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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是你吗
倾斜的剪影把强烈的阳光从中间切断,灿烂一下荒芜。
度过幽小的河堤,有一股轻轻牵引的力量。
沉沉黑夜,伸出手找不到可以指引的方向。然后看到莫名的光点。世界坍塌掉一半,只剩包围在空气里深深的气息。
是你吗。
六岁那天,我站在偌大的森林深处找不到出处。面对遍地葳蕤低声哭泣。那个时候,站在树木后面看着我的人。是你吧。
躺在草上装睡,故意要我看着干净面庞的人。是你吧。
站在树下踌躇着不敢接住我的人。是你吧。
说我长大的人,夸我漂亮的人。是你吧。
在祭典上用布带牵住我的手的人。是你吧。
消失掉的人。是你吗。
在以后会让我想到的人。是你吗。
永远不会忘记的人。是你吗。
是你吗。
[1]间·久
时间有多久。你能给我答案么。忘记了。假如你不记得我。假如你已老去。我呢。月牙泛成花白,蝉鸣逐渐隐去,我还在。你呢。在哪里。渺远的记忆是祭祀的碑亭。
这是在哪里。萤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境地。突然想起别人的话。
“萤要小心哦,那个山神森林,是有妖怪居住的。”
很害怕。然后一直跑。一直跑。出口找不到。跑得满脚泥泞,疲累地坐到地上爬不起来。终于放弃。草丛底部是漆黑的恶魔。远近都是乖张的气息。寂寞,恐惧,一起袭来。像是黑雾里感觉不到其他的气息。
夏天的阳光把森林照进醉倒的树影里。偶尔有风。女孩脸上被覆盖上薄薄的绿色阴翳。树杈间稍微透露出沉闷的光线。
上天安排在此时此刻此地邂逅。
“你在哭什么。”
“有人!我得救了!”像是垂死的人抓住了救命草。欣喜地拥上去。
被一把闪开。女孩诧异地扑倒在地。回过头来神情怪异。
“对不起,你是人类的小孩吧?我被人类碰到的话会消失。”
“你说‘人类’……哥哥不是人类吗?”
“我是住在这座森林里的人。”
“咦,那么,你是妖怪喽。那么‘消失’是什么意思啊。”
女孩露出天真的笑脸。少年逐渐远离。女孩迈起匆忙的脚步。试图碰触他的身体。少年步步退让。最后拿起一小节木棒轻轻点了她的额头。额头突然红起一块。
少年无奈地张皇着手指。阳光剪切过去形成好看的侧面。面具下微露出点端倪。下沉的嘴角,深处投下浅色的灰影。
萤露出轻微低浅的笑容。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带你出去。”少年转身过去。不忘回头,用木棒敲击到得意忘形的萤的头上。“不要碰我啊。”语气紧张兮兮。
少年用手中的木棒作为工具,拖着身旁这位聒噪的女孩回家。看到她有稍稍的肆意痕迹就拿起木棒把她打得眼冒金星。
女孩终于识相地安静下来。小孩子都是要好好教训才会听话的么。少年在左,女孩在右。男坐女右,男坐女右。仿佛刻意的安排。
诧异阳光班驳。白色的咒符静静地斜挂在红色的神柱上。音符漂流到湖面上。涟漪一圈一圈。
女孩转过身来,脸上神情不同先前,变得恬静淡雅。
“我是竹川萤,你呢。”
没有回答。浅绿色的树阴投掷到少年的前身,勾勒出消瘦的肩膀。锁骨深刻分明。
有了领悟似地像前奔跑。远远的声音传递。
“我叫阿金。”
还会再见的。声音轻得听不见。因为还可以再见,所以没再回头。
[2]割·言
谁。预言蜿蜒无边,逐渐沉沦。浓重的食物香,沁人的花香,还有初夏时候小心翼翼的草味。始终记得。怀抱变成虚无。光阴终于老去。
爷爷讲的故事像美好的童话,在萤的心地缓慢徜徉。
人鱼游向海底,在边际幻化成泡沫。小狐狸从身前跑过,两手张开一个菱形的蓝色窗户,里面有人。人类小孩可以偷偷混进去的妖怪聚会,远处少年的背影成为风景。他叫阿金。
阿金阿金阿金。那个少年的名字叫了几遍。阳光变换着切割着角度,偶尔闪亮太久,刺痛眼睛,受不了地闭上眼,然后睁开看到令人晕玄的漫天光斑。受不了受不了叫着还是看,突然想到某个少年闪着金色光泽的头发一样的明亮。
风哗哗地吹过树木的顶端,像是无形的雨一样哗啦啦吹到心底。凉爽一阵。夏天独有的风色。
第二天如约去见了阿金。依旧是在坐在神社前的青白石板上。衣服换成格子衬衫和白色T恤,依旧戴着面具。面具下的表情无法猜度。
桥下河水清澈,桥上空气新鲜。桥是分割线。
树后突然出现黑影,女孩有些许害怕,肩膀微微收缩。
“阿金,那是人类的小孩吗?我可以吃吗。”
恐惧地竖立起毛孔。
“不行,她是我的朋友。”他站到身前。背影显得高大。面具下的脸是什么样。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血液是哪种颜色。手心是否温暖。肆无忌惮地猜想。能遇到阿金,真的是神明的眷顾呢。女孩笑起来。笑容无比明媚。被包裹在他大大的背影下,就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如果……你碰到阿金的话,我会吃掉你哦。”像是吓唬小孩的语气。这样的语言后面是无尽的担心和关怀。
另一个妖怪伸出可怕的手掌把阿金的双肩包围在里面。“阿金,危险,那是人类的小孩,被碰到的话你会消失的。”阿金向上抬起了头,从腭下到勃颈形成莫名的线条。
“谢谢,不要紧的。”
妖怪转换的视线对着萤。“人类的小孩,你可别碰他哦。”
“是。”回答的时候神情无比坚决。妖怪们似乎很喜欢阿金。
萤看着那个妖怪。长相丑陋,但却可以碰触到阿金。突然羡慕起来,想着如果自己能够变成妖怪就好了,无暇顾及太多。
眼前的景致美丽。但无心关注。一句话带来欣喜。
“告诉我萤的事吧。”平平淡淡的语调。萤的高兴写在脸上。
夏天的风燥热粘稠。让人有到水底生活的欲望。但是,就像施了魔法一样,和阿金一起经过的地方,全部微风佛扬。热气一下被驱逐。
[3]具·草
我什么样。你想知道吧。最远的距离是最近的碰触。不要消失。因为想要和萤在一起。信念是最后的祈祷。
阿金身下的草被压得低下去。阴影变成他身上的白。声音流淌成水,向远处流溢。在这一片世界安静无迹。
脸上的面具咧着永远的笑脸。头发闪耀着阳光的金色。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呢。面具下定是干净安逸的脸庞。萤这样想着,伸手摘下他脸上的面具。小心翼翼没有碰到他任何一处肌肤。
干净安逸的笑颜。和自己猜想中一样地对自己微笑。略微向上倾斜的眉毛,细长的眼角。还能用什么样的言辞来形容。这样美好,刚好能够击到心底的美好温和的长度。看得沉醉。
回过神来发现被阿金玩弄。气愤地把面具狠狠地重新盖到他脸上。啪嗒一声。从这里可以感觉到面具下面的温度。起伏的侧脸,恰好鼻梁被自己压下去一块。“好痛!”少年夸张地大叫。经过女孩的话变成深绿色的静谧。
明明那么漂亮,为什么要隐藏呢。
因为不会长大了。不戴面具的话,就不像妖怪了。
荷花次第开放。荷叶像青绿的碧盘。依序轮回,开放凋零了几个一模一样的凉夏。岁月渐次暗淡。
回忆凝固在某棵树下,阿金无奈地看着萤从树上坠落在身旁的草丛里。曾经试图伸手去接,但中途放弃。脸上的神情看不见。因为戴着面具。
萤就这样笔直地掉落到地上,头硬生生地疼。却又马上恢复笑容。
“你绝对不要碰我哦。”这次是萤说的。
视线迅速模糊,脑海持续清晰。阿金低沉下去的额头。平时看不到的失落模样。
“不要哭好不好。”
“一定哦。”是哪种的回答。
绝对不要碰我哦。许下小小的誓言。要一直坚守下去。直到夏天从绿色变为白色。
[4]驳·影
制服换成国中生。然后高中。一直没变的是自己。班驳的倒影打扰了休憩中的归鸟。希望永远看见你,恬静美好的模样。生活因等待有了希冀。
升上国中的夏天依然见到阿金。模样还是没变。揭开面具看到泛着金色的额海恰好覆盖眼睛。那是什么样的眼睛。好看到神奇。连蝴蝶也能吸引,因为是想要采拮花粉的花蕊中心。
在以后的冬天持续想念。前桌少年有着殷实的身躯以及好看单纯的脸颊。牵过的手没有留下温度,感觉像是早晨粘稠的白雾。只是想念阿金。阿金阿金阿金。名字反复默念千遍。想念铺天盖地,一切皆显无力。阳光没有阿金背后的氛围温暖。挑剔许久,最终的症结还是没有阿金。
冬季是延绵亢长的监狱。
接着升上高中。萤继续穿着新的制服出现。黑色的裙子刚好露出萤纤细好看的小腿。阿金依旧如初。戴着面具说很漂亮。面具下面是清秀的眉眼和轻微翘起的嘴角。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想起。时间。还有这个词语。
从六岁到十六岁,毛躁好动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阿金的时间永恒在十六岁的清秀少年模样。萤的躯体在岁月的冲刷下显现出它的痕迹,阿金还是一成不变的面貌,但早已有了日趋苍老的心。
想要永远在一起。不管是秋天、春天还是冬天。永远,不再是一季短促的凉夏。
夏荷开得热烈异常。那一年,终于认识到阿金的背后。
“我来告诉你我的事吧。”
诡异的死亡以及神秘的复生。脆弱的皮肤以及不合理的约定。阿金这样活着。许多年许多年。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样。全部告诉他。
“阿金,不要忘了我哦。”
不要忘记。请你,不要忘记。时间最终会分开两个人。但是,即使如此,知道那时为止,我们都要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直到萤苍老死去。当初的梦想,就是这样的吧。只要没有出事这样一直下去,就是这样的吧。
[5]霞·无
雾霭隐没夕烟,余晖透彻空气。清脆的声音,柔和的乐曲。最后,还是看见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拥抱,和童话一样的结局。我不是人鱼,但还是要消失。怀念是最好的生存。
那个晚上,阿金带萤去参加了妖怪们的夏祭。远处的萤火像是银色的晚霞,在天边渲染开来,温柔地不刺痛视线。萤看着打扮成人类模样的妖怪们,游弋在空气中的鱼群……诧异得迈不开脚步。
“萤,在那边的手上绑上这个,不然你会迷路。”
“嗯。”
“呵呵,好象约会一样。”
“这就是约会啊。”少年依旧摆着平淡的语气,些微透露出欣喜。
哒哒哒,木屐敲击地面清脆的声音。阿金的和服白色,萤的和服浅绿,山樱盛放遍地。
“萤,我啊,已经等不到夏天了。只要分开,就算要穿越人群,也会想要去见萤。”
布带沉甸甸地垂落下去。载满了两个人一样深重的思念。
少年摘下脸上的面具,萤清清楚楚看见了他带着微笑的侧脸。有风吹过。斜斜地飞扬起几缕发丝,合着银白色的光,还是金子样闪着光芒。他将面具覆盖到萤的脸上,面具上留下了温和的嘴唇热度。
正好是右眼角偏上方的位置。那个地方一下温暖起来。阿金特有的,不会灼伤人的温度。短短几秒变成久远的瞬间。
跑过身边的小孩差点跌倒,阿金伸手扶住。男孩跑来,回头笑如夏花。“谢谢你。”
荧冲他摇摇手,轻声叮嘱道:“要小心哦。”再转头回看阿金,笑容僵持在脸上。
”有时候,就连人也会分辨不出而混进来。”阿金方才的话回响在耳边,异常清晰。“刚刚那孩子是人类?”
从指尖开始,慢慢蜕变成微黄的荧光。世界全部崩溃。忘记了要说什么,不知道要怎样流泪。
阿金阿金阿金。徒劳无力地叫着。忘记了怎样呼吸,怎样走动。
阿金阿金阿金。眼前苍茫一片,模糊不清。
“萤,过来我终于可以碰到你了。”少年撑开释怀的笑颜,张开手臂细瘦的肩膀微微耸起,轮廓无比清晰。
六岁的夏天,萤认识了阿金。那时他总戴着张着怪异笑脸的面具,自己每次冲上去要抱住他的时候都会被他用木棒打开,疼得她满眼金星。那时的印象,只有他平淡清冷的说话语调和闪着奇异光芒的金色头发。
之后的夏天,在开满荷花的荷塘旁边不分大小地嬉闹玩耍,但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到他的身体。
以及刚才,在右边眼角上面留下的刻骨铭心的温度。
再也没有了。萤抛掉脸上的面具扑到阿金的怀里。用力抱住,要将这一刻深深地嵌到记忆里,永远不忘记。他像夏野里的萤火虫一样在拥抱中幻化成虚无。身体上还残留着拥抱的温度。依旧是温和不灼人的温度。那样地深刻。
“我喜欢你。”
“嗯,我也是。”
萤拿起阿金曾经戴过的面具终于哭泣。妖怪们的声音变成睡眠中轻远的天音。
“谢谢你,虽然我们想永远和阿金在一起,不过他终于可以……”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宁愿不要这样。也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一直。
天边的晚霞很淡泊,淡泊得像阿金消失时候的荧光。眼睛被刺痛,眼泪像是被下了诅咒似的怎么也停不下来。
暂时无法期盼夏天的来临了。但是,要好好地活下去,带着回忆和遗失掉的温度好好地活下去。
我们走吧。
阿金永远留在萤的心里。
少女怀抱着最后遗留下的衣物,眺开眼看着远方。
我们走吧。
嗯,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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