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思念

沈昌珉

上海地处江南，四周多水乡。一齐的白墙黛瓦、燕子双飞，湿嗒嗒的青石板路隐约在小巷深处，仿佛随时会飘过一柄蓝底白花的油纸伞，伞下，走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水从桥下流过，人从水边走过，很容易便有一些关于生老病死的联想。江南的水乡，让隔离于古镇之外的上海人觅得几缕源于故乡的记忆，飘摇在渺渺水波丝丝烟光里的故乡。
其实上海也自然是有水的，然而，从不锈钢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毕竟是不同的。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天起，直到婚姻嫁娶、撒手西归，如果一直用的是同一条河流里的水，是不是会因此浸润一点先祖的灵气？一生的哀荣，河水又会否留存下来，继而同汇入江海？江海里的水，蒸发、凝结，终又洒落河流。世世代代，生生不息，中国的水便有了中国人才懂得的灵与润。
四川九寨沟的湖水唤作“海子”，海的儿子。太阳初升起的时候，万点金光铺于水面，似撒落无数新生儿的明眸，叫出生命的欢愉。江浙一带的小城市永远淅沥桫椤地滴着雨，雨水融在迷蒙的炊烟里，如少年人走在氤氲的雨季。而那些名川古刹里缭绕的烟云，隐在松竹背后的泉水泠泠，便是中年人隐忍的伤悲，怆然地一句“天凉好个秋”！
水与岁月的秘密，只有中国的人才心知肚明：为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就有高堂明镜悲白发；为什么流水落花，便是春去也，便是天上人间。古希腊的哲人也懂得说，一个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终没有那种悲怜，那种感同身受。
小时候读《红楼梦》，秋色里的大观园，老老少少坐了船要渡河游园。人工河里菡萏香销翠叶将残，宝玉见它们挡了路，着了恼，闹着要拔了那些个残花败叶。林黛玉在一旁幽然道：“我最不爱李义山的诗，然而只有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宝玉听了，不免唏嘘。现今回想起这一段情节，实觉得可以用来说明中国的水何以与西方的不同。
中国的人，自古是生在地上的，一个氏族即代表一方土壤。土是实在的生活，水不过是土地的过客，虽说可以航运，但中国人向来是苦于迁徙的。因与水隔开了距离，便产生了观望，进而才有了审美。“欲把西湖比西子”、“小楼一夜听春雨”，全是与实际生活不相干的。所以《蓝色多瑙河》明快的华章丽句是不适宜中国的山水的，它们更多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出于中国人审美的观念，有时候，萧条与微茫才是可喜的色调，因为更贴近于生命中孑然流离的底色。
遗憾的是，近年来，一方面中国人与水的距离过于近了，另一方面，又疏远了。很难想象，站在黄浦江的油轮上凭栏远望，看见浑黄的江水抽打着各色垃圾，泛起白色的泡沫，还会否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叹喟。也许也会有的，当我们遥想古人的桃花流水，回望都市的灯火璀璨。
我们常说，欢乐伤悲是水，走了，留下一滩湿的印子，渐薄渐干；我们也会说，水中花镜中缘，依稀梦里的一点泪光闪着谁的倩影。然而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流水，从冰山上奔来，转过几道弯，倒映过几多临河的孤街巷陌，终不免道一声似水流年、昨夜星辰。但我们又的确有一个飘摇的故乡，埋在我们——流水深处的河床。那底下，也许有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执一柄蓝底白花的油纸伞，走在渺渺的水波里，走在切实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