本帖最后由 The_Trespasser 于 2010-10-8 11:47 编辑
I
从伦敦到罗马的路上的阴雨一直没有断过。可是当我来到威尼斯，天马上就放晴了，金色的太阳像颂歌一样从云层中显现，亚得里亚海的绿波温柔地包围了这座干干净净的小城。为我掌船的船夫望望天空，大声唱起“我的太阳”。
“尊敬的先生，阿波罗一定特别眷顾你。”他说。
船夫笑容和蔼，有两撇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小胡子。他按照传统方式向我行了一个最标准的脱帽礼，毕恭毕敬地问，“您要上哪儿？”
“皮格利翁——这个国家最著名的艺术家——那儿，”我回答。
船夫古怪地仰天大笑起来，“哈！皮格利翁那儿！”他迅速扭转肥胖的身躯，贡朵拉*轻快地荡漾起来，在圣马克教堂尖顶的钟楼处驶向运河，又在拐进两岸有高大拱门的白石小楼的小河道。“听说他的卧室总是拉着厚厚的窗帘，因为里面的瓦蕾西拉·维罗尼斯**像会让每个路过的人呆若木鸡，如痴如狂！”
威尼斯水道蜿蜒漫长，一路上迎面而来的贡朵拉上，坐着可爱的姑娘，用帽檐遮住漂亮面孔，抬头微笑时，像太阳般光芒万丈。总有船夫站起身来，向有漂亮小胡子的船夫喊道，“嘿，乔万尼，你那美人儿老婆现在在哪儿呢？当心她跟人跑了哪！”
“她在她母亲的院子里，清洗刚摘下来的花椰菜，还有那株风来了会跳舞的迷迭香。”他快活地回答道。
“哈！你不看着老婆，现在去哪儿呢，”对方摇着橹，激起一片金色的水花。
“送这位先生，去皮格利翁那儿！”他仰起头，吹起漂亮的小胡子，像翘起的船头那样弯过来。
“皮格利翁！你要去皮格利翁那儿，这可是比你老婆跟人跑了还要令人担心的事儿！”
他们一起仰天大笑并歌唱起来。
女人她轻飘飘，
像风中的羽毛。
欢喜变腔调，
最爱赶浪潮。
看上去很可爱，
叫你入圈套。
一会淌眼泪，
一会露微笑。***
到达时已是黄昏时分，皮格利翁门口那一直延伸到水里的白色大理石阶梯铺上夕阳，小爱神石雕的影子在上面镂空出黑色曲线。贡朵拉离去时船夫再次向我行脱帽礼。
皮格利翁迎面走来，一把抱住我，“我的朋友，什么都别说，让我来猜。你刚从南洋返还，在那里一人战胜了七条围攻的鳄鱼？还是只身前往罗马尼亚，给了夜行狼人当头痛击？”
“事实上，我刚从伦敦前来，在那里，我无法战胜我嚼舌头呷干醋的老婆。”
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皮格利翁拿出20年的法国拉菲，将那琥珀般的液体注入杯中。他本来就是个漂亮青年，不知何故，今天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他坐在一个红色安乐椅上，代表他心情尤其舒畅。
“皮格利翁呀，告诉我吧，
你这样开心究竟是为了啥？“
皮格利翁掀开帘子，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取下一幅少女画像，仔细地看了半天，又擦拭了两下，才放到我的面前。
“哦，她可真是个尤物！皮格利翁，这可爱的宝贝儿是谁？”
皮格利翁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火花。
“这些年来，我见过的漂亮女人像所罗门王的宝石一样多，从没有让我动心的。可是一见到她，我就被迷住了，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的朋友，我早猜到，你原来是为了爱情神魂颠倒啦。”
皮格利翁笑着摇摇头。
“美丽的姑娘菲洛梅娜，
眼睛是那么黑，脸蛋儿像鲜花；
我爱上她啦，她也一样，
可相信我，还有别的原因，让我容光焕发。“
“皮格利翁呀，你别卖关子啦。
告诉我，圣约瑟****的手杖，在哪里开满了花？“
皮格利翁站起身，打开一扇门，里面是一道狭长幽暗的走廊，每隔二十米处有一扇活板门，上方悬着一盏灯。
这些活板门都通向皮格利翁的工作间。如果没有人指引误入其中的任何一间，都一定会吓一跳。有一间墙面是凝固的水面，踩上去时简直以为要跌入深潭，脚下甚至会有一圈圈的涟漪；另一间的四壁不断变幻着立体感十足的彩绘，不知道的人会以为面前是一个巨大迷宫的入口，但这只是一间小小的工作间。有一间布置成天堂的模样，另一间却像个地狱，甚至能看见摩根·勒·费伊*****嘴里喷出的火焰。
所有这些工作间我都进去过，唯独只有走廊尽头的一间，皮格利翁从来不让任何人进入；我常常怀疑他是不是像银鼻子******那样，藏着什么秘密。可这一次，皮格利翁带我径直向那紧闭的大门走去，从腰上解下一把钥匙，开了一把锁；从颈上解下一把钥匙，开了第二把锁，最后将他的右手小指插入第三把锁，向左转了三圈，又向右转了三圈。
“我的天啊，皮格利翁！这——”
我张大了嘴，立刻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工作室四壁都是深不见底的黑色，你简直要以为这间屋子不存在，面前是一个上下左右都无穷远的深渊。可很快这种幻觉就消失了，因为工作室里到处摆放着时钟。它们有的像梳妆镜那样大，有的只有鹰嘴豆那么小，但全都软得不成形状，一块挂在墙上，被拉扯成了椭圆形，另一块瘫在墙角，还在不停地往下滑。它们的指针也都软得变了形，但却还在固执而精确地走动。
在工作室的正中间，皮格利翁掀开最柔滑的丝绸，一块一人多高的石料静静矗立在时钟柔和的反光下。
“我三个月前去了都灵，在那里一个那不勒斯老人刚从东方游历回来，带回了许多珍奇物件，可我只看中了这块石料。它比雪还要洁白，比玉还要光润，像太阳一样美丽，像月亮一样纯洁。老人漫天要价，可我对他说，即使倾家荡产，我也要拥有它。老人却说，‘年轻人，它是属于你的。’他把石料送给了我。
“我用最精细的工具打磨它，用最柔滑的绸缎擦拭它；它将成为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品，我知道，从我看见它的第一眼开始。它将成为我的一切，我的鲜血，我的灵魂。三个月来，我几乎日夜跟它在一起，都顾不上抽时间陪我心爱的姑娘，最可爱的菲洛梅娜。”
“皮格利翁呀，”我喊道，“你可是发了疯？你看清楚，这只是块石料，它不会动，不会说话。可是美丽的姑娘，她会对你笑，她会爱你，也需要你爱她。”
皮格利翁笑着抱住我。
“我的老朋友，你说得很对。我爱菲洛梅娜，这世界上我只爱她。”
他望望那块散发出圣洁柔光的石料，用丝绸轻轻盖住它。
“菲洛梅娜是我最心爱的部分，而它，是我的全部。”
* 威尼斯特有的摇橹的小舟。
** 古代意大利的著名美女。
*** 节选自维尔第歌剧《弄臣》中的著名咏叹调《女人善变（La Donna E'Mobile）》。
****耶稣的父亲，圣母玛利亚的丈夫。
*****欧洲神话中亚瑟王同母异父的姐姐，擅使黑魔法的仙女。
******即蓝胡子的意大利版。
II
再来威尼斯时是入夜时分。船夫的小胡子比上次那位还要漂亮，而且更加和蔼可亲。
“尊敬的先生，请问您上哪儿？”船夫将右手放到胸前，向我鞠躬示意。
“麻烦您送我去皮格利翁那儿，”我回答。
“本来只收八个里拉*，不过您去皮格利翁那儿，我得收您十六。”船夫带着笑意礼貌地说，“在这个国家，艺术家可比强盗还叫人害怕。”
贡朵拉仿佛乘了夜晚的清风，如一片叶子般飘去。行至圣马克广场，见河道上点起红色和绿色的纸球灯，一艘大船两旁各停着一排贡朵拉，如在河面上展开夜的羽翼。夜曲飘来，水波荡漾，被歌声拂过，激起潋滟的颤音。
看晚星多明亮，
闪耀着金光。
海面上微风吹，
碧波在荡漾。
在银河下面，
暮色苍茫。
大船上灯火明亮，歌女盛装华服，戴着面具在船头歌唱。语音纯粹清朗，声情热烈。歌毕，掌声响起，歌女们向大家举酒致意。
“Ancora！Ancora！！**”小船上有人喊了起来。可随即一男子从贡朵拉上站起来，向着其中身段最苗条的一位姑娘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她的歌声唱道：
甜蜜的歌声，
飘荡在远方。
在这黑夜之前，
请来我小船上。
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欢呼声如潮水般淹没了整条大船，那位姑娘轻盈地跳上了他的贡朵拉，乘风而去。
船夫看出了我的心思，微笑着说道：“尊敬的先生，这是威尼斯最近流行的活动，姑娘们都戴着面具，好教先生们认不出她们是谁；若有先生看中了一位姑娘，必须跟她对唱，用歌声征服她的心，姑娘就会到他的贡多拉上，跟他去任何地方。”
大船上又响起婉媚娇柔的歌声，我心旌摇摇，向着船夫说：“好先生，您载我过去热闹一小会儿。”
“这没问题，我尊敬的先生。”船夫笑着和蔼可亲地说，“但是这要加收十个里拉的绕路费，中间延误的时间以每十分钟三个里拉的价钱收费并且大船周围要收每小时五里拉的泊船费，倘若您到达目的地的时间超过了午夜还要付我二十里拉的加班费。”
“我的上帝！那么您还是向前走吧；祝您日后拥有的财富能装满这条大船，只是当心不要沉了才好。”
一进皮格利翁的大门，我惊叫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皮格利翁呀，我可是走错了门？”
“压根儿没有，”皮格利翁躺在他那张蓝色安乐椅上有气无力地回答，“是菲洛梅娜干的好事。”
我从地上堆灰的杂物中走过，留神看已成铅灰色的纯白羊绒地毯上灼烧出的烟洞，却不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交，回头看是一双黑色高跟鞋，之前被落在地上的杏黄色睡袍裹住看不见形状。女人的丝袜、发饰和化妆品像灰尘一样随处可见。我从地上捡起一件黑色蕾丝内衣，向皮格利翁晃了晃，“嘿，老兄，你可真有艳福。”皮格利翁恼怒地瞪了我一眼。墙上的镜子里，每一面都留着着各种各样的图案和文字，有的写：菲洛梅娜今天穿着Marc Jacobs裙子（心）。有的写，菲洛梅娜生气了。还有的写：菲洛梅娜不在家，你不许见别的女人！！！字迹和图画皆是用红色膏状固体写成，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特别美艳。
“老兄，想必你已经尝到了女人的苦头，”我大笑起来，“又或许，你对这种日子尤其中意？”
“得了吧。”皮格利翁气冲冲地挥了挥手，“她是个酒鬼，晚上一出门就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房里一片狼藉；我在窗口，美丽的姑娘经过我多看了一眼，她就跟我大吵大闹。我的上帝，她还是个赌徒！即使她输光了所有的钱，她宁可喝毒药，也非要翻本不可。对于我的雕像，她的评价竟然是，‘皮格利翁，你这玩意儿真是糟糕透顶，谁会喜欢这样安静呆板的宝贝儿呀！艺术这东西，不能赚钱，它就什么也不是了，你说对不对？’”
“哦，那可真遗憾。皮格利翁，别为此烦恼啦。如果你跟她在一起不快乐，可千万别勉强呀。总会有你理想的女人出现的，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姑娘。”
“我理想的女人？哦，我理想的女人，现实中不可能会有。”
“哦，别那么悲观。你知道她会出现的，那时你回首往事，就会觉得今天的这一切都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包括菲洛梅娜。”
皮格利翁的蓝眼睛忽然变得忧郁起来。
“可爱的姑娘菲洛梅娜呀，
眼睛是那么黑，脸蛋儿像鲜花；
我不会改变，无论她怎样变化；
在这世界上我只爱她。”
我摇摇头，“皮格利翁呀，可你还有你的鲜血你的生命，你的罪恶你的灵魂。你的雕像，她有没有成为一个可爱的女神？”
皮格利翁微笑着，引领我到了那扇门前。
工作室仍然是上下左右深不见底，只是深渊的黑色变成了半透明的深蓝，如同站在夜晚的海面上。那些瘫软的时钟看上去一点也没有精神些，有些已经嵌进了墙里面，从墙外看过去，融化成了一滩看不出形状的稀泥。还有的懒洋洋地把自己卷成了一个小筒。有一个像蜘蛛那样，吐出长长的细丝，接着将自己迅速从一面墙拉到另一面墙。但是，不论如何，它们都在倔强而精确地一分一秒流逝着。
披着柔滑丝绸的石料静静伫立在工作室的正中间，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皮格利翁走过去，牵起丝绸的一角，轻轻一拽，少女的面庞就从深蓝色的背景下浮现出来，如夜晚升起的一轮明月。
那一瞬间我先是后退，而后只想夺门而逃。若不是她的腰部以下仍是方正的石块，我会以为是维纳斯女神本人从奥林匹斯山上降临。我只想跪下膜拜，我想为了她去战斗，战胜喷火的巨龙，或者被撕成碎片。任何人，我敢说，任何人，都会为她粉身碎骨，死而无憾。
皮格利翁轻轻盖上她洁白的面庞，对我说，“她安静得就像狄安娜的月光，可她心里涌动着整个海洋。她知书识礼，精通音律；夜晚来临的时候，她穿着长裙，坐在月光漫过的台阶下，让我的头枕在她的膝上，她的七弦琴比得上奥菲斯*。她在何处，何处就是天堂。”
“我相信，我的朋友，我都相信。这样超凡脱俗的雕像，如果她是一个真人该有多好。”
皮格利翁笑着摇摇头看了我一眼。
“我爱的人是菲洛梅娜，这世界上我只爱她。而我的雕像，她只是我唯一的，永远的女神。”
*阿波罗与歌唱女神克利俄珀之子，弹奏七弦琴时可以感动飞禽走兽，草木山川。后来他的七弦琴被升到天空成为天琴座。
*意大利现在使用欧元。
**意大利语，意思等同于英文encore
***意大利民歌《桑塔·露琪亚》，这里用的翻译是国内演唱版
III
雨天的威尼斯显得落寞，过往的贡朵拉撑起遮雨的船舱，可爱的姑娘失去了神采，半边脸儿藏在帽檐的阴影下面，仿佛心事重重。河面上升腾起轻烟般的雾气，遮挡住建筑物鲜艳的色彩，显出灰色的轮廓。船夫漂亮的小胡子被雨水淋湿，紧紧地贴在脸上。 “尊敬的先生，”他有气无力地说，“上哪儿？” “请您送我去皮格利翁那儿。” 不断掉落的雨点吞没了他的声音，我将手附在耳边，好容易才听清。 “我的好先生！您要去皮格利翁那儿，可留下了遗嘱？” 我笑着说，“此话怎讲？” “您还不知道哪，皮格利翁他患病了。”
船夫摇起橹，向雨帘中极目眺望。
古塔屋檐下，扁桃花开放， 燕子归巢。 它每年如此归来，同时同日， 飞越高山大海。 唯有爱，一旦振翅飞走， 任你徒然盼望， 它永不回返。*
忧伤的曲调在结尾处渐渐拔高，悠长的余音在天空下绵绵不绝，如同缠绕在雨帘上的细丝。 “有了女人鸡犬不宁，没有女人冷冷清清。他患的是相思病，先生，相思病！艺术家患上相思病，那可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说话间，一条闪电划过天空，皮格利翁宅邸那大理石的阶梯从天空的阴霾下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 “祝您好运，我的先生。”船夫向我行了最后的脱帽礼，长舒了一口气，贡朵拉划过水面，船尾出升腾起氤氲的雾气。
一进门，我就明白了船夫口中“万劫不复的地狱”是什么模样。 这里的一切都面目全非，浑然不是艺术家奢华的宅邸。屋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家具翻倒在地，杂物凌乱不堪，一束阳光从被倾斜衣柜遮住大半的窗口照射进来，落在地面的画像上，无数细小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我走过去捡起画像，上面的女人依旧眼波流转，顾盼生媚。 “放开我的菲洛梅娜！” 我侧身一避，一件异物呼啸着擦过我的耳侧，撞在门柱上，接着一大片光润洁白的碎片散落了下来，支离破碎，形状各异，让人无法想象它曾经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瓷雕丘比特。 “是我呀，皮格利翁，是你忠实的朋友，”我嚷道，“你可是疯了不成？” 皮格利翁这才从黑色安乐椅上抬起头，忧郁的蓝眼睛向我看了一看，忽然双手抱头，大哭起来。 “可爱的姑娘菲洛梅娜呀， 眼睛是那么黑，脸蛋儿像鲜花； 她离开我了，叫我多么伤心呀； 在这世界上我只爱她。”
*那不勒斯民歌。
-tbc-
注1.皮格利翁（Pygmalion），古希腊雕塑家，爱上了自己雕塑的少女石像，并最终感动石像使其变成了真人。此文即是根据这个传说所写。
注2.所有关于意大利的风景民俗描写均源自资料与想象。
注3.插入对话的唱词仿卡尔维诺编《意大利童话》笔调所作，无出处。
[ 本帖最后由 The_Trespasser 于 2009-5-19 15:25 编辑 ] | 
发表于 2008-7-20 15:52:14
QQ好友和群
微信
淘帖
分享
收藏
喝彩
无视
分享到新浪微博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