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溪蓝

夏日祭在台风警报拉响的一刻骤然宣布停止。

此时和叶正穿着木屐坐在门前高起一阶的断层上，她伸头望出去，看见邻居的大婶慌忙从房子里跑出来拉着自己的孩子往屋里走，可能是匆忙之中穿错了丈夫的木屐，穿在脚上显得长了很多，不自然地打击着地面，哒哒哒哒的声音敲击着耳膜，显得非常大声。她看见家门外还放着一株不高也不低的文竹，她顺手把它捧过怀里，脱开木屐就走进屋里去了。

要准备庙会的神社大概早就放出“台风期间恕不开放”的告示牌子，期待美味的章鱼烧和香甜漂亮的苹果糖的孩子们的梦想就被一声刺破天空的尖锐雷鸣全部湮灭。云朵一块一块地破裂开来，像极了破败的棉絮，低低地压着，却始终不会掉落下来。

她坐回厅旁，没多久就接到好友满是牢骚的电话，她一句一句回应，挂断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下大雨。她抿口茶，有听到母亲的催促声：“和叶，去你房间看看窗户关好了没。”

她急忙跑上楼去，看见窗户大开，雨点急吼吼地拍打进屋，浇湿开一大片模糊不清的水渍，她惟独看见躺在脚旁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个黝黑皮肤的男孩，别扭地伸手拉一旁皮肤白皙的女孩的手，低头仿佛在小声叮嘱什么似的。和叶视线里有什么东西在抽丝，微微地颤抖起来。

此时距离服部平次的离开总共六个月零十一天。

她每天都要空出点时间去回忆一次，希望自己能记起什么来。

从最开始的完全空白，到掺杂了自己臆想的虚拟假象，到最后都是徒劳无功。

各处去收集关于他的资料，每问一句都像踩进雷池，触及到他们担心的目光，然后听他们说：没关系，顺其自然就好。

可是她知道自己并不希望如此。

曾经和自己有过那么多共同回忆的人。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了。

她不愿意去这样遗忘一个人，让他就这样彻底消失。翻阅各种报刊，说的都是赞扬怀念他的话语，她对那个案件已经非常熟悉，却对他还是没有增进一丝的了解。



[他是谁。他是我的什么人。他曾经在我的哪里。]



她无法知晓。


雨开始减小的时候她换了衣服出门去买晚饭需要的材料。

路过邻居家门口时低头看到摆着一盆于自己家里类似的文竹。她俯身看下去，见枝头用粉红的丝带小心翼翼地系着两三片许愿纸条，字却已经都被雨水冲刷模糊再也辨认不出来了。她蓦然想起前阵子在神社许下的愿望，不由轻轻抬起了嘴角。

从超市出来后她抬头看看天空，雨还在不断地下，太阳却在边际已经开始显现出端倪。破败的棉絮转变为完好的衣裳，开始为她打扮出动人的模样。她看着雨点和光线逐渐逼近伞尖，随后又散落得无影无踪。就像不知不觉中被划开的细小伤痕，在没有感觉的情况下自我修复完好。

雨水是带有回忆味道的。

她突然有点想去看看神社池塘里的金鱼，停在路中间想了想还是做罢。

下雨天呢，不要打扰它们呼吸新鲜空气比较好。

重新正视眼前的马路，才想到自己已经在路中央站了许久。这时听见一个急促的声音喊着：“那边那个，小心车！”她被这一句吓得怔住了，呆呆地杵在那里。一个瞬间，她觉得身子倾斜向左，差点就摔倒，却避免了被方才的车辆撞倒。司机伸头出来埋怨地对着她叫着下雨天好好的站在马路中间干吗，路人惊异的眼光，以及救她命的男生的模样，她都看不见了。

雨伞落在一边，刚刚买的小西瓜被抛到路上，碎成不规则的小块，墨绿的外壳被抑制于红色的果瓤之下。那一个瞬间，她看见的是带有温度的稠密的黑暗。



[如果是你，是你在我身边的话，拉住我的人是不是你。]


由种东西在水底滋长，慢腾腾地生长上来。

眼泪急速地流下来，一旁的男生以为她是被吓到了连忙笨拙地开口想要安慰她，话没说出来看见她掩住了脸，便不敢再说什么了。看见自己的朋友走向自己又不想闹什么麻烦，也就只能说声对不起我先走了就立马离开。剩下和叶一个人。掩着面长长久久地哭泣。

你在哪呢。


回到家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就进了房，又折回身在厨房桌子上留了张字条以便让母亲不会担心，做完这些后，她换回宽松的睡衣，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她突然醒来，发觉黑暗中开始透出一点点光亮来。

她走到窗台前拉开窗户，发现雨已经停了。系着的风铃就开始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在离窗户不远的樱花树下，她看见在又浓又密的低矮树丛中开始柔和飘舞起来的萤火虫，像是点着灯笼的蒲公英，软软地在眼睑以下漂浮着。

那个时候她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她将她们想象成眼前无声的光点，从很远的地方，层次分明地传递过来。

远山里树叶互相拍打的声音。

池塘里金鱼浮上水面呼吸的声音。

重叠的山川折上又下落的此起彼伏的声音。

还有——

她张开嘴，又轻又低的声音。一个字两个字的音节，汇成了河，成为天空中的一小簇光芒。轻轻亮亮。缥缈不定。寻觅不回。



[你。你是服部平次吗？]



她的脑海里穿插出一幅美好的影象。

在某一年的夏天，那个聪明灵巧的小男孩从蜿蜒的山路尽头找到因为寻找萤火虫而迷了路的女孩，拉着她的手一边走出漆黑的森林一边低声安慰她让她再也不会惧怕黑暗。

在某一年的夏天，身旁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转头望向她，一手高举指向广袤的天空，对她说：“我若离去，定是在那里的某个地方保佑着你。”

她微笑着回答：“那么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因为我要把你找回来。”


她突然发觉，她的记忆，停留在某个夏季骤然发白的夜晚。

眼前那个笑得无比自信的男孩，身后突然放出了光，像是银河流下天空，想要与他一体一般。

她不知道那究竟是自己真实的记忆还是单纯的假象。



[你在哪呢。我要怎么记起你。]



第二天，台风过去，天空骤然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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