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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所专题-柯南20周年纪念事件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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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共赏 ] 魍魉之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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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户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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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4 09:20:0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魍魉
摹画自《今昔续百鬼》卷之下?明

魍魉——
形如三岁小儿,色赤黑。目赤,耳长,发润。好食亡者肝。

今昔续百鬼?卷之下
——鸟山石燕/安永八年
(1779)

鬼仆之事——
芝田某管帐差役,数年前承美浓建筑差役之请至该地,与一仆同行。该仆平日忠实值勤。某日,夜宿旅店,半夜醒觉,不知是梦是真,见该仆前来枕旁细语:“吾非人,乃魍魉之辈也。今不得已欲告假,请大人准之。”曰:“既为不得已,准之。顺闻详细。”。该仆云:“吾辈之责乃依序取死者亡骸,今当至旅宿下一里处取某百姓之死骸是也。”语毕,不知去向。或以为无稽之梦,遂忘之。翌朝闻该仆去向不明大惊,至一里下某百姓处问其母之事,问言“今日送葬,至野道时俄然黑云大作,棺中死骸失矣。”益觉惊奇。
耳囊?卷之四
——根岸镇卫/天明~文化期
(1781~1817)

火车
摹画自《图画百鬼夜行》前编?阳

火车——
西国云州萨摩边境或东国一带有异事。葬送之时,俄有大风雨,其烈足以吹倒往来行人,葬棺时被吹飞。若掷守护数珠则异事消。否则棺木飞走,失其尸。此即火车捉尸,乃甚为恐怖耻辱之事也。愚俗有言:生涯多为恶事,地狱火车来迎。火车抢走死尸后撕裂其身,挂于山中树枝岩头。火车之名,乃佛者先言(中略)。捉火车事,和汉多有事例。曰此乃魍魉之兽所为,魍魉或作罔两、方良。酉阳杂俎引周礼曰:“方相氏殴罔像。好食亡者肝。而畏虎与柏。墓上树柏。路口致石虎为此也。”。此兽常于送葬之时出来危害。故汉土圣人之世,方相氏披熊皮,作四目之形,大丧之时立于棺柩前,持戈入穴,击四隅,乃为殴此兽是也。此即险道神。或可见事物之源。
茅窗漫录?下之卷
——茅原定/天保四年
(1833)


祖母去世,紧急返乡。
离开都会的返乡列车里空荡荡。
车厢中只坐了个疲惫不堪的老太婆。
或许是因为今天不是假日,没人想去乡下吧。

今天天气真好。
凉风从车窗溜进,吹拂在额上脸颊上令人舒服。带着些许故乡气息,多么令人舒服。

连日工作的疲惫令人沉沉入睡。

正当在恍然睡梦中梦见昔日时,一名男子悄然坐在前面的座位。
他的肤色苍白,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有着一张睡眼惺忪、仿佛人偶般的脸。在这么空荡荡的车厢里,为何特意坐在前面呢。
细细地反复思考。

男子带着一个箱子。

非常宝贝地放在膝盖上。
有时他也会对箱子说话。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想看清箱子里究竟放了什么,但因睡意实在太浓而作罢。
或许里面放着壶或花瓶之类吧。
是个大小适中的箱子。
男子有时也会发笑。

“呵。”
从箱子里传出声音。
清澈如铃声般的女声。
“听见了吗?”
男子问。像是由留声机喇叭传出般的说话声。
没办法表达同意或者否认。因为仍在梦乡中。
“请勿对他人诉说此事。”

男子说完便掀开了盖子,展示箱子内部。

箱子里恰恰好装了个美丽的女孩。

女孩脸蛋仿佛日本人偶。那肯定是尊做工精细的人偶。箱子里装的,大概是人偶的胸部以上部分吧。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蛋,不禁微笑起来。

见状,箱子里的女孩也跟着甜甜地笑了起来,“呵。”的一声。
啊,原来活着呢。

不知为何,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1
楠本赖子真的很喜欢柚木加菜子。
不管是加菜子脖子附近的细致肌肤、柔顺飘逸带着光泽的头发,或者游移不定的纤细手指,她都很喜欢。
赖子特别喜欢加菜子那双虹膜又大又黑的眼睛。
那双眼有时锐利得像要射穿人,却又总是湿润明亮。湛满仿佛能吸人入内的深邃色彩。每当加菜子闭上眼睛,入神地听着音乐时,赖子总是很想把嘴唇轻轻贴在她粉嫩红润的脸颊与眼皮之上。
不知被这股冲动折腾过多少次。
但,赖子绝不是同性恋者。
她所抱持的情感与同性恋者有点不同。
赖子从未对其他女性有过这类欲望,且对加菜子也不可能真的付诸行动。但是,在加菜子身旁时感受到的那股沉静的昂扬感,却比任何恋爱都更哀切;飘荡于她身旁的淡淡芬芳,也让赖子的心情不知悸动过多少回。

加菜子在各种层面的意义下都悖离自然而活。
赖子如此认为。
加菜子比班上任何人都还要聪明,比任何人都还要高洁、美丽。从不与他人为伍,独自散发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息,宛如唯一的人类混入了兽群当中。她既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也从不感到痛苦与烦恼。
加菜子年仅十四岁就显得豁然达观。
所以赖子不禁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她在班上之中就仅仅只与自己较好?不晓得这看在其他学生眼里究竟作何感受,自己也从未揣测过同学们的想法。总之,在大家面前加菜子只与自己亲密这件事是赖子唯一的骄傲。
赖子没有父亲,生活也绝称不上宽裕。能来这间学校上学虽是母亲辛苦筹措的成果,但对赖子而言却只是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
班上同学全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所以在生性内向且不知世事的赖子耳里,同学间的对话全像是外国话,粘稠交错在一起,一句也听不懂。
在学校里学到的全是低人一等的感受,赖子每天为了去受伤而预习,又带着当天受到的伤痛回来复习。

所以加菜子第一次对她说话时,赖子吓得不知如何回话。
“楠本同学,一起回家吧。”
加菜子不管对谁都用这种男性口吻说话。
在加菜子面前,别说是男女的区别,就连师生间的上下关系你也变得毫无意义。

两个人漫步行走在长满了不知名花草的堤防上,赖子始终低着头,直到镇上的寂寥工厂前道别时仍不敢发出一语。
赖子回家后,仍在震撼之中而无法入眠。
自己并没有劣于他人。不,如果家里不穷、父亲还在的话。凭着赖子美丽的容貌,相信更胜其他女孩一筹。
事实上,赖子常见母亲带回的浑身酒臭男人们投以好色的眼光,是个容貌秀丽的美少女。
隔着一层水银薄膜,镜中的自己与加菜子的形象合而为一。
赖子的心中似乎有股莫名情感隐约地膨胀了起来。

赖子并不清楚加菜子的身世,加菜子也从未过问赖子私事。所以赖子才能在加菜子面前仅凭如花朵般明亮的表面来交谈,不必暴露出自己最讨厌的根部。
但是——加菜子一定知道赖子的一切,所以她才不会像其他女孩们说些只有表面、空空泛泛像听不懂的外国话。赖子非常了解她的话语,同时也开始觉得自己的话只有她才听得懂。

加菜子常邀赖子一起在夜间散步。
她们先在工厂前会合,然后漫无目的地在夜晚的小镇徘徊,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她们不会到闹区去,所以从未被抓去辅导。白天走过的地方、见惯了的街景,在加菜子的魔力下幻化成陌生的异都。小巷子里的黑暗与电线杆的黑影,一切都让赖子心跳加速。
“楠本,你要多多沐浴月光比较好。”
加菜子快活地说着,灵巧地转过身来,柔嫩的脖子在月光下辉映出苍白光芒。
“因为月光具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魔力吗?”
“哎,又不是在说童话故事,不过是因为月光是阳光的反射而已哪。所以说,虽然阳光能给予动物植物生命力,但月光已经是死过一次的光芒,因此不会带给生物任何助益。”
“那岂不是没有意义吗?”
“并不是有意义就是好事哪。你看,所谓的活着不就是不断变得衰弱最后迈向死亡?也就是越来越接近尸体啊。所以沐浴在阳光下的动物才会尽力露出一副幸福的脸孔,全力加快迈向死亡的脚步。因此我们要全身沐浴在经月亮反射后、已经死过一次的光线中,好停止活着的速度。就只有在月光中,生物才能逃离生命的诅咒。”
果然没错。加菜子果然是个违背自然而活的人。
赖子如此认为。
“我们要像猫一样地活着,因此我们得先训练出一对夜晚的眼睛。”
“夜晚的眼睛——怎么做?”
“简单啊,只要白天睡觉就行了,我们猫儿还有夜晚等着。”
“是呢,还有夜晚呀。”
赖子这么回答之后,加菜子失声笑了起来。
“楠本,你真不赖。”
加菜子以波斯猫般的表情笑了。

加菜子总会在书包里塞几本文学杂志。
当然,那不是写给小孩子看的杂志。加菜子很愉快地读着大人阅读的、有点困难的文学作品。见她读得这么愉快,赖子也常借来翻看。但不管怎么假装成文学少女,对赖子而言,那并不是顶有趣的东西。
但,纵使这些仅是罗列着比教科书上更困难的汉字而已的——既无美丽色调,亦无可爱插画——味如嚼蜡的纸册,赖子也觉得那是能让自己与其他少女划清界限的重要法术,所以拼命地读着。
在这些书当中,她只觉得充满幻想与不可思议的故事还算不错。

加菜子也常学大人上咖啡店,边听外国音乐边喝红茶。赖子在喝不惯的红茶里加入满满的砂糖,学她欣赏听不惯的音乐。
上咖啡店是违反校规的行为,刚进入店内时赖子的心脏紧张得快停了。
可是与心情相反,赖子的身体却毫不迟疑走了进去。仿佛被妖艳花朵散发出的媚惑甘美香气所吸引的愚昧昆虫般,丝毫没有迟疑。
两人聊了许许多多的话题。
能与加菜子拥有共同的秘密是赖子无可取代的喜悦。
虽不像不良少年一起抽烟喝酒,只是一起渡过两人时间,共享微不足道的秘密,仍让赖子的个性更加鲜明。
就这样,赖子渐渐听懂了同学们的话语。
一旦听懂便知那没什么,她们所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外国话,只因讲得有点粘稠交错在一起才变得难以理解。不,倒不如说,比起加菜子口中说出的那有如玻璃工艺般晶亮闪耀的言语,她们的言语是多么低级,其色调又是多么脏污而且下流啊。
赖子活了十四年,直到今天才觉得自己总算像个人。
但在喜悦的同时,另一个担忧也悄然发生。
那是一种害怕加菜子会嫌弃自己的隐然恐惧心。
毕竟自己与加菜子的关系并非自然发生的。全是加菜子单方面主动接近而造成的结果。因此这份关系即使被单方面解除也是无可奈何。
聪颖且高洁,仿佛女神一般的加菜子,究竟为什么会对自己这种不起眼的女孩有兴趣?
赖子左思右想都无法理解,只觉得这是她的一时兴起。
但不幸的是,笨拙的赖子却连该如何表现才能获得加菜子的欢心完全没半点头绪。
我不要被她厌恶,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一定会被嫌弃……
女神因一时兴起才玩弄羊羔,厌烦时大概就会毫不在意地一手抛开,接着寻找下一个玩具,到时候……迷途的羔羊在伟大的女神面前实在是太卑微,也太无力了。
恐惧逐渐化为死心,不久绝望就会到来。赖子暗自决定,要在绝望来临前鼓起全身的勇气,向加菜子询问她内心的真正想法,就算两人的关系因而崩坏也无所谓。
与加菜子的关系变得亲密后的第二个月,六月的某一天里,赖子的担心终于到达极限。
咖啡店里播放着平常的音乐,加菜子也像平常一样闭眼聆听。
“加菜子,我问你喔,你为什么愿意跟我在一起呢?我的头脑既不好,出身也不高贵,而且又穷,甚至没有爸爸。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
听不惯的音乐不管过多久也还是无法习惯。这首来自外国的壮阔音乐一如往常毫不留情地滑过赖子的心灵表层,堆积在脊椎附近。
“这是因为,你就是我啊,别人是无法取代的。”
“咦?”
“楠本,你就是我。同时我也就是你的转世啊。”
“你说转世……”
多么出入意料的回答啊。
“——你跟我不都还活着吗?……所谓转世,不是人死后重新变成其他人而出生吗?……难道不是?”
“没错,就是如此。就是我死后变成了你,你死后变成了我。只要一死就无关乎时间。就算乃木将死后转世成为加藤清正,千姬死后转世成为圣女贞德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我们只是恰巧出生于同一时代。妳是我的前世。同时我也是你的前世。我们死后转世,变成彼此,永远都会维持现在这样。”
加菜子的眼眸湛瞒了妖冶的笑意。
——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转世。
“如何?很棒的想法吧。”
那么,
“那么、其他人、换作其他人就不行了吧?对加菜子而言。我是无可取代的是吧?”
“就说了,你的代替者就是我啊。”
这是赖子千思百想也想象不到的回答。居然会有这种事。赖子感到困惑。但是,既然是加菜子所言,当然只有相信。
“如果不信的话。楠本,就这么办吧。我们来做个约定。”
加菜子边说边从提包里拿出小包袱,再从里头取出白绳。
接着抓着赖子的手,用她纤细美丽的手指将绳索绑在手腕上。
心跳越来越剧烈。
“不准你拿下绳索。这是一种叫做结缘索的法术。这么一来,你就是我了。”
“那么,我们永远都能在一起了吧。”
多么美妙的幻想啊。
虽不知自己的人生会持续到何时,但结束后赖子将会变成加菜子出生,以加菜子的身分渡过一生,还能与过去曾是加菜子的自己相遇。
整个脑子心旷神怡,感到无上幸福。
赖子当晚与加菜子道别后,仍觉得脚步虚浮,像在云端漫步似的。甚至觉得连最近逐渐疏远的母亲也能喜欢起来了。
赖子母亲是制作女儿节人偶头部的师傅,年轻时非常美丽。
赖子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父亲,有段时间母亲曾是赖子世界的一切。
那时从未见过比母亲更美的,也没有比母亲更温柔的人。
但随着成长,母亲的美貌开始变成投男人所好的淫荡容姿,温柔也转成了厚颜无耻硬送上门的爱情。然而在战时战后的艰困时代里,要靠女人的一己之力养大小孩,其辛劳非普通人所能想象,所以赖子也能谅解母亲的行为。但就算如此,她身旁男人的更替频率也早已超越了必要程度。
这也就罢了。最令赖子无法忍受的是母亲年华老去的事实。原本光滑细嫩的肌肤不知何时变得粗糙干燥,紧致的脸庞刻上了皱纹,柔软的手指变得蜷曲多节,头发也掺杂入白发。母亲的温暖再也胜不过酒臭男人们的体温,母亲一刻一刻地变得越来越丑陋。
因为她从干不沐浴月光的缘故吧。
跟违自然而活的加菜子大大不同。
自从赖子与加菜子越来越亲密后,母亲显得更遥远了。
——但今晚不同。
一想到母亲孕育加菜子的来世,将她带到这个世界,就觉得似乎还能喜欢母亲。
母亲一脸厌烦地迎接深夜晚归的赖子。
刚开始还会被激烈地责骂,最近也不怎么挨骂了。
赖子对母亲述说加菜子有多么的美好。
这是第一次对母亲聊关于加菜子的事情。不管对象是谁都好,赖子实在按奈不住想对别人倾诉的欲望。但母亲对她的话毫不关心。
“小赖,如果被学校知道你晚上都出门闲晃的话不太好吧。这全是那个女孩害的,不准你继续跟那个不良少女来往了。就算她成绩很好,这种行为也太糟糕了。究竟是什么家庭才会养出那种女孩来,真想看看她父母长什么样子。”
母亲背着赖子,头也不回地说。
“太过分了!妈,你不可以那样批评柚木同学,就算是妈妈我也无法原谅。我永远都是柚木同学的朋友。不,除了加菜子以外我也不想交其他朋友了!因为加菜子是我的……”加菜子是我的前世啊——赖子的心情非常激动。
赖子鲜少这么激烈地反抗母亲。
过去未曾如此过。赖子左手紧握着右腕上的结缘索。
母亲回过头来面向自己,脸上的妆掉了一半,显得丑陋无比。
“你说什么傻话!你果然被那个怪女孩传染了。只要想到妈妈是多么辛苦,就不该学不良少女的行为吧。你明明知道妈妈费了多大心力才送你进那间学校!那种话居然也说得出口,如果你被学校退学,妈妈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一切辛劳也都白费了。”
每次都这样。赖子很感谢母亲为了自己费尽辛苦,但她可不愿看到母亲老是摆出施恩的脸孔。赖子也一直忍耐着。每当她半夜舔着在学校受伤的伤口时,母亲又为赖子做过什么?
“加菜子不像妈妈这么污秽,不像你这么丑陋。她沐浴月光,永远都不会变老。妈妈什么都不懂。我不想像你那样继续变老!”
赖子边叫喊着边冲回房间。唰地一声关上拉门。母亲理所当然跟了过来。
“小赖,你刚刚说什么。”
“我不想跟你说话,你走开。”
“什么不会变老,你说什么梦话!不会变老的根本不是人,不是鬼怪就是魍魉啊!”
“你走开啦!”
两人之间的鸿沟再也无法复合,自从发生这件事以来赖子几乎不跟母亲说话了。
而母亲也从那天开始不再积极阻止赖子的夜游,虽说那之前也不曾严厉禁止过。赖子心想,自己晚上不在家,对母亲而言或许还比较方便呢。

但话又说回来,所谓魍魉又是什么?
至少要问出那是什么意思,赖子想。
但实在不知该如何向母亲开口。

在这种状况下大约过了一个月。
夜间散步归来后,家里多了个名叫笹川的男人,听说是制作人偶身体部分的师傅。笹川一看到赖子不仅不觉惭愧,反而以厚颜无耻的高傲态度说:
“小赖,别让你妈太悲伤,别每晚出去外面闲晃,稍微体谅体谅她的心情吧。”
母亲低头回避赖子的视线。
赖子不回话,而是盯住这个像是用酒烤过、仿佛一块浅黑色固体的男人。
“你那是什么态度!”
笹川的两眼布满血丝,丑恶的脸愤怒得涨红。
“那是听人说话的态度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得受这个丑男的叱责不可?赖子丝毫无法理解。母亲在旁不敢作声,只敢用态度与表情来劝阻男人。有点狼狈的母亲那张没化妆的险,依旧非常丑陋。那之后笹川就常来家里,而母亲也不再化妆了。
笹川不再像第一天晚上般怒吼,改以满腹牢骚的浑浊眼神紧盯着赖子。
家里变得比学校更讨人厌了。

对赖子而言不只笹川讨人厌,连不化妆的母亲也变成了可怕的怪人。
曾听过天人五衰这句话。住在天界里的天人不像凡人一般会痛苦或悲伤,但就算是天人也终有衰亡的一天。
首先头上的花饰会枯萎,接着美丽的衣服染上尘灰,腋下发汗,眼睛也变得盲昧不明。到最后变得感受不到喜悦,顶多如此。
但却只因如此,天人就不得不死。
赖子心想,那么人又如何呢?母亲又如何呢?而加菜子……
加菜子应该连五衰都不会到来吧。
那么加菜子连天人也超越了。
相较之下母亲她,母亲她与其活着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第一学期结束了。赖子内心充满不安。学校放假,就代表着有段期间看不到加菜子,也代表必须一直待在讨厌的家里。
“楠本。”
加菜子说。
“要不要一起去看湖?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湖。”
“湖?”
“搭上末班列车,能到多远就到多远,就算在野外露宿也无妨。到了晚上,再搭上末班列车,朝远方的湖出发。去湖边欣赏倒映在水面的月亮。”
多么美好的情景啊。
映着月影的夜湖,死亡支配下的静寂世界。海不行,海中有恶心又可怕的生物蠢动着,必须是山里的、无人的湖才行。与加菜子相配的必须是没有生物的,也没有波浪、聋音,仿佛冻结似地,一动也不动的静谧之一湖才行。
光是想象满脑子就心旷神怡。
幸好,赖子母亲这三星期来固定每周五晚上出门,当然笹川也不在。由于最近已不再与母亲交谈,所以他们去哪里做什么赖子并不清楚,只知一定到清晨左右才会回来。
因此,要实行计划最好趁星期五。毕竟就算每天都晚归,赖子过了深夜还没回来的话,母亲也会起疑心。搞不好还会叫笹川出来找人,中途被抓到就完了。想逃到远方,就必须利用星期五争取时间。
于是决定暑假第三个星期五为实行计划的日子。
那之前两个星期赖子一直关在房里。就算离开房间,也只会看到客厅堆了满地令人作呕的人偶头部与无头的身体。
当天终于来临。
六点过后,笹川前来迎接母亲出门。赖子确定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之后才离开家。
她为不知该穿什么而烦恼了一下,最后决定穿制服,觉得那样比较合适。

加菜子早已先在车站前等候,果然她也穿着制服。
“嗨!”
加菜子似乎——有点疲累的样子。
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加菜子居然两眼红肿,很明显地,直到刚才——赖子到达之前——都还在哭泣。
不知该说什么好,赖子沉默不语。
“好,出发吧。”
加菜子用过分开朗的声音说,话中却带着哭音。
赖子困惑了,但还是跟着走。穿过剪票口,月台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加菜子发出喀喀作响的脚步走到月台的前端,在橘色灯光下停下来。
赖子莫名地觉得那是与加菜子非常不配的颜色。与清澄的月光不同,总觉得这种人工的混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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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会污染加菜子的灵魂。这种恐惧心紧紧地包缠着赖子不放。
赖子站在加菜子的斜后方。
“楠木。”
背后的树木沙沙作响。
赖子耳里隐隐约约地似乎听见了那首外国音乐。
那首积存在脊椎处的音乐。
“楠本,我、我可能即将……”
在加菜子的脖子下方发现了小片阴形。
那是痣吧。
还是瘀青,不是。
那是痘子。
痘子?
是痘子

*

“痘子。“
“刚说过了。”
“在加菜子的脖子上。”
“所以说后来呢?我在问你那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事咧,小妹妹。”
木场修太郎的耐性快到达临界点。
眼前这位少女的话里听不到重点,彻头彻尾不得要领。不,更重要的是她话里的诸多名词对木场而言也像是外国话般,无法明确理解。
木场后悔了,早知会卷进这种麻烦,就不该为了赶搭末班电车而放下做到一半的工作回家,干脆留下来熬夜处理文件还比较好。说不定在休息室坚硬的沙发上打个盹还远胜过现在必须面对的难堪状况。
少女有张美丽的脸庞。
扎着辫子,理所当然地脸上没化妆,光滑细致的肌肤令人联想到婴儿。像一种成熟艳丽与天真无邪气息并存的奇妙生物。再过五年,十年或许会变成大美人吧。这点就连木场也看得出来,不过就算看得出来也没什么意义。
从学生证得知少女叫做楠本赖子。十四岁。木场今年三十五岁。相隔二十年的世代,确实足以让彼此的言语产生隔阁。
不,事实上并非这个因案。
木场自己也知道。
其实是眼前叫这名女孩即将成长为女人的缘故。
木场生来不擅长与异性交谈。当然他并非得了所谓的女性恐惧症,所以还不至于对社交生活造成障碍。只不过对木场而言,这与女性恐惧症其实无甚差别。
不知何时变得如此。
一想到这些,更觉得少女的言语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究竟想诉说什么也变得全然无法理解。
“对你而言。被害人——叫做加菜子是嘛?那个女孩是非常重要的朋友,这我懂,而你们为何这个时间还在车站我也大致了解。但重要的是那之后究竟怎么了?”
“你说了解,你真的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看湖吗?”
“呃,所以说——”
其实不太了解。
“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嘛。”
“才不是无关紧要的事呢!这根本不是无关紧要事。”
又害少女哭了。从刚刚就不知害她哭了几回,话题也不断在原地打转,一直无法问出重点。
现在,少女——楠本赖子又颤动着肩膀呜咽起来,她脑中也一团混乱吧。这也难怪。先让她休息一下或许较好。她家人过了这么久,别说是赶到现场,就连联络也联络不上,木场对此感到些许恼火。不只如此,就连受到濒死的重伤,正徘徊于生死之境的被害人——柚木加菜子的家人也还没联络上。
路灯的光芒朦胧地照映在低头哭泣的少女肩膀背后的窗子上。
这是事件——该说事故吗——发生的现场。
木场打从心底厌烦起来,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木场是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的刑警,从丰岛区的警署转调到本厅约过半年。上个月上旬,还在丰岛值勤时代参与调查过的悬案以难以想象的怪异形式结案,害得木场这个月整月都在处理善后。
那是让木场感到很不舒服的事件。
因为该抓的犯人已经死了——而且犯人也不是坏人。

对原本是职业军人的木场而言,终战代表的不过只是“失去敌人”罢了。
木场有此自觉。
木场并非皇国主义者,也无右派思想。亦从未以歌颂战争者自居——但在听到玉音放送(天皇透过广播宣布投降)的瞬间,失去明确“敌人”的木场,明显地感到了迷惘。当然,木场十分清楚战争这种行为有多么愚蠢,也知道和平时代有多么美妙,但就是无法拂拭这种尴尬感受。
从政治、伦理、哲学方面来说,纵使支持和平时代的理论有多么正确,也仍是复杂且微妙的。虽不是很明确地知道,但木场也还是了解这个道理。只是,虽说纵使了解了也无济于事。在木场的眼中,只存在着我方与敌方、善与恶构成的二元论单纯结构才是能让他感到自在的世界。所以在复员后木场选择了警察做为职业。
警察之职责乃负责取缔违法者与制度外的游离者,并予以指导或揭发。这就是木场所认为的警察。
在此没有暧昧不明的部分。对警官而言,捍卫法律、遵守法律就是正义。也就是善;同时只有违反法律才是恶,才是敌人。
警官的眼里就只有守法者与违法者的差别,非常清楚明了。而且,至少在这点上不至于发生像先前战争时,明明昨天之前还忌恨为鬼畜美英的敌人,仅隔一夜就变成了良善邻居的愚蠢事态。
总不可能下达——取消一切罪行从今以后与犯罪者和平共处——的命令吧。
木场如此判断。
但是木场却完全没想到这世上存在着无法憎恨的犯罪者与无法惩罚的恶人,而且实际上这类人还比较多。
木场上次参与搜查的事件非常复杂,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明清楚,就连木场本人也不十分了解,所以才会在善后处理上处处碰壁。
不管说明多少次上司也还是不能接受,该交给检察官的文件迟迟不肯批准。报告书或悔过书之类的也不知重写了几次。木场生来不擅写文,总是搞到加班。原本习惯操劳身体的木场,如今为了写文件,甚至连想出外活动筋骨也不成。
这样过了一个月,疲劳到达顶峰。
木场明显感到这股不知名的倦怠是在发现赫尔辛基奥运已在不知不觉间结束之时。亏木场先前还很期待奥运的到来。
木场连——日本最后究竟获得几个奖牌也不清楚。没时间听广播,不,甚至连看报纸的空闲也没有。
开始觉得不妙。
幸好辛劳有了代价,事情总算处理得差不多了。想说——今天回房间睡好了。所以木场才会将后续交代给同僚青木负责,赶忙搭上末班电车。公寓里像仙贝般硬邦邦的棉被是多么的令人怀念啊。
电车车轮嘎嘎作响,配上枕木与铁轨合奏出的轻妙律动仿佛安眠曲,诱人进入梦乡。
真舒服。
但是这股舒服感却突然地,且硬生生地被打断。
列车紧急刹车。车内乘客少,当时木场坐在五人座的座位中央打盹,突如其来的煞车让他翻起筋斗整个人栽了过去。
“怎么、搞什么鬼,混帐东西。”
一看窗外,恰好是木场要下一车的车站——中央线武藏小金井站——站内。怎么停的。怎会这么乱来。但如果没因此醒来大概也会坐过头,想到此就算了,木场静候车门打开。总之,与可爱的仙贝棉被之间也只剩下一点点距离。
然而一反期待,车门迟迟不开。只见到数名看似站员的男子脸色大变地朝向月台前方跑去。
——或许发生事故了吧。
立刻传来发生事故的车内广播。幸好车体几乎已经完全进站。车门约一分后开启。木场朝事故现场走去。脑内闪过三鹰事件、下山事件等一连串发生的铁路相关犯罪事件。与其说是兴趣驱使,不如说是身为警察的本性作祟吧。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现场周遭约有七、八名看热闹的群众围观。亮着橘色灯的电线杆下有个穿着制服的少女蹲坐在地上。站员催促她快点站起,但少女似乎吓到腿软,无法起身。木场见过这件制服,但不知道是哪间学校的。
木场拨开看热闹的人墙靠近现场,拿出訾察手册给一脸讶异的站员看过后报上身分。
“意外?还是自杀?或是?”
“这我们也不清楚——警察先生——怎么会……”
“我只是恰好搭这班车而已。已经跟消防署和警察联络了吗?”
“是的,现在正赶往这里吧。”
数名站员把放在担架上的被害人从铁轨上抬上来。
“喂,随便乱动好吗?”
“呃……什么好不好——刑警先生,这女孩还有气啊,没道理放着不管吧。”
“什么,原来不是尸体啊。”
没错,这不是杀人事件。只是杀人课的木场误会了,一心想着——在鉴识课的人来前必须保存现场完整。
“原来是自杀未遂。”
“不,关于这点尚不清楚。目击者只有这个女孩,但你也看到了,吓成这样——喂,总之你先起来。到那进去吧。”
站员拉着少女的胳臂,但少女全身发软,站也站不起来。少女以空虚的眼神望着担架上的被害人——似乎也是个少女。
“她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少女说。

木场走向担架再度出示手册,探视被害人的状况。
“伤势如何,没大碍吧?”
脱下沾染血液的工作手套,站员擦起汗。额头上也沾到血和污泥。
“不,我想很危险吧。伤势非常严重,救护车若不快点来,我们也无计可施了。”
“这么严重?”
“没受伤的只有头部而已。还好电车进站时有减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通常的情形恐怕早就断手断脚了。幸好没有,不然事后处理很麻烦。”
木场看着躺在身旁的少女,她的手脚不自然地弯曲着,大概骨折了吧。只有鼻、口一带流血,此外都很干净。
——搞不好还有救。
没来由地这么觉得。
这时,木场的背脊仿佛有道电流窜过。

这女孩——
我认识这女孩,这对眼睛,这个鼻子、这张脸蛋,好像在哪儿看过。
在这股想法驱使下,木场再次探视被害人的脸。
多么美丽的容貌啊,木场不认识这么美丽的女孩。
但是——有印象。
不擅长与女性沟通的木场自然没有所谓的女性朋友。而木场认识的女性,不是像鬼一般恐怖的女警,就是恶魔一般的犯罪者,再不然就是成佛了的——也就是尸体而已。
但这女孩的脸就是有印象。
当然不是自己的母亲或妹妹。也不是熟人的妻子或家人。
——或许是像朋友中禅寺的夫人?
不,说像也还不至于。
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在木场想着这些事时,周围陡然间骚动起来。回过神来担架已经抬走,数名男子开始进行现场调查,也见到熟悉的警察制服。
“总算来了。”
毕竟是深夜时刻,警察似乎只来了一个,其他的大概都是站员或铁路公安职员吧。不久,木场见到一名男子不停望着自己。边与应是站长的人物说话,接着走近过来,自报姓名与铁路公安职员的身分,说:
“唉,听说您是本厅的刑警,不好意思,能请您帮一下忙吗?善后处理与现场调查得花上不少时间。毕竟时间这么晚了,人手不大够。十分抱歉,能不能麻烦您在监护人来之前照顾一下那女孩?”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刚刚听说好像是事故,不是吗?”
木场这么说了之后。男子略微缩了缩脖子,脸上肌肉频频抽搐,回答:
“我也希望只是意外,但若不是可就麻烦了,毕竟目前唯一的目击证人还问不出话来。况且就算是这个时间段,车站也还是有很多人出入,必须确认现今车站内所有人员的身分才行。我也知道这很不好意思,还要恰巧碰上的您留下来帮忙,但您与我同属公仆,所以……”
“知道了知道了。”
木场打断男子的话。所谓的笑里藏刀指的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吧。事件发生也不知经过多久了,调查还留在现场的人有什么用?不过若这真是杀人事件——如果说一直留到现在现场上的看热闹群众中有犯人的话,木场倒还真想亲眼看看他长什么模样。只是,看守女孩子的话找谁都行吧!
但在立场上木场也说不得一个不字,结果就这样待在站长室里,与小女孩度过一段尴尬的时间。所以说他根本没必要问话,只要监视她就好。真是自作自受。木场深深地后悔了。
而楠本赖子则是又开始哭泣。
那个女孩——柚子加菜子不知能否获救。
那张脸,只是曾在哪儿看过而已吗?如果是,又是在哪儿?脑中像是笼罩着一层浓雾般蒙胧不清,粗枝大叶的记忆一直无法拼凑起来。时钟显示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虽无睡意,但想躺着休息。

蛙鸣鼓噪。这一带向来如此。
“我母亲——我想我母亲不会来的。”赖子唐突地开口。
“为什么?”
“因为根本不在家。也不知去哪里。”
“这么重要的事怎不早说!你难道想跟我一直共处到早上吗?”
“说过了。说过了啊我。”
这么说来——似乎有听到,好像说什么母亲有男人之类。
“总之,既然如此——那我继续待着也没用。我先走了。”
“请问……”
“别担心,我会拜托站员向学校联络的。请老师来带你回去吧。”
木场站起身,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学校现在暑假,没人在。”
暑假?听到这句话,害得木场的哈欠停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心情变得非常不愉快。
“加菜子——还活着吗?请让我见见加菜子。让我见她,让我见加菜子。”
赖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向木场。
“听好,我只是偶然碰上,这件事跟我无关,我要回去了。那女孩——”

究竟在哪儿见过?
木场想再看一次那女孩。
少女抓住木场不放。
木场一出房间,见到着卷尺四处徘徊的警官,立刻上前询问加菜子的情况。
“这个嘛……我想大概已经送到附近的医院了吧。”
废话,还没送去的肯定早就死了。
“废话,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你是地方警署派来的,不会回答更清楚一点吗?”
警官吓得缩起脖子赶紧提振精神。木场凶人一向充满魄力,小混混光是被他瞪个一眼就会吓得发抖。特别是今晚,压力与睡眠不足使得他天生凶恶的脸孔更生可怕。
“属、属下是站前派出所的福本巡警。毕、毕竟关于铁路意外的处理属下也是第、第一次碰上,还是生手,同时也不知道该向哪位长官请示。所以……”
“好了好了。”
木场也没参与过铁路意外的处理,来处理的既有站员也有国铁职员,加上消防员与警察,那之外还有几个铁路公安职员,到底是谁负责什么也不清楚。
特别这次是半夜发生事故,紧急联络不到人而人手不足,难有统整性的行动,也难怪指挥系统会一片混乱。
如果只是事故也罢,但若是犯罪行为,恐怕会对一开始的搜查工作造成影响。不,从刚刚的情况看来,根本说不上是象样的搜查吧。
“究竟是什么,是事故?是自杀?还是谋杀?”
木场开口问了才想起,只要背后的小姑娘开口,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木场无法忍受这种进退两难的感觉,很想大声喊叫发泄。
“关于这点,属、属下也不甚明了。”
这样下去事情没完没了。
木场不得已先对他说明隋况。
“这女孩是目击证人,只不过她的监护人今晚似乎不会回家,目前还没办法联络到。但你也看到了,她受到惊吓,无法冷静回答——虽然话还蛮多的——总之陷入混乱状态,让她一个人先回去也不太好。所以我想先带她到医院去,不知能不能帮我通报一声,要问话恐怕改天进行会比较好。”
“原、原来如此,您辛苦了。我、我立刻去帮您通报,请您稍候一下。”
福本巡警因太过紧张,转身时不小心跌了一跤,重新爬起后立刻飞奔而去。
可见木场刚刚的脸色真的很恐怖。
福本很快就回来。
“公安官说女孩身分已从学生证上得知,要先离开无妨。另外医院则是位于三鹰一带——”
“别那么紧张。我是警官,跟你是一国的。对了,与被害的家属联络上了吗?”
“咦?啊,是的,刚才已经联络上了,现在大概已经到医院——啊,这是听公安官说的。”
“用不着一一说明。”
这么一来就安心了。这个女孩干脆一起交给对方父母照顾,之后就没自己的事。木场偷偷朝后方瞄了一眼,赖子好像要躲在木场背后般缩成一团。木场小心不让人看出他正注意着少女的举动,慢慢地将视线转回,福本巡警侧着头,小心观察木场的脸色,尽可能不惹怒充满威严的同行,以蚊子般的声音胆战心惊地发问:
“请问。”
“我叫木场,木场刑警。别怕。我的地位没那么伟大,我只是个巡查部长。”
“呃,木场先生。刚刚支援的警员到了,现在人手不缺——况且现在是深夜。如果方便的话就由我送您一程。”
“这是铁路公安官指示的吗?”
听他这么一说,木场仔细观察周遭,人数明显有所增加,警察也来了三四个。但总觉得无法释怀,既然人数都够了,碰巧在场的木场根本没必要继续帮忙。方才是以人手不足为由请木场出力协助,可说是木场好心才留下帮忙的。既然如此,干脆把这女孩委托福本巡警照顾直接回家也罢。从车站到仙贝棉距离徒步只需短短的十三分钟就到。
但是见到福本巡警表情的瞬间,木场原本的打算却说不出口。福本的脸像条拘。像条食物摆在眼前等候主人下令的狗,真没用。警官可不是打杂的,就算这里是车站的管辖范围。就算他只是穿制服的年轻巡警,木场觉得铁路局的家伙们根本就是把警官当成跑腿的来使唤,胸中一股莫名火烧了上来。
“辛苦了,万事拜托咧。”
听木场这么说,福本晃动着腰部,好像狗摇尾巴似地向前跑去。

木场在福本回来之前先打了通电话回搜查一课。他想,被塞了堆积加山的工作的年轻同僚——青木应该还在忙吧。
不出所料,年轻的同僚仍在奋战中。木场简要地交代事情经过。
“所以明天上班会晚点到,帮我跟课长说一下。”
“前辈你真倒楣,虽说身为伙伴的我也一样倒楣。”
青木用无奈的声音说。

通过无人的剪票口,站前圆环随便停着两辆巡逻车与一辆吉普车,此外空无一物。赖子双手紧抱自己的肩膀微微发抖。现在是盛夏时分。木场身体热出一层薄汗,少女却在仲夏中发寒。
月亮的光辉皎洁明亮。
木场与赖子同时抬头,月光比路灯还明亮。赖子的表情透露出她似乎较安心了点。
听从福本的指示。木场带着复杂的心情坐进吉普的后座。赖子则是一言不发,一直低着头。福本面对这两个沉默不语难以应对的人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街上的人们多半都睡着了,四周悄然无声。
只有蛙鸣鼓噪个不停。
“请问,可以出发了吗?”
“你又不是计程车司机。表现还是像警官一点!”
周遭的宁静。让木场小声的忠告几近恫吓。胆小的年轻巡警等木场一说完立刻紧急发动车子。

木场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照这情形来看,今晚是见不到心爱的仙贝棉被了。明明是贪图睡眠才回来,但不知造了什么孽,现在还得跟差上二十几岁小女孩在深夜里兜风。
天气闷热,湿暖的空气夹带着蛙鸣,从副驾驶座旁的窗户侵入车内,窗外一片黑漆黑,这一带名义上虽属东京都内,实质上却与乡下无异,道路上也几乎没有路灯。
木场的老家在小石川经营石材行。目前双亲与妹妹夫妇住在那里。在丰岛署值勤的时代还住在家里,后来趁转调到本厅时搬了出来。
当然这只是顺便的借口,木场内心多半是不想叨扰妹妹夫妻俩吧。但年纪半大不小了。不好意思搬进警察宿舍,而且也还单身,所以决定找间公寓住。警官微薄的薪水容不得奢侈,正当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房间而苦恼之际。传来询问是否愿意合居的讯息:一个远房亲戚的老妇人想出租二楼。妇人的老伴死于战祸,自己也因跌倒而脚受伤,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世间又不太安宁,想找个品行良好的人合居——总之理由大致如此。木场身为警官……论品行不在话下,自然很适合。
住进小金井后过了半年。
由这儿通车到樱田门(注,江户城[现在的天皇居所]的城门之一,城门外为东京警视厅所在地。)上班并不方便,但木场还颇喜欢这空无一物的单纯小镇。说空无一物倒也不至于,有旧横田电机工厂改建成的庆应大学工学部,也有数年前与师范学校统合而成的东京学艺大学,故镇上学生不少。到了春天还会涌现前来观赏玉川上水樱花的大批赏花客,木场记得当时曾因异常热闹的光景吃了一惊。且镇上人口亦逐渐增加中。

不过木场喜欢这小镇其实有别的理由。
木场一向与带了个“女”字的事物无缘,但事实上他有一个朝思暮想的女性对象。不消说,是单恋。不,或许连单恋也算不上,因为对方是个电影女星。

一般认为,精神、性格等会对容貌造成影响——即俗话说的“相由心生”。
但是木场深深觉得相反的情形也是存在的。小时候的木场在男孩当中是少见喜欢画画又一个神经质的小孩,性格一板一眼,擅长珠算。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自己长得更瘦弱点,稍微更可爱点的话,恐怕就与现在的形象完全不同了吧——木场心想。可惜木场顽健的体格与魁伟的容貌,改变了他的本质。
毛发像铁丝般粗硬,腮帮子异常突出,国字脸配上强健的身体。姑且不论自己是否期望如此,确实使得木场成长为与外表相配的男子漠。虽尚未失去细心与一板一眼的性格,但周遭的人却从未在他身上要求过这类软弱的特质。
加上——时代也有错。
木场想,时代确实造成了影响。必须在战时的不幸时代度过青春时代的年轻人们,事实上大部分都与木场有相同的错觉。即,对他们而言,一跟女性交谈便仿佛中了什么魔法,立刻哑口无言——木场不敢百分之百认定这是无稽之谈。
但上述这些其实都是借口。
问题还是出在木场的笨拙上。
看到朋友的例子便只能作此想。
例如说战友关口巽患有忧郁症与社交恐惧症,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说家。但是连他这患有忧郁症与社交恐惧症的人也还是谈过恋爱,甚至还结了婚。另外,遗世独立的古书店主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也早在认识之初已有妻室。
这些不出众的朋友既非美男子亦不富有,究竟怎么跟能成为另一半的女性相遇的?同时他们之间又是如何相处的?木场欠缺的就是这种知识。
不知如何与女性相遇,不知如何与女性交往。
究竟他们当初与后来成为妻子的女性都聊些什么?
木场懂得玩笑,虽然跟外貌形象不符,他也算很擅长交涉。或许因为如此,没女人缘的木场在欢场女子间很受欢迎。
刑警在职业性质上常有机会跟这类女性来往。生来就擅长问话的木场能从她们难以称上幸福的半生里问出种种消息。在与她们接触时,木场有时带着同情,有时又带着说教的语气,有时又事关诸己似地为她们解决麻烦。所以不管对象是酒家女还是妓女,木场都非常吃得开。而她们吐出的酒臭气息也与硬汉木场分外相配。
但这与恋爱不大相同,这只是工作的延长线。
木场非木石之人,当然不可能像圣人君子般过活。他也曾有过密切交往的女性。虽说职业性质上不可能太放纵,但数年前他也曾频繁地上风化场所寻欢。不可思议地,对象一旦换成欢场女子,木场就好像突然诅咒解除似地能应对自如,可是一旦对象换回普通人又变得完全不行。不,就算是欢场女子,只要不在店里一样无法自在应对。对木场而言,这不过是出自酒家女妓女标签与刑警头衔之间的虚拟恋爱。
不,不只是恋爱,就算日常生活一样。
罪犯、被害人、女警、店员、朋友之妻、家人、他人——只要还贴上这类标签就完全没问题,一旦将之取下的瞬间,木场在女人面前立刻变成石头。
木场想,自己就像里面没放糖果的糖果盒。
盒子很坚固,强韧得足以对抗外来的刺激。表面上印刷着密密麻麻地给世人看的名称与宣传文句。一旦掀开来看却是空的。盒子就是为了装东西而存在的,木场不知空盒子究竟有何存在理由。
但就算有此自觉,木场却也不懂该如何生活才能填满内容。
木场自认三十五年来并未虚度光阴,但从结果看来,也只是不断增加纸盒厚度,在上头添加新的头街罢了。
这么一想,自己粗狭方正的脸更像盒子了。
害怕被人窥视盒子内部,女人这种生物老想一窥他人奥秘。不知为何,女人这类人种似乎无法满足于只看盒子表面的头街。木场一旦被人询问自己的内在便穷于回答,因此不带头衔的交往对木场而言是非常棘手且麻烦的事。
或许,木场在潜意识中就是在逃避着这类型的交往。
但,若能在第三者的强硬手段安排下让两人相遇的话,情况就会有所改变吧——木场想。实际上个几个同僚就是如此与相配的伴侣结婚,如今虽然牢骚发个不停倒也过着尚称幸福的生活。不幸的是,木场的家人或亲戚当中并无积极想帮过了适婚期的儿子撮合婚烟的人种,因此木场从未参加过相亲之类的活动。
但因而怨恨父母亲戚也是不合情理。
于是,不知不觉间,木场成了只能在绝对无法相遇或交往的前提下才能恋爱的男人。
——性格扭曲。
益发这么觉得。不,木场并不认岛为自己很独特或不平凡,他相信任谁钻起牛角尖,性格都会扭曲到这种地步。况且木场东奔西跑追逐罪犯时也从未思考过这类问题。
就只有在这种日子、这种时刻才会想到这些。看着隔壁少女苍白的侧脸,越觉自己显得龌龊。而扭曲的程度也逐渐增加。
木场与那个女星——单恋对象的相遇,当然也就是在电影之中。

木场常看电影。
这两、三年来电影界显得朝气蓬勃。
韩战刚爆发时,因排红运动(注,西元一九五〇年联合国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GHQ]总司令麦克阿瑟下令在联军占领下的日本展开的一连串从各公司、机关等职场排除共产党与其支持者的行动。总计超过一万人失业。)被逐出电影界的人士在去年前后一一独立创立起电影制作公司开拍电影。结果这也成了业界整体活性化的契机,大公司一一制作新片,票房也意外地好。
去年黑泽明的《罗生门》不知得到外面的什么奖,同时国产的全彩电影跟着登场。对外国片的输入管制解除,名作也一一放映。就迎原本专播三轮片的小电影院,虽良莠不齐,现在也总是播放着新片。电影从单纯的派遣时间行为晋升成大众娱乐之王。
许多朋友对木场喜好观看洋片一事感到讶异,他们以为木场是不折不扣的国粹主义者。多半是木场的箱型脸害他们有这种错觉吧。事实并非如此,木场今年春天看了两次《天堂的小孩》(注,西元一九四五年法国导演马赛尔?卡尔内指导的经典名作。原文Les Enfants du Paradis,意思是“剧院顶楼座位的孩子们”。),也很期待九月即将上映的买利古柏(注,Gary Cooper,西元一九〇一~一九六一年。美国著名男演员,曾荣获两次奥斯卡金像奖。代表作有《神枪手》、《战地钟声》、《日正当中》等等)的新西部片。反正不管是洋片还是国片,只要有趣哪种都好。
但当中木场最喜欢的,还是陈腐毫无变化、标榜劝善惩恶的古装电影(即时代电影。以下皆以“古装”电影称之。)
木场喜欢古装片,自幼如此。当然,与当时的男孩同样,木场也憧憬着强壮伟大的军人与将军。但比起这些,骑哈蟆的儿雷也(注,翻案自中国之江户时期[刊行时间西元一八三九~一八六八年]小说《儿雷也豪杰谭》中的主角。乘大蛤蟆善使奇术的义贼儿雷也与妖贼大蛇丸对抗的冒险故事)与剑豪宫本武藏(注,西元一五八四?~一六四五年,江户初期的兵法家、剑术高手)等角色却更能打动他的心。或许是喜欢劝善惩恶作品的规则单纯明了,也可能是荒唐无稽的剧情能让人忘却现实烦忧。
古装片在纠葛不清又不畅快的现实世界中,大刺刺地標榜起善与恶的单纯结构。即使已经成年,木场仍能从中获得抚慰,所以反而当上警察后去看古装电影的次数增加了。

木场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也是电影装电影里,那是一片叫做《捕快姑娘、铁面组血风录》的三流娱乐古装动作片。
既然叫续集自然有其正篇。先前确实有部电影叫做《捕快姑娘》,木场也看过。故事叙述某藩家老(注,江户时期行封建制度,藩乃是以大名为首的地方行政单位。而家老则是设立于大名底下管理政事的大臣。)的公主因故托给八丁堀(注,江户城内地名,江户町奉行所在此设立捕快之居住区)的捕快扶养。但捕快后来被卷入政变阴谋之中遭到杀害。公主虽为女儿身仍挺身似仇杀敌,但仇敌却是其亲生父亲。总而言之本片算是一部赚人热泪的悲剧故事。原本就喜欢动人的悲剧故事的木场,很好奇一部已经完结的故事该如何接续,于是就去看了续集。结果根本没什么,除了年轻姑娘惩奸的基本设定相同外。根本就是毫无关联的全新故事。
而且连主演的女演员也换了人。出现在银幕上的是个没见过的新人。
后来听说是原本主演的女星因变得太有名,耍起性子拒演这类三流电影,不得已只好临时起用新人。这么来说,原主演《捕快姑娘》的女星最近的确常见到她在各处频频亮相。
不过这个大胆的决定却带来意外的好结果。新人脸蛋虽可爱,演技却很蹩脚,台词也念得平板欠缺感情,而剧情则更是荒唐到幼稚不堪的地步。电影本身虽是部烂作品,但是少女手持捕绳,口喊:
“坏蛋,束手就擒吧——”时的场景却格外醒目,靠着这幕戏大受欢迎。
不知为何,这幕戏确实令人留下深刻印象。木场当时还想说或许是特写镜头让他联想到熟人之故。那时觉得有点像中禅寺的夫人,事后回想起来倒也没那么相像。女星嘴唇右下有颗痣,显得格外性感。
这就是木场与女星——美波绢子的相遇经过。
不,应该说是既不可能相遇也不可能交往而能放心谈的恋爱之——开端。
美波绢子因此片一举成名。
后来绢子继续出演了好几部娱乐片,木场全去看了。
还不顾羞耻地买了剧照。
现在仍夹在警察手册中。
或许合乎观众胃口吧,绢子的人气越来越高。不久。在短时间内窜升成文艺片主角。夏目漱石的《三四郎》决定拍成电影,绢子成功地获得里见美弥子的角色。制作公司、发片公司及导演都是一流之选。
美波绢子成了大明星了。
正当人气达到顶峰时,美波绢子却突然宣告息影。就在《三四郎》首映后——也就是去年夏天。木场虽不至于感到悲伤,既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失恋,心情非常复杂。一年后,木场在意想不到处又见到她的名字。在买来当作事件资料的糟粕杂志上,有篇报导刊载着美波绢子的消息。
——失踪女明星夜夜欢纵情欲。
不似耸动标题,内容并不怎么淫糜,只写了美波绢子突然息影的真相是与自己的跟班私奔,以及她现在与原跟班一同隐居在武藏野附近。当然这则报导真实与否尚值得怀疑,但若仅由报导内容判断,她所居之处似乎就是木场目前的住处——小金井町。
听到思慕之人有了男人。正常人应该會感到失望吧,可是木场的心情反倒雀跃不已。反正本来就是渺无希望的爱慕,一想到现实中本人就在自己手眼可及之处,不由自主地欢乐起来,还有一点认真了起来。真是扭曲的性格。
那时也稍微如此想过。
所以木场喜欢小金井这地方。

塞在裤袋里的警察手册中,现在也仍夹着美波绢子的照片,年纪早过三十的男子对此该感到可耻才对。下知前方驾驶的年轻巡警若知此事会作何感想,肯定嗤之以鼻吧。万一被坐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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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低头向下的十四岁少女得知,又该如何辩解?想到此,难堪的木场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就这样,车内空间持续为沉默所支配。
木场偷看了赖子一眼,接着装作毫不知情地回想绢子的照片。
美波绢子——
绢子?
原来如此,她像绢子。
并非在哪儿见过。
柚木加菜子与美波绢子根本是同个模子打造出来的。

正当发现这事实时,车子也到达了医院。

车外一样闷热,但已听不见蛙鸣。木场将对绢子的扭曲思慕与加菜子的凄惨模样重叠起来。
脊背发凉。
不知加菜子是否还活着。
这家医院不是私人诊所,但也算不上大医院。虽然在黑夜里无法看清全部外观。但木场肯定这家医院的设施不可能对受重伤的患者进行紧急且最完善的处理。
勉强发亮的常夜灯,发出仿佛垂死萤火虫般不可靠的光明。模糊不清的“紧急进出口”字样浮现眼前。
木场毫不迟疑地朝那里前进,赖子紧跟其后。她一言不发,也感觉不到其气息,只传来些微的空气震动,或许仍在发抖吧。木场感觉到背后的裤袋,或者说塞在里面的警察手册,不,讲白点就是夹在里头的绢子照片仿佛正暴露在背后少女的视线之中。不由得闪避到右方,让赖子先行。
赖子带着祈祷般悲壮神情沉默地走过木场面前。她身后的福本则仍跟先前相同,带着一张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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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呆立不动。
木场甩头示意福本先走,福本指着自己鼻头瞪大眼睛。或许他原本只打算送两人到此后就立刻回去吧。但见到充满威严的木场表情,一瞬间仿佛了悟一切似的,胆小的年轻巡警沉默地快步走过木场前方。
两人已走在前方,木场却仍无法摆脱屁股上的罪恶感。
一回头,见到辉映的月光。
感觉到的原来是月的视线。

走廊上空无一人。除了紧急照明外一片漆黑。走到转角处见到像是护士休息室的房间漏出光芒,或许是值夜室。敲门后打开一看,一个中年的瘦弱护士正在喝茶。
“是家属吗?”
“不,是警察。”
木场没拿出手册。而是指了指一福本,福本点头致意。护士看也不看福本,视线朗向赖子说:
“这位是?患者的姐姐?”
“不,是朋友。”
听完木场之言,护士显露出些许讶异深情。
在护士的带领下三人上楼,来到后方像是候诊的地方。
房间里并排着五张八人座的椅子。右手边有个大门,护士指向那里说:
“患者手术中,请在此稍候。家属如果来了我也会带他们来这里。”
“现在怎样了,我是问,”
喊住打算回去的护士。
“该说是病情——吧?是否有救?”
“没救的患者就不会动手术了,不过……”
护士缓缓地把头侧向一边。
“总之也只能先做紧急处理,凭这里的设备也只能做这么多。不赶紧转往大医院的话——恐怕没办法活到天亮吧。”
只能撑到天亮也称不上有救吧,木场想。
“况且我也只是在患者刚到时看过一下子而已,详细情形并不清楚。除了大腿骨与上腕骨骨折之外,脊椎、骨盘复杂骨折。以及——锁骨与肋骨似乎也断了。所以肺部或许有受损吧。腹部出血很严重,或许是内脏破裂——嗯,哪个脏器受损不开刀不得而知——幸好头部完好无损。哎呀,患者的朋友在场我居然说出这些话——真是抱歉呢。总之目前医生正全力抢救,别担心喔。”
听了这些话还能不担心才有鬼。听了刚刚这番话,再怎么没医学知识的人肯定也会惶隍不安。幸好赖子尚处于混乱之中,似乎无法好好理解护士的话。不,可能根本没把护士的话听进耳里,只定定地楞在一旁。
“总之,现在该做的都做了,目前正在寻找要转去哪家医院,家属如果来了就麻烦您请如此转达。等手术完毕后,医师应该会来做更正确的说明。”
像螳螂的护士讲了这些后便离去。

觉得更难堪了。
木场摸索胸前口袋想抽烟,不巧只剩空盒。
把盒子用力拧坏。瞄了一眼福本,迟钝的狗脸男不知如何是好地呆坐着。当然赖子身上也不可能带着香烟。赖子眼睛眨也不眨地抱着双肩,依旧沉默地坐着。
木场不得已只好伸手摸着裤袋。总觉得一切好不真实。自己为何在这里,在这里又该做什么,目的意识稀薄。仿佛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是的,就像是变成了电影角色般那么不具真实感。木场想着裤袋里的绢子。口袋里充满着一股非常不祥预感。
此时,喀喀地传来一阵格外响亮的脚步声。
木场朝着脚步声的方向一看,一名身材高挑、姿势端正的男子正朝这里走来。木场的非现实世界中又一个居民唐突登场。
脱离暗处后男子脸部逐渐变得清晰,是个眼鼻特别醒目的长脸男子。
戴着银边眼镜,整齐地穿着高级西装。
“你是?”
男子来到木场面前立刻发问,快速的发音中充满高压。木场闻言不悦,答:
“我没必要对不报上名来的人说明身分。那你又是谁,受害者家属?”
要论凶恶的口气警察更拿手,闻此言大半的人都会心生胆怯。
但男子毫不动摇。
“因故无法表明姓名身分,我只能说——我是关系人士。那么。听说柚木加菜子遭到事故,这是事实吗?如果是事实。目前身体状况又如何?同时,那真是柚木加菜子本人吗?”
“我没空对不表明身分的家伙一一说明。你那是问人的态度吗?”
“我看你倒是闲得很,而且你的态度岂不更高傲,我猜你是警官吧。真是,警官这一类人怎么都一个样,不知天高地厚。你们是公仆。所谓公仆就是公众的仆人。你是我们民众的仆人,居然敢摆起架子。”
讲话速度非常快,但发音毫不迟延,十分清晰。再加上脸上表情一变也不变,机械式的口吻,更给予木场高压的印象。
不善于应付这种家伙。这男子多半是高级知识分子吧。在福本面前木场想尽量不吼人,尽力细心地来应对。
“的确,警官是公仆,但是不是你的仆人我可不清楚。没有何证据显示你是守法的普通善良市民。明知对象是警察还不报上名来,老子可不爽向这种身分可疑的家伙说明咧!”
木场说完连自己也觉得可笑。这哪是细心的应对,口中说出的话语仿佛不受控制似的。男子一样紧绷的面无表情。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就在此时,另一名急忙赶到的男子从他背后现身。
“加、加菜子呢,加菜子呢,”
另一名男子一赶到立刻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站着的男子询问。
脸色苍白。
眼睛男不满地说:
“唉!这位刑警先生的性格太恶劣。什么也不肯说。”
说完紧盯着木场。
另一名男子带着快哭出来的神情,依序望向木场、福本与赖子。
他穿着皱皱的开襟衬衫和膝盖开洞的灯芯绒裤。两眼惺忪,白皮肤。难以判断年纪多大。
“那请问,加菜子怎么了?”
“你又是谁,你也不肯说自己身分吗?”
“我、我叫雨宫。雨宫典匡。我算是柚木加菜子的、监护人。”
“监护人?你说监护人,但你们姓氏不一样嘛。你应该不是她的父亲吧,是兄弟还是?”
“这个、关于这个恐怕……”
“雨宫老弟。如果不明白说出你的身分,这位刑警先生连加菜子是生是死都不会告诉你的。他对我都不肯说了。像你这样无法证明自己身分的人就更不可能了。算了,不久医师就会出来,等到那时吧。”
“增、增冈先生。您别这么说……”
叫做增冈的眼镜男留下充满揶揄的话后走到木场众人后方第三排的椅子上坐下。自称雨宫的男子则惶惶然看着四周,再次以快哭出来的声喊:
“增冈先生。”
增冈挪动身体空出座位,催促雨宫坐下。但是雨宫似乎不了解他的行为的意思,两手不安地摸过自己身体各处,再次喊:
“增冈先生。”
增冈不耐烦地看着他,
“过来坐下吧。雨宫老弟。对了,阳子小姐在哪儿?”
增冈问。
“阳子小姐在、在入口跟那个、护士说话。”
“原来有护士,太失败了,早知道问她就好。”
增冈很懊恼地咂一下舌,看来他没碰上刚才的护士就直接进到这里。
“赖子小妹,这些人。你知道吗?”
福本极小声地询问赖子,意思是问她是否认识刚才到达的这两人吧。赖子不发一语地摇两次头。
时钟声滴答作响。木场如今不可能为了问话去向那两人头,现场的尴尬气氛达到最高潮。今晚,真是糟糕的一夜。
正当墙上的立钟宣告着三点三十分的瞬间。
为了终结木场今晚的非现实世界,第一幕最后的角色悄悄登场。
“雨宫,加菜子她——”
传来女性的声音。
雨宫没有回答,不,是无法回答。
“增冈先生,请问——这几位是?”
“是警方的人。”
增冈快速地回答。
女性走到木场们的面前。
“各位——辛苦您们了。”深深低头致歉。
“大半夜的,还给各位添这么大的麻烦,在此深深致歉。我是柚木加菜子的家人。如今造成、这么大的问魉——自觉责任重大。”
木场与福本,以及赖子一起朝向她看。
女子抬头,这副容貌是、这女子是、美波——是美波绢子——啊。
木场用粗大厚实的手指揉了揉眼。

“我叫做——呃——抽木、柚木阳子。”
“你、美、美波——”
木场开不了口。
不可能认错,她是美波绢子。
心脏快要从嘴里蹦出来。
照片还在裤袋的手册里吗?
为什么,为什么美波绢子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无法理解,陷入混乱。
“啊。你不是电影明星美波绢子吗?”
神经大条的福本全无顾忌地开口,多半是用他狗一般的表情问的。
“我没认错人吧?啊,果然没错。”
真的吗?站在这里的,真的是那个美波绢子吗?不是自己的扭曲妄想吗?睡眠不足与压力交错作用,木场觉得自己快昏倒——是的,仿佛要昏倒似的,精神恍惚。

“我已经不再使用那个名字了。”绢子——阳子如此回答。
“我是柚木阳子,是加菜子的——”增冈紧盯着这名女性。
“是加菜子的——姐姐。”
增冈不怀好意地狞笑,站起身。
接着来到自称——柚木阳子的女性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刑警先生,你看,既然家人到了。这位自称是加菜子的——姐姐,现在能否请你详细为我们说明?患者是否真是加菜子?事故的发生经过是?现在的身体状况又是?”
增冈一脸得意的样子。
木场硬是把不知飘到何方的意识拉了回来,尽可能装出警官风范沉着地回答。对增冈的敌意使他恢复了冷静。
“她身上带有柚木加菜子的学生证,应该就是本人。而且同行的这个女孩也如此作证。小妹,没错吧?”
赖子这次确实地点点头。只是视线紧盯着加菜子的姐姐,在她眼里恐怕看不见其他事物,自方似乎便已浑然忘我。
“事件发生地点是中央线武藏小金井站的月台,加菜子——小姐在电车进站即将停止前一刻摔落。”
“什么原因造成的?”
“正调查中,不知是事故还是自杀,或者……”
“你的意思是说也有他杀嫌疑吗?”
增冈用挑战性的口吻诘问木场。
“你的意思是有这种可能吧?喂,你说话啊!”
增冈情绪激动。
“刚说了,正在调查中。”
“这名女孩不是也在现场?小姐,你看到了吧?事件发生时,你在现场吧?如果是那就告诉我们。加菜子是一个小心趺落的?还是自己跳下去的?你该不会真见到有人把她推下去了吧?”
增冈依旧以快速、因激动而多少显得高亢但依旧维持清晰的声音质问赖子。赖子紧闭双眼低头向下,开始啜泣起来。与在站长室时的反应相同。
“增冈先生。”
绢子,不,阳子劝阻增冈。眼里噙满泪水,声音发抖。
“刑警先生。我也想请教您。加菜子她——受人加害、之类的可能性——是否真的存在?”
绢子亲自对木场说话了。
意识再度慢慢远离。热悉的声音。没错,这个人就是美波绢子本人。既不是放映在银屏上的虚像,也不是冲印在相纸上的肖像。活生生的绢子远此想象中还要娇小、瘦弱。没错,失去了明星的头衔。所以显更娇小了。
木场——困惑了。
绝不可能到来的相遇,却毫无预兆地到来了。
自己为什么不更紧张一点?为何不更……
箱子里头依旧空无一物,盖子却即将打开。

“在现场调查结束前我不敢妄下断语,如果这女孩能好好作证的话就另当别论。不过问我是否可能性——的确是有。”
木场结果还是选择了轻松的道路。
木场迅速地由性格扭曲的三十多岁男子变身成强悍的刑警。
没问题了,箱子的盖子已紧紧盖上——木场现在只是个顽强的法律守护者。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他杀事件对吧。”
增冈不带感情地说。
“是杀人未遂事件。你与受害者之间的关系如何我不清楚。但别在亲人面前说不吉利的话!”
木场以刑瞥的口吻牵制增冈后,再以刑警的视线看着阳子。
阳子看不出是半夜被临时唤出,打扮得很整齐,丝毫不像慌忙飞奔而来的样子。甚至还化了妆。难道原本女星的本性作祟,不肯邋遢地出现在人面前?大概就是因此才迟到的吧。
若真如此阳子恐怕是相当寡情的人。可是从刚刚到现在的样子看来,她虽极力保持平常心——仍不掩慌张模样。
那么说她因忙于打扮才迟到也实在难以想象。
“况且,诸位口口秆声认定这是犯罪事件,难道没老考虑过同样也有事故或自杀的可能性吗?难道——对了,难道没什么线索显示她有自杀动机吗?”
木场一说完,阳子立刻以右手捂住嘴,露出极为悲壮的神情。雨宫担心地看着她的脸。看了直挺挺站着的增冈一眼,说:
“线索吗——也不能说——没有,但,加菜子并不是——这种孩子,自杀最不像她会做出的行为了。”
“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难道她都没什么烦恼还是什么、痛苦的吗?且女孩子半夜离家,你们都没注意到?真没注意到的话,你们根本称不上了解她吧?”
“那是因为……”
雨宫出口打断阳子发言。
“不,这一切都是我的监督不周全。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歉意。如果加菜子有什么万一的话,我、我。”
“雨宫。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这次换阳子打断雨宫的话。

搞不好,这三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就连身旁的赖子对木场而言一样不懂。全都不懂。
雨宫着哭音说:
“刑警先生,更重要的是加菜子的状况如何了呢?那孩子还有救吗?那孩子,现在究竟——”
没错,本应先说明被害者状况的,木场有点后悔自己要起无聊的性子故意不把话说明白。家人现在最关心的当然是加菜子的身体状况吧。
木场尽可能忠实地传达刚刚从护士那听来的情况。
阳子一定刚刚已在一楼瘦弱护士那儿听过相同的话,双手捂住口直视墙壁。
雨宫每听木场说一句就喔喔地漏出呜咽声。
增冈斜眼遥望远方一一点头。嘴角略微上扬,或许因此,看来好像在笑。
赖子同样盯着阳子瞧,近乎恍惚状态。
福本爱困地揉着眼,大概与数小时前木场的心情相同,怀念起被窝了吧。更重要的是这里对他来说是很难熬。

“看来当作——没救了比较实际吧。”
增冈说话依旧毫无顾忌。
“你说什么!”
阳子瞪着他,鬼气森然的视线。
木场也觉得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
“没错。你这家伙真是一举一动都叫人不爽。护士不也说了——或许还有救,不是吗!”
增冈脸上浮现冷笑——看起来像是如此。
“护士所说的是——会尽力抢救,而不是有救吧。我的立场重视的是对现实的正确了解,而非带着期待的预测。事实上有生命危险就是有生命危险。不管嘴上说什么,没救的人还是没救。若只论心情,任谁都想救她吧。毕竞看着可怜的年轻生命就此断送。没人高兴得起来的。”
“你不就——很高兴!”
阳子说了。
——高兴?
会高兴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这位女士刚才似乎是说,你认为加菜子死去比较好——是这个意思吧?”
增冈嗤之以鼻,不悦地说:
“你说什么,我可没这意思。”
“是吗,难道不就是你——不,你们害加菜子变成这样的吗?只要你们想干,这点小事有何困难?”
“玩笑话适可而止吧。听清楚了,阳子小姐,你搞错状况了。我不知跟你说过多少次——”
增冈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转而看着木场。
“——在此多说无益,总之请别以无凭无据的揣测随口发言,这里有明明不知真相,却摩拳擦掌想揪出犯人的警察在——而且侮辱我就等于侮辱我的委托人,你懂吗?阳子小姐,这对你的——将来毫无帮助。”
“你心中想的,难道不是——没有将来了,增冈先生。”
阳子视线朝向手术室,静静地说。
增冈颦眉,用食指推了推眼镜。
“没有将来——你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现在就把事情全盘托出叫给这位警察先生听!”
阳子的锐利视线紧捉住增冈。
木场在增冈的脸颊附近,见到了些许慌张神色。
“算了,急着提出结论也无济于事。我刚刚只是囫囵吞枣地根据这位刑警先生的话姑且作出判断罢了。由我贫乏的医学知识看来,加菜子小姐几乎可说没有得救的机会,我只是想先提醒你这点而已。毕竟加菜子小姐若有不测,就会有许多手续等善后事宜等着处理,必须先准备好才行。”
增冈依旧以快嘴与明了发音、再加上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喋喋不休地说着。
木场完全听不懂她们谈话的内容,就算想插话也无从插入。
“——放心吧,阳子小姐,到时候你该得的自然会给,我们绝不亏待你的。”
增冈如此作结。
这时,一直在一旁保持沉默的雨宫终于安奈不住喊了出来。
“增冈先生。你也——你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刻说这种话吧!加菜子她,她现在还在这里,她还活着啊!难道不能体谅阳子小姐的心情吗?”
“现在不说更待何时,我们这边也得争取时间,所以才会没日没夜一直讨论到现在不是吗?没人喜欢大半夜还得工作。是你们不知在坚持什么,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我们打一开始就秉持好意来和你们交涉。总之,只要加菜子先死亡的话这件事就不算数了。所以说,先着手处理是为了你们好。”
“但是……那个。”
看来雨宫也跟木场相同,不擅长与这种人打交道。
别说反驳,就连好好回答也作不到,雨宫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
木场看不了了,开口帮腔。
“我不清楚你们之间有何纠纷,但是不管再怎么急,再过几个小时手术就会结束。只要手术没失败,加菜子就还活着。我是不懂医学,但我也亲眼看过被害人,那时的印象是觉得还有救。总之,手术后也会转院,不管有救没救都要到那时吧,这才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增冈感到不满,且毫不胆怯。
“你说转院——谁知道现在她接受的是什么治疗。真的还有机会吗?”
真是个彻头底尾讨人厌的家伙。木场想揍人了。
“刚刚——”
阳子说。
“刚刚我已经跟护士说过——转院的地点已经确定了。”
增冈张大眼望着阳子。
“——是与我有交情的——外科名医。”

雨宫、赖子、福本、以及木场全都看着阳子。
集观众人视线于一身,退休的美丽女星在聚光灯的替代品——手术室前有点散漫的告示灯光芒照耀下,孤高挺立。
木场想。唉,多么凄惨的夜晚啊,自己究在搞什么。
而这出真实感稀薄的闹剧又何时结束。

“我绝不会让——加菜子死掉的。”

美波绢子她,柚木阳子她毅然决然地说了。


(前半部略)
不知为何,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故乡的车站萧瑟无人。木造的车站建筑倾斜着,柱子歪成平行四边形。
那名男子在何处下车?
男子究竟在何处搭上车?又一起共乘了多久?对此毫无印象。好想要那个箱子。

祖母的丧礼办得很简朴。
这地方丧礼多采土葬。祖母的遗体折叠起来安放在棺桶。
看了很难受。棺桶与遗体之间的空隙让人看了很难受。应该塞得更紧一点。虽这么想,却没人愿意这么做。
这么一来讨厌的东西不就会钻进棺桶底部与臀部之间、钻进脊瘦的大腿与小腿之间了吗?
为何不处理一下脸部周遭与胸前之间令人不安的空隙?
不更紧密点令人无法安心啊。要塞满哪。明明用花,用数珠来塞都行的。
为何留下这么多空隙就盖上盖子了?

差点大声嘶喊出来。

首先挑圆形来当棺桶就不应该。
应该做成匣状。然后紧实地塞满。仔细塞到四周的角落都无法让空气跑进的空隙。这才能安心。

祖母好可怜。得在周遭充满空隙的情况下被埋进虚无、寂寥、又黑暗的土中。
父亲、母亲也是被这样埋葬后,在不安中化成了骷髅吧。变成骷髅后空隙又更多了。叔父叔母为何这么粗心呢?
相较之下那女孩真是完美。箱子的大小也恰恰好,无一丝浪费。
充实得令人激赏。胴体与箱子的紧密度真是完美。虽然肩口到头部与脸部之间还有空隙,但那也是不得已的。如果连那里都填满,就看不到美丽的容颜,也无法与她交谈。虽然有点可惜,还是请她忍耐一下吧。

啊……好羡慕那个男子。好像要他的箱子,好像要那个女孩。
萌发起强烈的恋爱情感,同时也觉得后悔,为何没追在那名男子身后呢?

鄙俗的诵经开始了。低头装出哭泣的样子后离开会场。
休假还剩四天。还有时间。应该还不算太迟吧?
连忙整理起行囊,离开家门。反正守灵夜的宴席上,这么多人来来去去,少了一个亲人多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上行列车即将靠站。先在下一站下车。然后,开始寻找那个箱子的女孩吧。

(以下略)


2

最早的部分——右腕被发现的日子。我想大概是八月二十九日吧。
两脚出土则是翌日,忘也忘不了的八月二十日。
若问健忘的我为何能这么清楚地记得日子,那是因为那一天对我来说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欲称之夏日尚欠朝气,却又丝毫不见秋意。
那天就是这样的日子,只记得天气十分炎热。
那时我仍处于七月初发生于杂司谷的妇产科医院里的悲伤事件的影响下,迟迟无法恢复。
事件发生后过了半个月左右,出版社向我邀稿。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接下。工作接是接下了。却写不出半点东西来,最初一整个星期就只是在发呆。加上天气炎热,令生性怕热的我更动不了笔。总算开始撰写时已进入八月,没想到一开始写就仿佛心魔被驱走般进展快速,向来慢动作的我很难得地在截稿前夕完成了作品。
我的负责编辑小泉女士似乎大为吃惊。

题名为《目眩》,是篇约莫百来张稿纸的作品。
刊载志——《近代文艺》为月刊,每月三十日发行。
也就是说八月三十日就是刊载我作品的《近代文艺》十月号之发行日。发行日与发售日严格说来并不相同,不过书本身当然在数天前就已经印好,通常以邮寄的方式,或者是责任编辑亲自送来,总之会提早送到执笔者的手中。
但是那时却音讯全无。
直到发行日的前一天,小泉才打电话来。
“关口老师。迟迟未能与您联络真抱歉。最近每天天气都很炎热,希望不要中暑才好?”
声音听来非常开朗。让原以为是要宣布取消刊载的我感到有点错愕。这通电话是来通知我有事商量,希望我亲自到出版社一趟。原本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爽陕地答应了。
“于情于理应是我前去拜访才对,真是万分惶恐。”
小泉女士难得以很客气的语气说。
当天是晴空万里的大好天气。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十一点,我比平常更早起,十点前就出门。走到车站——中央线中野站的途中,汗水仿佛瀑布般倾泄。全身像是泡过水似的。或许是前天众院被临时解散(注,西元一九五二年日本首相吉田茂鉴于先前被逐出之政敌鸠山一郎势力逐渐回归政坛,于八月二十八日出其不意地解散众议院,企图瓦解其实力。故此次众议院解散通称“出其不意解散”。)之故,站前一片烦嚣喧闹,真碍事。
发行《近代文艺》的是位于一家叫做稀谭舍的出版社。
稀谭社自战前以来持续稳定地发行《稀谭月报》,光听杂志名称或许会以为内容都是不正经的。但其实这是本内容非常严肃的杂志。该杂志销售量似乎还不错。战后又接连创办文艺杂志与妇女杂志。去年春天,我的朋友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之妹敦子小姐就职于《稀谭月报》编辑部,恰巧那时我也下定决心辞去原本工作,专心以卖文为生,但平素在文坛、出版社毫无人脉,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得知此事仿佛见到一线生机,便拜托她向《近代文艺》编辑部引荐我。回想起来,那时也正好是夏天。
当时敦子为我介绍了我现在的责任编辑小泉珠代,这为女编辑对初次见面的我净说着歌舞伎的事。可惜我一向与歌舞伎无缘,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心想多半没机会而悄然离去后,没想到两三天后却捎来了工作委托,着实大吃一惊。之后我就只在《近代文艺》发表作品,可说是该杂志的专属作家。
虽然——换句话讲,这也代表着其他文艺杂志对我不感兴趣,说穿了不过如此。
出版社的一楼约有一半空间堆得像仓库,而《近代文艺》的编辑部则位于二楼。
我早到了约十分钟左右,受不了外头的暑气先推门进房。打开一看,见到整个编辑部忙成一团,结果我就这样呆立于门口。当我正考虑若是否该出声唤人时,眼尖的小泉女士注意到我的来访,说:
“老师,大热天的有劳您走这一趟真是辛苦了,请来这里稍后一下。”
我被带往窗边的接待室。
小泉女士端来冰冷冽齿的茶及刚印刷完成的杂志后,坐在我的身旁。
“老师,其他人很快就到,请您稍待一会儿。”
“小泉小姐。你说有要事要谈是指什么?而且你说其他人,是谁要来?”
在小泉回答我的问题前。答案自己走近过来,原来是《近代文艺》的总编山崎孝鹰与另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山崎的身高超过六尺(约一八〇公分),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老是见他在笑。
“唉,请坐请坐,别客气,尽管放轻松。”山崎制止原欲起身招呼的我。
“这位是敝社负责书籍事宜的寺内,这位是关口老师。”
寺内大概是习惯了吧,递名片的动作很俐落。而我则完全不习惯,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弄得像领取毕业证书般极其郑重地收下。当然,我也没名片可回敬,害得我更觉不好意思。
山崎与其说个子高不如说是身体庞大,被他一坐。大半的椅子都相形窘迫。当然招待用的沙发也不例外,看起来仿佛变小了很多。
“唉,我说老师啊,《目眩》写得可真是好,编辑部内的评价很高哪。”
山崎堆满笑容地说。
他平时就满脸笑容,现在几乎是开怀大笑。
而我则因作品甚少被人褒奖而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呃,承蒙您看得起。”
“您别客气,阅毕大作仿佛观赏了一幅超现实绘画般,新颖至极啊。”
“是——这样子吗?”
我更觉困惑了,这个评价作者本人想也想不到。望了身旁的小泉一眼,只见她满脸笑容,而寺内的脸上似乎也带着一抹微笑。我不由得怀疑是否被他们联合起来捉弄了。寺内恢复原本严肃表情,开口询问:
“分类上该算是幻想小说……不,算前卫小说是吧?”
“呃。”
这种事其实从没想过。
因为对我而言。我的小说全是私小说(注,以自己的体验为题材所写的小说) 。
“总编,看来关口老师一时之间还不了解状况,干脆开门见山说清楚比较快吧。”
小泉说。确实,我的领悟力不佳。听不懂拐弯抹角的话是出了名的,但这么直接地指摘反叫我无地自容。山崎点点头笑得更开怀地说:
“说的也是,那就开门见山说吧。老师——您意下如何?把这几篇凑一凑出版单行本吧。”
“哪几篇?”
“哎,当然是说老师的作品哪。”

我总算了解状况。原来今天叫我前来,为的就是征求同意好发行我的短篇集。
“幸好老师的作品全在敝杂志上连载,省了不少麻烦!”
寺内说。
卖文为生以来,已过两年又几月。从处女作《嗤笑教师》到最新作《目眩》,算一算也写了八篇短篇小说。两年八篇表示一年有四篇,虽不算慢笔却也称不上快速。而且正如寺内所言。这八篇全在《近代文艺》上刊载,因此与其他流行作家不同,不会因版权等问题与其他出版社发生争执。
但是——由杂志刊载时的回应看来,我的作品并非全获好评。
当然也不至于毫无回响,只是多半足说我的作品难以理解、作风尚未完成等等,不知该算切中核心还是该算大大误解的评价。只不过我这个人虽然容易受伤,在内心深处却又隐藏着高傲的自尊心,在众多批评之下仍旧不屈不挠地持续写相同风格的作品。所以——
“我想——我的作品应该没人买吧。”
我真的如此认为。
事实上去年年底也曾提过出版单行本的事,但是在读者的回响参差不齐而编辑部内的评价也褒贬不一的情况下。最后大多数的意见一致认为时机尚早。当然对此我也毫无异议,因为的确如此。加上我这人虽然明明是靠写小说维生,但在编辑部提此事前却连想也没想过出书这档事,这种心态至今仍未改变。
山崎一瞬睁大了双眼。
“没这回事!我想十月号应该就会有回响了。哎。不瞒您说,我事先已请了几名大评论家看过,请他们无需客气自由评论,大体上获得的评价都很好,所以说没问题的。”
山崎说。
“您说那篇《目眩》——大获好评?”
心情很复杂。
“是呀。山崎总编他们可是爱得很呢,我自己也很喜欢。”
小泉说。
《目眩》的故事大致如下:
有一对男女体内各拥有两个灵魂,其中一对灵魂相互爱恋,另一对灵魂则畏惧彼此。男女在绘画中的海岸与书中的深海里幽会,之后又在多重结构的建筑物中逃避彼此。
不消说,这篇作品浓厚地反映了七月发生的那个悲惨事件的色彩,但却未能使之升华为真正的创作。若不是截稿日逼近恐怕早就不写了吧,但时间实在太短,尚来不及将事实酝酿成小说。
因此就算页数快用完了故事也全然无法收尾。
结果,只好让以朋友京极堂为原型创造出来的穿黑衣服戴护手自称杀手的男性登场,让他杀了女主角。不这么做就无法结束,所以这该算是劣作吧。现在却意外获得好评,我实在无法理解。或许说作者的意图本来就不可能传达给读者,但到这种地步似乎又太夸张了点。
“只要老师没意见的话,我想把书名就取作《目眩》。”
寺内说。看来在我想得入神时,讨论仍继续进行着。
“这、不,关于这点——”
我困惑了,毕竟死于那个事件的女性的脸庞至今仍鲜明地烙印在我脑中。
“能否——让我考虑一下?”
“啊,当然当然。敞社的立场上自然是希望能收录您所有的作品,不过收录的顺序等等也得跟老师您商讨一下才能决定,装订也得考虑考虑,对对,还有增修或订正等等问题。”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个。而是——”
我的意思其实是希望能让我考虑一下该不该出版,但对方似乎听不出这层意思,三人都笑瞇瞇的。正当拙于言辞不知如何说明之际,一名曾见过但不知其名的编辑小跑步过来。
编辑行个礼,凑近山崎的耳旁低声不知说了什么。
“啊,对对,好好。”
山崎说完转身朝后。
“不好意思,久保老师。”
入口处站了个年轻男子。
“刚刚好,关口老师,让我为您介绍介绍。寺内,这件事就这么决定吧。”
山崎唐突地结束掉讨论。
“那么关口老师。改天再联络,到时候还请您不吝赐教。”
寺内精神抖擞地说完后离席。
看来我单行本出版的事情在莫名其妙间已成定局。
寺内出去后,方才的编辑带着立于门口的男子进来。山崎与小泉起身欢迎,我也跟着起身。
山崎向男子打招呼。整个身体从腰部以上大幅度前倾,说是点头行礼恐怕更接近鞠躬。
“唉,您来的可好。这次您愿意接受敝社失礼的要求,真不知该如何答谢——”
“不,请别放在心上。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这类小事请尽管吩咐,别客气。对了。总编,这位是?”
“对对,让我来介绍一下。关口老师,这位是新一代幻想文学的旗手——久保竣公老师。这一位是关口巽老师。”
“敞姓关口。”
我一如往常有气无力地回答。身为文士却与文坛保持疏远,至今还没半个有深交的小说家朋友,就算承蒙介绍也没办法持续来往。对自己以外的所有小说家而言,我都只是一个普通读者罢了。可是——我记忆中似乎没听过久保竣公这位作家之名。
“我想您也听说过。久保老师去年年底发表的处女作《搜集者之庭》获得文化艺术社主办的本朝幻想新人奖,是最近备受期待的新人。实不相瞒。下一期原本预定刊载荒川老师的新作,但老师前天不幸因脑中风病倒,只好紧急请来久保老师代打。”
“只是凑人数用的。”
绝无此事——山崎夸张地否定。
“——先前早就希望老师能在敝杂志连载,恰好趁此机会。”
“没关系。只要有幸在贵志刊载,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行。”
久保笑着再次打断山崎的话。
看来是我不太喜欢的那种人。
细长的眉毛似乎用眉毛膏修整过,非常整齐分明。眼神锐利而带着冷漠。脸庞细长,算得上是美男子。头发打理得整齐干净,似乎宣扬着主人日日打扮的苦心,同时散发出整发剂的味道。打扮也予人绅士的印象,与满身汗水邋里邋遢的我大不相同。只有一点令我感到不可思议,这种大热天里,久保却仍戴着白色手套。当然,不是防寒用的而是摄影师戴的那种薄手套,说诡异仍旧十分诡异。
久保收起笑脸朝向我,说:
“关口先生,今日在此相识也算是有缘。身为您的读者,我有一事想向您请教请教。”
“呃。”
“先问一下,请问您是否读过我的作品?”
“很抱歉——因为……”
“别在意,我还只是个新人,没看过也是当然,但是您的作品我则是全部读过。当然,如果说您在《近代文艺》以外的杂志刊载作品的话或许就有所遗漏。”
“唔,谢谢。我没在其他杂志刊载过,所以你读过的应该就是全部了吧!”
“原来如此。那么我想冒昧请教您。请问那种崩坏的文体是技巧?抑或是?”
“咦?”
“您的文章一方面令人感到有实力写出华美文体,但却又一一崩坏。您的作品净给人这般印象。这是可以的吗?还是真的稚拙呢?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点。当然了,既然您以卖文为职,总不可能是偶然写出来的吧,如果这么怀疑就您就真的太失礼了。”
眼角泛着嘲笑之意。
“不,这个嘛……”
真的是偶然写出来的——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确实是有故意破坏的部分,但写着写着就自然崩坏了的部分也不少。老是拘泥于字面上或语句上的选择,结果造成文法上的破绽。总之会变成这般文体,各次情况与原因皆不同,无法一概而论。这么看来,与其说是技巧更接近偶然。若是根据眼前这位新进作家的论点,我应该算是稚拙吧。
“秘密,是吗?我想也是,被人问及这种问题我也不愿意回答吧。哼哼,或者是想答也答不出来?不。今日我会特意请教是因为,关口先生,您所写的幻想小说之所以能成为幻想小说的唯一因案,我认为不过就是凭着那种崩坏的文体罢了。若不是这种文体,您的小说不过就只是生手写的普通私小说而已。”
“呃。我……”
我从不认为自己写的是幻想小说——原想这么回答,但还是硬生生地把到口的话语吞了回去。不管自己怎么认定,世人的评价似乎逐渐朝这方向凝聚,实在没必要特意去否定。况且,如果否定这种评价的话,我的作品——就如他所言只是生手写的私小说罢了,那么别解开这个误解也是为了自己好吧。
久保见我支支吾吾,眼神显得益加肆虐。
这时山崎插嘴说:
“唉,久保老师,这次发行的,对对,就这本十月号,关口老师在这本上头刊载的新作可是一流的杰作,当然随后会赠送您一本,请务必一览哪。”
山崎指示刚刚就楞在一旁的编辑拿一本十月号过来,接着朝向我,说:
“与其说是幻想,更接近前卫。没错吧。”
与刚才寺内的说法相同,多半是考虑到我的心情吧。
但是这样一想,前卫这种形容也不过是拙稚的另一种说法,反让我觉得有点生气,所以我故意用不同的话来反驳。
“我的作品、对了,我的作品是不合理小说。”
“不合理,原水如此,的确是不合理。不傀是自己的作品,了解得真透彻。”
久保愉快地说,同时快速地翻着刚拿到的杂志。
我注意到他翻书的动作有点古怪,不久就了解原因何在。他的手指似乎有点问题。我猜多半是欠缺了几根手指吧,难怪会戴着手套来遮俺。
我的愤怒急速萎缩,对久保的厌恶感也些许缓和了。
真是奇妙,但久保不顾我的心境变化继续说了起来:
“嗯,那么这篇新作我会当成您所谓的不合理小说来拜读的。另外,关口大师,这件事或许算我多管闲事。但这是想向您报备一声。”
这次他明显用揶揄的语气来称呼我。
“事情是这样的,我从以前就很注意大师的文章风格。只不过看来也有人跟我一样很崇拜您。最近冒出了个完全在模仿大师您风格的家伙。幸好他顶多只在无聊的糟粕杂志上写写不入流的文章,应该不至于闯进文坛核心来才对——”
“模仿——我的风格?”
“——没错。我想想,是个奇怪的笔名,记得是——杵木……对了。好像叫做楚木逸己。这家伙文章的崩坏风格与您真是十分相像,害我以为该不会是大师本人呢。当然凭您关口巽这等程度的大师总不至于在那种三流杂志上写文吧。所以说关口先生,最好小心点才好哪,免得文章的写法被人仿冒——”
我的脸突然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转成满脸通红。
我原本就有脸红症与社交恐惧症。
而且——
若问接受他亲切忠告的我为何羞愧得满脸通红——乃是因为这名楚木逸己就是我本人,而久保似乎也早看出这点之故。
久保带着嘲笑斜瞥了完全陷入失语状态的我一眼,自行结束话题。
“对了总编,那么稿子的规定张数与截稿日期各是如何?”
小泉代替山崎回答:
“嗯嗯,事实上原本预定请荒川老师于下个月与下下个月分前后篇各写一百张稿纸,下个月先不考虑的话……”
“没问题,这两个月都由我来撰写吧。那截稿日是?”
“真的吗,方便的话——一个星期能完成吗,或者十天内也——”
“那就九月十日吧。”
看来久保这个人的人格特质总是不想听完对方的话。
但话说回来今天开始动笔,仅仅十天就能写出百张,而且还如此轻松地就答应下来。真是了不起,恐怕我一辈子也达不到这种境界。外表看来仅约二十二、三岁而已,不管是才能还是胆识,我这种二流作家实在难以望其项背。
我很没用地佩服起年轻的对手来了。
“只是不巧。我后天开始要去旅行。不用担心,旅途中也会写稿的。”
青年文士聊起这类话题。
而我则越显得局促不安。
“那么,我也差不乡该——”
”好好,这次还请您多担待了,请慢走——至于刚刚商量之事。还请老师多多指教哪。”
山崎脸上堆满了再也无从增添的笑意——虽说,从刚才以来也一直笑着——反复点头致意。
“关口先生。后会有期。”
久保说完,眼睛与嘴角处流露出笑意。

来到走廊时,小泉从编辑室飞奔而出。
“关口老师,刚刚真是抱歉。”
“呃,不。”
“那个人——久保老师本来就是这种性格。请别太在意。”
“唔,我没放在心上,没关系的。”
反倒是出版一事更令我心情沉重。
我正准备要告诉小泉我的想法时。一道人影快步冲下楼,忽然看向这里。喊道:
“老师!”
原来是中禅寺敦子。
敦子像猫一般以轻盈的步伐转换方向,大踏步似地跳向我们这里,灵巧地鞠了一躬后,问说: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连小泉前辈也聚在走廊上。”
“没什么啦。这次老师要出单行本,请他来编辑室商量相关事宜而已。”
“哎呀,老师,恭喜您了!这可得好好庆祝一下才行呢。”
“慢着,敦子,这件事还没正式决定啊。”
“您又来了。哥哥知道这件事吗?他肯定会很高兴吧。”
“京极堂哪可能为我高兴。你当他妹妹这么多年还不清楚吗?顶多被他抓去说教而已吧。”
敦子眼里闪动着恶作剧的眼神,嘿嘿地笑了。
“话说回来,小敦,你刚刚下楼冲得这么快又是为何?要去采访?”
小泉问完,敦子再次嘿嘿嘿地笑了之后,说:
“因为分尸案的脚呀。”
“分尸案……你是指昨天发现腕部的——?”
这事件我也知道,今早刚在报纸上看过。
据说好像是武藏野地方的某山顶上发现了年轻女性的上腕。
“没错。听说这次是两只脚浮在相模湖上,当地人发现的。刚接获报告说今天早上警察已经派出搜索队。”
“原来如此,只不过——在谨慎的《稀谭月报》编辑部中算是数一数二有原则的中禅寺记者,见到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怎么会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出马了?难道说编辑室的方针改变了?”
“不是的——”
我关心的不是分尸宰本身——敦子回答。
“你的意思是?”
“是这样的——小泉姐,你还记得五月发生的荒川杀人分尸案吗?”
“嗯,记得是女教师杀死警察丈夫后,与母亲两人合作将尸体支解的案件——唉,真讨厌。不过我应该没记错吧!”
“如果那时警察接获的发现尸体的报告全属事实,恐怕尸体都能凑出好几副来了吧。当中的确有很多是谎报或误会,但如果说全都斥为看走眼的话似乎又过分谨慎。传闻之类的消息有时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真实。也就是说,原本实际上不可能存在的手脚,目击者却误以为真的看到。所以说本次的主题我们想分析的就是。流言蜚语、假情报在什么经纬下流传,之后又如何变成了虚拟现实。我们打算将这次的事件当作实地考察,所以得赶在这个时期采访。”
原来如此。编辑部也是很用心呀。
“所以说我现在得赶去现场。老师,如果发售日决定了请通知我。让我为您庆祝一下。”
说完,中禅寺敦子又精神抖擞地冲下楼去。结果我还来不及向稀谭舍的人说明想慎重考虑是否该发行单行本之事,就这样踏上归途。时值正午,但觉得在外用餐乎有点浪费,便直接回家。
家里至少会准备点荞麦凉面吧。
一到家发现门前停了一辆奇怪的车子。光看形状还以为是最新型的达特桑(注:Datsun,为日产[NISSAN]汽车公司在欧美等地贩售时的商标。2002年正式成为历史。)跑车,但似乎又有所不同。靠近一看才发现是辆车体撞得到处凹陷的破车。看来是有人登门造访。
来访者是鸟口守彦。
“啊,您好,打扰了。啊,虽然我觉得在尊夫人独守空宅时前来拜访不妥当,但天气实在太热了。我可没作出什么坏事喔!”
讲起话来老爱装迷糊搞笑的来访者——鸟口青年说。

鸟口是在一家名为赤井书房的出版社担任编辑。
只不过虽同为出版社,赤井书房与稀谭舍的等级却差很多,是一家极小的出版社。员工包含鸟口只有三名,而唯一的出版刊物《月刊实录犯罪》虽号称月刊,顶多也只能两个月发行一期。
这本杂志算是所谓糟粕杂志中的幸存者。
所谓糟粕杂志指的是乘着战后的解放浪潮,如雨后春笋般大量创刊的三流杂志之统称。名称乃是由当时流行的劣酒而釆。俗话说糟粕劣酒三杯就醉,此名称暗示这类杂志顶多出个三期就会废刊。事实上当局对这类杂志的管制甚严,三期或许夸张了点,但确实大半在极短时间内就面临废刊的命运。而且除了取其谐音(日文中,三杯[三合]与三期[三号]为同音。)以外,印刷在粗制滥造纸张上之淫糜不道德的报导内容。也与喝下劣质烧酒后的烂醉感觉非常相像。
如同其他糟粕杂志一般《月刊实录犯罪》至今不知被检举过多少次,休休停停地撑了过来,也可算是一本经过大风大浪的糟粕杂志。从他们死撑至今仍未废刊这点看来,或许不同于其他赶流行创刊的糟粕杂志,也可算是有所坚持吧。
我不是人气作家,如前所述写作速度也不快。
光靠写小说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所以偶尔会隐姓埋名在糟粕杂志上写点内容胡来的文章来糊糊口,久保竣公看过的大概就是当中的几篇文章。
不——他看过的肯定是《月刊实录犯罪》。
我曾在《月刊实录犯罪》上写过三次文章。
能在三期就废刊的糟粕杂志上写上三回,已可说是该杂志的专栏作家。我之所以在这本杂志刊载这么多次有其来由。最近糟粕杂志流行像《山手(市区中的地势较高的地段,通常为高等住宅区。与低洼地带[下町]为对词)大小姐之闺房》或《娇妻的秘密》这类所谓的性爱报导。虽说只要匿名要写什么都百无禁忌,但我实在写不出这种玩意儿来,因此最近常回绝掉这类工作。至于赤井书房的杂志则不知该说是有骨气还是玩不出新把戏,总之就是坚守犯罪路线,从不要求我写其他内容,因此这里的工作对我而言很轻松。
老实说,我老早就接下第四次的委托工作。
只不过后来忙进忙出的,完全忘了这回事。而且原定刊载我文章的那一期也早已发售。所以我擅自认为既然截稿日早就超过,工作目然也就告吹。不过看样子说不定工作只是顺延到下一期,并未失效——那么,鸟口大概是来催稿的吧。
“鸟口,先不说这些,门口那辆是什么,那叫什么车来着?”
“那辆可是搭载了DC-3型四汽缸侧瓣式引擎、拥有二十匹马力的达特桑跑车呦——以上当然是骗人的,只是辆破车啦。我家老板凭兴趣改装的,算是改造车吧。原本好像是什么——算了我也忘了,总之是辆快报废的车子啦。”
对方彻底发挥装迷糊搞笑本色,这就是这名青年的特色。
这时恰好老婆雪绘端了荞麦冷面进来。
“鸟口先生可是等了很久了唷,几乎是你一出门就来了。”
“那你不就等我将近三小时了!”
鸟口大口大口吃着荞麦凉面,说:
“但我真的没作坏事喔,对吧夫人。”
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何吃这么清爽的食物还想狼吞虎咽,难道不能吃得更优雅点吗?
“我当然知道你没作坏事,我想问的是干嘛等我那么久,今日来访的目的又是什么?”
“又有新的尸体出现了喔。”
搞了半天还是不知他的真正意圆。
“我知道,刚听说了。据说这次是相模湖是吧?但分尸案跟我又有何关系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的。”
“老师不愧是顺风耳,但是您少骗我了,还说什么很忙呢,看——”
鸟口从皮包拿出《近代文艺》。
“我去买回来了,虽然还没看过就是。”
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别看我这样,我和经销商也是熟得很,在发售前就拿到手了。哎呀呀,这期果然有耶。所以说——既然这期刚刊载老师的作品,就表示下一期不会立刻要您交稿吧。以老师的个性看来,充电期一个月是跑不掉的。既然如此。您就当作是转换心情,帮我们写个一篇如何?”
果然是来催稿的。鸟口仍装作一脸迷糊说道:
“——当然不是关口巽,而是楚木逸己的名义。”
实不相瞒,楚木逸己乃是写《实录犯罪》时专用的笔名。
所以说——毫无疑问地,久保看过的就是《实录犯罪》。
如今已被久保识破,不能继续写了。
鸟口笑眯眯地望着我,这样一来——我肯定又会半推半就地接下工作吧。刚才的短篇集也是如此,我一向不擅长应付强势作风。不过既然不愿意还是明白地说出较好,我皱着眉头,姑且表示出拒绝的意思。
“就算要我写,你说我该写啥。总不能写分尸案吧?”
“为什么?”
“因为——你们杂志的宗旨不就是报导已经完结的案件幕后的真相——像是没被报导出来的事实,或是犯人行凶前内心纠葛之类,再不然就是介绍足以颠覆案情的新证言等等,不是吗?分尸案昨天才被发现,也就是说算进行中的案子,连解决的线索都没个底呢,这要我怎么写?”
“老师说的是没错啦,只不过最近的报纸不也学起糟粕杂志刊载出一些很耸动的报导了吗?例如之前荒川分尸杀人事件发生时,朝日新闻连犯人的亲口访谈录都刊载出来了,这样一来我们根本赢不了嘛。所以我们这次才要在案子进行中开始取材,不趁早挖点内幕不行。好运的话还能抢在警察前面分析出事情真相。这么一来杂志肯定会大卖啦。”
“喂喂少妄想了,事情没那么简单吧。而且我也只是逼不得已才写犯罪报导,本职可是三流小说家耶。要我仅凭空想写得天花乱坠还行,要我分析出事情真相就超出能力之外了,你们杂志不也还有他高手?”
“这回不靠老师就没希望啦。我可是很清楚的喔。前阵子的、那个什么杂司谷的案子,听说事情内幕跟新闻报导差了十万八千里嘛?听说老师在这事件中大大活跃了一番,还解决了连警察都管不了的难题。所以说老师别想装迷糊,这件事早就传开啦。”

为何——为何鸟口会知道!
真相应该只有相关者才知道,不过他所说的也与事实稍有不符。
我在那个事件里只是一股劲的东奔西跑而已。说我妨碍了事件的解决恐怕更正确。不,那个事件应该算是自行终止了才对,根本没有解决。
话说回来他这番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而且这一个月来也有其他两家糟柏杂志上门邀稿请我撰写关于这件事的报导。当然我全部回绝,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秘密究竟是从哪里泄漏出去的?就连鸟口青年也知道近乎真相的传闻,事情或许如俗话所言——蛇道只有蛇知,因此出乎意料地广为流传吧。
不知是否察知我的复杂心境,青年完全不改原色,以亲昵的眼神说:
“而且老师不是跟警察关系很好吗?”
“你搞错了。确实我算得上是那事件的相关人士,但不代表我跟警察关系良好,顶多只是有个当警察的熟人而已。”
“警视厅的木场刑警对吧,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老师您也回绝了好几件关于这事件的工作。不是有句俗话说舌道只有什么来着嘛。”
不知他是真的搞错还是故意装迷糊。
“听说这个木场刑警这次也是坐镇现场指挥。另外,老师您认识青木这位年轻刑警吗?”
鸟口说的大概就是上次事件中木杨曾介绍认识的青木文藏吧。
“你说那个头有点大,长得像小芥子木偶(日本东北地方常见的传统木偶。通常的形状为大大的球状头部配上细长的圆柱状身体,没有手脚部分)的青年?”
“对,就是小芥子。这个小芥子是木场刑警的伙伴,我接到情报说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动到相模湖。伙伴都出马了,另一位没道理不去吧?所以木场刑警肯定也在现场。但木场刑警的上司大岛警部却还在樱田门,这就表示木场巡查部长是现场的负责人——总之简单推理一下就知道!”
“你还真清楚耶,我连木场上司名字都不知道。况且我跟木场自上回的事件以来也差不多半个月没见面了。鸟口,我看你和警察还比较热吧?”
看来泄漏资料给他的是警察内部的人。
“不不,我只认识小人物而已,顶多是穿制服的巡警。只不过经常出入警局的扒手流氓等分子我认识的就多了。所以一些有的没的的消息根本是完全开放。但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
听完这番话,总算解开一些我心中的疑问。如果是警察内部的人——例如赶去帮忙处理事件的警官——的话,肯定知道一定程度的真相。更何况对这种业界的人而言,没下缄口令,只是大家心知肚明不说,根本称不上秘密。糟粕杂志闻风来向我邀稿一点也不算不可思议,甚至是理所当然的。
自从被传唤到警局作笔录以来,跟木场刑警就没见过面。
想必顽强的他,现在应该正如同往常用高亢声音充满活力地指挥着部下吧,一想到此突然觉得该去探望探望他了。
“对了鸟口,关于这件案子你要我写什么?我既不是刑警也不是犯人,什么也不知道。根本没什么好写的啊。”
“喔,干劲总算来了吗?这个嘛,昨天掉手,清晨发现脚,整个早上相模湖一带已经展开大搜索了,当然警察是在找还没出土的部分。所以我想今天五脏六腑腰部之类的,还有头部胸部通通被发现也有可能啊,不趁这时采访要等何时啊。”
就算迷糊搞笑是这青年的特色,但这么残酷的内容居然也能讲得如此平淡,令人佩服。
“原来是采访——”
怀疑是否真能转换心情。
“对,就是采访。但是啊,我们这种杂志平常没干什么当局都已经盯得紧了,更别说去事件现场,肯定是会被撵出去。这时当然就有请名侦探兼现场主任的好朋友——关口巽大师出面,肯定一路顺畅啦。”
“喂,就算我出马,禁止进入的区域也一样进不去哩。”
“真进不去时再说,总之不安好心也是关心。”
这次完全讲错,不过我也懒得订正他的括。
“你计画得未免也太周到了吧。也就是说我不用写东西也妩妨,只要跟着你去就好是吧——到时候事情变怎样我可不管喔。但是鸟口啊,现在也过了中午,到那边也半夜了吧?搜索早结束了。”
“听说今天会持续搜查到很晚喔,况且这里离现场又不远。”
“不还吗?”
“不远啊,今天我可是开公司用车——达特桑跑车型破烂车来的,飙一下很快,差不多两小时就到。”
“两小时吗……”
“怎样,愿不愿意一起去啊?回程请您一碗红豆汤圆当采访费,如果您还愿意写稿的话就更棒了。等到正式发行的那一天一定支付原本稿费的两倍,不三倍——”
“你少吹牛了。这个嘛,雪绘你认为呢?”
虽然征求妻子意见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但总觉得就这样被这名青年煽动的话自己也太没用了点。
“你问我我也不知该回答什么。什么分尸事件,听起来呕心死了,我死也不想看这种东西——不过看你倒是还蛮喜欢这类玩意的样子——反正也让客人等很久,当作补偿,你就走这一趟如何?”
雪绘一脸意兴索然的样子。鸟口一听许可令下达,立刻起身用充满精神的语气说:
“俗话说,‘吃红豆汤圆不落人后’(日文中,红豆汤圆称作[善哉],迷糊的鸟口又把另一句俗语[行善不落人后]。讲错了)。出发前往相模湖吧——”
这辆车乘坐起来绝称不上舒适,地面的凹凸不平直接变成震动传达到屁股。看了照驶座上的岛口,他手中的方向盘也震个不停。
“交通局居然准许这种车上路,要是我肯定连生产者一起送进废车场。”
“老师,您别这么说喔,我们公司的妹尾兄对这辆车可是大大称赞呢。”
这位妹尾其实就是鸟口唯一的上司,《实录犯罪》的总编辑。
这辆车的改装者老板赤井先生只负责经营,从不插手编辑工作。
“那是他在拍老板马屁、呜。”
差点咬到舌头,赶紧闭嘴。
车内热度热得吓人,原以为上路温度就会降低些,看来是我想太多。打开敞篷该还蛮舒适的,只是我怕随便乱搞,这车会报废,结果自动吞回快说出口的提议。才刚风干的衬衫又开始冒出湿气来。
“很快对吧,已经到三鹰了。”
鸟口说。
我所认识的搞糟粕杂志的人性格都很阴沉。
至少上门来邀稿的那几个看起来都很阴郁黑暗,像是非常厌恶照到阳光似的。唯独个性洒脱的鸟口在这些人当中特别不同。不,不只是他,赤井书房的人一个比一个开朗,或许这就是这家出版社的风格也说不定,其开郎的程度由他们日常生活老在接触的阴惨题材看来实在难以想象。本来要分明暗的话我也算是阴暗性格的那型,不过我天生似乎很容易受到他们这种人的影响。
据说鸟口因想当摄影师而进入这行,现在杂志刊登的照片都是他拍的。或许正是如此,他充满了活力,搬运重物等难事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鸟口的体格有如运动选手般健美,除了两眼之间的间隔有点近以外,算得上相当帅气的好男儿。大概是正值年轻吧,连续熬夜两三天也毫不在意,是个天生的糟粕杂志编辑。
但是,根据上司妹尾先生所言,鸟口有两个致命缺点。
第一个是睡眠。俗话说只有吃与睡不能囤积,但这句话恐怕不适用于这名青年。他很能熬夜,但一入睡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起不来。就算硬挖起来也会立刻回去睡回笼觉。不管是打雷还是空袭警报都唤不醒他,一睡睡上一天两天听说是常有的事。
至于另一个缺点——想到此我后悔了。
“鸟口。你认得路吧?”



“咦?当然认得啊。我有带地图。”
“那你拿地图出来,我帮你带路。”
鸟口的另一个缺点是老走错路。他并不是没方向感,很会认地方,距离感也没问题,但不知为何就是会走错路。一旦弯错一次就一直错下去,直到无法补救的地步。
“奇怪,又到三鹰了耶。”
看来太迟了。从中野到相模湖,中间根本用不着转几次弯,怎可能会经过两次三鹰?但是本人居然也不讶异,不,恐怕他一点也不觉自己走错了吧。
“关口老师,讲到三鹰我就想起来了,不知老师有没有听说过,我想想,记得叫‘封秽御筥神’之类的怪名字——。”
“是什么?新兴宗教吗?”
“不不,与其说是宗教,比较像帮人驱魔的法师之类的。听说很灵验,信徒很多,好像就在三鹰的样子。而且不只东京都内,连别的县市也有人来膜拜。信徒当中连政治家之类的名人都有喔,真的很流行。”
“喔,还会帮人卜卦?”
“说到这个就有趣。”
原本看着前方的鸟口转头看了我一眼,说:
“一般不是都把恶灵鬼怪之类的驱走吗?他们那边不一样,听说是封进箱子里。”
“箱子?那种四四方方的箱子?”
“对。就是那种箱子。教祖好像是个作山伏(注:山伏为修验道中的修行者。所谓修验道乃是一种结合了日本固有的山岳信仰与佛教、道教、神道教、阴阳道而成的日本特有宗教,强调透过种种修行来得到。山伏打扮一般为头戴多角形的小帽,身穿袈裟,手持锡杖。)打扮的中年男子,身上背着号称灵验无比的箱子,能准确地说中信徒的烦恼,然后作法将烦恼的原因封进背上的箱子里。”
“哈哈哈,听起来好假。”
“是啊,还收很多钱呢,检举他们岂不痛快?连名人跟政治家那是信徒耶。所以我其实蛮有兴趣的,要不是发生分尸案,现在早去采访了。”
“话说,什么时候才会到发生分尸案的相模湖啊!”
“咦咦,怎么又回到三鹰了,真拿这条路没办法。”
这叫鬼挡墙,我看去请御筥神来驱魔还比较快。
结果到相模湖时已是黄昏时刻,早过了五点。不过现场到处围着绳索,看来搜索仍持续进行中。
现场人数似乎有点少。有看到警察的影子,但总不可能直接上前问话。走上杂草丛生的小路,不久见到停放小艇的小屋。
“啊,那里人很多,肯定是那里没错。”
鸟口快步超越我。
“喂,慢着,跟你说直接去找警察也不可能让我们通行的。”
我小跑追上。
小码头附近蹲了个男子,见到我们立刻站起,我们两个反射性地停下,结果反而更惹他人注意。
“啊,这不是关口兄吗!好久不见,你怎么会来这里!”
原以为会挨骂,没想到是打招呼。鸟口小声说句“不愧是老师,面子好大”,高兴地笑起来。
男子原来是上次事件中认识的木下刑警。木下招呼在小屋附近踢石头的男子过来,小芥子人偶——青木刑警跑着来到这边。
“上次多谢你的帮忙。”
“怎么了?发生事件了吗?”



这时除了彻底装傻以外别无选择。木下回答。
“咦?关口兄没听说吗?分尸案的脚——啊对,晚报才会报导脚的消息。今早在这一带,啊应该说,在这小屋附近发现分尸案的脚了。”
幸好没被怀疑的样子。
“原来发生分尸案啊?”
我打算彻底装儍。
“老师没看报纸吗?昨天早上,在国道二十号线大垂水山顶附近发现年轻女性的右豌,大约是上腕的一半以下部分吧。发现者是当地从事林业的男子,开轻卡车时发现的。然后今天早上,在这里——就是这个小码头,发现脚部,双脚都发现了。害我们累死了。我昨天整晚才去帮忙取缔红线(注,红线,即所谓的[红灯区]。战后日本于一九四六年发布公娼废止令至一九五八年发布卖春防止法期间,可公然进行卖春的区域。)强化月份工作,今天一早又发生这事件。”
木下手持长棒向前伸出。
“找不到,只找到垃圾。”
“这里发现的是脚?怎么被发现的?”
“发现者是钓客,在湖底——其实也就那里而已,在海岸线上。”
“喂,木下,湖怎么会有海岸线。”
青木出言纠正。
“发现者是在那个码头的前端看到的,他原本好像是要开小艇出来,结果发现似乎有箱子类的东西沉在水底,还以为是宝箱。真愚蠢,不管它就没事,却还拿钓鱼杆去捅。”
青木抢走木下的棒子,站在码头前端把棒子插进水里。
“像这样,捅了几次后盖子坏了,于是里面的东西就——”
“浮上来了?”
记得中禅寺敦子是说脚浮在水面。
“没浮上来,是钓上来的,听说用油纸包着。真是吓死人的宝物,想都没想过会是脚吧。”
案情已经如此错综复杂,可见传闻有多么不可靠。
“箱子上缠着重锤?”
“不,箱子以坚固铁板做成,大约这么大。”
青木双手一比,约有二尺八寸(约八十五公分)左右。
“箱子的宽与高都很短,简直就是四角形的烟囱。脚就恰恰好收在里面,或者应该说塞在里面才对。所以当然浮不起来,毕竟箱子是用铁作的,而且还打造得很坚固,不容易坏。或许是丢进湖里时盖子撞到湖底的石头毁损了锁,所以才会被简单撬开——”
之后就发生大骚动了——年轻刑警说。木下接着青木的话。
“于是开始展开大规模搜查,但目前还没找到其他部分。本来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可是这里的搜查主任个性很执着。”
“搜查主任是不是木场啊?”
“嗯,毕竟搜查的主要单位是神奈川县本部嘛,我们只是来帮忙的。县本部申请了二十名左右的警力来支援,他们最近还在忙其他案子。”
我瞪了鸟口一眼。什么简单推理,场所既然在相模湖,当然是由神奈川县警出动。哪可能轮到木场这种下层警官当现场指挥啊,稍微想想也知道吧。鸟口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了,怎不见木场?他性格暴躁,不会跟当地警察吵起来了吧?”
我一提到木场青木一脸困扰地与木下互望,然后无力地苦笑。
“木场前辈不在这儿,他最近实在很奇怪。”
“奇怪?”
“嗯,现在跑去插手管跟他完全无关……管辖不同的事件。因为是擅自行动,上头气得很呢。这几天我也没看到他人,今天原本该来的也是他而不是木下。大家都很生气呢,对吧?”
木下点头。
“完全无关?是什么事件?”
“嗯,那也是神奈川县警管辖的事件——啊,这个就算是关口兄也不能说。上头下令要保密。就是所谓的搜查机密。”
木下制止原打算继续说的青木,用下巴指示小艇小屋方向,两三个穿制服的警官与一个穿开襟衬衫的刑警望着这里。
“啊,糟糕,那个神奈川的警部补可是凶得很。抱歉,该走了。”
木下轻轻点头致意后,似乎想避开警部补的视线,从我们来的方向走去。站在码头上的青木也一副奇妙表情地说:
“唉,烦死了。我也先走一步——”
说完,快步跟在木下身后。临行前仿佛想到什么,又回头说:
“——啊对了,关口兄,刚刚那个阴阳师的妹妹,当杂志记者的——脸蛋很可爱的——那个女孩去那边的民家采访了,现在或许还在吧。”
中禅寺蹲子也来了。

两人离开后,我跟鸟口除了呆望着倒映在湖面的夕阳外也没事可干,只好准备回家。不知今天究竟来这里干什么,当然这附近也没半家卖红豆汤圆的店。
正当无事可做准备回车上时,眼熟的娇小女性——方才提到的中禅寺敦子朝这儿走来。敦子认出是我后,失声惊讶地说:
“哎呀!老师怎么会在这里?”
“没什么,我来吃红豆汤圆的,对吧鸟口。”
我的话中带刺,但鸟口似乎丝毫没有察觉。
青年盯着敦子瞧,说:
“关口兄,这位小姐是?”
看也不看我一眼,低声询问。
“喔,这位是在那本有名的《稀谭月报》里担任编辑记者的中禅寺敦子小姐。”
“稀、《稀谭月报》!呜哇——”
青年从鼻孔喷出大量空气。我想,那大概是自卑感与尊敬与羡慕交织形成的气息。站在《实录犯罪》之流的糟粕杂志立场,《稀谭月报》与自己之间的差别就好像是天与地,等级全然不同。
加上中禅寺敦子是名女性,又很年轻。纵使实际年龄已超过二十岁,外表仍像个女学生。再加上她的容貌十分美丽,只要稍加打扮便是会变成个大美人。构成中禅寺敦子的所有要素仿佛都像在命令鸟口的鼻孔喷气。
我察觉出鸟口的心境,没安好心地替他介绍。
“敦子。为你介绍一下。这位青年叫做鸟口,或许你没听说过,他是《月刊实录犯罪》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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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杂志的编辑,希望你能跟他好好相处,我平时——很受到他的照顾。”
但是鸟口毫不害臊,以平常的态度说:
“讨厌啦,就算我平常很照顾老师,在别人面前公开我身分很不好意思耶。”
哪有不好意思,根本是彻彻底底的厚脸皮,我不知道这青年身上究竟哪个部分含有害羞的成分。
敦子看起来有点疲倦,不过还是努力装出和蔼的笑容,说了句“你好”后恭敬地行礼致意,接着说:
“我拜读过《实录犯罪》。追踪‘光’俱乐部的那篇报导很有意思。”
从记得报导内容这点看来,应该不是恭维话而是真的看过。鸟口闻言似乎颇感讶异,但没过几秒,立刻又恢复原本懒散的表情,以平常的滑稽声调说:
“唔嘿,那篇的原稿,是我……”
停顿几秒后。接着说:
“从袋子里拿出来的。”
看来打算搞笑搞底的样子。

敦子似乎很疲倦。当我问起采访的前后经过时,她回答:
“嗯,似乎白跑了一趟。”
湖畔开始暗了下来。现在要搭电车回去多半很辛苦,反正也同方向,便邀她一起搭车,敦子非常高兴。看到那辆冒牌达特桑时也连呼好棒。鸟口很得意地说:
“看,连敦子小姐都赞不绝口呢。批评这辆车的只有关口老师而已喔。”
“坐上去就知道,等着瞧吧。”
我这次确实地拿着地图坐上前座。

“我有个疑问,犯人干嘛要切割尸体啊?肯定很花时间,找个地方埋起来不是比较快吗?”
鸟口握着依旧不断细微震动的方向盘说。”
大概是想埋也没地方埋,居住地点不方便吧。”
我随口回答。
“是吗?——有人会因为这种理由切割尸体吗?我猜大概是因为怨恨吧。死者多半是犯人杀上千刀也不厌倦的家伙。”
“不。会杀人者神经基本上都不正常。犯罪时已失去平日的理性,那时的情感恐怕已超越憎恨变成了疯狂。对吧,敦子。
我怕敦子一人孤单坐在后座无聊,把话题转到她身上。不过回头一看,似乎也不尽然,见她似乎很快乐,大概很喜欢兜风吧。
“这个话题我之前跟哥聊过喔。”
“喔?京极堂怎么说?”
我想听听敦子的哥哥——京极堂的意见。
我这个乖僻的朋友具备大量与日常生活毫无关系的知识二,肯定对这类话题有异于常人的扭曲见解。跟平常一样啊——敦子笑着说。
“不过也说或许有可能是为了阻止死者复活的诅咒仪式行为,不然就是企图干扰身分调查。”
“咒术的因素暂且不论,我想这么做也无法干扰身分调查吧?顶多造成一时性的干扰而已。最近科学办案发达。就算丢了头也还是瞒不住身分!”
“嗯。哥哥也这么说。往后的时代大概仅凭身体组织的一部分就能确定个人身分吧。因此他说会分尸的决定性理由应该是不方便处理尸体、太重无法搬运——之类的物理性理由。到这部分为止跟老师的意见相同,只是——”
“怎着,后面还说了什么?”
敦子凑向前座。
“关于切割尸体时的精神状态嘛,老师刚刚说那不是正常状态下做得出的事——对吧?”
“理所当然吧?怎么可能正常。”
“是,我也是这么想。”
敦子先同意我的意见,接着说:
“可是,哥认为——切割尸体时的精神状态恐怕是非常正常的,应该说犯人就是想从杀人时的非日常状态回到平时的生活——日常世界,才会动手切割尸体的。他认为犯罪者应该是透过切割尸体来使原本异常的精神状态恢复正常。”
“这怎么可能?为什么切割人类尸体的残酷行为能达到恢复正常精神的效果?相较之下,分尸反而还比杀人更异常不是吗?过失杀人还有可能,但绝无所谓过失分尸吧?这么考虑起来当然是分尸时比较异常啊,对吧鸟口。”
鸟口淡淡地回答:
“可是要明确分别出正常与异常很难吧。例如冲动之下一刀捅死人的情形,这该算异常吗?还是正常啊?”
“那一瞬间算异常吧,你是指一气之下失去自我的情形对吧?生气的瞬间是异常,不然不可可能会作出杀人这种划不来的事情。如果用得失损益来判断或社会的伦理规范的话,九成九不可能犯下杀人行为的。”
“嗯,哥哥也这么说,杀人行为九成九是冲动造成——或者是像疾病般突然发作——”
“不过也有计划杀人吧?例如为了计谋、怨恨、想要钱、或者守护地位与名誉等等因素。杀人肯定有动机呀,敦子小姐。要描写犯人心理关口老师最擅长了!”
鸟口如此说完看了我一眼。
“根据哥哥的说法——虽然我不太懂,他是说这类动机其实都是事后为了方便他人附加上去的。为了使犯罪得以成为犯罪,必须要有个社会共识上的动机等理由,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吧。”
“为什么?没听过这么愚蠢的说法,虽说很有京极堂风格。”
无论如何,当然是先有动机才有犯罪,说什么动机后来才附加的,开玩笑。
“不,只论动机的话任谁都有,只作计划的话大家都会,这些要素并不特殊。犯罪者与一般人的分界线在于是否碰上能将之付诸实行的环境这点而已——哥哥的意思似乎是如此。”
“他是说不论是谁,如果偶遇能自由杀死对象情况都会下手吗?根本是歪理嘛。”
“我也不太懂他的意思。只是根据哥哥所言,动机之类的心理因案、环境之类的社会因素,以及是否能实行犯罪的物理因素应该分开来考虑才对。创造出犯罪的不是个人而足社会与法律。”
“啊哈哈,确实没有法律就没有所谓犯罪了,就跟没车就不可能有交通事故一样。”
鸟口不管任何话题都用相同语气回答。

我在想,当我和恨之入骨的对象对峙,对方处于无法抵抗的状态,而我手中又握有足以杀害对方的武器时——
我会杀他吗?
不,多半不会杀吧,因为事后会被问罪。
但是若假设犯行绝不会被发现呢?或者如果这世界没有法律,杀人不会被问罪的话——
或许会下手吧。
背脊发凉了起来。这种状况不可能到来,所以不必费神担忧。但是除去最后的条件后却不敢说绝不可能到来,那是有可能的。如果那时,我失去了最后的条件——社会性规制的话——
很有可能动手吧。对犯人而言不管是动机还是计画性或许都不重要,跨越最后一道防线的扳机,说不定只是一些小事——动摇、误会、激动这类日常常发生的小事。
“话又说回来。”
鸟口打断了我危险的思绪。
“不管怎说,切割尸体还是很呕心吧,我还是觉得这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对啊,敦子。动机问题先放一旁,你说分尸是想从异常回到正常的行为实在难以理解。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是杀人事件的当事人被逼入极限状态下,无法维持正常的精神活动时才会做出的异常行为。”
后照镜上映照出摩擦着双手,陷入思考的敦子。
大概正在回想哥哥的话吧。
“大家这记得——荒川事件吗?记得上个月的《实录犯罪》也有报导。”
荒川分尸杀人案发生于今年——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一名小学女教师杀害任职巡警的丈夫,与母亲合力将尸体分割为头、腕、脚等部分抛入荒川丢弃,是一件轰动全国的离奇杀人案件。犯人为职业妇女,且还是教育者,带给社会很大的冲击。一开始女教师与情夫合作共谋的传闻臆测煞有介事地广为流传,结果发现原来是和母亲共同犯下的罪行。
“那案件连犯罪的手法都很奇怪呢。”
鸟口的表情透露出他似乎知道详情。我不清楚这案件,便向他询问手法有何独特之处。
鸟口以不变的迷糊口吻回答。
“首先用了警棒——这可说是丈夫的吃饭工具。在上头缠上绳子卡在雨窗上,绳子的一头先固定起来,接着趁丈夫睡着时缠在他脖子上用力拉扯另一头。”
“这算很奇怪吗?”
“恨奇怪啊。要说有计划,使用的道具未免太草率,感觉像随手拿身旁的物品充数;但要说是冲动,行动又太冗长,还意外地周到,所以真的很怪。”
“但这也还好吧,又不是说没有勋机,栅不上街勋杀人吧。”
敦子一讲话说:
“确实主嫌犯——妻子打从心底厌烦粗暴又花钱不知节制的丈夫,可说自平常就怀有动机。但一直到犯案当晚,收拾饭桌时才突然想要付诸实行。只不过那时还不敢动手,毕竟丈夫是个无赖,职业又是警察,贸然行事肯定会遭到反击。加上身为教育者的她也很清楚杀人是多么反社会、多么不为公理所容的行为。只是当晚丈夫睡着之后,那个突然来临了。”
“来临?你说杀意吗?”
“该说——杀意吗?或许该说是——好时机。”
“好时机?”
也就是指——杀害条件具备的状况吧。
“现在杀得了,杀了也无妨,杀了就轻松了——想到这些,什么憎恨都已不再是问题了。成为问题的,就只有如何更有效率。不失败地完成杀人行为而已。因为最麻的问题此时已经解决,所以杀人行为的社会性意义也就失去。至于动机——也就是日常的怨恨又如何呢?由于她这时心中所想的是只要杀了丈夫就能一了百了,所以动机也不存在。这时只考虑如何把警棒牢牢固定在窗子上,或是如何绑牢绳索之类的问题而已。也就是说,能称为异常的就只有那个来临的瞬间,之后的状态便与平时无异。”
“哈哈,除了对象是人、行动目的是杀害以外,其他不管是把棒子固定在窗子上或缠上绳索、拉扯绳索等行为的确都与平常做的事没两样耶。”
“但我还是觉得这是诡辩,不愧是京极堂的意见。就算犯罪时的精神状态不算异常好了,之后的分尸行为他又如何解释?”
“嗯——鸟口先生说的没错。这之间要画上分界线是很困难的——不过硬要分的话,精神最异常的时刻恐怕不是实行中而是行动刚结束的瞬间吧。在来临的那个完全退去之后——也就是完全杀害之后。”
“是——这样吗?杀害完毕的状态比杀害时更异常?”
“对——当那个来临的瞬间,姑且算不正常好了,但犯案中意外地仍能维持正常的判断。可是在犯行全部结束时——犯人就会领悟到自己处于一种极端非日常的状态下,身边躺着尸体,犯下罪行的是自己,大半的人都会精神错乱。于是犯人便会透过后悔、反省、或自首等行动来矫正这种非日常性。不过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只要让社会放过自己就好。简单说,只要不被发现即可,亦即,犯人可以选择以掩盖犯罪事实的方式来回到正常。精神最动摇的时期大概就是从杀害完毕到决定掩盖罪行的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有长有垣,人人不同;有些人会立刻决定如此,也有人会犹疑不决,而做不到的人多半会遭到逮捕。”
敦子似乎完全想起老哥的话了。
连话语语气也多少有点京极堂味道。
“这边我还能理解,但就算如此,分尸行为又有什么意义?”
同样地,我也仿佛自己正面对京极堂般提出质疑。
“若以荒川事件的情形为例,听说提议分尸的是母亲。她的理由很简单,那样做较容易搬运也不易被发现。又大又重的东西分割了就能轻松清理——就这么一句极为日常性判断的建议将犯人从异常的精神状态拯救出来,这个理所当然的意见甚至颠覆了犯人心中‘杀人为重大的反社会行为’之价值观。因此接下来重要的只剩下如何有效率地切除肢体而已,其他问题在此时暂时被抛在脑后。听说母女俩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将丈夫像条鱼般完全肢解掉。”
“原来如此,这时她们考虑的是这条筋很难切割、被脂肪包住的菜刀要加热一下才好切等等问题而已。至于丈夫有多可恨之类的问题大概已抛诸脑后。嗯嗯,这一瞬间,她们变成肢解肉类的专家了。”
这些话从鸟口开朗的口中说出来更叫人恶心。
不过刚刚的敦子真像是京极堂附身,所说的话一点也不像是转述。
“回到刚才的问题。所谓透过分尸来恢复正常——你刚刚还说听不太懂你哥说的话,明明已经懂了嘛。而且多经过一层消化,还比从本人口中说出更容易懂。对吧。鸟口。”
没有回应。
在我们沉迷于谈话中时,天色已变得完全黑暗。开了好一段路,也该到中野了吧。
“嗯嗯,现在我们到哪儿了啊?”
糟了,但太迟了。

破车慢吞吞地减缓速度,晃动着车体在路旁停下。幸好后方与对面皆无来车,但路上也没街灯,只看见附近有几条类似阡陌的小路。
“喂,看你很有自信才放心教给你——结果居然连路都不认识就一直开吗?”
“可是关口老师自己说要当向导的,地图您也拿去了。我想如果走错您应该会立刻指正才放心开的。”
“啊!”
确实地圆集在我手中。
“姑且不论作家的实力,至少作为一个向导老师很无能。”
他竟然无视于自己作为驾驶的无能。
鸟口把车开上路肩,从我手中拿走地圆确认现在的位置。但是就算想确认也无从确认起,不是开玩笑的,这次真的迷路了。
“唉,这里到底是哪儿啊?是这里吗?还是这里?”
“这条路应该是国道十六号线的样子。也就是说我们在途中、或说在很早以前就走错路了。”
眼尖的敦子发现标志。
“也就是说——”
“我们现在应该来到横滨附近了吧。”
敦子十分冷静。
“横滨?”
好一趟漫长的兜风旅程,时间已超过八点。
“横滨也不算很远啦。说定错路其实也只是走错一条路后便笔直来到这里。所以只要回头就能回到原本路上了。”
敦子鼓励鸟口。原本担心的驾驶仿佛得到天启似地,立即打起精神。
“哈哈哈哈,确实如此,只要做一百八十度回转就好了嘛。关口老师,别用那么怨恨的眼神瞪我哩。”
鸟口愉快地说完后,便发动车子,但稍微一转却开进右方的小径里,究竟想去哪儿?
“你干嘛进这条小路,不是要回去吗?”
“咦?所以我转弯了啊?”
“但是现在进到小路了。”
这条小路十分狭窄,两旁有树。随着进到深处,树与树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窄,不久两旁的树木像是森林般茂密起来。怎么走都只有这条小路。
“我说你啊,这条路一直走可是没办法回到原路的。鸟口,你走错路了。”
有点,不祥的预感。
“似乎是死路。”
三人似乎都察觉到了。但是路幅太窄,也不好一直倒车,决定向前走到能转弯的地方。
讨厌的感觉。
前方好像没路了。
这时突然前方一片亮白,左右方强烈的灯光照射过来,亮得睁不开眼。鸟口突然减速,车体摇摇晃晃地震动着。
我因紧急煞车而向前摔出,跌坐而撞到屁殴。
从光的方向窜出数条人影,正前方也有好好几人。是警官。
示意要我们停车。
鸟口更用力地踩着煞车,而我则再一次撞到屁股。

“那、那是,那是什么——”
敦子指着前方。在强烈光线下我眯起眼睛看。然后在警察大队的背后,看见了难以相信世间竟有此物,且是充满压迫感的固体。

那是个巨大的箱子。

是一个高度超过三楼、不、四楼建筑的,非常巨大的箱子。

建筑物上——从大小看来肯定是建筑物——丝毫不见任何类似窗子的部分,只有正面入口上方有一条纵向封死的窗型缝隙,其余部分就全是清一色的黑色水泥固体。四角形、或说正方形,不——该说立方体才对。
巨大的、纯黑的立方体,在威吓性照明的照射下,耸立于夜空中。
不祥之光景。

箱子——建筑物前面有块像是广场的空地。停着四五辆车子。一辆似乎是卡车,其他多半是警车。
箱子后方有两根类似烟囱的管子。其中一根比澡堂的烟囱更大。
这究竟是什么?
不知不觉我们的破车已被警察团团围住。警察大概有十名左右,真的就是被包围的状态。警察探视玻璃后面的驾驶座,叩叩地敲了几下。不知是要我们开门?还是要我们下车?鸟口摇下车窗。
“你们是谁?要做什么?为什么来这里?”
对方口吻强硬,像在盘问犯人。
“呃、晤、我们迷路了——”
“迷路了?迷路不可能开到这种小路来吧。太可疑了,总之你们先下车。”
遇上麻烦了。
我这边的窗子也有另一个医官叩叩地敲着,要我下车。我看了敦子,敦子沉默不语。
只不过,这里的警备未免也太森严了。对了,这栋建筑该不会是旧帝国陆军的秘密基地还什么的吧?不,不可能。战争中尚且不论。现在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存在,就算有也不可能还继续在使用。
正当我要打开车门之际,从建筑物方向又跑来好几名男子,其中一个认出打开车门露出半身的我,慌忙跑过来,大喊:
“喂!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木场。
在意想不到的紧张状况下,遇上意想不到的熟人,说真的安心了不少。但是木场依旧表隋严肃,默默地走到我身旁抓住我的胸口,再度问道。
“关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俗话说地狱亦有神佛来助,但此时木场看起来更像是地狱里的恶鬼。
“我、我们只是迷路而已啊。开车的是我朋友,他走错路才会跑到这儿来。”
“他是谁?”
鸟口正被三个警察包围,吓得脸色大变不敢作声。
“他是杂志社的编辑,叫鸟口,是我的朋友。不是可疑人物。”
“杂志社吗?”
木场发现坐在后座的敦子。
“——哼,连京极小妹也在——太可疑了。”
“一点也不可疑啊。鸟口姑且不论,我跟敦子的身分大爷清楚得很吧。”
木场沉思了一会儿,他背后站了两个看似刑警的人物。
“木场,你在干什么?别忘了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限,别想擅自乱来,盘问是我们负责的,让开!”
木场露出更可怕的表情,狠很地瞪了发言的男子一眼。
“喂!关口,你们确实是迷路吗?不是为了杂志报导的题材才来这里四处打探的吧?”木场仿佛警告似地问。
“什、什么打探,我、我们才不是。”
“好,我知道了。”
木场冷漠地说完,把我放了开来,转身向背后的警官说:
“这些人是我的朋友,身分我能保证,事情闹大只会更麻烦而已,现在先放他们回去。”
“放回去……你在说什么?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限你懂吗?可不可疑由我们判断,你已经妨碍到我们了,快让开。”
“我的意思就是,盘查绝对无关的人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如果在浪费这些时间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又该怎么办,没必要浪费时间盘问他们。如果这些人跟事件有关的话——到时候我愿意负起责任。”
男子们——多半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刑警吧——的表情像喝了苦茶般苦涩。
“喂,木场。你不过只是个巡察部长而已,就算你不自量力想负全责也负不了,如果出事就来不及了!”
“所以说万一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期间出事了你又该如何负责,巡察部长不够格的话,警部总成了吧?到时候就由你来负责吧。”
木场毫不退缩。
刑警们以审视犯人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我最不擅长面对这种情况,完全沉静不下来,无法保持泰然自若,所以看起来更加可疑。我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复,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来飘去。
警官的脸、刑警的脸、夜空、月亮已升起。
四角形的箱子正上方月亮辉映。我的视线由月亮移到建筑物上。沿着箱子的细缝缓缓下降,见到建筑物入口处有名女性一脸担心地探视这过,逆光下看不清脸庞。
突然耳鸣,不,这不是耳鸣,莫非是地鸣,近似在军方工厂听过的轰轰作响的动力声。
“你们打算僵持到什么时候?我是无妨,但你们时间很宝贵吧!”
失去耐心的木场怒吼。
“好吧,木场,我妥协了。不过至少让我册登记一下他们的身分资料。”
熬不过顽固的木场,刑警的态度总算软化。
鸟口拿出驾照,我与敦子也说出姓名地址。木场像个地狱的鬼吏般雄立一旁,他背后有强光照射,脸部一片黑,看起来真的就像金刚力士一样可怕。在他身后有座常理无法形容的巨大箱子耸立,箱子的入口处伫立着一名女性身影。
天空尚挂着月亮。

这一切景象都像是恶梦一般,越来越不真实。
木场走到我旁边,用难得的低沉嗓音威逼:
“关口,听好,今晚的事情什么都别问,乖乖回家,然后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管所见还是所闻都别说出口。答应我,也叫那个男的跟京极小妹闭嘴。如果你不遵守约定的话,我——我本人绝不饶你。”
木场的声音,听起来仿佛由背后的箱子发出。
我们宛如失去思考的力量,只能乖乖遵从箱子的命令。

于是,对我而言,印象非常深刻的八月三十日就这么结束了。

(前半部略)
然后,开始寻找那个女孩吧。

决定先留宿在站前的木造旅馆。安置好行李后立刻上街去。该问谁好没半点头绪。总之先进食堂好了。几乎没有食欲,只点了一瓶酒与烤鱼。
座位与桌子的数量不对称,令人心烦。一张桌子就该配四张椅子,却有些三张有些五张。为何人们不在意呢?
向送酒瓶来的中年女性询问女孩的事,果然不知道。
菜单上的文字写得很不整齐,歪七扭八的。而字也写得忽大忽小,留下一堆空白。
心情变得很糟,筷子动也没动就起身离去。
到闹区看看好了。
下流的看板跟穿着华丽衣服招呼着客人的男性映入眼帘,令人不快。
颜色的挑选毫无规律。不整齐的形状无统一美感。怎能做得这么乱七八糟的呢?每一家点都任性地主张着自己的店比别家好、胜过别家。缺乏协调感。不只外观,连精神也低劣。而看板就是其具体呈现。所以由看板所构成的闹区,干脆从这世上消失还比较好。
并不是反对资本主义或自由竞争社会,但发生于商业主义下的这种欠缺品性的现象却令人很困惑。若不赶紧建造具统一感、整齐划一的景观,人们恐怕会变得越来越愚昧吧。
穿着邋遢的街娼发出淫荡的声音招呼着。浓厚的化妆花了一角,非常丑恶。见人露出明显的厌恶感,她又说出“哎呀,小哥,心情不好吗。”之类多余的话。吐了口水叫她滚,骂了声“笨蛋、疯子。”走掉了。

(中略)

这世上的女人,都跟刚才的娼妇一样愚蠢吗?
思考缺乏一致性。心中充满空隙。
空隙里充满了鄙俗、可笑、又愚蠢的想法。
所以不管对她们说什么也无法理解。
女人都一样。天生是缺陷品。
只聊表面话还好。一旦稍微深入交往,她们缺乏理性与逻辑的特质便会浮现,关系也会瞬间瓦解。
听说女人是用子宫思考的。身为男人,不了解这种器官会对精神造成什么影响。若摘掉这器官女人是否就能变得理性又合逻辑吧?
那么那个箱子的女孩又如何呢?

过去认识的所有女性都讨厌那副完美的箱型寝具。明明没有任何寝具能超越它。
那么那个箱子的女孩又如何呢?

非得找出来不可。
需要那个女孩。

(以下略)

3
没错,原来如此。
楠本赖子逐渐这么认为。
那天晚上以来,一直觉得不对劲的部分总算逐渐变得合理。
自从加菜子变成那样之后,赖子每天过若近乎隐居的生活。
并没被人监禁或软禁,只是自己也不想外出,故结果上说来是相同的。隔着一层纸门,客厅里有恶心的母亲二十四小时瘫坐着,光是想到母亲在那里就会发冷颤,更别说如果想离开自己房间出门的话,肯定与母亲碰上。
赖子思考。
如果,加菜子就这样死去的话……
死去?加菜子会死?
无法想象。
加菜子是自己的来世,最后却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不对,不该是如此。
那不就等同自杀了吗?
自杀?不对,不是这样的。
对了,不见得死了,或许加菜子现在也仍然活着,
还活着?如果还活着的话……
不行,这样也无法圆满收场。

赖子的思考陷入矛盾之中。
不幸与幸福、强者与弱者、正与负,这些对立的要素,不是该以今世来世或前世今世的方式达到平衡吗?今世不幸者来世就该获得幸福。那么,现在绝对称不上幸福的赖子,应该在来世——也就是加菜子的人生中获得幸福才对。为什么?
为什么哭了?
无法理解。
那颗痘子又代表什么?
那是五衰,五衰来临了。所以,所以加菜子非死不可?
所以……
对了,或许加菜子已经舍弃人生,变成天人了吧?
模糊的记忆中,中国传说里人死后能转世成仙人。好像叫做什么,尸解仙之类的。
衰亡是人之常理,而加菜子讨厌这个……所以为了这点小小理由,加菜子打破轮回的牢笼升天而去了……
这或许是个好解释。
不,不行,这样也不行。因为这样一来,这样一来,加菜子的来世不就不再是自己……楠本赖子了吗?
不,不对。不应该如此。
想到好解释了。
非常好的解释。
但是,如果加菜子还以人的身分继续活着的话——还是无法圆满收场。
全都不对,不行,加菜子究竟变得怎样了?
赖子坐立不安,在无解的思考中翻来覆去。
脑中一片混乱,想先确认加菜子的生死,这是最重要的。
确认之后在来思考吧。
手脚扭曲,大量失血,像是坏掉人偶的加菜子。
那之后,加菜子究竞变得怎样了? 好不安。好担心。好可怕。

那天晚上……
加菜子的美丽姊姊——阳子出现之后不久,赖子的母亲也赶到医院。母亲穿着污秽的衬衫与蒙尘的裙子,连凌乱的头发也没整理,而且还穿着肮脏的凉鞋出现。与平时相同没化妆,显得非常丑陋。跟同样慌忙中赶到现场的阳子之差异极为显著。
母亲以丑陋的样子在走廊上奔跑到赖子面前,晃动着肩膀大口喘气,以尖锐刺耳的聋音说:
“小赖!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赖子觉得母亲很愚蠢,不想回话。头也不回地只盯着阳子瞧。阳子似乎有点吃惊。母亲停顿了一下后,又喊:
“赖子!”
同时扬起手,大概要赏赖子巴掌。想打就打吧。但那只杨起的手却被壮硕的刑警……好像叫木场……的粗壮手臂抓住了。
真愉快。
“你是这女孩的母亲?”
“你又是谁? 放、放开我!”
“我是刑警。搞到现在才来,一来就想打人,你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不能先听女儿的说法?总之先把手放下,大庭广众的,很难看!”
很难看——刑警也这么说,果然如赖子所想。
母亲的容姿、母亲的行为,真的难看到极点了,但包围母亲身旁的下流男子们却被母亲没品的媚眼所诱惑而毫无所觉。赖子从来没想过要倚靠男人,不过斥责母亲的硬汉刑警似乎有点不同。
——如果有父亲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赖子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放、放开我。母亲要对孩子做什么外人管不着吧!这孩子,这孩子她……”
“深夜出门连联络也联络不上的家伙有资格称作母亲吗? 你有资格骂半夜出游的孩子吗?”
刑警说。
母亲沉默,把手放下。
“我一点也没兴趣插手管别人的家务事,但你既然是母亲,就该先听孩子说什么。孩子如果做出坏事,你就该在责骂孩子之前先反省自己监管不周才对。这孩子的重要朋友就在她面前受重伤,现在她的思绪正处于混乱之中,难道你连这点小事也不懂吗?”
母亲像是要哭出来似的,真是活该。但是脸一皱,原本丑陋的脸更显得污秽。想到这么丑陋的母亲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便觉非常羞耻,如果母亲没来迎接就好了。
赖子想。
在母亲很后方的柱子背后,见到了笹川的身影。连这种地方也跟来,多么讨厌的男人啊。
“总之你女儿是唯一的目击者,明天警察会上门问话,在那之前别乱跑。顺便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楠本君枝。”
母亲回答。
赖子羞愧得仿徘脸上要喷火似的。

加菜子的手术还没结束前,赖子被母亲强行带回家了。虽然加菜子的安危非常令人担心,但不知为何赖子却不想抵抗,乖乖跟着母亲回去。果然,笹川已先在黑暗的走廊等候,对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以像在怜悯人、既缺乏感性又令人作呕的视线上下打量着赖子。
三人挤了挤坐上笹川的卡车回家。流出汗的肌肤彼此紧密接触,那种湿粘粘的触感与酸味,令赖子不知想反胃多少次。
想着加菜子的事。
加菜子究竟怎么了?

到家的时间约早上五点半左右。
笹川送赖子她们到家后就不发一语地回去了。笹川离开后,母亲与赖子之间的距离。。佛又拉大,两人之间的言语似乎死灭殆尽。母亲沉默地铺上睡垫。
无法入眠。

第二天中午以前警察来了。
完全不想回想任何事,所以什么也没说。
母亲一反昨日变得十分低姿态,一直鞠躬哈腰的,令人看了反而一肚子火。母亲一边为赖子什么也不说的事情道歉,一边又回过头来责骂赖子。
说什么“这孩子不是不良少女,只是自小没爸爸。真对不起,请原谅她!”
这跟没爸爸又有什么关系了?况且没爸爸不是自己的母亲……你的责任吗?要道歉更应该向我道歉才对吧……赖子愤恨地想着这些事,但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连开口都赚麻烦了。
来的不是昨天的那个巡警。认真而又愚蠢的警官似乎很头痛,继续僵持下去他也很可怜,于是赖子哭了。警宫见到赖子哭泣,说:
“啊。想必受到很大的打击吧,真可怜。”点点头,并对母亲说:
“太太,你也别太责怪女儿了。想不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目前上头似乎也认为应该是自杀,等她想出什么再来附近警局报告就好。”
母亲闻言,又再度低头道歉。
还抓着赖子,强行要她低头道歉。
害得赖子忘了询问加菜子的状况。
加菜子是否还活着呢?

“妈妈。”
赖子隔了不知几个月再度呼唤这个名字。
接着以听不清的小声说:
“妈妈大笨蛋。”
“妈妈死了算了。”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耳尖的母亲听见了,脸上浮现极为悲怆又不可思议的表情。

母亲明显变得奇怪是从那天的翌日开始,她冷静不下来,仿佛在害怕什么似地环视房间。一直坐立不安。
赖子本来就对母亲想做什么没兴趣所以并不关心,但有时出门前见到她的双眼……那不是母亲的眼睛。
混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鲜艳的锐利。眼神涣散,却又紧盯一处。眼白满布血丝,鲜红的色彩。
“赖子,你果然是魍魉。”
“咦?”
“都是你害的,害我……”
“什么啦!”
“滚出去!魍魉!”
母亲突然扑上来,就像装着发条人偶的玩具——对,就是吓人箱——的盖子打开时一样突然,她长满黑斑与皱纹的丑脸在赖子眼里变得清晰无比。与其说是恐怖,赖子更觉得恶心,反射性地躲开,同时推了母亲一把。失去目标还吃了一记反击的母亲,向前趴倒在地。之后就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赖子在逃开的时候踩碎了几颗女儿节人偶跟武士人偶的头部。
母亲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不久,她开始呜呜地啜泣起来。赖子觉得母亲有一点点可怜。但同时也对她龌龊又丑陋的样子更加失望。
搞什么嘛。这女人。
加菜子——现在究竟怎么了?
那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下午,那男人来了。
带那男人来的是笹川还是母亲,赖子并不知道,或许是两人一起找来的。
男人穿着白神袍,头戴像是山伏的帽子——好像叫作兜巾?
最奇怪的是他背在背上的箱子——那似乎叫做笈?
赖子想看清突然造访者的样子,躲在纸门的细缝后面,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母亲始终低着头不断行礼。
而笹川也一副和顺表情。
男人快步走进客厅,用税务署员查缉似的锐利眼神环视房间。母亲每见男人转动头部就如同惊弓鸟般怯怯不安。
“请问这房子有什么问题吗?”
笹川问。
“不好。”
男人简短地回答。
母亲小声地发出悲鸣。
“什么时候开始的?”
“喂,君枝——你说你从战时避难回来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嘛?”
笹川代替母亲回答,母亲点点头,用小到快听不见的声音说:
“都六年——七年了吧。”
“够久了。”
“果然有吗——?”
“有。”
“魍、魍魉。”
母亲仿佛起痉挛般发出短短的叫声。
而男人则以寻仇似的锐利眼神再度看了一遍房间内的所有东西,朝向母亲粗声大喊:
“屋子房间也是一种箱子!箱子是种容器,不管造得再坚固里面空荡荡也无济于事,重点在于如何充实内容。人也同此理,不管表面粉饰得如何华美,内容充满空虚丑恶之物便是无用。听好!”
男人说出一连串唱戏台词,同时慢慢逼近母亲。母亲完全陷入慌乱状态,神色大变。笹川两眼骨碌碌地乱转,不停擦汗,全身沾满脏污的汗水。
“污秽不管怎么封印都封印不完,这样下去不行,继续留在这里的话——”
“您的意思是要我们搬家?这太残酷了,对吧君枝。”
笹川同时询问男人与母亲双方。
“面相不好,因缘不好,这是因为你赚的是不义之财。”
母亲身体僵直。
“我想,多半是灵魂污浊的——男人的钱。是靠赌博赢来的吧——”
母亲抓着一头未经梳理的乱发,指尖发颤。
“是——是我第二任丈夫的房子——他是流氓。他赌博跟人家起纠纷——离婚时——留给我这间房子。”
“那男人的本性腐败至极。原来是发生纠纷才离开的吗?总之这房子藏着相当不好的因缘。”
“大师看得出来吗?”
笹川询问。男人大喝一声,闭起双眼。
“他的右边脸颊上有伤疤。眉毛细长,鼻梁笔挺,前齿缺了两齿,左手小指应该不是在战争中失去的。这房子——是从孤苦无依的老人那里靠赌博骗来的——他的名字叫荻……,不对,叫直山——”
母亲真是快晕倒了。
笹川有点慌忙地接着问:
“不对吧?君枝,你之前的老公不是叫做荻原什么的?”
“是的——去登记时才知道,那是假名——是化名。本名叫做——直山利一,刚刚大师说的全部——是事实。”
母亲不停发抖,听不清她的话。
赖子还记得那个男人——直山,也记得曾被他揍过好几次。是个浑身酒臭,非常讨厌的人。但是赖子却不晓得母亲曾与那名男子有过短暂婚姻。
那种人也算父亲吗?
“求、求求您告诉我该怎么办!教主大人!”
母亲显得更慌乱了。男人锐利地盯着纸门——赖子的房间看。赖子以为男人看到她了而吓得跳了起来,不过似乎是没注意到。
“舍去不净之财是最好的方法。卖掉这间房子,把钱捐献出来作为净财,总有一天便能恢复。”
“这太……”
“做不到的话我也无能为力。”
“教主大人!”
“那么!”
男人又大喝一声。
“只有把窝藏家中的魍魉精鬼一一封进深秘的御筥神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求求您,不管花多少钱,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愚钝!这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问题!”
男人发出更粗鲁的聋音。母亲简直吓软了腿,摇摇晃晃,快跌倒之际,笹川扶了她一把。
“君枝,在教主大人面前你可不能说这些失礼话。敦主大人帮人封印妖怪不是为了赚钱。你这么说,简直是说他在敛财——太龌龊了。你不也早就听过好几次教主大人的敦诲了吗?”
“啊啊。”
“隐好——魍魉不会栖息在清澄通透的场所,专门出现在停滞混浊之地。心中有所障壁,就会生出虚无,而邪恶之物就躲在虚无之中。魍魉就是生于心灵空隙之中的——”
“心灵的——障壁。”
“心之壁是邪念,是物欲,故魍魉好财气。所以必须舍尽污秽的财产,打通障壁,让心灵畅通才行。我只是暂时帮你们保管污秽的财产并将之洗净而已。”
男人朝厕所方向走去。
“建筑物也是相同道理。通风不良处会生出邪恶之物,会冒出魍魉。”
接着咚咚地敲了厕所的门,大喊:
“鬼门(注:阴阳道思想中鬼出入的方位,也就是艮角[东北方])方向不净之处!”
转回来面对母亲她们。
“不吉之物流入,坤角上有玄关!邪恶由大街流进这里,无处可去在此盘旋,是故鬼门生魍魉。”
“呀啊啊。”
母亲惊声尖叫。
“好!”
男子做出夸张的动作踏响地板。
“天神御祖有诏曰:若有痛处者,令此苇之空穗之深秘御筥,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而布瑠,部,由良,由良,而布瑠,部。”
没听过的话,是外国话吗?
赖子心脏紧张得跳个不停。或许是有不知会发生何事的讨厌预感,也可能是男人的说话声太大了的缘故。
男人唱诵外国话,伴随着奇妙的动作在地板上用力踏了好几次。
接着打开背上笈的盖子。
“速请御筥降临此地,在此击退魍魉!”
男人顺势在厕所前单膝及地,再次以听不懂的外国话大声唱诵咒语。
之后又大喝一声,盖上笈的盖子。
赖子不想继续看下去,轻轻拉上纸门钻进被窝里。
是骗子。那男人肯定是骗子。母亲多半被笹川所骗才会去那个疯子家里吧。每周每周,每到星期五晚上都去做这些怪事,究竟能有什么帮助?母亲太笨了才会想依靠那个骗子。
根本就是大笨蛋。
赖子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把棉被紧紧盖着。同时——她也想象得到愚蠢的母亲她们接下来会说什么话题。或许那个疯狂的男人会打开纸门进来,管他什么魉魉,真希望那个男人快点回去。
心中的空隙会生出魉魉?记得刚刚他是这么说的。母亲说加菜子是魉魉。那么那个男人也会把赖子的加菜子收进背上的小箱子里吗?
不能让他收走。
反正这些怪人也对付不了加菜子。
但是——
加菜子她。
加菜子她这活着吗?
不想听见的声音传进耳里。是母亲的声音。
“我女儿、也请收服我女儿的魍魉。”
“君枝,冷静一点!”
“我女儿、我女儿也是魍魉。那个女孩——”
“别急,先清静这个房子要紧。现在这房子的魍魉精鬼已经被御筥神收服封来了。改天,等你改变生活后再来参拜。”
“可、可是。”
她们说什么?赖子也是魍魉?魉魉究竟是什么?
——什么不会变老,你说什么梦话!不会变老的根本不是人!
——不是鬼怪就是魍魉啊。
魍魉不会变老。若真如母亲所言,赖子与加菜子真的是魍魉也说不定。
如果那时与加菜子不去看湖的话,现在不知会如何?而背箱子的男人待会儿会进房间来吗?
结果与猜想的不同,没人进赖子的房间。赖子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翌日,玄关被牢牢封住了。不仅在生活上非常不方便,也让赖子觉得很丢脸,仿佛一家人漏夜逃跑了似的,也像是遭人查封了一般。
厕所里也设置了巨大的炉子与奇怪的箱子。而现在唯一出入口的后门上,明明不是新年却挂上注迎绳(注,一种绳索,形状为大麻绳底下每隔一段距离绑着菱形纸片串成的纸串,象征着圣与邪的分界,常见于神社周围或神像周边,新年时挂在玄关驱邪祈福)。
母亲说这样做就能变得幸福——根本相反,母亲比以前显得更惶惶不安,比以前更憔悴,其丑陋也达到巅峰。母亲几乎毫不工作。
除了准备三餐以外,呆坐着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多。只要稍微听见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吓得东张西望。如鬼魅般的可怕人偶头堆放在房间角落。
看到总是在害怕的母亲,赖子的厌恶感也达到最高点。
糟透了。
不管被她贵骂还是鼓励、哭泣还是吼叫都好。不,就算是被打也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上太多了。母亲干脆死了算了,龊龊又愚蠢不堪,丑陋到极点了。
赖子不想看到这样的母亲,于是也不再出房间。想说出去走走也好,却想不出有哪里可去。白天的话外面有夏日发威。而晚上则又被母亲严厉禁止出门,即使想逃也逃不了,这种近乎软禁的日子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赖子决定去咖啡店坐坐。
想再听一次那首外国音乐。
想读文学杂志。
赖子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恰好是那事件经过半个月,暑假的最后一天——八月三十一日。
进到空无一物的客厅,只见母亲一如往常孤单地瘫坐在房间正中央。一如往常用充满血丝的混浊双眼望着赖子。
“明天就开学了。”
赖子极力以不带情感的平板语气说。
“是嘛。”
母亲则是以毫不关心的语气回答,这就是无法沟通的母女对话吧。
“我要买笔记本跟铅笔,给我钱。“
赖子说。经过一段说短暂又嫌太长的沉默后,母亲回答:
“嗯嗯,说的也是,你等等。”
此外没说半句话便摇摇晃晃地起身从后门出去了。
什么嘛,这女人。
约三十分钟左右,赖子在无人的家里以方才母亲的蹲坐姿势等候。这时茅发现,这个家原来这么宽敞。虽不寂寞,但令人感到不安。人偶的视线仿佛针刺般令人痛苦,于是赖子拿起布巾往堆在角落附近似乎已蒙上一层灰的恶心人偶头盖上。
也不知是从哪调度来的,母亲拿着些许钱回来了。或许是当铺,也可能是去预支来的,总之这个家里目前已经没有母亲能自由动用的现金。
全都交给那个背着箱子的奇妙男子了。
“赖子,这些拿去——)”
赖子从母亲手中夺走钱,快步从后门飞奔离去。后方似乎传来母亲抗议的悲伤呼喊,但赖子早就对母亲的心情毫不在意。这钱究竟哪来的,一点也不重要。
外面晴空万里,天气很热,久违的阳光很刺眼。加菜子说过,万物受到阳光照射,会加快死亡的脚步,她说的应该是对的。
来到书局,加菜子常看的杂志是哪本呢?总之先买了两本贴上“今日发售”、“好评发售中”宣传纸条的杂志。
装成大人进入咖啡店里,一如往常点了红茶。
店内播放的是听惯了的那首音乐。
赖子边喝红茶边随意翻阅杂志。隔了半个月,总算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只有这种时刻赖子才算得上是个人。管他什么魍魉,已经无所谓了。
啊,多么令人怀念。
我在前世经常做这些事呢。
还是说,这是来世会做这些事的预感呢?
欠缺的部分一一填满,多么充实,多么满足啊。
但情绪却突然反转。
快乐的背后聚满了不安与焦躁,以及绝望感。
无法平心静气。
这样下去不行,总之必须先去见加菜子。必须确认她的生死才行。
但是,不知道。
视线仅是逐着铅字跑,那首外国音乐传入耳朵里。
就只有表面与往日相同。

那时才总算懂了。
——没错,原来如此。
楠本赖子逐渐这么认为。
那时候加菜子她——的背部。
使尽全力——

*

“她被人从背后推下去。”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难以置信,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

“加菜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被那个男的!”
“男人?”
“是个男人。使尽全力,很粗鲁地。”
“这是真的吗?”
“咚地一声推了下去。好过分,真的太过分了。”
“嗯嗯。”
福本巡警感到困惑。
眼前的少女开始哭泣了起来。
若被人误会是自己惹哭的话十分难堪。所以带着赖子到行人难以看到的角度,也就是派出所的角落去。姑且不论作证内容,眼前这名少女突然说了一大串话后,却又因自己的话而伤心地哭泣起来。人生经验尚浅的福本,面对目前状况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赖子小妹。应该没叫错吧?你刚刚说的全都是真的吗?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我才、才没有说谎呢!”
“我没说你说谎啊。可是都已经经过半个月了,怎么会现在才……”
“可是、可是是真的嘛!加菜子真的被男人……”
“是个怎样的男人?”
“太暗了脸部看不清楚。穿着黑色的衣服,动作非常迅速。”
“嗯嗯。”
福本捂住自己的嘴。
如果这是事实可不得了。
当上警察才刚满一年,福本从未遇过象样的事件。但是如果相信这名少女的证言。这毫无疑问地是一起杀人——未遂事件。
只是被害人现在——
被害人现在似乎又被卷入别的事件。听说该事件的管辖单位是国警神奈川本部。
那天深夜,或者该说清晨。把她送到那间奇妙的医院——或者该说研究所——总之是那间怪异的建筑物后,福本就完全没听说柚木加菜子的状况了。那名少女究竟又被卷入什么事件里——已不再是福本的职权所能干涉。
那天回到派出所时已过了中午。
那之后福本还被上司狠狠地训了一顿。
记得是本月十六日的事,距今也有半个月了。
一方面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月,同时也惊觉居然只过了半个月。好像昨天才刚发生,又觉得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大概是因为这次经验太过超乎现实的缘故吧。
十六日是星期六,是福本的休假日。不只熬了一整夜还放弃休假钱去帮忙。原以为会被嘉奖一番,作梦也没想到换来的居然是一顿训斥。只是被骂的话也罢,福本还被前辈揍了两拳。被揍的理由大概是插足无关的事情或四处乱跑却又毫无联络之类的吧,福本想。所以到现在被揍酌真正理由福本还是搞不清楚。而其实搞不清楚状况正是他被揍的理由,这点福本也还是搞不清楚。
福本回想起来。
那一天——
现在站在眼前的少女被家人拖回去之后。
手术室朦胧不明的指示灯转暗,被包得像木乃伊的柚木加菜子从手术室里出来——
美波绢子与雨宫——他应该就是传闻中绢子的那个跟班吧——熟悉演艺界消息的福本这么想——紧抱着加菜子。护士劝阻他。原本在一楼的那个螳螂般的护士不知何时现身了,朝顶上微秃的老医生跑了过去,小声地不知讨论了些什么。多半是关于转院的问题吧,可惜听不清楚,可能是那时太累的缘故。之后增冈也加入谈话之中。福本只听见一些支字片语。
“危险——不合常理——人道的——骨——输血——肾脏——脾脏——”
意见似乎还未一致,上面躺着加菜子的担架车就已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前进,鼻子口中等处还连着点滴管、输血管等随车赠品。
木场刑警跟着走。福本想,他真值得钦佩。听其他人说,木场不过是恰巧碰上事件而已。照理说根本不需要为本案负起什么责任。就算他中途回去,不,甚至打从一开始便回绝帮忙也没人有立场责备他的。福本想,这就是天生干警察的料子吧。福本现在只因为美波绢子是事件关系人就兴奋得昏头转向,而这位粗犷的同行却纹风不动。或许是没兴趣,也可能是压根儿不认识美波绢子。所谓的刑警,所谓的警察就该以他为榜样才对。
想到此,福本也决定跟在木场后面走。
在护士的联络下,救护车已在外面等侯。全身缠着绷带的加菜子在护士与救护队员敏捷的动作下被抬入车中。能与救护车同行的只有一人,而雨宫无论说什么也都要跟加菜子一起,不肯退让,绢子似乎感到非常困扰。于是福本便自告奋勇提议愿意载绢子到转院处。他想,身为警官就该如此。
“那么木场先生——您打算怎么办呢?”
“当然也去。部到了这个节骨眼了还要我回去我才不愿意,回程顺便麻烦你载我到武藏小金井吧。”

听完这番话,福本对这名不亲切、一脸凶恶的刑警更有好感了。
究竟为何会如此福本自己也不清楚。
增冈向护士询问转院处的地址,护士似乎要他向绢子询问,於是增冈脚步发出喀喀巨声走向绢子,同了同样的问题。
“每码版进带衣学言就所。”
绢子究竟说了什么福本实在听不出来。
绢子坐进前座。不知是香水还是脂粉味,淡淡的香味刺激着福本的鼻腔。
木场则是坐镇在后方的座位上。
“真抱歉,给您添麻烦了,那间——每码版进带衣学研究所——位于国道十六号线的附近。”
名称是什么还是听不懂。不过目前事态紧急,总先发动车子再说。知道位置的似乎也只有绢子,因此由福本的车在前方引导,救护车跟在后方。
后照镜上,扭曲地映照出默默送行的医生、护士以及增冈的脸。
“你的工作没问题吧?”
木场问。
“今天我没值班。”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抱歉了。”
“人命关天,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福本心情变得有点愉快,虽然这对被害人的家属很失礼,反正不说便没人知道。虽仍处于紧张的状况,福本手中的方同盘转动却是十分轻松。
穿通野猿街道应该就是十六号线了,接下来,在绢子下达新的指示之前,沿线走直即可。清晨车道很空,由窗口流入的凉风令人心情舒爽。
绢子与福本双双沉默着,但福本已经逐渐习惯这种沉默,毕竟从昨晚以来一直如此。
不知走了多久。
民家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树林森林等令人感到寂寥的景观。
“快到了,啊,请右转弯进那条路——”
绢子以电影里听到的声音说。
那是一条小径,没铺上柏油的小径。
继续前进一段时间后视界突然开阔起来,福本对眼前景象讶异地合不拢嘴。
广场上停了一台卡车,同时,眼前有座巨大的箱子。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每码版近代医学研究所。”
绢子说。福本略显狼狈神情,狼狈之下一直隐忍住的睡意终于冒出头来,不小心放松了方向盘,车子打滑了一大圈后紧急停车。
“糟糕。”
匡啷,一声巨响。
一直注意着箱子,不小心撞上卡车后方的载货台。
“喂,在搞什么!”
木场怒吼。
“后面有救护车,车上有患者啊!万一追撞上来该怎么办!”
“对、对不起,请、请问是否有受伤……”
“我浸事,请您继续。”
“嗯嗯。”
幸亏救护车没事,正准备停在箱子入口前。箱子——不,应该说像箱子的建筑物入口打开,一个穿著白衣的矮个儿男人走出来,是个体型只比小孩大上一号,眼神凶恶的中年男子。救护车门一打开,救护队员与雨宫立刻急急忙忙跑出来.状况肯定很急迫吧。至於雨宫,用滚着出来形容他是再贴切也不过。
绢子也连忙跑过去,而木场则是带着可怕表情雄立背后。福本不知该做什么才好,还差
点忘记自己的警察身分,只一直在意着刚刚撞到的卡车的事情。
躺放着加菜子的担架被抬出来,上衣穿着工作眼的男子打开建筑物的正门好让伤患进入。大批人像是被箱子吸入般朝入口前进,木埸也追过福本跑去。
福本偷偷确认了一下卡车的载货台。锁扣的部分受损,稍微凹陷进去。伸手一摸,锁扣似乎松掉了,而开来的吉普车上也有凹陷。
怎么办,开车时心情还颇愉快,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白衣矮个儿把正门关上。
回过神来只剩自己被留在外面。

天色已经完全转亮。或许因为周遭都是树林,四处传来不知是麻雀还是云雀——对无法分辨鸟类啼声的福本而言,什么鸟都一样——的嘈杂啼声。

仔细一瞧——这栋建筑物真的很奇特。
正面呈现完全的正方形。从高度看来应该不可能只有一层楼高,应该有三层楼、不、四层楼以上。
入口是对开式的两扇大门,宽度较普通大门稍宽,两扇加起来约有一点七公尺长。外圈镶以牢固的金属框,上半部嵌入毛玻璃。正上方设有约五十公分的遮雨棚。奇特的是雨棚上方有一宽约三十公分,如沟般的细缝一直延伸到顶楼。细缝上镶嵌着与大门同样的毛玻璃,应该是嵌死的。
这栋建筑让人看来感到奇特的最主耍原因是,至少在正面能看见的范围内,除了这道细缝以外完全没有任何窗子类的开口。
靠近建筑,大门右边挂着一块招牌。
“美马版近代医学研究所”
原来如此,绢子所说的是这个啊。

福本走向侧边,侧面看起来也近乎正方形。
也就是说.这栋建筑是个立方体。
侧面完全没有窗户。只有几个固定间隔设置的的排风扇。
另一边大概也差不了多少吧。
走到背面。背面有个类似院子的小广场,大型的焚化炉。焚化炉上有根令人无法相信是以砖块堆成的超巨大烟囱。当然背面也没有任何类似窗户或后门之类的开口,看来这栋建筑物只有一个出入口。是个完全的立方体,有如一颗骰子。
刚刚在正面时没注意到,原来屋顶上还有另一根烟囱。
目前两根都没冒烟。
究竞这栋建筑是什么,这颗骰子真的能拯救少女吗?
福本想说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意义,便又怅然地回到正面广场。
来错地方了。睡眠不足的福本已经累得连里面正在进行什么也无法想像。或许该打开门进去看看,但不知为何却不想这么做。以金属和厚重玻璃制成的大门彷佛正抗拒着年轻巡警的进入,同时也觉得,像个愚蠢哨兵般傻傻地看守玄关似乎更合乎自己身为警察的身分。
但不管看守多久也没人到访,而箱子之中也没人出来。
福本担心卡车坏掉的载货物。保持沉默是犯罪,应该通知车主才对,但也不知道是谁的卡车。看起来像是军方转售民间的设备,相常老旧。若真是如此,搞不好卡榫原本就是坏的?
  
不,这是不可能的。
福本很确定。
广场两边竖立着原木制成的电线杆,电线杆沿着小径设置了一整排,电线由国道延伸过来。远方的电线描绘出柔软弯曲的曲线,连接到箱子底部。应该是电话线吧。
电话——该向派出所或管区警署报告现在状沉才封。但是别说是建筑物附近,就算出了国道,这一带也没有能发挥电话功能的东西。
就算福本现在的思考能力已经降到谷底,也还是知道这四周的状沉。但心情上又百般不愿去打开那道门。
程面应该有护士吧?或者——
鸟的啼声停了下来。随著啪啦啪啦的振翅声,森林中的鸟儿一口气全部飞了起来。
视线朝空中一望,烟囱里冒出烟来。
突然听见彷佛地狱的油锅锅盖打开般的巨响。
隆隆隆隆——
这是什么声音?
令人非常不愉快。
箱子震动起来了。
箱子


“送进箱子里了。”
“箱子?”
赖子听见箱子这个词便想起那个到家里的怪男人。
真不可靠,这个狗脸巡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同样是警察,那个巨汉——好像叫做木场吧,木场更值得信赖上好几倍。木场不在吗?如果是那个一脸凶恶的男子,大概就能拯救赖子吧。
照这样下去,
照这样下去赖子会,
“加菜子现在被送进箱子里,巡警先生,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
“啊?呃,嗯,是这样没错。”
“加菜子还活着吗?”
“你真的不知道吗?家人没跟你说过吗?”
这个警察果然是狗,够愚钝。轻蔑他算了。赖子心想。
“嗯,我想应该还活着吧,没想到手术失败的消息,况且如果已经死了,也就不会有绑架——”
“绑架?”
“啊,关于这个……”
总之似乎还活着。
太悲惨了,照这样下去,赖子的未来就会变得一团糟了,没有来世还比较好呢。
“我想见她!我想见她!请带我去见加菜子吧!”
“咦?可是,这个——”
“加菜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被黑衣男子推下去!我知道真相.今天以前却一直想不起来。真的,这是真的!如果加菜子还活着,我一定要见她一面,求求你。封了,那个刑警先生。”
如果是木场应该会帮忙吧。
就算加菜子还活着,肯定也已经不在三鹰那家医院了。可是连对加菜子家的地点也不知道的赖子而言,如今只能靠警察帮忙。这只狗没用的话,只有靠木场了。箱子?他说送进箱子是怎么一回事?
听赖子提到木场,福本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接着又问了一次赖子,所说之事是否真实之后打起电话来。赖子觉得不该听对话内容,便尽量分心去死牢别的事情。
於是那首外国音乐有如耳鸣般在鼓膜内侧响了起来,赖子眼中的福本的嘴巴像是机器般不停地一张一合。
  栏器狗放下话筒,暂时看着天花板,突然又好像发作似地立刻拿起话筒。於是支配了赖子鼓膜的那首音乐的不定型意象逐渐消退,狗的吠声再度恢复成人话。
“但是,就算您这么说。是的,所以说这时属下该怎么办——不,不是的。可是既然有可能是杀人事件,啊不,是被人未遂事件的嫌疑,是的,杀人未遂。如果她的证言属实的话——嗯嗯,所以说,嗯嗯。”
“所以说属下该如何处理才好!”
“真是的——这些家伙——照这样看来如果直接跟神奈川本部联络,肯定会被惩戒免职吧。”
福本说完放回受话筒,似乎被挂电话了。
福本用瞳孔又黑又大的小眼睛凝视赖子。
此时自己在对方眼里究竟是什磨摸样,赖子多半知道。
就算不那么悲伤,就算不那磨难过,也能让人相信自己是十二万分的悲伤、难过。只要流点眼泪大部分的人都会相信自己。
这招只对同年代的同学没用而已。
是否也能瞒骗过那对狗眼呢?
果然——福本一副对赖子担心的样子。
“小妹,听我税。柚木加菜子还活着,只是现在有坏家伙想伤害加菜子,警方正出动大批警力严密保护她,所以他们似乎没多余心思来管这件事。不过你所说的那个黑衣男子,如果真的是推加菜子下去的犯人,我相信肯定跟目前的事件有关。只是不管是警署还是本庭都没办法帮你,毕竟辖区不同,没办法让你去见她。只是肯定的是加菜子还活着。但由於事故是发生在我们的辖区内,由小金井署的刑警负责搜查。所以说,赖子小妹——应该没错嘛?刚刚说的你懂了?”
“见不到加菜子吗?为什么不能见她呢?什么辖区的我不知道,可是、可是。”
哭给他看试试。
“好了好,听我说,赖、赖子小妹。嗯,该怎么办呢……”
太有效了,福本明颗露出很困扰的神情。
“木埸——先生的话——那个人会怎么做呢?”
福本说完,又看了一下赖子,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年纪老大不小的警察居然还向哭泣的十四小女孩征求意见,赖子觉得很可笑。
福本像是关在动物园里的熊一般,在狭窄的派出所里不安分地来回走动。不久,另一个警察骑脚踏车回来,是到过赖子家的那名警察。
福本看到同僚立刻抓住他不知商量些什么,另一个警察非常惊讶地看了看赖子与福本的脸。
“可是你,这么做的话,”
他说:
“肯定会被骂咧。不,我说福本啊,这次搞不好会被免职咧.你自己也清楚吧。”
“但总不能放着不管吧。你看她哭得好可怜,一心挂念朋友。这是杀人事件啊。”
“就算如此,交给我们署的刑警调查不就得了?”
“我觉得两者一定有关联,这是很重要的情报。可是神奈川跟我们又有奇妙的地盘意识,等到能好好跟对方说明都不知道是何时了!所以——”
“想干就干吧,我不管了。我会装作没听过。”
警察说着,拿起警棒敲敲自己的肩膀。
福本干劲十足地转过头来,说:
“我带你去见她吧,赖子小妹。”
“我会带你去见加菜子的。加菜子小妹现在跟木场刑警在一起——应该还记得吧?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刑警先生,那个人现在应该在加菜子身边。木场先生一定能了解我们——”
那个人现在跟加菜子在一起?
“我没错,这么做是对的。”
福本带著愉悦的表情,仿佛自我催眠般地说。

木场刑警真的跟加菜子在一起?
那个人正在保护加菜子?
“我相信木场先生。”
福本好像正说着什么。
但他的话已经无法传达到赖子耳里.

“木场先生一定能了解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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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场——
木场刑警——


“木场!木场修太郎!”
又在叫了。
木场厌烦地抬起脸。
这次又是什么事了?本厅来传唤了?如果是的话——
可能就是最后通牒了。
木场无视上头命令单独行动已快一个星期,自己感觉到,这几天来的任性妄为已即将进入尾声。取缔红线或保护要人并非自己的工作,自己既非公安也非防范课,杀人案件才是自己的专门范畴——之前老是用这些话来说服自己,但听说最近发生了杀人分尸案,这么一来这些借口就再也说不通了。只不过分尸案发生地点是神奈川,自然是神奈川县本部的负责区域,轮不到隶属于东京警视厅的自己出马。
啊,这岂不是自我矛盾?
现在木场所在的位置是神奈川县而非东京都,而且针对绑架预告进行的警备工作——更是轮不到木场出马。
——青木肯定很生气吧。
实际上生气的应该是上司大岛,性格温厚的青木也不可能真的发脾气。这些事情是早就知道的了,但木场此时先想到的还是青木。
而木场也开始考虑辞去警察工作后自己该何去何从。自己能做什么?自己不适合在组织里工作?所谓的组织又是什么?
有巡警,有巡查部长,还有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阶级筒直像军队一样明了,却又让人觉得无法释怀,觉得不合情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民主主义?木场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觉在占领时期结束后,组织的规模好像一口气膨胀松垮了起来。
如果这是军队的话——
忽视命令任意行动的木场肯定会被关禁闭吧。不,忽视本部的命令,最惨的下场恐怕连   命都不保。
但是现在却容许木场大大方方地任意行动,而且目前还未有严重的的惩处下来。虽说不久应该就会有所处分,但顶多也只是惩戒免职,不会有更重的惩罚,送命之类的更是绝对不可能。如果受到的只是减薪训诫等不像样的惩罚,木场就打算干脆辞职。
不过就算辞掉警察的工作,木场也不知该找什么职业。
总之既然会处罚,木场希望干脆快点,警察机构真是个松垮的组织,这种组织不存在还比较好哪。
说归说,木场其实也不怎么了解警察机构的细节。警察机构组织的系统极为复杂且不断变化。木场刚当上警官不久就颁布了新的警察法,去年又经过一番修订,制度每变更一次组织也随之变化。去年修订后除一部分地区外,各地方自治团体的所属警察变成受到国家警察的管辖,组织上经过一番大规模的整合。但是随着合约成立(注),不久警察法会再有一番波动。
木场不认为这是无意义的行为,但不断变更的法令实在令人无所适从。何必在谁都搞不清楚的部分上面浪费那么多工夫?况且现在名称上是国家地方警察某县本部之类,表面上似乎很了不起,骨子里还不就是市警、镇警、村警的集合体。就算名称改变、上层的管辖改变,组成分子没变就没有用。组织里依旧充满着地盘意识,彼此之同毫无休戚与共之感。想到这些,木场不由得忧郁了起来。
既然那么在意彼此的地盘,就应该更确实地规定出内部的职权划分才对。连一个造反者都无法公正惩处,仅在意着面子问题,能粉饰太平就粉饰太平。
想到此,木场突然注意到一点。
——啊,这不是和自己一样?
内容空空如也,只有外在很牢靠,就好像空的糖果盒。
不由得觉得可笑。
“木场!既然在就早点回应。我跟你不同,可是忙得很。”
国家地方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某某警部站在焚化炉旁,额头上冒着青筋。木场很清楚他嘴里说很忙,其实也只是一整天在那一带晃来晃去而已。所谓的警备就是这样。
“反正我是个不速之客,所以故意躲起来不去碍到你们的眼。”
木场一脸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警部则像是见到脏东西般厌恶地说:
“你究竟为什么天天往这跑?为了来这睡午觉?东京警视厅可可真是个轻松的职场。可惜我们的管辖没那么闲,我现在恨不得有好几副身体可以用。”
“那为何不把这么轻松的的工作交给部下负责,自己赶紧去办要紧事?听说最近不是发生分尸案了,那边还比较缺人手吧。”
“杀人案件不是我负责范围。那才是你的专门吧?才刚听上头抱怨说向本厅申请支援,结果来的几个都中看不中用。像这种残酷的杀人案件才应该是你这种硬派刑警负责的吧?”
“哈!说东说西,结果还不是眷恋这个轻松工作?就算你有好几副身体,我看也全专挑轻松的做吧!不过这样也好,像你这种软脚虾跑去杀人现场——只会添麻烦而已。”
  警部气得额上青筋都快要爆开似地恶狠狠瞪着木场。他身材瘦不拉几的,怎看都像是个坐办公桌的官僚,与木场并列一起时难以相信这两人皆是警官,到了啥人现场多半会贫血晕倒吧。想像着那种状况,木场不禁微笑起来。
“哼、哼!木场,这些放肆的话想讲就趁现在,反正我已经向警视厅作严重抗议,处分很快就会下来了。”
“那是当然的,我忽视上级命令,不遵守命令便是违反警察官服务规程。东京警视厅要对我下达什么处分,我都坦然接受。但是我不认为我有添到你们的麻烦.我不是只静静地待在这里而已?没道理被你们抗议吧?”
“有你在这就会造成管辖混乱!总之不管出什么状况都是你害的啦!”
警部歇斯底里地以尖锐的嗓音吼叫。
出状况时,为什么就该把责任转嫁给什么也没作的人?
木场无法理解。
“管辖混乱不是因为有我在这,而是你的统率能力太差的缘故吧。这么多警官在这儿,却只能一整天呆呆地站著,就算是傻子也会厌烦吧。况且你说万一出什么状况,像现在这样才真的什么状况也出不来。这么夸张的警备状态,原本会发生的事件也发生不了了。我看神奈川本部才真的闲得不得了吧?为了保护一个小女孩,而且还是全身包满石膏绷带动弹不得的伤患,居然出动一整个中队。在这种随便丢颗石头都会砸到员警的状沉下,还论什么统率,别笑死人了!”

注:即旧金山合约。一九五一年九月日本与二次大战战胜国于旧金山签订的合约。于翌年的四月二十八日正式成立。

这里的员警人数确实不寻常。当初木场以为只会派两三个警官轮流看守,想说或许人手不够,有点担心才来这里的。结果没想到人数一天比一天多,现在已经有三十个警官配置在建筑物的里里外外,自然也就没有木场帮忙的余地。只是连续来个三天后也不好打退堂鼓,不知不觉间也快一个星期了。
见到木场依然故我的不逊态度,神经质的警部终于发飙。
“木、木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这些失礼的话是什么意思。警备没有所谓的完全准备!跟杀人事件不同,我们要保护的是活人,若有个什么万一就来不及了。要防范犯罪于未然,比解决已经发生的犯罪得更细心才行!跟你这种见一个抓一个的野蛮杀人课刑警的工作是不一样的!”
警部的话里已见不到理性,完全是冲动性发言。看到对方越兴奋,木场就变得越冷静。而这种时候,木场总是会不小心说出一两句多余的话。
“那我问你,就算对象是个普通的小女孩也会警备到这种地步?”
“普通的——你什么意思!”
“我想问的就是,如果柚木加菜子只是个普通的穷人家的女儿的话,你也会这么严密地保护?”
警部一时为之语塞。
没错,因为柚木加菜子并非一般普通的女孩子。所以若是像预告信般加菜子真的被绑架的话——这对警方而言自然是大大的失态。神奈川,不,恐怕全日本警察的脸都丢大了。
得知此事实是在绑架预告信送达的第二天。消息是怎么传进上头耳中的木场并不清楚,但明显地上级肯定承受到很大的压力,警备增加的原因当然也是基于此吧,木场想。

据说加菜子是拥有日本几分之一财富的财经界龙头之直系子孙。说“据说”是因为木场毕竟只是个局外人,县警们并没有向他告知详情。但得到此消息后,木场总算有点了解那天晚上的对话意义。那个叫做增冈的讨人厌家伙大概是律师之辈吧。也就是说,那天晚上他与加菜子的监护人阳子她们在讨论的应该就是财产的分配问题。
——我的立场重视的是对现实的正确了解,而非带着期待的预测。
——侮辱我就等于侮辱我的委托人。
——只要加菜子先死亡的话这件事就不算数了。
先死亡?先死亡究竟是什么意思?
总之既然需要议论,就表示加菜子虽是直系,在立场上也没有正当继承权。或许是小妾的女儿,不然就是因其他理由在户籍上没被登录成嫡子。既然如此,对其他主张自己有正当继承权的人而言肯定很碍眼吧。但奇妙的是姐姐阳子好像没有继承权。阳子与加菜子很相像,血缘上有关系是毫无疑问的,或许是异父姐妹也说不定。
——你不就——很高兴?
没错,加菜子死亡的话,肯定会有人高兴。
如果阳子的话属实——那个人肯定是增冈的雇主吧。
那么加菜子绑架计划的主谋者应该就是这派人马当中的一员了。
但如果这些都是事实,反而会产生矛盾。这么夸张且愚蠢的警备态势依木场的推论应是那个大人物的要求,不知是对公安、总监还是本部长,总之是直接对上层要求,所以眼前才会有这么森严的警备。
但如果增冈的雇主是那位大人物的话,事情岂不是很矛盾?绑架的主谋却要求加强警备,太不可思议了。
木场这几天的推理老是想到这里便陷入瓶颈。
木场本来就与财产继承之类的事情无缘,所以其实也不清楚实际情形如何,只知跟大笔金钱扯上关系的话三教九流什么的都会一个个冒出来,而财经界还不就是魑魅魍魉的巢穴,这些人各怀鬼胎,会做出什么木场料想不到的事情也没啥好惊讶的。
木场暂时沉默地思考着这些问题。
而这段时间,警部则不断微微颤抖地忍耐着愤怒,等待木场的回应。最后终于无法忍受,夸张地挥舞右手大喊:“喂,木场!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啊!”
木场闻言,不由得对眼前这名男子没用的样子怜悯了起来。
警部似乎敏感地感受到他视线里的怜悯之情,连忙装起威严来。
“总、总之,木场,有客人们上门来找你了。算是我求你,去把他们赶回去吧。当然,你也一起离开是最好不过了!”
“客人?”
是谁?由警部刚刚的话推论,可以肯定不是东京警视厅的人。但——除此之外应该没人知道木场在这儿才对,不——
木场想起昨晚的骚动。
——关口知道。
再三要求他闭嘴,没想到他还是说出去了。
警部像个忍受被人欺负的幼儿般紧抓着裤子的口袋,再度以歇斯底里的尖锐声音说:“对,什么缘故我不知道,总之他们指名要你出面。他自称是小金井派出所的巡警,还带个女孩子。总之对我们已经造成困扰,有时间毁谤我不如快去见他们吧!”
木场一出来,便见到站在电线杆旁的福本。
“木场刑警!是、是我,福本。”
依旧是一副呆模呆样的狗脸。木场隐约地想起了半个月前的事情。
“怎么了?不用值班吗?还是说你今天也没班?”
“不,我今天是为了公务而来。”
“公务?”
“呃,或许不该说是公务,对。赖子小妹,你解释一下。”
原来身旁的女孩是楠本赖子,躲在电线杆后面看不清楚。
木场因见到意想不到的访客而大大动摇。
不知为何,见到赖子秀丽容貌的瞬间,心脏便剧烈地跳动个不停。
“究竟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赖子开口前福本大声地抢先回答。
“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了,这是杀人未遂事件!”
“你说什么!”
“加菜子是被推下去的,被一个黑衣男子。”
赖子说完注视着木场的眼睛。
木场把头侧向旁边去。
“话说回来,这么森严的警备是——为了保护加菜子小妹吗?好厉害啊,简直像是在保护大人物一样啊。”
福本像个来观光的游客般不住地左顾右盼,说起话来还是老样子,不经大脑。木场想,这就是这个人最糟糕的地方了吧。接着视线回到赖子身上,与她一直注视着木场的视线相交,木场的视线仿佛被弹开似的又立刻跳往别处。
“加菜子呢?现在加菜子怎么了?加菜子还活着吗?”
赖子不客气地质问木场,木场则是如那天晚上般有点支吾其词。
“应该还活着吧,我想。”
“应该?”
这次换福本询问。
“我这半个月来也只看过两三次那女孩的尊容,一直都是谢绝会面中。”
“她、她现在能说话吗?”
“谁知道,没听过她开口,只不过——似乎还有意识。”
木场原本想说“况且我出于自己的立场也没办法大大方方地跟她见面”,想想还是作罢。
不知赖子是感到心安还是反觉不安,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总之——把详情说来听听吧。”
木场邀请两人进入箱子里。

箱子——美马版近代医学研究所——的大门比起外表看起来还更坚固沉重得多,多半是特别订做的。材质不是用铝而是用钢铁制成,玻璃当中也嵌入密密麻麻的钢丝,又厚又重,就算有汽车撞上这道门大概也不会坏吧。简直是战车的装甲。
不,不只是大门,整栋建筑都坚固无比。这已超出防范或警戒的范围,摆出一副不容外人入侵的态势。这里与其说是研究所更像个坚固的要塞。没错,形状上看来根本是一座碉堡,一座防御阵地。在这么和平散漫的时代里,这箱子究竟想阻隔什么?保护什么?

刚进来时,木场的心中便如此质疑,但随着那道沉重大门关上的瞬间,木场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
想通了什么木场自己也不明了——或许是睡眠不足与持续忙碌的疲劳造成的幻想——但想通了之后,木场好像又找回了安定感与活力。
木场试着思考,最后想出的原因是箱子已被填满,名为木场修太郎的箱子如今已经被填满了。
而填满这股空虚的,大概就是柚木阳子。
木场想,自己就像一个箱子,那么不就与这栋奇妙且坚固的建筑物相同,是为了保护某物而存在吗?不知不觉间,内部的空虚已有了阳子的存在。当箱子不再空虚时,便产生了存在理由。换句话说,木场现在已成了保护阳子不受外敌侵害的箱子。
至于敌人到底是什么,目前尚不明确。但能从这个未知敌人的手中保护阳子的人,恐怕就只有自己。那正是自己来到此处的真正理由——木场产生了这种错觉。
对于已经搞不清楚何为正义何为邪恶,谁是敌人谁是同伴的木场而言,这样的错觉却能让他获得救赎。既然要在法律伦理之中划分善恶敌我界限很困难,而不划分却会让人痛苦不已的话,那条线就只好由自己来决定。
凡是不利于阳子的便是敌人,也就是邪恶——木场想通了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纵使目前敌人的真面目还不明朗,但对木场而言,只要敌人确实存在便已足够。因此他才会再度感受到久违的安定感与活力吧。
只是,木场自己并未察觉到这种感受正是一般所谓的恋爱情感。

要塞只有在打开大门的那一瞬才容许外界入侵,当关上的瞬间来临,完全独立的小宇宙又形成。空间中充满了深沉安静的重低音与苍白的人工光辉,空气沉淀,充满紧张,不断震动着。在不容许一丝自然光线入侵的这个空间里,一切存在物均受到荧光灯的洗礼,有如电影片中的景物般失去现实性。要塞内部——箱子当中是个确实阻隔了外在世界的次世界。
木场感觉到,就连自己发出的声音也仿佛电讯般经过分解重组,变成了有如喇叭的声音——是的,就像电话里的声音。当然,木场知道这是因为长期待在这里,脑袋在受到不断传来的那股低沉机械音的影响下呆滞了的缘故。
内部的情况毫不输给外在,呈现同等的异常状况。
打开大门见到的是一条与大门约略等宽的笔直走廊。不管是地板、墙壁还是天花板皆以水泥造成,毫无装饰性,就像是隧道一般。
天花板上潜入纵一列的荧光灯,左右墙壁上设置了似乎同样是铁制的门,左三道,右两道。门上连一道窗户也无,仿佛弹药库的大门一样粗糙而牢固。
走廊尽头处也有一道铁门。那并非通往外界用的出口,而是巨大电梯的入口。当时躺在担架车上的加菜子便是一直线被吸入那座电梯之中。
木场心想,一楼应该是动力室之类的设施吧,这星期以来见到好几次类似燃料的东西搬进里头。收容加菜子后持续听到这股机械声肯定是由一楼房间,不然就是由底下——虽不确定是否有地下室——传来的。而这股低徊沉重的声音,毫无疑问地与战时被送往战地时,在运输船上动力室传出的那股声音属同一类。
放置于房间里的,肯定是发电机之类的机器。
走廊在电梯门口处往右拐弯。
位于拐弯尽头的是个透天直达三楼的空间,这里设置了一座铁制的旋转阶梯。
那一天,由于来不及搭上电梯,木场与阳子便是由此上去。
木场带领着充满好奇四处打量的福本,以及眼里闪烁着不安与害怕神色,一动也不动的赖子——如同那天一般——走上阶梯。
二楼与一楼的房间配置完全相同。
与一楼不同的部分只有靠近阶梯侧的两扇门为木制,以及出入口侧——建筑物的正面——的墙壁上,有一道纵一直线的细长窗户这两点而已。
木场打开阶梯附近的木门。
里头另有一条走廊。
走廊上有四道门,都是很普通的木门。走廊左边墙壁正中央有一道,右手边等间隔有两道,走廊尽头还有一道。尽头的房间是厕所兼小浴室。令人惊讶的是,这么大的建筑物却只与哦这里有厕所,因此警备的员警增加之后总是挤得水泄不通,毕竟警力人数有三十人以上。
神奈川本部最后还是决定设置起临时厕所。木场每次见到都会失声笑了起来。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为了防范犯罪而待在这里,还是为了待在这里而待在这里。况且,警力配置多到必须配置临时厕所的地方真的还会发生犯罪吗?不过反过来想,或许厕所的设置也代表着这里具有足以遏制犯罪的能力。
但总觉得很滑稽,可笑至极,因为这样根本是本末倒置。
滑稽的不只临时厕所,这栋建筑物隔间的滑稽程度更超乎其上。
不论警察在不在此,这个箱子的隔间配置都完全超越了常理范围。例如正中央的走廊与这道走廊的交界处,一般而言是不需要设置门的。
木场一开始也觉得很奇怪,如今早已习惯。
右手边的两个房间供给住在这里的两名所员生活起居使用。当然,木场从未进去过。前面的是一个叫做须崎的矮个儿男子的房间。这名男子老见他穿着白衣,所以应该是医生或研究员吧。内侧,也就是靠近厕所的房间住的是一名叫做甲田的中年男子,总是穿着工作服。木场猜他应该是操作一楼动力室机器的技师。这不只是由衣服而来的猜想,不管是动作还是表情,都让他有这种印象,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木场的偏见。
这栋研究所里,除了所长以外就只有这两名所员而已。
所长的房间则是位于他们房间的另一边,也就是靠建筑物正面那边。
打开走廊左边的门,这里似乎是一间小型的接待室。说似乎,是因为这间房间丝毫无法令人感受到欢迎气氛,大小约有十坪,地板上贴着单调花样的瓷砖,随意摆设着简陋的桌子及十来张椅子,初次之外就只有堆着堆积如山纸卷的书架而已。
房间角落有座洗脸台,大小于厕所里的盥洗台相差无几,但墙壁上装设了镜子,因此可知这是洗脸用的而非盥洗台。对面角落里则放了写字用的桌子,上面也堆满了资料。这里就是这么个煞风景的房间。

打开房门立即见到阳子站在桌前。
“木场——先生。”
此情此景,与一星期前的那天一模一样。
木场有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当然这是错觉,自己也知道只不过是因为先前也有过相同的情景罢了。
那天阳子见到木场开门大大吃了一惊,同时从她手中滑落了加菜子的绑架预告信。
“请问有什么事?这位记得是——”
“我是武藏小金井站前派出所的福本。”
福本抬头挺胸回答,但很明显地,位于阳子视野中心的并非福本,而是赖子。
“这位记得是——加菜子的朋友——”
“我是楠本。”
赖子简短地回答。
“你今天来这儿是为了——木场先生,请问这是——”
“加菜子据说好像是被人推下去的。对吧,福本。”
“是,这位小妹作证说,这并不是事故,也不是自杀,而是很漂亮的杀人未遂事件。”
“混账东西,杀人哪有分什么漂亮不漂亮,总之快把详情交待一下。”
此时木场才总算发现房间里有须崎在。须崎靠在书架旁的墙上望着木场众人,矮小的身躯恰好完全被书架挡住,完全没注意到。
须崎由书架旁露出略微浮肿的脸,然后“哼”地一声,满脸不高兴的表情。他头大手脚短,眼神却比常人凶恶一倍。
“抱歉,麻烦你先离席一下吧。”
木场稍嫌麻烦开门见山地便说了。他本能地讨厌这名男子,没有理由。
须崎大概也是同样想法,瞥了木场一眼,一语不发乖乖地离开房间。只不过在关上门前,须崎回头见到阳子,朝她微笑了一下。
木场调整桌子方向,让赖子和福本坐在对面,请阳子坐在自己身旁。阳子一动也不动,满面狐疑地看着赖子。
“阳子小姐,你也仔细听听比较好。”
听到木场的话,阳子小小地嗯地一声,坐了下来。但似乎还有点摸不清状况。
“好了,小妹妹。就请你告诉我们那天你一直不肯回答的事情吧。为什么直到今天才突然想说?”
“我——总算想起来了。觉得很可怕,才——”
“那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月,为什么到现在才突然想起来?”
“属下认为,或许是当时受到的刺激太强烈了才想不起来的吧?比方说——”
“没人在问你的意见。”
木场并不认为福本是个糟糕的家伙,但屡屡不经大脑的发言还是让木场恼火起来。
“我不是问为什么想不起来,而是问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了。”
“我觉得很落寞——所以去了咖啡厅——就是常跟加菜子去的咖啡厅。然后看了加菜子常看的杂志,就突然——”
“想起来了?然后呢?”
“加菜子是被推下去的,被人从背后用力推下去。”
“被谁?”
“一个穿黑衣的男人。”
“是不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我完全没见过他。突然从后面跑出来,碰地一声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真的吗?木场完全无法相信。
但是事到如今才撒这种谎,对这女孩一点好处也没有。
那么——目的是开玩笑吗?或是想嘲弄大人?
但她的眼神却又如此真挚。
“那、那是真的吗?”
阳子出声询问。
“——你真的看到了?”
赖子突然慌张起来,真挚的眼神中浮现动摇的色彩,连忙像是要藏匿眼神般低下头去,显得惶惶不安。
“是、是真的啦——才不是——说谎呢。”
语尾带着颤抖,眼中噙满泪水。在眼泪的满载下,赖子的真意扭曲变形,就算凭着刑警的锐利目光也无法分辨其真实性。
木场实在不了解这个女孩的本质。或许她并不是在说谎,但她一句句话里却见不着真实感,总觉得像是虚构一般。
木场只知道,这女孩的话绝不能照单全收。赖子的话对木场而言,没错,感觉上就像是在听电影中的台词般虚浮。内容设计得很完善,话语中也富有情感,但说穿了不过是照着剧本所写的台词念罢了。不管演员多么卖力地让演出更具真实性,所扮演的角色依旧是个虚构,所表现出来的永远不是演员本身的性格,与现实接触到的真实性不可相提并论。若真是如此,赖子恐怕是比阳子更优秀的名演员吧。
但这个建筑物的内部并非外在的现实世界,因此楠本赖子的话在进入这箱子之后反而变得真实了,同时这也打乱了木场的判断能力。
“可以麻烦你说的更详细一点吗?比如说,对了,站立的位置。把这里当作是月台好了,这里过去就是铁轨,这张椅子当作电线杆。当时加菜子应该是站在这里。”
木场设定起假想的现场状况,自己扮演加菜子的角色站在位置上。如果赖子说谎,详细追问应该会露出马脚。
“我——站在这一带。”
赖子倏地起身移动到木场右斜后方。距离约三尺至四尺(一公尺至一点二公尺)处。
“我包包放在这里,加菜子则是在这一带。”
动作一点也不迟疑。
“但这岂不是很奇怪?你们两个不是要一起去什么——湖?要去那地方所以才在这等车吧?一般而言朋友出游不是都肩并肩站在一起?总会谈天说笑的吧?”
或许这只是木场这种年过三十男子的刻板印象,搞不好年轻女孩子没这种习惯——木场脑袋的角落隐约地这么认为,但立刻否定了这股想法。
普通情况下,应该还是会肩并肩等候才是。
“因为加菜子她——哭了。我第一次看到加菜子哭,所以……”
阳子的表情笼罩上阴影。
“哭了?楠本同学,你说加菜子那天哭了吗?”
“是的。所以我才会觉得不要看她的脸比较好。”
所以才站在她身后三尺(一公尺)的地方吧。
“然后呢?那个男人又是?”
“我一直注意前面,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大概是那方向。”
赖子指了指自己的左后方。
“福本。”
木场指示福本,愚钝的年轻警官这次倒还挺机灵的。
“这样吗?”
福本从左后方绕过来推了木场的背。
“不是这样,还要更用力一点,碰地一声推下去。我吓得跌到地上。不、不对,那个男人顺着推倒加菜子的反作用力,也顺手从背后把我推倒在地。”
“那么,就是这样咯?”
福本双手碰地推了木场一把后转身再推了赖子。
“不——我想大概是逃走的途中撞上我的。”
“啊,原来如此。”
福本转身故意用身体冲撞的样子。
“而我则是这样。”
赖子身体旋转半圈后跌坐在地。确实,记得那时赖子是瘫坐在地上。
“我懂了,那你有看到他的脸吗?”
“是一张很可怕的脸。”
“更具体一点。说可怕,我的脸也很可怕咧。”
木场或许是开玩笑才这么说,但似乎没人这么觉得。
“眼神很锐利——可是见到他的脸只有一瞬间,没看到很清楚,只记得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的样子。”
描述地很具体。木场看了一下阳子。
“这女孩的话,你觉得如何?是真的吗?如果是的话——这确实是犯罪行为。对了,阳子小姐,加菜子现在能说话吗?一直都没机会问你这件事,如果能说话的话应该有听她说过什么吧?”
“很遗憾的,加菜子还没办法说话。意识有时会恢复,但还是很朦胧。所以我也没听她说过事故——事件发生时的状况。”
“刑警先生,你在怀疑我吗?”
赖子又再次朝木场放出他穷于应付的那种眼神。
“我、我才没有说谎——”
“哭什么哭!”
木场大喝一声。
再也受不了了,不能老是被小姑娘的眼泪牵着鼻子跑。
现在的木场已经与跟赖子初次见到时的木场不同。
赖子似乎受到很大惊吓,眼泪也停了。
敌人的真面貌已经逐渐明朗,木场的脊椎似乎又再度涌出干涸了数年的能量。
“如果这女孩的证言属实,加菜子小姐便是差点被人杀害,而现在又有某人下预告信要来绑架,我不认为这之间毫无关联,很明显的,有敌人针对你们姐妹而来,我是局外人,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向你询问详情。阳子小姐,如果你方便,是不是能对我说——”
“请等一下——”
阳子没看着木场,出声打断木场的话。
“——木场先生。为什么你那么执着地要卷进这件事情当中呢?就算楠本同学所言不虚,你只需向石井警部进言即可,不是吗?毕竟你只是个偶然碰上事件的、过路人。”
石井就是刚才那位神奈川本部派来的警部。
“如果跟石井报备事情就能获得进展,我早就退出这件事了。那家伙太没用了,官僚主义外加只会帮上头抬轿,唯唯诺诺察言观色,唯恐惹起风波。那种家伙就算来个几打也没办法打倒你的敌人。我看你的敌人,来头恐怕不小。”
“木场先生,那您就能打倒——那个敌人吗?”
阳子双眼注视着木场。
“敌人,就是为了被打倒而存在。”
“您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弃吗?”
“恰好碰上杀人未遂现场的是我,恰好碰上恐吓信送达的也是我,我想这之间一定——有某种缘分存在吧。”
阳子忍耐着痛苦,带着悲壮的神情思考了一番,顿时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说话声停止的同时,机械声又再度充斥整个房间,建筑物本身持续着难以察觉的细微震动。
“能不能——见加菜子一面?”
打破沉默的是赖子。阳子反射性地吓了一跳,再次望着赖子。
赖子也凝视着阳子。
福本只能没用地在一旁观看这个局面。
木场心脏鼓动逐渐加快。
“楠本同学——你叫做赖子对吧?我听加菜子说过关于你的事,加菜子很喜欢你,今天你会来这里,或许并非偶然吧。我去向院长拜托看看,看能不能让你见加菜子一面。木场先生,刚刚的事情稍后再详谈好了。”
阳子说完起身。
“木场先生,呃。”
福本终于开口。
“关于这个事件,属下也觉得实在……”
“我懂,你回去吧。别学我,会被开除的。”
“可是,属下也对目前地盘意识过强的警察机构很……”
“不用说这些大道理,我不是因为对现况不满才这么干的,我只是想这么干就这么干。”
“可是……”
福本的发言到此被打断,因为雨宫进房间来了。
“我听阳子小姐说了。赖子小妹,谢谢你愿意跑这一趟。”
雨宫的打扮与半个月前一模一样。这半个月来,木场也见过他好几次,几乎都穿着同样的衣服。
“谢谢,也辛苦两位了。”
雨宫向木场和福本郑重地道谢。在雨宫眼里,警察大概都长得一个模样,对木场插手管闲事似乎丝毫不在意。至于穿着制服的福本,在他看来大概也跟外面守卫的员警差不了多少。也就是说,雨宫对警察丝毫不抱警戒。
雨宫依旧一脸睡眼惺忪,维持着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表情,走近赖子身旁。
“能见到你,加菜子一定很高兴。我常听她诉说你的事哦。”
“不知加菜子是否还——认得我?”
“当然还认得啊,跟她说话也有反应呢。而且她还认得我跟阳子小姐。”
赖子的脸急速扭曲了起来。
“加菜子——”
赖子抱着自己的肩膀——就像那天晚上她在三鹰那家医院维持的姿势——摇摇晃晃地颤动起来。
“放心好了。加菜子不会死的。”
雨宫缓缓地说。

传来一声特别响亮的敲门声,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官进入房间。
“面会批准了,请来上面等候。”
警官说完这些便转身离去,木场缓缓起身。
依木场、赖子、雨宫、福本的顺序,众人排成一列走出房间,这或许是受到建筑物格局的影响吧。
快到螺旋阶梯面前时,赖子的脚步停下,不住发抖。雨宫温柔地拥着赖子的肩膀。
木场在背后看着雨宫熟练的动作,不知为何觉得有点讨厌。
只是——此时的木场想也没想过,那其实与名为嫉妒的情感非常相近。雨宫又以无机的声调温柔地说:“没关系的,尽管放心好了,去见见加菜子吧。不,求你至少看看她的脸,好吗?”
“加菜子、加菜子她——对我——”

“她说你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哦,而且她跟班上同学也处不来。”
“处不来?”
“嗯——因为加菜子的家庭环境复杂啊,她经常交不到朋友,从小就老是孤单一人,所以能交到你这么好的朋友她真的很高兴啊。”
虽只有短短一瞬间,赖子的脸恢复了她原本应有的表情——至少在木场眼里看来是如此。赖子的双肩在雨宫肩膀的包容下,仿佛踏在快崩坏的楼梯上似的,一步一步胆战心惊地走上楼。雨宫仍旧维持着非哭非笑的独特表情,有点兴奋地走过木场身旁。
“不、可、能。”
赖子以似乎无法判别的声音小声说了。纵使混杂在低沉嗓音般的机械震动声中,这道过于细微而难以相抗的空气震动却比迄今为止木场听过的任何赖子的话更直接地传达过来。
最上层——三楼与一楼、二楼的隔间有很大的差异。
螺旋阶梯走到底立刻见到一条走廊。一、二楼的走廊位于建筑物正中央,笔直地把建筑物切成两半,但三楼的走廊却沿右方墙壁朝正门方向延伸。因此靠右侧墙壁这边什么也没有,左侧墙壁上有两道门。
前面——靠阶梯侧的是木门,后面——也就是靠近建筑物正面的是铁门。因此三楼连那唯一类似窗户的那条细缝也见不到。那条细缝开在——这么说或许有语病,毕竟这条细缝已经嵌死,实际上也开不起来——铁门深锁的房间里。
更奇妙的是,三楼连电议出口也不在走廊上面是在房间里,也就是说,若搭电梯上三楼,一出门便已身处房间之中。
雨宫拥着赖子的肩膀,穿越木场来到电梯出口的那个房间——前面的房间,打开门。
机械声变得更响,仿佛进入军工厂。
“请进。”
雨宫先带着赖子进入,再出来引领木场与福本入内。木场要进入房间前,感到一丝踌躇。木场曾进过这房间三次,第四次——则受到石井警部阻扰。
这里是加护病房。
房间呈现巨大的L字形。这栋建筑的隔间均以方形构成,L字形的房间照理说是不可能存在的,理所当然地房间里另有一个小房间。小房间大概是处理室,不,应该是手术室吧。
打开房门,右手边是电梯门。门旁有一座垂直伸出的墙壁,壁上有道与电梯门大小相当的左右对开式门,样子很像电影院的大门。加菜子被抬进这里那天,由楼梯跑上来的木场与阳子见到了加菜子被送进这道电影院的大门里。
木场判断这是处理室的理由在此。
处理室还有另一道门,在角度上从入口处看不见这道门。当时不便在房间里乱逛,所以另一道门的样子如何木场不是很清楚,应该是与这道门很相近的门吧,因为加菜子是由那边出来的。

木场回想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送进处理室的加菜子。
尽完职责的急救队员准备打道回府。
只留下阳子和雨宫、以及木场三人——
想到这,木场才发现一件事。
那个时候还没有机械声,机械声是在加菜子被送进处理室后才突然响起的,之后迄今半个月——至少木场留在这里的时间内——未曾间断过。
手术一直持续到下午。木场叫福本先回去,向甲田借了卡出去购买一些食物。回来后先到那个招待室小睡一下。这段期间内,阳子和雨宫似乎一直待在这个房间。
室内摆设着大大小小的机械与计量器,全是箱型的,仿佛乱立的墓碑。墓碑上装设了宛如战舰雷达的示波器及许许多多收音机上可见的按钮,这些墓碑之间则以各式各样的管线连结起来。
巨大箱子里面也仍然满是箱子。
在这些箱子围绕下,房间的中心架设了半圆形塑胶膜制的帐篷。正确的名称是否叫帐篷木场不得而知,这只是他从自己词汇中选出的较相近的暂称罢了。如果是以布料制成的话,木场或许就会改称它做蚊帐了吧。
垂挂在天花板上的帐篷分做好几层——或许由这层意义看来,称呼作蚊帐还比较合适——从外面的墓碑引进好几十条大大小小的管线入内。薄膜本身是半透明的,但经重叠后内部情形已模糊难辨,只能见到有些影子映在上头。影子如同墓碑一般四四方方,可见帐篷里也摆满了机械箱子。
加菜子就躺在里头。
木场记忆中的加菜子除了脸以外,全身包着绷带和石膏,宛如埃及的木乃伊。身体上插着好几条不知是点滴还是什么的管子。鼻孔里也插着细管,脸上戴着像是氧气罩的东西。第一次见到时在睡眠之中,第二次时看着木场,第三次则看着空中。
每次见到她木场便想,刚发生事故不久,关节扭曲出血不止时候的加菜子甚至比现在更富有生气,令木场觉得她还有得救的机会;但现在躺在床上的加菜子总是确实活着,却反叫人觉得恐怕没救了。这种感觉第二次来的比第一次强烈,第三次又比第二次更强烈。不知这次看过后会有何感想。

短短时间内木场把这些事回想过一遍后进入房间。
墓碑之间摆了几张椅子,阳子与石井、以及几名警官坐在那里,也有几名员警靠墙站着。
木场一进房,大家全都朝向他看。
这景象好像一群人在坟场赏樱,赏樱客石井走过来。
“我听说了,木场,这么重大的事情你怎么没告诉——”
“别在这里说这些事,待会儿再谈吧。”
木场的性格比起方才在后院谈话的时候似乎又更凶恶了点。
石井警部被他的气势压倒,噤口不语。
“教授很快就会来看诊了,刚好加菜子现在醒着,去看看她吧。”
阳子说完起身,在墓碑与警官之间迂回前进,来到帐篷前停下,掀起帐篷的接缝。赖子避开杂乱的墓碑群到达那里,木场随之前往,福本也慢吞吞地跟在身后。墓碑与墓碑之间盘踞着仿佛蜷曲着身体进行冬眠的蛇般的电线管线堆,障碍难行莫过于此。
等到木场他们到达,阳子掀起了第二层的帐篷,接着掀起第三层、第四层——也就是说帐篷共有四层。
阳子突然踉跄地向前跌了一跤,原本掀起的帐篷又一层层盖了回去。
“哎呀,不好意思。”
雨宫迅速走近,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细心程度真是无懈可击。
“阳子小姐,千万别硬撑呀,大前天才刚抽出那么多血而已。况且你平时就有点贫血毛病呢。”
“抽血?”

“因为要输血啊。除了阳子小姐以外,没其他血型相合的人了。”
难怪脸色这么苍白。

这么一说才想起来,那天——加菜子手术结束后阳子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的,还以为是太过疲劳的缘故。那时候应该刚抽过血,多半是在木场外出购物的时候,不然就是小睡一下时进行的吧。
小睡醒来,原本房间里的大批人群已经不见。
那时只见到脸上毫无血色的阳子仿佛一个坏掉被抛弃了的赛璐璐娃娃般,四肢瘫痪地坐在椅子上。雨宫双手抱着头蹲在阳子身旁。
气氛非常凝重,一时之间还以为加菜子已经过世。
恰好须崎——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穿着染血的白衣从处理室出来。由于无法从阳子他们的反应判断出加菜子生死与否,木场便趋前向须崎询问。须崎似乎很疲倦,而且心情还很不好。他回答:
——血管的选择啊,真的是辛苦得不得了,不过幸好主动脉弓跟胸部动脉的接合状况不错,应该没问题了。
木场听不懂他说的意思,只听得出加菜子应该是有救。须崎以下颚指示后面,木场回过头,那时才第一次注意到帐篷的存在。

阳子在雨宫的保护下,坐在石井警部的隔壁。
脸色一片苍白,唯有眼睛周边些许红肿。比那时更憔悴了。

“木场,大前天晚上你回去后加菜子又动过一次大手术。原本这种会面是要尽可能避免才对,念在阳子小姐向所长千拜托万拜托才答应让你们见面,麻烦你们可要尽量长话短说哪。”
石井警部快速地说。
木场掀起帐篷,轻轻地推着依然抱着肩膀不住发抖的赖子。指尖碰到了赖子肩膀时,紧张的感觉仿佛触电般传来,建筑物的细微震动与赖子的身体同调。原来如此,木场似乎能理解为何这女孩在这栋建筑物中反能维持真实感的理由了。接着自己也探头进去,而福本也跟着走到木场面前,弯下腰,探头守望内部的情形。
加菜子在里面。
全身插满无数的管子。

似乎又变小了点。
只靠点滴过活,变瘦也是理所当然。
见到从白色毯子下伸出的上了石膏的双脚,内心一阵刺痛。
仿佛窥视着蚕茧内部一般,帐篷里像是个异世界。在这异世界里也同样设置了各式各样的小箱子。
今天加菜子没戴上氧气罩,秀丽的容貌没有一丝伤痕。加菜子缓缓地将头转向木场众人的方向。或许是跟不上脖子转动的速度,眼神稍慢了一会儿才捕捉到大家的身影。那是一双仿佛会把人吸入般的深邃大眼。
同时,她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与阳子一模一样,少了多余的部分,加菜子可说是个更纯粹的美女。啊,该说是美少女才对。
床上的美少女以几乎感觉不到的速度缓慢地移动视线,赖子进入视野之中。

嘴角扬起,她笑了。
“拉。”
嘴形看来似乎想发这个音。但没声音传出来。
木场想,应该是想说“赖子”吧。

“加菜子——加菜子!”
赖子挤出带着强烈金属质感的声音。
“加菜子!”
“再继续下去会造成病人负担,到此为止吧。”
木场背后响起石井警部的声音。
警部像是要扒开木场跟福本般将他们拉开帐篷,抓住正想更靠近一步的赖子,“好了小妹妹,我还得向你问话呢。”
说出这句与现场气氛最不相称。最糟糕的台词后,随即将她带到外面。
但石井自己却有好一会儿维持着向后看的不自然姿势——一直凝视着加菜子。
警部回过头来——脸上表情充满了讶异。
木场见状火了起来,说:“怎么了警部,你该不会目前为止一次都没看过要保护的人吧?”
“不,怎么可能——只是,我看她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
“什么,加菜子说了什么吗?”
阳子问,她额头上满满是汗,看来身体状况真的很糟。
“不知道,我没听清楚。”
石井警部做出很愚蠢的回答。

听见机械声,深沉地,宁静地,由地底传上来。

电梯的门打开。

最后的主角搭着升降舞台(将地板的一部分分隔,其下方设有装置使其能自由升降,演员或道具、场景等可由此登场以增添效果的一种舞台装置。)出场了。
美马坂幸四郎——
精悍的表情、严厉的眼神、紧闭的嘴角、宽广而聪明的额头,其容貌仿佛就像理性的集合体一般。年事虽高,一头后梳的直发却仍乌黑有光泽。穿着不带一丝褶皱的白衣的科学家。
年纪大约是五十过半。
须崎跟在身旁。
须崎手上抱着箱子。
是个宽三十公分,高四十五公分,长约有二十几公分的金属箱子。
大概是新的机器。
“看诊时间到了——”
须崎以百无聊赖的声音宣告。
美马坂无视木场与石井警部他们,笔直地走向帐篷入口,须崎从那附近的墓碑上拔起几根电线与管子,接在自己带来的箱子上,跟着抱起箱子拖着管线,进入帐篷。
美马坂站在入口前,似乎打算等待须崎先在里面准备就绪。
突然,慌张地传出咔咔嚓嚓的声音。
又发出咚、嗙的巨响,紧接着转变成惊叫。
“呀啊啊啊!”
须崎的声音。
“须崎,怎么了!”
美马坂问完,卷起帐篷。
“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干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美马坂回头瞪着石井。
石井连忙跌跌撞撞地起身。
“怎、怎么了?”
“你自己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美马坂以宏亮的声音大声怒吼,用力地拉下帐篷,天花板上传出劈里啪啦的断裂声,半透明的薄膜一半被扯到地板上,内部的异世界呈现在众人面前。
须崎吓软了腿。
看到好几个小箱子,分不清哪个才是须崎刚刚带来的。
有张床。
床上有条堆成一团的毯子,同时,
除此之外,床上
什么也没有,

柚木加菜子,在众人环视下,忽然地,真的是忽然地消失了。
加菜子她——

加菜子她升天了。
没错,果然如此,跟我想的一样。
赖子心想。
加菜子笑了,她了解我的想法。
我——
我的未来,终于得救了。
(前半部略)
需要那个女孩。

回到旅馆。难以入眠。用棉被把自己抱在房间中央来度过漫漫长夜。
种种思绪来去脑海之间。
父亲的事,母亲的事,以及祖母的事。过去的回忆毫无窒碍连绵不断地一一想起,引人进入心急、焦躁与不安之中。
(中略)
想回自己的房间,在这栋充满空隙的房子里无法成眠。
仿佛要被空隙所压碎,夜晚在空隙中膨胀,夜晚伸出魔手,夜晚从鼻子入侵。
脑袋在压迫下变得愚蠢。
只能浅睡,做了个梦。

满月月光的照耀下,挖掘着祖母的坟墓。
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苔藓、微生物尸体的有机臭味传来,快醉了。指甲里塞满泥土,这种感觉倒是颇舒服。不久见到冠盖。挖开盖子,拉出祖母的尸体。
祖母已开始腐化,零零落落的身体好难抱起。
用力一拉,胸骨断裂,腐烂了。这倒好,真是太刚好了。
先把上半身放到地上,挖出整个棺桶。
拆下外箍,将之分解。一片片木板仔细地捆好。
再把洞埋起来,拿出准备好的箱子将祖母塞入。
当然,塞不进去。
这不过只是小事一桩。
塞不下,把祖母分解就行。
从骨盘拆下脚部,扭转方向,与方才木板相同,用绳索捆起。手臂也如法炮制从肩膀拆下。因为尸体腐烂了,分解变得很简单,就像拧下蟋蟀脚一样简单。
手臂也漂亮地取下来了。
手臂也以绳索捆好,总算能塞入箱子里。经过分解能不留空隙地塞入。用力填满,剩余的空间以散落一地的五脏六腑填满。
箱子里,祖母紧密地充满着。
总算能安心了。再也没有讨厌的东西能入侵的空隙了。埋葬本该如此。
祖母安心地张开眼。
“啊。”地发出一声。
关上箱子前,天亮了。

原来如此,事情居然这么简单。那个箱子里的女孩肯定也是这般创造出来的。

这个梦,一定是神明的启示。
就算继续找下去也没人能保证找到的那个女孩。休假只剩三天。
那么就靠自己亲手创造吧。
得先准备好箱子才行。
(下期持续)


那天,我醒来时已过中午。
感到轻微头痛,倦怠感布满全身各个角落,前天的宿醉仍残留体内。
前天,稀谭舍文艺部的寺内前来我家。自短篇集在莫名其妙中决定发行的那天起已过了将近二十天了,这段时间内我也曾参加过几次商讨细节的宴席,不过寺内亲自上门访问倒是头一遭。

当初,我完全没打算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任何添笔润饰或修正,所以对于短篇集的出版事宜一直都是采取悉听尊便的不负责任态度来应付。
因为我觉得文章——不,不只文章,我认为一切作品都像是排泄物。
如同摄取食物般,那就像是我个人在吸收摄取名为人生的养分后,生下来的残渣——对我而言我的作品顶多就是这类东西罢了。所以我认为去加工、修改排泄出来的残渣是非常无意义的。
所以我讨厌添笔。
某次在与稀谭舍商讨时,我吐露出上述心声,寺内说:“老师,拧这么说的意思不就认为读者们欣赏的是您的排泄物,更进一步地说、评论家之类的人士便是对着您这些、这种脏东西品头论足地发表高调了?您毫无顾及地放言实在令人感到痛快至极,可是嘛……该怎么说……”
寺内话尾说得含糊不清,不停苦笑。我没办法,只好勉强辩解说:“哎呀,我也很感谢那些为我评论的书评家们啊。对、对了,这就跟给医生检查排便来诊断健康状况的情形一样。评论家们看了我的作品之后,对我提出缺乏营养、有血便、有寄生虫之类的警告,我则根据这些警告,连忙正襟而听,改正每天的生活态度。”
寺内听了更是苦笑地说:“那么我们这些读者不就是对老师不健康的排泄物感动不已了?这样形容起来可真妙。”
我听到他这句话才总算惭愧地真正体认到我现在的立场。
我不只是撰写作品而已,我已经将之发表出去了,若只是撰写,不管要当作排泄物还是脏污皆无妨,但问题是我已经将这些作品贩卖出去了,而且是卖给与自己非亲非故的陌生大众。
我已经不单单只是个专事表现的人,而是所谓的卖文者。如果刚刚的发言是真实的,那我便是对不特定多数的他人——读者泼洒我的屎尿,并靠泼洒这些屎尿换来的些许金钱养家糊口。
我不由得脸红起来,赶紧收回方才不当的发言,并告知寺内我愿意改正预定收录的那几篇作品。寺内没能看出我的内心转变,满脸讶异地答应了。
我想来很不擅长向人传达这类细腻的想法。
寺内先给了我十天期限,前天就是第十天。
虽说原本没打算修改,结果一重看,不只发现有错字,还有漏字,改个小地方整体的印象也会随之变化,最后我还是仔仔细细地修正了好几个部分。
重读自己的作品,这十天来的工作仿佛是在反刍自己的过去般,令人阴郁不已。
我的文风本来就十分阴郁,就算是自己写的,反复阅读下来会让精神状态变得阴沉自然是不言而喻。进行修改原本是想对自己作品多尽一点责任,但重读对我来说却几乎成了一种痛苦。
所以我决心彻底以工匠精神来面对。
或许是这个决心有了成果——因此没引发忧郁症的老毛病,平安无事地完成工作。
来访的寺内收下修改过的稿子,问我:“真的这样就好吗?这是老师的作品,请尽管修改至您满意为止,不必在意时间问题。虽说公司有自己的考量,无法无时限地等下去,但如果重视出版速度更胜于作品本身反而是种本末倒置,所以——”
多半因为这是我的第一本单行本,寺内特别费心着想。
但对我来说,若不给个期限恐怕会拖拖拉拉一直改下去;另一方面也觉得要是这工作继续持续下去,恐怕忧郁症就真的会复发了,所以我先向寺内的体贴道谢,说:“这样就好。”
杂志与单行本的排版方式不同,反正将来肯定也还会校正好几次,没必要着急。可是,在看到寺内将稿子收入皮包时,内心却又充满难以言喻的不安,近乎后悔的不舍之类之情在心中回荡,久久不去。
接着,我难得地在家中开了一桌酒席。
听小泉女士说寺内爱好杯中物,所以细心的妻子特别设宴款待。
寺内一开始说着不行、这样不好、我会挨骂——之类的话,非常饥饿其地婉拒了,但接下来,明明我们也很积极地劝酒,他却单杯说“那么,一杯就好”,一饮而尽,结果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喝光的,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喝酒,或许是想抹消单行本出版的不安心情,也或许是心情真的很好,连喜欢酌酒但不怎么能喝的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节制,所以才会严重宿醉,都第三天了还得忍受头痛。
但这种倦怠感也很令人舒服。
啊,夏天也快结束了——我躺在床铺中想着,虽然夏天在日历上早就结束了,但在我心中仍持续着,或许多少也受到与这几天的称作残暑的炎热气候影响,但在我心中夏天仍持续的最主要的理由,应该是因为我至今依然无法摆脱那个杂司谷事件的影响吧。
对我而言,今年的夏天就等同于那个悲伤的事件。
但是没想到在反复推敲写下以该事件为题材的《目眩》期间,我心中或许也随之产生了一种近似结论的心情。
事件已随着夏天结束了。
一向及此便觉得有点寂寥。
但不论我是否愿意,季节依旧流转,秋天已经到来。
唉,今天非去一趟京极堂不可了——
我想。
自那个事件结束之后到现在,我还没去过京极堂。与京极堂本人也只有在接受警察侦讯时碰过一次。虽然也曾讲过几通电话,但总提不起劲前往,空白的时间也接近两个月了,或许这股想去拜访京极堂的心情,正表示着在我心中已经做出结论了吧。
我想去找京极堂商量事情。
想问他关于顺序的问题。
我正苦恼着单行本收录短篇的顺序该如何处理才好。
目前暂定以发表的顺序来收录,这是寺内等编辑部成员的提议,我对这个提议基本上没什么异议,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就连是哪儿不对劲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这不是借口,我绝非想推脱责任,只是想参考怪脾气朋友的意见来决定自己作品的类序。
我在想,京极堂的话,肯定能对我究竟是感到哪里不对劲提出一套说明吧。就算不够明确,也一定能说出一些道理来吧。
不管他的解释是否就是真相——至少能给我一个既合理又明确的完整说明,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我昨天终究没去成。并非身体状况真的很糟,而是怠惰已渗透全身所致。毕竟这十天来一直足不出户。不过今天一定要出门了,要去京极堂——

虽然下定决心要出门——我却怎样也离不开床铺。伸手拖了烟灰缸过来,决定先抽根烟再说。可惜虽有烟灰缸,香烟却不在伸手能及的范围内,于是我又轻易地放弃抽烟,把脸埋在枕头之中。枕头上柔软又温暖的凹陷仿佛贪眠的具体化身般,再次毫不留情地诱我入睡。

我做梦了。
见到巨大的黑箱。箱子之中另有箱子,在其之中又是另一个箱子,仿佛俄罗斯的小芥子木偶(常译作俄罗斯套娃。为俄罗斯名产,一种形似不倒翁的木制玩偶。内部中空,类似多层皮的洋葱般由大至小一个套着一个。)箱子的数目无穷无尽,最后的箱子是最初的箱子。这是克莱因瓶(数学中的一种概念,为一种二次元曲面,没有边隙与里外之分。)吗?还是莫比乌斯带(数学中的一种概念,为一种只有一个面与一个边界的边带,没有表里之分。)?抑或是自噬自生蛇(古代埃及、希腊等文明中可见的一种象征,造型为蛇衔着自己的尾巴,代表不断循环再生之意。)——
整个世界只有箱子,箱中有世界,仿佛所谓的壶中天。不,该叫做箱中天才对。
一名男子站立于箱前,他头上套了一个箱子,是箱男。
箱男脚下散落着女性的手臂或腿部,他浑身是血。
没脸的女人在他身后的箱子里望着我。
非常令人讨厌的感觉。

“老师,老师在家吗?”
有声音。
“还在睡觉吗?”
似乎有人来访。看来妻子在我睡觉的时候出门了。这么说来这几天她好像说过要跟京极堂夫人一同去看电影《乱世佳人》,原来是今天。
看了时钟,离刚刚放弃抽烟的时候还不到一分钟。看来妻子应该更早以前就出门了。这么说来,刚刚的梦原来只是一瞬间的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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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梦?
大概是有关于上个月底,刚被告知我的短篇集企划案的那一天,所经历的那个奇妙事件的梦吧。梦中情景与那个体验之间也有部分相呼应。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做这种梦?明明在近来的忙碌下,我都快忘记这事件的发生了。
“您不在家吗?关口老师。”
访问者的呼唤冷酷无情地持续着。
我带着满腔不舍离开床铺走向玄关。
睡梦中汗湿一身的身体被冷冽的空气所包覆。我失去了床铺的强力保护,像只搬家途中的寄居蟹般软呼呼的,很没用。
玄关似乎没上锁,来客已经站在玄关的水泥地板上等候没用主人的到来。
“啊,您刚刚在睡觉哦,是不是把您吵起来了?”
来客原来是鸟口。我了解刚刚为何会唐突地做了那个梦了,肯定是听到鸟口声音产生联想。当时同行鸟口的来访刺激了我的记忆,才会一瞬间诱发了那段令人不愉快的影像。
“鸟口,你找我干嘛?我没睡着,只是躺着而已。”
“老师,您说谎也没用哦。看您眼睛红肿,分明就是宿醉的脸。一看就知道是睡到刚刚才起来。”
他还是老样子,爱搞笑装迷糊。
“不管我是睡了还是没睡都无关紧要吧。你找我干嘛?”
鸟口露出大胆的笑容,说:“又发现了喔,分尸案的尸体。”
我莫名地觉得不快。因为,听到这件事令我变得难以分辨刚才的梦是过去发生事件的重新构成,还是未来即将发生事件的预知梦。
“你别一有尸体被发现就来我家,我可不是专门撰写分尸案的作家哩。”
“您说什么啊,我为了这件事来这里令天也才第二次而已耶。而且尸体几乎是每隔三天就有新发现耶,您可别说您不知道啊。真是的,老师总是爱把事情说成对自己有利,真伤脑筋。”
开端于八月二十九日的那个相模湖的分尸杀人事件,案情发展一天比一天更超乎常理。分尸杀人演变成连续分尸杀人,现在被称作武
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我只知道这么多,更详细的部分就不清楚了。
“怎么了?鸟口老弟,我不像你那么清楚啊。身体总算找到了?还是首级找到?如果像你说的每三天就发现一部分尸体那应该也齐全了吧。死者身分查出来了?”
“问题是都只有脚跟手而已啊。目前为止已经发现四只右手、三只左手,右脚有三只左脚两只,昨天发现的是左右脚,没这种长得跟章鱼一样的人啦,所以至少死了四个了哦。”
身体与头部尚未发现,无法判别被害者身份,搜查陷入瓶颈——记得曾在报纸上看过这个消息,那时报导中提到被害者目前发现三人。如果我的记忆正确,应该还发现了其他尸体的部分。总之这事件是近年少见的离奇犯罪。五月发生荒川分尸案,八月初还有千滨村事件,今年可说是分尸杀人案的丰年,但是这些事件在武藏野事件面前全都相形失色。
“那你来找我有何贵干?我可不想再碰到上次那种情况。”
“这个嘛,上次的确很惨,真是一场灾难。”
什么灾难,也不想想全都是他自己害的。
“敦子小姐好像也受到很大刺激哦。听说那栋建筑好像是叫什么什么研究所的,但关于那个戒备体制是怎么一回事则完全查不出来,上头似乎下令严禁秘密外泄。”
“你——去查那个箱子了?”
“不,是敦子小姐查的。”
“敦子小姐查的……也就是说你后来还有跟小敦见面了?”
“别胡乱猜想哦,只是工作上的情报交换嘛。您也知道,我们都一样是编辑嘛。”
“什么叫都一样啊,分明就是天壤之别。你这样做我很困扰,要是小敦她哥知道她身边跟了条怪虫可不得了,连我都会遭殃。那女孩的老哥可是可怕得很。”
京极堂要是知道了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不过鸟口是个不容小觑的人,完全被他平时装迷糊的个性与好好先生性格给骗了,从他的口吻听来,肯定已经与中禅寺敦子不知碰过多少次面了。
“这样啊,我有听说。敦子小姐的哥哥真的那么恐怖吗?是个肌肉结实、高耸入云的巨汉吗?”
我不由得爆笑起来。
“哈哈哈,京极堂跟什么肌什么肉的毫不相关,别说是巨汉,他简直就像块枯木。”
“那,这种没肌没肉、像木耳一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吗?我不懂耶。”
我选择了京极堂最爱用的,那种尽可能夸大又无聊至极的形容方式来形容他。
“关于这个嘛,鸟口,假设你现在站在隧道正中间,出口有两边。前门是怒火攻心,摆好架势蓄势待发的厉锦(昭和二十年代著名的相扑力士,第四十四代横纲。)后门则是一脸怨念深厚的芥川龙之介(西元一八九二~一九二七年,日本小说家。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为日本近代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幽灵朦胧不明地飘荡着,你会选择往哪边走?”
“嗯嗯,厉锦还活着吧?那我当然选厉锦那边,并且五体投地,全心全意地求他原谅。跟幽灵作对太可怕了。”
“对吧,她哥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
鸟口发出一声“唔嘿”紧闭起嘴巴。
“话又说回来,我到现在还搞不懂,到底你来要做什么?先说好,我可不想再碰跟分尸案有关的事了。”
“这样啊,不用担心啦。分尸案现在闹得很大,我们已经不可能拿来当独家报导了,因为现在不管哪家杂志都在讲这个。所以我已经改换目标,跑去调查那个三鹰的御筥神了。结果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是偷偷潜进他们那里调查的,发现对方可真是棘手。”
“棘手是什么意思?”
“我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是想什么都会被猜到哦,虽然我觉得应该还是诈骗啦。不过我被发现是混进去调查的,一下子就被赶出来了。”
“废话,那是因为你的脸看起来很可疑吧。那你说很有趣的事情是什么?”
“看来老师您也很感兴趣了嘛,不过我可不能跟您讲,除非你愿意先答应愿意帮忙。”
“搞什么,真是讨厌的家伙。别想用这招吊我胃口,我不会中中计的,而且我也要出门了。”
鸟口眉毛歪成八字形,说:“老师,你最近对我好冷淡哦。”接着说,“说真的,那个御筥神绝对是诈骗,我采访过的信徒们有八成都遇到悲惨的事情,不能撒手不管。我原本是想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才只身潜入,可是他们的狐狸尾巴一点也没露出来。我拿宗教这种东西一点也没辄,所以才想来请老师赐给我一点宝贵意见。”
“哦,没想到你们可说是糟粕杂志标准模范的《犯罪实录》也会有这么社会派的企划案啊。专趁人之危的恶毒宗教的确不该放任不管——但我实在无法相信,你竟会只为这么点理由就行动哪。”
“被您看穿了,可是——再说下去就太深入了,暂时不能多说。如何?您愿意帮忙吗?帮忙我揭穿御筥神。”
看来是条大新闻。
“嗯嗯,不过这类问题有个人比我更适任,而且我刚好也要去他那里。怎样?要不要一起去?”
“老师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跟着去。不过是哪位先生啊?是对宗教很熟悉的大学教授吗?还是帮人算命的?”
“呵呵呵,是芥川龙之介的幽灵那儿啊。”
鸟口再度发出“唔嘿”的惨叫声。
徒步到京极堂大约三十分钟路程。
这一带整体地势有点倾斜,山坡很多。
登上夹在巨大墓地的狭窄坡道后,京极堂就到了。这块山坡叫做晕眩坡。由于坡道的起伏高高低低,爬到七分之处平衡感会有异状而产生晕眩,固有此名。
车子开不上晕眩坡,因此鸟口把那辆破车停在我家一起走去。肩膀上的行李似乎很重,我觉得很奇怪,为何不干脆放在车子上?
京极堂是家旧书店,店主是个神主,也是个阴阳师。
店门没关,挂着一张主人亲笔书写,不知该说神妙还是拙劣的木牌,上头写着“本日休息”。
我们绕到主屋的玄关。
拉开拉门,恰好碰上京极堂夫人正在排鞋子。
“哎呀,关口先生。”
“嗨,好久不见。”
夫人——中禅寺千鹤子抬起头来亲切地对我们微笑。白皙的肤色配上水汪汪的大眼,看起来颇有西洋美人之姿。
但,既然她现在人在这里,那我妻又是到哪儿去了?
“千鹤姐,你今天没跟雪绘一起出门啊?记得说要去看乱世——”
“啊,你说电影嘛。那个预售大排长龙,没买到票呢。我记得雪绘好象说今天要去购物的样子。”
“原来如此啊。”
多么少根筋的丈夫啊。千鹤子望着鸟口,似乎觉得很奇妙。
“对了,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青年叫做鸟口,算是我认识的,编辑。”
“敝姓鸟口,经常受到、呃、敦子小姐的照顾。”
“哎呀,是是,有听说过呢。也请您多多指教——哎呀哎呀,怎么站在门口就讲了起来了,来来,先上来吧。”
千鹤子露出爽朗的笑容引领我们入内。
“千鹤姐,今天书店好像休息,京极堂不在吗?”
“嗯,不过客厅里倒是有尊摆臭脸的地藏石像。”
“客厅?”
虽然京极堂怎么看都无心做生意,但也很少没理由就休息,可是他休息时大多会闷在书房里。
“哎呀,因为伊左间先生来访,一直待到刚刚才离开的关系。”
“伊左间屋的伊左间?真难得。”
“听他说好像要去旅行。”
伊左间屋——伊左间一成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在町间开了一家叫做“伊左间屋”的钓鱼场,是个很独特的人。跟京极堂一样,商店名称直接变成了外号。他这个人像是鱿鱼丝一样越嚼越有味。可惜到町田的交通不方便,没什么机会与他相见。
檐廊面向庭院,庭院整理得很干净。不知是夫人整理的,主人整理的,还是请了专门的师傅来整理,总之我从没见过这对夫妇在整理庭院的模样。
“刚刚那位女士是敦子小姐的姐姐嘛,长得好像哦。”
鸟口说话像女人一样扭捏起来。
“很遗憾的,你的猜想大大错误。跟敦子有血缘关系的是那个家伙,你看。”
我用眼神向鸟口示意。
一如往常,檐廊上睡着一直彻底欠缺警戒心的猫。纸门敞开的客厅上坐着一个穿着夏季和服的芥川幽灵。
白天出现的幽灵还是老样子,带着仿佛亲戚全都死光的臭脸读着古书。

在我们踏进客厅前,幽灵头也不抬地发出声音。
“嗨,关口,好久不见了,可是久归久也该有个限度;要来时几乎每天都来,而不来时却又整整两个月不来,能不能拜托你别把我拖进你那种乱七八糟毫无规律的人生态度里?”
别说抬头看我们,他的视线甚至未从书上移开。
“唉,会那么忙我也很意外啊。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找你商量。另外,这位是——”
“——《月刊犯罪实录》的鸟口守彦是吧。”
“咦?”
鸟口不仅来不及被介绍,也失去打招呼的机会。
“怎么,你们两个别老师站着,找个位置坐下如何?看,连坐垫都帮你们准备好了。”
京极堂总算抬起头来,微微笑了。
我与鸟口的心情像是被狸猫作弄了一般,依言乖乖坐下。
“请问。”
“初次见面,我叫中禅寺秋彦。跟这位关口先生是学生时代至今的朋友——不,应该说,算是彼此相识而已。”
故意订正是想表示,他跟这种家伙算不上朋友,而所谓的这种家伙指的当然就是我。说明白点,他就是故意要瞧不起我。今天的说法还算多少有点收敛,京极堂平时一向毫不讳言跟我不算朋友的。
但这一连串的先发制人实在干得很漂亮。
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先被拖入对方的步调之中了。
可是京极堂为何能断定我带来的这位青年就是鸟口?我本想开口询问此事,却被按捺不住的鸟口抢先。
“这样啊,我们今天——”
但他的发言没受到允许。
“对了鸟口,武藏野分尸杀人事件多半是不可能快速解决的,所以我想是赶不上下一期的截稿日了。虽说我也不敢肯定贵出版社的《实录犯罪》是否有心在下个月出版下一期。”
“啊?”
完了,已经深陷于京极堂的步调之中了。
京极堂还是一样维持着他那张臭脸,但老交情的我多少看得出他心情逐渐变好。但这是我才看得出来,对于初次见面的鸟口而言自然不可能知道,所以他当然满脸疑惑了。
“所以说鸟口,你拖着坐在那里的三流文士到处跑也是没用的。况且你们总编——叫做妹尾——是嘛,就他而言既然无法抢得独家消息,同时刊载现在进行式的事件也违反了贵杂志的编辑方针的话,应该对分尸杀人事件的采访没有什么兴趣才对。”
鸟口嘴巴微张,两眼瞪得大大地看着主人,似乎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另外——这算是我个人的苦口婆心,为了你们自身安全,最好别去调查你们误闯的那栋神秘建筑,别涉入太深比较好。”
京极堂以明晰的语调说完后,合起方才阅读的古书。我不甘心就这么乖乖听话,便代替鸟口插嘴说:“你老是爱自说自话的说一大串,我们来到这里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咧,况且我也没还没跟你介绍他就是鸟口吧?”
“难道不是?”
“不,是没错,可是……”
“怎、怎么知道的啊?”
鸟口微张的嘴巴似乎不是说不出话来,而是想讲的话被先挡住,正等候着时机说出口。难怪他的嘴形一直维持在“怎么知道的”的“怎”字。
既然开头的部分已经讲出口,鸟口像是河水溃堤般排除阻塞住的话语。
“没错,我就是《实录犯罪》的鸟口,同时也因为我想在下一期刊载分尸杀人事件的独家报导,消极的妹尾每天都在劝诫我。然后由于报导还不齐全,下期也真的考虑暂缓出刊。可是为什么初次见面就能知道这么多事?不,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不小心误闯那栋长得像箱子的建筑物的事情——”
鸟口暂停发言,斜眼看我,大概是在向我是否跟京极堂提过这件事。我快速左右摇头否定。
“我可没说啊。我跟京极堂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误闯箱馆那一天的很久以前。”
“那么为什么这位——中禅寺先生会知道这件事情?难道这位先生也学过什么心灵术?”
京极堂举手制止鸟口的质问,神色严肃地说:“鸟口,我还知道气压种种关于你的事哪。”
说完,他锐利的眼神凝视着青年的眉间,“例如说,嗯,你年幼时应该——经常在神社境内游玩,境内有一座、两座,不对,有四座祭神小屋。然后——有棵大树,是杉树。附近插了好几根旗帜。”
鸟口垂下肩膀,嘴巴再次张开。
这次就是完全所谓的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喂,鸟口,你怎么了?京极堂不会真的全都说中了吧?”
“不,真的说中了,完完全全命中,太、太令人佩服了。”
“真的说中了?”
究竟怎么一回事,我每次来拜访这里常会被他唬到,但这次真的怎么看都是心灵术。难道跟我没来访的这两个月,我的朋友学会了什么神奇的法术?
“喂!京极堂!你太过分了!快点揭晓谜底吧,别跟我说暂时没见面,你真的跑去学你以前讨厌到极点的心灵术了哦?”
听我说这句话,京极堂总算望向我,扬起单边眉毛,表情显得很得意。
“不,这就是心灵术啊。”
京极堂不怀好心地说,点燃从怀中取出的香烟。
“心灵——你不是最讨厌什么心灵什么超常的玩意吗?难道说你在没跟我见面的这段期间连宗旨都改了?就算你骤然断言这就是心灵术,我也无法接受啊。”
你这家伙在想什么——京极堂呼了口烟,接着说:“——我这几十年来贯彻始终,从未改变过我的论点。对于一般人以为的所谓心灵术与过去无异地——不,甚至比过去更加觉得可笑,但是那,否定某事物与是否知道该事物的机制是不一样的;同时,喜不喜欢跟办不办得到到也是另当别论。”
“你的话还是一样难以理解。今天现场有个初学者鸟口在,能不能说得更好懂一点啊?”
京极堂抚摸着下巴,带点不耐地回答:“嗯嗯——譬如说,有个人讨厌用剪刀剪纸,他是个剪刀否定论者,所以他多半是不会使用剪刀,但这并不表示他不知道剪刀为什么能剪纸的道理。相反地,恐怕就是很清楚才不想使用的吧……这个比喻似乎没什么一般性。对了,武器——许多人认为不该拥有及使用手枪,但这并不表示他们不使用手枪。我的意思就是如此。”
“这点我懂,但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能像个算命的一样准确说中鸟口的身份与过去现在发生的事情?鸟口,你的却是跟这个人初次见面,且他说的也全是真实发生过的嘛?”
鸟口难得显出一副乖顺的模样,说:“是的,小时候的事情忘光了,不过都是真的,我真的在神社里玩耍过。”
“既然如此,京极堂,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个青年吧?你为什么能知道连熟人的我都不知道的,不,甚至连这个青年本身都不记得的过去?快让我们了解你的把戏的幕后真相嘛,怎么想都很不可思议啊!”
京极堂微笑,呼地吐出香烟的烟雾,接着说:“这世上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不可思议的哪,关口。”
“不,这次我可不让你瞒混过关了,你每次都用这招来欺骗我。”
“谁欺骗你来着了,别破坏我的名声。”
“那就快给我交代清楚,这把戏到底是怎么玩的。”
既然是京极堂,肯定不会说出什么灵视什么读心术之类的话来。所以一定有什么玄机。
“既然没把戏也没玄机,我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了解。”
“什么?”
早就知道了?什么意思?
“京极堂,你说很早就知道了,可是这不可能啊。鸟口来我家是偶然,而我临时起意带他来这里也是偶然。况且决定作这些事情也仅是在三四十分钟前,你不可能知道啊。”
“为何如此断定?不管你们作这些决定是在三十分钟前还是十分钟前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是在五分钟前知道的。”
“五分钟前?”
“没错,你们来这里时,我刚好去了一趟厕所,所以人在玄关附近。你不是向千鹤子介绍鸟口吗?所以我自然知道与关口巽一郎一起来访的青年是鸟口守彦,我都亲耳听到了嘛。”
“什么嘛!这根本是诈欺!”
“谁跟你诈欺了。我既没偷听也没先溜回客厅等候,是你们自己来得晚点罢了。”
我们的确是站在门口多听了两句。
但鸟口似乎一点也无法释怀,接着又向京极堂质问:“可是,中禅寺先生也说中我的身份与工作上的事情了,还不知如此——”
“哼哼哼,关口,千鹤子在你跟她介绍鸟口时说了什么?”
——哎呀,是是,有听说过呢。
有听说过,夫人这么说了。
“啊,所以说你们从小敦那里听说过鸟口的事情了嘛!”
“正是,敦子那家伙昨天来这里一趟,频频称赞鸟口是个懂幽默、令人愉快的青年。所以我事先知道了鸟口的工作地点、工作内容、人品人格——等等的基础知识。这些以外,鸟口,你也曾跟敦子抱怨过妹尾先生对分尸杀人事件没什么兴趣是吧?”
“这么说来,的确曾抱怨过好多次耶,原来如此,那么那栋箱馆的事也是从敦子小姐那里听来的吗?”
京极堂在听到鸟口提到箱子的瞬间,立刻皱起眉头,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嗯,正是如此,但是——鸟口,奉劝你真的别去深入探究这件事。关口,你也一样。”
京极堂瞪着我说。
看来他肯定多少知道那栋建筑区的内幕。
可是现场的气氛令人难以开口询问,反正这名男子只要是不想说的事情,在怎么问也不会泄露半点消息,我便乖乖地点头了。
且比起这些问题——现在想问的另有其事。
“等等——京极堂,你刚刚的话里有一点还是无法说明。鸟口说他不记得在神社游玩过的事情,因此不可能是敦子对你说的,但你不只能说出祭神小屋的数量,还知道杉树跟旗帜。鸟口,这些都说对了吧?”
“这个嘛,小屋的确是有四间——村子入口处有棵巨大的杉树,然后也真的插了一些旗帜。”
“京极堂,你也说明一下这点吧,难道这些也是早就知道了?”
京极堂又再次搔起下巴。
“关口,‘知道’跟‘了解’是不同的。这边我知道的事实在是鸟口的故乡总是若侠(日本旧行政区名,位于京都府北方,今日福井县南部。)远敷郡,而且是纳田终。这部分是从敦子那里听来的。”
“我的确跟敦子小姐聊过故乡的事情,因为听敦子小姐提到她小时候也住在关西。”
“我没听过纳田终这地方,很有名吗?”
“我不知道有不有名,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山村而已——中禅寺先生听过吗?”
“去是没去过,不过跟关口不同的是,我多少拥有关于纳田终的知识。”
“有知识就能说出刚刚那些?别跟我说你连全日本的各市町村落的神社有几间都知道。”
京极堂这家伙不见得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只不过纳田终比较特别。纳田终属名田庄村,名田庄是土御门家的封地。而土御门则是继承了安倍晴明血统的家系。应仁之乱(日本西元一四六七年~一四七七年间发生的内乱,影响扩及全国,并成为引发战国时代之开端)时,土御门家把晴明的分灵迁至此祭祀。以后这里的神社便受到历代的天皇保护,并受封为天社宫。我们家的神社在正统性上虽然颇可疑,但好歹也算是祭祀安倍晴明的神社,所以说并非全然没有关系。”
京极堂的另一身份是神主,神社就设在附近的森林中,名称为武藏晴明社。
“总之,这些知识组合起来引导出的结论便是先前所说的内容。这是我了解的事情。名田庄位于山中,刚才鸟口本人也说偏僻,自然不会有太多复杂的东西。有的是神社——贵船、加茂、善积川上、以及天社四大支派,因此我推理——鸟口在这种地方长大,自然曾在神社玩耍过,且他外表看起来不像是完全不玩耍的病弱小孩,当然,这算是大胆猜测,搞不好他实际上并不爱玩,也可能专在山林里玩耍。不过在观察他的表情后,我敢断定我说中了。治愈杉树与旗帜则是从文献上得来的知识。”
听完说明便不觉有任何不可思议的。鸟口也总算合起了嘴,反复说着“原来如此,嗯嗯,这样啊,原来如此啊”似乎深感佩服。
“话又说回来京极堂,讲白了确实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可是你为什么要作这种恶作剧?对初次见面的人太失礼了吧,害我也没能好好帮她介绍一下。”
京极堂又取出另一根香烟放入嘴里,说:“让关口大师介绍反而会产生误会吧,况且你们不正是为这类的事而来?”
鸟口闻言,立刻大喊:“啊啊,那时,也是像现在这样!”
思考速度较慢的我在理解事情之前,鸟口已经先盘起胳膊深思起来了。
“怎么了?什么事啊?鸟口!”
这次换成是我跟不上话题了。

“老师,您怎么还没想到啊,就是御筥神啊。没错吧?中禅寺先生。”
鸟口似手肘轻轻顶了我一下,京极堂总算显露出笑脸来。
“诶,昨天听敦子说鸟口要潜入什么可疑的祈祷师还是算命师的根据地采访,既然关口会特意带鸟口来我这儿,我猜九成九跟那方面有关,所以——”
我总算理解了。
京极堂的推测的却很准,我带鸟口来这里正是希望听听京极堂对于那方面的意见。
“你怎么不管做什么老是先入一步两步,等我们问了你再回答不是很好吗?”
“但这比罗里八嗦地说明更好理解吧?”
“话是没错啦——”
我找不到什么话好讲,情急之下拿了毫无关联的话来反击。
“你们兄妹平时看起来老是在吵架,没想到竟会互通情报,真是一对不能掉以轻心的兄妹。”
“什么掉以轻心,我们兄妹啥时做了什么该被警戒的事了?”
京极堂一脸困扰地说。此时纸门悄悄打开,夫人端着盘子进来。夫人再次向我与鸟口打招呼,细心地将茶与软羊羹摆在我们面前,说:“哎呀,这个人又在说些无聊的话了吧?真拿他没办法。鸟口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这个人就是这么个怪人,但敦子跟他一点也不像,个性是很正常的。希望别被他吓到,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鸟口突然变得很畏缩,浑身僵直地说:“没、没这回事,也请您多多指教。”
据夫人所言,茶点的水羊羹是伊佐间屋送的,听说他明天要出发到山阴地方钓鱼。
夫人在的期间,鸟口全身像是被浆糊糊住了一般僵硬。当夫人说了声“各位请慢聊”,关上纸门离去之后,他才像是皮球泄了气般变得软趴趴的。这么说来这位青年第一次来拜访我家时,见到妻子在场也是全身硬邦邦的。既然鸟口回复原状,我也吃完羊羹,话题便又回到原题之上。
“京极堂,刚刚的诈骗算是真正的诈骗,那你的意思是其他的算命师之辈也全跟你一样是诈骗?”
“别一直诈骗诈骗的说个不停哪,不过——诶,你说的没错。虽然这些分子当中确实有类似夏木津那种特异体质的人,但大体而言都是类似我刚刚的把戏。拆穿了是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但若不说,你们恐怕会以为我真的用了什么法术吧?”
夏木津是我们的朋友,在神田开了家侦探事务所。他似乎具有一种能看到他人记忆的奇妙体质,京极堂所指的就是这个。
“我想会吧。要是你不说明真相,反而拿神佛出来解释,我们肯定会被你骗了。”
“我可没骗人哪。我既没说谎,也没扭曲或隐瞒事实,只不过与普通情况在顺序上不相同罢了。”
“这么说也是没错啦,可是你手法的前提是事先知道客人情报吧?我可不认为世上的巫乩卜占之辈能那么刚好事先知道客人情报啊。”
“不、不见得。只不过有个前提,就是灵感与算命应该另当别论,虽说此两者在构造上一部分相同。另一点则是,一般人老把宗教跟超能力者之辈的视为同类对吧?这就是造成混乱的元凶。例如说,用批判超能力者的方法论来批判宗教是文不对题,反之亦然。但是敌人对这点也了如指掌,所以有时会故意将之混为一谈,趁着混乱混淆视听。这样一来就算知道他们有问题,但若不了解差异所在,想批判也无从批判起。”
“哪里不一样啊?”
鸟口发问,不知不觉间他的表情显得很认真。
“思考整理一下便会发现要分辨其实很简单。为了方便起见我们暂时先分作宗教家、灵媒、算命师、超能力者这几类。并列一看的确是很奇特的阵容。正确说来,这种分法在分类层级上是错误的,因为这些不是能并列而论的种类,不过暂时就先这么分吧。”
“层级不同是什么意思?”
“算命师是职业名称,灵媒、超能力者是用来表示个人的特异体质的名词。所以说具超能力的算命师是可能存在的,同时若他又属于某个宗教团体则又能称作宗教家。这与萝卜、红萝卜、南瓜及小黄瓜同属蔬菜类的情形是不同的。但是,就算有个信仰某宗教,具有超能力的算命师存在好了,当我们要针对某个事项来讨论时,这个人还是会被归属于四个当中的某一个范围之中。只要针对某事项来讨论的话,这样的区分便显得明确而不重复,故暂且采用这种分法即可。”
“某事项是指?”
“即他们被人批判时的最大理由,同时也是被人混同的最大原因,那就是‘奇迹’。为防止误解,我先定义一下,这里所说的奇迹是指‘通常被认为不可能发生的现象’。如此定义下,不管说法有多少种,我们仍可将他们全视为‘以展现奇迹作为活动一环的人士’。为了使论旨更加明确,现在我们的论点就限定于这个部分吧。当然,他们在这个以外各具有许多种的属性,只挑这点来讨论其实有些过分简化。但既然批判的对象多集中于此点,且这也是最容易产生混同混淆的部分,那么将这四种类在这点上的差异性明确化,对于避开针对其他部分的不正确批判并展开有效批判上亦非徒劳无功。另外,也不只限于批判,这对该如何去肯定这四类人亦有所帮助。”
京极堂打量着我们,似乎在看我们理解了多少。
“接着,奇迹其实也有许多种类。举个最简单的、四者均会实行的例子好了。就是刚刚我玩的把戏:得知并说出诸如未来之事、自己不知道的事实、第三者不知道的事项等这些正常情况下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洞悉秘密’。这四者都很擅长洞悉秘密。不管是读心术或灵视术或卜易,这些方法看似不同,就结果而言全都一样。简言之,这种奇迹就是专门知悉平常不可能得知之事。可是对于上门求助的人而言,这四者看来似乎都一样。若问什么部分不同,这四者在各自的目的上,以及对所展现奇迹的说明体系上其实是有所差异的。”
京极堂有时会摇身一变,成了个煽动家。这么无趣的话题却能吸引鸟口大半的兴趣。而我由于已经习惯,还不至于像鸟口那么严重——但脑中也快被和尚、算命师以及灵媒给占据了。
京极堂继续鼓动着辩舌。
“首先来讲宗教家的情况吧。这种人——真正的目的是信仰,以及为了扩展信仰的宣教。奇迹乃为此发生。亦即,奇迹是为了尽可能增加信徒而发生的。所以表面上应与营利目的的奇迹区隔开来。”
“增加信徒难道不是为了营利目的吗?”
没有信徒的我对宗教存有偏见。
“对你这个没信仰的家伙大概很难理解吧。当然不是。”
“是吗?增加信徒自然就能赚取更多点钱,而就是因为能赚钱所以才传教的,不是吗?”
京极堂眯起眼来看我,蔑视着我。
“你的问题会让论点变复杂,待会儿再说明。接着是宗教家对于奇迹的解释。必须考虑其所信仰的对象——绝对者、神之类的存在。此时,说明奇迹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以其所信仰的对象,例如说神——直接引起奇迹作为说明。这用在发生天灾地变之类的大事件时最有效。关于这项应该无需多做说明吧?另一种说明则是说其特别力量来自于真挚的信仰心或虔诚的修行。对于他人质问为何能洞悉‘秘密’时,宗教家只需回答这是神的启示便能说明。若是被问及为何能听见神的启示,也只需回答一切均是修行的成果,亦即从虔诚的信仰而来的即可。”
“这样啊,也就是说继续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没错,因此不直接批判其信仰的对象本身或教义理论的话,也只是打泥仗罢了。”
确实,这类理论大多是鸡同鸭讲。
“那么——接下来讲讲灵媒吧。”
鸟口重新坐正。
“灵媒与宗教家有所不同?经常听到修行之后获得灵能之类的事咧。”
原以为会被反驳,京极堂却很率直地同意,看来我这次的质问虽不中亦不远矣。
“——如关口所言,若先切除修行者的宗教教义部分不谈,其与灵媒之间几乎没有差异。但是我仍认为这之间有一点区隔,那就是灵媒并不以信仰、传教之类为目的。例如说,有个透过修行获得灵能的宗教家好了,在与信仰、传教无关的部分发挥力量时——因为这不是宗教活动,所以此时应称呼他为灵媒才对。相反来说,有时灵媒也会获得系统化的教义而成为假性宗教对象。但这时灵媒自身的信仰与以灵媒为中心发生的假性宗教信徒的信仰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真难懂。”
“会吗?”
京极堂皱起眉头。
“以灵媒为中心发生的假性宗教的信仰对象多半是灵媒本身。不管灵媒本人要信仰不动明王还是白蛇,信徒们崇敬的是灵媒本人。亦即,灵媒自己与信仰、传教等等的大义名分是毫无关系的。所以毫无信仰的灵媒也能成立。”
“那灵媒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鸟口问。
“——跟信仰或传教都没关系吗?”
“没错,大多是为了救济。”
“那不就跟宗教相同了?信仰还不是也提倡救济?”
我一说完,京极堂立刻说:“你可真爱一一反驳哪。”接着说“宗教中的救济是不同的。宗教中,信徒要靠自己的信仰才能获得救济。所以宗教家的目的是传救,救济只是其结果。于此相比,灵媒则是发挥其特殊能力来拯救信徒,所以救济本身则成了目的。受拯救者付钱答谢出手搭救的灵媒,就像在付费享受特殊技能一样,之后是否有信仰并不重要。因此这可说是一种以救济为名义,活用特殊技能的行业。除了行奇迹不求报偿的人以外,这明显了说是以营利目的。”
“那灵媒如何说明他们的奇迹呢?”
“很简单,只需—说自己具有某神奇力量即可,至于力量怎么来的要怎么回答都没问题。不限定是修行或信仰的成果。可以说与生俱来的,甚至自己就是神也可。亦即,相对于宗教家是神的信仰者,灵媒本身在立场上是能与神互换的,也因此才会产生以灵煤本身为对象的信仰。”
鸟口以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点点头。
我也似乎有点懂了。
“那么——再来是算命师吧。占卜分成几个系统,如起源于中国的、发生于东方的,或者易经、占星术等等。种类之多,不胜枚举。但是只要学习该占术的理论,不管谁都能算命。不需修行或信仰,也不需天赋才能。跟成为律师、代书相同,只要用功就当得成。”
还有占卜学校呢——鸟口说。
“没错,这种情形的目的非常明确,算命师得摆摊赚钱,所以毫无疑问的是为了营利目的。至于发生奇迹的理由——虽说此时不叫做奇迹——也很明确,就是根据各自占卜理论而来的。不管是阴阳五行,还是十干十二支、四柱推命、黄道十二宫等等都行。若被人同及为何能洞悉秘密,只要将所学之事诸如木火土水金如何如何、太阳在牡羊座如何如何交代耠他听即可。占卜就是这种动西,不多也不少。若想批判,除了指摘出占术理论的矛盾殿外,别无他法。“可是京极堂,世上也有所谓的灵感占卜吧。”
“那只是用宗教或灵媒的概念代替占卜理论罢了,会这么做多半是嫌用功学习占术很麻烦吧。总之挂着算命师的招牌,却在占卜之后说什么要祭拜租先或遇上孽缘之类的话根本是搞错领域。”
他讲得似乎很有道理,但对我而言实在很不明确。我平时从没注意思考过区别,而且就算能明确区分开来,对我而言顶多也只是相当于菖蒲与燕子花的差异性.不具多大意义。只不过大概就是因为大家都像我一扬,以这种似懂非懂的态度去面对,所以这种家伙才会充斥于街头巷尾吧。
“最后是超能力者。这类人没有所谓的目的,也不是相田就能当的。他们多半会以科学当作说明体系,不国多半无法完全说明。毕竟若能完全说明,开头也就不会加个超字了。这单纯是一种能力。夏木津若要分类就属此类。”
鸟口不知道夏木津这个人,因此最后一句话应是对我而说的。
“我们无法去批判这种能力本身,因为那是体质问题。要批判只能批判他是如何运用这种能力的,以及是否谎称基于什么原理成立的。只不过在质疑这些之前必须先检查是否真的具有这种能力.亦即,能力本身是否是诈欺。但是,即使真的具有特异能力,也有许多超能力者误会其能力的来源,譬如自称自己是灵煤,或宣称透过修行开眼,或利用占卜来戏弄别人,所以经常会造成更多的混乱。好,鸟口,到这边应该没问题吧?”
鸟口突然被点名,缩起下巴,发出愚蠢的怪声。
“现在回到我刚刚的把戏,关口一直说那是诈欺嘛。”
“的确是诈欺啊。”
“刚刚就说了,如果我自称是灵媒,以不可思议的千里眼神通力得知鸟口的来访,那就是诈欺,因为我在说谎。或者,如果我说我是超能力者,用读心术窥知鸟口的内心世界,这也是诈欺。但是这两种情况中,真的算欺骗的部分只有一点,那就是——我谎称了我获得鸟口情报的方式,此外并无其他谎言。而且就算我真的用了灵能或超能力来获得这些情报,对你们而言也没什么好困扰的。”
“顶多觉得世上也有不可思议的事情罢了吧?”
“诶,就算真的有超能力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而且若是假的也只需一点简单的检验便能识破。要是对方得意忘形,自称起具有预知能力的话要戳破更是容易。总之超能力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但如果我不以灵媒自居,而号称算命师的话又如何?”
京极堂伸出手来,在茶几上合掌。
“如何?没变化吧?说谎还是说谎啊。”
“有变化。譬如我宣称——我以中国古传的天后算命术算出鸟口会来访,由其面相骨相看出其懊恼运势,并借此导出国去种种事迹的话,当然这一样是诈骗,但你们也会相信吧?记得你们刚刚这么说过。”
“听起来比超能力之类的还要有说服力。虽说现在已经知道真相了,不敢保证。不过我想多半会相信吧。”
“京极堂解开合起的手指,说:“那么如果我接着说,鸟口明天会遭逢一股厄运,工作不顺、寻人不遇、失物不回,水难、火难、女难加死相——的话,你想会如何?”
“唔嘿”的一声,鸟口发出悲鸣。看来唔嘿是他的口头禅。
“京极堂,你个性真壤耶,要举例干嘛不举点比较吉利的例子?你看鸟口,他明明知道这是谎话也差点相信了。要是你没先揭穿谜底直接对他如此宣告,我看他恐怕就直接在梁上上吊了。”
假算命仙也不怀好意地看着鸟口,问:“为什么你会相信?跟过去现在的事情不同,未来的事没人能保证说得准啊。”
我代替支支吾吾的鸟口回答:“你说废话,既然过去现在的事情都全部说中了,自然也会以为未来的事照样说得准啊。”
假算命仙大大点头。
“没错。这就是这种情形下最大的诈骗。过去现在的事情只要靠收集资料就知道,说实在的,说得准是理所当然。刚刚的例子则是利用说中过去现在的事情来保证对未来预言的正确性,但事实上所谓的算命师必须能预言才有存在价值,只知道过去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反过来说,我们根本不知明天之事,所以不管他怎么说无从判断。毕竟实际上我们也只能以过去现在之事来作为判断基准。所以,老是说中过去现在之事的算命师不值得信任。”
“原来如此,算是上了一课,但你说这些的用意是什么?我不懂你的意图啊。”
假算命仙露出自信的笑容。
“继续听下去就懂了。假设我是个算命师,不管我是行诈骗还是乖乖地用占术帮人算命,总之我的工作在我预言口未来的阶段就结束了。拿了算命费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不管鸟口会淹死烧死都与我无关。”
“这样啊,可是这样实在是……”
“倒不如说,对我而言真的发生了还比较好,正好可以证明我的确很准。”
“可是这样太过分了啦。”
鸟口没用地哭诉。
“别担心,反正多半算不准。我们没道理能洞悉未来之事。可是,假设鸟口已经完全信任我这个算命师时,就算没说中也会以为——他靠着占卜察觉了危险,在警戒之下改变了运势吧。因此当顺利突破难关时,说不定还会怀着感谢之情向算命师道谢,奉其占卜为人生方针。只是如此的话倒也还好,就算算命师是骗子,客人等于是完全中了他的骗术,但求卜的人本身心怀感激所以倒也无妨。而对算命师而言,每次只需随便讲讲就能收算命费也不措,别太过分就不合露出马脚。但如果说,我不是算命师而是灵媒的话呢?”
“灵媒的话嘛,并不是——只帮人预知不幸未来就银货两讫的,还有后续。”
“后续是什么?”
假算命仙摇身一变,成了急就章的灵媒。
“当然是,帮人干起除灵障的行为哪。”
“啊啊——原来如此。”
“没错,刚刚不是说了,算命师是做生意的,收了算命费后没必要还去照顾你的未来。但是灵媒可不同,他们以拯救苍生为职,必须传授人避开不幸未来的方法。因此动不动就要帮你除去厄运、帮你驱邪、劝你刻开运印签、劝你买开运宝壶等等,这些都比算命费还贵得多了。”
京极堂伸手去拿摆在榻榻米上的白壶,高举起来。
里面应该装了点心吧。
“嗯嗯,原来如此。鸟口啊,换做是你应该会买吧?例如说他手里的白壶。”
“或许会吧,有钱的话。”
鸟口小小声地税。
“可是灵媒顶多也只是帮你驱邪,卖你开运宝物就结束。”
京极堂把壶放在茶几上。
“换做是宗教家的话还有后续。”
“更恶质吗?”
“倒不见得,只是还有后续而已。”
“还有后续?”
“如我再三强调的,宗教家的本分是传教,也就是要人入信、改宗。以鸟口为例,为了让鸟口变成某宗的信徒,宗教家会把前面的所有行为综合起来。即,不管是最初诈骗的部分、后续不准确的预言部分、再接下来的加持祈祷部分,都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表演,是无关紧要的部分;说谎也只是图个方便罢了,只要能让鸟口真诚信仰仰即可。一旦鸟口成为信徒了,还会管他诈骗不诈骗吗?不管为了什么宝壶什么宝珠,通通成了贵重的宝物;更别说一来时传教时说的谎言,那根本不足挂齿。因为未来是一片大好光明在等着,入信者得永生。”
京极堂说话的语气变得像是和尚在说教一般。
受他语气影响,我觉得像是正在受人蒙骗一样。
仔细想想便知道,这样的传散一点也不值得感激。虽然京极堂主张这四种人有所不同,但越听反而越觉得,不管是超能力者、算命师、灵媒、还是宗教家全都一个扬。
“怎么越听越糟糕啊,说穿了这些全都是诈骗嘛,连宗教也跟诈骗没两样嘛。”
“一点也不糟。因为你先知道一开始使用了诈骗手法才这么觉得吧。只要不知道就不觉得。”
“话是没错,但还不是一样,都是欺骗行为啊。”
“当然不一样。这四个虽然都同样使用诈骗的手法,但诈骗所估的位置并不同。首先超能力者的情形,如果他玩了我刚刚用的那类把戏就表示他的能力本身是假的。这根本没什么好说的,被拆穿了就完了,受人抨击也无反驳余地,因为不具这种能力却自称超能力者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诈骗。因此.即使把戏玩得很巧妙没被拆穿也该受人抨击,因为他该自称的是魔术师才对。所以,理所当然地只有真正具有能力者才能成立。那么,算命师的情形又如何,如果算命师有玩把戏,就表示对过去与现在占卜是骗人的,但那并不表示后续的对未来的占卜就一定不是真实。即使不是真实,那也可能只是照着自己的理论算出的结果。说白一点,诈骗的部分只是吸引客人的手法罢了。我一贯主张人不可能预知未来,但算命师并不这么认为吧吧。反正随口说说也有可能说中,只要中了就好,算命就是这么一回事。因此就算过去、现在的占骗人,以算命师的情况来说我们没必要全盘否定他的行为。那灵煤又如何?其本分乃是祈祷之类的事情,刚此最初的部分不管是诈骗还是什么都无妨,灵媒只要灵能有效就好。”
“真是谬论。不管驱邪是不是有效,一时始的部分都一样啊,都是诈骗吧。”
“虽然一样,但没关系,因为所谓的灵异就是这么一回事。”
京极堂断言。
“自古以来很多人都搞错了——或者说即使是现在,太部分的日本人也还是这么认为。其实所谓的心灵术,只是种用来赋予难以说明的‘灵’的观念的一个姑且形式的作业罢了,绝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非科学之力。刚此巫女或咒术师不可能知道明天的事情,也没有必要知道。他们有必要知道的是获得所需情报的特殊能力,与有效地将这些情报公开的方法论。透过某种形式摄取而来的情报,用最有效果——这里指的是对第三者具有效果——的形式将之公开,以作为随后施行的奇迹佐证。”
“这跟占卜时以诈骗来吸引客人不是都一样嘛?”
到现在我仍无法掌握京极堂这番话的意图,不过虽然掌握不到,却也已彻底被他的话题所吸。京极堂一如往常,毫不迟疑地回答我的同题。
“不同。占卜的情形,一开始的手法之作用是为了让人相信自己的理论.因为人们相信既然能说中过去与现在之事,表示基于‘相同理论’也能说中未来。但是就结果而言,除了偶然说中的情况以外,大部分的预言都不中,因为未来不管用任何理论都无法真正准确预测。”
“不可能——准确预测吗?”
“不可能。所谓的占卜本来就不可能会准。既然不准,就表示理论有错,可是一开始对过去现在的占卜却很准,由此便可知这部分是由别的理论——也就是骗术而来的,於是把戏便曝光了。但是灵能并不同。祈祷驱邪有所谓的效果问题,跟占卜不同,不可能不准。”
为什么?你刚刚不是才说未来之事不可能预测吗!”
“所以说未来之事跟灵媒根本没关系哪。灵媒与算命师不同,不会说什么‘你明天会碰上某某事’之类的话。而是说‘不驱邪会遇到坏事’、‘不买宝壶无法幸福’。如果驱邪买壶之后仍无法幸福,就说你心态不正、祭拜不足,要有多少理由就有多少理由,所以说绝不可能不准。因为灵媒的存住意义并非为了告诉人明天会发生什么,而是明天该做什么。”
“所以说比算命师更恶质对吧。”
“当然不是。不管他们用了哪些手段,只要有人因此得救,倒也无妨。所帮的心灵术就是这么一回事。会产生不满是因为技术差劲、无法救人的灵媒越来越多所造成的结果罢了。只要不能救人,不管是什么灵媒都是诈骗。因此只因一部分做法是诈骗就大惊小怪完全是错的。因为对灵媒而言,诈骗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只要骗得够彻底——就没问题吗?”
“说难听点正是如此。因此重要的不是手段,而是手法。采用了立刻会被看破的三流手法才有问题。只要不会被看破,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无妨。因此自太古以来灵媒们潜心钻研收集情报的技巧,如何获得情报对他们而言是攸关生死的问题。”
“可是收集情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吧?撇开刚刚你那个靠偶然的把戏得来的情报不说。”
“偶然也是技巧之一啊。从细微的动作到坐姿、语尾等从当中提引出最大限度的情报。正确的状况判断、预备知识的累计、基于巧妙口才的诱导询问,这些就是灵能。当然事先调查亦是灵能之一,这些准备都很费功夫。所以像夏木津那样能什么也不做即能洞悉对方秘密的家伙来当灵媒是再适合也不过了。”
“那么,京极堂,你是夏兄是灵媒咯?”
“当然不是。你的理解能力真差哪,我只是在说,用世间所谓的超能力来收集情报是很有效的罢了。那家伙遑论救人,根本只会造成他人混乱而已。收集而来的情报如何公开才是重点,这方面的技巧比情报收集更麻烦得多了。”
“——也就是说,世上所有灵媒说穿了全是骗子,是吗?”
“没错,但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再说一次,是诈骗也无妨。只要不被揭穿,就称不上诈骗。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了,这就是心灵术。可是后来这些心灵术的技巧被那些算不准的算命师或假超能力者拿去乱用,事情才会变得复杂起来。”
鸟口沉思一番后,发言说:“原来如此,真是完善的手法。但是这样一来,不就永远不台有人对灵媒有所怨言了吗,灵媒不同于算命师,绝对不可能不准;而且只要把戏不被拆穿就不合被人怀疑。”
“不——问题是最近的灵媒都搞措基本部分,他们不了解我刚刚讲的道理,所以做法很差劲。手法很快被人看破,驱邪又没效果,所以救不了人。运气好的话还有人相信,运气不好就半个信徒也没有。当中也有做法差劲却擅长唬人,一时之同能获得他人信任,愿意让他驱邪个几次,但最后露出了马脚反而导致不好的批评。于是灵媒这种生意逐渐变得比算命师更投机,最近帮人灵视、祈祷等等的价钱还比占卜的费用还高得多,而宝壶也贵得离谱。”
“原本高价是这个原因。”
“正是如此。可是当中有些人天生穷酸性格,想说既然已经花大钱了,不努力点不行,结果反而真的改变了运势;也有人偶然碰上好运到来。于是长久下来,倒也能形成刚才提到的假性宗教。但若没这么好运——可就抱怨满天飞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手法拙劣的灵媒忘了灵煤的本分吗?”
“没错。收集情报的手段简单就被看穿,也有人主动公开原本不该公开——自己获得灵能的由来。更愚蠢的是,还有些笨蛋自命超能力者;或者返去汲取算命师的理论,做些原本不需做的未来预言,靠此多收金钱,堕落到与诈欺师毫无两样的地步。”
“意思是,严格说起来原本灵媒师并不像算命师会对未来预言?”
“没错,灵媒所做的‘洞悉秘密’并非是对未来的预知,而是对于招致现在状况的原因——也就是对过去的因缘做解释。关于未来,则以‘照现在情况发展下去并不乐观’的方式来表现。对他们而言,能明确看出是否看得准反而是致命的,这由灵媒漫长的历史便可获得佐证。预言的风险太大,对他们而言并不划算。因此,让我来说的话,如同只有过去、现在的事说得特别准确的算命师不值得信任一般,明确预言未来的灵媒也是三流货色。”
“原来如此,那么宗教家又如何?”
“宗教家也不预言。”
“不是有预言者存在吗?”
“那是预言者啊,意思是预知神言者。听好,宗教家背后有个全能全知的神存在。如果随便预言却落空了,那就表示神的话不准。这样一来谁能负责?岂不让神明的面子尽失?所以说没必要冒这种风险。释尊还曾禁止人们预言哩。”
“有这么一回事吗?”
“嗯,在富有强烈初期佛教色彩的南方佛教经藏小部中的巴利语经集里收录了佛陀的话语,他说完全不预测瑞兆与天灾地变、看相、占梦,也不判断吉凶才是修行者之正道。另外同一教典中也说释迦明白禁止婆罗门的吠陀之咒法、看相、占梦、占星术。”
我虽不清楚他引用的典籍是什么——不过看来是真的。
“可是好像听说过有些圣典预言未来之事,也听说曾有德高望重的高僧预言过国难——”
与京极堂不同,我举不出半点具体的例子。所以我的反驳听起来欠缺说服力,显得与小孩子耍赖没两样。
“的确是有你说的情形,但是圣典做的是好几千年、甚至好几万年以后的预言,总之是同时代人无法确认的、超乎常识范围的预言。正确与否绝对无法确认,所以没有风险。”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全是些到现在仍不知是否正确的预言。
“另外你说的高僧的预言嘛,这算是特殊的情形。原本进行预言的和尚该算是破戒僧,算不上求道者。可说单纯只是个灵媒,不,该说是超能力者吧。这些人嘛,要是说中了教团便会采用来作宣传,要是没中便逐出教门。教团在这方面是很现实的。话说回来佛教教团其实连替人驱邪都是不允许的,因为佛教基本上并不承认灵魂存在。”
“是这样吗?”
鸟口歪着头反问。
一脸觉得很意外的样子。确实,我想初次听见的人都会觉得很奇怪吧。我以前便听过京极堂说过这类话,因有预备知识故不意外。
鸟口继续歪着头,带着狐疑的表情说:“——可是我今年才在编辑室附近的寺庙驱过邪。”
“编辑室附近——啊,目黑的佑天寺是吧?”
“是的,是佑天寺没错。那间应该是有名的寺庙吧?”
“佑天寺是间历史悠久的名寺,与鬼怒川羽生村那位降服了阿累怒怨灵(有名的怪谈)之著名高僧佑天上人有很深的渊源。佑天上人可说是日本史上开创降服怨灵、婴灵供养分野的高僧,他担任过净土十八谈林的大严寺、大谈林的传通院、总本山增上寺的住持,最后成为大僧正。可说是一步步爬上净土宗的最高位的人。但是他在被大幅拔擢成为大严寺的住持之前,可说是宗教上的无业游民哩。”
“那又是为何?”
“要说为何嘛,因为他是专以驱除恶灵为职的和尚吧。净土宗源远流长,朴实不华,对他们而言驱除恶灵是偏离正统的行为,觉得不像话,所以才会排挤佑天上人吧。但是由他最后又爬进权利中心这点可知,教团也没打算彻底与他断绝关系。不即不离,在教义上虽算是异端但在作为宣传却给与高度评价,这就是教团的做法。但基本上是不认同偏离正统的行为的。”
“京极堂,听你说了这么多,当然我并不是不信任你,但你的话却总是给我一种诡辩的印象。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恰恰好的例子一个接一个出现?你该不会是看我们不知道便隐瞒不合乎论点的,只靠能佐证的例子吧?”
“很可惜,我得驳斥你的意见。我才不会干事先准备好结论,再为了证明结论只举足以佐证的例子的行为。很可惜地,正确来说是目前留下来的例子全都是恰恰好的例子。”
“你是说不利的例子就会被抹消吗?”
“说穿了便是如此。”
我的愚蠢质问早早被人驳斥掉了。
“那非洲的咒术师又如何呢?那是宗教没错吧,难道他们不预言吗?”
可是当鸟口偶偶问了这个单纯的问题时,京极堂却一脸高兴地拍了膝盖,说:“问得好,可见鸟口比关口的理解度高多了。”
“后面那句太多余了吧,反正我就是没理解力。可是,我觉得这个家伙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吧。”

“没这回事,刚刚鸟口的质问具有重大意义。我在一开始定义宗教家的时候没定义清楚,是我的错。我在此所说的宗教家是指‘具有并多普遍宗教要素’的传道者。鸟口说的非洲一带的宗教并非普通宗教,而是民族宗教。”
“什么是普通宗教?”
“以个人为救济对象的宗教。佛教、基督教、回教即是。普通宗教所指通常是这三个,又称作世界宗教。这些宗教不论人种国籍,任何人都能信,亦即能透过传教扩大其势力。我这次举的例子并不只限于这三大宗教的传教者,也包括透过传教扩大势力的宗教信徒,所以也包合异端或新兴宗教。称之为普遍有所语病,但与民族宗教又明确不同,所以先将就使用吧。”“那,所谓的民族宗教又是什么?”
“相对于普遍宗教以个人为救济对象,民族宗教则是专以民族、国家、集落、血缘团体等特定团体为对象的宗教。这种既无传教的必要,也办不到。本国的神道等宗教即被分类于此。想信仰这类宗教,就只有取得国籍、成为村民、缔结血缘关系等等而已。的确,部族之间是有势力之争,而不同民族宗教的集团之间也有权力抗争,但基本上民族宗教在教义上缺乏增加信徒或扩大势力的面相。因此民族宗教虽需要咒术师来作为宗教上的象征,但其存在价值却与灵媒几乎毫无两样。咒术师虽具有宗教上的向心力,但民族宗教中的咒术师单纯只是神的代理人,丝毫不具备宣扬教义、勤于传教的宗教家性格。而且他们与神本身之间具有互换性,这点从先前的分类来看——也该归属于灵媒之中。”
话题似乎又扩大了。
“可是,如果囫囵吞枣地接受你的说法,那神道中的神主,也就是说像你这种人便该算是灵媒吧?可是仅凭我的印象来判断的话,宫司神主之类的人要说是宗教家还勉强接受,说是灵媒似乎差太远了哩。”
我的发舌总是建立于印象之类的薄弱证据上
“神主本来就是灵媒。只不过神道的复杂性是长期累积的。神道一开始是发生于血缘宗教,有血缘关系者自然而然会住在一起,后来便又发展成地区宗教。你应该听说过村落的镇守神吧?”
“有啊。”
“过去每一族每一集落都镇守著一尊神,所以说日本有八百万尊神明。另一方面,随着国家规模的成形,各集团间产生了政治性的上下关系。最后宗教上神明彼此之间也产生了主从关系或姻亲关系,历经一番废退统合。”
“神明的废退统合吗?”
“没错。在原本的村落镇守神的性质之外,另外产生了一种国家宗教的进化。紧接着更糟的是,这时外来的普遍宗教——佛教传进日本了。毫无疑同地,佛教在宗教的规模及结构上扎实得多了,因此神道便打算参考佛教的结构来强化体质。”
“神遭受到了佛教的影响吗?”
“当然受到了影响。神道采用了佛教中适合的系统来改革自身结构。结果充满普遍宗教色彩却全然不是普遍宗教的民族宗教便这样逐渐形成。神道在两种特性交织之下逐渐成熟,到了明治前后,斩断逐渐分离沉淀出来的地方宗教与具佛教色彩的特性后,国家神道于焉诞生,还装作自己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哩。可是溯其本源,神道其实也与非洲部落宗教没什么差别,神主与秘境的巫医在性质上是相同的。况且,神主原本就是采轮流降灵制的。”
“轮流降灵?”
“没错,年年轮流,今年换你当明年换他当这样。”
“可是中禅寺先生,靠轮流制能担任起灵媒的重责大任吗?难道灵能力会像社区传闻板那样传来传去吗?”
“当然可以。灵能力并非什么特殊能力,只要懂得方法谁都办得到到。而且这种轮流降灵制还是非常有效率的制度。若是世袭制,还得担心神职家系有绝后的可能性,因为神主得当牺牲者。”
“为什么神主是牺牲者?”
“任职中什么也没发生的话倒也还好,只需把神传耠下一个即可。但是万一发生了天灾地变,也就是所谓的不测之祸时,神主是必须担起责任的。”
“要怎么负责?”
“以死负责啊。因为发生灾害是灵媒、也就是神的责任。原本应是全能的神却发生过失,当然只能以死谢罪了。听好,太古时期,传达神言出错的巫女是必须一死的。所以,当神职与权力划上等号的时候开始——也就是神职开始转变成世袭之后,神主——灵媒便不再随口传达未来预言的神旨了。虽然表面上不提,预言不准是人人心知肚明的。”
“因为风险太大了嘛?”
鸟口作出比我更确实的回应。
“正是如此。如鸟口刚才所言,未开化地区现在仍存在着‘进行语言的灵媒’但是他们也同样必须负起相对的责任。所以说灵媒啊,不敢负责是不能进行未来预知的。”
鸟口再次在胸前盘起双手,低头沉思了起来。
我也因为在这个阶段不好插嘴所以闭嘴。
结果又变成来此恭听京极堂演讲了,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我才能传达给主人原本的来访意图——讨论作品收录顺序——了。
鸟口略歪着头,抬起脸来,静静地开口说:“我试着整理了一下,如果有错误请纠正,首先,只要是自称超能力者的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只要不是真的,都该受到抨击。就算在当场他能巧妙诈骗过其他人,一切把戏都没被拆穿,也该受人检验,因为超能力者完全不被容许有诈骗行为——”
“正是如此。”
“接着是算命师,只要占卜的本分做得好,导入部分的诈骗看情况也能容许。可是如果他提及非自己本分的祈祷供养之类领域就必须当心——”
“没错。”
“再来是灵媒,这个则是只要没被拆穿任何诈骗都该受到容许。所以就算看穿其把戏也不该抨击。但是如果是不能救人的差劲灵媒,或不负责任随便乱预言,收取的费用过分高昂的情况则需多加留意——”
京极堂这次则心情非常愉快地抚摸着下巴。
“最后宗教家的情形,只要信仰的态度或教义本身没有问题,就不该随便加以批评抨击。但是与信仰或教义无关的活动则必须明确划出界限来考虑——”
京极堂的手离开下巴击掌称好。
“鸟口,你真是个人才,留在糟粕杂志里当编辑实在太可惜了,帮我的意旨做了很清楚的整理,跟关口大大不同哪。”
说的真过分,看来我已经被人远远抛在后面了。
“京极堂,你这人真啰嗦耶。如果只是想说刚刚鸟口的这番话直接这么讲不就好了?前提太长了吧。”
“要是那样讲,像你这种人肯定完全不会同意吧。一定会说不管结果如何,诈骗就是诈骗,完了把戏就该受人彻底抨击吧?”
确实如此,但这种想法就算听完长篇大论也还是没变。
“京极堂,你说的没错。你说宗教以传教为本分,灵媒以救济为本分,为此不择手段是应当的,到此我还算能接受。但是就算如此,谎言仍是谎言;明知其为诈骗仍放任不管,我实在不敢苟同。就是这种不容切开隐藏部分的态度,才会增长了世上那些所谓‘occultist’的气焰。我能理解灵媒或宗教家们有去成立的历史与抱持的大义名分,但在现代,不管是宗教算命还是超能力都该一视同仁吧。”
我不甘心,继续死缠烂打。这番话虽有一半出自真心,但剩下的则全是借机发泄刚刚被人冷落的不满情绪。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鼻子喷出叹息之气。
“关口,说你一知半解,倒是专知道些冷僻的用语,日本到底有几个人听过‘occult’这个词?鸟口,你听过吗?”
“如果是阿经与堪平(阿经是歌舞伎及净琉璃的著名戏码《忠臣藏》中登场的主角大石内藏助的小妾,堪平则是阿经之兄。阿经和堪平在日文中念起来与神秘主义的发音相同)倒是有听过。”
“看吧,平常人顶多听过忠臣藏,没几个人听过这个词的。况且你是了解‘occult’的真正意思才作发言的吗?你知道‘occult’翻成什么?”
“你自己不是说过吗?记得是什么神秘的、超自然的意思吧。‘occultism’不是译作神智学吗?”
“‘occult’原本是‘被隐藏的’的意思啊。据闻最早出自阿格力波的著作《隐秘哲学》,这是十六世纪的著作,表示神秘主义本身的历史可以溯及更早以前,但可确定的是在文艺复兴以后,神秘主义一开始被称作‘occult science’,日本人一看到‘science’老是想将之翻成‘科学’,所以才会误会成这是与自然科学对抗的怪异科学。例如‘psychic science’就将之翻译做心灵科学,真是愚蠢。‘science’原本是知识的意思,所以‘occult science’应该译作隐秘的知识,而‘psychic science’则译作灵的知识才对,与科学毫无关系。这些姑且不论,神秘主义会在文艺复兴时期成立有其道理,因为原本受到舍弃的知识在当时潮流之下重新获得复兴。”
“所谓被舍弃的知识——是什么?”
“就是——散落在欧洲知识体系之外的,希腊、罗马、东方及回教圈这类的知识。文艺复兴时期这些知识重新受到评价,但复兴之后立刻被基督教所注意,烙印上反基督的印记。接着有好一段时间,神秘主义一直是‘反基督的知识’之意。但是到了十九世纪,占星术、数秘术、降灵术等知识在艾利法斯?里维等人的手中被混为一谈。结果神秘主义变得低俗并受到方与未艾的自然科学所敌视,这次反而被人烙上反自然科学的印记。结果这么一来,一切怪异、难以理解的东西全被塞进名为神秘主义的箱子里。进入本世纪后,自然科学与基督教之间发生冲突,结果过去曾是反神秘主义急先锋的基督教反而差点被塞进神秘主义的黑盒子之中。虽说这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但总之神秘主义成了一个方便的垃圾箱,所有一切怪异的事物,不论好坏全被抛进其中,并紧密盖上盖子,像是害怕臭味传出般封印起来。之后这种态度一直持续着——如今远路迢迢传进日本,还生出像关口你这样的毫无理解的人。”
京极堂在说完冗长的大论之后,以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
“我哪里毫无理解了!我对神秘主义可是像你刚刚所说的样子理解的咧,哪有错了。”
“当然错了,刚刚不就连真正是神秘主义的并非如此的东西都分不清了?照这样看来,等到神秘主义在我国受到普遍认知时,不知又会被误解成什么意思,真令人担忧哪。有些人被丢进神秘主义的黑盒子感到苦恼,但也有人反而用来当作烟雾弹,利用其无所不包反而难以侵犯的性质,这种黑盒子可是方便得很。所以说你如想使用神秘主义这个词,甚至想更进一步去批判的话,好歹得先学会分辨真假吧。”
“神秘主义的真假?你是说如果是真的就别妄加批判?我在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不窥探也能简单分辨。刚刚不就分作四种了?我从没用神秘主义的基准来思考过,要分的话超能力是非神秘主义,占卜是准神秘主义,灵能是真神秘主义,宗教是超神秘主义,大概如此吧。嗯,真有趣——”
京极堂似乎很满意刚刚临时想到的四个称呼。
“例如说——魔术不算神秘主义吧?”
“当然,那只是表演罢了,看起来虽然很神奇——但背后有机关。”
“没错,魔术有机关,我们知道有机关所以才能尽情享受。因为知道有机关所以不会抨击。那么超能力又如何?”
“超能力——应该算神秘主义吧。在表面上——号称没机关,不过没机关的奇迹当然是骗人的,所以是神秘主义。”
“呃——超能力是没有机关。超能力不是魔术,所以不应该有机关。因此超能力必须将其来历公开才行,去探究背后的机关是无意义的。你的意思是这样?”
“对,所以不是很明白吗?魔术不是神秘主义,超能力是神秘主义。理由也明明白白啊,就是在与有无机关之上。”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以轻蔑的表情看了我。
“真叫人伤脑筋,你根本没分清楚嘛。”
“什么意思?”
“跟有无机关完全无关吧。当以这点来区隔时——已经都不再是原本的神秘主义了。原本的神秘主义是不该去考虑是否有机关的。亦即不管是公言有机关的魔术,还是标榜没有机关的超能力,都没有资格作为神秘主义。”
“那——你是说超能力不算神秘主义吗?”
“还用说吗,我早说过神秘主义是被隐蔽的知识,当标榜着‘没有机关也没有把戏’的瞬间,就必须将之从神秘主义的黑盒子中拿出,公诸于世人之前。”
“也就是说,要成为神秘主义,必须是‘不管有没有机关都无所谓’的东西吗?”
鸟口一说——很令人不甘心地,京极堂大大地点了个头。
“正是如此。所以原本不该被放入神秘主义范畴中的东西,现令却潜伏在神秘主义黑盒子之中,而煞有其事地讲起原本不该公开的来历之假‘cccltist’也出现了。这些人或许真是关口所言之该被抨击的对象。因为他们不说该说的,却大剌剌讲起不该说的事情。正牌的灵媒赌上性命守护的秘密却被这些二流的假灵媒随意公开。所谓的神秘主义就是不可说,不可问的事物。在这层意义下宗教、不、就连科学也带有许多神秘主义部分,且知情者也了解这个道理。真正的宗教家会讲述教义,但绝对不会讨论引起奇迹的理由,因为那属于神之领域。所以宗教总是有许多譬喻的故事,好避免直接谈论这个部分。宗教中对彼此的描述,本来就全是譬喻。那些将这些话当成真实,还一一解释灵界中住了什么什么、神秘的力量如何如何之类的愚昧之人肯定是假货。”
“这些我懂,可是——”
我其实几乎完全理解京极堂想说的话了,只不过心情上不太愿意老实承认而已。京极堂似乎也察觉到这点。
“也不是不懂你执着的心情。你想说的是就算不是假货,没打开箱子仔细确认之前,你都没办法信任,对吧?”
“是啊。”
我回答。
我就是这个意思。
“关口,听好,箱子这种东西并不是不打开内部确认就会失去价值。内部装了什么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箱子本身有作为箱子的存在价值。”
京极堂接着以更响亮的声音说:“神秘主义的本意不是谜团或神秘,而是‘被隐蔽的事物’是有其重大意义的。如果神秘主义只是反基督或反科学而已的话,多半会被冠上其它别名吧。在隐蔽之下才能产生意义的事物——这就是神秘主义。假设在一个箱子上写着点心,就算里面只放了垃圾,在打开之前跟真的放着点心没有差异。要吃点心而打开盖子的时候就会发现是谎言,但如果相信标示文字,一直没打开盖子的话,到最后为止里面的东西也还是点心,不是垃圾。知道里面是垃圾的人也没必要在一旁说出真相,破坏了别人原本期待的心情。”
“我懂了啦——”
我总算死心,放弃反驳,用京极堂最爱的乱七八糟比喻来表现。
“——用你喜欢的比喻来说的话,神秘主义是收音机,不知原理也能收听。只不过有人明明不知原理,却说什么有小鬼在里面唱歌谣之类的鬼话来解释。我如果为了抨击,去斥责收音机本身就是文不对题的行为。此时没必要斥责收音机本身,也没必要掀开收音机的盖子,拖出电晶体里的锗元素来抨击谬误,只需证明小鬼存在的说辞是一派胡言即可。掀开盖子,拔出电晶体或许很简单就能证明小鬼真的不存在,但知道了歌声其实是来自电流运作之后,原本的梦想也会随之破灭,所以没必要动到收音机本身——对吧?”
京极堂在我发言口的时候难得满面笑容,等我说完时——大笑了起来。
“关口,你令天的状沉很好嘛,这段时间没见面是积了什么德了?你的比喻不仅正中红心,还十足巧妙。没错,不理解道理乱加批判不见得就是好事。”
“只会混淆视听而已吧。”
“不只如此哪。关口,你知道发生于明治末年的福我来事件吗?”
“啊,我有听过——”
回答的是鸟口。
“——我记得福来先生是帝大的副教授,研究念力拍照、千里眼之短的超能力,在公开实验中因作假而失去地位。应该没错吧?”
“大致正确,福来友吉教授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副教授,是催眠心理学开创者之一。在他的朋友熊本高等工业学校的高桥教授介绍下,认识了一位据称具有千里眼,名叫御船千鹤的女性,感受到未知能力的可能性。经过多次通信实验确信其能力为真实,并在实验中体现了念、力拍照的新能力。后来经过明治四十二年有名的‘十四博士公开实验’又发掘出长尾郁子、高桥贞子等具有千里眼的女性。但最后还是没能跨越批判与抨击的厚墙,遭到学界的放逐——”
京极堂暂停一会儿,由原本的跪坐换成轻松的坐姿。
“——只不过是否就如鸟口所说的,公开实验有作假则不得而知。若问我福来副教授是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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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想靠塑造出诈欺超能力者来博取名声的人物,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为人他是真心想从研究的观点来研究尚未解明的超能力。如果我的认知没错,他遭到放逐可说是受到冤枉了。但是这一连串福来事件的真正悲剧是在三个超能力女性当中,有两人因受到打击而死这件事。”
“死了吗?”
“御船自杀,长尾则在长期劳心的结果下病死。两人都是承受不了众口铄金之下的非难中伤,最后发生了悲剧。事件至今已有数十年了,一切均已埋葬在黑暗之中,但如果这两位死去的女士真的是超能力者的话怎么办?”
“那真的是悲剧了。也就是说你认为当时并没有进行正确的检验,没有好好检验是不该批判的——是吧?”
“实际情形如何并不明朗,或许她们真的是诈欺,或许批判是正确的,但若问我学术界跟大众是否是以冷静客观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我的答案是否定的。煽情且烂俗的报导煽动了大众。明治末期社会上很流行催眠术,四处展示‘折火钳’(为展示催眠的神奇性,经常会对被催眠者施以暗示,让他折弯平时难以折弯的火钳)之类的可疑技巧。这些流行理所当然地成了批判的对象。加上当时正处于急速欧化——现代化的政策下,扑灭迷信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帝国大学这类高等学府在立场上应该率先推动现代化才对。在这种风潮当中,不难想象催眠心理学专家进行的进行的千里眼实验自始至终都受到有色的眼镜看待。但是希望各位仔细想想,超能力并非迷信。超能力这种名称——出发点原本就是想要不使用灵力这种名称——出发点原本就是想要不使用灵魂作祟之类的说明体系来说明现在的科学无法解释的对象,所以说反倒是在距离迷信最遥远的位置才对——”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确实如此。称作超能力表示其背后有科学作为骨干,否则应该会被称作魔术或咒术,其分割线便是在于与现代路线一致的科学。当主张这并非魔法而是超能力时,便表示其背后隐藏着想要排除神秘主义——与近现代的迷信背景诀别之意志。
“只因催眠、千里眼等名词在语感上听起来很可疑,就毫无所感地将超能力塞入神秘主义的黑箱之中。但不管是学界还是报导机关、社会大众对这种行为却连一丝罪恶感或疑惑也没有,这才是真正大大地无知。这种无知害死了或许根本没犯罪的人。这一切过错都是来自于无知。”
原本心情很好的京极堂的表情——虽说表面上看来仍旧十分不高兴——显得有点僵硬。
“说到此,鸟口,我想问你,你的对手是谁?”
京极堂总算表现出他的真正意图。
原来如此,原来他的用意是这样啊。
这家伙总是如此,每个找他商量的人都被带入有如羊肠小道般的迷宫绕得团团转,一番折腾后却又被带回出发点。但在这番过程之后,他们思考上的选项通常只剩下一个——遵从京极堂的意见。
鸟口与我现在已经无心撰写那些随意抨击神秘主义的文章了。京极堂在我们来访这里的那瞬间开始便已知道我们的目的,他只是在耐心地等候我们能跟他站在相同的高度来讨论这个议题而已。
我们根本打一开始就已经在讨论主题了。
鸟口在慎重选择言辞发言:“我想采访的对象是灵媒。在来此之前我曾随便以算命师或神棍之类的名称来称呼,但他们应该没有所属教团,也不作预言。他们做的是帮人驱逐不幸,亦即救济。他们自己也没宣称过具有超能力,因此也不是超能力者。”
京极堂心情似乎又再次转好了。
“另外,没听说过有人抱怨,也没人向警方检举或上法院,信徒很多。这应该也表示实际上有很多人得到救赎吧。因此照刚刚的论点看来,他们是不该对边去揭发抨击的对象。”
我佩服京极堂的说服功力,也佩服鸟口的理解能力。
现在这两人之间已产生了共识,相信不会在无谓的问题上起争执了吧。
此时——
我想到一件事。京极堂日常就对社会大众的神秘主义知识之匮乏感到非常愤慨。
不知那是私愤还是公偿,总之这名友人的愤怒对象遍及各种领域。不过这也难怪——我想多半没有人平常会像他那样针对这类事情想的那么透彻。就算有,肯定也是个相当古怪的家伙吧。原因无他,因为这些事情在某种意义下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大部分的人都觉得算命师跟灵媒之间有无区别都无妨吧。但觉得无关紧要也就算了,大众却经常毫无根据地对这类事物进行毁誉褒贬。正因如此京极堂才会愤怒吧。
这么说来——我也常遭受池鱼之殃。他对杂志、报纸等大众传播媒体的态度特别敏感,而我则是对于这类事物十分迟钝,经常不小心就写出烂俗文章,每次都被他说教一番。
我会被说教的理由通常是来自那些写给糟粕杂志的文章,而鸟口正是专走糟粕杂志之流的编者,这么看来我倒是凑成一对很不得了的组合,因为京极堂可说是有如糟粕杂志天敌般的人。两个月的空窗期,令我把朋友的性格忘得一干二净。
这两人现在能在相互理解下对话只能说是种侥幸。
鸟口在刚刚这番话后,多半会了解到以神秘主义为题材的严重性而停止了对御筥神的采访吧。这样也好。考虑到出版业的社会责任,对这类难免流于不负责任的题材敬而远之才是明智的决定。特别是听到最后福来博士的小故事,连基本上和我没关系的人都不得不省思一番。

所以这个话题到此结束,而我总算能和京极堂讨论我来此的目的——收录作品的顺序。

但是——我的期待却完全落空了。
“中禅寺先生,但我仍旧想揭发这个灵媒,所以想借用您的智慧。”
在场的只有我不了解状况吧,我注意到京极样的确会心一笑了。
“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听听吧,鸟口——”
我再次远远地被摒除于话题之外。

鸟口没看笔记边开始诉说,看来全记在脑中了。
“我先说敌人的名字,招牌上的名称写着封垢御筥神,‘筥’这个字用的不是普通的‘箱’字,而是竹字头加上吕的‘筥’(不管是‘筥’、‘箱’还是‘匣’在日语里都念作HAKO),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念法。这个御筥神并不是对灵媒本身的称呼,信徒们都称呼灵媒为教主大人。地点在三鹰,有栋小工厂改装成的如剑道场般的建筑,御筥神是建筑物本身的称呼。教主没说自己拥有神力,只自称是神通广大御筥神之信奉者。所以表面上建筑物才是主体,教主只不过是信徒。但是——他并不要求信徒要信奉御筥神。我想这就是不以御筥教为名的理由。教主主要在指导信徒要改善生活态度及舍弃污垢的财产,此时会进行一段刚刚说的‘洞悉秘密’。不只如此,怎么样都无法改善时还会帮信徒施行加持祈祷。全部免费,祈祷费、鉴定费等等全都不收。”
“免费?”
京极堂几乎不说话,所以我出口发问。
可是姑且不论有没有效,免费帮人消灾止厄是圣者的行为,没道理会被抱怨。
“免费哦!不用钱——”
鸟口只有在对我说话时才又恢复平时的那种装傻搞笑语气。
“——只不过,就算免费也有很多机关啊——”
甚至还记起同音冷笑话来(鸟口很爱搞笑,经常会在话里加进一些同音的俏皮话。)。
“简单说,他们暗示信徒应该抛弃不洁净的财产,过清净生活,这样幸福才会到来。而这些污垢的财富就由教主帮忙保管,放入神圣御筥之中清洁一段时间。如此一来不净之财变会变成净财。说白点——就是金钱的洗衣店。”
“真是巧妙的设计,可是如果能因此变幸福不也不错?刚刚的结论也是如此啊。而且既然是暂时保管的,好歹能要求讨回吧?如果讨不回来,告诉他就好啦。”
“没错没错,普通人都作如此想吧?但是他们就是设计得让你不敢开口讨回,信徒们——会变得越来越不幸。”
“变得不幸?”
“没错。不管信不信——喜欢不喜欢都会变得不幸。”
“这、这样不就根本不成救济了嘛。为什么会有信徒信他啊!”
如果信徒还不断增加,真的没比这个好赚的生意了。
此时,京极堂总算张开他的尊口。
“所谓越来越不幸,是指经济层面上的?还是精神层面上的?”
“您是想说纵使经济上清贫——只要精神能获得安宁便不算不幸吗?但并非如此。”
“不是吗?”
“教主绝对不会要人把全部财产都拿出来。只说能拿出多少就拿出多少,就算只有五元、十元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过啊,第一次大家肯定都只拿出一点点。被说拿多少都无妨,当然没人会一开始就拿大钱出来的。这些信徒高高兴兴地回去,心理恐怕想着:‘赚到了,不愧是灵验的灵媒,跟敛财的货色不同’吧。一般而言一次拿大钱反而让人起疑心,刚刚您也这么说了对吧?会觉得这里很便宜,先信了再说。可是信徒原本就是来求助的民众,他们的不幸多半都是现在进行式,只是听听要改变生活态度、维持清廉洁白。缴点小钱而已,能改变什么?多半维持两三天清爽心情,很快就会回复原状,还是一样不幸。这时若是想说这个灵媒没效也就罢了,但大部分人一开始只会觉得是因此才没驱走厄运。同时,教主在第一次时也会故意说一些让人作此联想的话,所以信徒们便会认为——财产拿出越多越幸福。只要拿出一次,便像中了毒瘾般越拿越多,而能买幸福的金额减少,带来的不幸自然也倍增,后来就是恶性循环了。”
的确设计得很巧妙,令我不由得佩服起来。可是鸟口斜眼看了我。
“这不该觉得佩服吧——”
他说。
“——总之,想榨取善良百姓财产的家伙很多,手法有巧妙有低劣,数量多如繁星。这个御筥神巧妙的地方是,就算信徒捐出倾家财产,也不会因此就结束。因为无论如何,信众为了生活还是得工作,不管拿多少出来很快又会有点小钱。连穷人都多少会剩点钱了,有钱人自然是去穷无尽地拿出钱来。名人随随便便都有收入,于是又想,糟了,烦恼不幸的根源又囤积起来了。所以有财产的人想要将之处分掉,同时又听到别人舍弃多少多少钱了,就觉得不能输,卖房子卖衣服来拼。就算身上没半毛钱了,只要没去当乞丐就会没完没了。名人当然是不可能真的去当乞丐,所以等于是毫无限制地拿出钱来;至于穷人则几乎跟乞丐没啥两样。”
好惊人的真相。
“这太恶质了,太过分了,这根本不算救济嘛。”
“算啊。”
我为了拼命追上话题而挤出这句话,又被京极堂简单地否定掉了。
“如果有跟温度计一样能明确测量出幸福数值的幸福计就好了。很可惜,并没有这种东西。所谓的幸福是极端主观的感觉,而性质也有无限种类,一个人是否幸福第三者无从得知。也有人在自己的立场变得不利后才能获得喜悦,也有人明知是蠢事却得反复进行才能获得安定感。比如说,酒精中毒便是个好例子。”
“可是酒精中毒真的不好啊。”
“如果你以社会的观点或健康上的观点来说的话的确不好。但若要这么说,抽烟也对身体不好啊。况且幸福也不见得就一定产生于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认真追究就得扯到什么大脑生理学去了。不过本来信仰就跟药物不同,物理性的危害甚少,所以还算好吧?”
“可是这个灵媒也太狠毒了,吸金过头了吧。纵使还不到必须检举的地步,好歹也该提供信徒适当的建议吧?”
“现在——就算有第三者跳出来公开御筥神的诈欺手段也只会造成信徒们的混乱而已,因为他们等于是失去了不幸人生中唯一的依靠。除非信徒们打从心里发出自发性的批判,或者有内部的关系人员告发,再不然就是信徒们有了不可能获救的自觉,形成教主对抗信徒的情况,否则第三者不该轻易介入。”
“那你说就该放任不管吗?”
“关口,把话听完吧,鸟口似乎不是因为你想的理由才要告发御筥神,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
鸟口说。
看来我真的跟不上这两人的话题。

“御筥神的构造我大致了解了,还有些部分想详细询问,不过待会儿再说吧。鸟口,这位小说界大师老是急着想知道结论,说太多旁枝末节只会徒增麻烦,先把结论说出来听听吧。”
鸟口听到京极堂的要求,眼睛眨也不眨地考虑了一下,最后总算缓缓开口:“我知道御筥神的存在是跟关口老师一起迷路到那个奇怪箱馆稍早的事。这么说来嘛,应该是八月二十日前后吧。不,那天刚好是小田急(日本民营铁路公司著名‘小田原急行铁道’,简称小田急。今日已改作小田急作为正式公司名称。)在下北泽发生事故的日子,所以是——”
“二十二日。”
京极堂大半的事情都记得。
“对对,是二十二日那天,有个叫清野的男子打电话到编辑部。记得是很低沉很闷的声音,一开口就说要卖我们情报。各位也知道,弊杂志社是以犯罪为专门主题的糟粕杂志,常有机会接触这类可疑的家伙,内幕爆料之类的消息当然大大欢迎。问他要卖什么,原来是卖我们一份名册,说是和名人丑闻有关的名册。这与我们报导的范围不太一样,本来想考虑一下,不过又想到反正也认识某家专出丑闻类的杂志,如果用不上顶多卖给他们就是了。”
“所以买了?”
“跟妹尾商量的结果,考虑到最近没什么题材,关口老师想必很清楚,弊杂志社一直出于缺乏题材状态,所以边决定购买。一跟清野联络,对方立刻上门。他脸孔浮肿,看起来阴阳怪气的。只不过跟平常见到的那种不同。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不是御筥神的信徒就是信徒的家人吧。”
“御筥神?那是什么名册?”
“哎,别着急,你也真是个静不下来的家伙,鸟口想按顺序一一说明,你就静静地听嘛。急着先听结论,原本听得懂的也变得听不懂了,顺序是很重要的。”
京极堂出口制止急性子的我。
“好,不吊胃口老实说,这的确是御筥神信徒名册。上面有信徒住址姓名与个人资料,还记载了六月、七月两个月间的喜舍次数及金额。我想,大概是清野从御筥神那里偷出来,以后根据事实一一追加的东西。”
鸟口从硕大的行李中拿出纸袋,从中取出泛黄的纸册。
“——请看。”
京极堂以阅读古书汉籍时的眼神看了纸册。
“这个书写方式的确是帐薄,笔迹看起来像是女性——不过不能断定。备考栏上以铅笔写成的潦草字迹——应该是这个叫清野的男子写的吧。看来清野是个有学历但无社交性,且是个执着很深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
“从文章的文体、汉字与外来语的比例及笔迹与书写方式看出来的,不过这并不重要。”
鸟口接在京极堂之后说:
“不过清野真的是这种感觉的人,他讲话时从没看我一眼,只看着自己的指尖,像这样——”
鸟口做出像是在弹钢琴般的手势,注视着自己的手指。
“——看起来有点恶心对吧?姑且不论这个——这的确是账簿,毕竟喜舍在形式上是寄放的,所以收了多少得记录下来才行。而信徒的职业跟性质则是清野自己补充的,那家伙似乎去调查过其他信徒的背景了。所以——如果上面的笔迹是可信的话,喜舍金额很少的信徒身边必定会发生坏事,结果喜舍金额就会增加。清野强调御筥神那伙人为了增加喜舍金额肯定在暗地里干了什么好事,但我觉得哪只是偶然,不,他说的当时我其实认为那只是他的妄想。”
京极堂继续读着清野所写的内容没有回应。鸟口接着说:
“我看过名册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还是丑闻有关。名册上记载的信徒大约三百人左右,住址范围分布很广,职业也相当不一。职业是清野调查的,不过当中有好几个人是常听到的名字。如某某歌手,国会议员,作家,最好笑的是连名寺的和尚都有。名人跟怪异宗教有关联一直是丑闻的固定戏码。接着我问他要卖多少,他说不管多少都好,真的想要钱的话,他早就拿去名册上的名人那里卖了,那肯定能卖得好价钱。”
“这不就变勒索了?”
“是勒索啊,可是清野本身似乎并没打算这么做——不过他的真正企图我也不清楚。总之他希望我以这个为基础展开调查,并写出具有可信度的报道,这是唯一的条件。而金额,他不在意多寡。”
“那你们出多少?”
“一万。反正报道最后写不出来也能卖给想要的同业人士,一万元左右还算好卖。清野默默收下钱,再三要求我们一定要写报道后便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
“我想清野应该就是如同鸟口推测的,是个信徒——不,一定是信徒的家人或朋友。他真正想要的不是钱,而是希望亲朋好友能停止信仰。如果被糟粕杂志举发出来,相信能在信徒之间造成相当程度的动摇,而动摇会逐渐扩大,最后会化作不信任感——他大概是如此打算的吧。如果他自己是信徒的话,会偷出账簿就表示已经产生极度不信任感,而为了将自己损失的部分取回应该不会用这么麻烦的手段,而是直接上门大闹吧。而且如果被逼上绝境,或许还会考虑恐吓其他信徒来弥补自己的损失。可是他并没有恐吓别人,而是想告发。相信对清野来说,看到其他信徒继续被坑钱实在很难以忍受吧。”
鸟口大表赞同,说:
“我拿到名册之后去做了点采访。首先想去跟信徒见个面,但实在很困那,因为没有采访的借口。结果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刚好碰上分尸杀人事件。”
我也跟着回想起那个不可思议的体验。
“二十九日发现右手,三十日发现双脚,我把关口老师拉出门,意气风发地前往相模湖——只不过最后空手而归就是了。这些事您应该听说过了吧?”
“听敦子说了。只不过鸟口,我好心给你个忠告,你会碰上怪事是因为找了关口去的关系。这家伙没什么存在感,别说是警察,连常去的快餐店的老板都会忘了他的脸。带这种瘟神去原本行得通的也会行不通,以后最好注意一下。”
京极堂似乎彻底想把我当傻子耍,而鸟口也同样可恶,居然做出一副深有同感的表情。
“然后呢,总之那天扑了个空,结果在分尸案的震撼下这件事便显得无关紧要,后来就完全忘了。之后就如您所知,尸体似乎无穷无尽般地被一一发现。我想写成报道,也努力到快粉身碎骨的程度,但怎么写也写不好。题外话,中禅寺先生,您对这次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来龙去脉是否清楚?”
“报纸上刊登的部分应该都知道。”
面对唐突的质问,京极堂毫不动摇地回答。
“喂,等等。鸟口,分尸案跟这次来访的目的无关吧。现在不是在谈御筥神吗?会不会太离题了点?”
“问题是就是没有离题,这是同一个问题。”
鸟口一脸沉着。京极堂似乎也不觉怪异。为什么御筥神跟分尸案是同一事件?我无法理解。
“真抱歉,京极堂,我对分尸案不怎么清楚,如果有关系的话能不能简单交代一下?我要跟上你们的话题太辛苦了。”
我总算认输了,硬撑到这里最重要的部分却没听懂会造成消化不良的。
京极堂用瞧不起人的眼神斜楞着我,说:
“怎么?我可不是犯罪专家啊。我叫你平时要看报纸,就是不听我的忠告。算了,顺便整理一下情报也好,这次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他不顺便嘲讽几句似乎就不甘心的样子。
“开端——如鸟口说的一样,是在八月二十九日发现右手开始。这是在甲州街道大垂水山巅的靠神奈川县一侧发现的。发现者是住在相模湖附近的木材行得老爹,开车时觉得碾到了异物而发现。”
这部分我不知道。
“接下来是你们去的相模湖。翌日八月三十日早上,当地几个钓客钓到左右大腿以下部分。跟前天右手的所有者是同一个人,此时被害者总数还只有一个。顺带一提,这个被害者的左手到现在还没发现。”
这个我也不知道。
只不过——京极堂没有提到脚是收在箱子里后才丢进水里。
大概他也不知道吧。
“接下来整整六天没出事。第七天,也就是九月六日,再次发现右脚,地点是八王子。此时这两个事件尚未被认定为同一杀人事件,毕竟负责侦办得警署也不同。这一件是八王子署与东京警视厅负责共同搜查,之前得则是神奈川本部。由你们得经验看来,神奈川本部应该有向东京警视厅申请援助,或许是人手不足的缘故吧。只不过翌日,被认为是与九月七日同一人的左脚在调布,右手在登户被发现,事情变得更复杂了。那之后又过了三天,九月十日,这次则是在昭和町同时发现两只左手。”
“光左手就有两只?”
“没错。原本以为这是当初没找到的第一被害者与第二被害者的左手——但根据十一日的消息,由血型及其他的鉴定看来,这是第二被害者与第三被害者的部分。此时报纸大胆报道‘被害者有三人’,以后这个事件便被称作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我读到的报道就是这篇,是在九月十一日读早报时看到的。
“之后的发展过于复杂我就不详细说明了。十三日在车返找到第三人的右手,十四日在芦花公园找到同一人的右脚,十六日在田无又发现右手。此时被害者增加至四人。十九日第四认的左手在柳泽发现——这是田无附近。然后昨天,也就是二十一日在多磨灵园发现左脚,同时又在田无发现右脚。没说是第五人,所以应该是第三人的左脚跟第四人的右脚吧。”
“你为什么总是能记的那么清楚?我刚刚边听边掰手指计算才勉强对上,要是你说被害者有四个,找到六只左手我可能也不会发现有错吧。”
这个家伙总是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关口,那只是你的记忆力有问题而已,只要看过报纸,这点小事任谁都记得住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
“鸟口,我刚刚说的大致没错吧?”
“太令人佩服了,非常完整,真惊人。我没什么好补充得,勉强要说的话,只有因为头颅跟身体都还没找到,四个被害者的身份到目前仍无法确认这点而已。而实际上,这就是与御筥神的接点。”
“噢?”
京极堂很难得地有所反应,接着先示意鸟口暂停,呼唤夫人进来。
夫人似乎在外面想等候话题告一段落时端茶进来,但话题一直停不下来正发愁着。
喉头干渴的我三两下就把茶喝光了。
鸟口在夫人在客厅时还是一副紧张的不得了的模样,夫人一离开立刻恢复原本的状态继续说:
“神奈川本部一开始将搜索被害者身份的搜查区域限定与相模湖附近。但找不到符合条件者。接下来将范围扩大至神奈川全县,真是愚昧。说不定是琦玉县啊?也可能是东京,搞不好是鹿儿岛得少女被青森县出身的男子绑架,在两者中间的位置被杀了也说不定呀。”
大概是喝了茶润了喉咙,也习惯了这里的气氛,青年编辑开始发挥起他擅长的搞笑本色。
“可是第二个以后却发生在东京,所以警方感到沮丧,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才不得不把搜索范围扩大到关东全区。不过找被害者比找犯人更困难,犯人多半只有一个,但被害者却有四个。至于——符合被害人的条件嘛,看起来似乎有锁定条件实际上却很模糊。首先,被害人是女性,这点毋庸置疑。再来是年龄,四个人都介于十二岁到二十四五岁之间。不过这点并不是很确切,可能只有十岁,也可能是二十六岁。最重要的是死亡推算日期,这点通常会从遗体的状况与胃内的笑话物来判断,但四具尸体都没有胃,从死后僵硬与腐败程度也无法明确断定。只凭手脚要判定这些实在很困难,因为用冰块冷冻过就能瞒混两三天。”
难怪搜查会碰上瓶颈。
“只不过有一点很确定,最早的被害者一定是在八月二十九日以前就失踪了。同理,第二个必须是九月六日以前,第三个是九月十日以前,第四个是九月十六日以前失踪。用这个条件找出得失踪少女意外地还蛮多的。四个人同时被人绑架,先关起来再按顺序一个个分尸杀害——这种情况虽不是不可能,但总令人觉得作法不严谨。警察先区分八月二十九日以前,二十九日到九月六日,六日到十日,十日到十六日的四个区间来搜查,这么一来便删减掉许多条件不符的对象。”
“原来如此。”
“接着再彻底调查这些锁定的对象,又将每个被害人候补删减到大约十二三个左右。拿手脚的照片给被害者家属看了之后——虽说只有手脚而已,家属也很难确定,不过可以说是相当正确的搜查方法——第二个、第四个几乎可以说确定了,可见日本警察也条了不起的嘛。只是——麻烦的是,这些被筛选出来的女孩子们之间几乎找不到半点共同点。不管是居住地点还是家庭环境都没有类似点,当然彼此间也没有见过面,完全没有接点。但是,我很怀疑真的完全没有吗——?”
“鸟口,你什么时候那么精通警察内部的消息了?这些事情——”
一问我才想起。
——顶多是穿制服的巡警。
——出入警局的家伙很多。
——消息根本是完全开放。
“这么说来你好像说在警察内部有内应,原来是养了间谍。”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只是有熟人在里面而已嘛。”
鸟口搔搔头,京极堂间不容发地接着发言:
“但是既然好不容易几乎能确定身份了,撤回开始至今认为是连续杀人的见解应该比较明智吧?”
什么意思?——我问。
“我的意思是,可以修正搜查方针,将此次事件视为同时多起分尸杀人事件。就算不说犯人多达四人,难道警方没想过这些事件彼此可能毫无关系,或先发事件引发了后发事件,抑或是后来的犯人想嫁祸于先发者而故意模仿相同的方式犯罪吗?”
“哎呀呀,被抢先了啊——”
鸟口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我也是这么想,但似乎不是哦。首先,最早发现的部分由于被卡车碾过又泡过水而难以判别,但第二人就能断定出凶器。右手上有可疑得刀伤。可以断定不是用锯子而是用柴刀之类的一刀砍下来的。第四人身上也有相同的凶器痕迹。我获知消息时第四人只发现手臂的部分,所以这个伤口应该是在手臂上发现的。因此第二个与第四个是同一犯人干的。另外,第二人的左手与第三人的左手在同一地方一起被发现。是在昭和町发现的,用绳子绑在一起。因此第二个以后的犯人绝对是同一人。现在的问题在于推定是第二人与第四人的少女,彼此之间毫无关联。”
“第四人只靠手臂就能推定出来?”
“第四个几乎可说确定了哟。是个不良少女,曾在取缔红线时被抓过。年纪才十五岁而已,不过与其说是卖春更像是仙人跳,说是辅导更接近逮捕。听说就是靠当时留下的指纹确定的。你们或许觉得奇怪,未成年居然也要留指纹?那是因为她被抓时妆化得太浓加上又十足一副卖春女打扮,看不出未成年的缘故。第二个则是父母认出来得,好像是说痣与胎记之类的位置完全一样。”
“原来如此,可是这两人之间的共同点有那么难找吗?”
京极堂说完,还是老样子摆出一张臭脸。
不过今天看起来似乎十分乐在其中。
“第四个被害人是川崎的照相馆的女儿,实在坏得很。第二个则是住在饭能,这已经是琦玉县内了。那边的小学老师的女儿,听说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女孩,不过失踪时离家出走。”
鸟口说到这边先停顿一下,露出腼腆的微笑,交互看着我与京极堂,说:
“你们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吧?”
“至少肯定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灵感超能力。”
京极堂说完瞄了我一眼。
“哈哈哈,的确有机关,而且还是非常合法的机关,只不过不方便公开说而已。”
鸟口从公事包中拿出另一个纸袋,从中掏出一些文件摆在桌上。
“这是失踪少女一览表,是我前天好不容易才从关口老师所说的的内部间谍那边拿到手的。说是间谍,其实是目黑派出所的巡警罢了。不是什么坏人,只不过是人太好,对我这种好青年特别合作。”
“你说错了吧,应该说‘所以才会被我这种老千耍好玩的’才对。”
我趁机报一箭之仇。
“也可以这么说。”
完全没效果。
“总之,这两种文件都到齐了,乍看之下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只不过关于第四个不良少女嘛,她叫做柿崎芳美,从警察的一览表中可知她的监护人,也就是照相馆的老爹叫柿崎果枝,老婆叫柿崎贞。”
鸟口翻开以不法手段从警察那里到手的一览表,指给我们看。
“看到这名字我觉得很眼熟,好像在这个账簿里看过,这时我灵光一闪,你们看这里,某有名女性歌手的底下这栏。”
鸟口这次翻开御筥神信徒名册,转了一圈递给京极堂,我也跟着凑过去看。有名歌手底下写着:
“柿崎贞。”
旁边还有以铅笔写成的密密麻麻的潦草笔记。鸟口请京极堂念出来。
“乃照相馆经营者之妻也。经营状况不佳,此乃喜舍金额不振之因,不久必生不幸之事,需注意。有一女,曾因卖春收辅导,据闻与战后派、GI(注)等不特定多数男性有无耻关系,此家魍魉岂不足哉?女儿有难——女儿有难?”
“那是清野的预言,所以我才觉得可疑。我开始怀疑这两份材料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联性,结果果然如此。”
鸟口漫长的说明总算开始发表结论部分。
“年初以来发生于关东的未解决少女失踪事件光是报案得就有七十三件,限定发生于八月下旬到九月下旬的话则有二十三人。这样密集发生实在太异常了,占全体近三成得人数都是在八月下旬到九月下旬一个月内失踪。而且,这七十三件当中,与御筥神信徒名册重复的件数则有——十件。我无法判断这算多还是少。”
“御筥神得信徒人数远远不及其他新兴宗教,以规模来看比例算很高的吧。信徒三百个当中就有十个人发生了‘女儿失踪’这种不幸,有三十分之一之多,相同不幸发生的几率可说是很高。”
鸟口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一等京极堂说完立刻接道:
“如果用别的观点来看几率更高哦。失踪少女一览中与御筥神账簿重复的有十件,然后警察推测可能是分尸杀人事件被害者的少女有十三人,这十件与十三人当中重复的有七件之多。也就是说很可能是被害者的十三人当中,有七人是御筥神信徒的女儿。以这种观点看来比例高达五成以上。而且几乎断定是被害者的两人也在当中。”
“原来如此,所以说你发现了警察也没发现的被害者共同点。”
京极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我则是轻微地感到兴奋。
这或许会变成目前大街小巷话题中心的重大事件迈向解决之道的重要序幕——
(注:战后派在日本特指二次战后无视旧有社会道德,成群结党进行犯罪的年轻人。GI则是Government Issue的缩写,战后日本对美国大兵的俗称。)
“再补充一点,账簿中失踪少女的家人那栏当中,清野全部都写上了不吉利的预言。也就是说,六月、七月喜舍金额不高的人,女儿都失踪了。”
“所以说,你认为——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与御筥神有关是吗?鸟口。”
“不,不止有关。姑且不论是否为实际动手者,我认为御筥神的教主就是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幕后真凶,所以——”
鸟口守彦毅然决然地说:

“因此我想检举御筥神,不是以灵媒,而是以罪犯的理由。”

“说的更详细点吧。”
京极堂鲜少主动表现出对这种杂事有兴趣的态度,同时在此瞬间,我向主人传达来访意图得可能性也已几近为零。
但是鸟口却做出极端没用的回答。
“我自己也很想说的纤细点,但没办法再详细了。不知该说很遗憾还是很丢脸,我潜入采访失败了,所以现在才会坐在这里找您商量——”
半带着笑容,鸟口搔了搔头。
我心想,糟了。
照这样下去,难得原本产生兴趣的京极堂会打起退堂鼓。只是打退堂鼓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怪脾气的朋友又很有可能会玩弄各种诡辩劝退鸟口。结果这个大独家说不定就此被抛进仓库,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这个连警察也没注意到的大发现就这样被埋藏在黑暗之中真的好吗?造成这个场面的是我,此时不挺身出来收拾局面可不行。我在奇妙的义务感驱使下,开始抬举起鸟口来。
“不,鸟口,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从警察那里拿到失踪少女一览是前天的事吧?仅仅一天就能联想到与御筥神账簿之间的关联,并构建出这样的推理来。从刚刚你的一番话听来,我大致理解了御筥神身为灵媒的架构与几乎与欺诈无异的活动内容,这些情报已经十分足够了。这样看来不潜入采访也无妨吧?不,已经没必要采访了。”
“不必采访的意思是不用写成报道了吗?关口老师。”
鸟口表情讶异地看着我,我发出更没用的声音说:
“你真笨哪,当然是相反啊。我是要你刻不容缓,尽早写出报道来。鸟口,你已经抓到充分具有说服力的事实关系——不,甚至可以说抓到证据了。带你来这里的是我,虽然我这么说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不过与其有时间在这里听这个京极堂得胡扯诡辩,还不如早点去坐在稿纸前面奋斗比较好。”
“关口。”
或许是因为被我揶揄不甘心吧,京极堂眼神阴险地瞪着我。
“你真的是彻底随便的家伙啊,还是说你因为《实录犯罪》是糟粕杂志就瞧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我要他去写报道耶。听清楚了,御筥神十二万分可疑,一览跟账簿之间的关系太过符合,这比任何证据都更可靠吧?这是罪大恶极得犯罪啊。为了增加喜舍金额,凭实力让信徒变得不幸耶。而且还不是欺诈或恐吓,是杀人。无辜的少女已经有四人牺牲了,而且还死在被人截断四肢抛在四处这种惨绝人寰得手段下。警方还不知御筥神的存在,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恐怕不久就会产生第五个,第六个受害者。就算说心灵是种不好处理的分野,可是这很明显已经是以营利为目的得残忍犯罪了吧。”
对我而言,“灵媒”御筥神与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这两个原本看似毫无关系的事项之间,已经有了一种明确的因果关系,现在要说两者毫无关联反而令我觉得很不自然。
“真是轻率的意见。你都听到了吧,鸟口,所以我说这位关口先生一辈子也干不了糟粕杂志的编者啊。”
京极堂说完点了根烟。
并非刻意要模仿他,不过我也跟着从胸前口袋掏出香烟来衔在嘴里。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人说了坏话。
京极堂一脸香烟味道很差似的呼出烟雾说:
“如果能那么简单且不负责任地捏造报道就没人想去辛苦采访了。鸟口只不过是从偶然到手的材料中偶然获得有趣的灵感罢了。万一这是事实,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他才要去采访。但对手顽强,所以遇上挫折,我说得没错吧?”
鸟口回答:
“这个嘛,就如中禅寺先生所言,这只是单纯的灵感而已。”
“鸟口,怎么连你也那么没自信了?刚刚不是还充满自信地在卖弄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吗!而且就算只是灵感,账簿跟一览表之间的符合性也太高了,不是说有五成以上?这不可能是偶然啊。”
“不管符合率多高,那也只是有可能性而已啊,不能拿来当证据的啦。要是有证据,我早去报警喽。”
“啥?”
“我说,我会去报警啊,理所当然的吧?”
鸟口看似表情丰富,实则只有几种类型的表情。我因听到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而不小心出身地看着他装迷糊得侧脸。京极堂的舌锋没放过这一瞬间,说:
“这是国民的义务吧,鸟口很懂事。相较之下,关口就真的一点也不懂啊。要是掌握到犯罪证据,隐瞒不说绝对没有什么好处的。揭发犯罪,检举犯罪者是警察的工作,处罚则交由法律执行,区区一家杂志社不该逾越本分去做这些事。特别是像糟粕杂志这种被视为违反公共秩序与善良风俗而常被规制的对象更是如此。至多与警察合作,没人想干起私下调查这类会被警察盯上的把戏的。这些我相信鸟口字迹再清楚也不过——”
鸟口点头。
“可是如果像其他媒体一样只追着警察跑来写报道的话,这种发行量少又没销售能力,专写犯罪报道的糟粕杂志会死光。所以才更需要发挥创意,找出其他媒体没注意到的部分写成报道。但这并不代表想到什么点子就仅凭想象随便写写就好,因为那种报道没人想看的。最近的读者很敏感,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不真实的想象报道。而且犯罪相关的报道有可能扯上毁谤问题,对糟粕杂志而言风险太大了。鸟口,没错吧——”
鸟口再次深深点头。
“关口,像你这种小说家可以随自己高兴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战争刚结束时还不敢说,但现在的情势,特别是糟粕杂志的编者更是需要超乎必要程度的敏感。”
“真的很敏感哦——”
鸟口又回到平时的态度。
“只不过我的态度其实也没中禅寺先生说的那么认真,只是不太自信所以才来商量得。”
“没自信?这么说就太过分了吧,鸟口,亏我还认真地听你说了一堆耶。而且刚刚说的哪里没自信了?符合率五成以上啊。”
“概率这种东西不过是诡辩,是种让说不准的未来预知看起来仿佛说中了一般的数字诡计。例如说我们假设明天降雨概率是五成好了,那么不管降雨还是晴天都算说中了,不是吗?”
被京极堂冷冷地这么一说,我才恍然醒悟。至今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假设气象台发表降雨概率是七成,就算晴天也有三成是说中了。相反地如果真的下雨就表示有三成几率没说中。不管什么情况,只要不是百分之百就只是参考数值而已。
“因此可能性或许真的存在,但光谈几率也没什么用。”
听到京极堂得发言,鸟口更是猛点头。看来今天我是彻底被人排挤了,只是就这样认输实在心有不甘。
“可是难道你认为御筥神跟分尸案真的毫无关系?听完刚才得推论,怎么像都不肯呢个无关啊。”
“因为你只看到那些先有结论再配合结论挑选出来得情报,当然作如此想。你自己刚刚不也说过这种想法有问题?听好,关口,现在能支持这个论点的就只有这两种资料,可是目前得阶段我们连这两种材料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啊。”
京极堂上半身前倾凑向我,将这两种资料递给我看。他说得没错,要是这两份文件不可信的话什么也没得谈。
“可是至少这份是从警察——”
“没任何证据能保证警察的搜查绝对可靠,而那个不知是目黑还是佑天寺的警员在立场上是否真的有可能拿到这类一览表也值得怀疑,更何况我们目前根本无法判断御筥神的账簿之真假。”
“的确,也可能是清野自己掰出来得,我居然没想到这点耶。”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太不自然了吧?”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哪。想瓦解御筥神,编造怪异的流言是最有效得。”
“可是不管这是真货还是假货,出自两种不同出处的资料却有如此多共同之处实在很奇怪啊。”
京极堂有点不耐烦地抓了几下下巴。
“我说关口啊,要是你不在这里,我看只需花五分之一的时间就能解决事情。不管共通项有多少,不,就算全部内容都完全相符,几率也仍然不是百分之百,你还忘了一个最大的可能性。”
“是什么?”
“当然是‘偶然’。”
京极堂嘟囔着说。
“如果侦探小说用‘一切都是偶然’来解释,多半会被读者骂这样得剧情发展不公平吧。但很不幸地,有九成得显示都是偶然造成得。即使在理论上证明了其必然性,那也无法抹消偶然的可能性;就算实验一万次都成功,也不能保证第一万零一次不会失败,接下来或许全都失败也说不定。也就是说,或许实验恰好只有那一万次偶然成功了。若真是如此,实验的成功终究只是一种盖然,不能证明其乃必然。”
“这样不管实验一万次或一亿次都一样嘛。”
鸟口说完又盘起手来。京极堂脸朝向鸟口,对我继续发言:
“而且话说回来,这份情报得提供者清野在了账簿之后,将这些资料分析成‘喜舍金额不高的人会发生不幸’。但那是洞悉内部情况所产生的看法,如果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应该会先想说‘因为发生不幸,所以提高喜舍金额’才对。如此一来便没有人为操作的空间,当然与警方制成的一览表之间得重叠也只是偶然。”
我无话可反驳。鸟口带着抱歉的表情说:
“就是说啊。所以说我接下来该作什么好啊?这件事还是就此作罢比较好吧?把御筥神当成犯罪者,而且还是当成街头巷尾传闻中的连续分尸杀人事件得犯人似乎太牵强了哦?”
“哎,无须丧气。”
面对鸟口丧气得发言,京极堂却很干脆地反驳。
“搞什么,京极堂,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啊?”
别人说行得通他就说不可能,说不可能就说行得通,所谓的别扭鬼指的就是这家伙。
“哪边都不是,我只是想说只凭手上的资料来判断太轻率罢了。别忘了我们还能去搜集用来判断的材料呢。”
“例如说?”
“鸟口,首先你想怎么办?”
“这个嘛,我在初期阶段学到要去采访信徒很困难,反而直接对决还比较有效果。所以我认为不去了解这个核心人物是不行的。”
“明智的做法。然后?”
“这个嘛,我从警察那里拿到一览表,问出搜查状况是前天得事,两小时后推想出御筥犯人说。想到之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直接跑去三鹰了。我自己也觉得此举太莽撞了点,不过想想也罢,反正本来就只是灵光一闪的念头,失败了也就算了。我一下子就找到御筥神得地点,外面摆了看板,门户开放,里面地上整片铺上木板。信徒有老婆婆,大娘等,几乎全是女性,端正地一排排跪坐在地上,很壮观。房间深处摆了个箱子,大家都低着头,看起来很阴沉,实在不知怎么开口询问。而且你们也知道,我个性本来就很内向嘛。”
这家伙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跟京极堂有得拼。
“不久,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我想想,大概比二十五岁还大一点,比三十三岁还小一点。应该是道场的管理人。”
“是巫女之内的吗?”
“不,是平常的打扮,看起来像女办事员。个性似乎有点刻薄,但又带点妖艳,或许原本是做特种行业的吧。”
我本想进一步问那女人得风貌,却被京极堂打断。
“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有什么事,会这么问理所当然吧。我随口胡诌应付一番,装得很落魄得样子,说:‘我最近诸事不顺,从早上醒来到晚上入睡前碰不到半点好事;身体状况不好,公司又快倒闭,想求见教主一面。’这样。然后她听完就说——”
鸟口大概是想学那女人的口气,先停顿了一下,京极堂趁机抢先说:
“如您所见,等候的信徒众多,现在实在无法拨冗见您。不知是否愿意预约改天?如果方便的话请留下您的联络方式,明天再跟您联系——说了之类的话吧?”
鸟口没什么吃惊得样子,看起来甚至有点高兴,说:
“是的,学的好像啊,简直像那个女人就在眼前——”
大概是几乎跟那女人说的话一模一样吧。
“——所以我啊,才会先黯然退场得。”
这时我忍不住插嘴,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继续当个旁听者了。也没想过今天不知丢了几次脸,又说出多余的话来。
“你告诉他联络方式了?难怪会着了诈骗分子得道,你该不会告诉他们《实录犯罪》编辑部的电话了吧?如果真是如此,你就是个大笨蛋,会被看破真实身份根本是理所当然,一打电话就知道了嘛。”
鸟口斜眼瞪我。
“我再怎么迷糊也不会被这种骗小孩把戏唬到啊,我给她的是我住处的电话。”
“你房间里居然有电话?什么时候那么上流了?糟粕杂志原来这么好赚喔?”
“老师您在说什么玩笑话。房东在楼下开了家中华拉面店,我告诉她的是那里的电话。告诉她电话后,她要我稍等一下,不久之后回来,问我明天方便的联络时间后就离开了。隔天是星期日,为防万一我整天待在房间等候。因为要是在我离开时刚好打电话来,跟房东问东问西的话就惨了。然后也跟房东先说好要是有电话打来什么都别说赶紧换人接。到了中午左右电话来了,要我立刻过去,说现在刚好有空。我听到立刻飞奔过去。宿舍在茌原,到那边大概是一点半前后吧。穿通道场直接走到里面,是个像等候室的房间。那个女管理员端了杯茶给我,接下来我跟她聊了大概有十分钟之久。”
“为什么?”
“因为前一个还没结束,房间里面可以听到念诅咒、祝词之类的声音。”
“说什么?”
“基本上只是闲话家常,女人说:‘您说您一直碰上痛苦的事,能不能请您谈谈您的处境?’,讲得超客气的。我一听就想:‘哈哈,这肯定是陷阱',所以就拿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出来胡扯一番。”
鸟口特别强调“您”的部分。
“我说我是牙刷公司的业务员,最近的业绩被新出来的尼龙牙刷抢光光,每天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又说出身地是新泻,最近生活疲累,还搞坏了身体——”
鸟口装成驼背,语气也带了几分凄惨味道。
“——总之我说得很小声,隔壁房间实在不可能听见。而且一直听到隔壁喃喃念着咒语,咒语声反而还比较大声咧。”
“所以不用担心被隔壁偷听到对话内容嘛;而且就算听到,你报出的来历也全是谎言。”
可说是准备周到。
要是我碰到这种紧急状况,脑筋肯定转不过来。
“不久隔壁安静下来,接着——我以为女人会先去跟教主说刚刚听来的话,结果并没有,她要我先进去。隔壁房是约四坪大小的客厅,房间里摆饰着乱七八糟的女儿节人偶,还放了很多箱子。教主就在这些东西面前,一身白神袍,一头理得短短的平头掺杂着白发,头上戴了那个——好像叫兜巾是吧?总之戴了山伏戴的那种帽子。教主是个瘦得皮包骨似的男人,他要我坐在正前面,女人则坐在我的斜后方。”
鸟口瞧了右后方一眼,大概是当时女人坐的位置。
“我一坐下教主突然大喝一声,我吓得缩起脖子。”
“叫出‘唔嘿’是吧?”
“是的,就是‘唔嘿’。教主用清澈响亮的声音说:‘汝说谎,自称北国出身,实乃西国——若狭人也乎!’我一听他这么说就被唬住了,一般人绝对会大吃一惊的嘛。教主接着说:‘汝非贩物之商,乃以报道他人不幸为职者,诚乃无耻之人!杂志,且为可憎之志,实、实录犯罪——无耻之人,汝为何而来!’。连杂志名都被说中了,所以我真的连一声也不敢吭地落荒而逃。”
这背后究竟有什么机关?
由鸟口的叙述听来似乎没时间玩刚刚京极堂的那招。
“嗯……姑且不论鸟口在等候室里说的部分,后面的实在难以费解。若说西国出身是用
猜的还有可能,可是连《实录犯罪》这种具体名词都出来了——京极堂,你懂这个机关的真
相吗?”
“当然。”
“懂吗?”
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当然懂。首先鸟口,你什么时候告诉房东接到奇怪电话时要谨慎应对的?”
“这个嘛,一离开御筥神就告诉房东了。我在三鹰跟卖菜店借了电话联络,因为离开御筥神后我有事得先回编辑部一趟,想说如果这段时间他们打电话过来就惨了。”
“那编辑部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例如说,老家的姐姐打电话过来之类。”
“唔嘿,有耶。应该说‘好像有’才对——说什么老家那边有东西要寄过来——”
“还没寄到吧?”
“才过两天而已,还早啦。”
“我看永远寄不到了。”
“咦,你是说,那通电话是——可是他们怎么知道编辑部的——”
“呵呵呵,这很简单,她多半先问过房东了。”
“咦?可是我一出御筥神就打电话啦。”
“你还在御筥神时——亦即,你刚告诉女人电话号码时她就立刻打给房东了,她要你稍
等对吧?”
“啊。”       
鸟口沉默了一下子,击掌称是。
“从三鹰打电话回去时,房东先生跟我提过老家打电话过来,说想寄东西给我,问我白
天在不在。我当然几乎都不在,所以她似乎又说了——不好意思麻烦房东收,想寄到公司去——等等,原来如此。难怪会想问公司地址,要房东给她电话——房东先生告诉她了。哎呀——没想到那时候就已经出招了——我反而因此深信后来编辑部的那通电话是家里打来的咧。”
鸟口像是没吃到点心的小孩般露出非常不甘心的表情,这在他表情类型中算很少见的。
“听清楚了鸟口,要打诈骗电话,就是要本人不在才方便。在问东问西之前,只要先说出要找某某人,大部分的人都会相信。所以她当然要趁本人就在身边时先打电话给房东,本人保证不在,因为鸟口就在身边。接着伪装成亲人,只要对方信任了,要问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就很容易。只要说想打电话到公司询问,对方多半会轻易说出口。然后放鸟口走,再打电话到工作地点,同样装成亲人还能有呼应效果,就更不容易露出马脚。只要知道工作地点的电话,公司名称也能得知。你们那里一接到电话应该直接会说:‘这里是《实录犯罪》编辑部’吧?还是‘赤井书房您好’?”
“连‘喂喂’都不说呢,直接报上‘实录犯罪’。”
“如此一来,你的真实身分就被拆穿了,接下来没什么好说的,能顺便知道出身地更好。只要说是从老家打来的,亲切的人自然会寒喧几句,故乡是哪也就曝光了。”
“原来如此。可恶,原本以为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中了她们的把戏。”
鸟口似乎很不甘心。

“这只是因为实际发生顺序跟正常顺序不同,所以才不容易注意到。表面上显现出来的现象看似乱七八糟说不通,但只要先打散再重组就会发现根本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并不是什么都按顺序来就好的。”
京极堂寓意深长地说。

“接下来就是游方算命师的老套招数。这招一定是两人一组,一个是算命师,另一个是助手或弟子。先让弟子在别的房间问出情报,如我刚才所说明的,用各种方法套出话来。最近有些人比较偷懒,直接提供问卷让人填写。总之会让人以为算命师不知道内容;让人认为反正谈话在别的房间,算命师本人也没看见,但当你进入另一房间的时候起,算命师便知道一切了。”
“有什么玄机?”
“很简单,只要让列席的弟子传送来客不懂的信号即可。坐的位置、坐垫的角度、呼叫铃声的次数,以及招呼都能当作暗号。不管是搔头搔鼻还是搔屁股,什么都行,只要事先讲好即可。鸟口的情形,对手得知的是职业与出身地吧。听到杂志名叫《实录犯罪》,工作内容是什么可想而知。因此老师说的话就当作客人,说谎就赶回去。女人坐在你背后,就算她嘴巴一张一阖做暗号你也不知道,加上你又因被人大喊一声而吓到就更不用说了。”
“我的疑惑完全解开了。”
鸟口似乎真的疑惑完全解开了,表情神清气爽。
京极堂抓着额头,不久抬头,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发问:
“对了,摆放在祭坛上的箱子全都是四角形的吗?有没有圆盒状的?”
鸟口回答:
“这个嘛,全部都是一般所谓的箱子,有什么问题吗?”
“竹吕‘筥’这个字的意思是圆形的竹器。是吗——或许是我弄错了——”
京极堂表情一沉,接着说:
“所以说,你的脸她们完全认得了。”
然后带着不愉快的表情叹了气。
京极堂很难得地陷入苦思之中。
平时的他几乎不会迷惘。
“总之,现在关于御筥神的情报太少了,可是——如果你真的有心要干,我愿意尽微薄之力。要跟心灵术对抗,对你们,特别是对关口而言,这包袱似乎太沉重了——只不过在追查御莒神同时也要调查分尸案才行,希望这只是单纯的心灵术诈欺事件——”
京极堂又陷入沉思。
“需要哪些情报?”
鸟口很有精神地问。
“首先,我想知道御筥种教主的个人情报,像是姓名人品与修得心灵术的经纬、成长过程、之前的职业、家人与祖先……诸如此类,总之什么都行,越多越好。”
“这样啊,既然见不到本人就从外围进攻是吧?”
“再来是御筥神的能力及奇迹的种类。若会帮人驱魔,驱魔的仪式是什么、用了什么咒语、使用什么祭器,以及帮人驱什么魔等等,能知道教义的概略更好。”
“这些还是向信徒询问比较好——向邻居询问似乎也是个好方法——”
“接着是关口,你很闲吧?”
“为、为什么我就很闲啊,我现在每天可是过着人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哩——”
不知要指派我什么任务,我可不希望被卷入麻烦之中;但相对的——我心中似乎又有大
事即将发生的预感。
那个梅雨即将结束的时期——
那天也是在这种感觉下事情就发生了。
不对,事件其实在那时已经结束了,但这次——
“你哪里忙了,我是听说你要出版小说,若是新作品还没话说,这次的单行本不过是收录已发表作品罢了,没什么事是你该做的吧?而且修改推敲文章之类的事你应该也解决了。就是很闲才回来这里的吧?”
我原想说没这回事,但从脱口而出的却是别句话。
“你要我做什么?”
“将这个情报透露给警察知道。当然透露未必就能见效,但如果透露得宜的话他们会帮忙解决一切。”
“可是那样一来难得到手的独家报道不就飞了?或许能解开真相之谜,但鸟口的辛苦会全泡汤啊。”
“关于这点不必担心。现在这个时刻不管哪家报章杂志都没有御筥神的情报,就算他们注意到了,顶多也只能赶忙开始采访,只有《实录犯罪》能立刻应对写成报道。而且《实录犯罪》没有固定的发行日期,随时要用什么临时增刊号、合并号的名义都行,只要先出了就赢了。比任何一家杂志社都还快,内容又充实。”
“真的很充实喔。”
鸟口笑容满面地拍着硕大的公文包,看来他充满干劲。
“可是京极堂,要我放情报说来简单,究竟要怎么做才成?放给木场修大爷知道吗?可是他不是负责人吧?”
“记得报纸上说负责人是大岛警部,他是木场大爷的上司吧。只不过——最近都没听到木场修的消息,而且那个人常会失控——对了,与其放给警察,先让里村知道或许比较妥当。”
里村是我们认识的一位法医。
“要跟里村说什么?我可没办法解释你今天说的那些什心灵占卜的喔。”
“没必要讲那些,只要讲你偶然获得御筥神的帐簿,一看之下发现信徒当中女儿失踪的家庭有十家,你怀疑者之间有所关联就好。对了,只要拿清野对鸟口说的那番话出来即可。把自己当成清野,学得越恶心越好。”
“嗯嗯。”
不知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假设说——警方像溺水者连稻草也不放过般渴求情报的话不知如何,就算这条情报算不上有力,至少可说很有意思。相信警方会展开一定形式的搜查,这样一来,至少今后或许能防止相同事件再发生。当然这是御筥神真的与事件有关的假设。
相反的,如果不让警察知道,而先行报道的话又如何?
若因此产生新牺牲者,《实录犯罪》明显会被追究责任,因为这是为了追求利益,不愿公开事先获得的犯罪确证之行为。而且构成报道的核心资料还是以不法手段由警察处获得的,即使没受到法律制裁,迟早也会被相关单位压制。
至于如果御筥神是无辜的,结果自然不用多说。
糟粕杂志的存在本身就是反体制的,所以对权力、道德、社会常识的报道也多是批判性内容。但毕竟只是三流四流的杂志,报道内容多半为不负责任的中伤,这就是被抨击违反善良风俗的理由。如果对手规模巨大的组织很快会受到打压而不得不中止,因此多半流于针对个人的攻击。
若对象为宗教团体或灵媒的话则很微妙,不知赞扬才算反体制,还是贬低才算合乎糟粕杂志风格。通常会以对手规模作为基准,庞大就攻击,弱小就赞扬。
御筥神算哪种?无凭无据的报道会引起信徒骚动,三百人骚动起来可不得了,比攻击个人危险得多了。
我思考着这些问题,边看着鸟口。
鸟口说:
“老师,我们没有退路了,既然中禅寺先生答应帮忙,如有神助,所以也请老师——”
真的没有退路了,我似乎能理解这种心情。
“——帮忙打倒邪恶的箱子吧。”
箱子——我想起中午的梦。

“既然如此,关口,把这本账薄好好看一遍吧。”

  京极堂递给我信徒账薄。
“哼,你倒是自己从来都不出马。”
侦探小说中有所谓的安乐椅侦探或床铺型侦探之类的主角,京极堂这种肯定叫客厅型侦探。只不过这家伙就算推理了也不公开说明,专门卖弄诡辩诳人,所以不适合当侦探。
我边讥讽边眼光扫视账簿。此时处于一种近乎于无心,什么也没思考的状态。虽看到字也没读进心里,只是装出阅读的样子。
突然出现了读得见的字,我回到前面好几行。

眼光停下。

“久保竣公”
“久保——竣公?”
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那个新进幻想小说家?”
京极堂似乎听过。
“有他的名字?他还年轻吧,是信徒吗?不,或许是同名同姓的别人。清野的备注写了什么?”
我赶忙眼光移到该栏。
“小说家,第二回本朝幻想文学新人奖得主。似无喜舍行迹,详细不明。”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回想他端正的容貌。实在不相配,我无法想象他对欺诈灵媒顶礼膜拜的样子。可是说没有喜舍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极度不安。

“怎么了,你认识久保竣公这名小说家?这么说来下一期的《近代文艺》的新闻广告栏上有他的名字。如果你认识的话,试着去询问也是个好方法。”
“这个——抱歉,我拒绝。”
我不知该如何应付他。
不对,有点不对。那个人个性如此我是无所谓。
只是不知为何,我很不愿意看到他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对象膜拜的样子而已。
我想象着,带着白色手套,整齐穿着正式服装的久保深深低头的样子。他的对象是,箱子,巨大的箱子。箱中有箱,其中另有箱子,附近散落着手与脚——
不行,脑子一片混乱。
我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不安?鸟口似乎在说什么。那个大公事包里究竟放了什么?
该不会一样是箱子吧?

九月二十二日,我就这样开始深陷事件之中。


前略
在此寄送先前说好的原稿。原本应直接前往贵社当面交付较为保险。但碍于诸事忙碌,不得已交付邮送。
今日为九月七日,若无邮寄事故发生,应能在截稿日之九月十日时送达至您手中。
相信一经阅览便可知,作品中全以旧字旧假名遣(注:日本政府于败战之后,接受GHQ的劝告,将原本的假名标记方式简化,称为‘新假名遣’沿用至今,而原有的用法则称为‘旧假名遣’。)写成。
此为我本人之意旨,校阅时务必留心。
另,排版稿麻烦邮寄至纸背记载之地址,一送达即刻校正送回。
也烦请代我向平日承蒙关照之山崎先生问好。
致小泉珠代女士
久保竣公



《匣中少女》前篇
久保竣公
自孩提时代起即有洁癖,不管做什么没整整齐齐地完成就难以忍耐。不管是衣服的缝线还是墙上的匾额,看到弯曲便觉不悦。
看到便当盒的米饭偏向一边产生空隙时,愤怒心更胜饥饿感,再也吃不下。
与其留下空隙,还不如塞点什么较好。所谓的容器就是要用来装东西的器具。想充分有效活用,就必须紧密地使之充实。
一直很在意这种事情。

(中略)

考试也是满分最好。每看到拿到九十分便自以为获得高分而兴奋的傻子,就会觉得愚不可及甚至生气。分明还有十分空在那里。
所以非常用功。学习越多,便觉脑髓越充实,令人满足。将空隙一一填补的感觉真令人舒服。

(中略)

随着成长,对不完全的事物之厌恶感与日俱增。有所不够、有所不足乃是罪恶,是劣等品。
铅笔盒里放了铅笔。全新的铅笔很长,所以铅笔盒里的空隙很少。可是只要稍微一削,立刻会产生空隙。空虚正是愚昧的象征。铅笔盒的空隙仿佛充满了愚昧,看了想吐。
所以铅笔盒中的铅笔永远是新的。

就这样,在努力填满一切的努力下,以首席成绩毕业了。
就这样,在众所期待下当上官吏。完美地达成工作,当然每天也过着充实的日子。很幸福。所谓幸福,就是满足。

(中略)

父亲去世了。

母亲在懂事之前就死了。广大的房子里只剩孤单一人。
充满空荡荡房间的房子太可怕了,实在不敢住。
纸门背后,屏风背后充斥着空虚。
光是坐着不安就逐渐增大,令人坐立不安。仿佛脑髓会随之扩大,形成空隙。一秒也无法忍受。
立刻把家卖了,租了间小房间。
正方形的,匣般的房间。

房间里的壁橱塞着折叠好的行李与棉被。
晚上睡觉铺好棉被之后,原本放棉被的空间就变得空虚。
一想到睡觉时那里充满了不安便怕得睡不着。
加上醒着时虽不怎么在意,躺平时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间也很可怕。
快被不知所谓的空气压扁了。
令人近乎疯狂。
决定在壁橱睡觉。
紧贴的感觉多么舒服。
各个角落完全填满带来无上的充实感。
在意起下层的行李。

底下只放了三个行李。因此睡觉时正下方充满了低俗的空隙。
那里充满了不安,不久必定会侵袭上来。

翌日,买了只为了塞进壁橱用的行李箱。紧密地塞满,不使之产生空隙。若有空隙即用布折叠塞满。此时注意到行李箱中没放东西。
里面充满了空虚。
慌忙拉出行李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塞东西进去。无法满意。总会产生空隙。花了一整天反复尝试仍得不到好结果。角落会产生空隙。
决定放土进去。深夜到庭院挖土出来,搬到房间。
紧密地仔细地塞满各个角落。再把东西放进去。完美填满的行李箱很重。光是提起就得费一番功夫。一一放进壁橱里,完全塞满壁橱下层的工作花了整整两天。
这样总算放心了。
钻入上层棉被的空隙中。再仿佛母胎之中的安详感里熟睡。
突然害怕起来。还有空隙。棉被垮挎的,一点也不值得放心啊。一想及此,安详感迅速远离。这样不行,不完全。
直到天明仍无法成眠,与侵袭而来的恐怖感交战,等天一亮立刻拿卷尺测量壁橱尺寸后上街去。
去定做匣子。用紧密装满土的匣子塞满壁橱,在其间睡觉。
真是个好主意。
匣子完成要七天。这段时间不睡一直坐着。
匣子完成后幸福再次造访。
多么幸福啊。
翌日,总算能在更胜过去的充实感中回到职场。
但在父亲死后造成半个月的空白,我拼命工作以弥补这段空隙。
感觉安定。
决定的事能确实执行是很美妙的事。
不管做什么这点最重要。
反复练习,尽可能以没有多余的动作不产生空隙地度过每一天。
无用的时间连一秒都不该存在。

父亲忌辰之日,捎来一封电报。
是讣文。

祖母去世,决定紧急返乡。
(以下略)









5、

房间烟雾弥漫,看起来一片朦胧。
木场起身开窗,窗框稍微歪斜,无法轻易打开。与其说是施工不良,不如说是房子本身太过老旧。木场每次开窗便想,用古意盎然这个成语来形容这个家再适合不过了。
窗外是一片煞风景的景色,只见空地、电线杆、斜对面的平房与晾晒的衣物、黑矮墙。
一到晚上蛙鸣嘈杂,最近还混着虫鸣。
打开窗户,风吹进来。虽说不开窗风也会从缝隙毫不留情地入侵,但通风性却不见得有多好,冬寒夏暑,这里就是如此糟糕的房间。
望望窗外,又回头看看室内,带着一丝秋意的风穿过房间,再由各个空隙窜逃出去,同时也将停滞于房内、即将腐败的日常一点一滴地带走。
室内的摆设比窗外更杀风景。
茶柜、从不收起的床铺、矮桌、斑驳片片的灰泥墙、没有灯罩的灯泡。
枕旁的烟灰缸里烟屁股堆积如山。堆不下了就产生崩落,烟灰与尘埃双双渗入蹋蹋米中。这样或许没烟灰缸还比较好。
烟吸太多了,喉咙是还不痛,但这感觉不太舒服。不,这两二天都没开过口,或许嗓子已经哑了。
太不健康了,令人想哭。
经过短暂的迟疑。木场最后还是决定躺回床铺。

木场本来是个勤勉的人。直到现在,就算床铺懒得收拾,好歹也从不懈于打扫整理房间。杂志新闻类的依大小分类捆绑,茶柜中的餐具也清洗得很干净。可是这二十天来,木场丝毫没发挥就三十多岁单身男子而言少有的一丝不苟性格。
一个月的闭门思过——这就是木场长达一星期的违抗命令单独行动得来的,东京警视厅赠送的礼物。
如果没被革职就主动辞职。
原本打算如此做。可是木场终究没辞职,因为他已经有了不辞职的理由。
要寻找加菜子。
要打倒阳子的敌人。       
这些不是那批软脚虾办得到的事,可是一旦木场变成了普通老百姓,实在无法保证能
达成这些目的。木场仍需要刑警的头衔。现在的木场,是身为刑警才能成立的木场修太郎。
亦即,没有头衔的木场连木场修太郎都不是。道理很简单,因为箱子只有外在才具有存在价值,装不下内容使之外露的箱子只是个笑话。所以木场这个箱子必须接受惩罚,以保持作为箱子的体裁。
但现在,木场这只箱子跟这个房间相同,充满了空隙——内部却又混浊不堪。
处分下来的日子是九月五日。
事件发生到当天为止,木场一直被拘留在神奈川本部里。
处分是从东京警视厅赶来的上司大岛警部带回木场时,亲口对他宣告的。同在现场的石井警部对惩罚内容表达了强烈不满,他认为这只是东京警视厅对木场违反命令的处分而已,不是对他妨碍神奈川本部执行公务的惩罚。
石井从头到尾不断主张事件的发生责任在于木场身上。他指称木场身为外人却擅自干涉县警行事,造成统率混乱,扰乱警备态势;到最后,甚至主张起“木场犯人说”来。
木场完全不作辩解,只是默默地听着。石井看木场不反驳,便固执地重复相同主张。由于实在太执拗,连大岛也听不下去了,便挖苦地对他说。
“木场算是帮你的失败做了个台阶下,有力气攻击他还不如拨点出来感谢如何,石井兄。”
接菩转过头来面对木场,用同样的语气
说:
“木场,我原本应该会更生气,可是看到这个人后我已经没心情责骂你了。我不再多说,你快点回去睡觉吧。”
听到大岛的话。石井闭上嘴。
大岛之后真的什么也没说。木场原本就无意辩解,但如果上司对他怒吼就打算反唇相讥。结果这么一来心情像是扑了个空,连带地害他失去了战意。
就这样过了将近三个星期。
什么也没达成,整天只窝在这个房间里,自然搜查也不可能有所进展。
坚持不辞职以保持箱子体裁的木场,现在却反而逐渐失去箱子的内容。什么也办不到的话,木场终究只是个空箱子罢了,空空如也的箱子。
那时,加菜子消失的时候——那是魔法?还是魔术,或是……
木场嗅着床铺的霉味开始回想,追寻着这三个星期以来,不知反复过多少次、难以数计的那段记忆。
“你自己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美马坂怒吼的那时。
床上的加菜子消失的瞬间。
木场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错,随即以刑
警的锐眼观察在场的所有人。
阳子她——阳子像个赛璐珞娃娃般,面无血色地缓缓看着病床,似乎还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慢慢抬起下巴。不久露出恐惧的表情。似无法出声。
辐本像是气球泄气般,《啊」地叫了一声,全身凝结。
警员们晃来晃去,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那堆有如墓碑般的计量器之间慌乱地来回走动。加上原本守在走廊上或底下的警员也闯进房间里,别说是维持现场,究竟有多少人在这栋建筑物里都不知道。况且身为指挥系统顶点的石井警部本身都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地站在原地发呆了,自然也怪不得底下的警员们。
石井完全陷入茫然自失的状态。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最后看到加菜子的就
石井本人,而那不过是加菜子消失几分钟前的事。且他与加菜子之间也只隔了四张半透明的塑料薄膜,两人的距离还不到一间半(三公尺),
至于赖子——赖子的表情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那副表情是木场所见过的赖子的表情当中,最能表现出赖子真实面貌的表情。
那副表情在木场看来像是在高兴。
更令人讶异的是,那直的是在高兴,木场后来听赖子亲口说了。
不过那时木场顶多觉得很奇特而已。
至于雨宫。
雨宫不见了。据守门警员的证言,他似乎与美马坂擦身而过离开房间。
早知道那时一注意到雨宫不在,就该立刻
确认他的所在位置才对。木场每想到这点就后悔得快疯掉。现场注意到雨宫不在的人大概只有木场而已,而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雨官口的消息。
两宫也消失了。
可是面对这种状况。警员们最先采取的却是无比粗糙难以称之为搜查的行动。
那些家伙像是在寻找条小狗一般蹲下身子,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寻找。当中也有翻找起垃圾桶或药品柜抽屉的愚蠢家伙。加果他们在找的是犯人的遗留物或犯行的痕迹倒还说得过去,可是他们全体都是在——寻找加菜子。
又不是钱包掉了,这种找法能找到什么?
像是一堆人在坟场拔草。
木场冒着被骂的可能性靠近病床,试着搜寻现场痕迹。
他自认在这个要塞之中,自己大概是仅存的较为冷静沉着的人。
虽说实际上这时候连木场也像方才的赖子般,全身持续着细微的颤抖。
结果并没挨骂。
病床周边与木场刚剐看到时并无二致。计量器等器材仍继续运作着,与加菜子在时别无二致。须崎跌坐的位置似乎恰好是机器箱子之间的空隙,虽然跌倒时发出巨响,从痕迹看来并没撞到什么。
探头看病床下面。
木场也趴在地板上观察,大概是受到警员们的动作影响吧。
盖在加菜子身上的白毯子掉在地上。原本接在加菜子身上的软管、管线、电线失去了对象,以病床为中心呈现放射线状。抬头,见到点滴一滴滴地滴在地上。顺着点滴袋看到连接的软管,药液由注射针头中缓缓滴落地板。犯人连点滴也没碰倒。
但是,相较于小心拆下的点滴,犯人在其他部分上却明显地粗暴了许多。因为整个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石膏。
——有敲碎石膏的声音:不,连一丁点动静也没有。
那病床上的情况如何?木场起身。
与美马坂四目相交,他以类似爬虫类的双眼看着木场。
木场有点忍受不了那样的视线,把精神集中在观察病床上。
枕头上留下头形的凹陷,一摸之下,还残留着加菜子的体温,可见一直到刚刚事件发生为止加菜子人确实在这里。刚才木场见到的她既非幻觉也非错觉,这就是证据。
那么——这个病床是否暗藏机关,曾经在浅草的秀场上看过,切成两半的人、消失的少女。对了,这是魔术。既然是魔术那就一定有机关。
可是病床的构造极为简单,不可能在上面装设什么机关。
厚度的三寸(十公分)前后,人再怎么瘦也无法藏身其中。
床单几乎没有紊乱的痕迹,因为加菜子全身无法动弹的缘故吧。
只有手脚的部分在床铺上留下凹痕。
——可是,有点儿奇怪。
说奇怪其实全部都很奇怪,但不知为何木场觉得这点特别奇怪。
几乎在木场抬头的同时,美马坂从木场身上移开视线。
美马坂对狼狈不堪的警察们投以最不屑的轻蔑视线,至于对石井连看也不看一眼,不说半句话走向电梯。令人联想到爬虫类的冷酷视线,在电梯门完全关上前,瞬间望了阳子一眼——至少给木场如此感觉。但是那一瞬间他是基于何种情感而有此行为,木场无法判读。
——问题在须崎身上。
须崎不知何时离开房间的。
美马坂离开时须崎已经不在了。
——那家伙吓软了腿。
吓软腿,用爬的逃开——可是这个房间里的舞台设定并不容许这样的行动。
地板上铺满了电线、软管,要走动嫌困难。再加上病床与出门之间没有直的道路,不可能慌忙跑却没碰倒地上的那些计量器。事实上连警员们都被绊倒好几次,丑态毕露。
可是须崎却比任何人都还更早从房间消失了。根据房间外的警官的证言。他抱着带来的
小箱子,喊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急急忙忙地从楼梯跑下楼。
那是何时,是在加菜子消失的几分钟后,不知道。没人知道加菜子消失——正确而言,应该是加菜子的消失被发现——的时间。
——真愚蠢。
有二十个以上的警员,却没人确切知道。
唯一确定的只有美马坂搭乘电梯到达二楼的时间而已。那时恰好是在一楼及外面待命的警员听说发生紧急状况。大批人马由螺旋梯奔上楼的时刻。同一时刻一楼的走廊上,有二个警员正排队等候使用厕所,当中的一个人看了手表。
时间是六点十八分。
所以须崎离开房间的时刻是在这之前。
木场们进入接待室时是六点三十二分。木场的主观感觉是加菜子消失后整整在那个房间里待了二十分钟。如果感觉没错,那么消失的时间应是六点前后。
那么一来,须崎应该是在六点到六点十八分之间从螺旋梯下去的。一楼与外面的警贝据说就是听见须崎的喊叫才知道发生事情了。
石井对警员下的第一道指示是把木场一行四人带到接待室,石井在这三十分钟之间完全没发挥到功能。所以最先通知警员们的理所当然是须崎。可是——
这就表示须崎——到过外面。
没错,须崎抱着机器的小箱子到外面了。
外面的警官压根也没想过建筑里面会有事发生,一直在外头守备,以为敌人一定是从外面入侵。所以当他们一听到里面发生事情况的时候都感到惊慌失措。须崎打开门,几个警员跑到门口附近,须崎一看到警官立刻慌乱地指着天花板喊“楼上!楼上!”
警员闻言立刻奔向螺旋梯,须崎应该就是
趁这个时机出去的。
——他的行动怎么看都很可疑。
木场怀疑须崎。最早发现加菜子不在的空白病床的是须崎,所以说须崎的证百是最重要的,因为他是第一发现者。但是——警员永远失去听取这宝贵的第一发现者证言的机会了。
因为那之后须崎被人发现时,已成了一具尸体。
无能指挥官下的三十多名警员在这之后完全成了一群乌合之众,慌乱地反复做着一些无意义的行动,最后甚至不经大脑地让所有屋外的警员都进入建筑物之中。没有看人看守建筑物周边,如此不得当的情况居然持续了将近三 十分钟之久。
在这段时间内须崎被杀杀害了,这很明显地 是警察的过失,无从推诿。
因此目前嫌疑最深的是行踪不明的雨宫。
两天后,雨宫作为绑架杀人的嫌疑犯被全国通 缉。没一种何证据,连动机也不明确。但是对神奈川本部而言,除了怀疑现场消失的人以外 也无计可施。但就算假定雨宫是犯人好了。事 实上也没办法解释加菜子是如何消失的。况且加菜子消失时,雨宫并不在房里。
——雨宫不可能是犯人。
木场如此认为。但是如果犯人当时在建筑物之中,除了雨宫以外也没其它适当人选。
——对了,还有甲田。
当时没想到还有甲田这号人物。
混乱持续了数小时。
凭石井的智慧除了想到将外来人士聚集在一起以外似乎没别的对策了,他将木场众送往接待室后也没定出什么明确的搜查方针。
须崎的遗体被发现后,石井才总算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警方恢复原有机能时,是在加菜子消失后经过两小时的晚上八点左右,而前来支持的鉴识人员到场则又是在那之后一小时,也就是九点过后的事了。在这段期间木场、福本、赖子、以及阳子一直被软禁接待室里,连个盘问也没有。而警员们像是从被捣坏的蚁巢中四处窜逃的蚂蚁般上上下下来回走动。
——这也不能怪他们。
木场想,实在没道理发生这么混帐的事情。躺在由二十乡名警员守护的,只有一个出口的建筑物中,全身上满石膏动弹不得的重伤患者居然在警方的看守中怱然消失了,不可能,太超乎常理了。
发生于七月那个难以理解的事件也和密室消失事件有管,但是这次与当时的状况不同。
不可既会看错或误判。
——超自然现象。
木场在上次的事件中学到这个名词,似乎是用来形容超乎人智的不可思议事件。木场认
为超自然现象或许存在,但实在不愿意承认在自己身边直的发生了这种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木场先生,木场刑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本不凝结楞住的福本一进入接待室后立刻解冻,接着表现出退化至幼儿般过度亢奋的行动。木场太过疲惫了,无法再忽视忍受,便对他大吼。:
“烦死了!”
这一声怒吼令福本安静下来。
接着沉默占领了整个房间。
最早开口的是阳子。
“雨、雨宫呢!!雨宫他在哪,木场先生,雨、雨宫不在这里,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阳子向着木场,但并没有看着他。失去血色的脸庞上近乎未施脂粉,但与化妆时的印象并没有太大差别。或许受荧光灯的影响,看起来犹如刚羽化的蝉的表皮般透明。唯一化了妆的地方是口红,显得格外朱红。
“刚刚问过警员,似乎在所长进来的同时离开房间了。如果出去了,当然也不知道这场骚动吧。”
木场尽可能压低音量。
“到底——去哪了——在这种——时刻……”
声音太小了,听不清楚语尾说了什么。
突然注意到那股低频的机械声又复活了。
原本应该一直响着,或许是因为耳朵已经习惯了,一直到刚刚都没意识到。
“阳子小姐,如此超乎常理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继续交给石井处理今后不知事态还会恶化到什么地步。拜托你了。诉我详情吧,我一定会把加菜子找回来……”
“可是木场先生——”
福本又开始多嘴。
他根本不知道木场煞费多少苦心去选择较适当的语汇来对阳子说话。不过这也奇怪。不曾怎么细心选择,木场的语汇也还是只有这几种,选不选都没多大差别。
“我不清楚犯人的手法和医学上的问题,不过绑架重伤病患一具的很不合常理。就算要绑,也要人质活着才有意义吧。要是一绑架人质就死了的话,根本别想拿到赎金啊。如果是轻伤病患,迩能用来恐吓说。如不快点给钱小心病患的小命不保之类的,可是依加菜子小
妹的状况看来……”
“没听到我说你很烦吗—”
木场一肚子火,这么点小事他当然知道。
接到威胁信时木场早就不知想过多少次了,这是谎称绑架的杀人。想把全身上下包得紧紧的病患带出去,这种想法本身就充满杀意。连维持生命都得接上那么多机械、打点滴、供给氧气,装上石膏……加菜子就像个易碎物品般必须受到细心的照颐。
“加菜子——不会死的,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
阳子说。
“什么意思?加菜子的状况已经恢复到那种程度了吗?”
真是愚钝的家伙。木场抓住福本的领子将他扯过来。用最可怕的凶脸瞪他。
他看着木场,似乎无热法理解状况,说“既然恢复了就安心了。”
木场一语不发地揍了福本。
福本多半不知为何被揍吧,但木场才懒得管他那么多。辐本摇摇晃晃地趺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木场,接着又看着赖子,不过当然没有人去拉他一把。福本依然很钝感,大概才知道现在不该开口,便掩着左边脸颊退到房间角落去了。
赖子突如其来地发言了。
“加菜子不会死的,姊姊。”
语气很开朗。木场听到不合宜的“声音”不由得怀疑起耳朵来。因为令人无法相信那句话出自刚才才遣不住还不住发抖,宛如婴儿般纤细孱弱的少女口中。赖子的表情依旧令人费解。阳子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赖子的脸上甚至浮现笑容,说“加菜子活着变成天人了啊,我听见了。从事故发生到今天为止,加菜子是蛹,今天总算算变成蝴蝶一般,化作天女升天了呀。这就叫做羽化登仙啊。”
木场觉得莫名奇妙,这女孩果然是是在木场所能理解的范畴之外。而且这个小姑娘还知道很多木场连听都没听过的词汇。“天人五衰”、“尸解仙”、“羽化登仙”——每次听到赖子那些分不清妄想遗是现实的话时,总会冒出这类词汇,木场连怎么写也不知道。
“所以我才很高兴呀。加菜子不会遇到不幸。,她不会老。也不会死。那个黑衣人只是个小丑,什么也不知道才会把她推下去。一时之间我还很担心呢,要是加菜子在完成化作天人的准备之前先以人类身分死了的话——”
木场记得听她说过,加菜子死了之后会变成赖子。可是这么一来少女们的幸福循环体系不就被切断了?
“姐姐,所以加菜子不可能死的吧,对吧?”
阳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小声地说“对,不会死的。”
赖子尽情说完想说的话后,朝向木场。
笑了。
——她很高兴。
木场总算领悟了这女孩高兴的理由。简单说就是如此:赖于现在并不怎么幸福,相较之下——在赖子眼里——加菜子似乎很幸福。赖子死后会变成加菜子,这样很好。可是现在加加菜子遭到事故,这么一来会如何?不幸的赖子来世也依旧不幸,这样很糟。如果加菜子就这么死了的话,又会转世成赖子。那么原本幸福的的循环体系将置换成不幸的循环体系,这是最糟的结果。
所以她才会拼命用那些什么登仙、什么解仙的名词来解释。这么一来赖子死后变加菜子,加菜子没死化做天女。姑且不论天女是否会死——记得赖于以前好像说过会死——转世成为赖子的变成不是加菜子,而是天女。
这就是赖子高兴的理由。
木场感到有点混乱。对木场而言这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连信不信都不值得讨论。但是对于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而言,这一想法似乎就是现实。
这么说,与少女同调的这个箱子内部,这种事情会发生也不足以为奇了?
——岂有此理。
木场立刻打消这种想法。
“所以说,你们怎么找也没用的喔,刑警先生。”
赖子轻松说完,背向木场。
传来机械的声响。
“木场——先生。」
阳子呼唤木场。
“事情既然演变成这种状况——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已经不再是您一己之力能处理的事了,难道不是吗,木场先生——以及那位。”
阳子看了一眼福本。
“福本——先生是吗?也请您别再插手管我们的事了。”
“意思是,造成妳的困扰了吗?”
阳子没回答。
“凭石井那种青葫芦般软弱的办公室头脑是找不到加菜子的喔。”
阳子不想看木场。而木场也不敢直视阳子,两人的视线永远没有相交之时。
“我知道——如果让您来找或许能找到。」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
木场看着倒映在洗脸台上镜子里的阳子。
就像在看电影一样。
“你的敌人——会干出这么不合常理的事的家伙——到底是谁?”
“是——”
木场回头。
“就是您——”
阳子没发出声音。但她的嘴唇确实如此说。
——什么意?
木场不懂。没有明确听见声音,或许在说别件事吧。
——不对,她确实如此说了。
她对木场有什么误会吗?还是?
总之无法理解。
无法相信阳子一直的在怀疑自己。能毫不害臊地在众人面前说出木场是犯人说的。找遍日本也应该只有石井而已。
——接着美马坂他
没错,那个冷酷的科学家进入房间。
向他们通知发现了须崎的遗体。
——为什么美马坂要特意来通知此事,如果是警员来通知遗能理解。不对。那时在接待室的人只有当事者的家人——阳于,与三个外来人士而已。没有道理会特别来通知他们这件事。况且,木场怎么看也不觉得美马坂会做这种跑腿工作的人。
木场在这之前从未跟美马坂交谈过。
那时——
“须崎被杀了,死在焚化炉前面——”
那句话,是对谁说的,
当时美马坂的神色不同于平时,显得有点慌张。
而且他注视的对象——应该是阳子吧。
可是接下来的话很明显地是冲着木场而来。
“杀人事件应该就轮到你登场了吧?与其留在这里问无意义的问题何不赶紧去现场帮忙,我看那个蒙古种面相的警部好像快贫血了。还是说你办不到,辖区不同?”
——为何知道我的身分,
美马坂或许是为了告诉阳子须崎已死才来的吧,而且还想阻扰木场对阳子问话。感觉上就是如此。
完全搞不懂。
陨子突然显得很慌乱,语带哭声地问“教授,加菜子呢,加菜子没事吧?”
仿佛以为在这之前菜子都还平安无事一般——
这点或许可以解释成她见到美马坂的瞬间,突然觉得不安,这么一想或许阳子的反应也不算很不自然。可是反复回想当时情况,还是觉得有点怪异。
难道是——阳子知道须崎死亡之后,才开始担心超加菜子的安危吗?
更难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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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马坂没有回答。
阳子像具断线的傀儡般倒在椅子上。
须崎的遗体在建筑物后的焚化炉前被发现。
发现者是美马坂。
不,正确而言应该是警员才对。
美马坂正要外出时。刚好被下楼梯来的几名警员发现。警员询问他要去哪里,美马坂回
答“须崎迟迟没回来。我要去找他。”
附带一提,在这之前美马坂一直都在二楼的自己房间里,这点有多数警员作证。
听他这么一说,警员们才想起须崎已走出了建筑物之外。一名警员忽然觉得很不安——
这是他本人说的——木场亲自询问的——于是警员比美马坂更早定出建筑之外。他印象记
得美马坂似乎说:
“没问题的,你待在室内就好。”
不过那时警员没听得很清楚。他绕到背面,发现有人倒在地上。
平时的话一定会先确认死者是谁。伹或许是因为碰上超乎寻常的发展而心情激动——不过木场认为单纯只是他胆子小——警员大声喊叫。
结果美马坂拨开警员来到现场,检查了遗体。
死因为脑部受到强烈撞击产生的脑挫锯。
凶器尚未发现,应该是有棱角的棍棒状的金属。可是木场不知该上哪儿找这么形状这么恰
好的东西。
须崎六点十八分以前就外出了。
木场进入接待室是六点三十二分。
发现遗体是七点三十分。这之间约经过一小时。警员全体进入建筑物内部应该是七点到发现遗体的三十分钟内。
美马坂来通知这件事是七点五十分前后。
不行,就算依顺序排列也整理不出所以然来,再怎么回放系统化的记忆也没有用。
——此外阳子的态度更令人在意。
没错,木场最无法释怀的就是阳子当时的言行。
美马坂无言地站在门口,阳子以涣散的眼神看着他。很快地,隔子呛啸泪水的眼眶终于满溢,流出眼泪。美马坂开口,
以与刚来访时截然不同的、极为冷静的——不对,沉着的——错,是冷酷的声音说
“患者——不见了。托这些慢吞吞又无能的譬员的福,她真的被人带走了。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加上须畸也被杀了。所以,无法挽回了。”
美马坂看着木场,以那双爬虫类的眼。
“做什么也没用了。”
这时。阳子的态度骤变。
阳子大口吸入箱子中持续细微震动的空气,发出极为近似电器声的悲鸣。像是气管快要炸裂般,不成声的叫声。
“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场听起来像是如此。
她朝向木场。
“木场——先生!”
她在哭泣。
“木场先生,木场先生,求求您,帮我找回加菜子!刚刚对您说的话我全部收回。求求您。快一点,现在立刻,加菜子的性命,快点!”
福本和赖子惊讶地看着阳子。
视线集中在她身上的瞬间,阳子站了起来,哭着靠近,抓住木场不放。
接着以木场从未听过的尖锐声哭泣。
令人晕眩,木场的盖子快被开启了。木场姑且先让阳子坐回椅子,接下来却不知该怎么办。该继续抱着安抚她吗?
但是,木场实在做不到,且木场也不知这么做好不好。
阳子哭着不断地向木场拜托。求求您找回加菜子,求您现在立刻去找,只有您办得到!!可是不管木场怎么询问,阳子还是只重复这几句话。
木场回头,赖子以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人,就像在观看电影一样。
——原来如此,跟那时的赖子一样。
木场经过半个月以上。总算想到这点。赖于在车站时的态度跟陷子当时的情况非常相像。
只不过知道这点又有什么意义。
保护阳子!!
打倒阳子的敌人!
突然自己的一头热,在此时瞬间化为现实。与原本不可能相遇的阳子之间的非现实的相遇,在拖拖拉拉的进展中也逐渐确实转变为现实的相遇。但是——
到此为止了。
木场在鉴识人员及支持的刑警到达的同时,被护送到附近的派出所拘留。虽说早想到会被惩罚,但木场实在没想到居然会披当成犯人。那之后,再也没听过福本、赖子以及阳子她们的消息了。
他只听说雨宫遭到通缉。
所以在大岛来以前,木场是犯人。
——就是您。

木场觉得有点可笑,躺在棉被里笑了。要是自己真的是犯人该有多愉快。
被释放的同时被罚闭门思过,必须暂时先缴回警察手册。
木场费了一番折腾才将夹进手册里的阳子阳子的照片抽出来。裤袋里只剩下阳子的照片。
那之后木场真的一直乖乖待在家里。
想跟阳子见面,独自展开搜查,找出加菜菜子——
想象归想象,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在吸烟。吸过量。
却又停不下来。房间的空气又变得混浊。
警铃响了。
不管听几次还是觉得声音惊人。
楼下的老妇人——房东在空袭时左小腿受伤,无法顺利走东。虽不是完全走不了,不过一天太部分时间还是只能躺着度过。睡觉的房间在门侧,她的耳朵不好,有人来也没办法立刻注意到,所以才让所有来客按警铃通知。
木场在时,听见警钤便由他到玄关迎接客人。木场经常想,普通应该装呼叫铃吧,后来听说警铃早在木场住进这里很久之前就装设好了,看来妇人的丈夫一点也不觉得不妥。不过使用警铃其实也有意义——当然。意义是后来才补上的!害怕木场会把跟老妇人万一身体有状况时用的呼叫铃搞混。呼叫铃的按钮设在老妇人的枕旁。
木场觉得麻烦!!但还是抬起超沉重的双脚。
走下狭窄的楼梯。对魁梧的木场而言太狭隘,踏板不停轧轧地发出声音。
青木站在门口。
“我来慰劳在阵中辛劳的前辈了。”
年轻刑警头有点大。彷佛会鸣叫的小芥子木偶,露出小孩子般的笑容。
“混帐家伙,我哪有布啥阵。”
木场咒骂,这表示他还蛮高兴。
“再一个星期就能复职了,要是在这之前你先暴毙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我想你多半没奸好吃顿饭吧。”
青木从捆包的报纸中拿出香蕉给木场,坐上干扁的坐垫。如青木所言,木场这几天并没有好好摄食过,确实很饿。但是煮过的食物也就算了,闻到青涩的香蕉味反而令他想吐。
可是剥了一根,勉强送入口后,果然还是很好吃。
“前辈脸色真的很糟耶,头发与胡须也长得这么长了,看来直的有乖乖待在房里闭门思过。只是老实也该有点限度吧。”
“我可不想听你说教,你来找我干啥?”
“我来找你商量案情的。”
“那跟我无关,滚吧。”
“不会让你做白工的前辈。我们来交换情报吧。我从神奈川那边得知那个柚木加菜子绑架事件的搜查状况了,我愿意告诉你,所以希望你也能提供我一点智慧。”
“你知道这件事?”
木场很惊讶。
前辈,我好歹也在鬼刑警木场修底下跟了两年耶,这点小事当然知道。”
“自夸个屁,你这大头鬼。”
那么,该怎么办,木场有点迷惘。青木正在侦办的案件毫无疑问肯定是分尸杀人案,木场不怎么想费神在这种麻烦事件上。
可是也觉得继续反复回想同一情景!加菜子的消失——是没用的。那种假装成积极的消极,不会有什么成果。
“前辈在这个房间闷到烂掉的话太可惜了。我从没看过像前辈这般胆敢无视上司命令的公务员。那股气魄到哪去了!?”
木场自己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这长达三星期的虚脱感又是起因于何处,自己也完全无法想象。
这意味着,对木场而言阳子终究只是虚构中的女性吗,这间脏乱又杀风景的房间才是木
场的现实。
青木见木场不说话似乎感到有点困惑。
“我不知道前辈为什么对那个事件这么执着——听大岛警部说原因是你恰好碰上事故现场的缘故。但,总之你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吧?”
木场没回答。
“其实楠木赖子的证言又重新受到重视了。因为柚木阳子到最近才作证说事件当天见过黑衣男子。”
“你说什么?”
“神奈川本部认为这或许是为了包庇雨宫而作的伪证。但是也有人认为雨宫也被杀害了,这么一来不能放过黑衣男子的线索。”
阳子是何时——何时看到的,为什么过了半个月才作这种证言?
——过了半个月才作——的证言?
“阳子在事件当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当日大约下午两点,因心情烦闷,所以到研究所后面的森林散心。她说,建筑物中满满的警员令她觉得压迫感很大。”
“这也难怪。少说也有三十个以上。”
“听说有三十六个。“
木场当天比平时还早出门。七点离家。到町田搭出租车。到研究所时大概是十点三十
分。明显不受欢迎的木场不想徒增风波,总是在国道上下车,沿着两侧树林的小径徒步到研究所。从第三天开始便是如此。
虽然其它警员早就认得木场的脸。但看到人依然连招呼也不打,可是却也没有打算撵走他。赶走他。大概是上级对他们下了这种指示吧。石井的态度一直优柔寡断。只不过话说回来,木场比警方早来,要求神亲川县警出动的也是他,照理说不该被当作妨碍者才封。
木场既是关系人。也是报案者。同时又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所以第一天时受到了十分礼遇的对待。但随着第二天他违反命令单独行动的这一事实被发现。加上县警们得知加菜子的身分并不普通以后,木场逐渐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所以木场总是径自走向后门,见焚化炉似乎暂时不会使用,他就躺在上面休息上,前面堆置着木材,左手边则是警员用的临时厕所。自从开始受到排挤之后木场一直维持这样的行
动,只要当成逮捕犯人前的埋伏行动就没什么好痛苦的。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无谓的行动。但是话说回来——阳子到后面的森林里散步,她去森林木场不可能没看见。
就算偷偷溜进森林,木场也不可能没注意到。
说谎,毫无疑问地这是说谎,不可能有这种事。
“阳子似乎说在森林里遇到了一个身穿黑
衣、戴手套的可疑男子。“
唔——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的样子
“据说男子一见到阳子就逃进森林深处了。”
说谎,阳子在说谎。这是利用赖子的证言编造出来的谎话。木场不可能没注意到阳子。
而且如果真有此事,听到赖子的证言时阳子的态度应该更有所不同才对。但那时样子并无心情激动。
“她在说谎。”
“对,我也认为她的证言是随口胡扯的。只不过神奈川县警那边似乎缺乏证据来加以否定。不知为何建筑物后面没半个警员。所以没办法明确推翻证言。那个神奈川的警部被追究责任时。上级要他画出警备调人员配置图。
他想半天,费了一番工夫才画出来,一看,很明显地后面根本没有安排人员看守。杀人人也是在后面进行的吧?这问题可大了,所以才会没人知道阳于是不是真的到过森林。」
因为木场在场的缘故。为了避开木场,警员们几乎不到后面巡逻。
这大概就是石井所说的木场妨妨碍了公务执行吧,但在木场看来,这只能视为是他们自己故弃执行公务。
“所以说,如果黑衣人真的存在,是凶手的嫌疑非常大。”
“是如此没错。“
“然后我还拿到这个。”
青木递给木场一张用薄纸包起来的照片。
“我想前辈早看过实物——不过留着或许能派上用场,就交给你保管了。”
是绑架预告信的翻拍照片。
“说什么派上用场,喂,我还在闭门思过中咧,给我这种东西也——”
“前辈,你也知道那个神亲川的胆小警部不可能解决这个困难事件。我以为前辈一定早就在单独进行搜查了,所以才会带这个过来。
这张照片是——我向共同搜查分尸案的刑警千拜托万拜托才得来的,可是前辈的态度竟这么犹疑不决。实在是……”
“别擅自帮我作决定——”
木场看着照片,原本想说“我不是那么顽强的人”,最后还是忍住不说。
“这张预告信是前辈发现的?”
“不,我只是预告信送达的时怔恰好踫上而已。”
那是第三次去探病时的事。
小金井车站的事故——第一幕戏的开幕——之后。木场带着复杂心境度过五天。反复烦恼后,第六天还是决定去探望加菜子。说到探病。一般人首先会想到的当然足送花吧,可是粗犷的刑警没想到这么多,木场当时买了豆沙饼去慰问。
加菜子谢绝面会。没见到面,不过见到了阳子。阳子非常惊讶,郑重地向木场道谢。
木场在场的时间只有短短十五分钟,没说到什么足以称作对话的对话,但对木场而言,这十五分钟比其他任何时刻都还要浓厚。
木场隔两天后会再度来访。就是为了追求同样的时刻。当然他也担心加菜子的状况,只是为见不到的对象担再多心也是没用。
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心中对阳子已萌发了一股特殊情感——为她打倒敌人。
当然,那时仍只是一种朦胧淡薄的莫名情感情。等到木场了解这股情感的真相时,已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一楼不见人影。第一次雨宫在,第二次则有甲田在,两次木骣场在他们的引导下上楼。在一楼不管叫得多大声楼上也听不到。这个箱子里没有警铃也没呼叫铃。不过这已是第三次造访,木场也早就习惯了。他猜想——阳子应该在二楼的接待室,便贸然闯入建筑里,直接登上螺旋梯,打开接待室的门。
只有阳子在。
隔子在角落的书桌前。
她惊讶地回头,左手拿信封。
“——木场先生!”
信封里拿出来的信纸滑落。
她一脸惊慌样,事情似乎非比寻常。
“怎么了?阳子小姐!”
阳子彷佛贫血一般倒下在木场眼里像是如此,他奔跑向前。事到如今,仍不知阳子当时是真的昏倒,还是只是想捡起掉在地板上的信纸而已。
原想去扶住阳子的木场比阳子更快一把抓住那张纸。而原本想捡起信纸的阳子手指恰好
放在木场硕大的拳头上。
“啊。”
阳子的手收回。木场摊开手中的纸。
是一张由印刷字剪贴拼凑一股的信。
会/来带/走/加/菜/子
加/菜/于是/lla le diable au corps
爱惜性命就/把钱/准备/好
金额为/一千万/圆/是也
期限/为九/月/口口/是也
去/通知/口口 /恶魔
“那,那个是……”
“这——是威胁——”
阳子的表情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管木场怎么问依旧弄不清楚状况。雨宫不知不觉站
在背后,同样一脸狼狈。
这就第二幕戏开演的场面。
木场不知回想过几次这个场面了,但。
——信是何时送达的,
真的是当时才送达的?木场至今未曾怀疑过。
青木说:
“那排怪怪的洋文奸像是法文,意思似乎是_恶魔附身,现在神奈川那边正在为那封威胁信是从什么路径送达的争论不休。因为好像找不到信封。」
那时还在,木场有看到。
“信封正面好像做写了些什么,不过可以肯定不是邮寄的。”
因为根据那时雨宫的证词,信是夹在玄关门缝上的。听木场说完,青木说:
“如果——那是送到被害者家中也就算了,但是那里是研究所,说明白点就是别人家,为何雨宫跟阳子会打开没写收信人姓名地址的书信,这很奇怪吧。所以一定会写着柚木
小姐之类的字样吧。”
的确没错。可是木场的记忆没好到连信封上写的字都记得,接获木场联络赶到的刑警也光是在意内容,没注意到信封。雨宫一直重复说着这是恶作剧,是恶作剧,阳子则什么也没说。
“接着是空格部分的问题。后半的缺字,那是打一开始就如此,还是——”
“那个打一开始就那样了。”
照片与木场当时看到的实物完全一样。
“这岂不是很不自然么?”
确实如此,当时神奈川的刑警也指出这点。木场想,或许是自己一把抓住的时候掉落了也说不定。但是当注意到这点,回去找时地板上什么也没有。
“好像有浆糊的痕迹。所以是脱落了或撕落了。可是这是何时发生的,如果是开封之后才撕下的,是谁为了什么而撕,如果不是被人撕下的,犯人不可能故意带着撕掉期限与结语的威胁信夹吧。」
“这么说来的确是相当乱来,这种威胁一般只会当作恶作剧吧——”
为何一直到现在都没想过青木提出的问题,不管是信封、文面,遗是送达的方式。根本是乱七八糟。一直忽视这些问题。
——难怪一直想不通。
“顺带一捷,浆糊是市面上贩卖的很普通的那种。难以费解的是,印刷字问题。这似乎都是从同一种类的印刷品上切割下来的,不是杂志,品质和油印品质差不多,所以应该是同人志之类的刊物,不过尚未确定。”
青木说到此,开始剥起香蕉来。
“就结论而言,神奈川本部认为这应该是一桩自导自演的绑架案。不管是开端还是道具都太粗糙了,任谁都这么认为吧。居然肯派那么多人,花那么长的时间,遗设置起临时厕所来保护被害人。要不是有上头的压力在,不然基本上这种威胁信的内容根本不会有人理睬,
根本构成不了事件。“
青木说得没错,但是,
“但是事件真的发生了前辈想说这个吧?的确没错。”
青木吃完香蕉,把皮扔掉。
精准地把皮丢进垃圾箱里。
“的确,有好几个部分令人难以相信是自导自演。如果是自导自演,表示犯人应该是阳子、雨宫共谋吧——可是一般而言会等绑架之后再对外宣言才对。先预告的话,在层层守护之下也就难以犯案。当然啦,如果像这次的情况一样。用了谁也想不到的机关的话就另当别论。另外。这事件一开始的偶然性实在太高了,前辈去那里是偶然,拿到预告信也是偶然,前辈联络警察也是偶然。接着最难以相信是作假的部分,就算搞出绑架事件她们两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因为要准备金钱的是自己,且还会让加菜子的生命陷入危险之中。”
“没错,说作假太不合常理。若加菜子没受伤的话还能理解——可是她是命在旦夕的重伤病患。再加上,”
——找回加菜子
——现在立刻,加菜子的性命
那些话不是谎言,这点绝对能相信。
“那不是谎言。”
“不过不管是真是假,神奈川本部似乎都没打算解决这个事件喔,虽说这只是我个人感觉。”
青木冷淡地说。
“没有打算解决?——你说什么,他们都肯部署大批警力守备了。怎么会现在又——而且上头不是受到压力吗,否则怎么可能排出这么大的阵仗?”
没错,一定有人指示警察要派人保护加菜子,且这个人有权力驱策整个神奈川本部。木场认为,如不找出这家伙的真正身分也无法得知敌人的真面目。
“施加压力的是神亲川本部的高层啊。”
“什么?”
“虽说,某财界要人跟柚木加菜子之间有某种血缘关系的确是事实。”
“对了,那个耍人究竟是谁?”
“这个要人是谁。我也打听过好几次,就是不知道。原本以为多半是下达保密令,不过似乎真的不知道。搜查人员中没半个知道的,这很奇怪吧,因为这样根本没办法搜查呀。不知道背后的人际关系,你说要怎么搜查,只看加菜子平时的生活状况根本没人想绑架嘛。能让人产生绑架动机一定与那位要人有关。以下是我个人的推测,那位要人应该是神奈川县内的有力人士,因为他似乎在东京警视厅就没什么势力。前辈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这人的影响另能让警察为了一个女孩子动员那么多警力,没道理无法排除一个妨碍警备——若以现场指挥官的看法来说的话——的巡察部长。依青木的看法,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木场不是神奈川本部的人。的确很有道理。
青木继续说:
“不过那位要人肯定也很有权势,因为听说石井警部被降级了。”
“石井,那个要人连内部人事都能干涉吗?”
“当然不是。这是面子上的问题,是做给那个要人看的苦肉计。石井是替罪羊。简单说就是神奈川本部将石井降级,希望要人原谅他们。”
“原谅,什么意思?”
青木故弄玄机地说:
前辈。这是神亲川本部的——说明白点,是包括石井在内的几个警界高层唱的独脚戏。」
“独脚戏?”
“根本没有外来的压力。就算是财界要人,毕竟不是政府要人,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驱动警察的。警察机构并没腐化到这种地步,腐化的是内在,也就是人本身。”
“实在听不懂咧。”
“请你思考一下。不管是不是绑架案,神奈川本部完全没努力抓犯人对吧,他们只是保护而已。调查威胁信的来源也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开始的。这也难怪,因为他们一开始根本不认为事件会发生。”
“嗯。”
“总之,他们看到威胁信的时候便强烈怀疑那是自导自演。可是既前辈这个警视厅的刑警来通报了。也不能处理得太随便。而且刚刚也提到若说是自导自演,有些部分很难说得通。所以便依常理展开警备与搜查。由石井担任负责人人。这就是败笔。这时,发现一个很不得了的事实。那就是加菜子的身分与大人物有关,这个情报大概是阳子告诉石井的吧。石井慌忙地回到本部,确认真实与否。这个经过到现在好像这是警员们话家常的题材之一,说石井忙着自掘坟墓。不管如何,这应该是事实,只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发展又觉得有点不同。”
“哪里不同?”
“那就是自导自演的可能性又复活了。阳子们或许是想从大人物身上拿钱,如此一千万超乎常理的偿码也就有可能了。但是——这么一来就演变成亲属之间的纠纷问题。若加菜子早就被人绑架了也就算了,可是加菜子仍然平安无事,而且还是处于——非常难绑架的状况。于是警方高层就想试图阻止这个愚蠢的计画,以为只要大规模活动起来,她们自然会放弃。毕竟是自家人之争。尽量不掀起风波对大人物也好。」
“所以说那不是受到压力,而足警察自主性地——”
“正是,对现场人员施加压力的是神亲川本部高曾。当然现场负责人的石井也跟行动策划大大地有关。他们想表现给那个大人物看县警们为了这件事有多么努力,所以才干得那么盛大。还搭起厕所,所以说,当然警备中会有人来视察了。”
——增冈。
增冈再次来访是发现威胁信的两天后,而临时厕所就是当天早上搭建的,对木场的态度更加恶化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总言之,表面上虽干得很盛大,实际上心里却放心认定这是他们内部的纠纷。不会发生什么大事,这就是失败的原因。结果加菜子真的只绑架了,县警们肯定很讶异吧。可是他们的脑中已经容不下别的可能性,因此他们怀疑的就是阳子,虽被拘留了所以不知道,阳
子小姐也被拘留了。因为有可能眼你是共犯,所以把你们分开。”
“她是犯人,怎么可能。”
“不过根本是误判,仔细想想便知道,如果想从背后的大人物身上骗得金钱,威胁信就该送到大人物那边才对,可是却什么联络也没有。威胁信前前后后不过只有送到阳子手里那一而已。”
“你说废话,就算阳子是犯人。拘留期间当然没办法寄吧。”
“还有雨宫啊。总之犯人后来一点音信也没有。阳子被管了一个星期后被释放。听说这段期间被拷问得蛮惨的。算了,我们也没立场说别人,我们这些刑警打一开始就怀疑的的话一定会加以严刑拷打。然后,现在又冒出的新证言很难说是谎言了吧。”
一想到阳子遭到石井刑求木场就一肚子火。
“大人物是谁,与阳子与加菜子、雨宫之间又是什么关系,这些事上头对下级的搜查官都不说,这样一来当然无法进行搜查。如果受到恐吓的是大人物还另当别论,可是既然不是,那些家伙们当然想要尽可能快点摆脱事件。而且——他们也认为加菜子早就死了。“
“这可说不定咧,又没发现尸体。”
“表面上是如此。可是神奈川本部里没半个人相信加菜子存活的可能性。所以他们认为。既然死了也没必要再寻找吧。”
“怯!”
自己这三个星期来到底为什么在拖拖拉拉的。木场悔不当初之前先愤怒了起来,有那么多人在,居然半个人,连半个愿意保护阳子的人都没有。不只如此,还把她当作嫌疑犯看待。胸中的怒气翻腾不已。
“总之。县警们的所作所为都只有得到反效果。被杀的须崎真不幸,他等于是被警察杀死的嘛。”
就算不知道内幕,一想到自己跟那些愚蠢的家伙们共同行动,却没注意到问题点——木
场觉得自己更是愚蠢。
“可是在这个情况下,阳子又作了新的证词。”
“没错,这些家伙现在脑袋一片空白,什么正确判断也作不出来。负责指示的高层自己陷入错乱,而负责调查的下级又什么情报也不知道。顶多想到再拿着唯一的证据——威胁信把阳子塑造成犯人。不然就是毫无线索地寻早失踪的雨宫,如此而已。”
“雨宫的行踪咧?”
《“没半点头绪,连他怎么离开那栋建筑的都不知道。雨宫在骚动发生前就出去外头了,所以他离开时才没人怀疑。可是他没去警官们聚集广场。所以应该是到警备疏忽的后方去了吧,但这也没有确实的证据。他没有使用车子的迹象,如果他是真的逃亡,应该是徒步走到最近的车站去的。可是这么一来,如果他是犯人就必带着濒死的加菜子还得不引起他人注意地离开。”
岂有此理,这绝不可能。
徒步走到一早站不是一个难题。但要带着加菜子的话实在办不到。
青木像个学生似地笑了。
“如何,所以说该轮到前辈登场了吧,放任不管的话百分之百会送入冷宫的。”
“我——还在闭门思过中。而且管辖也不同。”
“就算如此,这样放任下去真的好吗?”
“可是我现在既没警察手册也没捕绳,你说我能干什么?”
前辈还有那群怪朋友啊。这事件与之前的怪事件相同。就算交给警察处理,打一开始就以正确方式进行也不会有成果的,更别说现在这种状况了——”
关口、夏木津、中禅寺,青木说的就是这群人。木场也不是没想过。但他们又能干什么?
“青木。你听到的消息只只有这些?”
“我还听到一些关于那间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的传闻,不过跟这件事儿没关系就是了。”
“说来听听。”
木场心情相当浮动,不能放任不管,可是更不知道要怎么办。不管怎么整理怎么整理仍是一片混乱。现在总算了解——打从跟事件扯上关系开始,木场已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了。不过他也认为这个事件只靠冷静的判断是无法解决的。
青木歪着大头思考了一下后回答:
“研究所孤独建立在森林里。所以很少人知道有这栋建筑物的存在。听说战争时是军方设施之一。不过建筑物本身似乎没什么密道之类的可疑机关。这点不管神奈川那群人一再怎么随便也还是知道要调查。我听到的传闻除了这些以外。还听说每隔几个月就会有兽类被送进那里。”
“兽类?老虎犀牛那个?”
“是的。不知从哪里带来的,像猿猴、狒狒之类的大型动物。被杀的叫作须崎嘛,他每星期会开卡车到镇上买一、两次东西。卡车有点脏,所以还蛮多人有印象的。听说有好几个人曾见过车的载货台上载着兽笼。有人说听到吱吱叫的声音。也有人说见到里面板着全身毛茸茸的小孩,总之都是些恶心的传闻。可是送进去的野兽似乎也没在饲养,而且只有搬进,从没出来过。”
“哼,无聊。”
“就说是毫无关系的传闻嘛。这已经演变成恐怖故事,还说他们去坟场抓了不知什么妖怪来,喂它吃人的尸体。」
“尸体?”
“不只野兽,那间研究所——当地人都称呼为箱子。大家都说,病患一送进那个箱子里,就再也回不来。会被杀掉,当作妖怪的饲料。”
是说加菜子也被吃了?
木场心情变得很不愉快,几乎快吐了。
“好了,我四处拼命打听来的加菜子绑架事件的消息只有这些。如果前辈有心要干,我绝对会帮忙。”
如果答应,就等于是中了青木的算计。
但听了这么乡,也不好叫他空手而回。
“你刚刚不是说有交换条件嘛。你那边怎样?”
青木的表情更像个学生了。
“好了,当然要找前辈商量。况且分尸杀人事件本来就是该前辈负责的吧——前辈知道事件的经过?”
木场并不清楚。事情发生是在加菜子被绑架的两天前,而事件扩大又是在木场被惩处闭门思过之后。这段期间没看报也没听广播。木场坦承不知情,青木便简要地交代了一下事件全貌。说完,立刻询问木场有何感想。
“如何,这是发表在报纸上的全貌,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吗?”
这个犯人真敢杀。木场的感想就只有如此。可是仅凭一个人。真的能在短时间内杀死这么多人。
“这真的是连续杀人?不可能是个别的事件吗?”
“肯定是连续。”
青木说明第二个人与第三个人的手部一起被发现,切断第二个与第四个人肢体的凶器应该足同一把。
“那第一个呢?第一个搞不好是不同人干的吧?”
“关于这点嘛,以下消息还没公开发表,不过在相模湖发现的最初桩害者的脚桩装在箱子里,而且第二个以后也全部装在箱子里。”
“难道没有知道第一件事件后刻意模仿的可能性?”
“刚才就说了嘛,警方刻意隐瞒发现于第一位受害者的脚被装在箱子里的事,而是发布成浮在湖上。”
“为啥要这么做?”
“警方判断这点太骇人听闻所以隐瞒起来了。除了警察以外知道这件事的人,顶多只有
关口先生而已。不过关口先生应该不知道第二个人以后的手脚也收在箱子里,除非关口先生就是犯人。”
听到料想不到的名字,令木场觉得很错愕。
“关口,为什么会提到关口?”
青木看到木场错愕的样子。小声说了句“糟了”,抓着额头很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我们在相模湖进行大规模搜索时在现场偶遇关口先生。那时没想到会隐瞒,所以我跟木下不小心说溜嘴了。”
“那是啥时的事?”
“三十日。”
这么说来关口跟中禅寺敦子与那个年轻人是在回程时误闯研究所的吗?正当木场要回想当时情景时,青木笑了。
“哈哈哈,我不是在怀疑关口先生。如果像前辈说的第二个犯人是模仿第一个行犯的话,当然会怀疑到警察关系者或关口先生头上。”
一点都不好笑。
“装尸体的箱子长怎样?”
“第一个是铁制的,所以沉在湖底。如果钓客没去戳它大概不会被发现吧。像这么大。
刚好能塞进两只脚的特制箱子,还上了锁。后来的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箱子,只不过材质改成木头,桐木制的。手脚被塞进里面。空隙用棉花填满。中药的材料也常用这种方式包装对吧,就是那种感觉,用绳子绑好。如果硬要说相异之处,一个是铁一个是木,材质的确不同,不过一般不会想到要把尸体装进箱子里吧?”
这个事件确实很异常,两者之间不可能没关联。
“没放在箱子里的只有最初被发现的手臂而已,可是旦叫判断这应该与接着被发现的脚属于同一个被害人的。”
“那是拿来装什么的箱子?不可能是专为了装尸体特制的吧?”
“那个箱子市面上没有,是特制品,可是到现在还找不出是哪家制作的。”
“那应该很简单吧?”
“才没有。”
青木眼神疲惫地瞪着木场。
“手脚放进箱子再埋起来?”
木场不想听他说那些无聊的借口,抢在他之前开口。
“是埋了起来。不过更正确的说法是嵌起来吧,恰恰好地塞在民家的门檐,墙壁的接缝等大小刚好的空闸之中。犯人很奇怪,他一定是短了,很难相信他直的想藏。”
“碰上这种事的家庭真甩咧。”
“真的很衰啊,托此之福刚刚不是说到恐怖嘛,混在一起变得更奇怪了,真是一团
乱。“
青木说到这里,又剥起香蕉。
看来是青木自己想吃才买的。
“传言说这不是人,而是火车干的好事。”
“火车?”
“就是火焰车。奸像是种妖怪。听说火车会在生前干尽坏事的人临终之际前来迎接,把他带走。然后尸体会桩拆成好几块丢在四处——”
“怎么到处都是这种故事在传。都什么时代了。”
嘴上这么说,木场脑中也浮现出烧着熊熊烈火的车子抛洒死者手脚的景象。他像是为了打消这个念头,也像是要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仲手拿取了最后一根香蕉。不过木场只是拿在手上把玩,并没有剥皮的打算。
“因为没办法早日解决。所以居民都很不安。最近发现遗体的现场一到傍晚就变得很安静。”
“就算真的是火车干的,这样乱丢手脚,车上不就堆一大堆头颅身体了?”
“说的也是,可是其它部分就是找不到。只不过——这件事遗没发表过,第一个被害者的身体已经找到大约一半。”
“大约是啥鬼?”
“就是大约啊。大概。目前已经找到骨盘眼几块脊椎骨,打捞湖底发现的。不过没找到箱子,猜想是丢进湖底时就坏掉了。如果一样是用铁箱,当然浮不上来。”
“骨盘?不是整个身体吗?连身体也分割了。”
“似乎是,我只看过照片,只刺骨头。上面黏着一些肉片而已。”
青木说完似乎想起了照片,自己觉得恶心起来。
“那么被害者的身分还没找出来吗?”
“不,身分几乎都知道了,只不过还没公布而已。”
“真优秀。不过为啥不公布?”
“因为只是几乎而已。只有第四个很确定。是位在川崎一家照相馆的女儿。她是个坏女孩,才十五岁。因为不学好。混在妓女之中卖春。取缔红线时被抓到。只有这样也就算了,还经常干些引诱男人、趁对方洗澡时偷钱的勾当。同时她还是个顺手牵羊、抢提包外加仙人跳的惯犯。所以在警局留有指纹纹,一比对马上就知道,所以很确定。第二个是崎玉的教师女儿。第三个是住在千住某上班族的女儿,这两个应该也没问题。只不过还没找到确证而已。”
“第一个还不知道吗?”
“有好几个候补,只不过每个都缺乏决定性关键,而且被告者之间也完全没有关联性,这点很让人头痛。照相馆的女儿跟教师的女儿住的地方离很远不说,连家庭环境与性格完全没相似点。加上她们之间也互不相识,所以目前判断杀害对象应该是随机决定的。只是被害者的母亲好像都信同宗教。这是唯一知道的共通点。不过我想这点跟案情应该没有联系。”
“同宗教吗!!查过了没?”
“现在正在调查。可是单单因母亲都信同宗教就被杀。那未来恐怕不知会被杀多少人吧。比起这个我现在更在意的其实是别的消息。」
青木身子凑了过来,木场则反而上半身退缩。
“照相馆的女儿——名字叫做柿崎芳美在失踪前有好几个人都作证说曾见到芳美跟穿黑衣戴手套的男人走在一起。”
“你说什么?”
“接着是千住的那个女孩子,名字叫做小泽敏江,这女孩的品行良好。父母认为她是被绑架的,先报案了。所以那边的警局先做过搜查,在循线搜查过程中浮现了一个人物,是个戴手套的年轻男子。”
——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
“不会吧,青木,你,”
“可是真的很奇怪吧,事件发生时是夏天耶,哪里来那么多戴手套的人啊,这是偶然吗?”
两个事件互相关联,木场不小心把香蕉拧碎了。
楠本赖子跟柚木阳子说的都是真话吗?木场以为两方都是说假话,现在仿佛又被抛回起点。感觉到无止境的忧虑。
“那这样,你是说——加菜子也被人绑架、杀害,并且分尸成好几块?”
“我可没这么说。”
“可是分尸事件不是在加菜子桩绑架前发生的,而且你不是遗说被害者已经有几个比较确定的候补了?”
“也只是候补而已。”
——加菜子被分尸。
从没想过这种事,可是却又莫名觉得不对劲。
“上面的人也觉得这两个事件之间有关联。”
“不,两边的消息都密切注意的人只有我。其它警察别说是联合搜查。连情报的交换都没有。”
“尸体是谁鉴识的?”
“发生地点非常分散,所以鉴识的法医也一堆——不过里村兄应该全部都看过。”
“里村吗!”
“反正我自己也不相信加菜子被人分尸了。因为有个几乎可以确定的候补者。只不过加菜子的去向依旧不明对吧,加上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两个事件之间有某种关联性的话。加菜子很可能也……”
“别说了。”
木场不想听下去。要是阳子听到重伤的妹妹被绑架、杀害后,遗体被肢解成好几个部分丢弃于各处,不知会作何反应。
一想到那时悲伤的深度与冲击的强烈性。
——不可能的。
这么不祥的想象。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可是。
“你想说——如果是今后发现的新尸体,那就有这个可能性?”
“当然有啊,还是百分之一百二十有可能。”
“哪有这种混蛋可能性!”
今后会发现被分尸的加菜子尸体吗,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与加菜子杀害未遂。绑
架事件之间可能有关联,没这回事。
青木用学生般的清澈眼神看着木场。
木场有点穷于应付这名年轻部下的这种眼神。
“你!!认为这两个事件有关?”
“没错,我是如此认为。”
“理由是手套男?”
“那也有联系——不过主要是直觉告诉我如此,前辈你不是常说,主观认定是有用的,证据会跟着出现。“
木场回避青木的视线。
“混蛋家伙。少自大了。凭你的经验想靠直觉,修炼个一千年再说吧。”
——等等。
或许这是个突破关卡。
必须更冷静点,从头检视加菜子的事件才行。只是回想个别的情景,不管回忆出多少细
节,也无法掌握到整体的形象。
让头脑冷却,更客观点。
木场站起来,把捏烂的香蕉跟原本用来包裹的报纸揉在一起丢进垃圾桶。
——真可惜。
然复他看着窗外。
自己被想帮忙阳子的心情给冲昏头了,没看出事件的真相。必须回到沉着冷静的刑警之眼。木场这个箱子的存在价值就在于此。
——没错。
九月二十四日——
就这样,刑警木场修太郎总算复活了。

尽虽爱理不理地打发青木走后,木场先去了趟澡堂。由于是不早不晚的时段,客人很
少。
沉浸在热腾腾的浴缸之中。
接下来……
木场不再进行统整思考、整理事实关系这没意义的行为,这对刑警一点帮助也没有,这点木场比谁都清楚。证据一定存在,有时间思考不如多走动,多看多嗅。碰到了证据身体自然会知道。
木场不知思考跟想象之间的区别。用头脑就是主观,靠身体就是客观。木场的基准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要先确认自己的顽强肉体。
粗大的手臂,厚实的胸膛,有这些就够了。
——内容怎样一点也不重要。
木场先确认箱子的坚固性,那将成为阳子的帮手。木场对阳子有什么情愫也不重要。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成为一个坚固的箱子。不管内容空虚还是充足箱子只有作一个箱子的存在价值。
刮好胡须,清洁完身体木场出发了。
——刑警有句格言“现场百回”,可是哪边是现场,武藏小金井站吗,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吗,还是相模湖?
——里村。
总之。目前想先确定已发现的手脚不是加菜子的。如果是加菜子的,那就必须改变搜查方向。
木场前往里村医院。
木场不是很清楚里村宏市在什么原委下才去担任法医,不过曾听过朋友望小津说他战时在海军中以手术技术高超闻名。木场是陆军,所以详细情形并不清楚。
里村平常在九段下开了一家小巧雅致的外科医院。他和蔼可亲的表情与爱说话的个性很受患者欢迎,医院生意很好。可是他只要一听到哪里又发现尸体,便会把活人甩在一旁立刻兴冲冲地跑去。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解剖。
里村比一般人更温厚老实,人格又出众,但就是喜欢解剖。木场实在无法理解这点。虽  说出于职责迫不得已,可是木场真的不懂,怎会有人这么喜欢切割人体。
特别是相较于他平常好好先生的个性,落差更大。
木场到达时恰好是休息时间,还没来得及跟护士说明来意,一听见木场的声音立刻满脸笑容的医生从后面的的房间登场了。
“木场老弟,这不是木场老弟吗?娃哈哈哈,闭门思过结束喔?你居然还被罚这个,真是笑死我了。起色看起来还不错,是吃坏肚子不成?要不要帮你剖腹看看啊?”
“哼,你才该闭门思过一下咧。叫你们的护士帮你那张老是在傻笑的嘴缝起来算了?最好眼睛鼻子也顺便缝一缝。“
“不成不成,就算缝起来我也会马上切开的。”
里村作出持手术刀的姿势。
彼此作出一番旁若无人的招呼后,木场跟着里村进入内部的诊疗室。
医院的规模不大,或许叫做诊所比较适合。不过房间倒是与小小规模不相符,打扫整
理得很完善。木场坐在患者看诊时的位子上。有如说明受伤病情般地说明来意。
木场一开始说,里村便在中途多次“木场老弟、木场老弟”地呼喊木场的名字,多半是他早就知道木场想说的内容,没耐性全部听完吧。但木场不理会他的急躁,且木场的谈话术也没那么简单只因对方叫个名字就会被打断。木场一直到最后都忽视里村的呼叫,说明完青木所暗示的绑架案与分尸案之间有所关联的可能性,并质问他加菜子是否有可能是被害者之一。
里村痉挛似地笑了。
“没这个可能喔!!”
总算获得发言机会的里村对于“加菜子被害者说”一笑置之。
“——事实上这个想法最早想到的并不是青木仔,而是大岛兄哩。”
“课长?”
“你想,他去把你领回来时不是也要碰这个案子嘛?所以多少有点知识,也注意到这
点。因此,”里村打开桌子上的活页夹。翻出里面的文件给木场看。
“这是加菜子留在三鹰医院的病例。大岛兄准备很周全,不愧是个警部。”
木场从不知大岛原来是这么细心的人。
“别吊胃口,快说结论。”
“所以嘛,人的血液有分血型,这么简单的常识你总该知道吧,分法有很多种,一般多采用ABO式分类,很好判别。加菜子是B型,而四个杀害者当中,同样是B型的只有第一个被发现的人!说人不太对,只有手脚,后来的手脚的血型都不同。但最早的手脚被发现时,加菜子还没被绑架,关于这点木场老弟,你也亲眼看到了吧?所以说绝对不可能。”
木场总算比较放心了,甚至感谢起细心准备资料的大岛来。至少——目前的情况下——不用担心必须向阳子报告最糟糕的事态。
“所以大岛兄早早就放弃追查这条线索了,可是我倒是满脑子不舒服。”

“早就知道你脑子有问题啦,现在才说太慢了吧。”
“谁脑子有问题啊,我是说我很生气。”
“你不过只是个法医而已。又有啥好气的。”
“我在气警察都不注意听我的见解,亏我还是日本技术最好的法医哩,这些愚蠢的警察居然没人肯倾听这些宝贵的意见。”
“是愚蠢的意见吧。”  
“哪里愚蠢了。总之啊,有几个被害者至少有一只手是死后立刻,不,或许是一息尚存时被切下来的。我猜想应该是还活着时就被切断了吧。”
“明——”
明明就是很愚蠢的意见嘛——原本想这么说,木场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若只论医学上的见解,里村的意见是相当值得信赖。
“手臂有活体反应。氧的活性化程度也有差异。如果这是死后才切断的,我愿意切腹给你看。不过同一个被害者的脚则确实是死后才切断的。”
“那——你觉得这代表什么意义?”
“我不是变态。所以不太能理解犯人的想法——”
里村似乎一口咬定犯人是变态,他的说法听起来仿佛没有其它可能性。不过木场没有插嘴。
“首先,一般而言,不管犯人是绞杀毒杀还是殴打头部。总之会先把被害人杀死对吧。接着,因为不好处理尸体所以才要分尸的话,通常会先把尸体藏起来。或者搬运到好处理的地方,或者至少会去准备切割工具,总会放置尸体一段时闻对吧。这段期间尸体就已经开始腐败了。可是感觉上这个犯人像是杀了人,连是否死了都没没确定之前就超迅速地砍下手臂。感觉上像是不管被害者者是假死状态还是心脏停止但尚未死亡,甚至只是失去意识而已都无妨,他就是急着想砍下来。”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
“这表示那一瞬间,他已经准备好切割工具了吧。所以我猜想,他不是因为杀了只好切割,而是为了切割所以杀害吧。”
“为啥,有意义吗?”
“我哪知道啊,该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是警察吧,我只是以医生立场来判断而已。”
——为了切割而杀害?
这是多么颠覆的想法啊。可是,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有什么理由能驱使犯人不惜杀人也要切割手脚?
木场提出疑问,里村将眼镜后面的硕大眼睛缩成弯月型,回答:
“谁知道。或许要拿去作什么材料吧?”
“材料 ……你该不会认为,犯人把被害者拿去烹了吧!”
“要吃的话,我才不会丢掉大腿,手掌也不会。犯人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可没说是拿去当食物的材料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肉食动物好像都吃比手脚更柔嫩的内脏。只不过野兽捕杀猎物之后会先放置一段时间,让尸体开始腐烂了之后才吃,据说那样比较美味。大概是氨基酸开始分解的缘故吧,我不是野兽不太清楚,大概真的很好吃。据说只有人类会吃生鲜活跳的生肉而已喔。只不过说是生鲜活跳,其实也已经死了。”
里村带着小孩般的表情笑了。
听他这番话,空腹的木场反胃得想吐。
“吃大概是不可能啦,不过我想或许是用在人体实验上吧。”
“ 实验?”
“没错没错,什么实验我不知道,可是不这么猜测实在无法说明为何找不到胴体、头颤
  等其它部位。我想胴体上雕头颤或许要用在某事之上吧。所以才必须在进行实验前平上砍下手脚。”
——人体实验。
    有可能,这条线索有可能,木场的直觉如  此告诉自己。听起来虽很超乎常理,但刺激木场直觉的并非模糊的印象,而是极为具体的感触。不,与其说具体,木场心中早有了明确形象。
   ——美马坂幸四郎。
当然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根据。只不过听完里村的话后,木场的主观认定毫无疑问地  逐渐对准了他。肯定有问题,那家伙与事件不可能毫无关系。那对冷澈的、仿佛爬虫类的科学家之眼。不需任何理由。对现在的木场而言,那对眼睛已经充分足以桩视作目标了。
——伤患一送进那个箱子里,就再也回不来。
——镇上的人们都这么说。
——捕捉怪物,让它们吞食人的尸体。
——送野兽进去。
  “木场老弟,你怎么了,不过啊,就算说是要用在实验上,那个切法也太差劲了点。医生来切肯定高明得多。被害人的切口像足用柴刀或斧头劈砍下来的,切法一点也不细心。另外,就算是同一个被害者,脚被砍下来时也已经死了。脚的断面没有活体反应。也就是说,手被切断与脚被切断之间经过了一段相当久的时间,大概是切砍的途中被害人死去了吧,想必花了很多时间。但是犯人很热心于学习。看得出切砍的技术越来越高明。”
    “高明?”
    “到第四个时几乎是一刀两断。第一个我只看过照片而已不清仓,不过第二个的伤口就烂糊糊的。只不过在切第四个时似乎有点得意忘形,快切下去时还故意停一下。搞不好犯人是在练习切法,那么犯案动机应该就不是为了杀人或为了分尸,而是为了试刀。这个假说或许蛮有趣的。只不过没办法说明为何找不到胴体头颅就是了。”
“试刀,又不是江户时代,哪有可能。”
想法再怎么颠覆,也还是无法接受试刀说,不过人体实验说的可能性似乎还颇高,木场也觉得这个假说跟加菜子事件比较有结合的空间。当然。得要有美马坂介入才行。
——还早,还不够。
“打岔一下。里村,你听说过美马坂幸四郎这个医生吗,美丽的美,马匹的马,坂道的坂。”
“当然啊,战前相当有名呢,人称天才外科医师。他的手术技巧出众。是真正的高手。
被赞誉为神之手术刀,是个传奇人物。不过——记得他原本是在帝大专攻免疫学。也发表
过很先进的论文。我也有读过,他的名字很特别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毕竟一般而言念“mimasaka”的话会写成美作,美丽的美,作品的作。”
“是吗——原来那么有名啊。”
    如果是天才外科医师应该会切得更漂亮吧。
  “只不过他因为做超过于反常的研究,被排挤出学界的中央,最役被逐出学界了——记得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战后去哪儿我就不太清楚了,只听说他潜心研究不死的方法。”
“不死?”
“如何使人不会死亡的研究。我没读过那篇论文,所以详细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只手术高明,作为一个科学家在研究上也常发挥出天才的灵感。但是这种灵感对于
盘据在学术界中央的人而言是不必要的。”
    里村以食指敲了敲自己宽大的额头。
  “越天才就越容易受人排挤。”
   “不死吗——”
    没啥概念。人是很容易死亡的生物。木场不知亲眼见过多少阿兵哥轻易到令人感到可笑地在自己面前死去。
“又不是仙人,他头脑坏了吗?”
——尸解仙。
——永远不会死的。
——加菜子水远不会死的。
  楠本赖子!!
  怎么回事,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吻合,却又完全不知道是如何产生关联的。所以,这应该只是偶然吧。想勉强用头脑去凑合这些线索反而会造成混乱,不舒服就当作纯粹不舒服吧。
  里村用纱布擦拭眼镜。说“总之嘛,如果他的主题选香港脚之类的就好了。”
接着问:
“那,美马坂是怎么了?”
  木场含糊不清地回避问题。
  里村觉得讶异,又擦起眼镜。
“不过话说回来,警察不接纳我的意见,是打算怎么解决分尸杀人案啊。”
歪着头表现出疑惑。
“这还不简单,当然是从更具常识性的线索尝搜查啊。要是全听你的。犯人不是完完全全的变态,就是疯狂科学家,再不就是个试刀杀人魔了。警察的头脑里面才不存在这种人咧。”
    木场原本想接着说“警察就是这样才不行的”,不过还是把话吞回去了。
“分尸杀人中有九成九都是为了方便处理尸体而造成的结果,遵循这条线索准没错,再不然就是怨恨,和不得把被害人碎尸万段。一调查就知道。不把问题复杂化。破案率也就高。怪异的想法只会白费时间而已。”
“是吗,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喔。况且——如果是因为了方便处理尸体而分尸,反而令人费解哩。”
“什么意思?”
“如果真的有心想处理掉,干嘛用那么半调子的切法啊,不只这次而已,大部分的分尸案绝不只是切下四肢头颅就够。可是既然要切,干嘛不切更细一点。没有时间也就罢了,可是既砍有时间干到那种地步,再多努力一下不就好了,把肉剁成碎屑,骨头打碎,混在饲料里面或洒进田里当肥料都行,包准不会被发现。真被逼急了,不想被人抓到的话,我认为这么简单的小事没道理做不出来。反正做一半也一样恶心嘛。”
    真是恶心,但里村似乎毫无所感。
    木场想吐。但又觉得掩起嘴巴的动作太娘  娘腔,碰是把涌上来的唾液吞回肚内。
  “你说是这么说,可是要把一整个人解体  也不是很简单的工作吧?”
“没这回事,只是切手脚的话其实很简单。花不了一小时的。当然啦,还活着的话要砍就辛苦了点。不过只需花一整天就办得到。不这么做的人,我觉得都是内心藏着渴望被抓到的心情。”
“那这次的也是?”
“刚刚就说过了啊,这次的不一样,那不 是为了掩饰犯或方便处理才切的。伤口看起  来是被害者还活着时就切了,真的很奇怪。所以我说我的意见比较有道理嘛。」
    里村噘起嘴表示不满。
    这个人真像个小孩。他一脸无聊地合上加菜子的病历,说。
  “不过今天是怎么来着,怎么都是来讲分尸案的啊。”
  “[都是]是啥意思? ”
  “刚刚关口老弟也来了,一样是来讲分尸杀人事件的。”
“关口,为啥。”
    他在四处打探什么线索,他到研究所来果然不是偶然吗。
   “他是说,我想想,他说拿到一个叫什么封秽御莒神的宗教的信徒名册,发现其中有好几个信徒的女儿——好像是十个,说是失踪了。因为那个宗教很可疑。他猜想搞不好跟分尸案有开。可是要直接去报警又嫌证据太薄弱。就来我这了。虽说我觉得来我这似乎也有点怪——不过你也知道,他总是很认真的样子,对吧,不好意思应付了事,所以我就听他说完,打算明天把这条消息讲给大岛听——”
    应该是青木说的那个宗教吧。
“——这是名册的抄本,正本在他手上。这本是认真抄写出来的,一看就知道。”
    里村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交给木场。
  “刚刚好,木场老弟,就靠你转交给青木仔了,有用的话就留着用吧。”
  “哼。”
  这些情况大概警察早就知道了吧。不过是不是连名册都有,木场就不清楚了。木场没有多说,默默地收下来。什么也不说并非存么特殊的理由。只不过是刑臀的习性使然。
    木场收下后立刻翻开来看。关口大概抄写得很急,字并不漂亮。木场先迅速地扫视一遍,这也是刑警的习性使然。沉默思考不会有任何好处,像这样多走多问,总会获得一些情报。不管是否有用。木场从里村这里获得了相当多的收获。
  名册中的某处似乎有点问题。
——嗯。
  名册似乎五十音顺序排列。
桑野贞子、粟田隆、久保竣公——更上面一点。
  “楠本君枝”
  是赖子的母亲。
——这也是偶然?
  背脊发凉。
“怎么了,木场老弟,你的样子很怪喔,要不要帮你看诊一下,要我马上开刀也成。”
  开什么玩笑。没那个时间了,必须立刻赶往下一个现场。
    下次是哪里?去见阳子,还是去见赖子,
  ——关口。
    去见关口吧。
    木场非常冷漠地向里村告别后离开了里村医院,两条腿自然而然地朝中野方向前进。
    这团谜似乎正逐渐在解开,虽然依旧是在五里雾中、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但逐渐看到线索了。
   ——继续奋斗。
    木场在九段的地道街驰而下,大步迈进,或许收获没木场所想的来得大,而状况当然也尚未好转。
  但仅仅之是不胡思乱想,转而开始行动,就已让木场恢复了过去的自己。
——混帐家伙,等着瞧吧。
  木场漫无对象地出了口气。




前略关口老师,好久不见了,过得还好吗,最近晚风渐凉,令人感到夏天已逐渐
迷离了。
听寺内说,单行本的准备工作也进行得很顺利,真叫人期待呢。
闲话休提,有份作品想请老师读一下,所以送了一份排版稿给您。想必您很忙碌吧,不知您有空时是否能过目一下。
这是上次在编辑室里跟您介绍过的久保竣公老师的新作,《匣中少女》的前篇。
坦白说,我自己不知注如何评价这篇作品。
身为区区一名编辑,实在没立场对作家投稿的作品进行评论。可是身为一个负责人,这篇作品令我每天都觉得惶惶然。
我不知优点在哪儿。说更明白点,在看过之后,我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不,应该说是厌恶感才对。或许这就是名作者的魄力吧,可是我实在不知这股感受由何而起。
或许这意味着久保竣公这名作家的深度,并非我能度量的吧。
写太多个人看法或许会害老师产生先入
为主的观念,以下不再多提。
总之不管我的意见如何,作品还是会刊登在下一期的杂志上。希望在那之前能整理好子己的心情,因此想向老师您请教一下感想如合。
您这么忙碌,我还作出如此厚颜的要求,真是抱歉。
季节即将转变,请务必照顾好身体。
衷心期待着单行本的出版。
九月二十日小泉珠代拜

附注

听寺内提起老师您正烦恼于作品的刊载顺序。身为杂志刊载时的贵任编辑,请容我说说一己之拙见。
我记得老师的作品完成的顺序与刊载于杂志上的顺序不同。
如果我没记错,去年夏天刊载于敝杂志的《怀着苍白之心》早在冬天就已完成,而前一篇刊载的新作《天女转生》脱稿的时间应该比较晚。另外,我拜托您撰写《天女转生》时,记得老师曾说过已经开始在进行下一篇作品《舞蹈仙境》的准备工作了。那时好像是说是因为页数的关系,所以才会在刊我的顺序上作了调整,供您作参考。

《匣中少女》前篇

久保竣公

(以下略)


6、

下木津礼二郎今天早晨迎接了一个比平常更难受的苏醒。说是早晨,其实已经是一般所说的中午甚至可说是下午的时段了。但是对他而言,不管时间是几点,只要醒来都叫早上。就算那是一般称作傍晚或深夜的时段。以苏醒难受的早晨来形容完全没有问题。
——都是老爸害的。
昨天父亲很难得地打电话过来。
夏木津之父是前华族名门。不久前还是个子爵。
自从四民平等,失去了高贵头街之后,大半的华族步上工技微一途。对于这类一向疏于学习生活必须技能的人种而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而华族们最后除了靠变卖土地财产来过活以外别无他法,于是千年以来积蓄的财富瞬间见底,在战后尽数没落了。
但梗夏木津子爵不同,他现在身兼几个关系企业的会长与董事之名誉头街,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夏木津某种程度上对于父亲迈向成功的历程还颇为赞许。
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那只不过足偶然的产物。
夏木津之父是个无与伦比的兴趣狂。除本人以外没人说他不怪。明明身为血统可溯及久远以前的高贵华族,却毫不在乎地吹嘘自己的祖先是海盗,其遣词用字也令人难以相信是出自拥有常识的正常人嘴里。而这些超乎骨甲人的部分全都完完整整地遗传给夏木津。
父子俩都是不需要头街的人种。
但不管愿不愿意,父亲还是得背负起华族此一历史性头街与关系企业之长的社会性头
衔,相较之下。儿子就确确实实地什么也没有。
现在的夏木津身上的头街只有侦探二字。
身为华族之后这样的的工作似乎太可笑了,但比起上班族或鱼贩却又让人觉得恰当得多。
——麻烦死了。
实在很麻烦,父亲把他自己头衔的“副产品塞给夏木津解决。如果那是夏木津自己头街带来的麻烦也就罢了,要夏木津解决他人的问题,就算是父亲的也万分不愿。
——早知道就该干脆拒绝。
只不过多少还算有点尊敬父亲的夏木津也多少遗算有一丝丝的社会常识,在这两者的影响下,确实令他难以拒绝父亲的请托。在态度暧味不明之中,最后还是被迫接受了。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开朗。
他一股脑地说了一番一点也不常用的季节性寒暄,聊起自己前天骑脚踏车去抓蟋蟀,回程从堤防上跌下来扭尚的事。夏木津想,如此话出自幼儿还好,怎么也不像个年逾甲子、地位名声均超乎常人的大人物之轶事。对父亲说了如上想法,父亲听了大笑,笑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间说:
“话说回来礼二郎,你遗还干那个没品的行业吗?”
所谓没品的行业指的当然就是侦探。夏木津老实回答,父亲异常高兴地连呼「好好、那就好”,接着说:
“我的相识之中有个家伙叫做柴田。虽然我自己对他没啥兴趣,不过公司的人似乎不这么认为,说什么他对我们有恩有德,讲得好像很了不起似的。这个柴田的部下不知从哪儿听来关于你的传闻。无论说什么郡希望你能帮他那个:侦探,是吗,帮他侦探一下。总之是个怪胎就对了,详细情形我可不知道。公司那些家伙啰唆个不停,千拜托万拜托要我让你帮忙,由于实在太烦人了,我只好说:我那个蠢儿子干的那份不正当行业要是真能帮上忙,我就跟他说看看吧。所以说既然话已出口,你不帮忙我很伤脑筋。”
说伤脑筋,夏木津觉得自己才该脑筋。苦无机会发问与反驳的夏木津趁父亲讲完的那一
瞬间发言:
“那个叫什么柴田的人,应该是个大人物吧?”
话中没明确定义所说大人物是什么样的人,但短时间内表达出这几句已是极限。果不起然,父子间的价值观有段差距。
“哪有啥伟大的,不过是卖丝线的老板而已,不,好像是会长吧?”
父亲说的柴田,大概是柴田制丝的创办人、柴田财阀的创始者、同时也是白手起家赚得莫大财富的伟人传记中的名人——柴田耀弘吧。如果没错,他可说是财经界的幕后黑手之一。用平常的观点来看,柴田属于在比父亲更高一层地位的人。只不过管他黑手白手,在父亲眼里似乎也只不过是个卖丝线赚大钱的暴发户老头罢了。父亲从不妄尊自大。但不管对方足什么身分来历也从不放在心上。;这也是让亲了不起的地方之一。
“很伟大,那个人一且的很伟大啊。”
“才不。不过是个卖丝线赚大钱的家伙而已,既不会飞,也不会脱皮,哪里伟大了。只不过他的确很有钱,你酬劳尽量跟他多拿一点没关系。明天下午他的使者会来。你可别出门啊。」
接下来就模模糊糊记不清了。
夏木津觉得心情沉重。问题在于对方对侦探有何认识。
要是他以为侦探是负责调查的工作就糟透了。
所谓侦探是刺探秘密的人,不是去调查、去统计的人,更不是思考一些无聊推理来向人说教的人。
对夏木津而言,侦探是少数既活用自己可笑体质的职业之一。
夏木津能见到他人所不见之物。
为何看的到檀木津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也没兴趣知道。
如果照实讲出己看到的景象。别人通常会觉得不不愉快。
有些人认为他看到的是灵魂。
也有人说他看到的是他人的内心世界。
也有人说,他看到的是记忆。
对夏木津而言,是什么都没什么两样。
有时是人脸,有时是风景情景,有时形状模糊,有时则是像照片多重曝光般重迭在一起,也有时像是夏木津亲身所见般地清清楚楚。
犹如晕船令人很不舒服。
要不是夏木津比人聪明一倍,学习能力又高,多半连像个普通人过生活也办不到吧。
要是能干脆相信所见到的是祖先鬼魂,自己已是万中选一的灵媒,一头栽进那个世界的话,不知该有多轻松啊,但夏木津办不到,而他也讨厌超能力这类听不惯的名词,觉得委身于稚拙不可靠的现代科学似乎有点肤浅。因为这既不是跟鬼魂有关的境界性问题,也不是科学云云的外在问题。
聪明,但也因而散漫,为了获得秩序,却不得不容忍矛盾。夏木津带着这些问题活活到今日。
经常偶然之中洞悉了他人秘密。
所以夏木津是个侦探。
最不希望被人误解。
夏木津百般不愿地从堆在角落的衣服小山随手抽出摸到的农服披在身上。让人有个起码的印象是很重要的,不过只要有个样子即可。夏木津穿起拿到的衣服,看起来像个酒保。所以他又找出蝴蝶结戴上。
这样就完全是个酒保了。
边嘟囔着这句并离开房间。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但心情稍微好转起来。
打开门,隔壁房便是事务所。见到屏风后的安和寅吉。摆着一张臭脸看报祇,他是以侦探助手名义住在这里、负责打点梗木津身边事的青年。
“喔,总算出来了啊。先生今天的打扮看起来好像服务生耶。”
真希望他能用酒保来形容。
夏木津默默地坐上座位。大大的桌子上什么也没摆,只拢了一个写着「侦探」两字的三角立牌。用意是想尽力夸耀自己的唯一头衔,却反而因此常被取笑。
“客人什么时候会来啊,听说是很有名的人物?”
“是很有名人物的使者。所以应该没那么有名吧。”
端着寅吉为他冲泡的咖啡,夏木津又再次忧郁起来。
匡当一声,钟响了。
一名修长男子站在门口。
长睑上带着银边眼镜,头发整齐地七三分边,身穿高级布料裁制而成的西服,眼鼻口看起来都很大。
“你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侦探夏木津礼二郎先生——没错吧?”
讲话速度很快,夏木津还没时间回答前他又接着说:
“我是这号人物,我想昨天应该就有人跟你通知我的来意才是。”
男人边打招呼边递出名片。
“法律专家。律师增刚则之”
名片上写着这几个字。

“律师,不是柴田制丝公司的人?”
“我是柴田财阀暨柴田耀弘个人的律师顾问团以及由关系企业重要干部所组成的某团体之所属人士。我的发言暨行动均以该团体所决定之内容为准。亦可将之解释为柴田耀弘本人之意志无妨。”
多么啰唆的男人啊,他大概误以为啰哩叭唆地讲一堆话就是聪明的表现吧。
这种家伙应该让京极堂来应付才对,或许会合得来。结果说了一堆废话,还不是只记得
某而已。简单说就是柴田的跑腿跟班就对了。
夏木津在一瞬之中想了这么多事。
寅吉似乎察觉到夏木津又要有惊人的发言,立刻引领增冈到接待区并端给他一杯咖
啡。夏木津也跟着移动。
他靠近一看,更觉得增冈脸长。
呼吸也很急促,令夏木津觉得有点歇斯底里的印象。
——女人。
“立且刻进入正题吧,我要你帮忙找人。”
“嗯,我看过电影了。”
“咦?”
“呃。是什么三五郎——三太郎的那个。”
“三四郎吗?”
寅吉帮腔。
“对,就是那个三四郎的——”
增冈似乎吃了一惊。
“夏——夏目漱石吗?”
“不是。就那个嘛。叫北什么还是南什么的女主角。”
“美波绢子吗?”
“对对,就是绢子。你也喜欢她吗,那个——呃,增冈先生。”
要是面对面还搞错名字的话实在很失礼,夏木津拿起名片确认过后才称呼,增冈的长脸因惊讶而拉得更长。他的表情正可说是万分讶异。
过了一会儿,律师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般摇了摇头,总算再次恢复冷静。
“——夏木津先生。真希望你能说明一下这背后有什么机关。算了,这算商业机密是吧?”
不晓得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夏木津又照实说出心里想的事。
“美波绢子的声音有点稚嫩,很可爱。虽然演技呈二流,不过像人偶般的呆板表情看起来有点做作反而很棒。你也是影迷吧,呃?”
这次来不及看名片。
“够了,我已经十分清楚你的调查能力,不用继续谈这个话题了。不过很可惜地,我们要请你寻找的不是美波绢子本人。只是从昨天到今天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发觉跟她有关,光凭这点便值得对你的能力给予肯定。就信仟你吧。”
自说自话老半天,最后还说什么信任你吧。真受不了。总之这个叫增冈的家伙大概是误会夏木津靠着事先调查得知美波绢子的事了吧。
——算了,也好。
只不过是照实说出看见的事罢了。
“要请你找的是这个女孩。”
增冈从信封中取出照片。
“什么,结果还不是那个绢子嘛。”
十分相像,是美波绢子年轻时候的照片。
“这是绢子将满十四岁的女儿。”
“女儿?”
“可、可是、绢子不是——今年才刚二十五岁左右而已吗,她息影的时候才二±二、四岁吧,这么说,十岁就生下这个女儿了?”
寅吉对类消息特别灵通。
“美波绢子本名柚木阳子。实际年龄今年三十一岁,这女孩名叫柚木加菜子,算来是她十七岁生下的孩子。”
寅吉似乎受到很大打击,突然安静下来。
增冈继续以非常事务性的口吻淡淡地说:“首先我说明一下本集团与这女孩之间的关系好了。柴田耀弘先生是柴田财阀的创始人,同时也是罂地方数一数二的财经巨头。相信这些你也知道,细节我就省略不多说。柴田先生与夏木津先生你的父亲之间也有密切来往。相信你多少也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事迹——”
夏木津的父亲昨天才刚说过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而已。
不过夏木津的确听过一些他的事迹。
“——耀弘先生在财经界虽是个白手起家建造起巨大财富王国的豪杰,伹在家庭方面并不幸福。其配偶阿时夫人死于地震。长男弘明也于昭和四年去世,年仅二十。原因是患了结核病。弘明的独生子弘弥成了唯一的血亲,同时也是唯一拥有继承权的人物。附带一提,弘明先生的配偶,也就是弘弥先生的母亲死于昭相八年,弘弥先生又是战死于塞班岛。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是何原因,有权继承柴田耀弘莫大财产的人物一一死去。”
“原来如此,那么这种情况下会如何,遗产尽收国库,或者成为企业的资产。”
夏木津学过法律,成绩也很优秀。但只要他不认真回想,不管是多么琐碎的事情,现在全都不知道。同时,他这辈子恐怕不会认真想这些了。
“法律手续太多了,就算我说起这些复杂结构你也不见得听得懂。”
增冈依然讲话很快,听起来像是在嘲弄夏木津,不过夏木津并不在意。
“接下来说的内容严禁泄密,无需都言。”
“严禁泄密是吧。”
不清楚他讲什么。
“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就是昭和二十年,弘弥先生二十岁的时候。”
增冈皱起肩头,压低嗓子,静静地说了。

增冈所说的陈年往事内容如下。.

柴田耀弘的直系孙子柴田弘弥可归为一般可归为一般意义的纨绔子弟那类。课业的学习还算认真,但是他沉迷于歌舞戏剧则很令耀弘头痛。对耀弘而言,弘弥是唯一继承人,所以拼命想让他接受精英教育。
这与夏木津父亲大不相同。夏木津之父凭一己之力赚得财富,两个儿子尚未成年就把他们赶出家门,还不许夏木津与兄长在关系企业任职。而且夏木津也从来不记得曾受过父亲培养成企学录人才的精英教育,夏木津从父亲那里接受的教育说起来其实比较接近帝王学。
无视于祖父耀弘的热切期待,弘弥越陷越深。
他并不是那种浪荡子,只不过是资产家里常见的没什么金钱观念的好好先生。只要是他喜欢的演员、艺人,从不吝惜出钱援助。他似乎很喜欢这个资助者的角色。
之后,他与年方十七、在横滨剧场卖票的美波绢子——当时还叫做柚木阳子——相遇
了,且自然而然地发展成恋爱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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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子当时似乎因为要照顾重病的母亲而过着相当辛苦的生活。阳子的父亲把病母与阳子像赶狗般赶了出去。母亲别说是工作,连走路都没办法。因此阳子除了卖票外,也利用看护母亲的时间做起家庭手工夹养家糊口,曰以继夜劳动工作。
当然,这些是增冈的转述。有多少部分加油添醋则不得而知。
只是透过他非常事务性的语气传达不幸少女的悲惨生活反而更添效果。赚人热泪的老套故事也变得充满真实感。但接下来的爱情故事由他口中说出却又过于平淡无奇。
不幸的清贫美少女与资产家的纨绔子弟——可说是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组合。弘弥陷入热恋,毫不犹豫地便想与阳子结婚。相信接下来的发展任谁都能想象得到吧,两人果然遭到猛烈的反对。强迫被拆散,最后还上演出私奔的戏码。
昭和十二年八月凌晨,弘弥舍弃了未来将由他继承的巨大财富。阳子舍弃了生病的母亲。两人手牵着手私奔了。距离两人相遇那天仅过了一个月。
“但是这个私奔记仅上演了一天就落幕。”
增冈一口气说到此,总算停了下来,喝光冷掉的咖啡。
“两人在逃亡途中,被耀弘先生派出的手下找到。”
“简直像古装剧的剧情。”
“没错,已是陈年往事。”
两人在翌日十六日那天,在立川的破旧旅馆里轻易地被男方父亲派出的手下追上,就这样被直接带回。
但是。这短短一晚的孩子气行为,却孕育了麻烦的未来。
阳子怀孕了
理所当然地,该不该生下孩子又成了新的争论焦点。阳子说,柴田家不需承认也不需要让孩子入户籍,只求让孩子生下就好。只要让她生下,她愿意乖乖退出。
耀弘很伤脑筋。
对耀弘而言,阳子是个欺骗可爱孙儿,想让他堕落入卑贱之路的淫妇。不管装得多么无辜也无法原谅,更别说成为柴田家的媳妇。拥有财富的人总是处心积虑想着如何维护财富,穷人家的女孩不管人格特质多好,在耀弘眼里都像是想夺取财产的鬣狗。
弘弥大力反驳祖父的论调。
他抗议的理由主要是,就这样放任不管有悖伦常。阳子家贫,又有病重的母亲,在这种环境下不可能顺利生产,柴田家等于是害毫无罪过的女孩子一辈子凄惨。听起来是很正当的理由,但其实也是非常自私的论调。
在无意义的对立之中,阳子销声匿迹,偷偷生下了加菜子。
这段时间的生活费似乎是弘弥交给她的。
孩子既然生都生了,只好用钱来解决——这也是这类情况的老套解决手段。所幸生下来下的是女儿,男生不敢说,至少女儿总是不会直接与夺继承权有关,只要花钱应该就
不会发生麻烦——钱多得花不完的财主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这就是所谓的分手费。
柴田家提山超乎寻常的金额。
但阳子不管金额多少都不愿意收。
耀弘见到穷归穷却坚决不愿接受援助的阳子多少有点感动。产生了怜悯这对可怜母子之情。
冷静一想原本就是弘弥不对,他向还没出嫁的姑娘出手,还让她怀了孕:但反过来说,就算置之不理对柴田家来说也不痛不痒。
只是正如弘弥之言——放任不管有违伦常。
可见耀弘在性格上终究不是个冷血商人。
他只是因运气好,挣得超乎寻常的大笔财富才变得警戒心与防卫心过高,原本其实是相当有人情味,带点老大哥性格的人物。
这也是他被人称作豪杰的原因。
耀弘重新向阳子提出几个条件,原本就无意接受任何帮的阳子仍执意辞退他的好意,但耀弘这边也因被拒绝实在没面子,所以两边互不相让。
阳子最后总算接受了,母亲的病令她原本坚决的意志产生动摇。
耀弘提出的条件如下
一,加菜子年满十五岁前,包含学费的一切养育费由柴田家支付。金额不限,有必要便支付。
二、柴田家全额负担阳子之母柚木绢子至完全康复或近乎完全全康复或至死亡为止的医疗费用。
三、除前项之养育费、医疗费以及任何金钱上的要求,不论金额大小,一律不接受。
四、今后与柴田弘弥一生不得见面,对过往之事也绝不公开。
五、为期以上条件得以正确执行,需接受第三者之监督。
“其实——条文还有更多细节。不过基本构成的就是这五个项目。”
增冈说完,合上笔记本。
“美波绢子的母亲叫做绢子?”
“嗯。”
增冈冷淡地回答复木津的询问。
“她是以母亲名字作为艺名,先不提这些——
增冈急着继续说下去。
“最后一项或许不太好懂吧?简单来说,就是派人监视。耀弘先生从关系企业的众多员工之中挑出了一个诚实忠义的年轻人,派他到阳子身边。由他担任判断阳子申请的学费医药费是否正当以及监视阳子不让她与弘弥见面的两项责任。最后雀屏中选的是个名叫雨宫、当
时年纪约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多么平板无变化的脸啊。
这大概就是那个叫做雨宫的男子吧,不过还是别说出口好了。
增冈右嘴角微微上扬,以瞧不起人的语气继续说:
“耀弘先生很有看人的眼光。人选可说挑得对极了,这名叫做雨宫的男人原本是技术方面的员工。他不说半句怨言,愚鲁正直地执行了这个工作十四年。明明就算未来回到公司也不见得能获得高额薪水或重要地位,公司完全没给予他一切这类保证。在一般人的眼里。他是被解雇的哪。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人,真是适才适所。”
增冈的预期透露出他觉得雨宫的行为很愚蠢,眼神泛着笑意,仿佛在嘲笑着不在现场的雨宫。
“然后?”
夏木津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
“抱歉。”
增冈大概常借着偷偷在心中想象他所认定的傻子——雨宫的人生——来培养自己的优越感吧。
“托这个雨宫之福,双方缔结的约定得以长期正确地执行。加菜子在户籍上成为阳子的妹妹,雨宫寸步不离地关怀着她的成长。后来阳子之母死于昭和十五年,阳子连柴田家透过雨宫送来的奠仪也以这笔钱不合条约规定为由拒收。其实这笔钱对柴田家而言本算不上什么。听说医疗费也是在母亲死后阳子主动要求停止支付的。哼,真是中规中矩。”
阳于也是个愚蠢的女人——增冈若想说的或许是这句话。
“没什么不好吧?世上要是全都是这么高洁的人,大概就没有诉讼,你们这群律师也都会失业了。真是可喜可贺的好世界。”
听到夏木津开朗的声音。增冈皱起眉头。
“那可不一定,她也可能是为了诈欺。”
“欺诈?”
“事实上在这之后,昭和十六年弘弥先生论及婚嫁时又冒出另一个女人自称是弘弥的情人。一问之下对方宣称开始交往的时期居然是昭和十二年的春天。”
“那不——”
“与阳子私奔时,弘弥先生已经另有情人了。”
“n年级轻轻二十岁就轮流交往两个情人哦?”
寅吉是个天生爱凑热闹的家伙,对这类风流韵事特别感兴趣。他似乎已从美波绢子谎称年龄的冲击中回复。
“这可厉害。”
“不对,弘弥先生从那时一直没跟那个情人分手,一直偷偷包养着她。”
“咦,那不就是同时脚踏两条船?”
增冈推了推眼镜瞪蓍寅吉。
“还没看出来?那个女人——我虽没亲自碰过面,不过听说是个欢场女子。因此才会怀疑弘弥先生与阳子闹得满城风雨的私奔其实是为了隐匿那女人的存在的好戏。阳子需要钱弘弥则希望真正的情人不被发现,所以上演这么一出戏——”
说什么傻话!夏木津扫兴地说。
“你想太多了,呃,增本先生。”
“我是增冈。”
“只是需要钱的话,接给她不就得了?弘弥有的是钱吧。”
“话是没错——”
“再来,为了隐瞒跟女人交往的事实却反而搞出另一个盛大的事件,怎么想都不正常。这反而会害自己更难跟那女人在一起吧,如果没打算结婚,只要不说就没人知道啊。很明显地,当时的确没人知道,不是吗?”
“确实,你这么说也没错。但当时的柴田家的确曾怀疑过阳子母子。弘弥先生主张这个女人是来找碴的,是毫无事实根据的恐吓。但总之关系到婚事对象的面子问题,所以最后还是付了一大笔金额给那女人让她退出。女人没说有孩子,或许真的是骗子吧。总之那女人在战后就不见人影。现在也无从确认了。”
增冈嘴巴半开,结论说得寓意深长。接着又说。
“只不过。仔细一想,难道不觉得阳子退出得太漂亮了点儿吗?明明感情好到会去私奔,一旦顺利生下孩子,生活有所保障之后就一副对男方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实际上阳子也真的接受条件之后就再也没跟弘弥见过面。”
“那又有什么不好的,或许这个叫阳子的女人真的是稀有动物级的守信者。既然对你们来说是好事,还管她那么多干嘛。”
夏木津开始觉得厌烦,说这么多到底有什么意义?夏木津实在看不这和搜寻那个叫什么加菜子的女孩子跟被迫听她诞生过程之间有何关联。
要是每次去买香烟时都得听老婆婆讲述生平事迹的话,恐怕那包烟都在店里抽光了。大部分的委托人总是啰哩叭唆地讲着与委托事项无关的旁枝末节,以为侦探听了这些就能发现问题所在。如果光听过程就能得知真相,那么细节熟悉得足以转达给他人知道的本人岂不是最懂了,这样根本没有必要委托侦探。
但增冈蓄意停下。
“是没错,姑且就当作是好事吧。总之,弘弥先生的婚事也因此搁置,即所谓政治婚姻中常听到的静待时机成熟,最终决定等到弘弥当上总经理或董事长时再来谈也不迟。但没有后续了,因为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当然柴田耀弘会急着要弘弥成亲也是预测到日本即将开战。”
“啊,想靠战争发笔大财是吧。”
增冈又再次皱着脸,说:
“嗯。没错。”
接着说。
“只不过就算耀弘先生再怎么有远见,也料想不到弘弥居然战死了了。因此他感到异常地失落。”
“在战争时期隔子有继续获得援助吗,该不会那个叫什么加菜子的女孩就是在空袭中失踪,要我去寻找吧?”
“真可惜,夏木津先生。你这次大错特错了。阳子母女与雨宫一起撤离到信州避难,平安无事,当然钱也照给。”
“雨宫没出征?”
“他的肺有先天性缺陷,在征兵检查时被刷下来。听说他的身体经不住烦繁重劳动。”
“喔。”
「很可惜地,条约并没有规定弘谓死后该怎么办。当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吧。所以就算到了战后,柴田家也一直支付加菜子的养育费。直到阳子偶然成为女明星,不再需要援助之后。」
““真奇特,这倒好”
夏木津已无心多问。
“今年七月——”
增冈突然声音变大。夏木津虽没受到惊吓,不过张着不输给增冈的大眼睛看着这名快嘴律师。
——老人——柴田桃弘,还有——
“耀弘先生倒下了。毕竟已是年逾米寿的的高龄,一时之间大家以为没希望了。考虑到对内外的影响暂不公开这件事——”
看来谈话总算接近正题。
夏木津考虑到父亲的面子。忍着呵欠继续听下去。
耀弘因脑溢血病倒。想到他九十二岁年龄,能获救已可说是奇迹。但他不只是获救,还康复了,真是令人惊讶的生命力。于是——
在这段身体状况尚佳的时期当中——
就算是财经界的巨头,走过一遭鬼门关后似乎也变得懦弱起来。或许他满脑子充满了复忏悔的念头吧,不断喃喃自语地说着太亏待阳子了,让他见加菜子之类的话。现在唯一的血亲只剩下加菜子。所以他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但其亲属却慌张得不得了。
毕竟事关继承问题。弘弥战死后失去所有家人的耀弘后来收了养子,法规上的继承者是这个养子。这点毫无疑问。
话虽如此,身为财经界巨头的耀弘身边有无数三教九流正觊觎着他的财产,彼此关系错综复杂。这些人之间的利益关系绝非能简单解决,但是大家彼此也都有默契。
不只分配的比例。连繁杂的法律手续到税金计算,全都已经做好绵密的蓝图。考虑到耀弘的立场、资产的总额与其年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是垂死的老人却说出一句足以将这些计划全盘打翻的话来。
把一切财产全给加菜子。
这是老人的意志。不是几分之一,不是几成,而是一切。
这种场合下所说的一切并非常人想象中的——包含动产、不动产等一切资产这么简单的意思。不只股份。还包括他个人所拥有的专利、贩卖权之类权利等等,是所有你能想到的一切。这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
财经界的巨头、幕后黑手、财阀之长、豪杰——他的头街不可胜数。
地位、名誉、财产——不知不觉,他的周围已建筑超这些坚固的壁垒而动弹不得。
还留下期身坐着空间就算不错了。
白手起家爬到近日地位的伟人又在临死前总算察觉这点。
“死了一了百了,管他财产由谁继承都没关系吧?”
“不是这个问题,这当中包含了非常敏感的政治性问题。例如耀弘先生所有的股票都过继给她的话,柚木加菜子就成了关系企业的第一大股东。但她还只是个中学生而已,这当然是不容小看的问题。夏木津先生,企业已不是个人意志能够掌握的东西了。法人有所谓的法人格这种人格,就算是创始者,也不容有这般胡来的行动。”
老实说夏木津根本不关心这些,更没理由该听这家伙说教。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啦,但这是耀弘先生的意志吧,那就照作不就得了。你一开始便宣称自己的话等同于柴田耀弘的话,一路听下来似乎也不见得嘛。”
增冈一时间绪激昂了起来。
“我并非在阐述我个人的见解。我只是在说明事情经纬。叙述到达结论前的种种迂回曲折。你不懂,耀弘先生的个人资产——巨大得超乎想象。”
“借口就少说两句吧。接下来又怎么了?”
增冈勉强将动摇的心情拉回正常的位置上。用他的独特语调继续说:
“——遗嘱写奸好了,现在在法律上也仍完全有效。柴田耀弘的一切财产将让渡给柚木加菜子,这样也好,耀弘先生的意志得以获得贯彻。”
“真是可喜可贺——话说回来,那个——箱子是?”
“箱子?”
——怎么看都像是——箱子。
增冈似乎也习惯了夏木津的超常举动,不理他继续说下去,这家伙的学习能阻力比关口更高嘛——夏木津想。
“只不过一部分熟知内情的关系人提出强硬的质疑,简单说就是他们怀疑加菜子是否真是弘弥先生的孩子。之前发生过冒牌情人事件,这个质疑自然是十分合理。于是在争辩后遗嘱上又追加了一行——确定柚木加菜子是弘弥之女时遗言方具效力。”
“然后。”
这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因为知道当时情况的关系人一个也不在了。弘弥本人也已去世。明明才只是十四年前的事而已,战争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增冈露出厌恶的表情。由此可知受某团体指派来执行这项重大任务的就是增冈本人。
“这种事问本人不就得了。”
“说得倒简单。”
果然错。增冈算是个相当扑克脸的人,不过夏木津发现还是能从他眉毛的形状与鼻孔的大小看出他的心情,这张脸表现出一切辛劳都一积蓄在这两处。
“不过结论上还是只能如你所说的向阳子询问,毕竟生下孩子的是她。我也问过雨宫,但他的回答一点帮助也没有,我想他大概从没怀疑过。这也难怪,加菜子不是弘弥的孩子,那他这十四年来就成了一段漫长又无意义的时间了。”
“那结国如何?”
“阳子当然说是弘弥的孩子,不过就算不是也绝对如此回答吧。因为加菜子十四岁,莫大的遗产事实上等于是由监护人的阳于继承。”
“可是十四年前保护动物级的洁癖女怎么可能接受遗产?”
”问题就在这里。阳子说她从没告诉过加菜子父亲的事,因为条件上也限制她不得向他
人说这段往事,所以她谢绝了遗产的继承。”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放弃继承权是吧。这样很好啊,那些觊觎财产的诸方大德想必龙
心大悦吧!”
“说什么傻话。一点也不好。”
增冈从西装内的口袋掏出香烟,寅吉迅速地递出烟灰缸。
“如果加菜子本人理解事实状况,并以自主意志放弃继承权的话也就罢了。可是。本人连自己是继承者一事也不知情吧?就算只有十四岁,继承者仍是加菜子。没理由不尊重耀弘先生与加菜子本人的意志,光凭着第三者的意愿来决定吧?”
增冈说到此,被烟呛到。歇斯庇里地在烟灰缸上将只吸了两口的烟弄灭。。
“因此我连日造访柚木家,试图说服阳子。”
“去拜托她赶快继承、赶陕快继承,每天?」
真愚蠢。
当然不是。是去拜托她告诉加菜子真相,让本人以自主意志来判断。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孩子并非父母的财产,这种足以影响一生的重大事项,就算身为父母,阳子只凭一己之独断也未免太专横了。”
话虽如此。也不足下能理解阳子想扯绝的心态。
“阳子顽固拒绝向加菜子公开这项秘密,而且连雨宫也站在阳子这边。我也不是不知道加菜子正处于心思敏感复杂的时期,但这项秘密终究很难瞒得了一生。等到加菜子长大,知道了这项秘密的话会如何,到时候受到憎恨的是阳子啊。况且我自己也不乐意去交涉,但我必须尊重耀弘先生的意志。我也想过亲自去眼加菜子谈谈,可惜她们太过于保护加菜子,终究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终究失去——你的语气简直像在说再也见不到加菜子嘛。”
“没错,所以现在才会来拜托你寻找她,有什么问题吗?”
“喔喔。”
增冈报以混杂了轻蔑与受够了的视线。夏木津只不过是因为被迫得听漫长又没兴趣的事,只好勉强毁口敷衍回话,结果居全全忘了为何现在得听这极其无聊的伟人傅记的根本原因。
“柚木加菜子上个月遭逢事故,全身受到动弹不得的重伤。目前警方判断认为是自杀。」
“认为。表一不事实上有可能不是。”
夏木津想,要说从这里说不就好了。这股想法不小心让他接着脱口说出充满讥翼的话来。
“不过自杀的时机还真是刚刚好耶。如果那女孩当立刻死掉的话,你也可以减轻一些负担,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拿、拿一一阴人开玩笑,太不知庄重了吧?”
“别恼羞成怒嘛,该不会——这真的是哪个不希望财产让一个小女娃继承的伟人干的好事吧?”
“别说这些傻话了!”
增冈视线中轻蔑程度越来越高了。
“如果这是通俗小说或电影的话这种场合大半会写成刺客是柴田家派出的吧。我们的确很符合大众理想的坏蛋形象,但那只不过出自于对权力财力的嫉妒。有钱人难道就会如此轻易地下手杀人?现实并没那么简单。身为财阀更是不可能采用杀人这种欠缺思虑又风险过高的危险犯罪手法来解决事情。或许社会大众会以为只要找到付钱就肯办事的恶徒,交给他们处理即可。但很可惜地我们与这类无赖并交集。况且真的想杀的话,老早就杀了。
增冈变得很激动,这时,夏木津通常会立刻道歉。增冈会如此生气,原因并非受到莫须有的怀疑或气愤夏木津的毫无见识,而是因为其实真的想这么么做却又办不到的缘故吧。
——总之,不管真相如何加菜子获救了,虽林她的重伤怎么看都不像能获救。伹阳子认识的医生似乎是个大名医,让她在九死一生中得以以延命。据我亲自向那位叫做美马坂的医师询问的结果,只耍意识没产生混乱,原本再过一个月便能康复。”
“原本?”
“没错。话题总算回到一开始——在事故发生的半个月后,躺在床上、必须保持绝对静养的加菜子遭人绑架了。”
增冈出现失魂落魄的表情。这个人或许意外地单纯也说不定。
——啊。是木场。
那是耀弘、绢子、以及自幼相识的木场袖
太郎——
“木场——吗,那个刑警。”
“你知道木场刑警?难道说夏木津先生你——我刚刚说的那些早就——唉,真是不容小看的人。”
增冈又贸然断定了。
夏木津很在意为何木场会涉入其中。忙着解开误会。但误会难以解开。
“等等啦,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如果你有心想委托就把话说清楚啦。”
多么叫人不情愿的发言啊。夏木津平时总是拜托委托人尽量别多说,因为对他言,委托人的话除了无聊以外,什么帮助也没有。
但这次的情况不同,要是在此把话结束可就伤脑筋了。听了一堆无关系要的旁茎末节,
最重要的好戏却没上演,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增冈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说。
那是一桩再怎么偏颇也觉得难以相信的简直在开入玩笑的绑架事件。
“真叫人难以相信,警察真的在办事吗?”
“哪有在办事,只是一堆人众在那里而已。我们要不是因为继承问题遗没解决,无法轻举妄动。不然早就严词抨击訾察办事不力——总之这种混蛋事件简直闻所未闻——你知道吗,那不是被绑架后才送威胁信来喔,是事先送来预告信。那些警远们老早知道歹徒打算绑架,却一群人像去赏花般凑在一起不办事啊!”
在夏木津的理解之中,警察就是这种团体,因此也不怎么讶异。
“是反应很差,还是行动很慢?”
“行动很快,只不过没什么用。十分不寻常地,国家警察神亲川县本部的本部长与刑事
部长在事件发生的五天前就私下来柴田家拜访,询问我们与柚木加菜子之间的关系。我们不方便公开回应,毕竟耀弘先生陷入弥留状态对外是项秘密,而弘弥先生与阳子间的关系当然也只有相关人士才知道。警方看我们支吾其词不敢明说便擅字揣测必有内情,考虑到我们是有力人士,才布下那种可笑至极的严密守备,就算我们没询问也主动前来报告。所以我们自然也无法放任不管,这等于是为我再添一桩麻烦事罢了。我去视察时还受到热烈欢迎,这群人脑袋里不知都装了些什么——”
增冈似乎具的很不满警方的表现,粗暴地再次取出香烟,很随便地点上火。
“他们大概以为这么做能获得什么嘉奖吧,简直像在开宴会。明明什么都不做事情就已经一团乱了。这下子更不得了。我实在受不了。可惜木偶人不管堆了几个还是木偶人,加
菜子在眼前叫被人绑架,终于弄到无可收拾的地步了。”
“可是已经消失的话也没办法了吧?而且你说她是必须保持绝对静养的重伤病患,我看早就死了吧?”
“所以说嘛。”
增冈的语气不知不觉间显得亲密起来。
来访时表现出机械性的防备语气多半只是假面具。
与夏木津对话的人在不知不觉问经常会卸下他们的面具,不自觉地显现出真面貌来。但这并非是夏木津的对话术或待人处事能力优秀之故,而是因为他的破天荒的言行举止从来就无视于对方头衔或身分所致。
“就像你说的,如果加菜子比耀弘先生早死,财产继承就无效,一切回到白纸状态。不只如此,连十四年前的约定,也就是对阳子每个月的经济援助也一样会停止。但是……”
“但是?”
“如果耀弘先生比加菜子先死亡的话,就必须执行这份遗嘱。”
“原来如此.”
“然后。”
“然后?”
——啊,柴田耀弘已经……
“柴田耀弘先生在前天逝世了。”
增冈除故弄玄虚外,还故意保持沉默以增加效果。在他刻意但常见的表演之下,事实带着十足的冲击性传入夏木津的耳里——若问是否真的受到冲击,其实并没有。对夏木津而言,他的感想只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也就是说,现在正是该实行遗嘱的时候,一刻也不容多等。但最重要的继承人却不在,不只行踪不明,连生死也未卜,这实在是相当微妙的问题。从被绑架到现在已经过了二
十天。由她重伤的程度推想,死亡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但可能性终究只是可能性,不管机率多高也无法成为现在处理事务的判断条件。”
“说得也是,所以才要我找人?”
“麻烦你出马吧。”
“不是还有警察?”
对于找人实在敬谢不敏。
“警察根本就不象话。他们现在陷入迷思之中。以为这是阳子自导自演的骗局,在原地大转不肯向前。”
“没这个可能吗?”
“可能性是不至于没有,但我认为应该不是。”
“不是?”
这是我的个人见解,我认为不是阳子干的。我先说警察方面的见解吧。他们认为,就算第三者绑架加菜子。也不可能从阳子手中拿到赎金——这点并没有错。接着,阳子并不什么有钱人,因此这个犯罪必定是考虑到她背后的柴田耀弘先生所策划出来的,因为能拿出钱的只有耀弘先生——这点也没问题。警察似乎也进行过一番搜查,他们认为,知道加菜子是耀弘先生的曾孙的人只有阳子跟雨宫。因此犯人肯定是这两人,所以这是自导自演的骗局——他们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听起来还蛮有道理嘛。”
“那只是表面上有道理,他们只看到恰好的部分。首先,知道耀弘与加菜子关系的人这点——实际上有数十个人以上。本组织的人、与柴田家有密切关系的人,光这些加起来便不下五十人。若把其它也算进去恐怕更多吧。大家只是嘴上不说,其实早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那表示其中有人利欲熏心,艇而走险啰?”
“不,这也不可能。你可以把知道内情的人全都当作作加菜子之间有种形式上的利害关系。因此,他们绝非会为了一千万程度的小小赎金而高兴的人。与其做出绑架这类的愚昧行径。还不如就像你说的那样,干脆杀了她利益还大得多。”
“那这样说来,犯人果然是阳子吧?”       
“没想到你真笨哪。医生都说了,加菜子只要乖乖养病就会康复。等她意识恢复时说服本人不就好了,就算意识还没恢复,真的很想要钱的话,趁一息尚存之际宣称已经对加菜子说明事实,她本人表明愿意继承不就得了,连几句话说不好的重伤病患,想怎么利用都成吧。
只要这么做就能获得一千万百倍的金额。同样是要欺骗我们,这么做的可行性高多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总觉得有问题。事情真是那么单纯吗?夏木津迷迷糊糊地思考着,他总觉得增冈的话中有难以释怀的部分。
“你是说原本病情暂趋平稳的耀弘先生却在前天突然去世了?”
“嘎?”
增冈似乎没想到夏木津会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不——与其说暂趋平稳——是在上个月的后半。加菜子遇到事故之后的一个星期都还算健康。那时还没向耀弘先生报告这件事。后来他的健康状况突然急速恶化——对了,是在绑架预告信来之前变差的。接着刚好是神奈川警察来访时又再次病危。之后一直到前天为止的一个月都处于在鬼门关徘徊的状态。”
“对绢子说过这件事了?”
“嗯,我希望早点解决这件事,所以说了。有什么问题吗?”
夏木津只是无聊问一下,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增冈看他没有回应,便又老调重弹起来。
“阳子这女人,不知该说她强韧还是有涵养,总之对钱毫不执着。要说有执着的话。感觉只对女儿加菜子有所执着。所以很难相信她会不顾女儿的生命冒险去设计这种愚昧的骗局。但我得再次重申,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这边不行。那边也不行无路可走,净找一些煞有其事的理由来自断活路。在夏木津眼里增冈与神奈川县警根本没有什么差别。
将死的少女、有段过去的女演员、财产不可胜数的病笃老人、因欲望而盲目的三救九流。光这些人的组合还不够。
——木场修太郎。
看来木场那个笨蛋也插了一脚。
不,增冈没注意到。那么又是谁?
——脸孔模糊的男子。
叫做——雨宫是吗。再来。
——还有箱子。
箱子?蜥蜴般的男子。那是医生吗?
——还不够。
如果这是犯罪,肯定有个构思画图的家伙。一堆偶然的线条是无法构成图形的。但夏
木津从中看不出图形来。难道是设计图太过精巧?不,也可能是太过拙劣的缘故。
夏木津半瞇起眼睛,他色素淡薄的大眼睛半开半阖的,看来像是困的样子。对话中
几乎没开口的寅吉望着他。
不知增冈怎么想的,他缓缓从皮包中拿出资料。是请神奈川警察帮忙制作记载了事件详
细经纬的资料。
“我想这份数据或许对你有所帮助所以带来。至于期限嘛——就订一个月吧。但是希望你尽快找到。就算没办法找到本人,最糟的情况希望至少也有能确定死亡的证据。委托费如你所愿,想开多少尽管开。这是定金。但是,要是在你调查中警方先找到加菜子或确定其已死亡的话,我方只愿意支付行动上的必要经费。给你的金额若有不足请尽管说,若超过就当作是报酬收下吧,没必要奉还。”
增冈接着拿出一个很厚的信封袋。夏木津懒得算有多少,直接递给坐在左边的寅吉。寅吉赶紧走到书桌那边计算起来。他不断发出惊叹声,夏木津觉的有点丢脸。
“好了,夏木津先生,希望你在进行调查时。严禁泄漏刚刚我说的一切——特别是关于加菜子的出生内幕与耀弘先生死亡的事实。因为这会对股价等多层面造成重大影响。这些情报的公开必须以非常细腻的手法来进行。容我再三叮咛,严禁泄密。”
“严禁泄密——是嘛。”
“是的,严禁泄密。”

******

“他说严禁泄密耶。”
无精打采的声音。
说完这句后夏木津不再说话,打了个非常大的呵欠。
“可是你还不是泄漏出来了?”
“咦?”
“咦什么咦啊,我是说既然严禁泄密,为什么你还那么轻松地说出口了。夏兄难道没有身为侦探应有的职业道德吗?”
“没有啊。”
侦探脚伸进矮桌底下,维持着脸朝上躺着的姿势大声笑了。与其说身材修长倒不如说是上半身很长,头的位置接近檐廊侧的门坎。
“能记得这么清楚,以我来说算很难得吧,所以我想说得在忘记之前先说出来才行,还好只要跟这家伙说过一次基本上都能记住,真令人放心。”
夏木津以下巴指向京极堂,被当作笔记本使用的本人则没作半点响应。不只如此,京极堂今天连一句话也还没说,只是一直读着桌上的书。
鸟口守彦前天才好不容易刚习惯京极堂而已,今日碰上夏木津这个意想不到的伏兵,再度变得哑口无言。
鸟口昨天花上一整天采访,得到很多御莒神教主的新情报。
而我昨天则是一整天在家。
前天从京极堂回来时发现稀谭舍寄来一封信。寄件人是小泉珠代,令人惊讶的是内容乃是久保竣公的新作排版稿。读过随书附上的信件,小泉似乎对这篇作品感到很困惑,因此寄来征求我的感想。
我读过一遍后,觉得这的确是一篇深具特色的作品。但过不久开始感到一股颤栗。
余味很糟。虽说这只是分前后篇作品的前篇,还没看过后篇就说什么余味也有点可笑。
很巧的是这是是一篇以箱子为主题的作品。
标随叫做《匣中少女》。
这篇幻想小说——既然他如此自称应该就是了——描写一名对箱子有异常执着的男子之妄想世界。主角的性格设定与其说是恋箱癖更像是极度的空间恐惧症,或者说是密闭爱好者比较接近。他经常保有想填补空隙的强烈欲望,或许也能蹈之视作过度的洁癖,总之是个相当有意思的题材。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篇以箱子为题材的作品未免太刚好了,甚至觉德与现实过度相符,而内容里的恶心描写也令我联想到分尸杀人。
说实话这使我的心情低落。久保的作品比找我反刍自己作品时更激发了我的忧郁。
昨天一整天都很不舒服。不得已拿出鸟口托付给我的御莒神信徒名册开始抄写。这是只京极堂吩咐我做的工作。在专心抄写别人名字的过程中,心情上越来越接近从没碰过面的清野。结果虽幸免于陷入忧郁症中,却变得像是被清野附身的状态。
抄写工作一直进行到深夜。
今早觉得难受,实在不太想在没睡饱加精神状态不稳的情况下外出。但已经先跟鸟口约好,不得已还是得出门。说好下午要带他去京极堂,所以得在那之前先将情报透露给里村。
我鞭策着钝重的身前往里村医院时正好是看诊时间,幸好当时没有患者,里村爽快地与我面会。我依京极堂的建议。把我自己当成清野本人,说出来意。
但是用不着使出二流演技,在正常忧郁症之间来来去去的我外貌似乎变得比自己想象的更严重。里村像个尼姑般,倾听逃进尼姑庵避难的不安女性诉说半生故事,以充满慈爱的眼神守望着我。只不过,他是真的认真在听还是只是怜悯这个脑子有问题的朋友就不清楚了。
总之我义务性地完成任务,随便吃过午餐后,下午一点在中野站前与鸟口碰面,直接前往这里——京极堂。
眼上次一样,今天书店也是休息,而且夫人也不在。我知道门没锁龇,叫老半天没人出来后。便一如往常地擅自进门。一进门便立刻看到夏木津的头伸出到檐廊上,夏木津像根一原木似地横躺着一动也不动,接着头朝向我们,说:
「嗨。小关你来啦。」
他总是这么称呼我。
主人则一如往常背对着壁龛看书。两人隔着桌子呈垂直状。由主人的位置只能看到躺着的客人的鼻孔,对于不了解这两个怪脾气家伙的人而言这是幅奇妙的构图吧。
但这并非是稀有的情景。夏木津大约每隔一个月或两个月一番飘然到访,每次来都会躺在客厅里睡觉。醒着时就径自说着没多大意义的无聊事。他的态度不管极室夫人在不在现场都一样。当然,我在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
夏木津顶多会戏弄我、责骂我,揶渝我,之后扩充是像现在这样躺下睡觉。京极室说,他有时以来就立刻躺下,一番熟睡之后,一起身就回去了。真搞不懂他到底来干什么的。但是主人对这个怪人的疯狂行径却一概不在意。
京极堂见到我们的身影,举起单手代替招呼。要我们找位子坐下。
我坐在夏木津对面,这里是我的老位子,从我的视点看过去完全看不到檀木津的身影。
鸟口坐在京极堂的对面。我告诉鸟口躺着的男子就是夏木津礼二郎,也向夏木津介绍了鸟口。我没直接看到,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夏木津微抬起头向鸟口打了招呼,招呼声跟姿势一样怪。
京极堂只说了一句
“先听听这个怪侦探的话吧。”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们当然连拒绝的机会也没有。
夏木津躺着。像个小孩子般嘿嘿嘿地笑着,
“我今天啊,可是有话要说才来的喔。”
他大言不惭地说。
这代表着平时的来访果然是一点明确目的也没有。
接下来夏木津把昨天到事务所的那名叫做增冈的律师所说的,关于柴田财阀的不可思议事件详细地交代给我们听。
我与鸟口总算理解了那座箱馆的真相与木场在那里的理由。
京极堂凝视夏木津的脸,确定他已没话要说后总算开口:“跟大人物有交情,干着侦探这种胡作非为的职业,口风又这么不紧的朋友可没那么多机会碰上哪。这事暂且不提,夏兄,那小你今天来此的目的又是为何?”
“嘿嘿嘿,因为我不知道嘛。就是不知道才来这里的。本来也想去小金井,可是想说就算去了了也不知该怎么办。既然方向相同,就干脆先来这里了。谁叫我从来没有调查的经验嘛。”
“你真是侦探中的侦探啊。”
京极堂一脸受够了的表情说。
岛口至迷糊的声音说:
:可是美波绢子的登场真叫人意外耶,而且这事居然还跟柴田耀弘这种大人物扯上关系,真让人惊奇再惊奇啊。”
“鸟口,我看这下子与其追查御莒神跟分尸案,还不如去破解那边的问题比较快吧。顺便去搭那个侦深的便车好了。”
“关口。”
京极室打断我的话。
“停止这种愚昧的想法吧。我不是再三忠告过你了?别对那座箱子——美马坂近代医学
研究所出手。”
“为什么,你知道什么内情吗,还是说你跟那个叫什么美马坂的医生互有面识?”
“嗯,的确算认识。”
京极堂都到这个地步了,依然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警方下令要对美马坂研究所一事保密是因为跟柴田有关的缘故吗?”
鸟口问。
“嗯,我想多少有关吧。不过以这种观点来看待这个情况根本上是错误的——多半。就算没跟柴田耀弘这类大人物有关,而只是随便一个普通至极的窃盗事件,只要跟美马坂有关,就不会公诸于世——就是这么一回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吗?”
鸟口似乎接受京极堂的解释。夏木津发出怪声,大概是因为他一样以那个勉强的姿势发言的关系。
“喂。那我怎么办啊?”
“谁管你那么多哪,自己动动脑吧。”
“哼,想就想。”
之后夏木津便不再发言。
“只不过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天喧闹个不停,真叫人不愉快。没想到平常只会睡觉的侦探也会这么多话,而你们也一样,我这里可不是理发厅的一楼,广告牌也没写着,[万事好商量]哪。算了,这通次的情况的确也挺麻烦的。接下来就换你们说吧。幸亏怪侦探也睡了。”
“睡着了?”
我的位置看不到,便询问鸟口。
鸟口看了一下夏木津,带着复杂表情点点头。
京极堂跨过夏木津,走到厨房提了壶茶过来。
“好,那么——关口,你办妥那件只要是正常人都办得到的小事了没?”
一如往常京极堂一开口总是不留口德地讥讽我。我诉说抄写名册的辛劳,与我如何顺顺利利地——虽说我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很顺利——把名册交给里村的过程,也顺便报告从里村那里得来的少许情报。
“我可没空听你说那些没意义的牢骚——不过里村的见解倒是十分有意思。也就是说,他将这次的事件解读成并非为了处理尸体而解体,而足为了解体而杀人是吧。”
京极堂手抚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
“嗯。以关口来说算干得不错了。那鸟口你呢?”
这家伙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却处处嘲弄人。但叫人伤心的是。我也早巳习惯这般待遇。
鸟口挺起胸瞠,仿佛在说交给他办准没错。
京极堂先要求他报告详细的教主个人资料。
鸟口只花了一天就已经全盘掌握住足够消息以应付这位怪脾气朋友的要求。
虽然我只是茫然地听着,不过在鸟口的热切叙述下,也几乎完理解了关于御莒神教主的为人与行径。

鸟口所说的内容大略如下。
鸟口先去调查他的本名。
教主很少被人呼唤本名。
据说灵煤们为了保持神秘性,经常会藏匿本名。
如果是这种情况。要找出灵煤的来历与姓名、事迹等通常是件煞费苦心的工作。
由于中间夹了个战争,导致个人经历难寻。即使想寻线索挖掘过去也不太容易找出战前往事。如果碰上户籍烧毁的情况更是困难重重。
但鸟口似乎全没碰到这类难题。他说不称名字的理由单纯,只是没有必要而已,就是这么简单。
听说道场门口还很服务到家地挂了门牌。
门牌上明白写着
「寺田兵街/正江/忠」
由于看起来太过疏于防备,鸟口料想准是前任屋主遗留下来的门牌,只不过教主忘记取下而已。但慎重起见询问附近邻居后却发现没有错。御宫神教主就是寺田兵卫本人,而且寺田家自好几代就住在这块土地的这栋建筑物里。教主本身也毫无隐瞒之意——反正只要继续住在老家,想隐瞒也瞒不成——未曾见过他谎称过姓名经历。
据说寺田家以前是专门建筑宫殿寺院的建筑工人家系。
不过那是江户时代的事,寺田家当时住在京桥一带,明治初年以后则移居到三鹰。
只是当时这一带属神奈川县新川村兰。三鹰这个地名还没出现。
听京极堂说三鹰村这个地名是明治二十二年导入市町村制以后才命名的,而从神奈川县改置于东京都下管辖则又是在明治二十六年以后,因此寺田家在这块土地上的生活史可说比三鹰本身更古老。
刚移住到三鹰时寺田氏仍旧以建筑工人为职,不过已不再专修宫殿寺庙。但听说当时主人既不是底下率领一批工人的工匠头头,也不是在其它头头底下工作的工人,这么说来,说他是建筑工人似乎也不太对。听说专门以制造家具、工艺品之类的器具为主,因此说是木工比较正确。
也就是说这栋道场原本是木工工厂。
这是寺田家第几代的事如今已不清楚,但至少兵卫的祖父就是做这种工作。祖父那一代收了好几个弟子,房子也由原本的工房改建成小型工厂。关于这点有同时代的人亲口证明。鸟口说这是住在斜对面的柑仔店的老婆婆的证言。
到了兵卫父亲那代设立了「寺田木工制作所」的广告牌。但广告牌设归设却没有工作可做。
家具、小器物之类的订单大幅减少——听说这全是因于兵卫父亲的技术差劲!弟子也一一求去,原本繁荣的景象一下子变得很寂寥。
兵卫之父不得已只好展开不习惯的推销活动,最后跟几家人偶的盘商谈妥,一手揽下制作人偶「箱子」的工作。时间听说是震灾前后,所以是大正末年吧。从那时开始木工制作所被改称作「箱屋」。直到现在,当地人也还是把那里叫做「箱屋」或「箱屋工厂」。
说到箱屋,一般人率先会想到的是,跟在艺妓身后帮忙提装三弦琴箱子的仆人,不过这里的箱屋则是货真价实的箱屋。
据与兵卫自幼相识的孰人所言,兵卫今年——昭和二十七年——四十五、六岁前后,因此寺田家被称作箱屋大概是他十几岁后半的事。
改行专作箱子之后意外工作地还不少。不只限人偶,从装陶瓷器、漆器的箱子到外卖的提笼,寺田木工的生意十分兴旺。原本专修宫殿寺庙的建筑工就这样变成了做箱子的,舍弃了昔日的光荣换得了安定的生活。
兵卫之父原本既没什么做生意的才能,也没什么人望。但改行之后开始被叫做「箱屋阿忠」,在镇上还算颇有人缘。这次的采访很可惜地没能问出阿忠的本名是忠次还是忠吉,只不过这踉兵卫没有直接关系,其实也无关紧要——总之兵卫之父箱屋阿忠是个技术差劲,但为人不错的人。
但兵卫则是个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特色的平庸年轻人。不知是靠了什么关系,居然然还读到中学毕业。之后到隔壁镇的小工厂工作,在那里晕学会了车床与焊接的技术。
不过他似乎没意愿继承父亲的家业。
不久箱屋的生意上了轨道,因为没徒弟,不得不雇用其它工匠来帮忙。与其雇用他人,还不如自己回家帮忙——兵卫以此为由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回来边学习木工边帮忙家业。至此,兵卫总算有意继承家业了。
兵卫不像父亲,是个技术很好的工匠。
他学习得很快,没花多少时间就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工匠。
之后,兵卫在二十五、六岁时讨了个老婆。附近邻居没人记得老婆的本名,不过既然门牌写的是兵卫的本名,那么老婆应该就是叫做正江没错吧——鸟口说。
关于他们详细的家庭生活附近邻居也不清楚。根据柑仔店老婆婆的记忆。兵卫之父箱屋死于昭和八年。死因是肝硬化,听说生前很爱喝酒。而阿忠的老伴——即兵街之母则是早父亲散、四年就去世了。
兵卫没其它兄弟,因此箱匣、也就是寺田制作所就这样直接由他继承。
兵卫不只技术很好,也很热心学习。继承家业的兵卫应用了年轻时学会的车盘焊接技术加以苦心钻研的成果,考量出前未见的新商品。那就是金属的箱子。听说金属箱子当中,那些无法量产的小箱子的制作相当困难。通常都必须特别订做。所以能卖得好价钱,而成本只需花材料费少许的工钱。
箱屋成功地打开新事业。例如机械试作品、研究室的特殊设备等都来找他制作。工作多到超乎想象。大学或军队也常向他订制。
当然这必须归功于他的突发奇想,但生意能如此兴隆另一方面也与兵卫细腻的工作态度有关。
听说兵卫制作的箱子跟设计图一模一样。
正确且精密,没有一丝一毫的错误,是真正完美的箱子。如果真的这么高明,相信用来当精密机器的容器再适合也不过了。
“宫殿建筑工最擅长制作神社佛阁或神轿等精细器物,我或许足继承了这血统吧——这句话出自当时的兵卫本人之口。当然岛口并没有亲耳听见,而是听邻居开澡空的老爹
转述的。
兵卫也没放弃原本赖以维生的木工工作,继续雇用自父亲那代工作今的工匠。兵卫非常敏锐地注意这些工匠的技术,要求工匠们技术必须提升到一定层次以上,这在吊儿郎当的父亲那代简直是不可思意的光景。但是兵卫趁空闲时制作的木箱水平出众。即便是兵街师傅辈的工匠们见了也无话可说。
兵卫着魔似地迷上箱子。
他的脑子似乎从没考虑过与家人共享天伦。听说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就寝的期间他都埋首制做箱子。
兵卫第一次碰上的挫折是战争。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订单也跟着大幅减少。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代自然什么人偶箱、陶俑需求,而无法大量生产的铁箱也与军需产业无缘。而且不久之后。制作精于用的材料也变得不易取得。
兵街脾气变得很暴躁。并非工作减少经济困难的缘故,而是因为没办法制作箱子。不知为何,街坊邻居中所有认识兵卫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
——箱屋的年轻继承人被箱子附身了。
人人如此认为。
后来。兵卫被征召了。
很可惜地。没人知道兵卫远赴哪个战场。
不过无法纵情制作喜欢的箱子,年纪又远超过三十岁才被召集的他不难想象度过了什么样的军旅生活。
兵卫后来平安无事地回到内地,只不过原本雇用的工匠全都死了,不知是遇上空袭还是战死。战后兵卫没雇用新的工匠,独自一人重新展开箱屋的生意。
但是——不知为何却没人知道兵卫家人的情况。没人知道确实存在过的妻子——正江,与儿子——忠的消息。有人说战时母子两人住在箱屋里相依为命,也有人说他们迁到某处避难了,附近居民的意见参差不齐。柑仔店的老婆婆说她们母子遭到空袭去世了,澡堂的老爹则说战后还曾见过她们一、两次。
只有一件事情很确定,就是那两人现在不住在道场里了。
战后,箱屋的生意兴隆与否没人知道。
原本就不擅长与邻居来往的兵卫,在复员之后更少与人应酬。与靠着人际关系撑过来的父亲阿忠正好相反,兵街顽固地封闭起心灵,过着孤独的生活。当然——这种情形仅限于他当上教主之前!!
听到这儿我有个感想,是不是一个不管多平凡的人,只要将起半生如此简短地归纳起来的话,都会像这名叫做寺田的男子般诡异呢,我对于这个明明很平庸却有着可说奇特命运的男子或多龚少有点同情。看到他不善与人沟通的笨拙性格,实在难以不联想到自己。
寺田兵卫以灵媒身分展开第二个人生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五年的事。封秽御宫神诞生的时期,是兵卫复员役的第五年,也就是昭和二十六年——去年的事。
“重点来了,接下来的这些话是从澡堂老爹那里听来的——澡堂老爹跟他不只是邻居,也是幼年时期的玩伴,所以到战后也还或多或少有点交流。话说这个澡堂老爹啊,前年大扫除时在壁橱中的天花板上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包袱。他看包袱沉甸甸的,觉得有问题,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只桐木箱。心想,着肯定是件大有来头的物品。”
鸟口摇身一变,成了令人怀念的无声电影旁白员,比手划脚地交代来龙去脉。
箱子还附了一张纸条,纸条内容很奇妙,看不太懂。总之只看出那是隔壁箱屋寺田家的东西,交由澡堂老爹家的上上代帮忙保管。所以澡堂老爹就把箱子拿去还——”
鸟口像是抱着骨灰坛般,作出很慎重地搬箱子的动作。
“——那个箱子是兵卫的祖母拜托澡堂老板爷爷保管的。澡室跟箱屋两家子孙一起解读那封难懂的纸条。上面写着兵卫的祖母,也就是阿忠的母亲具有灵能。柑仔店的婆婆也有提到这点,说祖母很灵验。她说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能力,总之很灵就对了。兵卫跟澡堂老爹也都还记得年纪很小时曾听说过这件事。纸条上面说有个很有地位的先生来访——只不过不知道是谁,祖母没什么学问。不擅读书写字,因此没写明那位有地位的先生的名字跟头衔。总之那位先生是来鉴定祖母的能力的。可是兵卫的祖父是个很保守的人,平时就对老婆的能力广受好评感到很不愉快。所以他当然不希望这个很有地位的先生来对自己老婆说些有的没的。如果说老婆是货真价实的,对他而言很伤脑筋,可是若说是假货那也很叫人生气。不管哪边都难以容忍——”
看来他祖父是那种对灵异充满怀疑——甚至是满心抗拒的类型。
“——所以那位先牛以来祖父立刻大吼大叫地把他赶跑了。大概实在太凶了,那位先生之后就再也没来。这个箱子就是那次来访时忘记带走的。老婆婆不知该怎么处理箱子。她老伴很生气地耍她丢掉,她不听。看起来又十分高价——当时真的这么以为。总之是又贵又重的东西。想说或许那位先生会来拿回去,所以决定先请澡堂老板帮忙保管。”
京极堂听到这里,表情很愉快地打断鸟口的话。他很少这么做。
“鸟口,我想那位先生就是我前天提到的福来友吉教授吧。”
不出所料地。鸟口讶异地张着大嘴,原本安静听的我也一样惊讶。
“那个箱子里装了锡制的壶吧?上面画了野莓、葡萄之类的田案,有把手——”
“嗄,是、是这样没错。您好清楚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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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带一提,桐箱用绳子捆起来,然后打结的地方还黏上纸绳封印。”
“这个嘛……中禅寺先生,您其实是灵煤吧,这跟澡堂老爹形容的一模一样耶。他一原本以为——封印得如此严密,里头肯定收了宝物。可是把纸绳剪断。打开壶盖后——”
“壶里只放了一张写了文字的纸条。”
“唔嘿!”
他这次的把戏真的很不可思议。
“京极堂,你……”
“你们干嘛老对这些芝麻小事吃惊。那个就是一福来博士的[千里眼鉴定组]啊。鉴定长尾夫人时使用过的。用来让被鉴定者透视里面写了什么文字。寺田兵卫的父亲阿中继承寺田家的家业是震灾时,因此是大正十二年前后。
兵卫今年四十六岁,故当时十七岁。虽然刚刚没提到兵街祖父母在世的时间是何时,至少可以肯定阿忠在明治二十九年就已经结婚。幼年的兵卫有祖母的记忆的话,推算起来应是明治四十年代到大正初期。另一方面福来博士进行千里眼的公开实验是在明治四十三年,该年第一个超能力者御船自杀。来隔年明治四十四年第二个超能力者长尾病死。与第三个超能力者高桥相遇,出版著作《透视与念力照像》被逐出帝大则是两年后的大正一年。时期相符,所以我才敢大胆预测。长尾死后到与高桥相遇为止有段空窗期,福来博士在这段时间中想必也仍继续在寻找具有千里眼的女性吧。如果这段期间听说有个寺田祖母这般优秀的超能力者,换做是我也不会放过。所以他才会带着与鉴定长尾时同一套鉴定组来访。不过,说偶然也实在太偶然了点。”
原来如此,结果这次说穿了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京极堂接着问。
“兵卫的祖父的为人除了古板以外。还有什么其它特微?”
这个嘛,听柑仔店的老婆婆说,虽然阿忠很吊儿郎当,不过他爸爸这个伦啊真的是个
很正经的伦喔,是个看到小孩子随地大小便会很生气的伦,看到违法行为会很生气。」
发音不标准是在学老婆婆说话的口气吧。
“嗯。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他是个谨言慎行的守法人士嘛,难怪会生气。明治四十一年颁布了禁止乱用催眠术的警察犯处罚令。上次也说过,当时社会上很流行催眠术。”
“真的有这么愚昧的法令存在?”
“有,是顺应当时医师公会及有识之上的请愿而订立的。况且明治初年本来就订立了很多例如禁止修验道、禁止灵煤等的咒术禁止令。所以——那个,祖父是嘛?对恪遵法令的他而言,催眠术专家就跟小偷专家意思相同,千里眼跟顺手牵羊没什么两样。这么做等于说妻子是顺手牵羊的惯犯。小偷专家来褒扬她,当然生气了。”
“千里眼牵羊。”
鸟口复诵了一道,似乎很喜欢这句话。
“话说回来,鸟口,壶中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京极堂不管碰到什么情况都能维持自己的步调。
“听说好像写着,魍魑,用汉字写的。”
“魍魉?”
京极堂的脸上浮出困惑的表情。我刚听听着摸不着头脑,很快就想到是鬼字旁的那两个不吉利的字。
“魍魉,是魑魅魍魉的魍魉吗?”
“不知道耶,总之澡堂老爹是说是很难写的汉字就对了。我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什么魑魅魍是哪些字。总之教主他啊。一看到这两个宇就好像感应到什么。”
“感应到什么?”
“灵感啊。”
“看到魍魉之后?”
“对,看到魍魉之后。然后他的样子就开始变得怪怪的。之一最多只是孤僻而已,人还算正常。可是看到字之后就不说话了。他把魍魉收进壶里盖上盖子之后。原封不动地收回箱子。然后就要澡堂老爹快滚。很让人不悦喔。所以澡室老爹怒了,从那之后直到今天都还没跟他开口过。他也顽固得很呢,那个澡堂老爹啊——”
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
不过鸟口在被提醒之前先主动修正了方向。
“接着过完年,过了一个月什么事也没发生,两个月,三个月后开始有信徒出入。街坊邻居当然没想过箱屋居然变成神了,以为那些人多半是来订作箱子的。而且听说实际上来访的人也是以人偶业界、盘商等原本就常来订作箱子的业界人士居多。看来一开始是以人偶业界为中心展的。御莒神也是那些人叫惯了留下来的称呼。而且那时也还继续在做箱子。到了夏天,多了一个新常客,做了很多大木箱——以上是豆腐店老板说的。”
“然后就这样一炮而红?”
经常听说这类事迹。
特别是这类可疑的灵异类传闻,传播速度总是相当快。
“可是——并没有因此一炮而红。若问信徒是否逐步增加,规模逐渐庞大——倒也不是。结果还是跟原本一样,细水长流地慢慢经营。不过听澡堂老爹说,有一天突然很多工人
涌进箱屋工厂进行改建工作。外观虽没有动到,里面则把原本的工厂部分全都打掉,改铺
上木板。居住部分也进行改装,作了个像是祭坛、摆了女儿节人偶的祈祷房间。澡堂老爹是
因为住隔壁,隔着墙看到的。其它邻居则连发生什么事也不晓得。”
“突然——吗?”
“听说真的很突然喔。不久,改建完毕,原本放任不管二十年的广告牌由寺田木工制作所变成封秽御莒神。箱屋就此正式成为御莒神。
可是当地居民到此时也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信徒增加是在这之后了。改善完毕是在八月底,信徒络绎不绝则是要到十月左右。像柑仔屋的婆婆就以为箱屋还在做箱子。”
京极堂脸抓着抓着,手逐渐往上,开始抓起头来。
似乎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
“所以,”
京极堂问:
“所以说他们不像是靠口耳相传逐步增加信徒,反而像是先做好收容信徒的准备。接着信徒才与之相呼应大量涌入?”
“是的。大概是因为原本是卖箱子的,要动手也是先从容器开始吧。并不是信徒增加太多,没地方收容才改建的。那之后过了半年,不到一年时间信徒就增加到一百人。”
“那个寺田兵卫最早是帮谁解决烦恼,我想知道这点。凡事——起头最重要。”
“您说——最早来求助的人吗,我去查看看好了。”
鸟口拿出手册记了下来。
“喂,京极堂。一介凡夫俗子变成拥有特异功能的灵媒之轨迹的确是很有意思没错,第一号信徒是谁,他们之间又说了什么话也很叫人好奇。可是让岛口去查没意义啊,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吧。跟分尸杀人案毫无关联啊。”
“没这回事,我需要知道契机是什么。”
“契机不就是那个福来博士的箱子吗?不,应该说是放在里面的写着魍魉的纸条。”“那或许是引发他感伤的圣具,但跟灵能是毫无关系的。上次也说过,灵能不是种体质而是技术。我想知道的是他怎么学到这种技术的。”
京极堂的脸更臭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改看关口。
“接下来呢,他都怎么做?”
“好好,等你问这个很久了,前天也说过了,他什么也不做。他顶多听人诉说烦恼,对
人训话,开导人要清廉方正地过活。只不过在听人诉说烦恼当中会说出一些来客没说过的话,所以来客会因而信任他。”
“我懂了。鸟口,他猜中的不是委托人听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更不是什么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仅仅是,没对寺田说过的事,对吗?”
“没错,但信徒就是会受骗,因为我也被骗过。再来,寺田的教诲真的很单纯。他要人先把障壁去除。不管屋子遭是城镇,通风不良、流水不畅的地方就会产生填东西:心也一样,若有障壁就会冒出不好的东西,就是这么简单。”
“心之障壁?”
什么叫心之障壁?我好歹对心理学及精神病理学有点造诣,当然,这是因为我自己曾是个必须接受治疗的忧郁症患者。有过这段不太值得夸耀的经历之故。
以我推拙的知识推测,大概与心理学中称为「防卫机制」的概念相通吧。
但鸟口的说明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所谓的心之障壁,简单说就是欲望、说谎之类的东西。想要钱、想要东西、什么都想要的卑鄙心态就是囤积不净之财的元凶。财产囤积起来就不想放手,就更想囤积越多对吧,这是人之常情。可是这种执着是很不好的。因为执着。人老是拿他人与自己作比较、竞争,进而衍生出想比他人更好的的感情。这就是恶性循环的源头——”
呃!是如此没错。
可是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卓越的见解。
我说这个见解很普通,鸟口表示同意。
“这就是心之障壁?”
“是啊。若一直过着这种违反道德的低贱生活,不久就会产生低贱的想法。而生于低贱想法的低贱钱财就会遮蔽了心的四方,通风流水也会跟着变差。接着坏东西从这块阻塞住的
空间中冒出来,这正就是造成不幸的原因。教主就是帮人除去、赶跑这个坏东西。然后要人保养心灵健康,以免再度复发。”
看来与我的猜想不同,实在是十分无聊的教义。
“这与其说是教义不如说是劝导道德。他总不会凭这种教义来数人舍弃欲望,过着清廉的生活,知足常乐,别跟邻人比较,劝导纯朴生活吧?”
“不,就是这样喔。”
鸟口说得非常简单,以痴呆的表情看着我。
真令人受不了。难道信徒们就是疯狂着迷于这种任谁都想得到的幼稚教义,倾家荡产捐出钱财吗?
京极堂说:
“这算一种惯用手段。这种程度的事就算那位柑仔店老婆婆也说得出来。不,我看她对孙子的说教搞不好更一同明点。但这就是可乘之机。”
“机要怎么乘?大众有这么愚昧吗?”
“身为愚昧大众代表人物的关口巽凭什么装出一副事不阴己的自傲态度,听好对整天
烦恼孙子鼻水流不停的阿婆传授求闻持聪明法、对丈夫外遇大发醋劲的老板娘宣导阿字观,什么屁用也没有。在只知追求现世利益的愚民面前,不管多崇高的教义理论都是无力的。不只难懂的叫诲没用,要花时间的修法与修行当然更不可能有效。最好的是明天就能实践的、现在立刻实践的、具有速效性的简单道理——像巷口大娘说教那样简单的道理最有效。只要再加点刺激性的调味料即可,例如说救人救世的佛教风味就很适合。最有效的大概是神秘主义的香料吧。”
“原来如此,幼稚的教义跟可疑的奇迹并用嘛,你想说这就是新兴宗教跟三流灵媒们的拿手好戏?”
正是如此,但那没什么不好的。就算是一流的宗教团体也会采用这种做法。之前说过,只要有人能因此得救那便足矣。只不过有时就连原本教义崇高的的宗教团体。在为了增加信徒而东奔西走的过程中。把崇高的教义理念替换成卑俗的寓言,不久之后连自己也分不清何者才是真实。最后搞得本末倒置,沉入神秘主义之海里,被社会赋子可疑难信的封号——像这类情况也不少见。”
“原来如此,原本的目的被手段取代了。”
“没错。不过有理念作为背景的宗教是还好,但原本就不具理念的新兴宗教往往只能这么做。所以虽能流行一时。却无法建立起稳固的基盘。言归正传,我们的御莒神在垂训道德时是加了些什么香料?”
“好好,关于这点嘛,御莒神说不管是心灵还是房子,只要不通畅,必定会冒出那个、叫什么魍魉的东西。”
“魍魉?”
“是的,就是魍魉。”
“魍魑吗——”
京极堂露出难以费解的表情。
“救主说,冒出魍魉是非常糟糕的。信徒们每天战战兢兢,害怕自己身上会冒出魍魉。而一旦冒出。想要得救除了请教主大人将之封进御宫之中以外,别无他法。”
“为什么是魍魉?”
京极堂皱着眉头,仿佛在说不应该是魍魉。
“魍魉。”
原本安静睡着了的夏木津像是装了弹簧一般忽然弹了起来。
“夏兄你怎么了,原来你一直在听啊?”
“当然在听啊。可是话说回来。那个魍魉又是什么?”
“这个我也想知道,先知道的话要报告也比较容易。”
夏木津听到鸟口的话,说了句「英雄所见略同」后笑了。
“魍魉不是怪物的总称吗,我没说错吧,京极堂。”
我对魍魉只有这种概念。所以对御莒神的冒出魍魉说法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语感听起来虽有点新颖,不过对我来说这跟说幽灵现身妖怪冒出是一样的。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瞪着我说:
“若是魑蛙魍魉合在一起的用法,的确与关口说的一样,是句与[妖魔鬼怪]没什么差别的成语。但拆开来的话则有点点不同。魑是山,魅念作[sudama]:指一种长寿的精灵。
但相对于此,魍魉则显得非常模糊。侧如魍魉也被视为与被称作罔两、方良或罔象的妖怪同一类,这种说法下魍跟魉之间就没有明确的区别。”
“这边有点搞不懂耶。你是说魍魉跟河童、天狗之类的妖怪不同?”
“没什么不同,但你说有点搞不懂其实就是正确解答。看字你也知道这种妖怪跟中国有关,但在中国的时候魍魉就已经是种不清不楚的妖怪了。」
京极堂,居然也有你不清楚的妖怪啊,我还以为你就像是妖怪组织的发起人,没有什
么妖怪不知道哩。”
“关口。谁是那个什么妖怪发起人来着了。”
京极堂从背后的书堆中拿了一本日式装订的古书过来。
从装订看来,应该是那本江户时代的画家鸟山石燕著作、名为《画图百鬼夜行》的妖怪百科吧。是他的爱书之一。
京极堂边翻边说。
“很多人认为日奉的妖怪源自于中国,这个概念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自古以来,有许多器物由大陆流传至日本,妖怪传说之类当然也随之流入。但是若认为日本的妖怪只是中国妖怪在本国发展、变形之后的产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世界各地有很多明明没有文化交流流却有许多相近类似的妖怪,由此可知妖怪在某种意义下可视作一种普遍性诞生的文化。人类具有好几个根源性可称作妖怪原型的要案,这些要素在各个地区里受到各式各样的文化洗礼方始成形。因此就算在不同地区的文化里存在着相近的妖怪,我们也不能一概断定发源较早的就是源流。因为也可能是相似类型的东西在各地同时发源。”
话题似乎进行到京极堂擅长的分野了。
但是——总觉得他这次并没讲得很带劲。
“于是许多考察妖怪真相的学者或有识之士便开始考察起这个所谓的妖怪原型是什么。民俗学者、人类学者、哲学家,甚至连心理学家、精神病理学者也都曾提过这点。他们
说,妖怪起源于人类对黑暗或自然现象的恐惧心,或说,妖怪起源于对死亡的恐怖——这些说法或许并没说错,但也称不上正确。因为很可笑,实在太理所当然了。就像在喝味噌汤时。想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料而翻找时发现了萝卜,便高举找到的萝卜大喊这是萝卜一样可笑。不管汤里放了多少萝卜,这总是一碗味噌汤而不是萝卜,再怎么主张汤料加了萝卜也无法说明味噌汤的总体内容。妖怪也同此理。过去的人再怎么笨也还是能区别自然现象与妖怪现象的差异哪。学者主张某种意义下彷佛在说古代人都是笨蛋,分不清楚蔬菜中的萝卜与放了萝卜的味噌汤之间有什么差别。”
“所以说魍魉什么时候要登场啊?”
夏木津进来搅局。夏木津很讨厌冗长的说明。不过由于京极堂在话里常用一些夏木津喜
欢的无聊比喻,所以他倒也不是那么讨厌。
京极堂不理会夏木津的搅局。
“例如说有种叫做[给水怪]的妖怪,这是一种对人呼唤[给你、给你]如果响应就会突然爆发洪水——的妖怪现象。若依照刚刚学者专家们的观点看来。这种现象就成了普通的洪水而巳。”
的确,如果说——妖怪诞生于对自然现象的恐惧心,那么这种妖怪就只是普通洪水而已吧。但若真是如此,洪水的现象与给水怪的现象之间便失去差异性,也可以说所有的洪水均成了妖怪。
“古代人们对那些无法以人为方式防卫的自然现象抱持若恐惧心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害
怕洪水爆发也是正常。但是洪水爆发就只是洪水爆发,再怎么可伯也不会变成妖怪。只有在经过一问一答的咒术性仪式作为媒介后,方始成为妖怪。自然现象的发生原本是理所当然,而将之置换成非理所当然的形式,这种动态性的变换过程才是妖怪的真相。[妖怪原型]并非[恐怖感]或[恐惧心]这类原始性的感情本身。倒不如说。妖怪正是产生于背离这些情感过程之中。妖怪在获得[形]与[名]之后,方始成立。因此无名的妖怪称不上是妖怪。”
“真难懂耶。”
我听不太懂。
“接着,本末倒置的事发生了。即原本在某地区不被当作是妖怪的妖怪只有名字被传人的案例。在输出地具有妖怪之实,被赋予妖怪之名的妖怪只有名字传了过来,于是产生了混乱。有时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型能与性质。”
“魍魉就属于这类吗?”
“正是如此,所以才棘手哪。我不擅长应付这类妖怪。”
京极堂说完搔了搔下巴。
“原来也有你不擅长应付的妖怪啊。”
“例如说在江户时期与东国镰鼬、西国河伯并称为[本朝三奇]的,就是北国魍魉。这表示魍魉在当时日本算足相当著名的妖怪之一,河伯就是河童,镰鼬你们当然知道,但魍魉则显得知名度低了些。若说是否当时很兴盛,到现在则被遗忘了,倒也不是,因为在当时就没留下多少文献纪录。而且上面说魍魉是北国名产,那北方是否常见到这个名字,却也没有,反而四国一带才存在着所谓的魍魉信仰。虽说那是一种近似于祭祀祟神的御灵信仰的变体,不过光祭祀魍魉这点就很值得注意,关于只有名词没有形象这点嘛。这是因为魍魉在出生地大陆的形象原本已经很模糊的缘故,所以也没办法。“
“原本就是不清不楚的妖怪吗?”
京极堂抱着胳膊。
“光字义本身就有问题。”
“字义?汉字的?”
“是的。讲起大陆的妖怪恐怕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于不过也还是比日本的妖怪容易理解。首先,看形状便知道其堕业的年代。例如说人面兽身的妖怪便比兽面人身的更古老,中华民族是个具有过人记录癖的民族,每当王朝交替之际,必定会仔细纪录前一王朝的事迹。而至于《山海经》之类的研究分类书也无懈可击。
加上汉字是种表意文字,这对研究也很有帮助。即使读法相同,作为为名称的汉字会直镶表
现出意义,因此完全牡贴作区别。亦即,只要看
名称的汉字某种程度上便能理解其性质。但魍魉很难。」
“为什么?”
“魍被牵强附会成山川的怪神,魉则当作是山川木石之精。但这解释相当没有说服力。
刚刚也说过,魍魉的别名很多,也写作虫部的,跟蛟娴的蛔同字。也常去掉掉鬼旁写作罔两,此时又会产生不同意义。你们读过《庄子》吗?”
“扫除?”
夏木津与鸟口两人不约而同地作出不正经的回答,我趁他们思考无聊的同音冷笑话时赶紧接着说:“我以前曾看过一次,不过我对老庄没儒学来得有印象,记不太得。”
“你真没用。《庄子》可是很重要的哪,《齐物论》中有一段著名的段落——”
京极堂记得,果其不然,他背诵了起来。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日: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鲋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云云”
“啊,有听过。”
“小关,京极,你们两个为什么记得住这些像经文的句子啊,正常人可不知道吧,对吧,那个——
“我叫鸟口,我没听过,听了也不懂意思。“
“不懂也无妨。总之在这里罔两被解释成影子周边较淡的影子,亦即影子中比较朦胧的部分,罔两这个词也有这种意涵,另一方面。写作罔象的话则又有所不同。此时的意思足生于水中的怪物,《淮南子》日:山出鼾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各指山怪、水怪、火怪,土怪。《左传》杜预注里也提到过罔象是山泽之怪,然后水怪罔象的日式读法念作“mizuba”,在日本是一种水神。你们读过《古事记》吧?“
没人回应。
战前过教育的我们当然都被强迫背诵过古事记,但恐怕没人像京极堂这般敢以如此不敬的态度阅读吧。
“呵呵,伊邪那美命生下火神轲遇突智而烧死之际,痛苦之余流出的尿液中生出的就是罔象女神,这是个女神的名字,名称的念法有很多种,譬如说“minauha”“mirume”等
等。将女字去掉就成了图象,也就是魍魉——这样说起来岂不很怪?”
京极堂很难得地歪着头表示纳闷,可见他真的对魍魉感到很棘手吧,“折口教授指出罔象是与祓濯仪式有关的神。可是魍魑跟祓濯有关吗,我记得有个神社单独祭祖罔象女神——好像是弥都波能卖神社——记得那个神社是阿波国的美马郡——嗯,这是,美马坂的……”
京极堂突然闭上嘴,
“美马坂,是刚刚夏兄提到的那个箱馆的医生吗,”
“不,没关系,这只是偶然而巳。”
他的表情很不愉快,京极堂平时老是摆着一副臭脸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我知道他现在很明显地感到不愉快。
夏木津拉长了脸。装出嘲弄人的表情。
于是京极堂又开始接着说:“算了。总之魑魅魍魉并列时,人们经常把魑魅视作山精,把魍魉一视为水怪。《日本纪》中也采用了这种说法,记载魑魅为山神,魍魉是水神,《大和本草》则说水虎这种妖怪就是魍魉。」
“水虎就是河童?”
“没错——那么便可与本国的水怪之王河童视为同一物。也就是说在我国,不知不觉间别名罔象的魍魉被赋予河川妖怪的性格。另外,“mizuha”又与水叶、瑞齿的发音相通,故植物妖怪亦可归于其旗下。结果,魑魅魍魉四个总括了自然界的妖魔鬼怪…应该吧…”
语尾说得有点暧昧不明。
“你怎么说得这么不明不白啊,平时遇到这种话题,不是都有如快刀斩乱麻一般干净俐落地加以解析吗?那才是中禅寺秋彦的本色啊。”
我做了没必要的攻击,京极堂这次似乎一直想隐瞒些什么。
“唉,因为我讲了之后才想到,我国民间传说中的魍魑与刚剐说的形象有相当大的出入。很啰唆但我还是要重申一次,这种混乱在中国也是一样的。《史记》里记载了一则故事有人在地区挖到一个瓮,一只羊从里头跳出来,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孔丘老师登场了,他说——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日龙,罔象,土之怪曰膻羊气没想到不语怪力乱神的孔丘老师对妖怪遗蛮清楚的。夔是种独脚的怪兽,膻羊则是雌雄同体的,这里提到的魍魉,可说完全被当成指妖怪。”
“一切妖怪都可归于魍魑?」
“正是如此,这成了一个开端,或许因为大家都认为既然是那位孔子不可能有错,魍魉是木石之怪的说法就这样广为流传,明明孔子在川泽之怪那边也加上了魍魉,但这边龙的印象比较强烈,所以就算到现在,一些记载期实的字典中查魍魉还是会写着木石之怪,既是山川之精,又是水怪、木石之怪,这等于是把原本栖息之地分明的妖怪世界的藩离给打破了,而且中国大部分的妖怪都被赋予了具体形态,却唯独魍魉的描述非常模糊。《述异记》中说它像猪,说牠鼻长,又说它似龟,说法本身根本就支离破碎。”
“所以说魍魉没有明确形象嘛?”
“问题是——就是有啊。”
京极堂手按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很伤脑筋的是,魍魉传说除了妖怪的总称之外,还有另一系统在发展。有一则神话提到魍魉是古代中国帝王的孩子。”
“孩子?魍魉是人吗?”
“中国神话时代的支配者很多都不做人,皇帝曾孙颛顼——这个人本身的样子就很不普通,这位天帝有三个一诞生便死去的孩子,其中一个的名字就叫魍魉。”
“孩子是魍魉?”
“嗯,另外两个是疟鬼跟小儿鬼,这个个魍魉据说能长成这样:大小约与三岁小孩相当,眼红,耳长。身体赤黑,满头黑发。能学人语迷惑人——”
“很具体嘛。”
“一方面以莫名其妙怪物的形象不断扩展,另一方面却又宛如一只实存在似地桩描绘出具体形象。《说文解字》引用了这段对魍魉的描写,说是淮南工之百,虽然流传至今的《淮南子》中并没有出现这段话。《山海经》中也记载了相同说法。所以以《山海经》为底本的《和汉三才图会》采用的也是这个说法,因此样子很明确。若根据此段叙述绘成图,所画出来的简直足只兔妖,像是野兽,没人知道魍魉究竟是什么,虽没人知道,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野兽。”
“野兽?”
“结果这成了魍魑唯一被赋予的具体样子。”
京极堂把《百鬼夜行》翻开到桌上给我们看。
上面画着一只魍魉。
一头小鬼由草丛中探出上半身。
黝黑的蓬发中长出两只不知是角还是耳朵的突起。
可爱的圆滚滚眼珠子中不带恶意。露出撩牙的嘴吧看起来像在笑。
不可怕,只是,很令人厌恶。
因为。
这头野兽挖出棺木,从中拉出死者尸体,大啖其肉。
魍魉面无表情地吃着尸骸。
“这——”
“没错,结果魍魉既是山野泽川的精灵,也是水神,是木石之怪,最后却又在莫名其妙固定成这种模样!所以说它是只其名其妙的怪物。民间最熟悉的魍魑形象就是这个,吃死尸的小鬼。魍魉一方面保有各种特性与历史上的大义名分。在我国为人所熟知的形象却与西洋所谓的食尸鬼相近,因此没有比它更难搞的妖怪了。”
“为、为什么会变这样?这太唐突了吧?”
“也不见得,《本草纲目》的“兽部,寓怪类》里写着,魍魉,好食亡者肝气另外一开始也说过,魍魑还有别名叫方良,据说方良是种从墓穴冒出来的妖怪。而节分撒豆驱鬼的原型——追脏的方相氏原本就是负责驱逐方良的官员。《酉阳杂俎》里则提到有个叫做弗述的妖怪会吃死尸脑部。弗述被柏木刺进身体会死,而传说中魍魉也怕柏与虎,表示这两者是相同的妖怪。连传说都如此盘根错节,真的搞不懂什么是什么了。”
“真的搞不懂。”
鸟口泄气地说。
“想更混乱的话,我还有很多题材可说哪。”
京极堂的虽像在开玩笑,眼神却很凝重。
“有种叫做火车的妖怪,写作火焰的火,车子的车,是种从地狱来带走坏人的妖怪。坏人一死,燃烧着能熊火焰的车子不知从何处出现,带走其尸骸。被带走的尸体被撕成碎片抛洒于各处。”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曾听说过火车这种妖怪,不过不知道这家伙会作出这种行为。
京极堂接着说。
“还有另一种说法,刚去世的尸体旁之所以耍撬刀子之类的金属物是因为防止老猫等
兽类或魍魉进尸体里。《耳囊》里也有一则故事提到魍魉变化成人担任公职。”
讲到此京极堂环视在场的人。
“呼呼呼呼。”
夏木津笑了,笑得很开心。
“看来要了解魍魉,别听这些故事还比较好吧?”
津说完又笑得更大声。
“真是如此。这实在是相当头痛的问题——”
京极堂抱头烦恼。
“太夸张了吧,有必要那么困扰吗,魍魉的确是难以理解的怪物,可是那只是文化上的很困难而已吧?现在我们是针对现实发生的分尸杀人事件作讨论,魍魉的考察碰上瓶颈与这次的事件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两者之间没什么关联。
“当然是很重要的问题,由从鸟口的调查看来,我们可知御宫神自称是收服魍魉的灵媒,所以魍魑正是让他的平庸宗教产生效力的重点。”
“是没错,可是那又如何?”
“这种情况下,如果发生了必须与灵煤直接对决的事态。要驳倒那些主张什么恶鬼邪魔的、驱逐恶魔供养婴灵的、斩断孽缘怨灵退散的家伙是很简单,可是对手是魍魑的话,就真的的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京极堂搔搔后脑勺歪起嘴。
“呵呵呵,京极堂,原来你也搞不清楚啊,那就跟我同水平了嘛。”
夏木津一脸愉快地说,
京极堂低头约十秒钟左右。猛地抬头说:“鸟口,能不能再说更清楚一点?”
鸟口连忙翻开笔记本:“嗯,以下这些话由刚从道场出来的人那里问来的。他们说教主看得见魍魉。每天都有信徒来求教,不过敦主不太会在这时去帮他们祈福碍,顶多只是说说教。每遇五的晚上有集会,除魔通常会在这时集中进行。这个集会叫做封秽大典,如果这样还没效就会进行个别祈祷。有时是叫信者到我去过的祈祷房,有时则背着莒到信徒家去,当然这些封印魍魉的仪式也一样免费。”
“封印魍魉——是吗……那道具呢?“
京极堂似乎很不能接受。
“就只有那副御莒。外型像是个木架子,上面放了不知该叫本尊还是神体的箱子,看起来就像个笈,教主一身白色和服。穿白色和服裤裙,头戴兜巾,如果胸前还有那种一团团的怪棉球就完全跟山伏一样了,不过他没拿其它器具,空手。”
“原来如此——可是这么一来就猜不出他的祈祷的方式了,到底是神道系遗是修验道,抑或密法——
“关于这点嘛,这个应该有用吧!”
鸟口把他从前天就一直背着的巨大包包拉到身边,打开袋口。
“这个有九公斤重,背得我肩膀都快脱臼了。”从包里面拿出一个沉重的箱子,解开上面的背带。
宽约三十公分,长与高各约十五公分左右。
“这不是传助吗?”
“传助?”
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能联想到传助赌博
“这是是东京通信工业正在开发的携带型磁带录音机。你、你为什么有这种东西。”
“是敝社社长不知从哪拿来的,只能录二、三分钟——否则总阵早派上用场了。”
“你们出版社的社长是何许人物啊!”
想到那辆冒牌达特桑跑车,肯定不是普通人物。
“只是个个性温和的奸人啦。我星期天一直带着这个走,怕随便摆着会被人偷走。肩膀压的快脱臼啰。然后啊……我昨天躲在澡堂,隔若墙壁偷偷地……”
“录音——了吗?”
果然连京极堂也不免有些吃惊。
京极堂吃惊的样子非常稀奇,难得见到一回。
夏木津则是很喜欢新奇事物,一直吵着要听。
“没录得很清楚,不过应该还能听懂在说什么。」
打开盖子,看到两张像盘子的圆盘,上面卷着磁带。
盘子旋转。原来如此。跟传助赌博倒也有几分相似。
铁盒子突然发出声音。
——天神御袒月诏曰
若有痛处者
令此ashinooutsuho之shinpi御宫
Sotenateirisanitachisuiimekoroshitemasu
Shihuruhuruyurashihuruhuru
速请御莒降临此地在此击退魍魉


听起来像日语又不像日语,似乎也不是方言,更不是佛经。
念咒中掺杂了磅、磅的杂音。大概是脚踏地板的声音吧。间隔十分独特,不知是单纯数错了拍子,还是我的韵律感无法理解,总之眼西洋音乐理论中的几分之几拍的感觉完全不同。
听起来就像是铁盒子里藏了个修行者在里面。
不对。
这是利用电与磁力重现出来的虚拟显示。
这个盒子也是种借用科学之名的神秘主义,我感到一阵冷颤冷战。这股声音是虚幻的,
非把过去的真实切割下来放进盒子里面。
播放完毕。
盒中的虚拟现实轻易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再听一次吗?”
京极堂摇头表示不用,接着露齿一笑。
“太了了不起,鸟口,没有比这段更好懂的咒语了,你投入尖端器材的作战方案大大成功了。你真的是个人才哪!”
“帮上忙了嘛?”
“帮了大忙呢。
京极堂带着犹如生气般的表情笑了。但是那仅是表面上而已,我知道他内心仍旧忧心仲忡。若真是如此,他的表情显得多么复杂难辨啊。还是说,那只是我的过度猜想。
京极堂恢复了原本的态度,以毅然的语气质问鸟口。
“接下来——鸟口,有件事想再三向你确认,寺田兵卫真的在三鹰出生三鹰长大的?”
“是的。据说他除了兵役中以外,从没离开三鹰一个星期以上,也没出门旅行过。”
“有亲戚住在伊势和筑上吗?”
“伊势和筑上啊,北九州岛是吗?不过兵卫好像真的没有亲戚。兵卫跟父亲阿忠都没有兄弟,连远房亲戚也没有。就算有,交流也不频繁才是。”
“根据是?柑仔店吗?”
澡堂老爹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为什么是伊势跟九州岛啊?”
“时机到了我自会说明。接下来我有话要对关口说。我先说明一下现阶段我了解的事情吧。御莒神背后必定有个躲在暗处操纵的第三者。如果御莒神真的涉入犯罪之中,真正该被检举的是这个幕后黑手。因此当下的问题是要先找出那个幕后黑手是谁——不过想找到他得先找出刚刚说的第一个信徒——另外就是兵卫家人的去向。只要知道这些,就算演变成必须与御莒神直接对决的场面——我想,也无须担心了。”
“魍魉就不管了吗?”
京极堂不理我的提问。
鸟口址刻恢复了精神,说要马上去采访。
“那么,关口。”
“应该没我的事了吧?”
“哪可能没事。前天最热切的就是你哪,把我拖下水的不也是你?”
连夏木津都在一旁声援叫阵,喊着“就是嘛就是嘛。”
“你去调查清野的名册,接着去调查可能发生事件的家庭看看。”
“咦——”多么困难的任务啊!
如果清野的笔记没错,而御宫神也直的和分尸杀人案有关的话,某种程度的确能推测出下一个可能受害的家庭是哪些。他指出危险的那几个家庭里有几家的女儿还没遇难,当中已有十家已经失踪。只要限定条件,自然很容易从剩下的几家中找出可能性的家庭。
但是,就算知道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同时我又该以什么名目来行动?打击犯罪?还定防
范未然?恐怕两者都是吧。
可是我没那么能干啊。正当我想拒绝时,很稀奇地玩弄着录音机的夏木津突然出声说:
“那我该怎么办!”
他的主张像是在说——我们这群人是他的属下,帮忙主子出主意是应该的。京极堂像是个穷于应付耍赖小孩的父母,说,
“夏兄跟这个事件没关系吧。你自己刚刚不是也说自己会去想该怎么办吗?”
“我想过了啊。我想去找武藏小金井的那个被绑架女孩的朋友。可是想说这种事情我又不熟,所以正打算找小关一起去耶。”
说什么傻话。还敢说不熟,开什么玩笑。
这世上哪来不熟悉犯罪调查的侦探啊。不只如此,他的简直当我这个写小说的是这方面的专家似的,当然没这回事。平时老是嘲讽我的社交恐惧症与差劲记忆力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你这么说,可是我比你更不熟啊!兄兄!明明就你才是侦探吧?”
照这样下去,不管事态怎么变化都很糟。
正当我一时之问迟疑若要匣乐极堂抗议还是向夏木津抗议时,现场的主导权已被京极堂给抢走。
“你说被绑架女孩的朋友——是指那个同时碰上加菜子自杀与绑架现场的同班女吗?”:
“对对,我不记得名字,不过这里有写,这女孩子很可疑吧。”
夏木津把增冈给他的警察制作的资料交给京极堂:京极堂手势熟练地翻阅起来,没一会儿功夫就找出女孩的名字。
“我看看,武藏小金井——人偶制作师楠本君枝长女赖子,十四岁,私立鹰羽女学院中学部在学。这个嘛。”
——楠本君枝。
怎么回事,好像在哪听过,我知道这个名字,字面在我脑海中逐一浮现。
——楠本君枝,我知道了。
我赶紧从矮桌下面拾起那本名册,
——在第三张,从上逐行看下来。
——没错,是久促竣公的上一个。
难怪我对字面有印象。
“找到了!那个楠本君枝是御莒神的信徒。”
“什么?”
“这里,你们看,住址也在小金井,清野的笔记写着——”
“女儿节人偶之工匠。无夫,有一女,某私立名校在学中,此应为穷困之因。热心有余,金额不足,条件充分,惨剧到来不远矣,危险也,需注意。”
京极堂上半身靠过来,从我手中抢走名册,
夏木津跟鸟口也凑过去看。
“这——”
京极堂的睑色变了。
“以小关的记忆力而言简直是奇迹嘛!”
夏木津又在嘲弄我了。平时的话京极堂一定会跟着一起搅和,但这次并没有,京极堂一直搔着头发。
“怎么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次的事件本身简直就像魍魉。令人不舒服的相符与龃龉反复出现,这是是偶然?不可能是必然。可是照这发展看来,难保那家伙不会跟一切有关,不,少等,这么想来——”
怎么回事,我从没见过这么慌忙的京极堂。
“真是的。你们为什么老爱把我这个隐居者拖出来。这事件的发展或许会很糟,不,这只是有这个可能性而已,这……”
“会有多糟?”
高亢的声音。
京极堂转头。夏木津回头,鸟口抬头。看过在场全体的动作之后,我才总算发现说话者并非他们其中之一,而他们的视线方向正朝向说话者,慢了一拍,我移动我的视线。
木场出现在檐廊。
木场显得有些憔悴,原本剃得很短的头发也长长了点。
气色不佳。由于斜阳从他背后照射过来,在我眼里看起来就眼那天于箱馆见面的情况一摸一样,
“木场修,听说你被罚闭门思过,你那张怪脸是怎么回事,喂。”
木场的吼声遮蔽了夏木津的话,
“为什么很糟,京极堂?”
京极堂沉默了半饷,调整坐资回答。
“我的意思是,余味很不好。”
“你这混蛋,照这样听来你肯定知道点内幕对吧!!关口就算了,礼二郎连你都出动了,这事肯定不稳当。快交代给我听。”
“在那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知道什么。我想你是最接近事件核心的人,这团可憎的偶然之集合与扩散,究竟足以多么胡来的方式构成的,只要听完你知道的事,我想应该就几乎能迎刀而解了。”
京极堂站起来。
“说得好京极堂,那就让我拜听一下你对这什么狗屁构成有何高见。”
木场表情凶恶。
“只不过,若如我想象,余味太糟的话,我就不愿意说了。”
京极堂静静地以此作结。


<道歉函>

母亲,请原谅我。
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女儿。
一想到那之后的几个月间您所受的煎熬,我就难过得坐立不安,事到如今,我总算能理解您的心情了。
您一定报心酸吧。
一定很痛苦吧。
我从不知被自己女儿所疏远是多么悲伤的事情。过去的我是多么不孝啊。
我很后悔。
我很懊恼。
但现在都己无法挽回。
过去的我在失去父亲之后,只知道去厌恶一天天变丑的您。如果您还保持着过去的
美貌,我的心情肯定不会这么别扭吧。
但父亲的离去是我的错。
那么,害您变丑的元凶也可说也是我吧。
一想到这里真的很难过。
我是个多么愚笨的女儿啊,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我现在失去了重要的事物了。
就是加菜子。
如果说,把您赶入死亡深渊的是我,那么害加菜子变成那样的也是我,多么愚昧的
事啊。加菜子现在不知人在何方。如果死了的话。
如果死了的话。
杀死加菜子的凶手,就是我。
我很想成为像年轻的您一样美丽的人。
也希望加菜子能变得跟您一样美丽。结果这股思绪,却化作那般浅薄的行动,还害死了加菜子。
已经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要到那个男性的身边去。
跟那个人一起

京极夏彦
魍魉之匣(下)
7
真不知夏木津的驾驶技术该算高明还是差劲。若是只论技术方面他确实更胜于常人,可是开起车来依旧粗鲁。让他开起悬吊系统几乎失去作用的冒牌达特桑跑车,坐在前座的我感觉就像犯人受到拷问,屁股被打好几大板一般痛苦。
而且更叫我无法理解的是,视力显然不佳的夏木津,为何得以获准驾驶?
总之,夏木津的心情好极了。他大概是本次事件相关人士当中心情最好的一个吧。
若问为何——因为这个不负责任又毫无常识的侦探很轻易地就卸下了原本肩上的重担。明白地说,他已经在开始进行调查之前就先放弃了柚木加菜子的搜索。
昨天——招待突然来访的木场进房后,京极堂要求我们先行离开。他的行为彷佛想隔离我们与木场一般。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京极堂说——只要听完木场的话应该就全部知道了,所以我们当然也有权利知道结论。
面对我的反对,京极堂如此回答:
“关口,这次的事件恐怕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种连续发展。这些乍看之下彼此关联的几个事象之间完全没有关联。只要执着关联性就无法看出事件的整合性,故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想太多,分别追查各个事件。听过木场大爷的话所得到的结论改天必定会向各位报告,时间由你们决定即可——”
我个人很希望一起听奇妙事件的当事人——木场修太郎的体验谈,但夏木津与鸟口并不反对京极堂的提案,迫不得已我也只好接受。
但面有难色的反而是木场本人。
木场以具相当魄力的粗厚嗓音叫骂起来:
“京极你这混蛋家伙,老子可不是来找你商量也不是来闲话家常的。我来是有话要问坐在那里的关口。喂!关口,你的——”
“大爷。”
京极堂静静地一喝。平时木场并不会怕这种程度的威吓,但京极堂紧接着说的意义深远的台词却让豪杰刑警有点退缩。
“现在听我的话是为了你好。”
“什么意思。”
木场把原本就细小的眼瞇得更细了。京极堂手摸着下巴,静静地说:
“想跟他们交换情报,是不可能不提——大爷你为何在思过中还如此积极,不,为何不顾有被罚闭门思过的危险却仍执意要进行危险行动——这项理由的。如果你觉得无妨——那我也无所谓。”
木场沉默半饷。
“乐极,你——知道些什么?”
“别担心,在场三人知道的情报我全都听过,我会清楚地交代给你知道。恐怕目前的阶段下,我是最能明白说明这些情报的人吧”
木场默默地坐下。
我们这群人则交替似地起身离座。
我实在不懂为何我们不该在场,也不懂京极堂对木场所说的具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也猜不到木场会说些什么体验谈,也不知京极堂又该如何把夏木津听来的柚木阳子的可怜过去告诉他。
接着——京极堂送我们到玄关,在夏木津耳旁小声地说:
“夏兄,我仔细思考过了,我想你的侦探工作是不可能顺利进行的。我看柚木加菜子是找不到了,或许放弃会比较好。”
听到这话的瞬问,夏木津的表情立即开朗起来。
他很轻易地就放弃了柚木加菜子的搜索。
这就是夏木津心情好的理由。
我们在被京极堂赶出门后,稍微讨论了一下今后的方针。
结果决定鸟口继续负责追加调查御筥神的底细——如教主的家人、最初的信徒等,我则与夏木津——一半是情势使然——决定去拜访楠本家。但此行的目的乃是彻底为了与身为御筥神信徒的楠本君枝见面,了解她女儿赖子是否有成为新的分尸杀人的受害者之可能性。
而非为了寻找柚木加菜子的线索。
夏木津究竟打算该怎么履行与增冈的约定呢?放任不管难道不会令他父亲丢脸吗?虽然是多管闲事,但我很在意这件事。只不过夏木津本人对我的挂心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侦探一发现停在晕眩坡下空地的那辆赤井书房社用车,立刻高举双手欢呼,死缠烂打地拜托鸟口,要他在调查期间车子借他使用。鸟口一说答应,夏木津立刻宣布:
“这是,我的!”
那之后他的心情又更好了。
我与夏木津以及鸟口没事先知会主人便决定三天后在京极堂会合后,暂时分道扬镳。
然后过了一晚,也就是今天。
我与夏木津两人正在前往楠本家的路上。
就算见到楠本君枝也没什么用,而是否真能有效防止犯罪也值得怀疑,但我们也想不到有什么其它好法子了。
京极堂肯定知道些什么内情,这点无庸置疑。他有事瞒着我们。公开他所知的岂不是更能朝事件解决的大道迈进一步吗?那么——为何保持沉默?
难以理解。
柚木加菜子的绑架事件、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封秽御筥神……这些难道不是一个巨大事件的某一面相而已吗?散见的几个事实之中富含了充分的暗喻,足以使人产生这般疑惑。而握有谁也不知道的情报的京极堂应该已经从这几个面相之中见到了事件本体的原貌。对木场说的话与对夏木津的建言,想必都是基于这个原貌而来的吧。
我向愉快地握着方向盘的夏木津征询意见。
“不知道京极堂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去喔?他到底知道些什么?木场大爷为什么一听他那么说后就变得很顺从?不方便让我们知道的理由是什么?有太多事我都不明所以了,夏兄你的意见如何?”
夏木津彷佛在侮蔑我似地扮出鬼脸,一脸觉得麻烦地说:
“你还是一样迟钝耶。小关,你就像只乌龟,你这只乌龟。”
“你回的是什么话?我可不是在问你对我的感想。”
“阿龟,你为什么连京极堂叫我们先回去的理由也不懂啊?木场修他啊,当然是对那个、叫美波绢子是吧?对那个女人一往情深啊,热烈得很咧。”
“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对男女情爱之事确实有点迟钝,但只凭那么点情报为什么就能导引出这个结论来?我看并非我太迟钝,而是夏兄以小人之心做了过度揣测吧。夏木津带着瞧不起人的语气继续说:
“要不是如此那个傻子怎么可能主动参与会危害自己立场的事件。你没看到他那张脸?那明显就是心思细腻的笨蛋烦恼了好几天的成果。那个粗犷粗心又没神经的肌肉男,居然会如此纤细地烦恼,真是笑死人了。光看警察写的报告就看得出木场修那家伙有多么热心参与这个事件。那家伙没女人缘,别说被人喜欢,连怎么去喜欢人也不晓得,所以才会以为只要一股脑地努力就能获得成果吧,真笨。”
“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点?他是你的老朋友耶。”
“还是竹马之友呢。”
夏木津照样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木场不似外表,其实并不粗心,也不是夏木津所形容的莽撞之人。至少我这么认为。只要跟他来往过,很容易就会发现他的慎重与略嫌神经质的个性。
只不过他有时就算自己并非这种类型,也常配合周围的人对他的刻板印象来行动。这时便很难判断他真正的想法是属于哪边。不过不管如何,我也还是注意到他的性格可说是那种所谓的纯情男子汉。
那么,如果木场真的迷恋上柚木阳子的话——一旦知道思念的人不为人知的过去,他究竟会怎么想?
京极堂要我们先回去,就是顾虑到这点吗?
心情变得很复杂。
“京极堂——不知道会怎么跟木场说喔?——我是说那个、阳子的过去。”
“让他来转达至少比你或我来好得多了啦。别担心,又不是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三十好几的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可能真的跟人商量起恋爱烦恼的。而且京极在这方面的说话技巧高明,一定会好好转达的。只不过木场真是个伤脑筋的家伙,真是笨蛋。”
要说伤脑筋的家伙,我看我身边的这个驾驶更胜一筹吧。
正想开口揶揄时车子停了下来。
“楠本家在哪边啊?阿龟,把住址拿出来。”
我拿出那本名册,告诉夏木津详细地址。
这时我注意到,我昨天带名册到京极堂去时是放进纸袋里的,可是今天却是直接带出来。看来我把纸袋忘在京极堂了。纸袋里除了名册以外好象还放了什么。
“啊,是<匣中少女>。”
“小侠女?阿龟你在说什么?”
我原本就是打算让京极堂过目才把小泉寄来的久保新作的排版稿带去,结果忘记从纸袋中拿出来,直接摆在那里了。京极堂多半会检查内容吧,反正原本就是要带去给他看的,这样也好。
“怎么回事,这一带没什么路标,路好难找喔。方向好象不太对。”
夏木津哼着歌转动方向盘。
“阿龟,我今天可是刻意为了你才跑这一趟喔,所以别楞在那里快帮我认路嘛。”
“说什么鬼话,为什么是为了我来啊!”
“因为我早就没事啦,我已经放弃找小女孩了。”
“我才刚想问这点哩。我是不知道京极堂凭什么根据对你那样说,可是夏兄这么轻易就放弃真的好吗?你打算怎么向对方报告?”
“就说‘找是找了,没找到’不就好了?”
“可是你钱都拿了耶。”
“这是必要经费,他自己说有多的也不用还啊。”
“那令尊的立场又该怎么办!”
“我老爸大概连打过电话给我这件事都忘了吧。”
不愧是夏木津的父亲。所以说,他打算报告自己束手无策吗。可是京极堂又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夏木津大声叫喊:
“就是这一带。阿龟!我们到了!”
总算到达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好,我一点计策及准备也没有。
增冈的数据与清野的笔记,我手中有这名即将与之会面的叫做楠本君枝的妇人的基本情报。资料上说,她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制头师傅。就我所知,女性的制头师傅应该是很稀奇的才是。
听说人偶工匠这种职业的学徒很辛苦,但技术好的话也能很快独当一面。资料上说,她特别擅长制作的是人偶业界中的所谓三月物(注)——女儿节人偶。
注:三月三日为女儿节,有女孩子的家庭习惯摆饰人偶来析祝女儿的成长与幸福。
是间小房子。
楠本家位在三叉路的一角上,因此两边都面对着马路。这是间木造平房,靠马路侧有低矮的木板墙,墙内有片勉强能称之为庭院的小空间。院子里种着干巴巴的柿子树,高度只略比平房屋顶要高些。与隔壁房之间,隔了一小段距离,加上隔壁房子又是两层的楼房,生锈的铁皮由瓦片屋顶的对面露了出来。另一边则似乎是片空地。
由于缺乏比较对象,所以一不注意容易搞错规模,令人错觉这是建筑模型中的迷你屋。
大门紧闭,有如被罚禁闭的武士之家般钉上了十字木板。但还不至于密不通风,看得出钉得很草率。
沿着木板墙绕一圈,空地方向有个后门。房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在吗?
“喔喔!在过年耶。”
门上装饰着注连绳,又不是神社,无可否认地令人感到不合时令。
敲了两、三次门,没人响应。
“没人在吗。”
没人在比较好,反正见了面也不知该做什么。
“可能只是装不在。怎么办,阿龟,要不要强行突破?我来把门踢破好了?”
夏木津抬起脚,轻轻踹了下门。
“别这样,下次再来吧。”
要是答应,夏木津肯定会很高兴地把门踢破。
“还要再来一次很讨厌耶,我们先去别的地方消磨时间好了。我想到了,阿龟,我们去咖啡厅吧。虽说跟你约会教人很不愉快,不过别担心,我来请客,用侦探的经费。”
真是个过分的家伙,不过我也想不到其它好办法。把那台冒牌达特桑跑车停在后面空地后,我们朝着连是否有也不确定的咖啡厅出发。
只不过由这附近的街景看来,难以相信会有咖啡厅,到处是空地。
走个几步之后见到一间落魄工厂。
“木场修也住在这个小镇嘛?真是乡下地方。”
夏木津边踢竖立在工厂旁的电线杆边说。
“啊,有咖啡厅。”
明明视力不佳,观察力却意外地敏锐。定睛聚神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确实看到了一家名曲咖啡厅(注一)。
注一:日本流行于五○~六○年代的一种店内播放古典名曲供人欣赏的咖啡厅。
大约位于三百公尺远的位置,店名叫做“新世界”。
异于豪华的店名,店本身的装潢相当穷酸。打开涂成红色、没什么品味的毛玻璃门,里头传出声音嘶哑的莫扎特。
“这家店品味怎么这么糟啊。播这种音乐客人不用一分钟就睡着了。来这里商量公事的客人肯定会举手投降的,对吧阿龟。”
夏木津似乎很讨厌古典乐。
“夏兄的坏毛病就是老是以为大家都跟你的想法一样。另外也请你不要叫我乌龟好不好?”
采光不佳的店内十分昏暗,空间还算宽敞,而且客人也出乎意料地多。
没有店员过来招呼,我们得自己找到座位。
夏木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见到空位就坐了下来。这种照明之下,夏木津看起来就像石膏像里的赫密斯(注二)。只要不说话、不活动,肯定很受异性欢迎吧。家世与容貌都好得无话可说,却年过三十还没结婚,肯定是又说又动的缘故。
注二:希腊神话里的旅行之神、商业之神、小偷之神等,同时也是众神的信差。
结果我这么一想,夏木津居然真的不动了。原本滔滔不绝的贱嘴也闭上了。女店员来拿点好的菜单时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盯着我的方向看。但他并不是在看我。他两只大眼放空,却又一动也不动。
我不得已先点了两杯咖啡。
“怎么了?夏兄,怎么突然僵住了?”
“嗯嗯,你先待在这里。”
夏木津静静起身,走向我背后的方向。
离我们间隔两个位子上坐了个男人。
夏木津站在男人面前。
他看见——什么了吗?
没错,肯定如此。据说夏木津看得到平常人看不见的事物。京极堂说他看见的是他人的记忆片段。如果是事实,他应该看到了某人的记忆吧。那么,他看到的是谁的记忆?我扭转上半身朝后面一看。夏木津遮蔽了我的视线,无法确认对方的容貌,只听见对话声。
“抱歉,我是个侦探,你——你认识加菜子吗?嗯,你确实知道——”
“你、你想干什么?侦探?加菜子?她是谁我不认识,突然冒出来质问他人,真是失——”
“你在说谎,明明就知道。那——”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失礼啊,我才没听过那个——”
“那、那个窗里的女孩子是谁?镶在窗框里的——”
“说什么窗子框子的,一句也听不懂。如果你还继续骚扰我,我就——”
双方都在听完对方的话以前就抢着先发言,遮盖了彼此的言语。
忙碌的你来我往。
等等,我似乎听过这个声音、这个语调。
我离开座位走到夏木津旁边。
“干什么!真是令人不愉快的人,你太放肆了吧!”
男子起身,看到我。
“关、口巽——先生?”
男子说。
男子原来是——久保竣公。
夏木津看我。
“什么?小关,原来是你的熟人啊?”
我穷于回答。
“既然是熟人你也帮我问一下嘛,这个人知道加菜子的下落耶。”
“关口先生,这位失礼的先生是你的熟人?如果是也请你帮我转达一下,我并不认识他说的那个加菜子。”
两人的话语近乎同时由各自的口中发出,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竟然能分辨出双方的话来。
久保为什么会在这里?京极堂说这世上的泰半事情皆是基于偶然,但如果连这件事也是偶然,未免也太巧了吧。
久保一如往常,头发整理得整整齐齐,眉毛像是用眉笔画出来般纤细,一双丹凤眼又细又长。身穿天鹅绒材质的外套,以领巾取代领带,看来绅士极了。相对于此,夏木津在那对有如整团黏上的浓眉底下半张着惊人的大眼,表情松垮。红色的毛衣虽很随兴,但穿在他身上倒还挺有模有样的。
这两人都给人一种人造物的感觉,但彼此没有半点相通的部分,各自拥有互不兼容的世界。对他们彼此而言,对方就像是异世界的人。
“喂,小关,你发什么呆啊?你果然是只乌龟,你这只乌龟。算了,更重要的是你!”
“敝姓久保。”
“你真的敢说你不认识加菜子?那你就看看这张照片。要是看了之后才说果然认识的话,我可不原谅喔。”
夏木津不知为何语气很得意,自裤袋中掏出照片递给久保。
久保讶异地拿过照片,他今天依旧戴着白手套。
递给他的应该是从增冈那里拿到的加菜子的照片吧。可是仔细想来,便可知久保没理由认识柚木加菜子。连在这里遇到久保都可说太过巧合了。要是久保看到照片之后,真的有什么奇妙反应的话,便已超乎巧合而是一出闹剧了。因为这种剧情,只有在巧合主义的三流侦探小说中才看得到。
然而——
久保凝视着照片,跟刚才的夏木津一样僵直不动。他拿着照片,白手套上的几根欠缺的手指正微微发颤。
“看,你果然认识吧。你是骗子。”
“不——我不认识——”
“还死不认帐。小关,你的朋友怎么那么多骗子啊,这叫物以类聚吗?”
夏木津的粗暴发言并没有传到久保耳中。
“这个——女孩,叫做加菜子吗?”
“对啊。怎么,原来你不知道名字喔?糟糕,姓名是叫啥去了?”
“柚木。这女孩子的名字叫做柚木加菜子。久保,你该不会——真的见过这女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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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着无限复杂的思绪质问久保。
“不——当然没见过,只是——”
无精打采的,这不像我认识的久保竣公会有的反应。眼前的久保已不似刚见面时那样带有小刀般的锐利。明明仅见过一次面,我心中已塑造出一个名为久保竣公的虚像。或许那只是我个人的过度想象罢了,那么现在我感受到的不调和感或许也只是他初次见面给我的印象过强所致罢了。
“你们在找——这女孩吗?”
“嘿嘿嘿,正确说来,是‘找过这女孩’才对,只不过现在已经没打算认真找了。”
久保冒着汗,透过空气的传达我感觉到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久保果然知道内情吗?
“这张——照片,可以借我吗?”
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的回答超乎我的预料。
“久保、你、你在说什么?”
“不、不是的,关口先生,我并非直接认识她,不过多少知道点线索。如果能找到这女孩,对你们应该多少也有点帮助吧?”
“多少是有没错。”
怎么回事,这是多么勉强的回答啊!
我怎么听都只觉得这是苦无对策下的勉强借口,可是夏木津却全然毫无所感。
“那么,我很乐意循我所知的线索帮你们寻找,或许能因此找到她的所在。对,这样比较好。关口先生也同意吧?这样做比较——”
“好啊。”
夏木津抢先回答了对我的发问。
我实在跟不上眼前的这幕闹剧。
夏木津从久保手中拿回照片,在背面写上自己的联络方式再交给久保。在这段期间久保像是失魂落魄,茫然地呆站着。就算他有线索又会是什么线索?我觉得至少该先问过这个问题,但夏木津似乎漠不关心。一拿到照片,久保又开始猛盯着瞧,眼神非比寻常。
对我而言,这两个男人都是——异类。
“好了小关,我们也该回座位了!你看服务生从刚刚就一直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呢!粗心的你难得细心为我点的宝贵咖啡就要冷掉了。趁还热着的时候快喝吧。”
夏木津轻快地转过身来,一回头刚刚那位店员正一脸困惑地端着咖啡站着。
我还是很在意久保。我觉得还有很多事必须询问久保。
但我自己也一团乱,不知该从何问起。
对了,御筥神的——
正当我想到时,夏木津已经回席,并大声唤我过去。久保的眼里丝毫没有我的存在,一直看着加菜子的照片。
我边在意着背后的久保,边回到座位,开始觉得即使发问也没有用。
在这种如闹剧般的事态发展中,这点小事一点意义也没有。
问了也没用。
我一坐回座位,夏木津就对我招手,把脸凑向我,说:
“喂,小关,你的那个朋友很怪耶。”
关于这点我是没什么意见,但要是听到这种话出自夏木津这种人嘴里,我想他本人也会很意外吧。夏木津降低音量接着说:
“他是专门烹煮野味山产的厨师?还是阿兹特克的神官?至少不是医生吧,看起来不像。”
“你在说什么?”
他举的例子半个也不像。应该不是基于服装或言行举止而来的联想。我告诉夏木津他跟我一样是小说家。也不知夏木津是否听进去了,只是随口响应了一下。
我们之间没什么对话,不过也还是消磨了约一个小时。
这段期间,我整个心都在久保身上。
定期回头一看,他都只是低着头不动,还是一直看着照片。
这种距离感很不自然。明明是熟人,却不同席,可是也没理由继续装作不知道。我开始讨厌起这种感觉。与他的作品<匣中少女>一样,余味很糟。到最后,我们还是连声招呼也没打地先离开了“新世界”。
“那家伙大概是在等人吧。”
回到楠本家时,发现有个少女站在后门弄得吱吱嘎嘎作响,似乎是在开门。她的身躯瘦小而纤细,穿著深蓝的西装外套与同颜色的裙子,应该是制服吧。少女一心一意地忙着,没注意到我们的接近。
“打不开吗?还没人回来啊?”
夏木津一如往常地贸然开口。
少女反射性回头。
是个美貌的女孩子。
“——你们是谁?”
露骨地表现出怀疑的表情,这也难怪。
“我们是侦探,妳是这个家的——”
“妳是楠本赖子的朋友吗?”
我在夏木津想出人名前先接着说了。要是全交给夏木津处理恐怕会把女孩子吓跑吧。
“我就是楠本赖子,有事吗?”
这个女孩就是楠本赖子——吗?
“啊,那太好了,母亲不在吗?”
“你们是——讨债的?”
“刚刚就说是侦探了嘛。”
狐疑的神色不减反增。
由还只是中学生的小女孩会误把我们当成讨债人这点看来,表示楠本家的经济果真很窘迫吧。
但既然是本人,为什么连自家的门都打不开?
少女交互比对似地继续瞪着我与夏木津。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眸,那会令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污秽的脏东西,使我有强烈的低人一等的感觉。纯洁少女的视线是种剧毒,足以射杀我这种人。
或许是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模样,少女的警戒心明显地升高。
我情急之下想到个借口。
“我们是警察的,对了,是木场刑警的熟人。不相信妳可以去确认看看。所以别那么警戒,请相信我们。”
根据增冈律师拿来的警察资料显示,这个少女——如果她真的是楠本赖子的话——应该认识木场。
“木——场先生的?”
“小关,你干嘛扯这些借口啊。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只要正大光明的说不就好了,没必要牵扯到木场那个笨蛋吧。喂!”
“——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来找妳母亲,不在吗。”
“我妈她——应该在,只是上了锁——所以我也进不去。一定是趁我不在时上锁的。”
“那还可真是个坏母亲,她总是这样?”
“——也不算——总是这样。”
“哈哈,也就是说,偶尔会这么做啰?”
真叫人吃惊——虽然还有些犹疑,但楠本赖子已经逐渐对夏木津敞开心房,连我介入的余地也没有。但是这么听下来便可以了解,夏木津不管对象是谁,真的是一律平等地以相同态度来对待。
“请问——你们真的是木场刑警的朋友吗?”
“那个方型脸的家伙?是啊,是朋友。很讨厌的朋友对吧?他的脸真的很恐怖对吧。”
“我是不觉得恐怖啦——那,你们是来问加菜子的……”
“咦?”
少女的情绪似乎有点激动。
“如果你们是来问加菜子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已经全部告诉警察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跟这件事无关,反正早就结束了。今天来是专程来找妳母亲的。妳母亲是不是在做一些奇怪的事?用木板把玄关钉死的是你母亲吧?她疯了吗?一点也不正常嘛。真是个怪人。”
听见夏木津毫不犹豫的否定,少女急速取回了安心。但是我实在无法理解夏木津的神经是怎么长的,居然面对小孩子说母亲坏话。只是少女听到这些坏话似乎也不觉得厌恶,既不生气也不高兴。
“我也不懂我妈的想法——请问,我跟人有约,能先离开吗?”
少女的态度意外地冷淡,但在提到母亲时似乎皱了下眉头。
“当然可以!只不过——嗯——对了。”
“什么事?”
“不,没事。再见。”
“我先走了。”
提起放在旁边的学生提包,楠本赖子朝我们来的方向小跑步离去。夏木津歪着头目送她离开。我似乎从头到尾只扮演了笨蛋的角色。
“那是青春痘吗?还是瘀青?不过她居然能在那种地方发现这个。”
夏木津又开始说起莫名其妙的话。
“那角度太怪了——只不过这么说来那女孩今天不惜请假也要去跟人会面耶。”
“对喔!今天是星期四,要上课。”
完全没注意到。现在还不到中午,学生们当然在上课。
“刚刚那个男的——住在这附近吗?”
“刚刚那个男的……你是指久保?”
“名字随便啦。那女孩跟他相识吗?”
“不可能吧。我是不知道久保住哪儿啦,不过应该没这么巧吧。”
“是吗——”
夏木津似乎很不以为然。他凭借的根据肯定不是常人所能计量的,所以与他也根本没什么好争论的。
门冷不防打开,我吓得两脚发软,差点跌倒。
“啊!果然在家!小关,高兴吧,我们总算能远离‘白跑一趟’这四个空虚的字了!”
一名女性从房里出现。
屋内一片昏暗,没有电灯。
原本以为——房间是一片狼籍,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因为这个家连足以称为狼籍的财产也没有。穷困到如此地步,也不难理解她为何面对初次见面、又不知身分的可疑二人组会毫无防备地让他们进门了。这种防人之心似乎早就在她的生活之中,不,在她的心中磨灭殆尽。
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屋内的黑暗。
房间里连个坐垫也没有。房间角落摆了看似米袋的东西,上面插着几颗人偶头。从遮蔽窗户的布缝中泄进来的光线在人偶头上留下了朦胧的阴影。只有一颗还没刻上眼鼻的头受到明亮的光线照射。画笔、雕刻刀等等工具随意弃置在米袋四周。看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工作了。
房间正中间不知为何摆了磨钵。细粉洒在榻榻米上,磨棒躺在粉堆之中。刚刚大概在进行着什么工作吧。
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做菜,所以多半是在磨制制作人偶不可或缺的白色颜料。不过附近并没有用来溶解粉末的开水。那么这个钵应该也是几天前的生活痕迹吧。
夏木津保持沉默。
君枝也不发一语。
她只是打开房间,听从我们的要求让我们进门。
君枝比我想象的年轻许多。脸上完全没有化妆,破旧的衣服也早就超乎质朴的范围。照理说这身打扮会让人看起来苍老十岁以上,但君枝依然显得十分年轻。就算用严格的标准来看也仍算是与实际年龄相符。或许原本就长得比较年轻吧。眼睛、鼻子的轮廓清楚,可说是个美人。
我在磨钵旁边没沾到粉末的地方坐下。夏木津站着。
“为什么——把妳女儿……”
“赖子不在,要找赖子的话请回吧。”
“不,不是的。妳女儿我们刚刚就遇过了。我是想问,为什么把赖子关在门外?妳人应该一直都在屋子里吧?”
没有响应。不知该说是憔悴还是疲惫,君枝好象心不在焉。
但决不是悲伤或痛苦。
君枝的气色不佳,我想那或许不是由于处境不幸,而是生活不正常或营养失调的缘故。两眼眼神涣散应该也同样是这个理由吧。
君枝意气消沉地把弄着榻榻米上的磨棒,眼睛呆滞无神。
“妳刚刚想自杀吧?”
夏木津唐突地问。
一回头——看到梁上绑着绳索,底下放着一个木箱。典型的上吊自杀的准备。
“这位太太,妳别想不开啊!”
“喔。”
由她抬起来的脸上我看不到深刻的表情,只是充满了疲劳与困顿。感觉不到一丝一毫前一刻正打算了结自我性命者的悲怆。
“原本打算——女儿离开之后就……不过——你们来了,所以——”
怎么回事?这有如用菜刀刀背切东西般滞钝的回答是怎么回事?这名女性不是正打算自杀吗?自杀这种行为难道就这么不值得一提吗?
“那,妳打算等我们离开就去死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她不是在开玩笑,当然精神也没异常。
现在的她已经处于极限状态。只不过对我来说无法理解罢了。
这时,我痛切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不可能进行真正的沟通。靠言语无法相通,心意更是不可能交流。
对我而言的现实与对她而言的现实之间有段极大的距离。有多少意识就有多少现实。有一百人就有一百种,有一千人就有一千种的现实,这些现实彼此互不相同。而且还不是稍微不同,而是完全不同。若不把勉强自己相信这些现实相同作为前提,沟通就无法成立。只要能勉强自己去相信就没什么问题;但若是稍微产生了一点点疑问,这种互信立刻就会产生破绽。
否定自己以外的一切,人就会令自我陷于孤立;而否定了自己的话——下场我比谁都还清楚。因此,
不管是久保的话、赖子的话、还是君枝的话,对我面言都像是异国的言语,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沟通;明明无法沟通,却又勉强自己装作完全能理解。
夏木津也这么觉得吗?
所谓的事件,是人与人——许多的现实——的相互关联中产生的故事。
那么,故事的脉络——事件的真相也同样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吧。说真相只有一个只不过是种欺瞒。事件的真相只不过是牵涉其中的人们为了方便起见所创造出来的一种欺瞒罢了。
这么一来,或许正如京极堂所言,动机也只是为了方便起见创造出来的一种约定俗成罢了。
若真是如此,解开犯罪真相又有何意义!如果能防范未然或许还有点帮助,如果是去干涉已经发生的事件,岂不是一种巨大的无意义吗?
那么,所谓的侦探岂不就单单只是一种把事件——别人的故事——变换成侦探自身的故事的小丑罢了?证据就是坊间流传的侦探故事中,与侦探扯上关系的人到最后都一个接一个死去,若非如此他们的故事便无法成立。
犯罪是只要有犯人与被害者就能完结的究极的两人戏剧。而侦探就像是在戏剧中途忝不知耻地冒出来、任意修改剧情的小丑。那些老爱挺身而出,主动扮演起如此愚蠢角色的低级趣味家伙们就是所谓的侦探。
难怪会说对这种角色敬谢不敏。我似乎稍微能理解京极堂隐居的理由了。
“喂!小关!你怎么这么失礼啊。这位女士都特意延后自杀来见我们了,你干嘛闷不吭声?有想问的问题就快点问。”
“啊。”
夏木津的斥责打断了我的思考。
他对于碰上这种场面似乎没有半点感触。
甚至还去确认上吊用的绳子的强度是否足够。
虽被人催促,我却想不出有什么好问的。毕竟本来就不是特意前来的。而且,我的话多半传达不进这位女士的心里,而她的回答我也无法理解。在我保持沉默的当儿,夏木津又开始大声地说:
“这位太太!这根梁木不行,没足够强度支撑妳的重量。不信妳看,轻轻一扯就弯成这样。”
君枝带着难以理解的表情看夏木津。梁木的确正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弯曲着。
不过在我眼里,只觉得夏木津正使出浑身力气将绳子往下拉。我不相信君枝的体重有这么重。
“要不就是放弃自杀,要不就是改变方式,否则这个房子会先垮了喔。房子垮了,妳也没有自杀的意义了吧?”
“嗯嗯——那的确很伤脑筋。”
伤脑筋?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老是跟不上别人的话题?夏木津似乎已经与君枝立于相同领域之上了。那么我刚刚所做的思考,终究只是我个人的妄想罢了。除了我以外的世界早就共有着相同的故事。
虽然我完全看不出夏木津的应和具有什么意义,但因而导引出的君枝的回答却非常有意义。虽然她的话只有个别的片段,但组合起来多少使人能理解君枝难以理解的思考方式。听她描述自己错综复杂的人生,就像是在观赏一幅错觉画(注)。
注:一种艺术形式,有很多类型。例如典型的一种就是利用透视法让人产生空间的错觉。
君枝的父亲是自江户以来渊远流长的著名人偶师傅的小弟子。广受赞誉的师傅与师兄们之盛名连我这个对人偶业界不熟的人都听说过。君枝之父的技巧出众,特别擅长制作太合、神天、金时(注一)类的人偶,年纪轻轻地便自立起门户。
注一:太合为对太政大臣的敬称,指丰臣秀吉。神天则是指日本神话中的第一位天皇——神武天皇。金时乃鲗田金时,为童话中的打鬼名将源赖光底下的四天王之一,即金大郎。
但是他依然很穷,而且还热中于赌博。人偶有分旺淡季,君枝之父特别擅长制作五月用的人偶(注二),因此收入总是集中在春天。不过集中并不代表可以无限供应。他没机灵到要趁空闲淡季时先做好囤积,而且材料的准备也有问题。不过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于性格吧,君枝说父亲原本就是个生性懒惰的人。
注二:五月五日为端午节,同时也是男孩节。常摆一雄赳赳气昂昂的武士人偶以作庆祝。
负债越积越多,最后被赶出租屋,一家四分五裂,流落街头。那时君枝才年仅十五岁。家庭是真的四分五裂,往后君枝就再也不知道失散的年幼弟妹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
当然,这些话并非按照顺序讲下来的。
不知为何,夏木津似乎从她的话中找不到感兴趣的话题。她每讲一段话夏木津总是没什么兴趣地急忙想把话题结束,又接着讲出些缺乏前因后果的话。但受到夏木津的话语影响,君枝似乎一一回想起早已忘怀的过去,一一道出。
我虽不相信夏木津是早就预期到会有此效果才故意这么做,但以目前情况来说,这种特异的询问方式反而可说很有效果。
君枝结婚是在十九岁的时候,对象是越后出身的浪人厨师。乍听之下似乎是个不起眼的职业,其实收入意外地不错。第一年君枝过着无拘无束、幸福的每一天。就我听到的,这一年大概是君枝一生中最安稳,也是最幸福的日子吧。
但是好景不常。昭和十三年的秋天,赖子诞生了。
一般而言,除了极端穷苦的人家以外,有了孩子应该是非常令人喜悦的事吧。对某些人而言,甚至如达幸福之顶。对于琴瑟和鸣的夫妇而言,孩子的诞生绝不可能是什么坏事。
但是对君枝而言,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君枝的丈夫讨厌小孩。
虽说君枝早就觉得——这个人似乎不怎么喜欢小孩。但至少从怀孕到生产的这段期间丈夫都肯帮忙照顾,也没表现出非常困扰、厌恶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从没说过要君枝堕胎之类的话。因此在赖子诞生之后,君枝对于丈夫的骤变感到无所适从。
世上肯热心照顾婴孩的父亲的确很少,可是再怎么不关心,多少会疼爱头一胎孩子总是人之常情。但君枝的丈夫——如果她的话属实——很显然地异于常人。不光只是不愿意照顾、疼爱孩子,而是连碰都不愿意碰,也不愿看到孩子的脸。不只哭声,连听到婴儿发出一丁点声音都愤怒得有如烈火在燃烧。
而且孩子刚生下的前半个月内已算是很忍耐了,那之后表现得更是冷漠。说到当时发自丈夫口中的话,君枝记忆中就只有——吵死了、令人不耐烦、让她住嘴、滚出去——这些而已。
君枝以为是自己的养育方式不好,拼命努力地弥补过错。
害怕婴儿夜哭,半夜背着她到外面过夜。
但就算如此,丈夫也还是怒不可遏地嫌孩子烦人;说婴儿令他难以忍受,无法成眠,令他没办法专心工作,只能整天在家休息。丈夫在家时,君枝母子便不能待在家里。即使在秋风的季节过去,冬天来访之后,君枝在外面的时间依然比较多。
这种生活自然不可能持续下去。
君枝向丈夫哭诉,丈夫动粗,无理取闹地责备君枝为何不能像过去那样乖乖待在他身边。如果反驳他的话就会演变成吵架。一吵架小孩就哭,孩子一哭丈夫更生气。最后丈夫暴力的魔掌伸向了孩子。要是没这种东西就好了——丈夫说。
那天,君枝提出离婚了。透过熟人中介,离婚谈判极为轻易地被接受了。同时,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君枝失去了安住之家。
之后等待着君枝的是被好几个男人欺骗、尝遍辛酸的漫长岁月。但纵使遇到这些挫折,君枝仍没想过要放弃赖子,含辛茹苦地将她养大。
战争爆发后,君枝靠着过去的关系寄居于父亲师兄的家里。师兄很照顾君枝,对赖子也很好。君枝说,师兄的故乡在福岛,因此跟着一起去避难时,在那里学会了制作人偶的技巧。
师兄比父亲的年纪更大,当时已年近六十。有妻有子,也有了孙子。虽然这也不代表什么,不过君枝真的想都没想过亲切的代价竟是肉体关系的要求。
或许该拒绝才对吧。
但愚昧的君枝为了报答恩义,默默忍受了。
但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君枝被骂做是母猪、偷腥的猫,最后跟赖子一起被赶出去这个家。
师兄或许是可怜君枝的身世,也可能是感到愧疚,最后还是帮她介绍工作。君枝就这样被半强迫地成为一个人偶师傅了。
十分苦闷的故事。我实在难以相信眼前的这名女性怎么能在不陷入男性恐惧症情况下,还能维持如此强健的精神继续扶养赖子。
与她走过的人生相比,我的人生是多么平淡无奇啊。但是我却常因一些小事就瓦解了自己与社会间的均衡,对于人生的去向感到迷惘。但是这也不表示她就比普通人坚强许多,或许只是我的人格过于脆弱罢了。
回到东京的君枝遇见了一名江湖艺人。这个拥有好几个化名、一看就觉得可疑的男子最后成了君枝的第二号伴侣。说是江湖艺人,其实跟流氓也没两样。镇日不务正业,去赌博比去表演的日子还多得多。君枝的第二任丈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说她是没男人运的女人也好——或说是不知反省,一一中了坏男人陷阱的女人也罢——这么形容君枝并没有错。整体说来虽是如此,但那时的君枝多少有点不同了。
她不是跟江湖艺人结婚,而是跟他拥有的这个家结婚。
当时的君枝年纪已经二十过半,二十年多来苦求不得的“家”总算在今日到手了。只要有家,就不至于骨肉离散,再也不必担心得背着幼子流落街头。
君枝认为自己不幸的根源在于缺乏一个“足以安住的箱子”。她渴望着一个总是位于同一场所、里头住着家人、只要住在里面就能保护自己不受外敌入侵的温暖而坚固的堡垒。
君枝固执于“家”的概念。
江湖艺人拥有的家——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间房子——听说是从赌博的抵押而来的。总之不是靠正当手段获得的房子。
但是管他来历是什么,君枝根本不在乎。当时的她想都没想过这会成为未来使自己烦恼不已的根源。
男人的酒品不好,跟赖子也不亲,一喝醉就会动手打人。但是跟第一任丈夫相比,这点小事根本不足挂齿。他平时靠着君枝的收入当小白脸,但有时也会突然不见踪影,隔天带了大笔钱财回来,或者是抱着堆积如山的牛肉罐头或巧克力回来。这种时候他心情总是很好,老说着想要自己的孩子之类的话。
“在这之前还算好,不过很快就又变糟了。那个男人叫做直山,直山跟我女儿合不来,女儿讨厌新爸爸。”
“这种事常听说。话说回来,那个背着箱子的怪男人是谁?作那种打扮,肯定是疯了。”
“这个嘛,教主大人教诲我要把房子卖了才能得到真正幸福。”
“哈哈,原来是个跟不动产业者没两样的家伙。那,妳也知道妳女儿从纸门背后全都看到了?”
“隐隐约约觉得——好象被看到了。可是,我也没办法拒绝直山的索求。没理由拒绝。而且要是害他心情不好又有可能被赶出门——”
“我才不想听妳的风流韵事。总之妳自己也感觉到女儿的视线就对了嘛。这就是所谓的隔墙有耳,是吧。”
“嗯嗯,我一直以为那女孩就是魍魉。”
“魍魉?这位太太,妳女儿是妖怪吗?”
君枝的记忆错综复杂。
夏木津的问话方式也支离破碎。
我拼命地整理他们的对话。
赖子似乎没办法喜欢新爸爸——直山。君枝害怕要是被直山拋弃的话,就真的得流落街头了。因此一方面拼命讨他欢心,一方面也尽量安抚赖子,拜托她跟新爸爸好好相处。
但是这些努力终究还是失败了,而且不只在父亲与女儿之间作出一道鸿沟,连与母亲之间也变得疏远。
君枝怀疑赖子讨厌父母的原因之一或许是由于她偷看见夫妇的闺房密事所致。当时的赖子正处于进入青春期前心思最复杂的时期。如果这是事实,会在赖子心中形成某种心理创伤也是可以想见。
但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直山某天离家出走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那之后曾寄了几封信回来,不过上面没写住址。第一封信写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却押错宝,暂时回不去了。
第二次则寄了离婚申请书跟土地房子的所有权状、让渡证明等等资料回来。
看来直山本人意外地耿直。缺乏法律知识的君枝为了这些事没日没夜地东奔西走——虽说她也是想趁战后混乱期赶紧处理——总之最后结果是她与直山正式离了婚,而所有权状与登记簿上的名字也易主,成功获得土地与房子。
既然房子已经到手,对君枝而言,男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不如说,目前的情况下男人反而是种妨碍,不在或许更好。不知直山是去犯罪还是去借债,那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或许死在某地也说不定——君枝毫无所感地说。
接下来的几年君枝辛勤工作,与赖子之间也风平浪静,维持了表面上的和平。但君枝说:
“想要守护这个房子的浅薄之心逐渐变成想过更宽裕生活的欲望,也希望赖子将来别跟我一样过着愚蠢的人生——是有几个男人追过我,但在我看来,他们都很像来骗房子的——考虑到赖子的心情,实在没办法点头答应。欲望的表皮一直膨胀,我的心一点也不安稳,好寂寞。”
似乎并没有因此就过着顺遂的人生。
我想到昨天听过的柴田耀弘的故事。与他一手打造而成的巨大财富王国相比,君枝的财产仅是沧海一粟。不,这间破房子可说近乎于零。但是,回荡在两人的心中却是同质的不安。
“可是我知道,要是没有这个家会更好。这个家把我变成了魍魉。我实在无法放弃这个家,无法舍弃执着。办不到这点,我就没办法获得幸福。”
她的话中出现了魍魉,应该是御筥神的教诲吧。在听过她的半生之后,这个教诲显得十分残酷。
“本来就是了。”
夏木津赞同,他的想法似乎与我不同。
“快快放弃这个家,跟女儿和好不就得了。”
“别说得这么简单,对她而言这个家是——”
“说的也是——”
我的辩护又白忙了一场,被君枝本人打断。
“——就是因为我做不到这点,所以不管我喜舍多少都没用。我自己也很清楚。”
看来又只有我一个人跟不上话题了。
“可是这位太太,妳刚刚说房子坏了妳很伤脑筋,表示妳想把房子留给女儿吧?管他是魍魉还是高梁,妳死了之后女儿继承了房子,不就会害妳女儿变成魍魉了吗?那太可怜了,这么可爱的女学生怎么能让她变成妖怪啊。”
不知夏木津真懂还是假懂,总之装作很懂的样子在劝君枝。
“您说的是。”
君枝看了看窗子。
“赖子讨厌我,不对,是憎恨我。这也无可奈何吧。毕竟我的话没办法传达给那孩子,她想的事情我也完全听不懂。后来,我开始觉得我不断工作不断工作却还是没办法幸福都是她害的。我产生了——那孩子是魍魉,只要有她在我就不可能获得幸福——的错觉。这么辛苦,这么辛苦,结果却还是很悲惨。”
君枝的眼神一瞬间闪烁出凄惨的光芒。
表面上安稳的每一天,母女之间的鸿沟却以看不清的速度不断增宽。
“但是这种想法本身正是我自己才是魍魉的证据,所以被那孩子讨厌也不得已。所以,我离开这个世间才是对那孩子好。”
君枝的话说到一半以前还算有点道理,但接下来似乎在哪里欠缺了一环,好象说不通。
似乎有所欠缺。没错,欠缺了君枝如何成为御筥神信徒的决定性证言。所以才会怎么听都觉得不对路。
我问了这个问题,君枝似乎不知如何回答。她能毫无抵抗地回答夏木津支离破碎的问题,面对我循序渐进的疑问却停滞良久。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何如此,不过对她而言,这个问题似乎太过理所当然而不知该如何说起。
就像是被人问说“妳是日本人吗”的感觉。
于是我改了一下问题。
“妳第一次听说御筥神是在什么时候?是谁介绍妳去的?”
她停顿了很久。
“是笹川——告诉我的。”
“笹川?他是谁?”
“在吉祥寺教人制作锦缎木偶(注)的老师。他召集家庭主妇提供家庭手工的赚钱机会,教她们制作木偶的方法。完成的木偶跟我做的头组合后就算成品。锦缎木偶最近卖得很好。”
注:一种装饰华丽的木雕人偶。木偶上刻有沟槽,锦锻塞在沟槽中固定起来作为装饰。
“是那个人带妳去的?”
“是。之前就听说很灵验。常去笹川那里的一个太太是信徒,她说可以帮我们引见,就跟着去了。”
原来她不是中了陷阱,而是自愿跳入陷阱。
“为什么?”
“当然是想变成幸福。”
“太太,妳很想跟女儿和好吧!”
“这个嘛——”
以夏木津而言很稀奇地说出正确的——倒不如说是正常的发言。
但接下来的发问却很乱来。
“那太太妳幸福了吗?如果幸福了就好,那我跟这只像乌龟的家伙就要回去了。”
“这个嘛……”
幸福的人哪有可能想自杀,这么简单的事情用膝盖想也知道吧。可是夏木津并非故意讽刺,而是非常认真地询问;而君枝也很认真地思考他开玩笑似的问题,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开口说:
“很抱歉,我认为妳接受御筥神的教诲之后,绝对没变得幸福。”
“没这回事。”
“但是妳不是想自我了断生命吗?”
“那是为了女儿好。”
“妳死了妳女儿就会高兴吗?”
“当然会高兴啊,那女孩讨厌我嘛。而且,我的心已经被魍魉占据了,已经不能活下去了。”
没完没了,话题又回到老路子上。
君枝总算第一次正面朝向我。她的两眼充血,不是哭过的关系,我想应该是眨眼次数变少的缘故。
表情缺乏变化。
果然还是无法跟她沟通。
到这个地步,我已搞不清楚到底是我不正常还是她有问题了。
总之我先把我想表达的说出口。
“我明白地说好了,御筥神是骗子,是诈骗集团。妳没发现妳变得比开始信奉之前更不幸了吗?”
“没这回事。多亏教主,我才能分辨什么是正确的事与不对的事。比起原本懵懂无知的生活——幸福得多了。”
“怎么可能——”
“而且教主大人不是骗子,他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对,那是因为……”
我原本想说,那是因为他用了诈骗的手法。但是就算我说出口,君枝也不会接受吧。我不如京极堂拥有三寸不烂之舌,有本事能驳倒并说服对方。
“但是——老实说,妳现在的生活依旧很痛苦,不是吗?”
“——是没错,如果要说这是不幸的话,那是我本身的不幸。可是会感觉这是不幸就是不对的。如果在你眼里我看起来很不幸的话,那就是我的行为跟思想有所不足的关系。”
“有所不足——在这之上妳还想付出什么?妳不是甚至还不惜借钱去喜舍吗?”
“不对,借钱是为了生活。”
“有什么不对?我觉得这两种说法都一样。”
“我们不应该赚取超过必须限度的不净之财,更不能囤积财产。我很笨,不会衡量所谓的必须限度到底是多少,所以我赚的钱全部喜舍出去了。因此没钱过生活,所以我才会借钱——而且,现在没在工作了——所以也不需喜舍了。”
没喜舍了?那就更危险了。
“那么妳不就已经遵照教诲,过着清白的生活了?没什么不足的啊。”
“不对,我还有这个家。这个家不好,是靠不正当手段得来的,是会带来坏因缘的财产——所以只要我一天不放弃这个家,就不可能真正遵照教诲过活。”
“可是妳却——办不到——是吗——”
结果又回到老问题上,思考逻辑再次循环。
她现在绝对称不上幸福,反之也可说决不可能变得幸福。
她的话语很明显地有所矛盾,但哪里有问题却说不上来。连倾听者都搞混了。
看来要我说服她不去信仰实在办不到。眼神,
眼神不对劲。
御筥神其实早就无所谓了,对她而言,真正信仰对象早就存在于自己心中。
因为她信仰的是自己,所以别人也无从救起。
我觉得再继续谈论信仰的问题,我会很痛苦。
“最近,妳女儿——赖子有什么奇怪的举止吗?”
“不知道,我跟赖子几乎不见面了。”
“不见面?”
“偶尔才回家一趟。”
“她都外宿吗?”
没立刻回答,君枝低着头。
“确实——您这么一提,我才注意到她的举止好象真的——突然变得很奇怪,有什么问题吗?”
被反问也没办法说明问题的本意,总不能说“妳女儿可能会被人分尸”吧?我无法回答。君枝自顾自地继续说: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她夜半出外的次数增加了,骂她也不听。想说只有我这个单亲妈妈念她不行,所以也拜托笹川帮我说说她,可是她根本理都不理。不久之后事件就发生了。”
所谓的事件,应该是指柚木加菜子的自杀未遂事件吧。
“就是——上个月中旬,赖子朋友在她面前跳下月台自杀的事件。我很害怕,所以暂时都不让她出门——可是不到半个月她又回到老样子。我想可能是魍魉作祟,就请教主大人来帮我们看一下——”
据君枝所言,御筥神教主曾来过这个家帮她们封住污秽,还顺便帮她们看风水。门口钉死,后门挂注连绳就是当时的指示。但是教主说这只是应急措施,这个家的坏因缘只靠着这点措施是无法根治的。
“然后到了这个月,她的态度突然变化——原本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突然变了个人似地活泼起来——不,不是变得很开朗。她对我比以前更疏远,还对我动粗过好几次。最近她很少回这个家,也不知道有没有去学校——不过她朋友有来找过好几次,但我怕和她们见面——”
君枝垂头丧气地说。
听起来就像陷入谷底的人生,在我所能理解的范围内,御筥神的祈祷对这对母女根本没半点效力。
只有提到赖子时,君枝快磨灭的人性才会产生些许反应,几乎没有表情的容貌也随之表现出喜怒哀乐的痕迹。
这些事暂且不提。从君枝的话可知赖子态度产生变化是在本月初,也就是加菜子被人绑架后才发生的。很难相信没有关联。
“哎,太太,话说回来妳也真敢对我们这两个陌生人说这么多有的没的耶!多少保持一点警戒比较好吧。”
夏木津突然讲了这句笨话作结。
他把发问的主导权交给我后,跑去插插拔拔米袋上的人偶头,又去旁边玩弄柜子上的东西,一副很无聊的样子。不过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注意我们在说什么,他敏感地察觉到我已经没话好问了。
君枝听夏木津这么说,好象也没什么感觉。还是老样子,彷佛在数榻榻米的格子数量般一直低着头。
夏木津开朗地接着说:
“太太,我们其实是比那个箱子混蛋更灵验、更尊贵的人喔。我赐给妳几个忠告吧。首先,自杀不好。若问为什么不好,因为只会害妳女儿事后处理很麻烦而已。上吊自杀会弄得很脏,而且梁木也会弯掉,妳们家又没钱办葬礼,最好别干这种傻事。另一个忠告就是,等妳女儿一回来就别让她出门,学校也别去了!”
“为——什么?”
“妳女儿被坏人盯上了。有个脑子坏掉的杀人魔在这附近打转。太太妳想拜箱子还是拜猪都随便你,可是女儿的性命另当别论吧?看是要死命拜托她还是干脆用麻绳绑起来都行,最好现在立刻去找到她,然后绑起来。”
“绑起来?”
“妳不是说女儿不听妳的话吗?所以绑起来比较快,至少比被杀掉好。”
“被杀掉?”
“会死喔。”
“这、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们——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总算想到要问我们的身分了嘛!平常人一开始就会问了耶。实不相瞒,反正本来就没在隐瞒,总之我们可是日本之中首屈一指的灵媒,名号就叫御龟神。这位就是本尊!”
多么乱来啊!别的不说居然说什么御龟神,随口乱说也该有点节制吧。
夏木津恭敬地指着我,我讶异得嘴巴合不拢。
“我们及早预知到妳女儿会有灾难才连忙赶来这里相助。但是太太妳已经先信了箱子教,所以我们才会问东问西的,好确认这个箱子神是不是有什么通天本领来保护妳女儿。可是这箱子没用,完全没用。因此现在得靠妳自己的力量来保护女儿!”
此时君枝的表情明显产生了变化。困惑,君枝正感到相当的——困惑。
“很抱歉,就算求我们也没用,因为我们不救其它宗教的信徒,所以妳想得救就自己去得救吧。只不过也要记得顺便救妳女儿。好了,龟神大人,我们回去吧。”
夏木津催促我起身离开。君枝比我早一步起身,说:
“你、你们少随口说说这些胡言乱语!别想骗我。”
“我们又不收钱,骗妳有什么好处?我们是圣人,只是来告诉妳真实而已。如果妳不相信的话,”
夏木津凝视君枝的后方。
“妳第一任丈夫——剃五分头,左半边秃了约有五公分左右,颊骨突出,鼻子右翼有颗大黑痔。第二任丈夫右侧脸颊有烫伤的伤痕,有点暴牙,上门牙跟下门牙各缺一根。另外看起来很温柔的——那个男人——是妳父亲——的师兄嘛。他一头稀疏头发向后梳,苍苍白眉,有一点点斜视,戴着玳瑁镜架的眼镜。”
“啊啊!”
君枝的脸色突然一片苍白。
夏木津正在说的是他所见到的君枝的记忆——吗?
“赖、赖子——很危险?那为什么、你们刚刚不趁机阻止她!”
君枝惊慌失措,不过她的指责很有道理。
“自己假装不在家还反过来指责我们,脸皮会不会太厚了点?那时我们又没办法肯定她会出事。如果妳知道她可能上哪儿去的话赶紧去找吧。总之记得要小心谨慎。走吧,龟神大人。”
面对这幕突然的发展我还在莫名其妙之中,忘了要起身。
“赖子真的很危险吗?”
“小心为上。”
楠本君枝精神变得有点恍惚,不断喊着女儿的名字。
“赖子——赖子——赖子。”

“赖子。对,楠本,楠本赖子小妹。”
“楠本同学吗?”
有点神经质的白皙少女皱着眉头作出厌恶的表情。
“楠本同学做了什么坏事吗?”
另一个发育良好的大个子女孩则在一旁笑瞇瞇的。
总觉得很不擅长应付这年纪的女孩子。
直到问到这两人为止,福本花了一小时以上的时间在校门口问话。经过错失时机的五十人以及没成果的二十人后,总算碰到认识赖子的少女。
今天早上,木场来到派出所。
福本吃了一惊。
加菜子遭人绑架的那天之后,在还不清楚发生什么状况当中,木场就已经被神奈川县警带走了。那是福本最后一次看到木场。
福本早以为今后再也没机会见到木场,擅自认定从此永别今生。
福本觉得木场这个人很厉害,碰上如此凄惨的遭遇仍不气馁。福本虽不知他受到什么惩罚,总之应该是遭到很凄惨——例如拷问——的对待吧。福本的想法仿佛古装片的剧情般陈腐。
福本自己则是好象是受到训诫或训告,被痛揍两顿并减薪。光这样福本就觉得受够了,觉得还保能住饭碗就不错了。告诫自己以后别强出头,乖乖执行自己的勤务就好。
突然来访的木场简单说明自己正被罚闭门思过中,可是事件在表面下仍持续错综复杂地发展,而搜查本部又没注意到这点。他带着沉稳的魄力要求福本协助。
说实话,福本一点也不愿意。
福本已经确实学习到所谓的正义感、功名心、真理的探求——诸如此类,是多么麻烦又令人疲累的事;而福本现在也不具有足以击退这些麻烦的活力之源——动机。
木场的请求如下:
他希望福本去查问楠本赖子的同学。首先是对赖子的评价,再来是加菜子的评价。接下来则是是否曾在学校学习过以下这些词。
天人五衰、尸解仙、羽化登仙,木场给他的纸条上写着如上的词汇。福本不认识这些词。木场说他也没听过。福本总觉得问女学生是否知道这些词似乎也没用。
木场看起来很认真。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福本实在无法拒绝这些奇妙的拜托。
说简单的确很简单,不过对外表凶恶的木场而言,或许颇有难度吧。如果手上有警察手册还另当别论,但他目前被罚闭门思过当然不可能有。另一方面福本一看就知道是警察,所以由他问话简单多了。幸亏此时派出所里只有福本一个,只要巧妙进行,帮忙这个不良刑警的事情——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福本不得已,接受了他的请托。
“说实在的,楠本同学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她很不起眼,不过最近好象对自己又有点误解,对吧?”
“对对,她个性很阴沉,又没朋友。”
才问一句便得到许多超乎需要的回答。
“误解?什么意思?”
“我不太会说,就是觉得她的对抗意识好象变强了。”
“明明就没人理她,怎么说呢,应该算自我意识过强吧?”
“对对,不过她最近一直请假。”
这两个女孩子帮彼此补充,轮流说明,说好懂确实很好懂。
“她都,没来学校吗?”
“都没来耶。听说她经常进出咖啡厅,是个不良少女。”
“这些事都是柚木同学教她的。柚木同学死了以后,她还以为自己变成柚木同学了呢,真好笑。”
“妳们说的那个柚木同学是指柚木加菜子吗?”
“对!警察先生知道啊?她自杀了,跳月台自杀的。警察先生应该知道吧,当然。”
“老师什么也没说,不过我们大家都知道。居然自杀了,真不敢相信!对吧?”
看来在同学之间柚木加菜子被当作自杀。但对于这件事情,她们的感慨却只有一句“真不敢相信”。
“柚木同学是个怎样的人?”
“柚木同学也很奇怪。”
“一样也是没有朋友吗?”
“没有是没有——”
“不过跟楠本同学不同。大家不是不想跟她交朋友,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近她。”
“对对,有种难以靠近的气氛。”
“成绩也很好,并不讨人厌说。”
与赖子对加菜子的印象有点细微的差异。
“可是她也是不良少女?”
“不知道耶——只知道她常去咖啡厅。”
“我有看过喔,我曾经看到她走进弹簧工厂旁的咖啡厅。那里我觉得好可怕。”
“她的用词也很独特。我曾听我妈妈说过。”
“说?”
“我妈说,丝声籽果然不一样。”
“丝声籽是什么?”
“没爸爸的人啊,听说楠本同学也是。”
“是喔?”
大概是说“私生子”吧。福本不敢断言没有父亲的环境对小孩的行为与性格的形成完全没有影响,可是只因没有父亲就被人贴上卷标真是情何以堪。
这是种——歧视。这些女孩子的母亲们在不知不觉中把歧视的心态灌输到女儿身上。福本觉得有些悲伤。本想苦言相劝,不过觉得不合自己的立场于是作罢。
福本也是年幼丧父。
他已经没心情继续听下去了。
“谢谢妳们的帮忙。最后我想问个怪问题,这些词——妳们在学校学过?”
少女们看了纸条,一起摇摇头。
福本看着离去少女们的背影,感觉到近似全力奔跑后的剧烈疲惫。只不过,完全没有运动完时的舒畅感。
“赖子小妹原来被班上同学讨厌啊。”
福本发出声来,自言自语地说。

把福本卷进来或许是失策吧。
木场有点后悔。
这名叫福本的年轻人是个很叫人在意的人。说老实话,木场非常讨厌他的迟钝,同时谄媚的态度、以及与木场大不相同的感性也叫人非常厌恶。可是,
——不知为何,总让人无法弃之不顾。
所以木场很在意他。协助木场或许又会有灾难降临在他头上,可是现在也没其它更好的法子,总不能乖乖等到闭门思过结束吧。而且,木场也觉得这个事件必须要赶在闭门思过期间结束前解决才对。
昨晚从京极堂那里听来的关于阳子的情报,对木场果然还是相当具有冲击性。
京极堂说:
“现在,大爷该去做的是想办法抚慰阳子小姐的伤痛,而不是像个笨蛋似地一心想打倒她的敌人。听完你的部分,我已经捕捉到整个事件的大致轮廓,只不过还有一些必须确认的部分,请暂且容我卖个关子。”
——说啥“请暂且容我卖个关子”。
既然知道就说出来嘛,不管他说什么都没什么好怕了。
京极堂又说:
“只有一件事我必须先声明:分尸杀人事件与加菜子绑架事件是分开的,加菜子杀人未遂事件应该也是别的事件。这些事件虽共有某个部分,但彼此其实是完全无关的。拉扯其中一端,其它就跟着往错误的方向前进。请你务必要小心。”
——鬼才相信!
不,或许真的。但京极堂在这次事件中,说起话来总是吞吞吐吐的,所以无法信任。
难道说他有什么事不想让木场知道?
京极堂频频劝木场去见阳子一面。木场本来就打算如此,自然没有异议。只不过京极堂接下来要木场调查的内容对闭门思过中的木场来说有点困难。灵光一闪,脑中浮现福本的脸。
——现在才问这些有啥意义?
木场不懂。所以直接把听来的话原原本本传达给顺本。那个狗一般的家伙应该能完成任务吧。木场在路上一直想着这些事。他在逃避。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去想到,当他的步伐停止时——也就是到达目的地之后,与阳子的相会。
木场从夏木津交给京极堂保管的那份增冈请神奈川警察制作的资料——这份资料的来源关系是多么复杂啊!——中得知了阳子的住址。
所在位置与木场的住处隔着车站,位于另一侧。木场没去过这个方向。虽是在同一个镇上,却感到很陌生。看似相识,实则未知,很不可思议的风景。
标示区划号码的牌子钉在电线杆上。在下一条巷子转弯后,立刻映入眼帘的是——
一道黑墙。一间小巧雅致,整理得很干净的屋子。
——就是,这里了。
宛如出现在古装片里的小妾之家,如果庭院里还种了松树的话根本就一模一样了。
不对,或许只是受到京极堂昨天对木场说的阳子的过去影响所致。
木场感觉无所适从。
——自己该装作是与三郎还是蝙蝠安(注)?
注:歌舞伎名作《与话情浮名横栉》中的角色。故事叙述江户某大商店的少爷与三郎在木更津对女子阿富一见钟情,两人互通款曲。但阿富是当地老人的小妾,两人的情事曝光之后,与三郎被老人派来的人砍伤,阿富跳水自杀。不过幸好两人命大,勉强保住性命。之后阿富被某大盘商收留为妾,与三郎则在与家里断绝关系后成了混混。因全身上下三十四处伤疤的相貌很恐怖,故以以“伤疤与三”为名。后来与三郎跟混混朋友蝙蝠安上某人盘商家勒索,作梦也没想到阿富居然在那里,而且又是当人小妾。与三郎为此愤恨不平,阿富则诉说自己的一往情深与清白。正当两人争吵之际,大盘商家的掌柜登场,阿富情急之下说舆三朗乃是自己的哥哥。掌柜劝和,给了与三朗与蝙蝠安一笔钱让他们离开。后来发现掌柜原来才是阿富的亲生哥哥,他其实知道一切内情,特意现身来让两人和好的。
绕过黑墙走向后门,这种情形还是该从后门进出比较合乎习惯吧。别想太多,让脑子保持放空。打开房子后面的木门。
小巧的庭院。
阳子在。阳子穿著和服,面向书桌在写些什么。
一时之间不知该出声说什么比较好。喊“有人在吗”很蠢,可是说“冒昧造访”又太像古装片的味道——
“啊。”
原本低头写字的阳子抬起头来,注意到木场的来访,先出声了。
“木场——先生。”
“打扰了。”
这么讲应该还可以吧。
木场穿过院子,在窗外的狭廊前停下。
“您——总是在这么巧的时机出现呢。”
阳子似乎正在写信。她灵巧地收拾好手边的东西,转身面对木场。
“我倒总是碰上最不巧的场面。有空吗?”
木场在狭廊上坐下。他害怕与阳子正面相对。
“请上来坐吧,让您坐在屋外太不好意思了——”
“不,我坐这就好。我再怎么厚脸皮也不至于忝不知耻地踏进单身女子的房里,况且我也不认为妳有那么信任我。”
“没这回事——”
阳子想了一会儿之后,拿了个坐垫请木场坐。
“前阵子给您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我是凭自己的意志做事,没道理该受妳道歉。先不管这些,妳心情平复下来了?”
阳子幽幽地笑了。
“神奈川那群家伙最近跟妳联络了吗?”
“还没有。请问——”
阳子的视线集中在木场的背上。
“您是否——知道什么了吗?”
“嗯。”
“您去——调查过了?”
“嗯——”
木场盯着院子里的草木。隔壁家院子里的栗树,枝桠长到这边来了,不久就会结果了吧。
“——增冈他,来通知过柴田耀弘死去的消息了?”
与其半调子地婉转老半天,还不如单刀直入最快,那样较合乎木场的性格。
“是的。”
看不出惊讶的样子。阳子这名女性比想象中的干脆果汁。
阳子又再次邀请木场进屋内,木场最后还是接受了。
佛龛里摆着两张照片。
一张是加菜子,另一张大概是已去世的母亲吧。母亲的照片被撕去一半,照片右边原本应该是父亲的部分,如今只剩下肩膀部分。
两张照片同样都已褪色。
上面摆饰着加框的手印,听说是加菜子中学入学纪念时留下的。
“木场先生——最后还是让您给查出来了呢。”
阳子端茶过来,木场不知该怎么回答。
“对不起,我说谎了。但是——我不希望让您……”
“别说了。”
“我不希望让您知道这些过去。”
阳子说,眼睛望着远方。
纸门全部拿下了,家中的格局一览无遗。
房子并不算很大,却透着一股寒意。有种难以忍受的失落感。这里欠缺了某种重要部分。
“这里也——变得很寂寥了呢。”
原来如此,欠缺的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阳子的家人。
“那边原本是加菜子的房间,对面的房间则是雨宫的起居空间。”
“妳跟雨宫一直同居?”
“不,是搬来这里之后才开始的。”
虽然木场没开口问,阳子自己讲了起来。
“不管原本是什么关系,在一起十四年的话感觉也和家人没两样了。不过,雨宫本来就是个本性诚实的人——自他被柴田家派来监视开始就是了。”
——十四年前,昭和十三年,与现在相同的季节里。
柴田耀弘之命令下,一名叫做雨宫典匡的青年被派往阳子身边。
直接受命于有大恩的柴田会长,雨宫自觉责任重大,必须认真执行。但是对自己而言,要像个间谍般巧妙地如影随形、随时监视毕竟是办不到的事。仔细思考后,雨宫对阳子说——希望今后能以家人亲戚的关系相处,相互信赖的话,就没有必要相互刺探。不知该说他很诚实还是很愚蠢,或者根本就是不得要领,总之雨宫向阳子提出了这个不该由监视者口中说出的提议。
于是,雨宫就在当时阳子们居住的大杂院里租了一个房间住下。他的工作与其说是监视,更像是负责照顾她们一家人。阳子虽然有柴田家帮忙支付的养育费与医疗费,但自己的生活费仍需自己赚取。相对于此,雨宫只要每个月交出报告就能领到薪水,所以说清闲也是很清闲。因此虽然没人向他要求,他还是主动帮忙照顾刚出生的加菜子,还每天到医院看护阳子的母亲。
“加菜子算是由雨宫一手扶养长大的。那孩子,称呼自己的生母为姊姊,很见外地称呼养育自己的人为雨官先生。自出生以来,我赋予那孩子的就是这样的一生。”
阳子的眼神很悲伤。
“母亲走后不久,战争爆发了。我们一家到外县市避难时,雨宫也一样为我们尽心尽力——那时我已经把他当作是家人一般了。很可笑吧。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工作而已——但,他真的对我们很好。”
“妳、对雨宫、难道……”
“请别误会,他不是那种人。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请您——务必相信我。”
木场觉得这点应该值得信任。
木场想起了雨宫那张——缺乏凹凸起伏的面貌。但那个男人的人生也可称之为坎坷的一生吧。
根据增冈的资料,雨宫原本是柴田制丝的子公司柴田机械的员工。虽不知他原本担任的什么样的工作,据说是技术方面的员工。
如此平庸的人生不知在何处出了什么差错——但不管如此,造成这个局面的无疑地是木场眼前的阳子。
“我当上女演员后,雨宫成为我的助理,帮我打理身边的杂事。加菜子也成长到不需随时关照的年纪——因此经济上开始渐趋稳定。我会成为女明星真的是偶然的机缘。靠着年轻时当收票员的关系,找到了在摄影棚打杂的工作——”
“这件事我有听过。”
美波绢子的成功故事很有名。当时杂志也报导过好几次,即使不是影迷多半也曾听过。不过并不包含没没无名时的悲恋故事;至于她已经有小孩,且小孩还是柴田财阀的公子哥儿的骨肉,跟班是柴田家的监视人——这类听似胡扯的故事更是谁也不会相信吧——
一般人更关心的倒不如说是绢子突然息影的理由。
木场趁机询问此事。
“算是——为了加菜子吧。”
阳子微笑,看起来像是在——装傻。
“而且柴田家对我拋头露面的行为也不太高兴——我自己对谎报年龄也有点愧疚。”
算了,理由确实很充分。只不过木场认为,如果柴田家对此事不太高兴,恐怕根本不会让她出道吧。木场提出自己的看法,阳子有点困扰地笑了。
“他们原本以为我就算出道也不可能成名吧。而且好笑的是,他们觉得我还蛮可信赖的。因为雨宫每次都会按时呈上报告,而我自己也从来没打破过约定——而且那时,那个人也早已不在世间了。”
“妳真的从来都没想过要见柴田弘弥?”
“从没想过。我们的关系大概在那时就已经结束了。”
“妳是说那并不是可歌可泣的悲恋?”
“现实与演戏不同呢。那个人——如今已是久远过去的事了——弘弥先生当时大概只是同情我的遭遇而已。”
“只是同情会发展成私奔?”
“弘弥先生他真的很温柔。对他而言,爱我跟给演员红包、给画家买画具的资金没什么不同。而我——那时我一直在照顾生病的母亲,真的打从心底倦了,很想很想逃离这一切。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与一般男女的情爱或许并不相同吧。”
“那,同情与逃避现实之下怀的孩子——为何拼了命也想生下?”
阳子一瞬间退怯了。
这问题对她来说或许太过痛苦吧。
“所以才更要——生下来。小孩子是无辜的。”
如果不考虑——面子或保身、产后的辛苦等等自己的问题,的确就如阳子所说的一般,不管是因什么理由怀下的孩子都是无辜的。堕胎可说是父母单方面的自私行为。
“说的也是,这种说法——对加菜子太可怜了。”
听到木场之言,阳子哭了,表情依旧坚毅,只是脸颊多了两行清泪。她的表情就像个年幼的孩子在撒娇。似乎忍耐不了失落感,阳子低头呼唤女儿的名字。
“加菜子——加菜子。”
可是既然这么为女儿着想——
“为什么要拒绝遗产?”
“我不想——让加菜子知道她的身世。”
啊,原来如此。若据实以告,势必只有木场刚刚说的那种说法。
“难道不能说谎吗?说实话并不见得永远是好事,什么谎言都好——”
“我已经说了太多谎了。继续说谎下去,只会在谎言上累积更多的谎言。我是个骗子。”
没这回事。这名女性完全说不了谎。这名叫做阳子的女性,似乎真的只能以这种正直得有点傻气的方式活下去。真没想到她以这种性格还能当得成好演员。
不,也不算好演员吧。
阳子继续哭泣。
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待在这里,会产生就这样持续下去也好的错觉。那个超乎常理的事件与现在的状况之间有道很大的隔阂。
事实是,加菜子与雨宫都消失了,阳子正在哭泣。但事到如今,面对这一切木场都无能为力。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不再哭泣?要填补这股失落感需要时间,恐怕也只能仰赖时间。解决事件,解开真相,揪出犯人,以上的任何一件事似乎都对她没有帮助。“打倒敌人”恐怕是与现在情况最不相配的一句话了。没有意义。
——京极堂他,
早就看出这种状况了吧。
——岂能任由他摆布!
在自己眼前消失的加菜子、消失的雨宫、被杀害的须崎——
就算真如京极堂所言,分尸杀人与加菜子的事件是不同的——
就算真是如此,也不能就此放任不管。
在木场的心中已经逐渐忘记原本渴望的目的。木场已经不确定究竟自己在那个阶段开始产生目的意识,至少现在已逐渐脱离了“为了阳子”的层级。如果把“为了阳子”视为最重要的项目,就该遵从京极堂的建议,维持现状什么也不追查,守护她直到恢复才是最好的方式。但是不行。
这个事件已经演变成木场自己的故事了。担任配角时要他放任不管还成,一旦成为主角就办不到。木场必须靠自己的行动,导引出与符合木场个人特质之结论。
“——妳与美马坂是什么关系?”
阳子拿着手帕擦泪。
“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回答得不明不白。眼泪令话语断断续续。
无法判别回答的真假。
木场没来由地认为美马坂是本次事件的重要因素。
既然他的唐突登场是阳子的安排,向阳子询问理由也是理所当然。
“很难想象受学界放逐的天才外科医师与卖票女孩之间能有什么交集。就算当上女演员以后也一样。妳跟他在哪认识的?”
“他是——我父亲的——”
“父亲?妳父亲是做什么行业的?”
“也是个——医生。”
所以说,美马坂是阳子父亲的朋友吗?由里村的话推测起来,阳子与父亲住在一起时,美马坂尚未被驱逐出医学界,正是他以天才之名纵横医界之时,因此阳子曾听说过他的声名也不奇怪。但是既然是朋友,表示阳子父亲也是医学界的核心人物吗?
“妳父亲——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会把妳们母女赶出去?”
“我父亲——我不太愿意回想当时的事。那时父母之间感情很不好,”
阳子带着哭声啜泣,轻轻拭去眼角泪水后沉默了片刻。
“是因为母亲的病。”
“病?可是你父亲不是医生吗?”
“是的——但母亲得到的是不治之症。”
“不治之症?科学这么进步,还有治不好的病?”
木场对医学方面完全无知,以为现代化之后医学昌明,所有过去治不好的绝症全都能根治。
“她得到的病叫做肌无力症,是种肌肉萎缩无法活动的病症,手臂跟双脚抬不起来,连眼睑都无法自由张阖。”
“治不好吗?”
“严重的话听说很难治好。家母不幸得到的是重症——”
语气很平淡。
“——很不可思议地,随着表情从脸上消失,人的感情彷佛也跟着一起消失了。本来这是一种神经产生问题造成的疾病,可是母亲的心却也随之病了,一天比一天严重,到最后好象整个换了个人似的。”
“那妳父亲也没道理拋弃妳们吧!本职是医生就更不用说了,治不好就想法子找出疗法啊!”
“父亲他——致力于从医学途径上寻找解决方法。但那跟日常生活是两回事。”
“妳被父亲拋弃,害得要过苦日子,为啥还想为他辩护。”
平常人连恨都来不及了。
一切不幸是由于父亲无情的行为开始的。
“——木场先生曾想过外表会改变一个人的个性吗?”
阳子露出无比悲伤的眼神看着木场。
“母亲原本是很美丽、心地很善良的人。但是受到病魔缠身的母亲很丑陋。我并不是指容貌。她的心、她的灵魂变得像是魔鬼一样。没人受得了跟那样的人相处的。您或许想说身为家人、身为夫妇更应该抚慰母亲的心灵是吧?但只凭这些美丽的口号并无法支持日常生活。身为医生的父亲似乎认为——既然无法治疗心灵,至少也想治疗好母亲的身体。我想他也只知道以医生身分来面对母亲吧。只是——到最后还是没办法令母亲痊愈。”
阳子的视线投向佛龛的照片。
“与母亲的生活让我清楚地了解到这个事实。我自己也曾无数次想拋弃母亲。所谓的地狱或许就是指那样的生活吧。我对母亲仍有一丝亲情,所以更觉得痛苦。这种痛苦驱使我做出私奔的幼稚行为——所以,要我无条件地责备父亲,我办不到。当然我也不敢说我不恨他——”
听完阳子的告白,木场不知该如何响应。也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就算阳子压抑对父亲的恨意,向木场说谎,揭发这件事也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木场也开始觉得继续听阳子的过去事件很痛苦的事情。不管经历过什么事情,阳子仍是现在的阳子,知道她的过去只是种无意义的行为。木场本来就只知道阳子作为电影明星的虚像的那一面。
对木场而言,一开始,不同于女明星美波绢子的现实——柚木阳子是个重担。但是到现在,她的过去与女明星的虚像早就合为一体,无所谓了。
不知不觉间——大概是想通了的那天开始——木场受到现实的柚木阳子所吸引。昨天京极堂对他如此暗示,木场在朦胧之中再次体认了这件事。
越说阳子越悲伤,越听木场越疏远。木场的故事与阳子的过去无关。重要的是今后该如何处理——这才是问题。
“增冈——他好象雇了侦探咧。”
“侦探?”
“大概觉得交给警察处理不放心吧。可惜的是他雇用的家伙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侦探,肯定没办法找到加菜子。对了——增冈那家伙除了柴田的讣报以外还跟妳说了什么?”
“一个月——一个月内,如果无法确认加菜子死亡时,将视我为代理人,继续展开遗产相关问题的交涉。”
“原来如此,那,妳打算怎响应?”
“没什么好问的——只要一个月内加菜子回来的话——一切照旧。”
阳子还没放弃希望吗?
“没回来的话咧?”
阳子瞪了木场一眼,木场的问法的确很讨人厌。
“我打算继承财产。”
“为何妳会改变心意?”
木场觉得很意外。
以没有理由接受来拒绝柴田家微不足道的援助;只因不想伤害女儿,一直顽固拒绝继承天文数字的莫大财产。连增冈也不得不承认她对钱毫无兴趣。这样的阳子,居然愿意继承财产?
“我开始觉得,真的不想让加菜子知道的话,这才是最好的办法。当然,这也——考虑到加菜子回来后的事才下的决定。”
表示——她真的还没舍弃希望吗。
木场实在无法相信加菜子还会回来。
木场认为加菜子绝对已经死了。听来或许残酷,但这就是现实。柴田家也只是还无法确定加菜子死亡而感到困扰。在众多关系人当中,到现在还相信加菜子还活着的——
木场想,恐怕只有阳子一个而已吧。
“加菜子活着回来的话,一定需要很多治疗费吧。当然,就算身体没有问题,也还是需要很多钱——一想到无辜的她被卷入我们这些大人间的纠纷我就——”
阳子又再度流下眼泪。
“一切,一切都是我不好,一切坏事的元凶都是我,所以——”
语尾发抖,转为啜泣。
“而且——说不定那孩子已经知道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了。那么,如果真是如此,现在说再多也……”
“妳是说加菜子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了?妳认为是增冈泄露出去的?”
“增冈先生做事不可能这么急躁,所以我想应该不是增冈先生。但是——若不如此猜想。”
“妳认为那就是自杀的理由,嘛?”
多愁善感的少女知道了自己可耻的身世,厌倦人世,企图自杀。到此为止听起来还像老套的不幸故事之发展,但是——
九死一生的少女于生死之境彷徨后又被卷入难以费解的犯罪之中,最后还遭人绑架。少女没有罪过。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与其称做不幸或灾难,更不如说是悲剧。
正如阳子所言,加菜子才是受到大人们自私想法作弄的被害者。
木场只是个外人,但阳子是这女孩的母亲。
母亲啜泣个不停。
不管是什么情况,总希望女儿能回来吧。
而情非得已的遗产继承应该也是为了将来——不,为了在记忆里留下加菜子曾存在过的遗痕。
神奈川那群家伙竞怀疑如此可怜的母亲?到现在也仍继续怀疑?虽说,阳子的确做了许多伪证。
“神奈川那群家伙知道多少妳的底细?”
“我除了——加菜子是柴田的直系子嗣以外——什么也没说。但是既然木场先生都已经知道了——多半——”
“这妳倒是可以放心,那群无能的家伙不可能知道。”
木场会知道阳子的过去也是一种偶然。
正常之下不可能得知。
阳子带着复杂的表情听木场的话。
对阳子而言恐怕还是没办法放心吧。
那群家伙很无能——就代表他们也没办法找到加菜子。而且不只如此,这同时也意味着神奈川县警完全缺乏解决这次事件的能力。
——没办法,这是事实。
——他们连阳子撒的一个谎也看不穿。
原本打算如果中途知道答案的话就不问了,不过木场还是决定问最后一个问题。
“只不过啊,姑且不论妳的底细——妳骗了神奈川那群人吧,为啥?”
“咦——?”
“我在说戴黑手套的男人。妳或许不知道,我人其实一直都在后面的焚化炉前,我很清楚妳根本没进森林。”
“那是因为——”
“至少让我知道妳的真正用意。为什么妳要让那群本来就是乌合之众的笨蛋更加混乱?越说谎就更不容易找到加菜子吧!妳——不可能真心希望如此吧?”
“因为警察们——只知道怀疑雨宫跟木场先生你,以及我而已,所以……”
“所以希望警察们把焦点放在外面是吗?”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招的确有效。
听青木说,那些笨蛋们被先入为主观念所束缚,丝毫没考虑其它情况,阳子的伪证实际上也让他们开始注意到其它的可能性。
“而且,那女孩——楠本赖子的证言如果是真的,那个戴手套的男人不是很可疑吗?——虽说这只是我以外行人眼光所作的猜测。”
这么说也没错。
如果加菜子不是自杀,目前最有嫌疑的只有手套男。如果这是事实,认为他与绑架事件有关也不奇怪。再加上手套男同时也是分尸杀人的嫌疑犯。
——赖子。
也必须去见楠本赖子一趟。
阳子凝视着木场。她已不再哭泣,但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宛如赛璐珞娃娃般的皮肤依旧白皙,只有口红格外鲜丽。
——居然染上了颜色。
这不是屏幕也不是剧照。
这女人活生生地存在着。
——混蛋京极,自作聪明说啥鬼话。
当务之急乃是该想着如何抚慰阳子女士的伤痛,
——别插手了。
而不是像个笨蛋似地去想着如何打倒她的敌人。
——别做多余的事。
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确实,那样做或许对阳子比较好。
阳子能重新来过的机会只有现在,也只有木场能伸出救援之手,帮助她忘怀一切不合常理的过去。
同时那或许也对木场本身较好。
多少得花点时间,木场只需在一旁守候,等待新的故事诞生即可。
心情逐渐动摇,名为木场的箱子即将开启。
阳子轻声细语地说了。
“木场先生——您还打算继续插手介入我们的事吗?”
“嗯,当然会。”
木场急忙把箱盖盖上。
“为什么——呢?”
“因为啊,这已经是我的事件了。”
木场站起来。
阳子默默地抬头看他。
“问了这么多深入的问题,希望没让妳感到不愉快。妳看也知道,我天生就比较粗线条。”
多么装模作样的借口啊。
“如果,”
木场回避阳子的视线。
“如果您更早一点介入就好了……”
“打扰了。”
“是您的话……”
“我会再来的。”
是您的话——
木场没听到最后就转过身。
也不知道阳子是否把话说完了。
箱盖要开敔还早。
木场想。
采访笔记/关于持箱幽灵
●听说出现了一个穿燕尾服的年轻男人的幽灵。手里拿着箱子,走路非常快。看到他的人会生病。三班的堀野同学看到他的隔天就请病假了。
八王子?十岁?男
●那是一个抹发油的男幽灵。听说他在去结婚典礼的路上死掉了,小心翼翼地拿着箱子。
八王子?十三岁?女
●有个手跟脸会发光的亡灵出没,身上穿著黑衣,好象刚从葬礼回来的样子。手上捧着小小的棺材,里面有小矮人的尸体。
田无?十一岁?男
●白手妖怪带着箱子来到这里,就出现在交通号志的对面那一带。
田无?九岁?男
●那是个穿丧服的男幽灵。听说脸上没有器官,不过听亲眼目击过的朋友说还是有。小心翼翼地抱着箱子。我自己没看过,不过听说他走到寺庙那边了。听说有五个人看过。看起来走得很慢,但怎么追都追不上。
调布?十一岁?男
●身穿礼服的男子抱着箱子走路。脸蛋像是娃娃一样,我觉得他的举动很奇怪。
昭和町?十五岁?女
●黑衣幽灵抱着箱子绕来绕去,被他偷窥的家庭会得病。他抱着的箱子里面装满细菌。
昭和町?十岁?男
●有个不认识的男人出现在葬礼上。他是幽灵。没发觉就不会有事,要是有人发觉了近期内又会有人去世。幽灵抱着箱子,所以一看就会发觉到。所以参加葬礼时最好不要东张西望
多磨灵园附近?十六岁?男
●身穿礼服的男子在坟场徘徊。见到喜欢的坟墓就把箱子埋进去,然后坟墓所有者一家人都会得病。
多磨灵园附近?十四岁?女
●手腕发光身穿丧服的男子手里拿着从坟场里挖出来的箱子,他是幽灵。
多磨灵园附近?十五岁?女
●无脸怪抱着箱子追人,被他追到三年后会死。
芦花公园附近?十岁?男
●有个黑衣外国幽灵。语言不通,所以被他作祟的话没办法驱除,念经也没效。手上的箱子装了骨头。
芦花公园附近?十二岁?女
●白色手腕在路上爬行,追它它会逃进箱子里。是箱子的主人饲养的。
田无?十岁?男
●带着箱子的怨灵把活生生的手臂放进箱子里,一遇到人就会把手从箱子里放出来,手会追人追到天涯海角。隔壁镇上的少年就被追进厕所里,隔天一看,手夹在厕所墙壁与围墙之间动弹不得死掉了。所以说手臂如果不在当天回到箱子里会死。
田无?十一岁?男
●最近有个穿礼服的幽灵抱着箱子出没。明明脚都没动却移动得很快。好几个人都有看到。
登户?十三岁?男
●从镇外箱馆逃出来的妖怪到镇上吃尸体。牠把尸体撕成碎片放进箱子里当作便当。听说不赶快抓到牠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
登户?十五岁?男
8
我到访时,京极堂正抱着头瞪着矮桌。
京极堂夫人说自从前天木场离开后他就一直这副德行。
前天朋友家守灵,夫人去帮忙打点事情,回来时恰好碰上木场正要离开,从那之后到现在还没听过丈夫开口。
“昨天他一早就出门,直到晚上才回来。可是回来了也还是这副德行。结果我能谈话的对象只有猫,差点忘记人话怎么说了呢。”
夫人说完,露出苦笑。
所以说,京极堂昨天很难得地主动出门调查了吗?
“因此昨天听您联络说今天很多客人会来,心情上仿佛得救了一般。刚刚有位似乎叫做青木——的先生打电话过来,说待会也会来。”
“青木?青木刑警吗?”
夫人说她不清楚。
如夫人所言,我这个朋友真的彻底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我好歹也算是客人,可是他连看到客人坐在旁边还一声招呼也不打,实在很过分。没办法,我只好观察起他身边的事物。
增冈律师给的资料之类的文件整齐地堆放在榻榻米上。旁边摆着《书图百鬼夜行》系列全十二册。后面则依开数大小整齐地排放了许多不明所以的汉籍或古文资料。他身边则有许多堆积如山的书籍与笔记本。京极堂这个人意外地几乎不做笔记,因此他记了些什么倒是很叫人好奇。另外,对面也可看到堆了许多杂志。他身旁的空间被书籍所填满。书店跟书斋还没话说,现在连客厅也被占领了。
京极堂突然转头看我。
“怎么,你在看什么,真恶心。”
我才觉得恶心,害我吓了一大跳。
“让人等半天,你好意思一开口就说这种话吗?这么专心是在想什么?”
“嗯。”
京极堂简短地应了一声,转头望着庭院。
“说到这个。”
他从由我这里看不清楚的书堆中抽出一叠杂志放到桌上。
放在最上面的是个纸袋,是我大前天拿来的纸袋。
“我看你把这东西丢在这里,摆明是要带来给我看的,所以就读了。”
是久保的排版稿。
“啊,那个本来就是想让你看才带过来的,你读过了当然是最好。那,看完感想如何?”
“问题很大。”
他回答得很冷淡。什么意思?
“这个待会儿再说。另外里面还有封寄给你的信我也不小心看了。读到一半才发现是私信,但已经来不及了。”
“信?啊,小泉的是嘛?”
“没错,被我看过了喔。”
“嗯,没关系,反正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对你来说没关系,对我来说关系可大了。结果害我在意起你作品的刊载顺序,又把你写的那堆阴郁的私小说全部看过一遍了哪。”
京极堂指着桌上的那些杂志。
原来是过期的《近代文艺》。
“全部?你什么时候看的?你不是很忙吗?”
“昨天晚上。信是前天看的,不过昨天接到木场的报告电话后又突然想起来。”
“因为大爷的电话而想起来?那又是为什么?”
“这不重要。话说回来,你还在烦恼顺序吗?”
老实说,我已经忘了。
这几天忙着注意事件,我连单行本出版的事都忘了。正确而言并非完全忘记,只不过被塞进脑袋的角落里,远离了我的意识。
不过也不可能老实地这么说,只好含糊地说我还没决定。
“既然如此,我就说说我思考事件的过程中顺便产生的见解好了——”
京极堂从杂志堆底下抽出一张纸交给我。
“这是什么——?”
我看了一下。
纸片上纪录了我作品的一览表。
“有帮助就拿去当参考吧。”
京极堂装作很不以为意地说。虽然到最后都没机会找他商量,不过我这个细心的朋友还是主动替我考虑了刊载顺序。
一览表分做上下两段。
上段看来是依刊载于《近代文艺》的顺序做排列。
昭和二十五年五月三十日<嗤笑教师>
昭和二十五年九月三十日<意识型态之马>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三十日<E?B?H的肖像>
昭和二十六年四月三十日<天女转生>
昭和二十六年七月三十日<带着苍白的脸色>
昭和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舞蹈仙境>
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三十日<温泉乡的老爷>
昭和二十七年八月三十日<目眩>
“你是作者当然一看就懂吧,上段是发表于杂志的顺序。只不过如同小泉女士于信中所言,脱稿的顺序是<带着苍白的脸色>比<天女转生>更早;若更进一步着眼于着手顺序,则<舞蹈仙境>又比<苍白>更早。关于这些事情的经过我也听你提过,她的见解并没有错,而撰写者的你自己也想必再清楚不过了。接下来——若要我表示个人意见,我认为你的作品依以下的顺序来阅读或许比较好吧。当然,这只是个参考罢了。”
下段也是我作品的一览表,不过顺序不太一样。
大正~昭和初期—幼少期<带着苍白的脸色>
昭和七年前后—少年期<温泉乡的老爷>
昭和十四年—青年期<E?B?H的肖像>
昭和十五年—学生时代<嗤笑教师>
昭和十七年—战时<意识型态之马>
昭和二十年—终战<天女转生>
昭和二十二年—战后<舞蹈仙境>
昭和二十七年—现在<目眩>
“这是——按什么顺序来排的?”
“少来了,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这是作品内的时间顺序。你的作品表面上的风格虽然很扭曲,说穿了还不就是私小说,一看几乎就能知道各篇描写的是你哪个时期的经验。<带着苍白的脸色>应该是基于你幼年时期的恐怖体验印象撰成的故事,<天女转生>则是以终战时期的焦上为舞台。大致的时代都设想得到。所以我就按照这个顺序排列了一下。”
“嗯嗯。”
正是如此。这种排法的确很通畅。如此理所当然的排法我之前却想不到。
光只是注意那些书写时期、连载顺序的问题。
“内在时间是种很主观的东西,所以算不上真正意义下的时序。所以说,我列出的顺序也不见得就是正确的。总之这只是芝麻小事,觉得我太多事的话丢了即可。”
“不,怎么可能丢了。我觉得这应该是目前最理想的排法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那就好。”
京极堂以更冷淡的态度回答后,盯着我拿出来的清野名册,再次陷入沉默。
不久,夏木津与鸟口来了。
客厅被我们这群怪人团体所占领。
“京极,省点麻烦,快快开始吧。”
夏木津不断催促。他今天心情也很好。
京极堂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说:
“那你们又是为了什么选在今天集合?说要开始是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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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傻话,说要跟我们报告那天之后的事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我兴奋得有点脸红。想听结论,心急得不得了。
夏木津很难得地站在我这边。
“没错,你有说过。还说日期由我们自行决定,所以我就自行决定了。你八成以为我不爱听话而小关记忆力又很差,所以随口说说也没关系对吧!我可不会让你瞒混过关。”
京极堂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想过要瞒混过关。我的确这么说过。但我原本那么说就是为了支开日期,你们现在却又聚在一起。要对你们讲的另有其话哪。好吧,总之你们先向我报告再说。”
京极堂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似乎真的觉得很讨厌。
我先做了前天的报告。因为夏木津又先躺下了,变成全部由我来报告。我描述了偶遇久保、与赖子的对话、以及君枝的话等事之经过。虽然有很多对话只有夏木津才懂,不过本人并没有特别出面解说。鸟口听到御龟神的部分大笑了起来,京极堂也一起苦笑了。夏木津起身,
“不过啊,后来想想应该说御猿神比较有信服力,我已经在反省了。可是当时真的觉得乌龟比较好。”
他很认真地说。
“话说回来夏兄,那些楠本君枝的丈夫们的容貌都被你说中了,你真的看见了吗?”
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嗯,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那个茶柜上有张老照片。然后旁边还有张发黄剪报,剪报上有个戴眼镜的老头喔。”
“咦?”
“不过啊,照片太小了,看不出是秃头还是受伤,所以我就随口瞎说。哪个是哪个我也是乱猜的。剪报上有写名字,但我当然记不住所以就没说了。我想大概是那个女人自杀前变得多愁善感,才会拿照片出来缅怀一番吧。”
原来是——亲眼看到的吗?
“什么嘛,原来是诈骗!”
“才不是诈骗,她也真的在回想那三个人咧。”
“关口,不管是哪种都无妨吧。总之夏兄的策略成功了,那不就得了?”
“策略?那个御龟神是策略吗?”
我完全没发现。
“什么?关口,原来你向我报告,自己却连这点小事也看不出来?你真的是完全不能信赖的叙述者哪。听你说话的人全都会摇头叹息吧!这可是夏木津侦探难得会令人鼓掌叫好的妙招啊。”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带来了什么效果。我忍辱询问。
“你知道吗?关口,楠本君枝因为转而相信起灵媒御龟神而无心自杀了哪。当然一方面是对御筥神产生了不信任感,另一方面则是因担心女儿,顾不得原本自杀的打算。”
“啊。”
确实,那之后君枝脸色大变,立刻出门寻找赖子了。如果我们什么也没说就离开的话,难保她不会真的自杀。就算当场再怎么阻止也没用,毕竟我们也不可能一直监视她。
“对了,夏兄,你那时在赖子背后看见了什么?”
“看到痘子,还有那个怪男人。”
“久保吗——这可不妙。那,后来是否找到赖子了?”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是吗——”
京极堂又再度抱着头烦恼起来。
“痘子长在哪里?”
“这带吧。”
夏木津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身边去,用食指戳我背后指示位置。
“大概是这一带。”
那是在第七颈椎下方接近胸椎的部分。所以已经不算颈部,与其说后脖子不如说背部上方比较对。
京极堂注意地看着。
“那鸟口你呢——结果如何?”
话题突然被带到鸟口身上。夏木津把我一把推开。
“等很久了。”
鸟口因总算轮到自己而显得很有精神。
“要找出第一个信徒真的很费功夫。那本信徒名册基本上是以五十音排序,而且也有很多部分蛮随便的,因此对于找第一个信徒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我就去找经常出入箱屋的人偶业者打听啰。可是这些业者就算没信徒那么凶,也多半不是朋友是信徒,就是师傅是信徒,所以大家警戒心都很高,一点也不肯透露消息。于是我又朝别的方向去打听,这次就很成功,几乎可以肯定第一个信徒是谁了。”
“为什么说几乎?”
京极堂不开口,所以我就问了。
“因为没办法向本人做确认嘛,所以我也不确定他的名字叫什么。女儿节人偶不是有牛车、方形大箱之类的配件吗?第一个信徒就是专门涂装这些配件的工匠,名字好象叫山内或山口。当时寺田木工也有承包这类装饰配件的制作。上一代的技术差劲,不会制作这类手工艺品。不过兵卫的手很灵巧,所以也接起这方面的工作。工作比例大约是铁箱一半、木箱一半、手工艺品少量。他就是手工艺品方面的客人。”
“为什么不确定名字?”
“因为大家都只叫他的外号阿山。我说的另一个方向就是那些搬木材之类材料进箱屋的业者,或金属加工机器的制造商这类人。他们跟人偶业界没直接关系,与阿山是透过寺田木工认识的,除了在箱屋有机会碰面以外没其它接触。这群人在箱屋变成御筥神后就逐渐疏远了。不过刚开始应该还是常进出箱屋,所以我料想他们应该有听说过些什么谣传。”
“这个着眼点很敏锐。”
京极堂赞美。
“可是连名字也不知道的话,没办法断真假哩,鸟口。”
“名字并不重要。”
京极堂照样摆着一张臭脸,毫不客气地否定掉了我对鸟口的追究。
“然后?”
“那个男的——我忘了说,他是男的,总之我们姑且称呼他山口好了。山口因为自己的不小心害孩子受伤,夫妇因而感情失和,让老婆给跑了。之后他就一直很灰心丧志。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山口不断受到兵卫的鼓励。那个沉默寡言又不亲切的人居然会鼓励人——所以大家都很惊讶。”
“你说兵卫鼓励他吗?”
“是的,鼓励他,而不是用一些什么不可思议的咒法。是类似美国流行的那个什么心理治疗的行为。”
“有听说是怎么个鼓励法吗?”
“有听说了。当时很多人在讨论这件事,说那个木头人是在胡说些什么。当时兵卫好象是这么说的:‘阿山,我会把你的不幸封进箱子里,别再失意了,早点打起精神吧,小孩的伤虽然没办法恢复原状,但时间会解决一切的’——大致如此。中禅寺先生,您觉得如何?”
“非常普通的鼓励法哪。跟灵能毫无关系,任谁都说得出来的骗小孩式的鼓励法。不过跟你说这些事的木材行或机器行的人确定不是御筥神的信徒吗?”
“我确定不是信徒。他们都是一些拿圣经擤鼻涕、取符咒擦屁股的没信仰的人。有好几个人记得阿山这号人物,不过大多都很相似,都是没信仰的家伙们。”
“这件事是何时发生的?”
“山口的孩子在去年正月受伤,他老婆跑掉则是二月的事。”
“嗯嗯。”
“也就是说,山口受兵卫鼓励是在御筥神建道场之前,澡堂老爹找到福来博士的‘魍魉’之箱之后。因此要问我他是不是就是第一个信徒,其实我也不敢断定就是了。”
“不,这就够了,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京极堂说完抬起脸来。鸟口虽被夸奖,接下来却很没用地说:
“只不过关于兵卫的家人嘛,这边就——”
“查不出线索?”
“是的。不过有听到一个值得注意的消息,听说常去箱屋的人当中有个奇怪的家伙。”
“奇怪的家伙是指?”
“这个嘛,大概是二十岁前后的年轻人,他不是人偶业界的人,要说是来订做箱子的客人似乎也有点奇怪。听说他出入得很频繁。”
“说频繁,是到什么程度?”
“这个嘛,据说是前年年底开始就常见到。这是刚刚提到的那个当时还很常到箱屋的没信仰的木材行老板说的,他说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就很可疑。木材行老板当时大概每个星期都会到箱屋一、两次。箱屋算不上大客户,但毕竟是从上一代就开始的老交情,自然不敢怠慢。然后——他说他每次去都看到年轻人在。只不过从不跟兵卫讲话,只是静静地待在工厂角落。也曾看过他进出工厂后面的住处,所以猜他或许是兵卫的家人。”
“原来如此。照前几天鸟口所言,兵卫结婚大约是二十一、二年前,因此若说那位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在计算上也吻合。”
没错,这么算来的确吻合,这点我也还记得。
“可是呢,也有些地方令人难以相信这两人是父子。”
“什么,不是吗?”
我每开口一次京极堂就瞪我一下。鸟口继续说:
“各位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豆腐店老板的证词吗?御筥神的道场完成是在去年夏天,当时有个订制大量大型木箱的客人——我应该有说过吧?”
“确实说过。”
“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似乎就是订做大箱子的客人。”
“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们都有戴手套。”
“手套?”
“据说他的手套要当作冬天用的略嫌太薄——像司机或照相师戴的那种——不过他一直戴着。这是木材行说的。另一方面,豆腐店则说夏天却还戴手套实在很奇怪。”
“啊对了,前天遇到的那个怪家伙也有戴手套嘛。”
“咦?”
对了,他是久保。
“关口!久保竣公有戴手套吗?”
京极堂大声地问。这大概是他这两二天里发过的最大声音吧。
我回答:
“他——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他失去了几根手指,因此总是戴着手套——就是刚才鸟口形容的那种薄手套。只不过,我也才只见过他两面而已,不敢保证。”
“这下子越来越糟了。”
京极堂手按着额头,脑子似乎正以剧烈的速度运作思考中。
“不,是我过虑了吧……”
“京极,你应该知道真相了吧。”
夏木津追问。
“嗯,知道是知道。这次的三件——应该是四件吧——事件当中有两件已经知道了。剩下的——我想,等听过你们的报告后应该就知道了。”
“原来还不知道啊。”
“就是知道了才觉得困扰。”
京极堂站起来。
“总之我先跟青木联络一下。”
京极堂说完离席,事情到底变成怎么回事我真的看不出来。鸟口似乎也与我感想相同。至于夏木津则又躺了下来。
看来夫人说的青木果然是青木刑警。
京极堂很快就回来。
“没联络上,他刚好朝这里出发了。”
京极堂在与刚刚分毫不差的地方以分毫不差的姿势坐下。
“快点说明吧,京极堂。你有事瞒着我们,又不肯履行约定向我们报告。一方面说着自己已经了解真相,另一方面却又装神弄鬼的。别再隐瞒了,快点告诉我们吧!反正你连刑警也叫来了。”
“再等一下吧,关口。木场大爷很快就到。今天找木场大爷与青木刑警来就是打算先把那边的问题解决,反而你们才是半途闯进来的哪。”
“那岂不刚好?”
夏木津插嘴。
“能一次解决不是很有效率吗?只不过啊,木场就不用等了,要等他我看我们都得在这边过夜。十八年前我跟那家伙约好早上十点集合,结果他居然下午四点才到。所以我们早点进行吧。”
夏木津人名记不住,却老是记得这些无聊事。
京极堂托着腮帮子,低着头眼珠子翻上看了我们几个一轮后,扬起单边眉毛,大大叹了一口气。不知他今天已叹气过多少回。
“我原想区隔外行人与内行人各自的舞台。这次的事件混沌不明,没必要的侦探却又有四、五个之多——”
“你想隐瞒事情才是最不应该的。”
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点。
京极堂表现出情非得已的样子,摆着臭睑交代了木场告诉他的那场奇妙体验记。在武藏小金井车站碰上的柚木加菜子自杀——杀人?——未遂事件。
奇妙的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
绑架预告信的发现。
神奈川警察愚昧至极的警备。
以及在众人环视之中忽然消失的少女——加菜子绑架事件的发生。
拘留,闭门思过。
这些内容多半都是增冈给的资料之补足,但充满了若非当事人绝对不可能察觉的临场感,带来了详细的事实描述及许多提示。
而京极堂的转述功力又十分优秀,他所转述的内容恐怕比本人的叙述更能重现当时状况。
接着京极堂说起木场在自己经验以外得知的事实,以及木场自己的推理。
楠本赖子难以理解的心境与家庭的问题。
青木向他报告的警察内部的种种问题,以及民间的恐怖传说。
里村对木场说的见解——木场似乎是在我离开不久就到了。里村把对我说的事又对木场说了一次。
前天武藏小金井站前派出所的警员问来的关于加菜子与赖子的评价。
以及与柚木阳子的对话。
“——我没仔细问过阳子女士与大爷谈了什么,只从电话里听了个大概。好,这就是木场大爷给我的全部情报了。现在我们所拥有的情报已经共通了。这样总行了吧?”
“才不好,你不是还隐瞒着你打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吗!”
“我不是打一开始就说过了!那跟你们的事件没有关系,你还不懂吗?加上刚刚说的情报就能完全把握现在的情况,光知道这些你们就该跟我一样感到紧张了。”
“缺乏你握有的情报真的能懂什么?我就不懂。鸟口不是也不懂吗——”
由我的位置看不到夏木津。
“那是只有你不懂。”
京极堂对我投以轻蔑得无法再轻蔑的视线,之后这长达数秒的难堪沉默在来访者的到达声中闭幕。
“打扰了。啊,大家都到齐了吗?中禅寺先生,昨天承蒙帮忙,真是感激不尽。”
在夫人的引导下,长得像小芥子木偶的青年很客气地进入客厅。
京极堂以一副久候多时的态度说:
“青木,你来得正好。不好意思,虽然你刚来,能不能麻烦你调度一下?现在立刻派人保护住在武藏小金井的那名叫做楠本赖子的中学生。看是要跟本厅还是地方警局联络都行。理由待会我再来——”
“楠本?是那个加菜子事件的目击者少女吗?我知道了,那不好意思,府上电话先借我用一下。”
青木刑警的位子还没坐热,立刻又在夫人的引导下去打电话。
“喂,京极堂,为什么必须保护楠本赖子?难道你已经掌握到御筥神与分尸杀人之间有所关联的确实证据了?可是就算如此,危险的女孩子也不只赖子一个,不是还有好几个候补吗?我们那天会去调查楠本家也只是顺便而已啊。”
不管我如何高声质疑,京极堂依旧保持缄默。鸟口拼命思考着,夏木津则——一如往常,由我的位置无法看见他。
青木回来了。
“我立刻拜托木下帮我处理了,现在应该已经跟当地警署联络上了吧。”
“有劳了——虽说仍然无法放心,只不过——我们民间人士只能仰赖警察,此外也无更善之策了。”
京极堂抚着太阳穴凝视桌子一下子,立刻拾起头来,请青木在鸟口身边坐下。
“你们都认识青木吧?啊,应该还没跟鸟口介绍过是吗?”
“久仰大名了。先前曾经在相模湖见过一次面,不过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鸟口,是三流杂志的编辑,今后请你多多指教。”
“嗯嗯,我还记得。也请你多指教。”
鸟口靠左让出位子,青木坐下。
我小声询问:
“京极堂,你昨天找警察协助了?”
可是我那极力不张扬的询问换来的却是明明白白的责骂之言。
“你也真笨哪,关口。完全相反,是我们协助警方办案啊。你的发言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最佳范例。”
这么说是没错啦,可是没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吧。
“而且联络警察本来就是我们一开始就预定采取的行动。只是刚好你辛辛苦苦抄写好要交给里村的御筥神名册,在交到警察手中以前先落入了木场大爷的手中,而他现在在闭门思过,自然得将之与警察机构分开考虑才行。所以我才主动跟青木联络。”
响应京极堂的视线,青木说:
“中禅寺先生,我昨天只问了关于分尸杀人事件的可能性。既然楠本赖子必须接受紧急保护的话,表示那之后又有什么新进展了?在不妨碍到您考量的范围内能不能向我说明一下?”
青木小心翼翼地看着京极堂的脸色接着说:
“当然了,我也能理解中禅寺先生尽力想防止木场前辈的莽撞举动的用心。对了,请问您联络过木场前辈了吗?”
“没有。不过我昨晚叫他今天一定要来一趟。”
夏木津翻身起来。
“所以说你笨。我刚刚不是说了?木场九成九不会来。喂,京极,光靠道理是不可能制止木场的。你如果真的为木场着想,现在立刻用我也能懂的方式说明一下,然后委托我保护木场才有用。”
“说的也是。”
总算,总算京极堂有那个意思说明了。
“——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说,这次的事件并非一连串的连续事件,而只是共有了某个部分,或是在与本质无关的地方上产生了因果关系,导致各事件彼此掩盖了各自的真相罢了。”
京极堂说完这句之后,缓缓地环视在场人士后接着说:
“当中有几个事件已经结束了。要追查这些事件的真相——我认为并非明智之举。”
“请问为什么?”
青木问。身为法律守护者,会有这般疑问是很合理的。
“因为将这些真相揭发出来,只会有许多人感到悲伤、不幸、或是前程受阻——却没有半个人会感到喜悦、感到幸福的。再加上各自的事件里虽然确实存在着那种该受到法律制裁的、所谓犯人的人——但真正应当受罚的人在法律上却什么罪也没犯;而犯人们在某种意义下也是受害者——所以将真相揭发出来的话,只会带来余味很糟的结果罢了。纵然如此,也还是该挖出真相吗?——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的意思是,余味很不好。
记得京极堂前天也如此说过。
鸟口带着温顺的表情说:
“可是如果有犯法还是应该惩罚啊——对吧?”
大概是顾虑到青木才作此发言吧。
“当然应该。特别是现在有警察青木在现场,既然这件事已经被他知道了,自然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也好。只不过我认为有时间投注心血在这些已经结束的事件上,还不如尽全力先解决现在进行式的事件比较好。”
“刚刚您说有四个事件是吧?”
鸟口说。
“那四个是什么跟什么?当中您所说的已经结束的事件又是哪些跟哪些?”
“关于这个嘛,首先是柚木加菜子杀害未遂事件,这是第一个。接下来是柚木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这是第二个。再来是须崎太郎杀害暨柚木加菜子绑架事件。最后是连续分尸尸体遗弃事件。”
“慢着慢着,加菜子绑架事件有两个哩。”
我帮他作了统计。
“当中一个是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哪。”
“说什么未遂,明明就被绑架了啊!”
“加菜子绑架的草率计画最后以失败告终,但却在计画者之外的别人手中完成了。如不这么推理,有太多部分都说不通了。”
“那么,您的意思是犯人有四人或是四组了?”
青木思考了一阵后提出问题。
“在一般情况下会被称作犯人的实行犯有四个吧——大概。”
“什么意思?”
他的讲法有点吞吞吐吐。
“就如刚刚说过的,因为犯人也算是被害者,是法律上无法惩罚的——所谓非犯罪事件的被害者。不仅如此,表面上虽死了很多人,在这四个事件当中,真正能称为杀人事件的,只有最初的加菜子杀害未遂事件,以及第三个的须崎杀人事件而已。而且最初的事件也是未遂。”
“分尸案——应该是杀人事件吧?”
青木问。很合理的质疑。
那不叫杀人又该叫什么?
“这点我原本不确定——不过在今天听过你们说的话后就懂了。那个该算是……对了,该算伤害致死——才对吧。以及尸体损坏、遗弃。嗯,没错。”
“嗄?”
“实际上能肯定的只有尸体遗弃事件而已,不应草率妄加评断。但总之必须绝对尊重里村的意见就对了。”
“——那是指,犯人没有杀意的意思吗?”
“没错。现在进行式的事件就只有分尸事件而已。继续放任不管可能会产生新的被害人,所以最少这个事件必须阻止其继续发展下去。可是在追查分尸事件时又会扯上其它事件,原本没必要揭发的秘密也不得不将之揭发。所以我才很烦恼。总之找到分尸事件的犯人是当务之急。”
“你本来不知道谁是分尸案的犯人吗?”
夏木津问,京极堂笑了一下,回答:
“是啊,只有这点不知道。”
“那其它都知道了?”
“所以才很烦恼。明明是该最优先揪出的犯人,我却不知道。”
“那你其它的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手上握有情报。就是关口每次每次不断指责的‘只有我知道的情报’。那个情报在四个事件当中只对解决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有效。公开这个情报对解决分尸事件一点贡献也没有,甚至还可能把其它事件牵引向不好的方向——所以我才不愿公开的。只要知道一个,自然不难知道其它。旁证也会一一出现。”
“所以说?”
“嗯,听完你们的话后,我几乎完全掌握了。”
京极堂说完,由和服的襟口伸出手来。
“中禅寺先生,您是说,您总算知道谁是连续分尸事件的犯人了吗?”
青木有点过度兴奋。
“所以才要我紧急保护赖子嘛!”
京极堂搔着下巴,说:
“只是,知道归知道,目前还是欠缺决定性证据,所以正确说来是有点头绪而已。不过如果我的推理没错,那么我们要应付的人很危险,能趁早准备最好。”
“犯人是谁?”
夏木津问。
“我想,犯人应该是久保竣公。”
京极堂毫不迟疑地说出名字。
“是否——有通缉的必要——?”
青木问。
“我想,只要能顺利保护楠本赖子就没有必要——毕竟目前缺乏证据,也不能多说什么。”
“总之请您先说明理由吧。”
青木有点僵直。
“首先我必须说,分尸尸体遗弃事件与御筥神之间没有直接性的关联,但有强烈的间接关系——我不太会解释,总之继续说下去你们应该就懂。接着,将分尸事件与御筥神结合在一起的是久保——这点或许也有些难理解吧。总之,这该从何说起呢——”
要说明真的这么困难吗?京极堂很难得地陷入了思考。青木咽着口水等候他开口。说明突然地开始了。
“分尸事件的被害人,我想应该就是警方比对出来的那三位没错,理由待会详述。警方不敢断定的理由只因为这三人之间的共通项目太少罢了,对吧?”
“是的,就是如此。虽然有可能是临时起意的杀人,但范围横跨一都二县,四处游走物色目标的杀人魔似乎又太虚幻了。所以我们推测要不是有不为人知的地区性理由,就是被害者之间有共通点——例如具有相同兴趣、或者以前干坏事的同伴。不,就算彼此相互怨恨也行。例如说三人的父母曾是一起干坏事的同伴,后来闹翻了,犯人为了报一箭之仇才杀死他们女儿等等。”
“那祖先是源氏,犯人是平家末裔(注)怎么样?”
注:在民间故事中源氏与平氏为日本平安朝末期的两大武士家族。平氏掌权后骄纵奢靡,致力铲除政敌源氏,后受到源赖朝、源义经等源氏的反扑,终于衰亡。故民间经常有源平不两立的印象。不过史实上并非如此单纯,在此不多赘述。
夏木津又开起玩笑了。
“嗯,这也行啊。但就是连这类的也没有,没有共通项目。”
“只有御筥神吧。”
“是的。但这能成为动机吗?例如说,对天台宗有恨意的犯人专找信徒下手,这听起来也太不合常理了。这么一来必须大量杀戮才行啊。”
鸟口反驳说:
“——天台信徒多如繁星,可是御筥神的信徒才区区三百个耶。”
“可是就算如此,也杀不了三百个吧?况且既然规模小,对该宗教团体有恨意的话,应该会先杀教主吧?大型宗教团体的话目标很多,但御筥神只有教主一个。但不管如何——实际上被杀的并非教主也非信徒,而是信徒们的女儿。”
鸟口提出我们前几天讨论过的御筥神犯人说。
“就是这点。我会注意到御筥神就是因为我怀疑御筥神本身是犯人。御筥神的系统非常可恶,会害信徒越不幸就越想捐钱出来。所以我想,会不会是专找喜舍金额很少的犯人为目标,进而诈取金钱——”
“关于这个意见我也听中禅寺先生说过了,可惜——并不能套用在这次的被害者上。我说的没错吧?中禅寺先生。”
京极堂点头同意。
“为什么?京极堂,你不同意鸟口的意见吗?为什么?”
“关口,还有鸟口,你们听好。之前我也说过,清野的注释算是过度洞悉的看法。”
“嗯嗯,你说喜舍金额少的人会发生不幸的看法是受到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嘛?你说那是偶然——”
“不算偶然,但是是带有先入为主观念的看法。前几天我说这份清野带来的名册不该解读成‘喜舍金额少的信徒遭到不幸’,而是该解读成‘因为变得不幸,所以增加喜舍金额’比较妥当。不过实际上这两种说法都一样,不能套用在被害人的家庭上。”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清野获得这份名册时,这三个家庭——埼玉的浅野家、千住的小泽家、以及川崎的柿崎家都尚未发生不幸。那只是清野依自己的先入为主观念所写下的预言。”
“可是实际上——”
“没错,不幸事件的确如预言所示发生了,但这三家的喜舍金额并没有在发生不幸后增加。不,不只如此,不幸发生后这三家全部都舍弃信仰了。”
“嗄?”
鸟口嘴巴张得大大的。
“鸟口,你的想法着眼点还不错,只不过你受到清野这个阴沉的男人影响太深了。”
“嗄嗄?”
“清野希望杂志能刊登中伤、攻击御筥神的报导,所以才会想尽办迭让你相信他的话吧——不,或许他自己也深信不疑,总之鸟口可说完完全全着了他的道。唉,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在昨天看过青木带来的详细资料前,我也没舍弃过这个可能。”
“那,你说放弃信仰的意思是?”
青木回答:
“不管多么认真地信仰,却还是碰上这种结果,任谁也不会信这种教了吧。应该说,女儿都失踪了,怎么还有时间去拜箱子?平时就已是家庭失和、经济不佳的家庭了,很不幸地在事件发生后,柿崎照相馆倒闭易主,浅野离婚辞去教师之职,小泽神经出了毛病入院中。各自的处境凄惨,根本没心情增加喜舍。这几家的太太原本都是信徒,现在一问起御筥神的事情都只有怨怼辱骂。所以搜查过程上很早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京极堂紧接着追击:
“为了提高喜舍金额而犯下杀人,而且还是骇人听闻的分尸杀人,这个风险实在太高,就连黑道也不会这么做。之所以不觉得不合理,是因为有新兴灵媒这种非日常的固定观念带来的幻影所导致吧。”
鸟口似乎还无法由冲击中回复。我代他询问:
“那么——鸟口辛辛苦苦做的御筥神的调查,完全只是白跑一趟?”
“不,帮上大忙了。”
“嗄?”
鸟口再次张大嘴巴。
“御筥神是被人塑造而成的灵媒。可是如果我的猜测正确,其理由十分可笑。”
“被人塑造?被你说的那个背后操纵的幕后黑手?”
“那个幕后黑手应该就是久保。”
京极堂再次干脆地断言。
久保是御筥神的黑幕?这个结论是怎么导出的?难以拭去的牵强附会之感令我无法立刻接受。
但是——比起作为御筥神信徒对之五体投地的久保,毫无疑问地在背后冷笑的样子更忠于我对他的印象。
“根据是?”
“久保与这次事件的牵连方式总令我有说不上来的不协调感。他总是在他没有必要出场的地方出人意表地登场。这是因为我们原本把御筥神或分尸事件当作主体来思考的缘故。要是将久保当作主体,再结合这两端来思考便可发现十分合理。”
的确,不管是在御筥神名册上发现名字时,还是在武藏小金井的咖啡厅碰上时,我都感觉到异样的不安。我对京极堂说了这个感想,京极堂笑了,手里拿着清野的名册说:
“你本来就无时无刻不安哪。算了不提这事,总之,我们判断这是御筥神的名册是错误的。这并不是信徒的名册。”
“那你说这是什么?难道内藏什么暗号?”
京极堂听了更是大笑,说:
“你真笨哪,这本名册虽然基本上依五十音顺排序,但你可以注意到浅野后面却排了会田(注),可说极为随便,相信是每增加信徒便在其下添写。但这也没办法。信徒每个月都会有所增减,若要很整齐地依五十音排列,势必每回都得重新抄写不可。但是为何又如此拘泥于五十音?如果是这种性质的帐簿,依月别入信顺序来排还方便得多了。”
注:会田念成ぁいだ,在五十音顺序中理应排在念成ぁその的浅野前面。
“可是帐簿依五十音顺序来排的并不少见吧?”
“话是没错。不过既然是帐簿,实在没有必要连住址也写上,加上上面也没有合计栏,可知这并非拿来当作帐簿使用。因此,在别处应该有更确实的帐簿才对。这本册子当作帐簿是暂时性的,我猜原本是联络处一览表。这应该只是普通的联络簿。”
鸟口歪着头。
“可是中禅寺先生,如果那只是普通的联络簿也很奇怪啊。住址电话的后面是喜舍金额的记录,这么一来每当喜舍栏写满时就得重新抄写住址电话吧。由剩下的空间看来恐怕撑不了三个月耶。”
“确实如此哪。但是这本名册是活页的,看来不用担心这种问题。”
名册是活页装订,以绳子串成。
“这个后面开了洞,用绳索串奸。原本似乎是笔记本,因此每个项目到下个项目之间原本应该还有好几页,可以一直登记喜舍金额。这么看来,原本五月下旬以前的联络簿应该是因某种理由无法使用,所以才转抄到这本笔记本上面,然后又顺便写上喜舍金额吧。只是这本笔记好不容易做好,才用了两个月就被清野偷走了。六月开始使用,八月就被偷走,故只登记了两个月份的资料。这份资料大概是清野把偷来的笔记本的封面撕掉,舍去空栏中间的空白页,只留下必要部分重新串成的吧。”
“这样我就懂了——只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有。所以我的意思是,这本名册上登记的名字并不是只有信徒而已哪。”
鸟口大声叫着说:
“啊啊,原来如此!如果是联络簿,信徒以外的人也会登记上去嘛。所以说没有喜舍金额的不是信徒。”
“而是关系人士。附带一提,没有喜舍的人上面总共有二十一个。清野预言当中九个会遭遇不幸。他的理论会说中是理所当然的。由我昨天去调查的结果看来,九个当中有四个死亡。但是原因其实不过是年事已高罢了。当中六月七月之间就死了二个,没有喜舍也是理所当然哪。”
盖子掀开一看——真相也不过是如此。
“然后,当中有五名放弃信仰。顺带地说,这五名当中,与警察失踪少女一览重复的有三个家庭。也就是说这三个家庭的女儿失踪了,但全部都是在分尸案发生前,也就是八月中旬发生的,因此并不在警方怀疑的被害人名单内。所以说,发生不幸就会增加喜舍金额的公式在此也被推翻了。接下来嘛,问题是清野无法预测的十二人,当中有九人完全能够去除。理由很简单。虽然这九个人被登录在此,其实只是经常出入箱屋的业者罢了,与灵能方面毫无瓜葛。那么剩下的只有三个。”
京极堂恢复成平时俐落的样子,大概是看开了吧。
“一个是吉村义助,另一个是二阶堂寿美,最后是久保竣公。前两个鸟口你也很熟。”
“嗄?不认识耶,没听过这两个名字。”
“吉村义助就是那个嘛,御筥神邻居‘五色汤’的老板哪。二阶堂则是御筥神里负责事务处理的那位女性的姓。上面的住址是她的老家。”
“唔嘿!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就认识了。”
鸟口很没用地大吃一惊。
“寺田兵卫的交游范围太狭窄了,所以察觉得太晚。如果上面有更多熟人朋友或出入业者的资料或许立刻就发觉了吧——不过若真是如此,反而会难以缩小范围。总之,在此久保的地位——也显得很特殊。”
“京极堂,可是就算知道这些也完全无法证明久保是幕后黑手哩。只知道久保应该不是信徒,其它什么也无法断定啊。”
“当然,所以一开始我也只是有点在意而已。对了,关口,你看过久保的本朝幻想文学新人奖得奖作品<搜集者之庭>吗?”
我没读过。
“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我是没读过——”
“原来如此。既然连关口都没读过了,在场的其它人应该也没读过吧。”
没人回答。这些人也不像平时会读小说的人。
“喂,京极堂,那又怎么了?你是说读了小说就能了解到什么吗?上面总不会写了什么犯罪动机吧。”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想说,读过便知道御筥神与久保的关系匪浅罢了。有所研究的人——就看得懂。”
京极堂稍作停顿,接着说:
“这篇名为<搜集者之庭>的小说虽是久保的处女作兼成名作,内容相当特异。主角是伊势神宫的神官,以搜集他人的懊恼为毕生职志。他将众人的人生封入石塔中,立于自家宅第的庭院里。每天晚上将耳朵贴在石塔上,聆听烦恼痛苦之声。不久,石塔的数量日益庞大,他的庭院里充斥着无数的悲鸣恸哭及欷嘘。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山伏——他是英彦山的修验者——前来相劝。他对神官说搜集这种邪恶之物对世人没有好处。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地进行着修验者与神官的问答。神官在问答之中吐露了自己深刻的恶业,最后连自己也化为石塔。但是窥见了神官精神上的空无的修验者也成了其黑暗面之俘虏,成为神官之‘庭’的继承者——故事的梗概大致如此吧。”
真是个怪故事——夏木津说。
“可是听这个故事的哪边能知道什么?”
“唔,我不是提到伊势神宫的神官与在英彦山修行的修验者吗?”
“我就是在问那又如何了啊?”
京极堂作出困扰的表情,但不懂就是不懂,我也没办法。
鸟口啪地击掌,说:
“啊,记得英彦山好象是在九州嘛——这么说来中禅寺先生,您前天提到了伊势及筑上是吧。好象是问寺田兵卫在伊势或筑上有没有亲戚——”
听鸟口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京极堂的确问过这件事。
“没错,我就是指这个。当时我还没将久保拉进来考虑。关于这个问题随着久保的登场也获得了解决。根据刊载<搜集者之庭>的《银星文学》上关于久保的报导所言——”
京极堂从背后的书山中抽出一本杂志翻阅。大概是刊载久保得奖作品的那本吧。
“我看看——得奖者久保氏于福冈佐井川上游度过幼年时期,青年时期则是住在伊势神宫附近。佐井川上游一带为山岳宗教兴盛地,久保氏自述此段幼年经验带给本作品莫大的影响。他也提到自己对伊势神宫的神事(注)很有兴趣。实际上若无这段深受信仰与宗教仪式影响的独特生活经验,亦不可能有本作品之诞生——大致如此,十分单纯明快、直截了当的解说。因此他就是与筑上、伊势两地有关的兵卫的熟人。”
注:祭神的仪式。
“问题是,为什么是伊势跟福冈?”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安静听下去京极堂应该也会逐渐导出结论,忍耐也是要理解他的论旨的必经之途。但这么漫长的解说总希望他能干脆跳过两段比较快。
“是因为御筥神的祝词哪,关口。你不是也听过了?虽说你就算听了大概也不明所以,不过懂的人一听就懂。”
连跳两段的结果也还是不懂。他说的祝词,应该是指鸟口录下来的那段听不出是日语的奇妙咒语吧。
“久保与御筥神的创建十之八九有关。那段祝词若非熟知伊势神宫的祝词者绝对作不出来。不可能是随便乱凑恰巧凑出来的。你们先看看这个。”
京极堂从放在身边的笔记本中拿出一本放到桌上。上面以说不上呙明还是拙劣的笔迹写着咒文。
——天神御祖有诏曰,
若有痛处者,令此十宝,
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布留部,由良由良止布瑠部——
——天神御祖有诏曰,
若有痛处者,
令此ashinoutsuho之shinpi御筥,
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ma su
shihuru huru yura yura shihuru huru……
“后面这段以片假名写成的(注一)是由鸟口录音的祝词听写而成的。前一段则是《先代旧事本纪》中的十宝祓的祝词部分,原本全以汉文写成。所谓的十宝是指十种瑞宝,即天孙降临(注二)之际,天神赐予饶速日命的十种宝物。”
注一:原文中刻意只用片假名标示发音来表现出只知其音不知其义的效果。
注二:根据《日本书纪》记载,神武东征之际,天照大神命令饶速日命先行下凡到河内国,临行之际给了他十种宝物。与另一常见的天孙降临神话——迩迩艺命(汉字或写作琼琼杵尊)下凡代替其父统治瑞穗之国的故事属不同系统的神话。
鸟口与青木靠过去看笔记。
“哈哈,真的很像,完全是在模仿嘛。这本叫做什么仙台抽签(注三)的书很古老吗?”
注三:乌口的同音冷笑话。仙台与先代同音,旧事与抽签同音。
鸟口问。
“很古老哪。依其序所言,可以上推到推古天皇的时代,于圣德太子死后撰写而成的。如果囫图吞枣信任这段记载的话可说比古事记还古老。”
“唔嘿!那真的很古老,原来有这么古老的书喔?”
“京极堂,可是那是伪书吧?”
凭我拙劣的记忆,我听说那是假的。
“嗯嗯,这本书的确完完全全是本伪书,大概是在平安时代完成的。一般认为应该是物部氏(注四)的祖先撰写的,平田笃胤(注五)也曾指出这点。我想这些说法基本上都没错。不过就算书的完成时期很晚,也无法由此确定祝词本身的成立年代。毕竟这类咒语经常是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保存下来的。”
注四:奉饶速日命为始祖的古老氏族,掌兵器管理。本文中后面提到的石上氏乃是物部氏的后裔。
注五:公元一七七六年~一八四三年。江户时代后期的国学家(相对于中国的汉学、西洋的兰学之称法,指研究日本独自文化的学问)、神道家。
“你到底在说什么?”
夏木津无法理解。
可是我也一样不懂这个谜题。所以老实地发问了。
“真难懂耶。总之这两个并排之下,就算是我也能一眼看出御筥神的咒文完全是模仿《旧事本纪》而来的。只不过是把十宝置换成‘ashinoutsuho之shinpi御筥’而已。这部分应该是‘苇之空穗之神秘御筥’——没错吧?”
一开始听到那段时完全不明所以。
“——可是这又如何?改法很单纯,只要有看过《旧事本纪》任谁都会修改吧?”
我无法由京极堂指示的事项中导出伊势与筑上来。
“关口,你说得倒简单,这么说虽然有点失礼,但你真的认为不学无术的木工能想到《旧事纪》?纵使寺田兵卫读到中学毕业,不全然算是不学无术,但我不认为他知道《旧事纪》这本书。若他有收集古书的癖好,偶然得到这本书的话尚且不论,或是从古事记引用的话也还能理解。好吧,我再让个一百步,就当他知道好了,可是这样也还是无法创出这个御筥神的祝词哪。”
“为什么?”
京极堂翻开笔记,指着某一部分。
“青木,这段你怎么念?”
上面写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当然是‘ichi’、‘ni’、‘san’、‘si’、‘go’、‘roku’、‘shichi’、‘hachi’、‘kuu’、‘juu’啊。”
“一般念法的话,的确如此。可是还有别的念法。”
“您是说;‘hii’、‘huu’、‘mii’的那个吧?”
鸟口一脸得意地回答。
“没错——这是石上镇魂法。石上神宫是物部氏管理的神社,亦即物部神道。这里要念作‘hihumiyo’、‘imunaya’、‘kotomochirorane’。但是叫人伤脑筋的是,《旧事纪》并没有标上念法。因此在漫长岁月里,有许多人替这段想出种种念法。”
“擅自地?”
“没错,擅自地。他们将符合各自理论的言灵填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几个简单的文字里。不知有多少两部神道(注)及天台学僧解释过《旧事纪》,从中发现了神秘。而御筥神则将此读为‘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注:一种以佛教真言宗的立场来解释的神道。属神佛习合思潮之一。
“那个不知在念什么的部分原来是在数数字啊?”
“没错。而且,用这种念法来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并运用在祝词之中的是中世纪伊势神宫的神官。”
“啊,所以才!”
伊势总算出现了。
“所以说,就算手中有《先代旧事本纪》,不知道伊势神宫的祝词也无法创造出这篇祝词哪。另外就是——”
京极堂拿回笔记本。
“另外就是关于‘shinpi’之御筥这个称呼。‘shinpi’通常写作神之秘密的神秘,但我认为这应该写作深邃秘密的深秘才对。若果真如此,应该就与筑上的深山里的山岳宗教有关。不,应该就是如此没错。”
“为什么?”
“据刚刚杂志的解说可知,久保与其说是在筑上长大的,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在佐井川上游长大的——对吧。”
“直截了当什么?”
“久保成长之地佐井川上游有座叫求菩提山的山。恰好位于作品中登场的英彦山之东北角上。在山八分高处上有座鬼神殿,是座很少见的专门祭祖鬼的神社。开辟求菩提山的是位叫做猛觉魔卜仙的修行者,名字很奇特。鬼神殿里祭祖的是他击退的鬼。神社定期举行一种很少见的活动,名称就叫做鬼会。现在是否依然举行我并不清楚,但能肯定的是一直到明治初年时仍有举行。这是一种举办于旧历年的鬼之庆典,当中特别奇怪的是一种叫做‘千日行者修法’的神事——”
又开始说起听都没听过的稀奇古怪话题。虽不知这些话与什么有关,反正插嘴也只会让自己更听不懂,所以我这次便乖乖听完。
京极堂面露严肃表情,说:
“——这个鬼神殿里祖奉的御神体居然是个——箱子。”
“箱子?又是箱子吗?”
鸟口似乎很受不了地说。
我很能了解他的心情,又是——箱子。
“而且,箱子被严密地封印起来,里面有壶,猛觉魔卜仙击退的鬼被封印于壶中。神事举行时,封印揭开,由前年的神官以秘法传送给次年的神官。被解放的鬼经过鬼走仪式后再次被捕回,重新封回箱内。而这个封印鬼的箱子就叫做‘深秘御筥’。”
“哈!真的不知道这种仪式耶。不,连听都没听说过。”
鸟口甚感佩服,青木也相同。我亦是感到无话可说。只要是知道这间神社或这个神事的人,一听到御筥神时恐怕任谁都会立刻将两者联想在一起吧。可是就我的所知范围,除了京极堂以外,没人知道这些。
京极堂继续说:
“而且,这个箱子也写作上竹下吕的‘筥’。”
“与御筥神——同字吗。”
“一般而言我们并不会使用这个字。这个字的意思是以竹子编成的用来放帽子的圆盒,没有什么特殊理由的话,通常不会用来表示四角形的箱子吧。所以我认为,没听过求菩提山的鬼神殿者不会取御筥神这种名号。再加上——鬼神殿的御神体深秘御筥的样子,正好跟福来博士的千里眼鉴定组一模一样。”
没错,完全相同。
严密封印起来的筥,里面是壶。壶中封印的一方是鬼,另一方,
——是魍魉。
“可是,兵卫未曾离开三鹰一步,不可能听说过九州深山神社里的御神体与神事。因此我认为一定有人教他这些。”
“所以中禅寺先生您才问说——寺田兵卫在伊势与筑上是否有亲戚是吧?”
鸟口很佩服地低下头。
“嗯,不过只要有久保一个就够了。所以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认为——久保无疑地正是创造御筥神的幕后黑手。”
接下来京极堂看着青木,像是在表示接下来轮到他了。
“接下来,这是今天才知道的新消息——”
青木似乎有点困惑,他还不习惯京极堂的作风。
“——由关口那边听来的消息,据说久保竣公似乎有戴手套的习惯。”
“咦!”
青木的惊讶超乎了必要程度。
“那、那个叫做久保的男人戴着手套吗!”
没错,他正是——手套男子!
不知为何,我明明早就知道这件事实,却又不自觉地回避思考这个问题。
“虽然不敢确定,不过他似乎经常都会戴着手套。记得青木你——正在追查手套男子是吧?”
“是的。据说分尸案的被害人之候补柿崎芳美与小泽敏江在失踪前曾跟手套男子在一起。再加上楠本赖子也作证说推落柚木加菜子的是个戴手套的男子,而柚木阳子也说曾在绑架加菜子的现场附近目击过手套男子。这种季节会戴手套的男子并不多,很难相信是别人。”
青木似乎很兴奋。
“哼哼哼,那可不见得——”
京极堂脸上露出难以理解的微笑。
“——总之绝不能放过三个失踪少女中有两个人曾跟手套男子在一起的证言。再加上御筥神草创期有如家人般自由出入的年轻男子以及大量订制木箱的熟客也都戴着手套对吧?”
“据说是如此。”
青木有点受不了地看着抢着回答的鸟口。
“这么一来虽然只有手套作为线索,也不能轻忽。而且前天,楠本赖子附近也出现了戴手套的男子。”
——久保竣公。
我眼前的这位朋友说,这名男子就是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当然京极堂一开始就这么说了,但我到现在才逐渐理解那具有什么含意。
如果这是事实,
如果真是如此,我,
我等于是在一头闯入事件的当天,同时也认识了犯人。
那么不就表示,在稀谭舍的接待处,总编山崎向我介绍时,他的手上已经染过鲜血了?而这名男子却以纯白手套掩盖了染血的双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我的作品大加挞伐!
我想起久保在咖啡厅的座位上凝视着加菜子的照片的样子。
“——那么——赖子要去见的对象不就是——久保了吗?”
那么楠本赖子在那之后就是去那家店里与他见面了?
“昨天由木场大爷那里听到消息,说最近楠本赖子进出咖啡厅很频繁。而且据她两名同学所言,赖子上咖啡厅的习惯完全是受到柚木加菜子的影响。而加菜子经常出入的咖啡厅就是工厂附近的店——你们去过的那家‘新世界’。就算不考虑这点,那附近能去的咖啡厅也只有——
这一家。加上——夏兄,你说在赖子背后看到了久保是吧?”
“我是说过。”
“因此两人已经有所接触的可能性很高。那女孩,很危险哪。”
心情上觉得很不舒服。京极堂说的这些话真的就如他曾经说过的——一切都是偶然的产物。前天刚见面的少女,被前天刚见面的熟人所杀。要我相信这是现实,实在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久保与御筥神有关——这点我姑且相信。可是只凭这点原因也不该说他就是犯人吧,而就算是犯人好了,说下一个被害人是楠本赖子也未免太巧了点。明明就有太多对象符合条件,赖子只不过是当中的一人啊。过分巧合了。京极堂自己才是充满了久保—犯人、赖子—被害人的偏见,他才是带着过分洞悉的看法来看事情吧。
我问:
“可是为什么她——楠本赖子肯定是下一个被害人?这是偶然吗?”
我本来并不希冀京极堂会回答我,没想到他立刻解答。
“当然不是。关口,因为有顺序哪。”
“顺序?什么顺序?”
“所以说,就是名册的顺序哪。”
京极堂如此说了之后,将那本名册摆到桌子上。
“我刚刚之所以敢肯定警察所比对出的那三人没有错,是因为这是我由这本御筥神名册——正确说来应该是联络簿——当中引导出来的结论。分尸案是按照这份名册上的顺序进行的。归根究柢地说,御筥神对幕后黑手——久保而言,本来就只是具有这种机能的道具——不,应该说,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所创的才对。”
“你说什么?”
我不懂他话里的含意。
“这本名册中与警察的失踪少女一览表重复的家庭正如鸟口的调查一样有十家。当中有三名如刚才所言,连警察也将之由被害者候补中剔除了。调查剩余七人便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除了可能性最高的三人以外,其余四人都是超过十八岁的女性。而可能性最高的浅野晴子、小泽敏江、柿崎芳美这三人全都是十四、五岁前后。且她们又是依名册顺序失踪,接着就——”
“被杀了?因此柿崎——之后的是——?”
“这本名册上,柿崎家之后家里有十四、五岁少女的家庭就是楠本家。”
青木连忙拿起名册确认。京极堂接着说:
“楠本之后的下一个大概是筱田家吧。这家的喜舍额比较多,所以并不在清野的预言名单中,但我想赖子之后应该就是轮到这家女孩了。喜舍金额大小根本与事件的发生无关。被害者的条件只有两个:在御筥神的联络簿上能确定地址,以及年龄约为十四、五岁前后。犯人是依这本名册调查过该户人家里是否有十四、五岁少女后才依照顺序伸出魔爪的。因此不管是区域还是家庭环境都乱七八糟地看不出一致性。毕竟计画是依照五十音来实行的。”
“嗯嗯,原来如此,可是。”
“这算是鸟口的功劳。没有这本名册的话,绝对不可能理解被害者选定以及犯行顺序的结构吧。”
“——请等一等,这不对劲啊。”
几乎就要认同这个说法的青木似乎发现了问题。他看着名册。
“浅野晴子是第二个吧。但这本名册上家中有女儿的没有比浅野更前面的家庭了。如果上面的笔记是事实,浅野晴子就必须是第一个,否则您刚刚提出的理论便无法成立。”
“没错。浅野晴子就是第一个。”
“可是——”
“应该是第二个吧!”
“最早的是相模湖的——”
除了夏木津以外,我们三个同时发出不同的话来抗议。京极堂慢条斯理地回答:
“最早在相模湖发现的手脚并不是连续分尸尸体遗弃事件之一。”
“您、您说什么?”
“连续分尸尸体遗弃事件如果舍弃了刚才说的规则性,便不可能发现其它规则性吧。同时,将相模湖发现的手脚视为连续事件的一环在根据上则极为薄弱,反而当作其它事件来思考,整合性比较高。”
“京极堂,可是要说如此接近的时期里如此相近的事件分别由不同人手里实行,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更低吧。青木,记得你说过相模湖发现的脚部也是收在箱子里的吧?”
“是的。”
“其它也全部收在箱子里吧?”
“正是如此。”
“所以说难以相信没有关联哪。京极堂,你的说法欠缺说服力。”
“我才想说你这句话哪。如果完全相同也就罢了,仅是相似而已就说有关系,这才真正欠缺说服力。仅是相似便说相同的话,你不就是只猴子了?”
“本来就是猴子吧?”
夏木津说。
“这个家伙只是个很像猴子的男人,并不是猴子哪。只是相似而已。”
要你们管那么多。
“别想错了,所谓很相似,正代表着彼此不相同。听好,相模湖的案例中,脚收在铁箱里,手则赤裸地掉在地上,此外还发现了腰部等其它部分。可是后来发现的全部都只有手跟脚而已,并且也全都以丝棉包好放进木箱子里。”
“可是这也只是箱子的材料不同而已嘛。概念都相同啊,都不正常。”
“是吗?相模湖的案例是丢入湖里,其它的则是紧密嵌入缝隙中,这两者真的是相同的概念吗?此外,只有相模湖是靠车子搬运,不,应该是卡车。只有这个案例使用了卡车,其它则全部靠电车移动。”
“你为什么知道就是如此?的确,除了相模湖以外,其它均是在交通便利、高人口密度之城市区中发现的。可是搭电车也能到相模湖,其它地方也并非不能开车前往啊。”
“相模湖的事件十之八九是开卡车去的。”
“所以说为什么?”
“右手在甲州街道上被发现,而且还是山中。再怎么变态的犯人也不会在国道正中央丢弃这种东西,那是在搬运途中掉落的。我猜想,一开始应该是两只手一起收在铁箱里,后来发现的腰部也同样如此。手、脚、腰部,照理说应有三个箱子。原本这三个箱子应该庄严地沉在湖底,获得永恒的安息。亦即,原本刻意搬来相模湖乃是为了替这些收进铁制棺材里的手、脚、腰部进行水葬仪式。”
京极堂仔细地盯着我们瞧。
“但是——正当犯人想把铁箱放入水里时,才发现少了手部的箱子,想必那时他很慌张吧。继续拖拖拉拉下去一定会惹人注意,所以他姑且先把脚与腰部拋入水中,立刻赶去收回箱子。所以脚的箱子才会被拋在靠岸边的湖里而已。如果丢进湖的正中央的话势必会很久以后才被发现。可是虽然他已经很赶了,箱子还是先被木材行老板辗到。犯人收回了铁箱与左手,想收回右手来到大垂水山巅时,正好碰上木材行老板在原地乱成一团。总不可能对他‘啊,这是我掉的,请还我’吧,犯人不得已就这样直接回去了。”
“这么说来,左手就是被他带回去了吗?”
鸟口说。青木喃喃自语:
“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
可是我仍无法接受。
“可是啊——搬运过程中真有可能掉落吗?”
“当然会,因为卡车货物台的锁坏掉了。”
“咦?”
由于这句话由京极堂口中说出口时实在太干脆了,除了我以外的人似乎都没留意到。但是,他的确如此断定了。
话题很快地回到原本的问题上。
“相模湖的案例与想掩蔽犯行或故意乱拋手脚来扰乱搜查性质的行为并不太相同。没经过处理,也没有研拟什么策略,而是具有一些类似仪式性的意味。那是种水葬。总之与后来的分尸事件的处理方式有很大的差距。之后的虽然也没打算隐藏,但也不像是想埋葬。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有空间就填起来的样子。”
“——是的,只让人觉得犯人是在玩耍。”
青木似乎若有所感。
“是不至于像在玩,不过应该是种冲动性的处理方式。总之与相模湖的案例完全不同,这两个是不同事件。”
“你想说,同样放进箱子里只是种偶然吗?”
“非也。我猜一边是有许多铁箱的环境,另一边则是有许多木箱的环境。总不是单为了放尸体而特别订做箱子吧。”
“原来如此——如果说去年向御筥神订制大量木箱的常客是久保,他当然拥有大量木箱啰。”
鸟口似乎已经逐渐接受起京极堂的说法,但我仍无法认同。我无法如此轻易地相信。
“可是——那久保又为了什么干出这种事情来?动机是什么?与寺田兵卫的关系又是?你刚刚说御筥神单只是为此而成立的道具,那又是什么意思?”
“别一次问那么多问题。向这种犯罪追求明确动机是愚蠢的行为。而且与御筥神的关系只是出自我的想象。刚刚也说过了,久保犯人说只是目前有点头绪的假设罢了——”
“京极,你在隐瞒什么是吧。”
突然,夏木津以他少有的尖锐语气质问。
“那个男的看过加菜子喔,真的跟加菜子事件无关吗?”
这么说来——夏木津在咖啡厅查问久保的理由就是因为他认为久保知道加菜子——似乎是如此。
京极堂再次作出厌恶的表情摇头。
接着说:
“唉,我竟然交到这么个讨厌的朋友。总之——勉强说来,加菜子是他的动机——但加菜子事件与久保没有直接的关系就对了。”
“完全不懂。京极,我听不懂暗示,单刀直入最好!”
夏木津毫不退缩。
“算了,现在公布只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这件事暂且搁在一旁吧。关口!”
京极堂暧昧不明地交代完,突然将矛头指向我。
“你是个文学家,对这方面的感觉比较敏锐。听完刚刚久保的<搜集者之庭>的梗概后,你作何感想?”
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没读过,况且刚刚京极堂提到这本书时是作为御筥神与久保之间有联系的一个旁证提出的,等于是一点感想也没有。
“只听梗概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要我没读过就评论,我办不到。”
实在是过分装有品的装傻法。
但是京极堂听了却说“说的也是”,表示同意。
“例如说——作品与作者是不同的,作者的形象若先影响了作品的鉴赏并不是件好事。但相反地,读者某种程度下却能由作品中读出作者的性质来推测作者的形象,同时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当然,小说是虚构的,所以不可能直接写入作者的主义主张,但作者的嗜好与思想背景等要素总免不了会显露出来。越高明的人越能隐瞒这点,而越差劲的人则越容易在作品中透露出作者的表情。就我读过的感想来说,久保竣公在这方面算是差劲的那一派。”
“你是指,例如说登场人物与作者无法完全分离之类的意思吗?”
“我并没打算做如此不成熟的批评。当然这种说法在某种意义下是理所当然的,但就算看起来如此,也可能是作者刻意的安排,此时读者等于是完全陷入作者布下的陷阱之中,故以此来分高明差劲确实太武断了。只不过,久保的案例是更单纯的——”
京极堂由纸袋中拿出我留在这里的久保新作排版稿。
“他的作品几乎都是日记。”
“嗄?”
“他似乎有种倾向,习惯将身边的事直接写成小说。当然,设定或名字之类的会作改变就是了。”
“是吗?我实在不认为耶。虽说我只看过<匣中少女>——可是刚刚那本得奖作品当中又是修验者又是神官的,举凡日常生活中不会出现的事物通通登场了吧?况且他写的本来就是幻想小说,实在难以相信会具有现实感。当然你说的未经过消化的主义主张或许是有好几处在小说中显露出来,但是我们也无从确认起那是否真是他本人的主义主张。即使你如此认为,可是说不定就像你刚刚说的那般,那是他经过计算才那么写的,这么一来你等于是完全中了作者的陷阱啊。”
“嗯,关口你说的很正确,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难道不是吗?”
“嗯,看样子真的不是。他的作品之所以能成为幻想文学,是因为他对世界的理解就是那种感觉,并非刻意创出幻想。对他而言,那就是现实。”
京极堂翻开排版稿给我看。
“怎么可能——你说这种话应该有什么根据吧?如果只凭印象就这么说的话就太令我失望了。”
我在不知不觉中为久保辩护了起来。我明明没有一分一毫的理由必须为他辩护。
京极堂说“嗯,说的也是”,搔着下巴。
似乎还想隐瞒什么,他在觉得困扰时总会搔下巴。
“由于完全没有调查过,所以久保与寺田兵卫的关系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就算久保肯定与御筥神的诞生有关,为何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会对兵卫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也是团谜。我虽设想过一些假说,但全部都是纸上谈兵,拿出来提也没有意义,所以就做罢吧。只不过关于御筥神的话嘛,如果久保真的是幕后黑手,他创造御筥神的理由就是——”
“是什么?”
“嗯,如果说,就是<搜集者之庭>主角的心境的话,你们了解意思吗?”
“你是说搜集他人的不幸?这实在太难以相信了。那么,那本名册对久保而言就是搜集品了?”
“有点勉强吗?”
“当然。这个论点的基盘之脆弱,难以想象出自中禅寺秋彦之口哪。”
“是吗。那关于这点就别深入讨论算了。”
为什么乖乖退却了?我原以为肯定会遭到他用难以反驳的辩才反击,所以现在反而有点失落。京极堂翻开<匣中少女>代替反驳,说:
“动机——嘛,就是这个。”
“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
又是很不干脆的态度。原以为他已经恢复平时的水准,看来我错了。
“关于这个嘛,这本新作的内容有描写到把尸体分尸解体后塞进箱子里的段落对吧。”
京极堂似乎刚回想起来地说。
“咦?有这么直接的场面吗?这可不能放过。因为装进箱子里的事并没有对外发表。而且——如果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一样,这名叫做久保的男子只将实际发生的事情写成小说的话——。”
青木的反应很敏感,这也是当然的。
我有点难以释怀,无法相信这是京极堂的做法。总觉得很……卑鄙。
“喂,京极堂!这种做法很不公平吧。不提示明确理由,只故弄玄虚留下一些令人多做揣测的讯息,然后又说这些话,任谁都会觉得久保很可疑啊。小说是虚构,你不是最讨厌把作品与现实混同在一起抨击的愚蠢行为吗?作品中杀了人就当他是杀人犯的话,侦探小说家全是大量杀人魔了!”
“嗯,没错,你说的都没错。但是,我说这些并不是基于如此欠思虑的理由。而且他也是把这些当作梦中发生的事写进作品里,没说是实际做过的。这只是梦而已。”
梦?
“什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
在京极堂逼近核心又刻意回避重点的巧手牵引下,青木现在已经对久保产生疑惑了。
“而且啊,青木,他写这篇作品是在八月三十日到九月十日之间。我猜他开始写这篇作品时第一个事件还没发生。”
青木掰指头计算。
“可是最早的是八月三十——啊,那件不算在内是吧?这样一来——下一个被发现的是,我想想,是九月六号,所以说……”
“这只是我的想象。如果久保真的是犯人,开始犯罪的时候是在这篇作品已经完成之时。假设犯行是九月五日,从委托原稿到完成只花了五天,这对以快笔闻名的久保竣公而言并非不可能。”
原来久保以写作迅速闻名啊,我不知道。
“这篇作品给了我莫大的启示。我事先声明,我并非基于久保是犯人的先入为主观念来看本作品,而是相反。还没读这篇前,我对久保的印象只是个充满谜团的男子。如我刚刚的开场白所言,如果我是受到作者即是分尸案犯人的先入为主印象观念影响而曲解了作品的话那就不应该,但我是读了这篇之后才反而开始对他产生疑惑的。”
“所以说,你将这篇作品解读成——这是他展开杀戮之前的过程记录?”
“假如他真的是犯人的话,在作品中没有任何心理上的投影反而不自然吧?”
青木问:
“理由就是刚刚那一段剧情吗?”
“不,那只是附带的。例如说,这篇小说的主角异常地讨厌缝隙。他有种怪癖,只要看到缝隙就想塞起来。”
“把空隙塞起来?”
“这篇小说的主角因为此种怪癖在作品中订制了大量木箱。关口,你对这部分有何感想?”
很巧妙的切入方式。京极堂正刻意地将情报切割成细微的段落慢慢释出。
而我会如何回答也在他的计算之内吧。京极堂早就知道我听到他的话就会试着为久保辩护,所以才故意做此发言。
可是我除了正面迎击他的挑衅外也别无方法。
“嗯,这部分或许是反映了事实也说不定。而久保跟御筥神有深刻的关联也无疑地应该就是事实——但就算如此,以此为理由就说他有分尸动机也有点牵强吧。”
京极堂点头。
“容我说句题外话。关口,关于这个主角——你认为他的心理疾病能单纯地称做空间恐惧症吗?”
“嗯嗯,不过这个情况下由于角色并非实际存在的人物而是虚构的——实在很难判定,我想应该也能当作是密闭爱好症。”
“看来这个角色有许多种解读方式。意义这么深远的角色真的是久保凭想象创造出来的吗?在行动原理上未免带有太多矛盾了;可是行为古怪归古怪,却又异常具有存在感。令人不由得怀疑起这个角色就是作者本人。”
“可是这难道就不是你的偏见吗?说不定他真的具有十足的创造力,能描写出深具存在感的角色啊。”
“说的也是。可是姑且先不管这些,难道你不觉得这篇小说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异吗?”
确实很怪——
我这位啰唆的朋友多半知道我觉得这篇小说很奇怪。我在读完<匣中少女>后,被其糟透了的余味完全击倒。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
“这篇小说似乎想尽办法要将主体模糊化。采用旧假名遣、旧汉字恐怕都是为此。不,不只如此,这篇小说缺乏主体,所以更叫人不舒服。”
“嗯嗯。”
“这篇小说既不用‘他’也不用‘你’更不用‘我’,所以会带给读者一种茫然的不自然感及不安的印象。如果这是刻意的,或许能成为一篇名作。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但似乎并非如此。我认为这种不可思议的文体是拼命隐瞒主体是我,也就是久保竣公本人之下所造成的结果,你认为呢?”
“这是诡辩。”
“果然是这样吗?”
京极堂说了这句后笑了。
我想,他已经掌握到其它能当作证据的东西,只是故意藏起来。我想,他已经抽到在最后的最后才能打出来的最强王牌。
“算了,等后篇出来了应该就更明白了吧。不过我们没时间等了。”
京极堂表情很爽朗地说。
“好了,青木,我已经把我能说的全说了。相信你听了也知道,我对久保的怀疑全部都是基于听来的消息来类推而已,如关口所说的,一点确证也没有,被人当作诡辩也没办法。因此你不相信也无妨。只不过,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请勿囫囵吞枣地全盘接受,务必要仔细调查。如果我推理有误你却全盘接受,我概不负责。”
青木抱着头,沉思了一段长时间。
然后小声地说了起来:
“久保——果然很可疑。不,我并不是全盘接受了您的推理。我自认我已经尽力排除先入为主的观念,尽可能公正地听完您的推理——”
虽然青木这么说,但我想并非如此。
青木无疑地已经中了京极堂的计谋。
也就是说——
久保果然还是真凶吧。
京极堂手中掌握着某些令他确信如此的证据,只不过不想贸然说出这个,才会使出各种手段将其它不可能的情况逐一排除,在不公开核心的情况下引导青木到达这个结论。
青木接着说:
“警方在侦办分尸事件上的现况是,别说是筛选嫌犯,老实说连半点眉目也没有。在确定被害者的身分后就没有进展了。什么线索也找不到。只见手套男子像怪物般神出鬼没,在搜查过程上却连一条狗都逮不到。所以就算是只知道久保戴手套这条情报,对现在的警方已是十分值得怀疑的情报了。所以,既然我今天听到这些消息,没道理不进行搜查。虽然只靠这些没办法申请到逮捕令,但只要能确认收纳尸体的木箱是御筥神的寺田兵卫制作的,就能循此线继续搜查下去。只要目前推测的犯行当日久保没有不在场证明,也还是能以参考人身分将他带回警局。只不过——”
青木摸了摸自己那颗像小芥子人偶的头。
“中禅寺先生,虽然您说不是,但我还没听过关于这点的说明——刚刚夏木津先生也问过——久保与加菜子的事件真的没有关系吗?您说的剩下的第三个事件的犯人又是谁?”
“看吧,我就说嘛。京极,你老是想隐瞒事情,总算碰到这种下场了吧。”
刚刚是睡着是醒着也不知道——我早就忘记有这号人物存在了——的夏木津很得意地说。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不知道京极堂究竟是遭遇到什么事。青木接着说:
“手套男子是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嫌犯,同时也是加菜子杀害未遂暨绑架事件的嫌犯。不对,警察尚未断定被害者,所以他虽是肯定连续绑架少女事件的嫌犯,但在分尸案上顶多只是有这个可能性罢了。可是加菜子的事件有人作证,所以手套男子完全是嫌犯。”
青木的表情很认真,而夏木津依旧一脸得意。
京极堂一点也不觉得困扰,表情轻松,没有一丝的动摇。他说:
“嗯,青木,可是加菜子事件嫌犯的手套颜色不同哪。”
接着又说:
“而且我还有件事没对你说过,昨天木场大爷在电话中说柚木阳子撤回她的证言了。”
“是——真的吗?”
“她做伪证的理由好象是——她看神奈川县警总是把矛头对准自己、雨宫以及木场大爷这些内部人士,希望他们能把焦点向外。”
青木一脸讶异。
“可是——这么一来,楠本赖子看到的是——”
“关于这点嘛,青木。”
京极堂讲了开头后稍做停顿,依序看了在场全体的人。夏木津照例催促他。
“是什么嘛,京极,还不快说。”
“那个人是我。”
“嗄?”
京极堂说完笑了。
“搞什么,原来是开玩笑啊!这种时候开什么玩笑!”
“并非玩笑,我很认真哪。”
“中禅寺先生,那么您是说事件发生的夜里,您人在武藏小金井站的月台上了?”
“不,我记得那天是终战纪念日。当天晚上——我人在这里阅读一本叫做《印判秘决集》的珍本书。是前一天朋友刚给我的。”
“说更明白点好不好?你啊,这次,不,其实每次都这样,总之你讲起事情太会兜圈子了。”
我表示不满,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说:
“这件事追根究柢是你的不对哪,关口。都是你把我扯出来,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
接着他将桌上的《近代文艺》最下面的那期抽出,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
是我的<目眩>的部分。
“这是上个月底出的文艺杂志《近代文艺》,上头刊载了这位关口巽大师的最新作品。我们这位大师是比久保竣公更专门的私小说大家,所以这篇自然也是在某个真实体验触发下写成的作品。也就是你们都很熟悉的杂司谷事件。只不过比起久保,关口大师将事实升华为作品的能力似乎更高超得多,小读一番是看不出这篇作品其实在讲那个事件的。”
我被京极堂——虽然只有一点点——赞美作品了,这是有生以来未曾有的体验。
但是——这与事件又有何关联?
“但是由于事件过后还不到几个月,实在酝酿的时间太短了,写到最后似乎变得无法收拾。”
完全正确,关于这点我毫无反驳余地。
“于是,这篇难得有机会成为名作的作品,结尾被作者亲手破坏了。这部分的感性或许也是他作为文学家的厉害之处。总之结尾相当可观。在这之前原本充满了说不上幻想或现实的妖异风格——”
好死不死,京极堂居然朗读起内容来。
“——突然间敲门声响。正当我迟疑着是否要应答之际,女子不假思索地打开了门。门外站了个一袭黑衣,貌似高僧又似阴险学者的男子。‘晚安,我是来终结一切故事的杀手’,他说。天色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他的衣服有如墨染,手上戴着不知算手甲还是手套的东西。‘那么,开始进行工作吧。’黑衣的杀手用他戴着手套的手掌一把抓住女子的后颈,将她压入油画中的湖里,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女子闷不吭声,沉入了遥远的湖底。杀手说:‘魂魄一条,确实收到。’茫然看着这一幕的我,觉得胸口似乎破了一个大洞,追起逃逝而去的我的半身。啊啊,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我茫然地凝视着深渊之中,倒在图画底层的女子尸骸——”
是小说最后的部分。京极堂念完,抬起头来说:
“——光看这个部分的确没办法讨论作品,不过这段很明白地显示出某件事。穿黑衣戴手套的杀手,很明显地就是以我为蓝本——这段之中描写到这个手套男子将女人推落深渊杀害了。”
难道说,
“难道说,京极堂,你想说赖子是看到我的——”
我几乎完全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了。
但是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件事。
“赖子出面作证的时候是事件经过十六天后的八月三十一日。至于为何隔了半个月才出面作证,她自己的解释是因为刺激过大,造成了暂时性的记忆障碍——是这样没错吧?”
青木回答:
“这个嘛,她好象说自己当时精神有点错乱。”
“关于这部分我详细听木场大爷说过了。在青木来前也对其他人说明过了吧?总之,楠本赖子事件当天的记忆——其实很单纯地也就只是关于黑衣男子将加菜子推落的记忆而已。赖子本人的解释是说,之所以会回想出这些记忆来,是因为她觉得很寂寞,去了加菜子常去的咖啡厅,读了加菜子常读的杂志后才会——”
“才会突然想起来。不过这很有可能吧?”
记忆障碍会在什么事件引发下痊愈谁也不知道。
“当然有可能。但是,她其实从来没用‘想起来’或‘忘记了’这类说法来形容过。她去找武藏小金井的警员时是说‘想到了这个想法’,之后也未曾用过‘忘记了’、‘想起来’这类词汇来表现。”
“讲得好象你当场听到一样,你当时人在现场吗?”
“好吧,我修正我的发言。如果木场修太郎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她是这么说的。至于柚木加菜子常读的杂志是什么嘛——关于这点赖子自己曾向木场说过,是给大人读的文艺杂志——的样子。”
“那种杂志多的是吧?”
“没错,多的是。对赖子而言那并不有趣,不过她不想跟不上加菜子所以拼命地读。她说——她只觉得充满幻想与不可思议的故事还算不错。”
“可是这——”
可是这又如何?
“接着,事件发生后——经过半个月的沉默,赖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前往咖啡厅。若问为何选在那天,她好象是说因为那天是暑假最后一天,她为了回想起关于加菜子的回忆——关于这点我不愿多做评论——总之她在书局买了两本文艺杂志,进入了‘新世界’。至于当时买的杂志嘛,她说她随手拿了各贴着‘本日发售’与‘好评热卖中’宣传标语的两本杂志。好评热卖中的是哪本我不知道,但会贴本日发售的杂志就只有前一天刚出版的《近代文艺》而已吧。而且说到那一期里面刊载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就只有前卫私小说之鬼才——关口巽的<目眩>而已。她读了这篇,看到‘黑衣杀手’时,彷佛得到天启般欣喜。”
可是,
“可是,京极堂,这只是你个人的想象吧?”
“话虽如此——但是我有旁证可证明楠本赖子在众多文艺杂志中特别喜爱《近代文艺》,且还特别喜爱你的作品鸟口,你知道天人五衰这个词汇吗?”
“啊,你是说刚刚提到的楠本赖子在念的那句咒语嘛。我不知道耶。”
“那羽化登仙与尸解仙也不知道啰?”
“宝盖头跟鹿仙贝的话倒是听过(注)。”
注:鸟口的同音冷笑话。宝盖头(宀部)与羽化登仙发音相近,鹿仙贝(一种拿来喂食鹿的米果)与尸解仙相近。
“青木你也不知道吗?”
青木也摇头。
“但是赖子却知道。且不单只听过这些词,还十分了解意义。刚刚我也提过,我要木场拿这些词去问她的同学,因为我怕或许学校有教过。不过她的同学也不知道。那么,若问为何赖子会知道这些一般而言很难得有机会接触到的词汇嘛——”
我有不好的预感。那三个词汇我最近才刚见过,而且还见过好几次。
果其不然,京极堂抽出了好几本《近代文艺》。
“这是去年春天关口大师发表的<天女转生>,其中有一节详细叙述了天人五衰。接下来,这是去年秋天发表的<舞蹈仙境>,羽化登仙与尸解仙在这篇当中都有提到。赖子跟加菜子看《近代文艺》时一定会读这个。她是关口巽少数的忠实读者,这点应该无庸置疑。”
可是,
“或许真的像你说的一样,赖子买了《近代文艺》,可能也读了我的<目眩>,可是,”
可是我仍不愿接受。
“仅仅因此,她就——不,这怎么可能。”
“她——楠本赖子并非以此为契机突然间回想起过去的记忆。而是经过半个月间的烦恼,经反复思考之后,才总算想到这个想法。在与<目眩>相遇之后总算。所以说赖子提到的‘黑衣男子’是指我,而且一开始犯人只是个穿‘黑衣’的男子,在木场更具体的质疑下升格成‘戴手套的男子’。因为<目眩>的作者除此之外并没有赋予这个‘杀手’其它什么特征。没戴眼镜没有白发,不胖也不瘦。而且赖子总不可能拿像学者或和尚来形容吧。”
青木仍茫茫然地听着。
“可是就算这真的是赖子的想象好了,那加菜子果然是自杀了?可是,那她为什么要说谎?那对赖子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啊——不是吗?”
“好处吗?当然有哪。这件事我原本觉得还是别说比较好——”
“我想,推落加菜子的凶手是赖子吧。”
当在场全体照着顺序摸索着这句话的意思,于理解的瞬间转为困惑时,只有夏木津一个人以开朗的声音说: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
“可是中禅寺先生,这未免也,”
青木皱着眉头。
“总觉得这样——不,也不至于。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其实是再理所当然也不过的结论哩——只不过嘛,总觉得太过合理,反而听起来颇像假的。”
鸟口接着说:
“如果这是侦探小说的剧情,作者早就被人套上布袋痛打一顿了。”
京极堂带着明显的无力戚回答:
“没有什么结局是出乎意料的。这世上只存在着可能存在的事物,只发生可能发生的事情。既然案发现场只有两人,其中一个被杀了,另一个自然就是犯人。警察原本认定加菜子为自杀是因为没办法确认当时出入现场的有哪些人对吧?”
“是的,正是如此。剪票口处的站员说虽然记忆有点模糊,不过他记得从事故发生到铁路公安职员到达为止的这段期间,并没有人通过剪票口。之后有好几个人在警察拦下前先通过了,不过全部都是女人跟老人,而且不是从剪票口进入的,所以是引发事故的那班电车上的乘客。也因此警方才研判是自杀。等候下行电车的其它乘客只有六个,身分全部都确认过了;而等候上行列车的九位乘客也是相同。这些人留下来都只是因为好奇,来凑热闹的。犯人不可能留下来看热闹——虽说这是我的先入为主观念,不过常识上判断起来——”
“可是因此就当作是自杀也有问题哪,为何警察没怀疑赖子?”
“理由是赖子看起来并没有动机。既没有逃离现场,而且她也说了很多话。由她的证言看来……”
“这些听木场大爷说过了,你们应该也听过了吧?”
“嗯,刚刚听了很多了。可是京极堂,由你刚刚的话听来,楠本赖子真的很喜欢加菜子——难道不是吗?为什么又必须杀了她?”
“从刚刚听到现在,你们也似乎是动机至上主义嘛?考虑这些动机也是没有用的哪。”
京极堂撂下这句武断的话。
“为什么?没有动机的话,警察与世人都不能接受吧。”
“没错,动机不过是让世人接受的幌子罢了。所谓的犯罪——特别是杀人等重大罪行皆是有如痉挛般的行为。宛如真实般排列动机,得意洋洋地解说犯罪是种很愚蠢的行为。解说越普遍,犯罪就越具可信性,情节越深重,世人就越能认同。但是这不过只是幻想。世间的人们无论如何都希望犯罪者只会在特殊的环境中、特殊的精神状态下采取如此违反伦常的行为。亦即,他们想把犯罪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切除,将之赶入非日常的世界里。这等于是绕圈子间接证明了自己与犯罪无缘。因此,犯罪理由越容易懂,且越远离日常生活就越好。举凡遗产的继承、怨恨、复仇、情爱纠葛、嫉妒、保身、名誉名声的维持、正当防卫——每种都是很容易理解,且在普通人身边不太容易发生的事情。可是,若问为何很容易理解,那是因为这些事情看似不太容易发生,其实与他们心中经常发生的情感性质相同,只不过规模的大小不同罢了。”
记得那时我在朝美马坂研究所直奔的迷途上也听过这段话。
“你的理论我已经听敦子说过了。并非不能理解,但我仍觉得这样的说法太武断。忽视到达犯罪的过程,等于是将故意与过失混为一谈嘛。”
“过失是事故,但也有所谓的间接故意,这两者的分辨必须很谨慎处理才行。只不过很困难就是了。”
“可是啊,京极堂,这样一来无法维持社会秩序吧。犯罪行为之所以为犯罪,并非只是行为本身不受到社会的认同才成立的,不是吗?道德、伦理这些看不见的部分也被纳入检视的对象吧?忽视动机的话连酌情量刑的空间也没了。”
“但是连道德观伦理观都要用法律来限制的话就是恐怖政治了。思想与信仰应该独立于法律之外维持自由吧?法律只应对行为有效。如果仅是思考就被当作罪人的话,几乎所有人都是罪人。动机任谁都有,不,杀人计画任谁都曾策划过,只是没付诸实行罢了。不管是伦理还是道德,都不是法律创出来的,而是名为社会的巨大怪物在莫名其妙之间创出的东西,是种幻想。”
我很明白,跟他议论也没用。
“——那难道说,犯罪者的自白——都是为了让周遭的人接受才作的?”
“针对事实关系的供述姑且不论,我认为自白并没有证据性。动机是在后来被人问到时才想出来的。可是这时犯罪者与其它人一样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为了让自己先回归到日常,拼命地思考自己能认同的理由,那就是动机。这是否为真,不仅第三者无从判别,本人也无法确认。难道你们不认为针对此进行种种议论是无意义的,而装作了然于胸的样子针对犯罪高谈阔论则是种愚蠢至极的行为吗?”
青木无法反驳,理所当然。
是的,能粉碎京极堂的意见的,恐怕只有——木场而已吧。
对他说理是没有用的。
“而且,当本人与周围都无法发现足以认同的动机时,便会将之判断为缺乏社会责任的状态。我认为这是种逃避。大家都以为只要将搞不懂的东西拋入名为精神病或神经症的黑盒子即可。这就是世人最擅长的机会主义。可是对于被当作垃圾场的真正的神经症或精神病患者而言却只是很大的困扰。而且只要被贴上这种卷标就等于无罪释放,并将之驱逐出社会之外,流放于外野。歧视犯罪者并放任其自由,岂不是种本末倒置?多么愚蠢哪。”
“那我们又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犯罪?我不懂啊。”
青木似乎很动摇。
“所以我想说的是,过度要求动机与助长基于偏见的歧视行为没有两样,都是一种想由日常生活当中把名为犯罪的可憎污秽排除出去的行为。况且将犯罪断定为个人问题是种单方面的暴力,犯罪行为并不能还原为个人的资质。你们该不会是隆布罗索(注一)或克雷奇默(注二)的信徒吧?”
注一:Cesare Lombroso,公元一八三五年~一九○九年。意大利犯罪学者,提倡天生犯罪说。认为有些人天生具有犯罪的特质,而有些犯罪特质会隔代遗传。他也提出能透过某些生理特征来辨识犯罪者。
注二:Emst Kretschmer,公元一八八八~一九六九年。德国精神病学家。试图将精神病岣病发与某些体质特征结合。也认为某些精神疾病容易在特定的体型发现。
我想没人听过,连反问也没有。
“或许犯罪生物学这个分野将来应改变型态继续提倡,只是现在还讨论什么低劣的遗传特质或体型性质反而会受到强烈谴责。但是所谓的犯罪的动机赋予其实也逐渐变得与天生犯罪说——认为犯罪者的犯罪素质与生俱来的概念——毫无差别。只要贴上诸如‘因为那个人是如何如何所以才会犯下这种罪行’之类的卷标大家就会接受——这不过是种换了外壳的天生犯罪说罢了。但这种倾向在未来恐怕仍会逐渐扩大。我听说有个难得一见的大笨蛋学者主张能由血型断定性格,这其实也跟天生犯罪说没什么差别。这种隐藏的歧视在无法明目张胆歧视‘外来人’与‘贱民’的社会中最流行了。”
“你想说犯罪的动机赋予是排除犯罪者的歧视行为?可是如果将动机从犯罪中剔除的话还会剩下什么?”
京极堂的本意是什么?
“犯罪这种东西其实是社会造成的。上个时代还是种合法杀人的报仇,现在则成了报复杀人事件。我不知道哪个社会才是正确的,但无疑地,不同的社会对相同行为所采取的法律规范势必有一百八十度的差异。”
“您是说——犯罪并非个人引发的,而是社会引发的?”
“是有这种看法。亦即认为——犯罪乃集团现象,不过是该行为发生时的社会、经济状态等条件之函数。认为犯罪者乃是社会环境、经济环境的产物。但是这种看法必须以统计的观点来掌握犯罪,采其平均值、最频繁值、中间值等数值,假想出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平均人’,将偏离这种平均人者视为犯罪者。但这也有问题,因为这种所谓平均人的怪物并不存在,说偏离根本是一派胡言。我的看法是,犯罪就像是突然降临,又突然离去的过路魔。”
过路魔是种妖怪的名字,以前听过。京极堂曾说,所谓的过路煞神原本就是在指这类妖怪。
“我认为楠本赖子当时的行为,应该用过路魔上身来形容才是最正确的。”
“嗄?”
“我是在说,在夜深人静的月台上,一个女孩子站在月台边缘,电车即将进站,自己站在那个女孩子背后,现在出手应该也没有目击者。关口,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这——
当时在车上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机会只有一次。电车即将停下之前——快也不行慢也不行,时机即使只错过一点点也会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而电车却越来越靠近。好,那么你会怎么做?”
我的话,如果是我的话——
“一般而言——”
从她背后,用力——
“一般而言我们不可能做这种事,大半的冲动我们都能忍耐。可是——也有无法忍耐的时候。一瞬间,以时间来计算仅有约几十分之一秒。在那极短的瞬间,过路魔从她身上溜过了。因此,她推了加菜子背后时,心中并没有憎恶、怨恨等阴湿的人性情感——”
京极堂说完,高举双手。
“她只是在加菜子的背上发现了青春痘罢了。”
痘子,
在加菜子的,脖子上。
“原来如此——夏兄见到的是,”
“是青春痘。”
“夏兄的幻视虽不足以成为证据,不过他看到的青春痘的位置是在脖子的更下面一点。鹰羽女学院的新制服听说是西装式的,柚木加菜子穿的并不是水手服,也不是背上开洞的一件式洋装。赖子不可能站在她对木场说明的离一公尺多的位置上还能看到那个青春痘。听好,刚刚夏兄在关口身上指示的位置假如真的有青春痘的话,若非几乎紧贴着背后,由上往衣领之中窥视的话是看不见的。”
“嗯嗯,原来如此——”
青木在上一次的事件中已经充分见识过夏木津的能力。鸟口则是虽听过说明,但似乎还不能理解,又张大嘴巴感到惊讶。
“赖子向木场作证说——犯人推倒加菜子俊,在逃离的反作用力下也把她推倒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很紧密地站在一起的话,要推一定得两个一起推倒;如果是先把赖子推向旁边再来推倒加菜子的话,就会错失列车进站的时机。况且加菜子与赖子的身高相当,发型与制服又相同,黑暗之中从背后看起来想必也很相像,我不认为在这种状况下犯人能分辨得出哪个是哪个。”
“这——说的也是。”
“相反地,如果是赖子在极近距离下推倒加菜子的话,自己也会因反作用力而向后倒下,恰好就会变成瘫坐在电线杆附近的样子——这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没到过现场检测,所以也不能多说什么。”
“京极讲的是对的。”
夏木津说。
“可是——交情很好的朋友怎么会做出——”
青木似乎受到很大的冲击。
“青木,如果你那么想要犯罪动机的话,我可以提供几个有趣的说法供你参考。只不过我不希望你直接将之与犯罪做结合,且我也不愿意看到你听了这些后对楠本母女投以偏见的眼光——”
京极堂似乎不忍继续看到青木的苦恼,先说了上述前提后——接着,不知为何将视线朝向我。
“楠本赖子似乎有相当强烈的阿阇世情结。”
“那是什么?什么海砂利水鱼(注一)的?”
注一:乌口的同音冷笑话。海砂利水鱼与阿阇世发音有一点点相近。海砂利水鱼出自有名的相声故事《寿限无》。《寿限无》的故事大致如下:某人期望自己的孩子能长命百岁,便与博学的和尚商量,最后取了个非常非常长的名字:“寿限无寿限无五劫互磨海砂利水鱼之水行未云来末虱来末食处睡处与住处结实累累的薮柑子白宝白宝白宝之修林刚修林刚之古林泰古林泰之朋朋可比之朋朋可那之长久命之长助”,但由于名字实在太长了。附近来找他玩耍的小孩子光叫个几次名字,天就黑了。
鸟口问。京极堂刚刚的视线大概是示意要我回答吧。
“阿阇世情结应该是古泽博士(注二)在他的著作《两种罪恶意识》当中提及的情感复合体吧。如果是的话嘛,我想想,因为爱母亲所以怀有杀害母亲欲望的倾向——喂,京极堂!你到底是想……”
注二:日本的精神科医师。公元一八九六年~一九六八年。日本精神分析学会的创办人。
“古泽博士将阿阇世情结与口欲期虐待结合在一起思考。这是一种快乐与破坏欲并存的矛盾心态。以一体戚与撒娇为基盘,在其上产生了因疏离而产生的憎恨与攻击,在经历过攻击行为后的原谅与罪恶感,又再次回归一体感——简言之,就是上述心理过程的循环。这些要素复杂地结合而成的情感观念的复合体就是阿阇世情结。这个观念经常被拿来与佛洛伊德博士的伊底帕斯情结做对比。我认为阿阇世情结是用来理解日本人的情感不可或缺的理论。只不过古泽博士自己倒是不怎么公开谈论这个理论就是了。”
“说得更容易理解一点。”
夏木津不满地说。
“这是一种因过于爱母亲而产生疏离、憎恨、轻蔑的情感。特别是在青春期目睹两亲的性行为后很容易产生。子女发现自己竟然是在那种不检点、龌龊的行为下诞生的,进而产生无从发泄的矛盾感。楠本赖子似乎就是如此。”
君枝的证言的确支持了京极堂的说法。
赖子偷窥过君枝与第二任丈夫之间的闺房密事。
赖子她,
——赖子讨厌我。
不对,是憎恨我。
“只不过我其实很讨厌这种心理学——”
京极堂说。
的确,京极堂自学生时代开始就对这类心理学抱持着相当严格的态度。我一时曾相当倾倒于佛洛伊德的学说,那时就受尽他冷嘲热讽。他肯定很讨厌吧。但是讨厌归讨厌,京极堂却很了解心理学。如果不了解大概就不会看不起了。我曾经觉得他为了批判而学,是个很别扭的家伙。
“我们或许也可视为——对赖子而言,加菜子就像母亲的替代品。”
京极堂接着说。
“柚木加菜子这个女孩子似乎是个绝世离俗的少女。只不过由同学的证言可知她的个性虽十分古怪却没受到讨厌,可说是个拥有领袖气质的美少女吧。听说成绩也很好。因此赖子对如此优秀的加菜子十分崇拜。就算结为好朋友,也还是会使用‘女神对她微笑了’之类的形容词。另一方面,雨宫的说法却是加菜子其实是由于无法忍耐孤独感与疏离感,拜托处境相同——同样没有父亲——的赖子当她朋友。因此这两人的想法之间原本就有极大落差,只不过彼此并不打算深入理解对方的心理,反而能处得很好。对赖子而言,加菜子或许等于是不愿认同的现实——母亲的相对者。也能解释成她——加菜子完全是赖子之撒娇对象,亦即憎恶对象。”
京极堂呼了一口气。
“或者,我们或许也能如此解释:赖子羡慕加菜子,强烈的憧憬促使赖子想使自己与她化为一体。亦或者赖子其实是个自恋者。在因缺乏父亲而受到的迫害与歧视之中,为了维持自己人格,有必要拥有一个与世隔绝的个人世界。赖子造起了围墙,只爱着闭门其中的自己。接着加菜子闯进了这个世界,加菜子成了赖子新的自恋对象——”
“然后赖子便不断地试着与加菜子融为一体——吗?”
“总之中间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是赖子变得想拥有与加菜子相同的的思考方式、相同的感觉及行动。强烈的同一化,最后被置换成抹消对方的冲动。也就是说,如果自己想变成加菜子,加菜子本人反而是最大的妨碍者——事实上同学们的证言亦可左证,听说赖子最近的行动变得与加菜子一模一样。”
继续听下去对我来说有点痛苦。对我这种人而言,窥探这名叫做楠本赖子的少女的心中黑暗实在是件苦差事。
我无法成为<搜集者之庭>里的神官。
“另外,我们也可做如此猜想:加菜子对赖子而言近乎于完美无缺的信仰对象。因此对赖子而言,加菜子必须在任何层面下都保持完整。加菜子不会老,不会悲伤,不会痛苦。她必须如此才行。”
就像天人一般——
“因为,加菜子等于是赖子来世的样子——虽说这原本是加菜子的概念。亦即,她必须保持完美。可是说巧不巧,加菜子那天哭了,表现出悲伤、痛苦了,而且还长出青春痘。偶像坠地,就如同预言失败的巫女一样,必须以死谢罪——”
青木表情变得很悲伤。
“楠本赖子这个女孩——”
“青木,请别误会。赖子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女孩子。刚刚说的那些心境变化其实在任何人心中都很频繁地发生过,是非常普遍的事。因此不管是同情还是别的,只要将她视为特别就是一种偏见。”
“可是我觉得你的说法用来说明动机很有用。就算不算特殊,难道不能将动机归于这种心理的积累与爆发,才会导致犯行吗?”
对我这种人而言,这些理由还比基于恨意而犯罪的情形更具真实感。
“或许将这种扭曲的阿阇世情结当作原因来考虑,或者认为赖子乃是因为过于强烈的与他者同一化愿望而犯下罪行比较好了解,同时也真能让人以为理解了真相,但这是错误的。我刚刚说的这番话正是‘动机是捏造的’的最佳证据。”
“你是说——你刚刚说的这番煞有介事的话全是捏造的?”
“当然不是。我刚刚说的并非谎言,而且恐怕不是只有某项正确,而是全部正确。可是,就算全部正确,我们也不能说赖子是因此才杀了加菜子。赖子只不过是碰上了那种状况,且碰上了那个瞬间才会起意杀死加菜子。所以我说是过路魔的作为。”
京极堂如此作结。
“原来如此——中禅寺先生说的意思——我似乎有点能理解了,但是——”
青木一脸凝重,眉头深锁,陷入沉思之中。与他少年般的脸庞很不相配。
不久,青木很难以启齿地问:
“那么,赖子为何会——在经过半个月后才又出来作伪证呢?”
“当然是为了保身。”
京极堂冷酷地回答。
“那是少女般稚拙的护身术。平常的话这种谎言不会有效,但赖子这个女孩子似乎很懂自己的本事。她多半本能地知道该如何演出才能让如此拙劣的谎言产生效果。”
“也就是说?”
“在犯行之后,亦即过路魔离去后,犯罪者总是急着把失去的日常找回。赖子当然也一样。不论是隐瞒、是遗忘、是忏悔、还是装迷糊——总会驱使各种手段来为自己着想。只不过赖子上述的任何一种都作不到——”
“请问为什么?”
“因为没人通知她加菜子的生死哪。”
“啊——”
没错,加害者不知道被害人的情况。
“无法确定自己犯下何种罪行,所以也无法决定该采取何种态度。赖子一有机会就急着想知道加菜子的安危——这是理所当然的。赖子并不是担心加菜子,而是担心自己的将来。只要加菜子还活着,只要她随便说一句话,自己的犯行便会轻易地曝光。可是警察的报告又过于不明了,那半个月间想必她过得十分战战兢兢吧。此时,她想到了个好主意。木场大爷听到这句话,还以为赖子与加菜子的那个孩子气的轮回观有了完善的结论。但赖子并非如此爱作梦的女孩子,不至于醉心于这些梦幻的想法之中。最近的中学生现实得很。赖子想到的好主意其实是只要撒谎说另有犯人的话,即使加菜子还活着大概也能瞒混过关。这个灵机一动,透过关口的小说获得了实体。”
“难怪——加菜子消失之后,赖子才会那么高兴啊。感觉好恐怖喔。”
话变得很少的鸟口突然冒出这句之后又沉默了起来。
“少女这种生物,不,人类这种生物大多都很狡猾。”
京极堂在这种时候总是显得很冷漠。不知听在鸟口与青木的耳里,他的话令他们有什么感触。
冷酷的言语持续着。
“在这之前,赖子处于加菜子得救,自己就得在社会上背负着杀人未遂罪名,加菜子死了——即使能瞒过世人的眼睛——在内心就得背负着杀人者枷锁之紧迫状态。所以她内心抱着发抖、害怕的心情,外在则用足以掩饰一切的狡猾演技来度过日常生活。我想她并没有打从心底相信加菜子说的那种不可思议的轮回理论,而是以极端现实的态度来处世。但是——奇迹发生了。加菜子没死也没获救,而是消失了。赖子在加菜子消失的那一瞬间起才真正获得了神秘的启示。因为这么一来赖子总算能免于被社会问罪,也免于内心背负着杀人的内疚。足以一次解除这两种可能性的神秘发生于她眼前。上天听见了她的愿望。黑衣男子在这瞬间起失去了他的作用,成了单纯的小丑。而赖子也变了,现在堂堂地扮演着第二个加菜子——只不过在同学之间的评价似乎不怎么好。”
“中禅寺先生,那么我——该如何处置楠本赖子呢?”
青木表情严峻,他本性很老实。
“我没立场去干涉这些,而青木你也没有。下判决的永远是法律。我们没有同情、辩护、抨击、启蒙的必要。”
“您是说什么也别做?”
“没错。你能作的只有去保护她。放任不管的话——任凭她被人杀死的话你也无法安稳睡觉吧。保护她,并仔细问清楚事情经过。我想,只要好好询问——她一定会自白;把她当孩子轻视的话就会遭反咬一口。”
巨大的虚脱感笼罩着客厅。
这就是京极堂所说的“余味很糟”吗?
刚才说的如果全部是真实,原本有前途的少女便会因此成了有前科的少女。就算那是本人自作自受,她的母亲依然会非常非常悲伤吧。不,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这么一来可能会彻底粉碎了那对母女之间原本就纤细如玻璃工艺品的关系。一定会带给这名叫做楠本君枝的不幸妇女一个总结她人生的巨大不幸。
而且,还不会有任何人觉得高兴。
不,这也不对。如此令人不愉快的事件的主角并不是这位母亲。
而久保——即使现在我已知道他可能是杀害了三名少女的嫌疑犯——也不适合担任此等重责大任。
久保竣公,楠本赖子。
这两人肯定是各自事件的犯人,这点无庸置疑,
可是——
是谁?魍魉的真相是什么?
青木似乎下定决心,抬起头。
“无论如何,我都会通缉久保竣公。似乎必须将他与加菜子事件分开考虑,但他的举动却又万分可疑。”
京极堂照样表情一动也不动地从正面凝视着青木。
“请你千万要慎重,不得莽撞。走错一步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虽说——就算他真的是犯人也没有什么意识去隐瞒犯罪,所以物理证据应该会多如牛毛——只不过千万别采取先从动机开始调查的做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搜索他的家。我相信他应该是独居——”
很感兴趣的鸟口插嘴说:
“为什么知道是一个人住啊?而且家里有什么?啊,是凶器对吧?”
“不是。是最容易理解且最确实的证据,他家肯定……”
京极堂吸了口气,接着说:
“有三个少女剩下的部分。”
“怎么可能!哪有笨蛋把那种东西留下来的。”
“没丢掉当然就是还留着。他需要的是那个部分,所以肯定会有。”
京极堂断言。
“——请您不必担心,我会依您的建议仔细调查的。请相信警察机关。我们绝不会带着先入为主的判断来搜查,也不会捏造罪名将之逮捕,但只要一找到证据会立刻紧急逮捕他。所以越早越好,请您再借我一下电话。”
青木果决地说完后站起身来。似乎感到轻微的头晕,他踉呛了几步,顺势回头说:
“只不过事件还剩下两件,而且我也不能放过加菜子的消失之谜。所以待会也想听听您针对剩下事件的高见。我去去就回,请等我一下。”
青木就这样消失在昏暗的走廊之中。时间已近黄昏,现场笼罩着一股微妙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夏木津。
“喂,京极,你别卖关子了,别在那些女孩子们的吵架上面浪费时间。快点把你隐瞒的事情交代出来。现在警察不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从刚刚开始就对那家伙在意得不得了,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医生。”
戴眼镜的医生?夏木津看到了谁?
“这是说你在顾忌木场那个大笨蛋?他不在这里,你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快点从实招来。”
夏木津执拗地纠缠。京极堂看了鸟口与我,说:
“好吧。听清楚了,因为夏兄跟关口这两个人讨厌别人有事隐瞒,所以我就把我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但我顶多只说这些。接下来的部分算是我个人的推理,我没必要说给你们听。与分尸尸体遗弃事件这类有必要及早解决的现在进行式事件无关。容我再次重复,与犯罪——没有任何关联。”
听起来跟借口没两样。
“少啰唆了,你就快讲吧,京极堂。”
我与夏木津意见一致地催促他。
“——我和美马坂其实是旧识。”
这就是他握有的情报的真相?京极堂以今天之中最有气无力的声音很简短地说了。
“美马坂?是那座箱馆的主人吗?”
鸟口似乎很惊讶。
“中禅寺先生,您知道关于那座箱馆的内情,所以才每每警告我们别接近那里是吧。难道说那位美马坂会吃人不成?”
鸟口半开玩笑——又半认真地说。他发言的用意或许是想缓和在场气氛,但似乎只造成了反效果。
在恐怖的传说与木场的刻板印象下,谜般的外科医师美马坂幸四郎给我的印象正像是会吃人的妖怪般可怕。特别是他到现在都没在事件表面上出现过更令我有如此感觉。
“他的来历大体上与里村对木场大爷说的一样。他是天才,但被学界放逐了——在公开场合下世人都认为如此。当然,我并不认识当时的他。我是在战争中与他相识的。”
“喔喔,让他治疗过伤痛吗?”
“不,我跟他曾一起工作过。在那间箱馆里。”
“你说什么!”
我没听说过京极堂在战争中的消息。只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他并没有上前线。所以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因为他没有从军而已。当时的他在体格上、健康状态上看起来都不像是能通过征兵检查的样子,所以很不可思议地我当时认为他没去当兵是理所当然的。但仔细一想,不同于不健康的外表,他其实没有什么慢性病,也没有伤残。
京极堂支吾其词地开始讲了起来。
“很多人都以为我没去当兵,没这回事。我被征兵后,被派到陆军研究所里。你们听说过登户的那间研究所吧?”
“您是说那间专门开发气球炸弹、罐装炸弹等等看起来不怎么有用的兵器的研究所吗?”
鸟口听说过。我当然也听过。只不过文科的京极堂被派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好笑的是我身为理科学生,不知是什么阴错阳差,居然也被错当成文科的派上战场(注)。
注:二次大战末期,由于兵源不足,日本政府于公元一九四三年下达特别征召令征召各大专院校文科学生上战场。而理科学生则被视为为了维持战争实力,在后方进行开发兵器等活动要员,并不予以召集。
“如此一口断定也太露骨了点——那里其实还有更多其它研究,也构思过生物兵器之类的东西,只不过现在就很难见天日了。至于那间箱馆则是美马坂博士专用的帝国陆军第十二特别研究设施,与登户研究所属同单位管辖。”
“你在那里负责什么工作?”
“我被分派到二楼的房间。这段过去其实不怎么想多谈,不过既然你们坚持不说不公平的话——”
他似乎很犹豫。
“陆军要求我进行宗教洗脑实验。”
“那是啥啊?”
就是强制改宗哪——京极堂自暴自弃地说了。
“——当神国日本赢得战争之后,势必得让无数的异教徒改宗对吧?外国有回教徒、基督教徒、道教、儒教、拜火教,什么都有,这些宗教都将无法获得认同。既然降服于日本军门之下,就该诚惶诚恐地成为尊奉‘现人神’为顶点的国家神道之信徒——等等,明明没人要求,却有位高层策划起这些无聊计画来。一开始他大概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吧。很明显地,他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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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根本毫无理解。这终究是很困难的事情。原本属于民族宗教的神道毕竟不具备传教的机能。但相对地,基督教圈的人们却不管文化或环境,甚至连人性的根本层面都建立在宗教的基础上。半调子的说服是不可能有效的。这是洗脑。与共产圈实行的那种是一样的。某种层面下可说是忽视了人格人权,彻底是种战争犯罪。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听到我的消息,总之我雀屏中选了。这个工作一点也不愉快。”
“你就老实说这个工作很讨厌嘛。”
以夏木津而言算很安静的响应。
“嗯,所以我并没有认真地进行。至于说到美马坂又进行什么嘛,里村说得没错,他在进行不死的研究。”
“他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若是能成功造出不死的士兵,战争就绝对不会输了。可是美马坂的认真,反而是军方的一大败笔。”
京极堂点燃香烟。
“美马坂原本是免疫学者,详情我不清楚,不过听说他着眼于癌细胞的不死性,写了好几篇关于生命的先进论文。同时他也是日本基因与酵素研究的权威。如果他不是生在日本,恐怕早在医学史上已经留下许多足迹了吧,他就是这么位了不起的医生。但是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窍——开始研究起机械改造人来。”
“那是啥怪玩意儿啊?”
鸟口发出怪声。
“以人造物取代人体器官的研究。机器很坚固,坏了又能替换,故也就等同于不死。”
“原来如此,这样效率很好嘛!”
夏木津似乎大感佩服,但这么梦幻的事情不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美马坂是认真思考这种研究的话,我不得不怀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而采用这个研究方案的军方也一样。对我来说,这怎么想都只像是种玩笑罢了。
果其不然,京极堂也说了与我意见相近的话。
“不,一点也不好。当时的军方肯定跟夏兄的想法相同。明明又不是小孩子了,居然还无法判断现实上是否可能。当然啦,我也不排除美马坂可能在采用与否的交涉中作了诈欺似的申告——他的研究很花钱,所以非常需要经济上的后盾。只不过军方后来很早就发现计画不可行,或者说战局也逐渐吃紧,没有多余的钱花在这种研究上——总之军方也并非真的很愚蠢。”
“美马坂原来是骗子吗?果然他自己也不是认真相信这种蠢事。”
“他是认真的哪,只不过他的研究最后与军方的需求不一致罢了。”
似乎与我的想法有点微妙的差异。
“他的研究简单说,就是花费天文数字的金钱来让一个人永恒活下去。说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将好几万人的军队全部机器化以创造出不死的军队,这种想法本来就太贪心了。不可能达成的。”
“什么嘛,原来办不到喔。”
夏木津一脸无趣地噘着嘴,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他又躺下了。
“因此后来他差点被军方放逐。不过美马坂的研究在九死一生之际又获得了机会。你们应该也想到了吧?日本有唯一一位不惜牺牲无数的经费也不能使之驾崩的尊贵人物存在。”
“唔嘿!”
鸟口又发出了怪声。
“万一情势发展成本土决战——这并非绝无可能。虽说本土决战最后并没有到来,但为了防范未然,上层判断他的研究或许有机会派上用场。”
“所以尊贵省(注)——出钱了吗?”
注:掌管宫中事务的宫内省(后改制为宫内厅)之讳称。
“只提供必要的维持经费而已。毕竟日本到处都缺钱,就算只给这些也已经太奢侈了。不过研究本身的确称得上很先进,只是——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说是恶魔的研究。我想如今从那边来的金援应该已经停止,但我不敢确定就是了。就算只有短短的一段时间,他也还是与那边扯上过关系。因此美马坂这个研究者至今也还是种禁忌。”
京极堂讲到此停了下来,环顾他身边的书与资料堆成的小山。
他拥有的情报只有这些而已吗?
假如美马坂实际上真的是跟那边有关的人物的话,一介小小的糟粕杂志社对他出手势必会受到严重烫伤。劝告人别靠近这种瘟神,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仅限于这次事件来说的话,知道这些对我来说一点启示也没有。
原本煽动个不停的夏木津似乎听到一半就失去兴趣了,如今已不再开口。
我继续等待着京极堂接下来的话。
“我啊,并不讨厌美马坂这个人。我并不认为只有显露出表情、或哭或笑才是人性的证明。他在我退役为止的那两年间,一次也没笑过。每天真的就像是一台机器般埋头进行研究。疯狂大概是最适合用来形容他的词了。但是若问他是不是个欠缺了情感的缺陷者,我认为并不对。他在那两年间,只有一次提过自己身上的事。”
在我听来,京极堂的话语彷佛像是自言自语。
“他曾经有个分居中的妻子。”
他的话不是对在场者说的。
“他的妻子死于昭和十五年。好几年来,妻子要求进行离婚调停,美马坂每次都固执拒绝了,在这段期间书信往返过好几次。美马坂一直到她死前都没答应过离婚。他曾拿这些书信给我看过。”
他沉浸于回忆之中。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寄件人的名字写的是,美马坂绢子——”
“绢子?”
“不、不好了,出事了!”
面无血色的青木一路大声呼叫,突然推开纸门。
他似乎没从走廊走,而是直接由快捷方式过来。
“关、关口老师,中禅寺先生!糟、糟糕了,出事了!”
京极堂停下,抬头看青木。
“怎么了,青木你冷静一点,发生什么事了?”
“分尸案,发现新的手了。”
“在哪里!”
鸟口后退让出位子给青木,京极堂双手拄着桌子,夏木津起身。
“在武、武藏境发现的。同样也是收在桐木箱里。”
“楠本赖子呢?赖子怎么了?”
京极堂站了起来。
“早在我联络之前,她母亲前天已经向警方申请搜索,地方警署的警员早就开始找人了。”
“没找到吗!”
这是什么情况!这股非比寻常的气氛令我坐立不安。
“没找到。”
“啊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京极堂手捣着脸又坐回位子上。
“手部原主的身分——已经确认了吗?”
“不,赖子的母亲自昨晚就陷入错乱状态,无法正常沟通,所以——”
“电话已经挂上了吗?”
“是、是的。”
“找到的手是左手还是右手?”
“是双手。”
“麻烦你去确认一下,右手上是否缠着绳索,如果有,那就是结缘索。”
结缘索——柚木加菜子为赖子结上的法术。
“楠本——赖子。”
“赖子。”
青木立刻转身,再次朝电话前进。
啊啊,糟糕了,老师,这下子真的不得了了。
鸟口的声音像是由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夏木津与京极堂一语不发,各自凝视着不同的方向。
被害者是楠本赖子,且犯人是久保竣公的话,
一切都是我与夏木津的责任。
我们前天才跟被害者与犯人双方见过面,却任由他们离去,一事无成地归来。这是多么愚蠢的事。
而且还放肆地说赖子很危险。
君枝想必发狂也似地遍寻赖子不着后才会求助于警方的吧。
要是那时先阻止她就好了——
我的不安每经过一秒就膨胀一倍,在等候青木归来的时间里已涨满了整个房间,转瞬之间化为后悔。这股压力快要将我压碎。冷汗直流,胸口悸动不止。我完全失去了言语,惊慌失措了起来。
我对赖子见死不救!杀了赖子的人等于是我。要是那时候,至少怀疑一下久保的话——
不对,在昨天以前,连京极堂都还没得到这个结论。
京极堂推理出久保犯人说是在调查名册,读过<匣中少女>,然后听过我与夏木津的报告之后——也就是今天的事。
不对,这是借口。
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久保了。
所以,
青木回来了。
“找到——绳索了,被害者是,”
别说,别说出接下来的话!
“被害者是楠本赖子。”
青木说完,捧着头。
<匣申少女>后篇
■■■
久保竣公
■■■■■
女人这种生物为何如此■■■■■■■■■■■用来实睑的■■■■■■■■母■■■■■■■
乃是按照名册的顺序■■■■
万事顺利即可。
要漂亮地拆下,必须■■■■■。幸亏带了道具,得以■■■■■■。
确认住址,离开城■■■■■■■■■■■
(中断)
——无法判读——
(继续)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做不好?是做法太差劲了吗?可是已经进行过相当多的练习,却还是做不好。没道理做不好。没道理别人办得到却办不到,不能容忍如此不合理的事情。绝对要完成这件事。啊啊,好污秽。为何会如此不清洁■■■■■■■■■■。
讨厌讨厌讨■■■■■■■■■■何办不到。
这些不清洁的体液为何■■■■呢?就算绑紧了■■■■■■■■■■也还是不断流出。境界变得暧昧■■■■。
■■  ■■■
(中断)
——无法判读——
(继续)
街上充满了缝隙,放眼四处充满空虚,真叫人不愉快。多余的东西就该搬到这些空隙里填补才能保持均衡。取其长处紧密地填补短处。常觉得,干脆用灰泥把全部都埋起来还比较好。
(中略)
(继续)
拿到照片了■■■■■■■■■■■■这是命运的启示吗?
经过三次■■■的实验,这次实行起来自然得心应手。细心■备之后,■次绝对没问题了。  ■■
■■■
(中断)
——无法判读——
(继续,但是记录在栏外)
真是糟糕的母猪。多亏她,好不容易写成的原稿又被弄脏了。
(中断)
没有时间重写原稿了,这次又失败了。
因为灵魂污浊才会变得腐败的。看来最后是这个女人并非偶然。
既然那个医生知道的话有必要走一趟。现在立刻出发,去找那个女孩。
(中断)
9
木场慢慢地想起来了,那是战前的事,大概是昭和十五年前后吧。忘了是在大胜馆还是邦乐座看的。
名称是……对,叫做《科学怪人的复活》。那是第一次。其实这是相同演员演出的相同怪物电影系列的第三部,之前还有两部,可见还算卖座吧。
记得那是美国的电影。
战后,忘了在哪看过第一部。对木场而言,电影里登场的怪物一点也不恐怖。相反地,木场觉得怪物的形象彷佛与自身重叠,令他觉得很悲伤。
言语不通,容貌丑陋,怪物之所以为怪物与他异常的出身没有关系,世人的判断基准是外型与表现能力。
既然如此,自己与怪物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稍一不慎就可能受到扑灭。
这些就是当时看完电影的感触。
木场昨天打破了与京极堂的约定。
不会应付他的理论,老是不知不觉间就认同了他的观点。
不知道他的理论是诡辩还是真实。
京极堂大概是想阻止木场继续深入事件吧。虽不知他在隐瞒啥考虑啥,但木场并不想中了他的计谋。
能冲多远就冲多远,管他前方有什么状况在等着他。
其实木场也知道听从京极堂的建议是明智的行为。他总是能看清状况。所以木场想,照这样继续冲下去,最后等待着木场的肯定是痛苦的现实吧。
——管他那么多。
不管在前方等候的是地狱还是考验,接受这样的现实才适合自己。管他啥纤细心情的变化或是微妙的男女情感,木场不懂这么麻烦的东西。
所以木场爽约了,主动继续搜查。身上没有警察手册与手枪、逮捕绳虽十分令人不安,但木场还有顽强的肉体与莫名所以的执着。
昨天木场改去找川岛新造。
川岛是木场战前以来的朋友,听说他战争中在满州以甘粕正彦(注)的心腹身分相当活跃。
注:公元一八九一年~一九四五年。日本陆军军官。曾参与过九一八事变的策划。满州国成立后担任过满州映书协会理事长。表面上的形象虽是强权派军人,但对流行文化也十分敏感。到德国访问之际将最新的电影技术带回满州国,影响了战后日本电影技术的发辰。
木场与他还算亲近,不过关于他是在何种经历下成为甘粕上尉的部下,这段时期的内情木场完全不清楚。
川岛现在在一个小型的独立制作公司制作电影。只不过木场也不知道他的职位是导演还是什么。
当然,木场认为他在战后会转行进电影业界应该是受到甘粕影响,可是那只是出自于木场的想象。毕竟木场已有两年没见过他,且两年前遇到也只是在路上小聊一下而已。这之前彼此都没聊过工作的事,所以木场直到那时才知道川岛在搞电影。
而且,木场自己也想不太起来为什么突然会想要见川岛。那是前天晚上与京极堂通过电话后突然想到的。想必是基于阳子——电影——川岛这么简单的单纯联想吧。
川岛的事务所在池袋。木场被调到本厅前曾于池袋的警署服勤,所以说这一带算是木场的地盘。两年前曾讨了地址,原本想说想见面随时能见,可是木场终究一次也没去过。昨天是木场第一次造访这里。
听到川岛的职业时,木场觉得两人所属的世界差异太大了,有点不好意思去叨扰。电影对木场而言是用来观赏的,而不是去创造的。事务所名称很独特,叫做“骑兵队电影公司”。
川岛独自一人躺在沙发上,看来很闲。木场一到,他立刻啪喳啪喳地眨着小眼睛欢迎他。他的五官只有眼睛一带看起来还算可爱。
“是你啊木场修,真难得一见。随便坐吧。”
“你还是一脸很不景气的样子嘛,川新。”
彼此以外号相呼。
这是夏木津帮他取的外号,也就是说川新跟夏木津也是朋友。
川岛站起来时身子显得很长,不清楚身高有几尺,总之是个高耸入云的汉子。他的头发剃得光溜溜的,随时——即使现在——都穿著军服,加上平时还戴着墨镜,所以看起来比木场更可怕。
不过他的个性很温和,是个好人。
川岛为木场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报。
他很熟悉美波绢子的消息。不只如此,他也知道许多关于柴田弘弥的事情。过去弘弥在电影界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他似乎并不知道绢子——阳子与弘弥的关系。
听川岛说,美波绢子似乎曾遭人勒索。
他说业界一致传闻这才是绢子息影的真正理由。
倘若绢子真的遭人恐吓,理由肯定是那件事吧。
可是向柴田勒索也就罢了,恐吓者为何要以阳子为对象?害怕事实曝光的应该是柴田家而非阳子吧?不——当时弘弥已经死了,对柴田家而言就算曝光了也不是很要紧。木场总觉得这件事情听起来有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虽说这次的事情全部都让人有这种感觉——
而且,恐吓者又是谁?
川岛说曾有人见过摄影棚里有身分不明的男子——恐吓者出没,川岛本人也见过一次。只不过川岛自己当时没想到他是恐吓者,但综合见过的人的话,怎么看都是他。
“那个男的身高很矮,头很大,感觉起来就像是有点肥的小孩身体配上市川右太卫门(注一)的头。小绢她,啊,大家都叫美波绢子为小绢。我虽然没跟她合作过,不过她是个很有气质的女孩子。虽然演技十分差劲就是了。本想如果有机会就要跟她合作看看,可是突然变得有名所以就——小绢跟那个右太卫门小鬼走在一起,小绢看起来满脸厌恶,不过右太卫门笑得恶极了。”
注一:公元一九○七年~一九九九年。日本著名演员。生涯主演过三百二十部电影之多。
木场不太喜欢右太卫门。只看过去年年底他演出的《大江户五人男》,而且看也是光看阪妻(注二)而已,所以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来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注二:公元一九○一年~一九五三年。日本著名演员。艺名为阪东妻三郎,阪妻为其昵称。
况且就算想起来了,由电影里戴假发穿戏服的样子大概也很难联想吧。
至于弘弥,则是在电影界以散财童子闻名。出钱的时候很阔气,性格却很胆小,在玩女人的方面完全不行。说什么害怕蜡烛病(注三),就算有女人主动送上门,他也碰都不碰就回去了。弘弥还在世的时候,川岛完全不认识他本人,不过公司里的灯光师跟他很熟,常在庆功宴听他说些有的没的。
注三:一种传闻中的病症。得到这种病的男性的性器会像蜡烛一般逐渐融化。或说是对梅毒的误解而来。
“欸,到头来有钱还不是没用。”
那个中年的电影工作者经常以此作结。
令人惊讶的是,川岛竟然也听说过美马坂的事。
川岛说是从甘粕那里听来的。
“我国有个能制造出科学怪人的科学家。军方高层不相信他的能力,总是报以轻蔑的眼光,但这是错的。应该多出一点钱,让他创造出人造军队才对。就算实际上没用也无妨,这个研究是个让列强知道日本有多优秀的绝佳机会——”
甘粕当时醉得差不多了,所以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他当时的确如此说过。那个科学家的名字,叫做美马坂——
川岛如此说。
——人造军队?
缺乏科学想象力的木场想不出任何具体的形象。
不过他记得曾看过同名的电影。
所以木场总算慢慢地想起来了。
想起美马坂要创造的那种怪物的样子。
记得那似乎是个——由四分五裂的尸体组合起来创造而成的人工生命的故事。
——或许要拿去作什么材料
——胴体或头颅或许要用在某事之上吧
——不这么想的话,实在没有道理。
手脚用不到吗?
用来创造那个的时候,

“手被嵌在武藏境的民家石墙里。”
青木脸色苍白地为我们说明。
“一切都是因为我无能,我明明就掌握了跟大家一样多,不,更多的情报——却什么也不懂。昨天中禅寺先生都特意给了我那么重要的提示,我却只是听过就算了。都是我的过失。我看过御筥神的名册,也听过对名册的解说——连下个有可能被害者的都受到各位老百姓的提示。所有的事情都交由各位思考,我只是傻傻地等待今天到来。就在这段期间,楠本赖子被杀了。”
他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青木垂头丧气,但看起来也像是在愤怒。
京极堂的反应也与他相同。提倡保护赖子的是他,想必比其它人更不甘心。这由他的表情也能明显看出。他经常都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一旦生气面相会变得更凶恶。
可是比任何人都还动摇的应该是我吧。
若是青木能更敏感地做好安排,或者京极堂能更早发现真相,并申请保护赖子的话——我的确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是就算他们没能这么做,警察也已经在大前天就出动了,所以事态并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是我就不同了。我在事件发生的前夕正巧与当下嫌疑最浓厚的嫌犯以及正朝往该名嫌犯处的被害者见过面。
夏木津难道不在乎吗?
京极堂说:
“如此愚蠢的发展完全超乎我的预测,太快了。青木,既然如此的话请你及早逮捕久保。如今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在这里啰唆了。虽然仍有他不是犯人的可能性,但现在已经没时间考虑这些了!不能继续纵容他的罪行。他没有罪恶的意识,放任不管的话说不定明天就会产生新的被害人。总之先将他逮捕,搜索他的房子就对了。而且虽然机率很低,但赖子或许还有气!”
接着又说:
“好,我们也不能继续坐视不管了。有些事即使我们不去干涉也会发生,但既然我们已经涉身其中——”
“你打算做什么,京极,你要行动了吗?”
夏木津问。
“必须去驱除妖怪了吗?去驱除那个魍魉?”
京极堂回答:
“没错,得去驱除了。虽然我不是很愿意,但没办法,必须去打击御筥神了。先打击他,青木也会比较方便行事。反正单只是逮捕久保也还不够,而灵媒这类对象也不是警察能够处理的。”
“要、要怎么做呢!”
鸟口很兴奋。
“让那个箱屋老爹坦承一切。”
“该怎么办?”
“这个嘛——恐怕得有请御龟神出马吧。”
“你说什么!”
京极堂看着我。
接下来青木飞快地离去。
京极堂鲜少自己出马,而我则在搞不清楚状况中又被人拖下水,只剩不断肥大的悔恨感仍黏滞心底。
鸟口说御筥神在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六早上这段期间集会。
星期六休息半天,星期日整天接受信徒咨询。
“那就决定明天早上好了,刚好是星期日。鸟口,信徒大约几点会到?”
京极堂彻底不显露出表情地说。
“这个嘛,老婆婆们特别早起,在我还在睡的时候就出门了。大概六点左右门口
就开始大排长龙。这是特别早起的柑仔店婆婆说的。”
“那就五点吧。”
“就跟趁尚未破晓前去踢馆的感觉一样嘛。”
夏木津很高兴地说,还说怕睡过头,今晚要在这里住下。鸟口也说他回家睡的话肯定会迟到,所以也说要留下。夫人见到突然决定留宿的客人也不慌不忙,开始轻快地准备晚餐的菜肴。时刻已过了九点。
我告别了京极堂。
晕眩坡还是一样的昏暗,我的脚下还是一样不安定,坡道两侧漫漫延续着的油土墙背后是坟场。
我想象着。
想象着魍魉由坟场里挖出尸体,大快朵颐一番的样子。
魍魉在特定特征上格外明了,比方说长耳、蓬发、圆眼的部分。可是这些特征都与魍魉太不相配了,每个都像是借来的,所以整体看起来模模糊糊,暧昧不明。我真的看不出实际上是什么形状。
到底,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这一夜,我终究还是无法成眠。
而今天,九月二十八日的凌晨,我人现在总算到达一三鹰御筥神附近。
自发端——对我而言的发端大概是去相模湖的那天吧——到现在已过了近一个月,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还在这里。
车子停在“五色汤”后门的路肩上。
鸟口位于驾驶座上。
我与夏木津缩着身子,将自己埋进后座里。
坐在前座的京极堂先下车去勘查御筥神的情况。
我们在车内等候他回来。
冒牌达特桑跑车虽然是四人乘坐的车子,但后座太窄小了,坐得很不舒服。
车外似乎很冷,冷气穿过篷盖传了进来。凑向前方看看这个城市早晨的情景,附近笼罩着一片晨雾。
蒙胧之中人影闪动。
听说影子周边的薄影叫做罔两。
人影拖曳着罔两靠近我们。
这个城镇宛如一座深海。
附近一带如此明亮,但城镇却依旧昏暗;太阳灿然照耀,光线却射不进来。光在中途受到无数粒子反射、分散,受到无数的浮游物吸收,反复着无意义的扩散与收敛之间,完全失去了它的效力。所有的存在变得一片朦胧。只能观察到暧昧的形影的话,存在本身也变得与蒙胧的暧昧没有差异。外侧与内侧的界线在这种世界里显得模糊不清且不安定。
模糊不清的界线——那就是魍魉。
御筥神错了。坚固的围墙里不会生出魍魉。围墙本身,不明了的围墙本身就是魍魉。
薄影逐渐显出轮廓。
那不是影子,是穿黑衣的男子。
黑色的简便和服,手上戴着手甲,脚穿黑布袜与黑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的。手上拿着染上除魔晴明桔梗的纯白和服外套,他就是黑衣男子——
京极堂回来了。
“鸟口,忠并不是兵卫的儿子。”
“嗄?可是门牌上……”
“忠是指阿忠。”
“咦?兵卫的爸爸吗?”
“虽然名字的排列顺序很奇怪,不过很明显地兵卫的字是后来才写上的。姓的下面右边记录丈夫,左边是妻子,孩子生下之后又写在左边底下。虽然有点奇怪,不过应该就是这样没错。忠与正江是夫妇,他们的孩子是兵卫。阿忠既不是忠吉也不是忠次,而是单名一个‘忠’字。”
“这表示?”
“这表示,兵卫的孩子另有其名。”
京极堂说完这句很理所当然的话后,指示我与夏木津下车。由于鸟口的身分已经被识破了,所以他留在车上待机。此外一切准备与商量也没有,我们默默地朝着御筥神方向前进。
接着,我终于亲眼见到御筥神的道场。
但是没有时间沉浸于感慨了。
京极堂毫不犹豫地打开门。
“恕我冒昧,请问这里就是封秽御筥神吗?”
一名女子从里面慌张地跑出来。是二阶堂寿美。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来喜舍或来咨询的吗?”
“不,我前来拜托一件要事。”
“这样的话——”
“啊,太好了,似乎——还没有信徒来嘛。我路上还很担心万一来不及的话怎么办哪。”
“呃,请问——”
“嗯,听闻这里十分灵验,评价甚高,求救之人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所以我怕万一有信徒在场的话会影响到诸位,才赶在这个时间来。若是方便,愿与教主面晤一谈。”
“这个嘛——”
二阶堂寿美觉得很莫名其妙。她身穿白衬衫与深蓝裙子,虽是十分普遍的打扮,但在这个场合下却显得极不相配。
“还是说教主仍在用餐?我想应该差不多用餐完毕了才上门的。今早比平时还慢吗?”
“不,请问您是——?”
“啊,忘了报上姓名。我叫中禅寺,乃是中野的驱魔师,算是与你们同行吧。啊,请别把我当成生意上的对手。我与教主大人的位格差太多了,无能拯救烦恼痛苦的信徒,顶多能帮人把附身的恶魔驱走罢了,是个没什么本事的驱魔师。”
“这,那请问——”
寿美完全被京极堂的步调牵着走。因为没有半个信徒,没办法像鸟口来的时候,以信徒众多为理由要求我们稍等。当然京极堂也知道兵卫已经用完餐。刚刚来勘查时,他一定已经确认过厨房的痕迹了。
加上鸟口形容气氛上有点像是酒家女的办事员兼巫女也已经化好妆做好打扮了,可知早就准备好随时迎接信徒的到来。
“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这位男子被魍魉附身。”
京极堂指着我说。接着又指了夏木津,向她介绍:
“这位则是我的徒弟。”
京极堂故意大声说话,或许是为了让在里面的兵卫听见吧。
“妳好,我是徒弟。”
夏木津开朗活泼地打了声与现场气氛极不谐调的招呼。
“怎么了?谁来了?”
由里头走出一名男子。
就像是骸骨上面裹着一层皮的男人——
鸟口如此形容他。那换做是我会如何形容?的确,兵卫的容貌就如他形容般骨骼很突出,但并非很瘦,而像是多余部分被削掉的感觉。眼光说是锐利倒不如说是钝重,视线里含着重力。他视线周围的空间产生了扭曲。
寺田兵卫,原本是个毫无主见的平庸少年。是个没有任何目标、专心投入工作的青年。是个沉迷于正确无比地制造箱子的男人。而现在,
是灵媒御筥神教主。
“教主大人,其实——”
兵卫出言制止慌张地找借口解释的寿美。
“你是?”
声音宏亮通透。
“哎,这可不是教主大人嘛,初次参见甚感荣幸。我是中禅寺,乃是普通至极的驱魔师。今日来访不为别的,乃因这名男子上门求助,但我施了各种法都没有效果,自认以我的能力不足以击退此怪,故前来此请教主能高抬贵手,助我一臂之力。”
京极堂还是一样维持着不变的扑克脸,而且还一副笑里藏刀的态度。夏木津也一样,我老在想他们为什么如此简单地就能随口胡言乱语?
“喔?所以你才——”
兵卫沉重的视线盯着京极堂。
“是的,想必教主大人一定看出来了。这名男子——如您所见,被一只巨大的魍魉所附身。如果是恶鬼怨灵狐狸妖怪之类的我都能轻松驱除净化,唯独只有魍魉不会对付。”
“魍魉?在这位先生的身上——”
视线移动到我的身上。我无法读出他的情感变化。
“听说您专门收服魍魉。哎,实在了不起,不知您在哪修行的?能收服如此难缠的妖怪,想必拥有过人的法力吧。”
“我——没有修行过,一切都是——”
“是的,一切都是御筥神的灵力是吧?但纵令那是具有多么强大灵力的圣具,要引出其灵力来造福世人也需要相当的人德吧。”
京极堂有意识地抢在兵卫话说一半的途中说话,故意不让兵卫把话说完。京极堂虽从头到尾保持着低姿态,却莫名地让人感受到一股压力。这种话术,不,这种语调是——
久保竣公——?
“你——很清楚嘛。难道你……”
“毋须担心,我是正牌的。”
京极堂最后以我们不懂的这句话做结,反盯着兵卫看。他的视线彷佛锐利得要将人射穿。两人对看了有一、二秒之久。接着我们被带往里面的祈祷房。截至目前为止,兵卫还没有时间对我们玩弄“洞悉秘密”的把戏。
房间就像个巨型的人偶台——我只想到这种形容。地面虽没铺上红毛毯,不过房间里排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就跟女儿节的人偶摆饰一样,而且还到处挂上注连绳。我很无聊地联想到盆节与新年(注)这句成语。地面同样铺了木板,所以看起来与道场的印象差不了多少。上面放了两个像是战国武将坐的那种蔺草坐垫。
注:盆节是日本民俗上祭拜祖先灵魂的节庆。造句成语原本指两大民俗节庆一起到来,比喻非常忙碌的样子或值得的事情接连发生之意。关口在这里拿来形客房间的过度装饰。
兵卫坐到祭坛附近的坐垫上。受到情势所迫,跟在他身后入室的我只好坐上另一个座位。二阶堂寿美则坐在我的斜后方。
京极堂在干什么?夏木津呢?
兵卫看着我,以他宏亮通透的声音向我恫吓。
“说吧。”
“啊啊,那个。”
该说什么才好?我又不像他们能随口说出那些胡言乱语……
“怎么了?”
“我、我……”
“哎,不行哪不行哪,龟山,你来这边。坐那边小心没命。”
京极堂突然进来,抓住我的脖子往上提。
“龟、龟山?”
“没错,龟山!凭你的体力没办法在这个房间里久留的。”
看来龟山是在说我。
“你叫——中禅寺是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间房间——”
“教主大人,您也真是坏心眼哪,您明明就知道这名男子现在消耗了多少体力。瞧,用不着受到您的灵视他便已累得汗如雨下了。”
我经常都是满头斗大汗水。
“这个人的样子看起来是有点问题没错,但——”
“这样不行哪。对您而言这个房间或许没什么,但连我要避开都有点困难了。例如说那位——”
京极堂指着寿美。
“您是二阶堂女士是吧?就连这位女士也很危险哪。她看起来也不像具有什么特殊能力——”
“你究竟想说什么!”
兵卫粗声大喝一声。寿美被未曾谋面的京极堂直呼姓氏似乎很惊讶。
“装傻也没用,这个房间明明就充满了魍魉!在这种地方待久了有几条性命也不够用。龟山,小心那边。”
我不由自主地闪躲。
“你在说什——”
“教主大人,您是——故意的吧?将魍魉由信徒身上扯下放进这个房间里。捕捉了这么多,信徒也该安心了。”
“你说什么傻话,魍魉全部都封在这个——”
“哈哈,这就是深秘御筥神吗,原来如此。”
房间中在与祭坛相对方向的另一角落上设置了有如神坛的台座,上面安放了桐木箱,与其它箱子的位格明显不同。如果这就是御神体,安放的位置倒是很奇怪。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走向箱子。中途看了寿美一眼,说:
“嗯,妳也早点离开这个房间比较好。妳受魍魉毒害已深,患了胃穿孔的毛病。不,妳的身体虽叫人担心,但继续下去连妳的家人也会受连累,妳父亲……”
京极堂讲到此突然把话打住。他走到箱子面前。
“嗯嗯,这就是御筥神吗。嗯,做得真是好,不愧是制箱名人的手艺。这就是日本第一的箱子工匠寺田兵卫成熟期的作品吗?”
“我父亲、我父亲他会怎样?”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京极堂的扰乱策略奏效了。
京极堂重新朝向兵卫说:
“寺田先生!难道您不害怕吗?”
“害、害怕——什么?”
“收集了如此多别人身上的痛苦与不幸,您想过要怎么处理吗?没人能独自背负着如此多的痛苦与不幸还能保持正常的。”
“混蛋!这个房间里有……”
“魍魉并没被封进箱子里!难道——您要说您什么也看不到?”
“什……”
“这个房间里不只魍魉,还充满了世上一切污秽与灾厄!看板的确不假,这里真正是封秽御筥神。但只是封印却不想办法使之宁息,我只能说你们疯了哪——”
这个傲然而立的黑衣男子,现在看起来是多么有魄力啊。
“教主大人,继续下去的话这个房间的歪斜扭曲之气将会杀了你。”
“什么!”
“魍魉不像你,不,不像创造出这个机制的人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可惜的,要拜托你收服这位龟山身上的魍魉实在太可怜了。把这么大的魍魉丢在这里就回去,对你,对二阶堂女士,不,连你的儿子都会有生命危险。要是真的发生意外,我觉也睡不好。虽然很可惜,我们还是去找别人吧。走吧,龟山。”
京极堂一把拉起正要提起腰身站起的我,准备离去。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夏木津一直站在入口处凝视着兵卫。
二阶堂寿美像是在求助般伸长了手。
“等、请等一下。请问我父亲会——”
“请跟教主商量吧。令尊因妳的缘故肝脏开始出问题了,放任不管的话来日恐怕不多了。妳最好也早日住院,把妳的胃治好吧。”
京极堂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兵卫僵住不动。
“啊对了,教主大人,照这样下去你可是会失明的喔。”
最后还死缠烂打地丢下这么一句。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有快步追在他们后面。
夏木津与京极堂在走廊小声交谈。虽然没事先说好,不过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
“接下来就看他们什么时候上钩了。”
“谁知道,不过我看大概一下子而已。啊,看吧。”
在说什么?
我到玄关时寿美也追了过来。
“请、请问……”
“有什么事吗?”
“教、教主大人他——”
我们回到房间时,寺田兵卫的态度与刚才大相径庭,失去了原有的威严,整个人彷佛缩小了一圈似地坐在原处。
京极堂明知故问地——开口询问:
“请问有何指教?教主大人。”
“这、这间房间里,真的……有坏东西吗——?”
“事到如今您怎么还在说这个,这些不都是您收集来的?”
“老实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想必也是。你本来就不具有特殊能力,又没经过修行。但你难道当初不是早就有所觉悟才做这些事的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会有这种……”
“刚刚我也说过,这种做法是不行的。”
京极堂走近御筥神的御神体。
“箱子是做得很完美,但位置不好。”
“你、你岂敢无礼,这个御筥——”
“基本上你摆的方向就错了。对象是魍魉吧?你将御神体摆在鬼门是什么意思!”
京极堂手放在箱子上。
“你这家伙,还不快住手!”
“切莫轻举妄动!”
京极堂大喝一声。
立场完全颠倒了。
“寺田先生,你那一带特别危险,乖乖坐着比较好。”
京极堂把箱子放到地上。
“放在这里只会让箱子引来坏东西而已。”
“混、混帐东西,所以才摆到鬼门的你不懂吗!听好,当坏东西囤积于心灵的空隙与精神的虚无之间时,就会从中生出魍魉——”
“我就是在说,要收服魍魉的话,这个方位是错的。”
“错的?”
“鬼门是丑寅对吧?所以是鬼。”
“鬼——?”
“鬼门写作鬼之门。牛角配上虎皮腰带——丑寅恰好就是鬼的象征。自久远过去的平安时代以来,与鬼门有关的坏东西肯定就是鬼。鬼原指死灵,因此如果你们的对象是怨灵恶灵还能理解,但既然是魍魉,这么做便是牛头不对马嘴了哪,寺田先生。”
京极堂回头。
“魍魉,又称方良。方良——亦即位于四方,绝不是只会从东北角出现而已。中国古代有个收服魍魉的专家叫做方相氏,据说他击退墓穴中冒出的魍魉的方法是执戈向四方敲打。方相氏——您应该听说过吧?”
兵卫没有回答。
兵卫只是个普通的箱子工匠,想必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就是中国的那个头戴黄金四眼面具,身穿玄衣朱裳,执戈扬盾,率领打扮成穷奇、腾根等十二头野兽的人与一百二十个孩子,立于驱除宫中妖魔的大傩仪式前头的方相氏。这个在——七世纪末就已传进日本,就是宫中于除夕时实行的追傩仪式。所谓的追傩,是一种大傩小傩在宫中追赶着舍人(注一)扮成的鬼的仪式。大傩象征着方相氏,小罗则是用来代替一百二十个小孩。这个仪式一样会把鬼轮流追赶到禁内的四个门。”
注一:宫中侍奉皇室、贵族,负责杂务的下级官员。
兵卫无法回话,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神社佛寺也会举行追傩仪式。到了近代在民间广泛流行,全国都会举行。这个相信你总该知道了,就是节分驱鬼的仪式。”
“节分是——赶鬼的仪式吧,所以当然是——”
“呵呵呵,鬼在外(注二)是吧。洒豆的仪式是在宇多天皇的时代前后开始的,这是受到阴阳道的影响。所谓的节分原指季节更迭的时节,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晚就叫节分,故一年理应有四回。古人认为立春前夜阴阳对立,邪气生,易有灾祸,故为了驱走邪气才会举行追傩。在追傩变成逦豆的时候,魍魉这种跟不上时代的妖怪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鬼。”
注二:节分洒豆驱鬼的仪式中,一个人扮鬼,其它人拿着炒过的大豆丢他,并喊着“鬼在外,福在内”来祈福。
“鬼——”
兵卫痛苦地硬挤出这个字来。
京极堂的兴致更高昂了。
“如前所述,鬼的字义原指死人之魂魄。在中国,所谓的鬼指的是死灵或祖灵。传进日本之后这个字被用来指反朝廷势力——也就是不肯归顺的人们。例如与当权的朝廷对抗的虾夷人与肃慎人就被人以魅鬼这个蔑称称之。四方不顺服之鬼神——在日本书纪中如此称呼后逐渐普及、固定下来,同时鬼的字义也随之变化。最后,代表着污秽与灾恶的鬼就这样诞生了。所以鬼算还好对付,要是你没把魍魉找出来就好了,魍魉可是比鬼还古老的。”
“所以我才——”
“促成鬼的诞生的是阴阳师。就如同基督教的传教必定伴随着恶魔的存在,阴阳师们失去了鬼也无法存在。”
京极堂吐了一口气,瞄了一眼门口。
夏木津站在那里。
接着,又继续说:
“阴阳五行的思想当初与佛教一起传入,可说非常古老。但阴阳道的成熟与完成则又要等到好几世纪以后。阴阳道正式被朝廷采用已经是在奈良时代后期以后的事了——”
京极堂边说边缓缓移动。
“——当时的权力者吉备真备就是促成此事之人。他废止了原本负责统帅咒禁师的典药寮,将他们使用的方术与基于阴阳五行等大陆最新知识完成的阴阳道做结合。接着来到了平安时代,阴阳道被发扬光大。在由律令神祇祭祖转移到王朝神祇祭祖的过程中,可说是阴阳道祭祖的集大成版的四角四堺祭完成了。”
兵卫真的能理解这段话吗?连我都有好几个部分跟不太上了。
“驱除并清静宫城四个角落的是四角祭,保护都城四境的是四堺祭。这是——将污秽由四边与四角构成而成的四角结界中赶出去的祭典。此时四角的方位所指就是干、坤、艮、巽,亦即戌亥、未申、丑寅、辰巳。你说的丑寅——鬼门在此登场了。但这个仪式所驱除的对象必定是鬼,而非魍魉。”
“那、那又怎样?”
“所以说,如果你说鬼门是不宜的方位的话,那么你要驱除的对象就必定得是鬼才成。”
“愚、愚昧至极,古早以前是怎么做的我不知道,我——”
“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你分明也使用了古老的仪礼。寺田先生,你踏过反閇吧?”
“反閇?”
兵卫的额头上渗出狼狈的色彩。
“他是怎么对你说的?反閇?还是禹步?或者说,他根本没告诉你名称?”
兵卫只是保持沉默。事情演变成如此的话已经没人能跟京极堂相抗衡了。
“就是你脚踏地板的那个动作。我没亲眼见你踏过,不过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京极堂踏起很像是在踏四股(注)的奇妙动作,把地板踩得砰砰作响。
注:相扑的基本动作。手扶膝,左右交互高抬起脚,用力踏地。
“天武博亡烈!”
铺上木板的地板很响亮。
“这叫五足反閇,如果是九足反閇则是如此。”
京极堂手切“临兵斗者皆数组在前”的九字诀,同时唱诵着相同的咒语踏响地板。
这就是鸟口录音的那个砰砰作响的动作吧,节奏也很相似。
“这是阴阳道或咒禁的方术,能跨越邪恶方位的魔术步伐。你学到的跟这个很相近,这边恰好是寅的位置。”
京极堂向前踏出左脚。
“天蓬。”
右脚靠上踏出的左脚,接着又踏出右脚。
“天内。”
京极堂重复以上动作绕了一圈。
“天冲、天辅、天禽、天心、天柱、天任、天英。”
再度回到寅——东北东的位置。
“这原本是要在中间设有祭坛的地方进行,重复四回方才动作的步法——这个步法记载于《尊星都蓝禹步作法》,与你的踏法很像吧?”
想必很像吧,兵卫没有回话。
“这种步行术的原型可在道教中找到,也是种与方位有关的咒法。你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使用了这种师承自阴阳道的咒术。”
京极堂走到兵卫的正前方。
“若问阴阳师们为何能在一时之间独占了原本隶属于神祈官的职责的宫中祭祀,那是因为原本的作法是将污秽驱除,而阴阳师们却是与你相同,将全部污秽揽于一身;因为他们本身成了污秽,人们才会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后来阴阳道被逐出中央,他们本身也变成了鬼。传说中有名的阴阳师们大半都是异类的末裔,是鬼的同类。创造出鬼的阴阳师们——最后自己也成了鬼,也因此产生了更进一步的混乱。”
听这番话的兵卫才真的达到了混乱的极点。这也难怪,因为他正受到一个突然闯入的莫名其妙男子用无法理解的道理抨击。
“民间流传的方相氏后来变成什么了?——这你已经知道了。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就是逦豆。神社佛寺中举行的古老形式的节分追傩仪式里还将方相氏与鬼做出区隔,但到了民间,方相氏本身却被当成了鬼的象征,追逐者反成了被追逐者。但是,阴阳道靠着创造出鬼来获得权力是在十世纪时,另一方面追滩的仪礼则是远在七世纪末时便已传入我国。因此,这其实是池鱼之殃。方相氏原本是以驱赶邪恶之物为职责。而这里所谓的‘邪恶之物’在阴阳道的影响下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鬼这个名字,随着阴阳道在中央的失利及大众化,结果方相氏本身也被人置换成鬼。于是,”
京极堂笑了,残虐的微笑。
“于是我们又想到了另一个也是受到池鱼之殃的民间信仰。只因没有适于形容的言词,在阴阳道的影响下原本并不是鬼的东西却也被叫做鬼了。”
兵卫后退,京极堂向前踏出一步。
“我知道有个民俗艺能中的鬼跟你一样踏着反閇,唱着跟你一样的祝词。就是花祭的——杨桐鬼。”
“杨桐鬼——”
兵卫的反应只剩下有如鹦鹉般重复念着京极堂的话。京极堂又更踏出一步。
“神乐(注)中登场的杨桐鬼在各个地方的称呼不尽相同,台词也不太一样。但身分高贵,在某些地方甚至只有特定家系的人才能扮演。这个鬼如同其名,背负着杨桐树,因为与神官进行问答输了,所以负责踏反閇平定五方。所谓的五方是指东西南北四方加上中央这五个方位。接着,比这个杨桐鬼还要有意思的是西国的被叫做荒平、大蛮、柴鬼神的鬼们。我认为他们是杨桐鬼的更古老的型态。在某些地方这个鬼,你们知道吗,这个明明是鬼的妖怪,竟然手执剑,切五方,以驱恶魔。这岂不是与在变化成洒豆的鬼之前的古老的方相氏之所作所为相同吗?”
注:日本民俗的祭神歌舞。
京极堂压低身子,脸对脸凝视着兵卫。
“不管是杨桐鬼还是荒平,现在虽然都被叫做鬼,但原本并不是鬼。那么,杨桐鬼踏步平息的或荒平挥剑驱逐的怪物又是什么?他们在平息、驱逐怪物时,口中唱诵的是古事记中登场的神祇之名。那是为了祈愿还是为了平息并不清楚。”
当两人的脸即将相互接触时,京极堂忽然无声息地站直了身体。
“例如说,有种称为恶切的镇守四方咒像这样。”
京极堂像在跳舞似地以手刀向四方挥斩。
东方,木难消灭,木之御祖,句句乃驱
南方,火难消灭,火之御祖,轲遇突智
西方,金难消灭,金之御祖,金屋子彦
北方,水难消灭,水之御祖,罔象女
中央,土难消灭,土之御祖,羽根屋须姬
王龙,风难消灭,风之御祖,级长津彦
“不论歌词或舞蹈都随着各个地区而有所不同,名字的表记方式与读法也各地略有差异,但内容大体上是一样的。王龙是另一个中央。关于这点有很多解释,例如说我们可以将之当作是阴阳五行思想里的二土,亦即中央需经过两次;或是我们也能把中央当作地板,而王龙便是屋顶,这么一来六方便完全受到包围,箱子于焉形成。在思考日本的鬼时,这个杨桐鬼与荒平的问题富含了许多人们容易忽略的启示,实在是饶富兴味,是个很重要的主题。这些暂且不提,现在有问题的是关于北方的罔象女。”
“罔象——女。”
“罔象(mitsuha)就是罔象(moushou),也就是魍魉(moruyou)。因此既然你把魍魉这么古老的妖怪拖出来,那至少不该是鬼门——东北,而是水的方位,也就是在北方——”
“——在这里摆箱子才对。”
“嗯嗯。”
我不由得发出赞同的声音。
之前讲到魍魉时京极堂很苦恼。不过在听过御筥神的祝词以及我跟鸟口的话后,他想到一件事。
——魍魉的话方位不对。
“另外就是,传说中魍魉乘着火车。火车就是火焰之车——也就是火的方位,南方。另外魍魉也被称做木石之怪,所以木的方位与金的方位,亦即东与西也合乎条件。魍魉充满四方,但我想绝非——只限于东北。”
京极堂先仔细凝望着兵卫。
“接着。”
接着再次走到御神体的箱子前面停下。
“你说魍魉好金气,但民间传说中却说魍魉厌恶金气。而且不知为何,魍魉绝对不会属于中央——也就是土。这一定有其意义。阴阳五行认为东西南北中央代表了木火土金水,五行指形成世界的五大元素——木火土金水间的轮回与作用。这些元素各有其所代表的方位,彼此形成相生相克的关系,这就是阴阳五行的根本思想。但在这之前,木火土金水有所谓的生成顺序,这个可以配上数字。根据《尚书》的说法是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这十分值得注意。所以我想或许魍魉的秘密能用易经来解释。我试过河图、九星、洛书等排列,但仍无法明了。因为不懂所以不擅长对付,不懂就无法驱除,我驱除不了魍魉。魍魉并非普通方法所能对付,是种非常古老又不明所以的怪物。魍魉这个名字——是不该轻易挂在嘴上的。”
“呜。”
兵卫闷哼一声。
“可是你却——你却轻易地谈论魍魉,还想要将之封印,而凭借的还是乱七八糟的咒法。”
京极堂再次单膝拄地,蹲下身子。
“杨桐鬼踏反閇时,口中唱诵的祝词不知为何竟是十宝祓。这是一种由一数到十,手拿十种神宝缓缓摇晃的术法,由石上神宫传承的镇魂方术变化而来,在祝词之中并不稀奇。你唱诵的祝词也与这种属同类。”
他是说——那段祝词吧。
“创造这篇祝词并传授给你的人应该查过很多资料——但是,他似乎搞错了。十种神宝祓是摇动十种神宝,让自己奋勇向上的祝词。亦即,是一种唤醒生命力的祝词。因此杨桐鬼拿这篇祝词来与反闷并用,这个行为本身在某种葸义上就是搞错了方向。我认为这是由于身为杨桐鬼原型的荒平本身在传说中就分做执剑斩魔的恶切型以及握有能使人返老还童与复活的死反生杖类型的两种,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混乱。大概是在某个时期发生了混淆吧。总之十宝祓是摇晃生玉、死反玉等十种类的宝物,令衰弱的事物活性化的咒文。”
——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ma su。
——shihuru huru yura yura shihuru huru。
兵卫的咒文在耳中响起。
这原来是——伊势吗——
“除此之外,你唱诵的数词是中世纪伊势神宫的神官创造出来的读法。伊势神道是种很特殊的神道,浓厚地反映了阴阳五行思想。另外——听说流经伊势神宫境内的御裳濯川分歧点的水中祭祀着罔象女。因此着眼点实在相当不错——但却不适合用来驱除魍魉。”
“不适合?”
兵卫很没用地发出孱弱的声音。
“是——没用的意思吗?”
这不像是教主该问的问题。
京极堂又笑了。
我想,他其实很愤怒吧。
为自己只能眼睁睁地任凭楠本赖子被杀害而愤怒。
“不是没效。有效得很呢。我是说,只可惜并不适合。”
果然如此。虽然从旁几乎无法推量出京极堂的情感,但这种做法并非京极堂的一贯作风。明明他自己对于魍魉尚未有所结论,而且他看起来也像是在虐待兵卫。
“寺田先生,你是个诚实的人,你完全没有说谎。你就像自己宣称的一样,没经过修行,也并不是拥有特殊的灵力。你所做并非为人驱除净化不洁之物而是将之封印,对人的训诫也没有大幅偏离世间常识而是遵守道德规范的模范内容,实在——很巧妙。你并不向人请求破格的祈祷费,而信徒们捐献的喜舍现在应该也还是老实地摆在箱子里,并没怎么动到吧?”
“当、当然了,这——”
“如此具有良心的灵媒,我近来还真的没看过。但是,这个又是——”
京极堂慢慢地降低声音的音压,在暧昧不明之处停顿下来。
“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兵卫外在虽仍完好如初,但已逐渐开始由内侧崩坏。
“——请你告诉我这个又是什么!”
“你的御筥神的咒法各个部分都是继承了非常传统的咒术,可说是正统派。但是整体却又如此拼拼凑凑,扭曲不堪,一点也不正统。用来应付骗小孩的婴灵供养或许十分有效,但用来对付魍魉——你的对手太危险了。”
“魍——魉——”
“你随便对信徒们的不幸赋予了魍魉这个名字,给了这些烦恼一个莫名其妙的型态并装进箱子里带回。既不将之平息也不使之净化,所以这个房间如今已成了魍魉的巢穴。你知道吗?福来博士的壶中之所以放进写着‘魍魉’的纸条,原因其实没什么,不过是这两个字笔画很多而已。你却将之视为天启,拘泥于这两个字,这就是你的失败。”
“你、你说什么。”
“听好,寺田先生。为你创造出唱诵的咒语、为你考虑使用的咒法、创建出御筥神的结构的人头脑似乎很好,但有一件事他却计算错了。”
“——是——什么?”
“就是他不该轻视咒术的效力。就算是随口胡说的咒文,只要经过唱诵祈祷,依旧能产生真正的效果。俗话说‘只要相信,泥菩萨也有神通’。这并非只是种比喻,你的祈祷的确发挥了很大的效力。”
“发挥效力——”
“虽然你自己本身莫名所以,但咒术却已经发挥了机能。信徒能增加到数百人是因为真的有人因而得救的缘故。创造御筥神的人恐怕没计算到会到这个地步吧。”
的确产生了效果。至少——楠本君枝就真诚地相信了。在那么凄惨的生活环境下,她依然认真地崇敬着这名男子的话。
京极堂的眼神一瞬间闪过凶恶的光芒。
“可惜,若是你没搬出魍魉来我还能应付。现在这种窘境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说过好几次,我不善于对付魍魉。”
“你是——正脾的吗?”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我是正牌的。”
“说的也是,我什么也没说过,你却似乎通晓一切。但是——”
“你还不相信吗,那么这招如何?御筥神真正的御神体是这个箱子吧。”
京极堂从排列在祭坛上的众多箱子中,拿起一个恰好能装下一颗头颅的钢铁箱子。
“那、那是!”
“我知道。里面装了他的手指对吧?”
“啊——。”
兵卫完全崩溃了。
他如今已完全中了自己平常使用的手法。而二阶堂寿美也一样,在莫名其妙之中虚脱了。
京极堂已经在事前取得了各种情报,多半也包含了夏木津的幻视。但是这两人并不知情。对他们而言,京极堂“洞悉了他们的秘密”。
京极堂应该算打败了御筥神吧。
教主——寺田兵卫陷入恍惚之中。
“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照这样下去,你仍会如你背后的那位真正的御筥神所期望的,继续收集他人的不幸——魍魉——下去吧。那样也是为了世人好。只不过,没错,如果继续进行下去,你的性命顶多再活半年。不,在那之前,那位——真正的御筥神恐怕会先有危险。”
兵卫发出目前为止最大的反应。
“啊啊,这样的话——”
“你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况是吗?但是这不是你们自己期望的情况吗?自作自受罢了。”
“请、请帮帮我们!请、请救救我们吧!”
兵卫向京极堂磕头哀求。
寿美带着怠惰的表情看着兵卫的举止,接着以见到怪物般的表情看着我们。
“寺田先生,我说过好几次了,我无法拯救你。你想得救就只有一个方法。”
“是——?”
“把魍魉尽数奉还回信徒身上。”
“还回去?”
“魍魉聚集在一起的话会产生很大的危险,但个别还回的话,对个人就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幸。所以你只要把信徒喜舍的金钱全部还回去即可。同时,对他们这么说‘你的不净之财已经洁净了’,如此即可。”
“可是,这是——”
“当然是谎言。反正你们收来时也撒了谎,再说一次也不会办不到吧?这么一来魍魉就会变成普通的不幸离开你的身边。不,将会换了个称做‘希望’的新名字回到信徒身上。这是只有对普通的不幸赋予魍魉之名的你才办得到的事。不管诅咒还是祝福都随着言语变化,跟你的心情无关。就算发话者在说谎,离开你口中的言语将会自动传达进对方心里,任凭对方解释。问题不在于如何表现,而是听者如何解释。”
“这怎么行!”
寿美发出声音。京极堂又浮出残虐的微笑说:
“当然,得包含妳用掉的部分。”
兵卫看着寿美。
“妳——妳竟然——”
“请原谅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二阶堂女士,不可能是一时鬼迷心窍吧。妳打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进入御筥神,接近寺田先生的吧?”
“不,我是……”
“别想瞒过我的眼睛。妳的伯母是个热心的御筥神信徒,应该是——叫做二阶堂清子对吧。她很早就成了御筥神的信徒。妳听过清子伯母说这里的事后便来到这里。”
“这——”
“妳一开始是来商量的。寺田先生,她应该是四月还五月来的吧?”
“好、好象是五月初——的样子。”
“来过两、三次后,就在这里待下了。当时二阶堂女士应该如此说过:‘不需支付我薪水,请让我照顾您的生活起居,我知道您的做法,是否能让我帮您的忙——’”
“没、没错。”
寿美面如土色,看来不是脸色发青的体质。
“二阶堂女士。妳早知道一切内幕,才会自告奋勇要当情报收集者。妳一开始就是为了信徒们的喜舍而来的。果不其然,教主寺田先生对金钱没有兴趣,信徒喜舍来的金额全数未经清点就直接放进箱子里。妳想说——就算只抽走一成,也是笔可观数目。”
“我、我——”
“妳提议替收下的金额作帐。本性一板一眼的寺田先生本来就很在意这点,自然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所以妳就开始小小窜改金额,做起假帐来,对吧?”
“原来——是假——的吗,那本帐本——这样不就没办法还钱给信徒了。这、这很伤脑筋。”
兵卫手足无措,原本的威严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放心好了,双重帐本缺掉的部分很快就会回来的。上面正确地记录了二阶堂女士暗中抽走的部分。二阶堂女士,妳最好努力工作,早点把钱还给信徒。”
是清野的名册。那本连合计栏也没有的半调子帐本,原来是二阶堂寿美自己偷偷作的双重帐本。原来如此,在将联络簿抄写到笔记本上的时候,寿美还不知道谁是信徒谁不是信徒。
京极堂在不知不觉间变回了平时的表情,语调平板地说:
“另外,妳最好早日回妳的老家吧。令尊担心离家出走的妳,正每天靠酗酒度日哪。”
寿美双手趴在地上,深深地垂着头。
低头不语的男女,以及站在他们面前的黑衣男子。夏木津呢?夏木津到哪去了?
“接下来,寺田先生,你还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就是拯救真正的御筥神——也就是你的儿子。”
“救——我儿子?”
京极堂的说话响彻了整间祈祷房。
“你的儿子是——久保竣公对吧。”

“久保——竣公——就是这里。”
邮筒上写着名字。
青木站在久保家前面。并且,
青木现在充满了确信。
久保就是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
昨晚,青木回去时遗体——虽说也只有手部——已经几乎可以断定为楠本赖子的了。接到青木的联络,原本在当地警署受到保护的楠本君枝立刻被叫去进行确认工作。
精神错乱的母亲真的光看手部就能确认吗?
青木提出质疑。木下回答:
“关于这个嘛,当然不可能直接让她看尸体,也没跟她说女儿被分尸了,毕竟她的精神状态真的很不稳定。所以我们想尽办法问出她女儿的身体特征。君枝反复地说着烧伤、烧伤的,君枝似乎在赖子七岁时因自己的不小心使得她左手手肘附近受到烧伤。详细询问位置与大小后,经确认后确实有。是个很旧、很小的伤痕,而且那个位置不仔细看就找不到。我佩服地说她竟然记得住,她回答这种事情是忘不了的。”
木下又说——幸亏从赖子生前使用的物品上也成功采取到指纹,现在正在比对。
就算不作这些鉴识也知道。那只手是赖子的。
因为那只右手腕上,有中禅寺说过的加菜子为赖子缠上的结缘索。
之后召开了紧急搜查会议。
青木在会议上提到了久保。
原本青木打算尽可能、尽可能客观地说明,但无可否认地在说明过程中,他的语调变得越来越热切。他觉得这样反而也好。
如同人被推时总是想要退缩。搜查员们听到青木热切的说明,大多冷漠地表示出怀疑的反应。
但这么一来,在搜查真相上反而比较好。全体都抱着相同意见的话,反而会使得搜查只朝同一方向前进,造成扭曲真实的可能性。
要是在慌乱之中逮错了人,那就无法达成与中禅寺的约定了。
反正搜查线上也没有第二个嫌犯,久保是唯一真实存在的嫌犯。最后决定对久保展开搜查,并且由青木担任这项工作。这是大岛的英明决定。
与他搭档的是木下,几天后木场就会回归岗位。
青木决心在木场回来前解决事件。
搜查会议结束之后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依照常识判断,搜查通常会在隔天早上才开始。但青木等不及了,因为赖子就是在他们的等待之中死去的。青木至少想先知道敌人长得什么样子。
很幸运地,久保的照片一下子就到手了。
青木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先打电话到文化艺术社的《银星文学》编辑部试试,不行就算了。意外地电话一下子就接通了。截稿前的编辑似乎比搜查杀人事件中的刑警还忙。但是希望很快就落空,因为责任编辑已经回去,其它人不知道照片放在哪。对方说明天一早就请编辑找看看。青木询问一早是多早,对方回答该编辑上班时间多半是十一点左右。青木闻言立刻很有礼貌地婉拒好意,没时间等到那个时候。
接着他打到稀谭舍的《近代文艺》编辑部。听关口说下一期应该会刊载久保的作品。这边则是责任编辑亲自接的电话。
告诉对方自己的身分与来意,顺便也提一下关口的名字。
能利用的人就算是父母也照样利用——这是木场的口头禅。
只不过青木记得应该是“站着的人”才对(注)。或许说“能利用的人”也通吧。
注:日本俗语。原文作“立つていゐ者は亲ごも使ぇ”,意思是站在身旁的人就算是父母也要叫他去办事。比喻事情紧急。
责任编辑自称小泉,是名女性。青木一听她说今晚会在编辑部过夜立刻出发。
原来最近的职业妇女也彻夜工作。
毕竟是深夜,编辑室里果然没几个人。人一少,原本杂乱的房间也显得十分空旷。
看似小泉的女性所坐位置显得很遥远。
远远看也看得出她是个很纤瘦的女性。
小泉似乎正忙着与别人说话,没注意到青木他们。正当青木没办法,打算出声呼唤时,木下不小心弄倒了堆在入口处的杂志。
听到声音,几乎房间中的所有人都朝青木他们的方向望去。
“啊,青木先生!还有木下先生。”
很耳熟的声音。
与小泉热烈交谈的对象原来是中禅寺敦子。这时青木才想起来,虽然所属部门不同,她也是这家出版社的员工。只不过原来她也工作到这么晚啊——
青木对木场的朋友大体上都抱持着好感,当中对这位活泼的女性更是抱着高度好感。与她的相识是在上次的事件之中。在现场肃杀的气氛中,这名女性的笑容莫名地为青木带来一股安定心神的力量。在相模湖再次见面时,也令青木急着想打招呼。
“感谢您这么晚了还愿意协助我们办案。事态紧急,刻不容缓——敝姓青木。这位是木下刑警。”
青木递名片给小泉,郑重打过招呼后对敦子说自己不久前人还在京极堂书店。或许是因为没说明理由,敦子的脸上显现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小泉已经准备好照片。
见到照片时,青木对久保竣公的第一印象是彷佛电影明星般超凡脱俗。青木总觉得会拍出这种照片的人多半没有所谓的私生活。
敦子说:
“青木先生——我正好在跟小泉姐讨论这个问题,请问——久保老师他……?不,如果在搜查上有什么秘密或人权维护上的问题的话,那我就不问了。”
其实就是这类问题。青木在会议上发言时就注意到了,听中禅寺说明时,旁证有如魔法般一一涌出,一点矛盾也没有,犯人除久保以外不作他想,但轮到自己解说时却觉得一点物证也没有。虽然中禅寺本人也再三强调这只是他个人的推理,但即便如此青木也还是觉得久保犯人说能够成立,这恐怕与中禅寺故弄玄虚的话术有很大关系吧。因此对于不知道内情的人实在不能贸然地说久保有犯罪嫌疑,即使对象是那位中禅寺先生的妹妹也一样。
敦子说:
“既然如此,那我知道了。事实上我听到奇怪的传闻,而传闻中的人物怎么看都像是久保老师。我跟小泉姐正在讨论这点呢。”
“传闻?”
愿闻其详。
“我最近其实都在连续分尸杀人事件遗体发现的现场附近取材,调查现场附近会流传什么谣言。简单地说,就是我在调查不好的传闻或怪异的传闻的流传速度究竟有多快之类的问题。”
“听起来很有趣嘛。”
真的很有趣,特别是与分尸事件有关这点更不能放过。
“可是调查结果却很奇怪。集中在分尸事件的遗体发现地点附近流传的却是一些与分尸案完全无关的奇妙传闻。去其它地方调查也发现没人知道这些传闻。”
“是——怎样的传闻?”
“是有关于抱着箱子的礼服幽灵的传闻。”
“妳是说箱子吗!”
“是的。主要以小孩子到中学生为中心流传,可信性近乎于零。内容大体上是穿著礼服抱着箱子的男幽灵在城镇里徘徊的事。有人说他穿的礼服是黑衣,也有人说是丧服,再不然就是晨礼服。种类很多,不过大体上都是这类很正式的服装。不过因为是传闻,所以并没有说明得很清楚。其它还说什么手会发光、脸色苍白、脚步不动却能前进、看起来是用走的却怎么追也追不上等等。在这些奇妙的传闻之中,只有服装是共通点。至于为什么是幽灵则没人提到,所以有点莫名其妙——总之是个小心翼翼地抱着箱子的幽灵,这点比服装更具共通性,几乎人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幽灵小心翼翼地抱着外型像是用来收藏挂轴的桐木箱这一点。”
“桐木……箱吗!”
青木不由得发出喊叫。他看了木下一眼,木下也讶异地回看青木。
箱子一事并没有对外公布。警方也要求发现者、发现地点的家人们要保密。而在警察赶到之前也没有群众围观。大概是因为尸体并没有直接暴露在外,平时总是不被当作一回事的保密令,在这次的事件中难得地发挥了功能。这类传闻平时总是很快泄漏出去,但这次截至目前为止还没听过有报章杂志报导,当然青木与木下在进行搜查时也没听说过这类传闻。
青木听到的传闻就只有火车丢弃尸骸的故事而已。
“这些传闻诸如——看到幽灵三年后就会死、箱子里会跑出活手臂追人到天涯海角等等,已可说是种怪谈,跟红披风(注)没两样了。只不过传闻中的幽灵的风貌跟久保老师很相似,所以我才会来讨论这件事,结果刚好又听说老师这次要刊载的作品也是个关于迷恋箱子的男人的故事——小泉姐,这个说出来没关系吧?反正明天就要上架了。标题叫做<匣中少女>,是个有点恶心的故事。一听到这件事,我就觉得果然没错。我想久保老师应该就是幽灵的真相吧。”
注:昭和初期流行的都市传说。据说有个身披红披风的怪人在各地出没,会绑架小孩并将之杀害。
青木带着轻微的兴奋说:
“请问,久保竣公是不是无时无刻都穿著那种——正式的服装啊?”
小泉回答:
“虽然我只有见过老师三次——啊,连颁奖典礼也算进去的话就是四次。典礼上穿的是正式服装,不过平常并非总是如此喔。只不过老师是个很爱打扮的人,总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这么说来,旁人看起来的印象应该与穿著正式服装差不了多少吧。”
看起来很正式应该是手套的缘故。
不管什么服装,只要穿戴整齐并戴上手套的话,看起来自然很正式。所谓发光的手应该也是由白手套而来的——
“总之呢,老师来出版社时总是穿著这种感觉的服装,小敦应该也这么觉得吧?”
敦子表示同意。
“敦子小姐——那个幽灵,真的是以分尸尸体发现地点为中心出没吗?”
“不是以之为中心,而是只在发现地点附近。只不过传闻逐渐扩大,且各个发现地点彼此也蛮接近的,传闻招引传闻,所以现在流传得十分广。但是我打一开始就随着事件的进行取材到现在,所以很清楚——”
敦子从相模湖的时候就开始取材了。
“尸体在田无一带总共出现了三次是吧。我记得最早是在芝久保发现的,当时在芝久保时就已经有幽灵的传闻了。不过我当时也曾去田无车站对面的柳泽采访,就完全没听过这件事。但是,当下一个尸体在柳泽发现后我又去了一次,那时已经发生传闻,某某曾看过之类的传闻在小孩子间议论纷纷。”
如果这是事实,就该采用来当作证言。警察由于过分隐蔽箱子的情报,反而失去了重要的目击证人。当然,在搜查时是会问关于带箱子的男人的事情——但总不至于会去问小孩,至少青木就不曾问过。所以很多目击者都没把箱子与分尸事件结合起来考虑。拿着箱子的男人早在久远以前便消失于记忆之中——
久保多半既不躲也不藏,堂堂正正地拿着放入尸体的箱子在街上昂首阔步,所以小孩子们才会因其毛骨悚然的形象流传起怪谈吧。
“敦子小姐,妳还一一记得去采访过的那些小孩子吗?”
“这个嘛,我是还记得他们就读的学校,可是——这跟事件有关系吗?”
“大大的有关系。最后想再请教妳一个问题,相模湖附近曾经流传过这类传闻吗?”
“这么说来,相模湖附近的确没有这类传闻呢。”
“谢谢妳。”
当作参考,看了久保的原稿。有如使用了标尺刻画出来的整齐文字满满地塞住格子。接着又问了地址,久保的住处在国分寺。概略地看来——也不能说不算相模湖以外的发生地点的中心点。
意外地,或许很快就能破案。
向小泉拿了刊载久保作品的最新一期的杂志。
青木一直考虑到早晨来临。早上一到,青木决心前往久保的住处。木下一副很想睡的样子。
有点担心。但并不是担心——万一久保不是犯人的情形,而是担心没做好万全准备就去找久保可能会被他逃走。木下劝青木跟大岛商量一下比较好,但青木等不及大岛回来了。反正并不是要去搜索他的房间,只不过作为参考人去询问事情而已。这很稀松平常。
于是青木来到了久保的自宅。
以前听说国分寺有很多别墅,也听说最近有许多战争中逃避战祸的人们移居到这里,造成人口急速增加。所以青木凭印象想象,还以为久保住在那种很潇洒的洋房里,但事实却与想象之间有很大的差距。
那是一间以车库改装而成的,宛如箱子的家。
离车站很远,地理位置上比较接近小平、小金井等地。
周遭一片荒芜,邻近也没有住户。傲然孤立。是犯下杀人罪的绝佳住处。
生锈的大型铁门旁有个简便的门。门的左边设置了一个全新的邮筒,写着久保竣公的名字。青木现在正凝望着名字。
中禅寺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御筥神那里了吧。那个叫做寺田的诡异教主,现在应该正与那个有如理论的化身般的中禅寺过招吧。
木下似乎有点困惑,站在车旁看着青木。
“久保先生,这么早很抱歉打扰你,我有些事想询问你。”
青木说完敲了敲门,没人响应。拉门把,门毫无窒碍地被打开。房里黑暗,见到一道铁制的楼梯通往楼上,看来久保的起居空间是在二楼。青木向木下招手,指示他在门口待命。这是为防万一。这间房子应该没有后门,万一他想逃跑,只要守住这里就能放心。
青木登上楼梯。
楼梯尽头的右侧有个相同的门。
“久保先生,久保先生,很抱歉在你休息的时……”
“请问你是谁?”
门突然打开一半,声音由缝隙之中传出。
久保由缝隙之中露出半张脸来。
“啊,请问你就是久保,久保竣公老师吗?小说家的……”
“是的,你是?”
“我是这号人物。”
青木让他看了警察手册的封面。大岛虽然再三要求要提出身分证明时一定要让对方看到内容,但青木并不想让这名男子看。
“我不需要找警察,我很忙,请你改天再来吧。”
“不,是我找你有事。如果你还在休息的话——”
“我就要出门了,我不是那种太阳升起了还贪图睡眠的懒人。抱歉。”
当久保想把门关上时,青木把上半身凑上去,硬是夹在门中间好阻止他关门。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只有几个问题想请——”
“你已经占用我太多时间了!我的一分一秒都很宝贵。对我来说,与不需要的人说话就是一种浪费。”
“一般市民有义务协助警察的搜查,我进门了!”
青木勉强挤进房间,房间里应该藏着不想让人发现的东西。
“啊。”
房间中什么也没有。没有家具,什么都,没有。只有中央有张桌子。
“失礼的家伙,竟然擅闯别人的工作室!”
“工作室?”
原来这里不是住处而是工作室?
看起来的确无法在这里生活。
窗户完整地填满,地板上没铺磁砖,水泥直接暴露在外。房间中一点突起物也没有。完全是箱子的内部。天花板上吊着一盏萤光灯。待在这个房间里,不管日出还是日落都不知道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快点办完快点滚。我要外出了!”
久保显得焦躁不安。
“事实上,我来是想问你有关箱子的事情。请问你去年是否曾在三鹰的寺田木工制作所订作过大量木箱?”
他会如何回答?
“有。那个工匠的水准很高。那又如何?”
毫无所惧的男人。
“能让我看一下吗?”
“为什么我就得拿给警察看?我又没作什么亏心事,没必要拿出来给人看。”
“其实是因为被看到很不妙吧?”
“你到底想查什么?要我帮忙,却连在搜查什么也没说。总之你们这群警员一点教养也没有,要问人话时多少用点逻辑,别浪费人的时间。跟笨蛋讲话会害我被传染。滚吧!”
久保推开青木。
他的眼神完全瞧不起人。青木火气上升。
为什么就该受这种家伙的辱骂?实在令人忍无可忍。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是来阻止你的疯狂犯罪的!别瞧不起警察!你这杀人犯!”
“杀人犯?”
久保的眼神变了。
“没错,你就是武藏野分尸杀人事——”
“你说什么!谁是杀人犯!谁杀人了!我才没杀人!你们这些笨蛋岂能理解我的心情!你们这些头脑差劲的笨蛋凭什么说这种话!”
久保陡然变得怒气冲天,前后态度差距极大,令青木觉得有些狼狈。久保嘴角喷沫,宛如无理取闹的小孩高举双手高声叫骂,朝青木冲了过来。
“呜哇啊啊啊啊!”
青木被冲倒,猛地撞上了门。久保对倒地的青木使劲乱踢一通。久保的袭击实在太突然了,完全来不及抵抗。
“木、木下。”
青木像个胎儿一样蜷曲着身体,失去了意识。
“久、久保他——”

“久保原来是寺田的儿子,真叫人意外。”
很不可思议地,我已经恢复了平静。
事件并非结束了,但能有一部分获得解决仍是好事。
“虽说在鸟口的调查中已经得知手套男子应该是兵卫的家人了——”
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京极堂与夏木津都没听见。
兵卫对我们坦承了一切,向警察自首了。
可见京极堂的虚张声势非常有效果。
我们回到京极堂的客厅,以与昨天相同的态势百无聊赖地等待青木的联络。
“话说回来,京极堂,你不会真的看得见魍魉吧?”
我很想找人说话,想得不得了。
“我怎么可能看得到那种东西。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我不善于对付魍魉。”
“可是你不是已经很逼近魍魉的谜团了?你说的那些还不知道兵卫能懂多少呢。”
“别说傻话了。”
京极堂吃着夫人端来的红豆饼回答:
“那是我随口乱说的。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口罢了。到现场之前我连想都没想过。”
“是这样喔?那你说用易经能解开魍魉之谜也是胡说的吗?”
“嗯,那是讲到一半觉得似乎是个好点子,拿来用应该不错才讲的。是不算说谎,但整体说来就像你常说的一样,是种诡辩。”
京极堂吃完红豆饼,喝起茶来。
“可是你说魍魉不近鬼门听起来还蛮有说服力的嘛。”
“我不是说不近鬼门,而是魉魉不应只存在于鬼门,因为我想起恶切的四方镇守咒。虽然我是说方位在北。”
“难道不是吗?”
“哼。听好,太古的方相氏入墓穴执矛击四方以退魍魉,这不是谎言,但他打击的是四隅而不是四边。因为墓穴是做成东西南北四边通达的形状。四隅是东北、南东、北西、西南。丑寅包含在其中。”
“喔,原来如此,你真是个诈骗师。”
“说诈骗太过分了哪。不过也不算错,所以情急之下才拖荒平出来。其实也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只要针对教义的矛盾攻击,他就会动摇了。只不过他多半不知道自己有所矛盾,他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自己的咒术。因此非得先请魍魉这头大妖怪现身,让魍魉为他带来灾害才行。所以我才会一方面要让他理解咒术的正当性,一方面却又得使之产生破绽。真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
真是的,实在不能小看这家伙。
“我也好想在现场看喔。”
鸟口说。
“那其它的‘洞悉秘密’是怎么做的?你比普通的灵媒还像灵媒——”
“关口,陪你讲话真的是麻烦死了。我前天早就打过电话调查过了。我先打电话给二阶堂寿美的老家,是她母亲接的电话。她对我说了许多牢骚,我就是靠这些来推理的哪。那个叫寿美的女人年近二十,碰不上好男人,至今仍维持单身,爱乱花钱又喜欢奢华。但作父母的不管如何还是很疼这个独生女。爱多管闲事的伯母就想说要为她介绍御筥神,结果却因此一去不回。有信仰当然是好事,而且在伯母面前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所以她的老爸那之后就天天沉溺于酒精之中。大概是舍不得孩子离家吧。”
“所以你听到喝酒过多就说肝脏有问题是吗,真是简单的推理。”
“没错。然后那个寿美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十分高价,是高级品。没有重新缝制的痕迹,也不像自己买布料亲手作的,所以应该是成品。没有工作的女性是买不起的。而且由她母亲的话听来,她也不像是会诚心信仰的人,所以我才做此推理。”
“原来如此,难怪你大胆猜测她的目的是钱。那说胃痛又是怎么回事?”
“那完全是大胆猜想的。她的嘴角粗糙干涩,这是胃不好的证据。每天都做着良心不安的事情,也难怪要胃痛了。良心的苛责也会反映到健康上面。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女人。只是想要一点金钱与刺激罢了。”
“那兵卫的眼睛呢?”
“我看他有白底翳,瞳孔有点混浊了,我想已经开始产生视力障碍。”
“那是啥玩意儿啊?”
鸟口问。
“就是白内障哪。得及早治疗才好。要是并发飞蚊症,要设陷阱就更容易了。可惜他的症状已经十分严重。”
我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不过问了也不懂所以就不多问了。
所以说到处都有“洞悉秘密”的谜底,夏木津的幻视想必也成为材料吧。我开始觉得寺田兵卫有点可怜。对他这个半路出家的灵媒而言,京极堂这个对手太强了。
我慢慢地反刍兵卫的话。
兵卫的真正的妻子名字叫作阿里。
兵卫说他在昭和六年结了婚,是相亲结婚。主要理由是前一年母亲死了,家中需要女人打理。
翌年,孩子——竣公(Toshikimi)诞生了。竣公这个名字是祖父寺田忠命名的。后来阿忠坦承自己原本打算取的其实是俊公,当时喝醉酒写错了。
“竣”这个字并不念“toshi”,字义上是完成或终了的意思。所以竣公只能以“shunkou”(注)的身分活下去。
注:原本的“俊公”的训读(基于意义的读法)读作“toshihimi”,但“竣”在意义上并不能念作“toshi”,所以只能改以音读(基于汉字字音的念法)念作“shunkou”。
竣公诞生的隔年,阿忠死了。
之后寺田家逐渐变得不正常。
阿里有神经上的毛病。阿忠还在世的时候,由于他的性格很随便又大而化之,所以并没有造成什么问题。
阿忠一死,阿里就不再照顾孩子了。兵卫原本以为是葬礼时的疲惫所致,帮忙照顾了两、三天,但根本上的问题并不在此。
阿里一整天什么也不作。
兵卫觉得很困惑,与妻子也无法沟通。兵卫本来就不擅长体贴人、照顾人,且他原本在与人沟通上就很蹩脚,要他去了解妻子的心情或去传达自己的心情给妻子都是难上加难。
笨拙又冷淡的兵卫从来就没考虑过结婚生活有何意义,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不只没有能商量的亲戚,在阿忠死了之后他连愿意为他设身处地着想的亲友也没有。而且他也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所以一直将这个问题隐藏起来。兵卫说:
“不过我还是觉得孩子很可爱。一开始虽然嫌他烦,但没办法置之不理。”
兵卫低着头说。
经济上没充裕到能雇请奶妈来照顾,也怕人说闲话。而且处事认真的兵卫觉得这算是自己的义务,该由自己亲手解决。
他努力了半年左右。自己没空处理的工作,就严格鞭策底下的工匠负责,工作的品质倒也因此提升了。他天生就是讨厌做事半调子。
但是这样忙碌的生活对体力的负担很大,且这个工作也不可能背着孩子进行。
阿里一直没恢复。
幸亏她并没有随意到外面走动,仅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客厅——现在的祈祷房——里。只不过,不管碰到什么事都一直喊着好想死、好想死。
大概是忧郁症吧。
忧郁症不易治疗,但并非治不好。只不过,要治好需要靠周遭很有耐性的亲友们的体谅与帮助。
我也曾是忧郁症患者。
我的症状还算轻微。但是我认识几个患者的家庭,他们每天都过着痛苦的日子。但痛苦的并非只有家人,我想最痛苦的恐怕是本人吧,所以才必须有能体谅的亲友。
只可惜,阿里似乎缺乏一个能理解她、帮助她的环境。
兵卫想要钱,所以去借钱买了机器,开始制作起金属的箱子。兵卫说他当时想——只要有钱应该就能解决这个困境。但我不太相信他的说法,因为他那时与其说是要钱,似乎更像陷入了被箱子附身的状态。
他莫名地就是想工作,不管醒着还是睡着都——在意着箱子。
那个角落照那样处理就好吗?照蓝图制作的话强度没问题吗?
他说他那时开始觉得小孩与阿里异常地烦人。
“倒也不是讨厌孩子,只不过就是一直想工作——”
兵卫说。
兵卫除了做饭以外,不再照顾那两个人。
竣公在澡也不洗、没人关爱、几乎彻底被放任的环境下成长。
他成了一个只会跟母亲两人静静地待在客厅的孩子。这对兵卫而言并非是值得烦恼的事情,对他来说这样反而比较方便。因为这样一来就能彻底埋首于工作之中。
或许受到兵卫沉默寡言的性格影响,竣公也是个从不开口的孩子,他的玩具是父亲制作的箱子与设计图。兵卫专心一致地工作,工匠们也受到影响埋首于工作。工匠们甚至连兵卫的妻子与孩子待里面的房间里这件事情也不知道。
竣公五岁时——由于兵卫对于社会情势完全不关心,所以实在很难从他话里判断到底是何时,大概是昭和十二、三年的时候吧——不知怎么回事,阿里开始恢复了。
这并不见得是好事。
对兵卫而言,逐渐取回人类情感的阿里只是个比过去更难以应付的对象罢了。
或许是不正常的生活过得太久了,此时的兵卫比阿里更缺乏情感。
阿里开始外出,也开始照顾竣公。但是这似乎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这并不奇怪,对她而言竣公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她跳过那段失落的时间,以当时的态度去面对竣公,可是竣公已经是个年过五岁的孩子。对她而言,竣公成了难以理解的存在。
与孩子完全无法沟通,阿里把这股郁闷之情发泄在兵卫身上。自己的孩子变成不带有一切喜怒哀乐的情感的怪物。将他养育成这样的人是你——阿里如此责骂兵卫。一切都糟透了。
但是一语不发的兵卫还是上小学了。至少当时母亲并没有爆发忧郁症,这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世局变得不安定,缺乏工作,战争爆发,兵卫被征召入伍。出征时,别说是高呼三声万岁,连送行人也没有,很寂寥的出征。
兵卫在战场上碰到了生死关头。
虽说真要说的话,每个士兵都碰到了生死关头。兵卫碰上的生死关头有多严重我不得而知,总之兵卫说他在军旅生涯中逐渐取回了人性。
“在战场上无时无刻想着父亲、老婆与孩子的事。天天只想着原本几乎不曾交谈,既不厌恶也不喜爱的家人。我实在不懂人际的羁绊是什么。彼此对彼此的想法根本不重要。原本长期在一起生活或血缘的关系这类很无聊的羁绊在剎时之间成了重要的事。我那时想,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一定要过更像个家庭的生活——”
虽然兵卫如此说,但他的愿望终究没实现。
复员之后回到箱屋的兵卫,等待他的是一个空荡荡的箱子。
幸亏没受到空袭,箱屋完好无损。但房子里没半个人在。
放在工厂里的箱子全数遭人破坏。只见里面的客厅的榻榻米中央染黑一片,在那片污渍上孤伶伶地摆着一个铁制的箱子——
里面收着四根干掉的手指。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去避难了吗?还是死了?
怎么想也想不通,兵卫觉得很可怕。
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年。在这段时间里,兵卫一直过着一个人的生活。不管是家人还是情感,兵卫全部都忘记了。
兵卫又再次逃避到箱子制作的工作上,把自己放进箱子里,盖上盖子。
儿子竣公再度出现在兵卫面前是前年,也就是昭和二十五年十一月的事。
兵卫出征时——虽说我并不知道兵卫出征是哪一年——还未满十岁的儿子竣公,如今已成长为一个英姿风发的青年。
“我吓得背后发起抖来。”
兵卫说。
——是我,你的儿子。快,把我的手指还给我。
这就是竣公所说的第一句话。
阿里在兵卫出征之后再次病发了——竣公说。但是或许是因有竣公陪在身旁,这次并没有陷入长期的忧郁状态。
——那女人很糟糕。
这是竣公对母亲的感想。
阿里忧郁症病发时连饭也不吃,正常时又过分溺爱竣公。竣公说自己没有朋友,也说在兵卫出征后就再也没去上学。
——这是你造成的,我离开这个家以前完全不会说话。朋友?学校?笑死人了。不过现在我反倒很感激。托此之福,我才免于拥有一群低劣、头脑差劲、老是说些感伤或回忆的朋友。
——结果那女人上吊自杀了。在九州的山中。
——你问为什么?她说箱子很可怕。那女人怕箱子怕得不得了。所以就从这里逃出去了。这里一直都充满了箱子,不管那时还是现在都一样。
——你们夫妇也是空空如也。
——里面什么也没有。
——都是笨蛋。
——帮我制作箱子,爸爸。
不知这是阿里的过失还是意外,抑或是阿里异常的精神状态造成的影响。由竣公的话里无从判断。
竣公的四根手指——右手的无名指与小指,左手的食指与中指——被兵卫制作的那个铁箱子夹断了。
阿里陷入半疯狂状态,没有帮他治疗,也没为他包扎。
客厅到处血迹斑斑。
——那女人,只会呜呜、呜呜地吼叫。
大概是刚好碰上忧郁症的发作吧。
等到恢复自我时,阿里更疯狂了——竣公说。
客厅的箱子在那之后——一直到兵卫复员归来为止,一直保持那个状态弃置于那里。
这之后,阿里变得害怕箱子。虽不知是何种悲伤的重力以何种形式对她的精神加以压力,阿里或许渴望着将所有一切的灾厄浓缩置换成箱子这个对象以维持自己精神的均衡。
阿里将家中所有的箱子都破坏后逃走了,她再也没办法继续在箱屋生活下去。
九州筑上求菩提山——
是京极堂提到的那座山。不知为何,阿里逃往了南方。
那是一段很艰辛的旅程。
逃到求菩提山的里鬼门方向(注)的犬岳山中,不知是因为无力还是绝望,阿里上吊自杀了。竣公受到修验者的保护,托付给一名信徒照顾。
注:即鬼门的相对方向,也就是西南方。
久保竣公的人生由此展开。
照顾他的信徒——兵卫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位年过六旬的老妇人。她担任过教职,教养很好,而且是个很严格的人,因此她的管教也很严格。老妇人亦热心于祭拜,经常带着竣公参加宗教活动。
应该就是京极堂说过的那间祖鬼的神社吧。
竣公原本有所缺陷的人生在这段期间一一填补起来。
但是,他受到的待遇并没有很好。一方面是因为战争,迫不得已。另外则是他遭到周围强烈的排挤,竣公在那里也还是受人孤立。失去了手指,失去了言语,失去了情感,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唤作怪物的少年,虽受到周遭的迫害,还是在异乡外地逐渐成长为人类了。
战争结束了。
竣公不知道自己正确的年龄。
只不过终战时他已经上中学了。
这表示竣公在很短时间内就弥补了过去的空白时期。假定他出生的时候是昭和七年,终战时是十三岁。如果信任兵卫的自我申告,竣公在这段期间内就几乎完全恢复正常,速度真是惊人。我想他原本头脑就很好吧。
但是竣公在终战后一年离开了筑上。因为身为养母的老妇人多病,所以去投靠伊势的亲戚,而竣公也跟着被一起带过去。
竣公无疑地被当成了讨厌鬼。
竣公在这里也受到了孤立。虽有上学,不过大半的时间都在神社境内。
昭和二十五年九月,妇人去世了。
问题是遗产。妇人身上有一笔为数不少的财产。当然,伊势亲戚的亲切无庸置疑地也是为了这个。
但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没与任何人商量过,竣公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户籍上的养子。应该是妇人趁着战后的混乱动的手脚吧。她其实十分讨厌这些利欲熏心的伊势亲戚们。
竣公继承了财产,来到了东京。距离失去手指后离开以来已过了八年以上的岁月。
竣公诉说的这段半生故事,只让兵卫觉得恐怖。儿子的话毫不留情地刺激了兵卫扭曲、纠缠、好不容易才显露出来而瞬间又被塞了回去的人性情感。儿子亲手将沉入兵卫心中深处的情感之箱挖开来。
竣公每天都来,而且没有一天不对他诉说自己的事。他的眼神像是在施虐。兵卫在他诉说时总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很不幸吗?爸爸。
——你很幸福吗?爸爸。
竣公的话有如恶魔的私语,一点一滴地侵蚀兵卫。兵卫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心灵均衡完全被打破了。
竣公似乎原本想进大学,但他说他放弃了。
——我有钱,请帮我制作箱子吧。
——没人责备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害怕?
不久,竣公在箱屋住了下来。只要客人不在,便一整天都在兵卫耳旁诉说个不停。
没事好说时就会扯到宗教上。
不管他说什么,兵卫都没办法响应。不管是什么内容的故事,都是种拷问。
——我无法满足,不管做什么都一样。
似乎总是欠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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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指在哪?
兵卫将放入手指的箱子封起来,隐藏在天花板里。因为他舍弃不了,又不敢放在身边。
除夕那天,隔壁邻居吉村来了,带着兵卫祖母托付的“魍魉之箱”。
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偶然是怎么回事?封印在天花板里的箱子——
对兵卫而言这并不是偶然。同时对恰巧人在隔壁,顺理成章地偷听起来的竣公也不是偶然。那个箱子也跟求菩提山的深秘御筥一模一样。
兵卫说他在那之后就觉得有点轻松了。
“总觉得自很早以前就注定变成如此。不管怎么挣扎,人的命运也不会改变。感觉自己的命运自祖母时期就被收藏在这个箱子里了,所以反倒觉得有点轻松。”
接下来就换那位阿山登场了。鸟口的调查很正确。
“那时,有个叫做阿山的漆工心情很郁闷。他害儿子受伤,脚短了三吋,一边的眼睛也失明,整个人可说是废了。老婆因此悲观地跑掉,害他没办法专心工作。总觉得他的情形跟自己的遭遇很像,就难得开口安慰他。一开口却停不下来,一生中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过,连我自己也很惊讶。阿山一开始也很惊讶,后来却哭了起来,对我千道谢万道谢后回去了。”
竣公从头到尾听了经过。
——这世上也有如此不幸的人啊?
跟我们比起来谁不幸?
这世上究竟有多不幸?
这表示凡事都不充足?
还是凡事皆被不幸所填满呢?爸爸。
兵卫无法回答。突然,竣公变得很凶暴,疯狂地殴打他,兵卫被揍得体无完肤。
——混蛋家伙,你有时间去安慰那个笨蛋,为什么不来填补我?你为什么不肯还我欠缺的手指!
后来兵卫就对他唯命是从。
兵卫成了竣公的仆人。
接着——御筥神诞生了。
“久保为什么要创造御筥神——理由我实在不太懂耶。订作大量箱子的理由我也不懂。京极堂,你知道吗?”
京极堂正在吃第二个红豆饼。
“我想,应该就跟<搜集者之庭>写的一模一样吧。兵卫虽然没提到,但我想神官与修验者的问答应是他们父子俩的问答。兵卫窥视了竣公心中的黑暗,被他深不见底的恶业所迷惑。否则也不会自愿打扮成那副模样担任起教主来。兵卫他找到了自己隐藏的才能与渴望。他是自愿担任的。久保也知道,所以才会觉得有趣,将现实直接写成了小说。这个主题的确很有趣。况且时间上也没有矛盾。久保与兵卫之间如果有所问答,应该发生于一月附近,这之后竣公很快就离开箱屋过独居生活了。《银星文学》的本朝幻想文学奖的截止日是三月底。道场的完成是八月底。文化艺术社的审查很快,发表是在十月底。接着是得奖、出道,过程大概就是如此吧。因为他描写的都是事实,所以才会充满了现实感。他描写的是人。”
京极堂微微地笑了。
“所以你坚持主张久保的风格就是只知把现实原封不动地写入?——可是久保的<匣中少女>中出现的男子的人生与久保的人生差异相当大啊?”
“没这回事。那是在——描写求菩提山以后的生活。久保的确并没有成为官吏,父亲兵卫也还健在。不过小说的主角对于父母并没有任何描写,关于父亲之死也只有短短的一行,母亲则连提都没提。可是相对的,祖母的丧礼却描写得很详细,也写到他梦到尸体被挖起的梦。所谓的祖母,是指养育他长大的妇人吧。父亲则——实际上并非死掉,而是成为御筥神了。从那瞬间开始,兵卫已不再是父亲而是竣公的仆人,所以跟死了也没两样,所以小说中就没描写丧礼。接着不是有段描写写到搬家吗?那段应该就是久保从箱屋搬到现在的住处的描写。而在那段之中述说的心理就是久保大量订制木箱的理由吧。”
“京极堂,那你是说久保真的像小说中一样睡在装土的木箱中吗?那不就跟吸血鬼一样了?”
真的很像。
“不过没想到兵卫真的愿意去向警察自首耶。”
鸟口吹着红豆饼的碎屑,似乎感到很佩服。我以在场者身分直率地说出我的感想:
“反正他也早就隐约感觉到久保犯下的罪行,收藏手脚的箱子应该也是出自兵卫之手。另外也有很多地方例如名册顺序等等的需要他出面作证,他不出面也不行。所以,我们这位京极堂大师很巧妙地玩了点把戏。”
“怎么做啊?”
“还不简单,到最后兵卫早就变得不是御龟神而是京极神的信徒了,根本是唯命是从。他对兵卫说什么就算把钱还给信徒,久保还是很危险,继续下去的话,这几天内久保可能会丢掉性命,魍魉就是这么恐怖的东西……等等胡说八道的话——”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是真的,久保的性命真的有危险。”
京极堂语气严峻地打断了我乘着性子随口说说的话。
“兵卫也很痛苦吧——他也是为人之父,与其坐视孩子死去,宁可被顶着犯罪者的烙印活下去。所以他才会去向警察自首。他不也说过——不管关系变成如何仍是父子。”
“可是为什么久保非死不可?你是说他会自杀吗?”
犯人——明明就是久保啊。
京极堂没回答。
岛口说:
“久保——创出御筥神为止的经过与心境,说理解我是还能理解。可是我真的不懂的是——他为什么会干出分尸杀人案来?虽然久保犯人说从单纯的灵感发展到现在有旁证但没物证,我觉得十拿九稳不会有错,可是——。”
我的感想也相同。就算有物证我也觉得难以释怀。我带着讽刺说:
“动机吗?只不过这位京极神听到人家谈动机可是会生气的哩。”
京极堂保持沉默,我继续说:
“只不过啊,久保短短二十年的人生真的很不得了。他会变成那么扭曲的性格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幼儿时期受到虐待、贫困、忧郁症的母亲、双亲不和、自闭的性格、失语症、对身体的残缺的自卑感、母亲在眼前自杀、受人欺负、孤独——一切能成为动机的要素几乎都体验过了。说经历过这些还不变得奇怪的话真的是谎言。”
“可说是原因大会串——的状态嘛。”
“总之,应该算没有理由的犯罪吧——勉强要说的话就是精神分裂性的杀人犯——”
京极堂用力拍了桌子。
“关口,别说这些愚蠢的话了,适可而止吧!”
京极堂大喝一声,瞪着我。
我吓得不小心把茶洒了出来。
“干、干什么,突然大叫。”
“从刚才听到现在就只听到你尽说些胡扯的话。你什么时候变成个歧视主义者了!说什么自闭症失语症,过去的你不也一样?那这么说你也是精神分裂杀人魔了?话可别随便乱说哪。那么你也会没有理由地走在路上随便杀害路上的人们吗?我不是在说成长过程不构成远因,而幼儿时期受到虐待的人们在人生中的确也常背负着巨大的创伤,但是这绝不是犯罪的真正理由!也有为数众多的人们跟久保一样度过了悲惨童年,但他们如今却能过着正常生活,这表示忽视这些远因也无妨。听好,一定有所谓的契机。只要没有契机,久保也绝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或许他就只会身为幻想小说界的旗手活跃于文坛,度过平稳的一生。而寺田兵卫也会以这么杰出的儿子为傲,安稳地度过余生。先有契机开启了反常之门,接着又有御筥神这种令他觉得实行计画也没有问题的特殊环境后,犯罪才真正成立。犯罪是结合了社会条件与环境条件,以及过路魔上身般疯狂的心情摆荡才成立的。久保只不过是恰巧碰上这些条件,就是如此罢了。”
他是真的感到愤怒。我——
“我懂了,是我不对。我似乎是太希望回到日常了,才会像你说的那样急着想洗落作为污秽的犯罪吧。”
接着我问:
“可是久保又是——碰上了什么了?”
“不是说了?就是魍魉哪。”
京极堂突然变得平静起来,如此回答。
“这家伙还有事瞒着我们!”
原本一直躺着的夏木津蓦然起身。
他说了他不喜欢红豆饼沙沙的口感后就一直躺着。
京极堂什么也没说。
我已经没有力气诘问了。关于京极堂刻意保持沉默一事看来,最好别问比较好,问了只会越听越痛苦。
“久保这个姓氏——应该是由求菩提山(注)来的吧。”
注:久保念成“iubo”,求菩提念成“kubote”。
京极堂若有似无地自言自语。
这时,纸门拉开,夫人探出头来说:
“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一位自称木下的刑警先生打电话来,好象很急。”
“妳说木下?”
京极堂奋力站起来。鸟口也跟着起身。我则是由于坐太久了,双脚缠在一起。这时看了一下时钟,下午三点。
“喂喂,是的,我是中禅寺。木下吗?是木下吗?青木呢?”
“青木他——”

青木——
青木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病床上。
“要一个星期才能痊愈。今天你一定要好好躺着休息。”
大岛站在枕边。
“警部……久、久保呢?”
“别问了,交给我们负责吧。是我的判断错误,他才是真犯人。我应该好好接纳你的意见才对。”
“证、证据在……那个……车库的、车……”
“我知道,现在鉴识小组已经去了。木下的话不用担心,那个笨蛋竟然背对门口呆站着才会发生那种事,他只受了擦伤。”
那时。
受到久保拼死拼命的乱踢之下,青木瞬间失去了意识。
但是很快又在传遍全身的剧痛中醒来。
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后,见到木下昏倒在信箱前。
由他的体势看起来应该是被人殴打到后脑勺。
摇他也没反应。久保早已不见踪影。
——被逃走了!失败了!
靠车子的无线电与本部联络。仅仅做了这些事情就觉得疼痛得快昏倒。
肋骨大概骨折了吧。
总之他至少犯下妨碍公务与暴力伤害等罪行,立刻拜托本部紧急通缉他并派人来现场支持。
接着,
——证据。
不知道自己究竟昏倒多久,这段期间要是证据被湮灭了的话——
——不太可能吧。
中禅寺说,他的家附近一定藏有尸体的一部分。
如果他没说错,应该是埋在土里,这么短的时间内想挖起来带走是不可能的,且尸体又有三、四具之多。
只不过埋起来的话,在支持的人手到达前,青木也没辄,现在光是抓住东西支撑身体站着就已经很痛苦了。
——混蛋,我才不认输。
要是让木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可怜模样肯定会被嘲笑。青木再次爬着上楼梯。
房间正中央有个桌子,抽屉里应该会留下一点证据吧。
打开门,里面——
岂止一点证据而已。
仔细一看,满地都是斑斑血迹。
桌上有一叠纸,是稿纸。
上面似乎写着字?笔迹与在稀谭舍看过的相同,很有特色的笔迹。
没有时间重写原稿了,这次又失败了。因为灵魂污浊才会变得腐败的。看来最后是这个女人并非偶然。既然那个医生知道的话有必要走一趟。现在立刻出发,去找那个女孩。
青木应该刚好是在他写到这里时到达的吧。这是笔记?还是小说?
是日记——
青木打算翻到下一页,很难翻,稿纸上似乎沾着墨水还是什么的痕迹,
不对,这是血液!稿子被黏糊糊的血液黏住。第二张稿纸上的栏外似乎写着一些字,勉强能够辨识。
真是糟糕的母猪。多亏她,好不容易写成的原稿又被弄脏了。
什么!这家伙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地写出这种事情!青木觉得背脊发寒。这个地方很不妙,继续站在这里似乎会冻结起来。
打开抽屉。发现了一本以同样笔迹纪录的帐本,不,应该是联络簿吧。啊,这就是鸟口拿到的名册的原始本!没有记载金额的字段,取而代之的是——
持续不断地被记录下来的不幸与灾难。以细小的字,密密麻麻地。连清野的调查都为之逊色。总觉得,绵密到令人感觉邪恶。
——够了。受不了了。不,再也不想看了。
青木走下楼梯。痛楚已舒缓不少。
突然,他在意起楼下。久保是在楼下的车库区起居吗?
在房间里寻找电源。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没有力气打开铁门。
总算在入口附近找到。
打开电灯,屋内也没变得多亮,不过视野总算广阔起来。
——这是,什么?
格外地寂静。没错,这里也没有起伏。只有箱子,整齐划一地堆放着的箱子。
没有任何空隙,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
箱子——
整片墙壁完全被大大小小的箱子所遮蔽。
这些都是寺田做的吗?
不像是市面上流通的成品。
证据就是每个箱子之间有如镶嵌木工艺品般紧密地贴在一起,丝毫没有凹凸不平之处。
前面摆着一个棺材大小的箱子。
青木迟疑着是否要进入。
这里充斥着——圣域般的气氛。
——管他什么圣域,入侵就对了。
青木进去了。他打开盖子。桐木盖并不很重。箱子里填满了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旁边,棺材旁并排着四个小小的箱子。昏暗的光线令他看不清楚。
箱子旁整齐的堆着许多细长的箱子。那是……
——用来收放手脚的——箱子?
毫无疑问。青木有印象。那些与用来收放手脚的箱子相同。
既然如此,那么这些就是——
青木打开并排的四个箱子中最右边的箱子。
青木又——
再度失去意识。
箱子里,被切断四肢的楠本赖子,
紧密地被塞在里面。
带着宛如还活着般的苦闷表情。

楠本赖子,
楠本赖子被杀了吗!
——说什么“全部遗体在犯人自宅的土中全部发现”?
“第五个被害人已经确定,为住在小金井的中学生,楠本赖子(14岁)?”
“啥已经确定!”
木场用力把报纸摔在地上。
顺势一脚踢走烟灰缸。
警察都在搞啥鬼!都在睡大觉喔?
中禅寺还是啥也不做,成天窝在家里看书吗!
这些家伙……
而自己也是个大笨蛋。
——再过两天,为啥连两天也撑不了。
瘫坐在武藏小金井站内月台上的小女孩。
月光辉映。
那天之后已过了一个半月。
木场回想起楠本赖子的容貌与声音。
那女孩很爱哭,是个叫人摸不着边际的女孩,一下子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要不是碰上这个事件,一点也不可能跟这种人有交集。
那么这也是预定调和(注)?
注:德国十七世纪哲学家莱布尼兹(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的学说。他认为世界由无数单纯且唯一的单子基于因果所构成,而一切的因果则在至善的神之意志下预先决定了。
预定调和?多么无趣的词汇。又不是中禅寺,这种狗屁道理不适合木场,去吃屎吧。
这些狗屁道理一点也没办法帮忙木场回想起赖子。那女孩——
——那女孩她。
可是,木场却怎样也无法明确地回想出赖子的脸,总是会跟柚木加菜子重叠,然后,与阳子重叠。
早知道就该更清楚地把她的脸看个仔细。木场后悔了。
再也没机会看到了。
能回想起来的事情太过稀薄,令人无法承受的失落感再度驱策木场变得凶暴。
木场捡起报纸。看着标题。
是早报的头版。
——犯人是年轻当红的新进作家?
这个作家是从哪冒出来的?凭木场的感性一点也注意不到这种家伙。这么说来,中禅寺似乎提过有个奇怪的年轻人。不管如何,一定是在他玩弄那些麻烦难懂的道理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的家伙。
聪明、知性、理性、还有无懈可击的小聪明。
每个特点都叫木场觉得疏远。
——没有更普通一点的人吗?
——只剩两天,真的能忍吗?
木场再度把报纸摔了出去。
走吧,去搜索,总之不能乖乖待着。
——只剩两天,两天后一定要去把这个事件作个了结!
只剩两天——

两天。
全国紧急通缉久保竣公之后,已经过了两天。
多亏青木他们的闯入,找到了证据。第二天立刻断定久保就是犯人,发布通缉令。
一看便很清楚地知道这里就是犯罪现场。凶器也找到了。最重要的是——找到了四名被害人的剩余部分。要说证据,恐怕没有比这个更确实的物证吧。
警方当然随即采取了适当的处置。警方投入大量的搜查员,全国展开紧急准备。但是——
不知消失到哪了,久保依旧杳然不见踪影。
各大报纸一致抨击警方的慢动作。
杂志则是基于兴趣本位,对前所未闻的离奇杀人魔久保竣公的写出大大小小虚实掺半的中伤报导,煽动了社论。也不知道他们是去哪查的——多半是伊势的亲戚那里吧——大半的报导都带着大量的诠释与想象介绍了久保异常的成长过程。而有识之士们也针对久保煞有介事地进行了京极堂最痛恨的动机探讨与解说。
不过警方似乎依然封锁了少女们被塞进箱子里的消息,没有媒体提到这件事。
我觉得厌烦透了,再也不读相关报导。因为我好象觉得楠本赖子等四名少女遗体的骇人模样直接对我的灵魂倾诉,要我别再阅读这些报导了。正如京极堂所言,事件就是一切。那些陈腐的动机,在尸骸的面前一点效力也没有。被塞进箱子里的少女们比任何一切都更哀切地诉说着悲怆的现实。
令人忧郁。
《近代文艺》采取的行动就显得很明智
一般的出版社肯定会大幅增刷吧。毕竟是世所稀有的“现在通缉中的连续离奇犯罪者在犯罪前或犯罪中写下的小说”,肯定会大卖特卖。
但不知是基于山崎的决断还是稀谭舍的方针,听说所有刊载了<匣中少女>的《近代文艺》全部停止铺货,而已经流通出去的也全数收回。
幸亏是发售日的前一天,摆在店头的《近代文艺》寥寥可数,因此这项工作并没费太大功夫。
回收的理由是有恐违反善良风俗。
但是包含这个行为,稀谭舍势必也受到社会的注目。想来多半已在别的地方已经做好能贴补损失的打算。
——明天去探望青木吧。
我想着。已经十月了,最近觉得天气有点凉。
这么说来,木场应该差不多也要回归岗位了吧。
只不过青木与木下发现遗体的翌日——也就是久保被通缉的日子以来,木场就失去了行踪。那天中午左右,夏木津去他自宅找他没找到,他早一步离开了。
京极堂担心木场会作出什么行动。
但是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比眼前的发展更惊人。
柚木加菜子由密室消失之谜,尚未解决的种种伏线。
我已经觉得无所谓了,让秘密继续沉睡下去才是最好的。
或许正因如此,京极堂才很在意木场的行动。
希望只是我杞人忧天——京极堂说。
当然是杞人忧天,肯定如此。我打了个盹。
——睡吧。
我想着。
但是,却未能如愿。
“老师!关口老师!”
是鸟口的声音。事到如今还想做什么?这家伙老是来妨害我的安眠。
结果《实录犯罪》并没有刊载久保与御筥神的报导。
与其说没有刊载,其实是下一期休刊了。
明明《实录犯罪》是能最早且最正确报导这个事件的出版社,真叫人无法理解。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独家消息。就算没亲自见过犯人,鸟口肯定比警察更详细地了解整个事件的细部。
听说鸟口的理由只是一句“我下不了笔”。明明事件解决的开端算是由鸟口的灵感而来,而本人也花费许多劳力与心思来解决这个问题,为事件的解决带来了巨大的贡献——或许正因如此才会下此决定——总之他似乎丧失了写报导的力气。我觉得他有点可怜。不过他的上司妹尾居然也答应了他的要求。
哒哒哒,传来喧闹的脚步声。
纸门被人粗暴地打开。
“老师!唔嘿,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了。”
鸟口冲进我的房间里。
“干什么,太失礼了吧!未经许可就……”
妻子站在他的背后,看来不是未经许可。
“什么未经许可不未经许可的!不得了了。”
“啥啦,快说!”
“久保竣公的,”
“久保竣公遭到分尸的遗体被发现了!”
十月一日早上,事件又回到了起点。
10
老旧的血痕泛黑了。没清洗过。
所以有丛林的味道。
穿起来的感觉有点潮湿,紧紧贴附在身上,冰冰凉凉的。缝线脱落了,四处开了洞。身上的伤痕与开洞的位置恰恰相符。
木场穿上军服。没有服装比这件更适合现在的自己了。
在身上紧紧地缠上布条,披上军服上衣,缠上绑腿。
——不像刑警咧。
没错,木场是士兵,无法在既不明朗又暧昧模糊的世界里生存。与穿这件军服的那时相同。就是把这些讨论是生是死、是敌是友、是善是恶的价值观带进来,才会让问题变得繁杂起来。就是在道理上去争辩正确不正确,才会让方向失去明确性。爱思考的人就让他们去思考吧,木场有自己的解决方法。
自己很明白自己错了。木场并不是笨蛋,不至于连这点也不知道。自己不适合现在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士兵了。
因此木场是上一世纪的遗物。但是,
——这个事件。
已经变成木场的故事。
闭门思过的惩处到今天结束,木场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木场一大早就去向课长大岛打招呼,并欺骗了大岛。不,不算欺骗,只是稍微煽动了一下。大岛把警察手册交给木场,说:
“警察是公务员。你听好,我们在写了报告,拿了印章之后才能把右边的东西拿到左边去。我不是不懂你的心情,但我不懂你的想法。至少纪律要好好守,特例是不受允许的。”
木场老实地道歉,然后告诉大岛自己打算立刻投入事件——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搜查之中。
木场对大岛说——大体经过已经听青木说过。既然青木暂时无法行动,决定先与木下搭档。已经跟木下讨论过,打算立刻前往现场。
所以希望大岛能批准携带手枪。
就是为了这个才乖乖等到今天。
其实木场根本没跟青木联络过,也没跟木下碰过面,全部都是谎话。
他只听说青木受了重伤的消息。
大岛考虑了一会儿,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木场想,这应该是青木受伤带来的影响吧。现场是很危险的。而且大岛大概以为木场的惩处刚结束,总不可能立刻胡来,所以……
木场现在手里拿着手枪。这是用来杀人的装置。这个铁块在一瞬之间就能让对方的人生闭幕。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拥有如此危险的东西?
思考这个问题会变得自我厌恶起来,所以木场不打算去思考。
思考就交给爱思考的家伙负责吧。现在这把杀人工具是木场的护身符。
——这种杀人的工具,居然是护身符吗?
多少还是觉得有点讨厌。
前天下午到今天早上,木场都去监视。才刚开始监视不久烟囱就冒出烟来,那道重低音的低鸣又出现了,从那之后到现在声音都还没停过。此外没有其它动静。只不过昨天,那家伙曾经外出去买过东西,应该就是那时吧。
街上正因大选而喧闹纷纷。木场不打算去投票。因为现在——必须立刻出发了。
——该出征了。
木场修太郎站了起来。
好,该如何行动?

“总共发现哪些部分?”
“发现欠缺无名指与小指的右手,与欠缺食指与中指的左手,还有双脚。”
“地点在?”
“在町田发现的。”
“有箱子吗?”
“没有收进箱子里,只用绳索捆绑起来。”
“确定是久保的遗体?”
“听说现在正在跟由久保自宅采集到的指纹比对中。最近的科学办案很迅速,结果应该很快就出来了吧。而且除此之外,手套上沾着衣服纤维——经检验结果确定是我的。应该是拉扯时沾上的。”
“那切断面如何?是否有活体反应?”
“这我就没听说了。木下在这里只待了三分钟不到,没机会问个仔细。”
“是里村检验的吗?”
“我想没错。”
“你——虽然我们是来探病的,问这个问题不太应该——你现在能行动吗?”
“嘿嘿嘿,当然行。幸亏只是肋骨裂了点小缝。”
青木说完,似乎很痛地笑了。
京极堂坐在枕旁沉思。
我跟鸟口则呆呆地站在他身后。
“搜查本部一片混乱,原本累积的搜查成果全部崩坏了。当然,原本假定犯人是久保以外的搜查也没效了。久保被杀,且被害者的遗体在久保自宅发现,并且那里肯定就是杀害现场的状况下,这个案件绝不可能跟久保无关。但久保本人却成了被害者,这该怎么说呢,杀人的悖……”
“悖论(注)。”
注:悖论(paradox)是一种自相矛盾的命题。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例如像阿基里斯与乌龟赛跑的故事便是一个著名的悖论。
“对,就是这个。全部得从头开始了,我也不能继续躺着……疼疼疼……”
“别勉强哪。对了,木场大爷是今天回来吧?我——还蛮在意他的行动的。”
不知是忍耐疼痛,还是觉得困扰,负伤的刑警作出两种都说不上的表情。
“是啊——只不过木下什么也没提到。”
“关口,有件事想拜托你。”
京极堂没看我,盯着枕旁的水壶说了。
“鸟口,也有你的分。还是说你已经厌烦了?”
“当然不会,我想看到事情结束。”
鸟口似乎变得比过去更坚强一点点了。
京极堂回过头,说:
“麻烦你们到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一趟。现在马上去,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美马坂?为什么?”
“那辆公司用车怎么了?”
“这个嘛,被夏木津先生开走了……”
“是吗。我知道了,等我一下。”
京极堂站起,自言自语地说:
“这笨蛋,做得太过火了。”
今天早上听到鸟口的通知,我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只不过我什么也应付不了,也不知该做什么。所以慌张也没有用,但就是冷静不下来。
最后我还是决定先打电话给京极堂,我认为总之该让他知道这件事。电话是夫人接的,她说京极堂刚出发到淀桥探望青木。我们赶紧跟着出发了。
青木的伤似乎好很多了,不过做某些姿势还是很痛。他真的被痛揍了一顿。
京极堂说要我们等一下,却去了三十分钟还没回来。
“久保是犯人,毫无疑问。只要去过那里,去过久保的住处就知道。那里不是人住的地方,不是所谓的鬼窟蛇巢,你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感受到——一直待在那间房间里的话,或许连自己都会杀死那些女孩。那里就是那样子的地方。”
青木虽然形容得十分不清不楚,不过看着他的脸就能了解一切。
那里就是那样子的地方。
因为那间房间等于是久保本身,青木窥视了久保的内在世界。
每个人在心中都有这么一片地方。
这种地方连自己都不想看。
更何况是去窥视他人的——
——等等。
那里就是<搜集者之庭>。
青木回想着当时的情况。
“我也算看过很多尸体的人。但是那张脸,只有那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幸好我不认识生前的楠本赖子,要是认识——我想我暂时都无法恢复吧。”
青木感触良多地说。他在战争中是特攻队员,但他的感性与其来历实在不怎么相称。小芥子木偶般的年轻容貌,看惯了其实也十分男性化,也就是说这两种同时具在的容貌,才是这个男人真正的样子。
“要不是我捅出搂子来的话,事件现在早就解决,而久保也不会死了。各位好不容易引导我顺利进行,真是没脸见各位。”
青木低下头,胸口似乎很痛的样子。
京极堂回来了,他似乎很急。
“好了,关口,还有鸟口。我们准备将一切结束掉吧。片刻也不能浪费了,赶快行动吧。”
“赶快行动,是要怎么行动?”
“夏木津在外面等候了。我已经跟他交代好了,你们快上车吧。”
“你叫我们上车,那你咧!”
“那是四人乘坐的,我坐不下了。而且我也还有必须确认的事,一旦办完我会立刻追上。别啰唆了,快去!”
我跟鸟口像是被人扫地出门般离开了房间。
“青木,那我先走了,你多保重啊。”
我最后的招呼怎么听都很愚蠢。
夏木津潇洒地登场了。
黑色的古典西服配上红色领巾,这男人的服装品味从来没对过。
“嗨,小关跟阿鸟,三天不见了耶!你们继续拖拖拉拉的话会被京极下诅咒喔。”
看来鸟口的绰号已经确定是阿鸟了。
我们缩进后座里。京极堂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眼前,前座还没人坐上来,冒牌达特桑就发动了。惊人的紧急发动,维持这个速度要不了几分钟肯定会被逮捕。
“夏兄,好快!太快了。”
“你说什么傻话,就是在赶时间才需要这辆车啊。放心好了,这辆不是正牌的,所以也飙不了多快。”
“京极堂什么也没对我们说明,到底为什么要那么赶?”
“他说我的竹马之交的那个大笨蛋现在正面临千钧一发的危机,要不然原本办事悠闲的我才不会这么赶。用不着担心警察!我们正为了警察而赶路。我现在,是个为了笨蛋朋友而奔驰的笨蛋车手!”
夏木津过弯时也毫不减速。鸟口用力地撞到我身上来。
“为什么我的朋友全都这么不正常啊!夏兄,木场大爷是怎么了?”
“京极说,那个笨蛋今天一回归岗位立刻填了携带枪械的申请单,跟警部骗到印章,拿着手枪说要去搜查后就消失得不见人影了,而且上头没对他下什么指示喔。京极刚刚问过他的上司了。”
木场带着手枪?
“所以我说啊,那个上司就是不懂木场修这条汉子!那家伙跟一颗核子弹头没什么两样,让他拿到武器可是真的危险得不得了啊。”
我看夏木津的驾驶才真的危险得不得了。不过话说回来,木场又是打算做什么?
“反正整个事件肯定会在这回落幕了,赶快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夏木津大声说了之后,又踩紧油门。
可是夏木津高速前往的方向却不是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
“喂,夏兄,你要去哪?走错路了。”
“笨蛋,我哪有可能走错路!”
“夏木津先生从来不迷路吗?”
鸟口问。他伸展着身体来忍耐高速。
“当然!”
我们到达的地方看来是小金井。
“好,就是这了。”
夏木津从车上跳下来,跨着大步消失于巷道之中。我困惑了两、三秒后也跟上去。鸟口张着大嘴留在原地。我没追上夏木津,不知道他进了哪户人家里。正当我迟疑半天时,夏木津拉着女人的手从围着黑墙的家里出来。
“走吧,女士出门准备总是很花时间,但不巧的是我正在赶时间。”
“您是、哪位、要……”
“我是侦探,一看不就知道了?”
“侦探?请问、请问要去哪?”
“名字我哪记得啊。反正是要去一间叫什么宫前还是团合坂(注)的奇怪建筑去就对了。总之,木场很危险,妳深爱的那个男人的性命已经有如风中烛火,继续拖拖拉拉就会……”
注:美马坂念作“Mimasaka”,宫前念作“miyamae”,团合坂念作“Dangouzaka”,后两者与美马坂发音略微接近。
会死喔——夏木津说。
深爱木场的——女人?
因为要让这女人上车,所以京极堂才不搭的吧。
“木场先生、木场先生怎么了!请问发生什么事了?我会去,我会去的,所以请您别——。”
“详情等妳上车就会有猴子跟小鸟帮妳解说。反正妳不化妆也跟化过妆一样漂亮,用不着不好意思!”
夏木津用力地拉扯女人的手腕。
一个分外皙白的女性被拉了出来,出现在门口。
“啊啊,我懂了,我懂了嘛,请您别再拉了——”
美波绢子!
“懂了就赶紧上车吧!”
美波绢子对木场——?
“啊,这位是小关,然后那位是阿鸟。”
夏木津在介绍自己之前,先急忙为美波绢子介绍我们。
“这位则是事件的核心人物——”
“我是柚、柚木……阳子……”
阳子——没错,不是绢子。绢子是……
绢子?这么说来,京极堂在那时……
——寄件人的名字写的是,美马坂绢子。
记忆混在一起了。
等等,我听到的是,没错,夏木津好象说过……
——母亲也叫做绢子。
母亲。是阳子的母亲。原来如此,那么——
我像是被用塞的一般挤进车里,阳子则被硬拉进前座
她的外表看起来就像个易碎品。
只是,虽然内心十分动摇、十分不安,却没有表现在外表上。
车子再度极为粗暴地急速发动,我们又再次出发。
这次总算——真的是朝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前进了。
但是——木场——

木场——
木场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陷入得做出这种行为的境地——当眼前又再次见到那座巨大箱子时,木场思考了一下。
因为迷恋上阳子?或许是如此吧。
因为木场的天性?或许也没错。但最重要的理由是,
——因为自己是警察吧。
要是木场不是警察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警察是唯一能合法地揭发他人秘密并予以纠举的特权阶级。
当然,这只限于对方的行为可能触犯法律的情形——
但这个法律也是人订立的,没有绝对。证据就是,所谓正确的事情天天都在变化。在每次的变化中,对于社会或组织而言的妨碍者就会成为法律抵制的对象——也就是犯罪者。说法律的守护者听起来是很好听,但说穿了不过只是替社会打头阵的提灯仆役罢了。
提灯笼的仆役能拿的不只灯笼,还有手枪。
允许配戴手枪的人,在日本国中只有警员而已。
现在木场的胸口藏着这种恐怖的杀人工具,不会受罚。因为这是经过正当的书面申请下获得批准的。不论动机是什么,至少目前的行为并没有违背法律。只要继续收好不使用就没有问题。
但要是木场不是警察的话,不管他是惩奸扬善的正义之士也好,为理想燃烧生命的理想家也罢——仅是持有枪械就是有罪。不管他是用在什么地方,或者根本不用也一样,持有枪械就是非法行为。
因为木场是警察,所以才能携带。
但是,就算木场能携带枪械,那也不代表他就能任意拿来杀伤他人。
表面上枪械对警员而言是护身用的,即便是警员,任意开枪也是有罪。
但在立场上具有杀伤他人的可能性这个事实仍旧不变。毕竟——手枪本来就是为了杀伤他人的工具。
木场恰巧是拥有这种可能性的特权阶级。
要是木场从事其它职业的话,就算以同样方式牵涉于事件之中,也难以相信他会采取相同的行动;同时,就算想这么做也办不到。
明明不管从事任何职业,木场这个人的性质都不会有多大差别。
很多情况下,决定事情的并不是内容,而是外侧。
箱子的存在价值在于箱子本身。
所以木场今天带着手枪来了。
他并非存着要杀害他人的危险想法。而是,手枪乃是木场这个箱子做为箱子的最具震撼力的证明。
战车装甲般的大门。
有如碉堡般可笑的建筑物。
要战胜这个对手,需要有对等的装备。
木场潜入箱子之中。

“潜入?木场先生——为什么?”
“那个没大脑的笨蛋大概是搞错了!不过这一切都是京极太拐弯抹角了,没跟那个笨蛋说清楚。那家伙只是个单细胞,早早说清事实早早让他绝望还比较好!反正本来就跟分尸事件没有关系,让木场受伤又没差。”
“木场先生——会受伤?”
“这不都是妳的错。妳早点告诉他妳的心情不就好了。妳也还没犯太多罪吧?”
“罪——?不,我——”
“木场是个不把话说清楚就绝对不懂的家伙。因为他是笨蛋。妳看是要扮好人还是扮坏人都行,总之把妳的立场表明清楚吧!”
我完全听不懂夏木津与阳子在说什么。
但是至少知道了木场带着手枪潜入美马坂研究所这件事。
到底为了什么——那间研究所里面究竟有什么?甚至不惜全副武装——
到底他的目的是什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有话要问美马坂,让开。”
甲田站在螺旋阶梯前面,脸上表情僵硬。这个在事件当中完全没现身于表面舞台的技术人员目前正挺身阻挡于木场面前。
“你从何时开始就在这里了?”
“啥?我——在战前就为他工作,早就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你应该知道美马坂在做啥研究吧。”
“我只是个做机器的技工,没兴趣管别人要拿去用在哪。”
“是吗,既然不知道就让开。”
木场用力撞了甲田一下,老人撞上墙壁倒下。
“呜,干什么!”
没办法像电影那样很漂亮地让人昏倒,但撞得太大力又会害他受伤。木场摆脱甲田的纠缠螺旋而上。
只不过撞那一下似乎还是发挥了效力,甲田追到楼梯的第二段就放弃了。越过接待室的门,朝美马坂房间的大门走去。之前一次也没进入这个房间。木场粗鲁地打开了圣域之门。
——粗鲁一点比较好。
美马坂不在。房间里与楼上相同,只是摆着许多箱子般的计量器。
但是与楼上最大的不同是这里的计量器排得极为整齐。除了塞满了书籍的书架以外,就只有摆在角落床与桌子,一点生活味也没有。
——那家伙在这种地方生活了好几年吗!
换做是木场恐怕连五分钟也撑不下去。这时才发现,那些由缝隙吹入的令人痛恨的冷风原来是必需品。
木场门也不关地朝更上一层前进。
加菜子消失的场所。整整一个月没来过这里。
那不是奇迹,而是魔术。
那么——
能设置魔术机关的人只有美马坂。
——为啥没人怀疑过?
因为没有动机?那只是还没发现而已。
还是受到某处而来的压力?就算有也跟木场无关。
那家伙——是地狱来的魔术师。
“美马坂!”
美马坂幸四郎独自一人坐在四周散乱的箱子堆中。
他看到木场也不讶异。
美马坂静静地阖上台子上的箱盖,看了木场。
“你叫木场是吧?有什么事吗?”
“你不先责问我擅闯房间的事吗?”
“又何妨,就算你来了也对事情没有影响。”
美马坂十分冷静。
地鸣低沉地响着。木场直到此时才总算注意到这股自始便一直听见的声音。
美马坂站起来,面对木场的方向。
他就像是理性的化身,眼神有如爬虫类一般冰冷。
这是木场最不会对付的人种,而且他的等级还远超过了增冈。
“你对柚木加菜子做了什么?”
“治疗。”
“怎么治疗的?”
“要对你说明恐怕得花上一段时间。你似乎连一点医学知识也没有。”
“你把她藏到哪里了?不,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因为你们警察没用,她才会遭人绑架,我才想问你们她到哪了。”
“才不是被绑架,是消失了吧?”
“是吗?可是在物理上如此不合常理的事并不可能发生。”
“就是不可能发生所以才来问你。你——其实不知道我跟楠本赖子以及福本巡警三个要来面会吧?批准面会是柚木阳子的自作主张,我没猜错吧?”
“你说对了,我不记得我曾批准面会。”
“果然没错,所以才会发生这种在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状况。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
“很难理解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美马坂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仅有嘴唇微微挪动。
“我跟你不同,头脑不好,没办法看穿你让加菜子消失的魔术是怎么变的。可是美马坂,我好歹知道你一定有犯下过失。”
木场关上门,箱子盖起来了。
“那时……”
木场回想着记忆。
在记忆发生的地点,回想着那反复过无数次的记忆。
“——啥也没发生的状态持续了近一个星期,加上警察们打一开始就不相信会有人来绑架,所以那时在守备工作上明显地很松懈,连外行人都一目了然。”
“这我一看就知道。如果只是呆呆站着,看门狗还比较有用。真浪费人民的血汗钱。”
“但那就是你的可乘之机吧?”
就算知道没效,木场还是对他恐吓。
“木头人不管有几具结果都一样,没用的人来再多也还是没用。人数一点也不重要。事件发生后才连忙回想便知道,完全没人看守的空白时间实在太多了。那些家伙太多可乘之机了。”
“你对我夸耀自己所属组织的无能又是想干什么?”
“哼。”
木场坐在其中一个比较低矮的箱子上。
“我记得你向警官们展示加菜子的存在是在——消失的三天前。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才听说加菜子动过大型手术。那之后就一直谢绝面会,没人能见到她。你其实是——为防万一才禁止别人面会的吧?算了,反正就算不禁止,大概也没人想进去里面。”
“看不出来你说话居然这么拐弯抹角,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如何?”
“我是在说,你应该——里面动了什么怕被人看到的手脚吧。”
“为什么?”
“只要禁止进入房间,警员们便无从得知加菜子是在何时、如何消失的。能看到房间里面的人只有你而已,发现加菜子不见的也一定是你。因此加菜子消失的时刻肯定是在诊察到下次诊察之间。一切都在你的策划之中。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在诊察到诊察之间,选定警员们最疏忽的时刻当作绑架实行的时间即可。只要设定好发现的时间,绑架的时间就由警察们来决定——这就是你原本的计画吧?你们事先决定加菜子消失的时间,然后你为了实行计画准时登场。只是——你不知道在那之前,我们恰好刚目击过加菜子——”
美马坂的表情没有变化。
“——因为不在计画之中的访客,在发现被绑架时间的不久之前亲眼见过加菜子,导致能实行绑架的时间变成只能限定于极短的时间内。从确定还在到确定消失之间只经过了数分钟。事情超乎了意料之外,加菜子的绑架变得在常识下绝对不可能成功实行。加菜子变得不像被人绑架——而是怎么看都像是消失了——”
“这——”
美马坂以他金属般的低音很有力地说了:
“这又有何意义?你们确认了存在,我确认了不存在,这两者的间距很短——你想说的不就只有如此?这样就能怀疑我牵涉其中,你的思考未免过于跳跃了吧?况且就算真的有人真的订立了这个计画并付诸实行,我也不认为这种程度的意外就是致命的瑕疵。”
“是吗?想伪装成不可能发生的犯罪通常是失败之作。就算订立这样计画也没有意义。绑架是可能的犯罪,但消失则是——不可能的。”
“你表面看起来虽然很粗莽,骨子里倒是很讲逻辑。但消失与绑架的差异仅存在于言语层面上,是认识上的问题。在眼前有如一阵烟般消失倒还另当别论,就算只有几分钟,只要是观察者视线曾受到遮蔽,现实上就该考虑那段时间中受过了某种处理。不这么想却使用消失这类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言词来形容,这不过只是现实逃避罢了。”
美马坂像是要威吓木场般挺直了腰杆子。
“有人计测过所谓常识下的犯罪是几小时到几分钟吗?重复进行足以采取平均值的实验,观察这个犯罪超脱了平均犯罪时间多少,在机率性有多低——至少担任犯罪搜查的负责人应该先以这种科学精神来思考、发言才对吧?这个时代没人会接受只凭印象的批评,你懂吗?木场。”
“谁管那么多。”
美马坂似乎有点讶异。
“老子可没打算听你演讲。我想说的不是这些。不管在啥情况下,加菜子肯定是在极短时间内受过某种处理,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我不相信道理的同时也不相信奇迹,管他合常理还是不合常理,肯定有人干了这件事。要说这是不可思议还是合理,就像你说的,是知道这件事的人的主观认识的问题。但是——”
木场勉强盯着美马坂的眼睛说:
“——干法又另当别论了。没有人能因刻意伪装成不可能犯罪而获得好处!如果是耍些例如想尽办法要嫁祸给他人或伪装不在场证明之类的小手段我还能理解,只有侦探小说家才会高高兴兴地设计出密室杀人或消失的人这类彷佛恐怖故事般的犯罪。这类不可能犯罪通常是小手段失败了才偶然形成的,是失败的犯罪。所以要还原失败前的情形才能找出凶手。这个事件中,只要实行成功的话,你就具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你真愚蠢,就算如此——即使犯罪失败了,我不也还是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
“所以才说这是失败的。”
——没错,大大的失败了。
“你的计画失败了,连你以外的嫌犯也被排除了。在场全体,不,包含了外来者,全部都有了不在场证明。失去了外来者混入的空间,所以魔术才会变成了奇迹。”
“原来如此。不过你似乎已经一口咬定了我就是犯人?”
“对咧。”
“根据什么?”
“没有。”
“哈!”
美马坂眉间的皱纹皱得更深了点。
“招引计画之外的访客,打乱全盘计画的人是阳子,所以她不可能是犯人。警员与石井等小卒根本无须一提。能进行犯罪的只剩下能自由进出加菜子身边的你而已。要什么时候让她消失,什么时候让人发现,你都随心所欲。”
“正确说来发现者并不是我。”
“须崎死了。”
“你想说是我杀的吗!”
美马坂第一次发出带有情感的声音
“须崎是最理解我研究的人,同时也是唯一的后继者。失去他之后——你知道我每天有多悲伤吗!除了他以外,没人能托付后事了!将来也没机会碰上须崎这样的人才,你知道这有多么绝望吗!为什么我必须干出这种事来?”
“为了研究吧。”
“什么?”
“你为了自己的研究啥都干得出来,难道不是吗?”
“什么意思?”
美马坂急速地冷静了下来。
“我一直在背后的焚化炉附近看守,一整天有空就去那里绕。被我发现了咧。那附近埋了大量骨头。”
“那又如何?”
“那个形状说是野兽也太奇怪了。看起来也不是啥小型生物。”
“看来你对动物学与解剖学都完全无知。那是猴子。大型类人猿的骨头。用在动物实验上,死了所以焚化埋掉。”
“我听说你们会偷偷搬野兽进来,但并不是只有野兽吧?”
“你、你想说什么。”
“你其实是拿人体当作材料进行创造人造人的研究吧!”
“你、你在说什么玩笑话。现实可不是骗小孩的空想小说,你的科学思考力真是无止尽的低落!完全缺乏医学知识!完全缺乏常识上的判断力!”
有如京极堂会说的话,这种程度木场早听惯了。
“你在念什么咒文?对我没效的。”
木场站起来向前踏进一步,近距离瞪着他的脸。
“你到底把加菜子用在什么地方上了?其它女孩子又用掉了什么部分!”
“莫名其妙,我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被学术界放逐不就是因为在进行不死研究吗?这栋建筑物是前帝国陆军的设施。你在这里创造过杀不死的人造人!用人类作为实验材料,真叫人寒毛直竖咧。不管是加菜子还是赖子,全部都被你用在实验上,切割成碎片,重新组合!”
美马坂失去了表情。
接着——
他笑了出来。
这个男人也会笑吗?
“木场,我真佩服你的无知,我想都没想过会受到如此愉快的怀疑。你懂吗?人类的身体不是黏土工艺品,可不是能够拿来剪剪贴贴的啊。”
“普通人或许是做不到。”
美马坂倏地收起了笑容。
他看着木场的眼,木场已不再回避他的视线。
“活体姑且不论,能从尸体移植的器官只有角膜而已。角膜移植的技术在二十年前就已陉发明了。”
“谁说是尸体了?尸体能用的话,用不着去杀活人,早听说就有人在买卖。你使用的不就是从活人采取的活体吗?”
美马坂显得有点慌乱。
“木场。”
接着毅然地说了起来:
“五十年多以前,有个叫做贾布雷的医生试图进行异种移植,他将山羊或猪的脏器移植到人类身上,但失败了。那之后,人体器官的移植技术上碰上了巨大的障壁。就是抗原抗体反应,也就是免疫系统。”
除了下颚以外,美马坂一动也不动。
“人类有所谓的免疫系统这种机能,就是当异物入侵身体时予以排除的性质,跟你们警察很相像。为了维持生命,免疫系统会排除不适宜的东西,是人体中的警察。”
木场闭嘴,先让他尽情地讲。
“这种免疫系统远远胜过现实中的警察组织,极端规律能干且勤勉,绝不会随便打混。大抵的异物都会遭到排除,可说是生物在生存上所不可或缺的性质。是生物在进化过程中获得的了不起机能。但是,”
他的眼有如爬虫类,无法看出情感变化。
“例如说移植他人的内脏器官时,对生体而言移植进来的部分是异物,会被当作是抗原。不管拥有多么优秀的机能,就算那能补足自己欠缺的机能,只要是外来的器官全部会予以排除。不兼容,会产生拒绝反应,就算是血肉相连的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只比外人的器官好一点罢了。虽说抑制这类拒绝反应的药物已经在开发了,但我还未听说完成呢。且除了动物实验以外,以当今的医学水准,连一颗肾脏也移植不了,就算成功了也活不过几天。想要根绝拒绝反应就必须在基因层级上做调整。我——过去曾提倡过,但没人理睬。现在这种技术连实验阶段都还没达到。”
“那又怎样?你不就是因为没人办得到才要实验的吗?只有你才办得到所以你才做的,不是吗?”
美马坂以侮蔑的视线看着木场。他的表情、姿势都没变过,但在木场眼里就是有这种感觉。
彷佛在证明这个感觉一般,美马坂以很不屑的语气说:
“愚、愚蠢至极!你是真心说我是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吗?而且还是趁活着的时候进行实验?你是认真地在想这些事吗?”
“当然是认真的。”
“可是我昨天看到报纸,上头说前天或大前天时已经找到了剩下的遗体,并且真凶也确定了。”
还在装傻。
木场又更进一步逼问。
“被警方当作犯人的那个男子已经死了,被人发现他在这附近遭到分尸了,昨天晚上的事。我记得你出门买东西恰好是昨天下午。”
“——你想说什么?”
“尸体并没有全部找到,少了一具。不,把加菜子也算进去的话是两具。不,扣掉手脚的话应该是一具半吧。要创造一个人可说十分足够了。从五个人身上自由采下想要的部位,把多余的部分凑一凑不就刚好四人份?”
“愚蠢,又不是拼图游戏!只要稍微调查过,任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还是说凭日本警察的科学力连这点事情也不懂?你们的法医难道还在读《解体新书》(注)吗?”
注:江户时代的医学书,由德国人写的解剖学书籍之荷兰文版翻译而来,译者杉田玄白。
“住嘴!”
不知不觉间,木场已经来到美马坂面前。
“我昨天看到你开卡车运送布包进来这里,那是什么?”
没有回答。
木场伸手进军服的胸口内部。
“我看你连一点罪恶意识也没有吧?说啥为了学问为了研究为了科学进步医学发展,啰唆死了!切割别人家的女孩,你真的觉得很快乐吗?很幸福吗?很满足吗?喂!”
木场揍了附近的箱子一拳。
“住、住手!”
美马坂狼狈起来。
到底是要木场别再说了还是心疼机器,木场就不知道了。
“就算你很有学问,自以为了不起的讲一堆话,对我来说都是个屁!你的话根本传达不到我心里。难道你就没有好痛、好痒这种话吗?像啥悲伤或痛苦之类的。”
“说啊,说你很害怕。”
枪口抵住美马坂的额头。
“混、混蛋,快、快住手。我不能因为这种没有道理的理由死掉。”
“那就快说,全部老实招来,既然我的话是错的你就快纠正我啊,用我——用我能够接受的理由说服我啊!”
“——”
美马坂停止眨眼,换上了爬虫类的眼神。
他没有怕得逃跑,是胆识过人的缘故吗?不是,是因为他很理性。他认为警察不可能没有理由袭击一般市民。净耍些小聪明。
“柚木阳子至今仍相信加菜子会活着回来。听说楠本赖子的母亲疯了。至于其它女孩子的家人也差不了多少。一家离散、入院、破产……当然你才不管这些,反正个人有个人的人生,所以只要跟自己无关,别人是死是活都无妨。但是既然已经扯上关系的话,不管是你是我都有责任,别想耍赖说自己跟事件无关!快——”
木场拉动后膛,子弹被送入膛室之中。
“这个故事的结局,你会怎么撰写?”
准星瞄准之处是美马坂的脸。
美马坂紧抿着嘴,全身僵直。
木场的手指靠在扳机上。
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俩,没别的人。
枪声大概传不到楼下吧。
木场对这个男人处于绝对的优势。
现在的话,能够杀死这个男人。
可能杀人的状况降临在木场身上。
杀人是非常简单的事,只要稍微弯曲一下右手食指的关节,命令肌肉稍微收缩一下子即可。跟搔鼻头的痒差不多,有如痉挛一样。
木场并不恨美马坂,也完全没打算杀他。手枪并不是为了这种事情才带来的。更何况,木场一点也没有理由杀害美马坂,相反地,如果他死了反而很伤脑筋。
但是,这些事都已经无所谓了。
过路魔,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在食指上,多施一点力气的话,
施一点力气

“没力气的车子是废车!”
夏木津大叫。
“冒牌货毕竟是冒牌货!阿鸟,这辆车真是中看不中用耶!”
方向盘摇摇晃晃地振动着。
阳子缩着身体。车窗外的田园风光,与现在的阳子一点也不相配。据增冈所言,阳子的年龄是三十一岁,跟我一样大。但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就连坊间以为的二十五、六岁都不像,看起来只像个刚过二十的小女孩。但是这个肤色透白的女孩与楠本君枝相同——都是为人之母。君枝现在怎么了?我很担心那位不幸的母亲。
“夏木津先生,在前面转弯!”
“我才不听你这个认不得路的路痴指示!”
夏木津弯进了那条小径,接下来就是笔直的路了。
“就是那栋!”
“喔喔,就是那栋四四方方像块豆腐的建筑物吗!”
“夏兄,快减速!”
“我没空管这么多了,小心自己脖子!”
果不其然,没办法完全停下来。
赤井先生制作的达特桑跑车型改造车大幅向右转弯,但没有完全弯过去,与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的大门相接触后总算停下来。
美其名为接触,其实就是冲撞。
“你、你开车太危险了吧?”
“喂,妳没受伤吧?我们快走吧!”
夏木津半开半踹地打开门,先让阳子离车。
阳子的表情因恐惧而显得僵硬。坐在前座的她想必有如身处活地狱之中吧。
“好,我们走吧,希望妳最重要的人还活着。”
建筑物的坚固大门的合叶部分被撞坏了,开了一半。
脸色很差、像快昏倒的鸟口要我快点下车。我完全忘了要跟在那两人后面。
这栋建筑实在是相当奇怪,走廊只有一条,此外就只有两旁的铁门而已。前面已经看不到那两个人。我的脚好象没力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很快就被鸟口追赶过去。不管是气力还是体力都比不上他。
尽头是电梯,右边则是螺旋阶梯。
一个中年男子蹲在螺旋阶梯的旁边。我们通过面前时中年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茫茫然看着楼梯。
我跟在鸟口后面。木场人似乎在三楼,门开着。
夏木津,阳子,跟木场。
那个人就是美马坂幸四郎——吗?
木场穿著军服握着手枪。
跟七年前的那个南方丛林一样。他打算干什么?这栋异常的建筑物,对他而言跟那个可怕的战场相同——是这个意思吗?
在我们到达前,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现场的气氛的确非比寻常。
直到夏木津打开门之前,这座密室中放射出来的不寻常的紧张感涨满了整个房间,几乎就要破裂。现在一口气被解放开来,这两个男人都变得恍惚起来。
木场与美马坂的额头沾满了汗水,闪闪发亮。
夏木津走向木场,揍了他一拳。
“大笨蛋,适可而止吧。”
木场没有响应,取而代之的是闪动他的小眼睛不住地看着阳子。
阳子的视线投注在木场——背后的,
美马坂身上。
“礼、礼二郎,你、怎么……”
木场大口喘着气。美马坂一口气松懈了下来,沉坐在椅子上。
“你们到底是谁?快、快点把这个人带回去。这个人——疯了。”
美马坂的呼吸也很急促。我对美马坂的第一印象是聪明且理性,充满科学家的风范。原本一直抱着怪物般的印象,所以见到本人时反而更觉得正常。
“啊,总算见到本人了。我在意你的长相在意得不得了。每个家伙都带着你的影子,害我觉得恶心死了!这下子总算畅快了。”
“你在说什么?你也是刑警?为什么会带着——那女人。拜托你快点把这群人带回去吧。”
美马坂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
“真可惜不能如你的愿。再过不久我朋友就会来了,我们已经约好要在这里会合。还有,我这个人才不想从事刑警这类充满暴力的工作。看也知道,我是个侦探。附带一提这个人是小说家,另外那个则是办杂志的!”
“侦探?侦探又是为了什么得在这里会合?”
“今天再过不久——为了终结一切故事,某个阴沉的家伙就会到来了。”
那是我的小说中的句子!
“故事?”
“你的、这个女人的、还有这个笨蛋的故事。很快就到了,请等一下吧。”
美马坂感到困惑。理性越强的人越苦于应付夏木津的言行。
“喂,你也该把那把丑陋的机械收起来了吧。木场修,让你拿着这种东西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还是要我帮你把这个弄坏?”
“说的——也是。”
木场老实地收起手枪。
电灯啪擦啪擦地闪烁,电力供应不安定吗?
美马坂不安地抬头看着上面。
静寂,不,这是什么?这股有如地鸣的机械声是?头脑好象变得一片模糊。
听说持续一段时间听着超出听觉所能捕捉范围外的重低音后,判断能力会变得显著低落。
难道不能关起来吗?
美马坂静静地说:
“这场闹剧打算上演到何时?我有必须做的工作,你在等的人又是何时会来?”
机器声令我烦躁不安,难道不能关起来吗?
美马坂比我更烦躁。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妨碍我!我该去——”
“看诊的时间到了吗?教授。”
京极堂——
黑衣男子站在入口。
京极堂总算到了。青木跟在他身旁。另一个人是谁?此外还有一个警员。
“中禅寺——你来做什么?”
美马坂静静地对他威吓。
“来向你打招呼的,教授。你现在能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一切都是托我之福,希望你能先向我道谢哪。”
京极堂照例作那身驱魔时的打扮。
这里对木场而言是战场的话,对京极堂而言就是——
“我今天,是来驱除魍魉的。”
黑衣男子说。
“魍魉?你在说什么。你还是老样子只靠一张嘴皮子就想游走天下吗?”
“但要不是我这张嘴皮子,你的项上人头早就飞了。只不过现在我后悔了,当初不该为你辩护。要是当初你因骗术被人看穿而遭放逐,至少现在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京极堂说完,环顾房间。
我受到影响,也跟着观察起来。大大小小的机器有如墓碑。
木场没说错——这个房间就像个坟场。
阳子看着京极堂,她看起来似乎异常的害怕。而我——老实说则觉得有点安心。京极堂看着木场时不知为何稍微瞇起了眼。
“太慢了。京极,我们很快所以赶上了!好,要做什么就快做。要驱除魍魉就快驱除。用不着顾忌木场!”
夏木津说完露齿一笑,接着说:
“到时候这个笨蛋就会切身地体会到你的亲切!”
京极堂也微笑了。
“魍魉是不着边际的怪物。掐住头,尾巴就溜掉,抓住尾巴就断尾逃跑。越知道魍魉你就越不懂牠。所以要驱除就得将之整只吞下。”
“中禅寺,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现在的我没有时间听你的长篇大论,你已经严重妨碍到我了。快回去吧。”
美马坂很不愉快,脸颊不住抽动。
“教授你死到临头还不死心吗?我原本想说,如果你的态度很合作,我就尽力不张扬地乖乖离去,看样子想这么做也不成了。我自己倒是没关系,但其它人可是很困扰的。”
“其它人?这些人跟我又有何关系?”
美马坂带着无法理解的表情看了全体人员。
“演员总算到齐了。教授,因为你的行动,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受到魍魉所书。美波绢子——也就是柚木阳子、侦探夏木津礼二郎、事件记者鸟口、柴田财阀顾问律师团的增冈先生。”
这男人——原来是增冈吗?
“警员福本、警视厅的青木、木场修太郎。以及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是指我吗?
“——啊,我忘了关口。接着,我事先警告你,警察们——”
京极堂看着青木。
“除了青木与福本以外,外面也有许多警员待机。”
外面有警察?
“我想——是用不着担心你会逃亡,但也不得不防会有人来救你。所以教授,请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我不懂,中禅寺,听你这么说来,在场的不是刑警就是侦探或律师,可是我的行为跟犯罪毫无关系!”
“真顽强哪。你的确是没做出什么抵触法律的行为,所以警察无法惩罚你。但是你的患者却是杀人犯——”
——患者?
“警方——想要带走那个人。”
美马坂瞪着京极堂。
“你要我——把患者交出来?我办不到,事关他的性命。”
实在很难理解。
“喂,京极堂,哪里有患者?二楼吗?那个患者是真正的犯人吗?”
“关口,你错了。我看你身上的魍魉果然是最大的一只。仔细一想——你的症状最严重。”
这又是什么意思?至少我自认是在场的所有人当中与事件最没有关系的。
美马坂神经质地彷佛在看着脏东西般盯着京极堂不放。
“总之别阻挠我!而且你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帮助警察了?这是游戏吗?就算我的患者可能跟犯罪有所关联——也跟你没有关系!”
“我——对犯罪一点兴趣也没有哪,教授。我的职业不是侦探,而是驱魔师。情势所逼,我必须替在场全员驱除魍魉。我原本打算一一进行,但是失败了,魍魉似乎必须得一口气同时驱除才行。手段可能粗暴了点,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阳子小姐。”
京极堂叫了阳子。
阳子依旧以畏惧的眼神看着这名黑衣男子。
“对妳来说或许有点痛苦吧。另外——”
京极堂看着木场。
“大爷也一样。”
“少瞧不起人,京极。”
木场说完坐到箱子上。
“我不知道魍魉是什么。你还是老样子,老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中禅寺,我再重复一遍,我很忙,我不想听你最擅长的长篇大论。”
美马坂意兴阑珊地说完,开始调整起身旁的某个装置。
美马坂对京极堂,以及京极堂对美马坂,他们彼此对彼此都很熟悉。
一看美马坂开始工作起来,我们这几个纷纷在椅子上或计量器上坐下。
接着,京极堂总算开始说明这漫长事件的“终结”。
“开端,我想是从阳子变成美波绢子的时候开始,是吧?”
阳子没有反应。
“经历与柴田弘弥的私奔之后,靠着柴田家细水长流的援助过活的阳子小姐在意想不到的机会下成了银幕的明星。事实的情况与脍炙人口的说法差不多相同,所以我相信站在那边的福本警员以及身为美波绢子热烈影迷的木场刑警比我更熟悉才是——”
阳子很惊讶地看着木场。福本也一样。木场摆出大佛般的扑克脸侧过头去,表现出一副“随你们讲吧”的态度。
“后来,女演员美波绢子的人气越来越高,不过柴田家对这件事情并没有表示什么不满。或许是因为柴田家认为——一旦有名的话,阳子小姐自己也不想与丑闻扯上关系,相信会更加严守秘密;抑或是反正弘弥先生人也死了,其实早就无所谓了?”
“两种都有。耀弘先生很讲义气。其实在弘弥先生去世时,及阳子小姐已经在女演员的事业上成功、甚至获得生活上的安定时,甚至更早以前的阳子小姐的母亲绢子女士去世时,都有人建议过应该停止对她的经济援助,但耀弘先生全部驳回了。因为他很顽固地坚持——早就说好要援助到加菜子十五岁为止。所以说耀弘先生自己还曾以为——阳子小姐是故意选择这一行来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暴露秘密的决心。但话说回来,当时的柴田集团的基盘并没脆弱到会被这么点丑闻击倒,底下的人也的确觉得无关紧要,这部分也的确是事实。”
增冈非常快速地说。但话又说回来,京极堂为什么要带这个人来?是为了让他说这段话吗?不——京极堂刚刚说增冈也受到魍魉的影响,但是在我看来实在不觉得如此。
“原来如此。所以说当时,柴田家与阳子小姐之间会产生争执的要素已经不存在了是吧?但是,如果仅仅是演出两、三部电影还无妨,但美波绢子似乎变得太有名了点。”
京极堂接下来看着阳子。
“妳的人气急速上升。妳的脸不只在银幕出现,也频繁刊登在报章杂志上。接下来,妳还获得主演一流制作的大卡司电影的机会。结果,有个人注意到美波绢子就是柚木凉子——”
阳子静静地忍耐着。既不悲伤,也不痛苦。
“那个人,就是须崎对吧?妳被须崎勒索,后来还为了逃避他而离开演艺圈隐居起来。”
“京极,为啥须崎会在这里出现!”
木场怒吼。
“因为须崎知道‘秘密’,而且他知道美波绢子的真实身分就是原本行踪不明的阳子,所以才会来与她接触。目的是为了钱,或者是——”
京极堂故意不把话说完,大概想说“或者是为了身体”。
阳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就算这是事实,她也不可能回答吧。
木场瞪着墙壁,接着小声地说:
“原来右太卫门是——须崎吗?”
京极堂确确实实地听到木场的这句话,接着问阳子:
“他是不是对妳说,如果不听他的话就要让加菜子知道秘密?”
阳子还是一样低着头回答:
“——是的。”
面对着墙壁的木场听到这句话,突然不高兴地大声吼叫:
“勒索的内容是什么!京极,你快给我说出秘密的真相!”
木场砰地用力踏了地板。但是他激动的情绪却轻易地被京极堂否决了。
“时机尚早,凡事均有所谓的顺序。”
京极堂——并不是来解开事件真相的。果然,他是想用灵媒的方法论来为我们除去魍魉。他曾说过,刻意操作情报公开的顺序才是灵能的秘诀。
顺序才是最重要的——他说。
黑衣的阴阳师转身朝向白衣的科学家。
“美马坂先生,我记得须崎在你身为帝大教授的时期已经是你的左右手。这位须崎先生,如同阳子小姐所言,是位卑劣的勒索者。你长年雇用这名男子当作你的心腹——现在听到真相,难道什么感想也没有吗?”
“中禅寺,你别老问这些愚蠢的问题。我认同的是他的灵感、技术、知识与理解力。至于须崎是不是勒索者,是不是性格异常,这些问题并不影响他作为科学家的资质。”
美马坂的语气没有变化。京极堂走到阳子面前停下。
“阳子小姐,妳听见了他说的话了吗!美马坂幸四郎就是这种人,妳也该由这个男人加诸于妳身上的莫名其妙的诅咒中解放出来了。还是说,就算如此妳也没有意思离开他的身边吗!”
什么意思?我好象能懂他所说的意思。
是——
“您——全部都知道了吗?”
“当然。我尽量努力不说出口来解决事情,但很遗憾的,这已经是极限了,死了太多人了。”
阳子的脸色越发惨白,反射着萤光灯的蓝白光线,肌肤看起来就像刚羽化的蝴蝶般半透明。
木场看着这只蝴蝶。美马坂将嘴巴抿成一字形看着京极堂。
阳子——绢子是——绢子——对了……
“原来如此!阳子小姐是美马坂教授的女儿嘛。”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什么!”
木场大喊一声,随即又陷入沉默。
京极堂以一副无奈的表情看着我。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美马坂!”
木场怒吼。
美马坂没有回答,而是冷冷地瞪着京极堂。阳子则只是默默地忍受着。
自见到这名女子以来,就一直觉得她好象在忍受着什么。
增冈快步走向京极堂。
“中禅寺先生,请问这是事实吗?我的组织也针对她调查过很久,最后还是查不出她的底细。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京极堂瞄了我一眼,说:
“增冈先生,很遗憾的,这是事实。”
美马坂硬挤出声音说:
“中禅寺,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美马坂的表情变得十分凶恶,但一点惊慌失措的样子也没有。我想这件事情就算被知道了对他而言也不痛不痒吧。况且阳子就算真是他的女儿,这件事情也成不了勒索的材料。我说出口后才发现,这件事只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情,算不上什么“秘密”。
京极堂回答:
“很简单哪,教授。因为我早就知道了。你不记得了吗?在决定这间研究所是否该继续维持下去的那天晚上,你曾经跟我聊过你的私事。”
“嗯,我还记得。但我记得我并没有——告诉过你妻子与女儿的名字。”
“教授,信封上面不会只写收信人的名字而已,还有寄信人的名字吧。”
“那种地方——你看到那种地方上的名字,而且还一直记得吗?我只是拿在手上,甚至还没递给你看——”
“但我就是记得。所以说人永远不知祸从何降,今后务必小心谨慎为上。”
京极堂说完,转个一百八十度面对我。
“好吧,多亏这个疏忽者搞乱了顺序,虽不情愿,但我的工作也多少变得轻松了点。阳子就是被美马坂拋弃的女儿,须崎当然见过她。但是这种事情并不足以成为勒索材料。”
“当然。”
增冈立刻响应。我简直就是个小丑。
“不过这就是‘秘密’的伏线。阳子小姐应该就是此时向须崎问了这里——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的住址与电话号码的吧?”
“——是的。”
阳子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这个纤细的女性是否能忍受接下来将一一进行的“秘密之洞悉”呢?
“须崎拿来当作勒索的材料的真正的‘秘密’——”
“中禅寺,住口!”
美马坂简短地责骂。
“中禅寺!够了吧,接下来我——”
“这件事,与加菜子不是柴田弘弥的孩子一事有很大关系。”
“——是的。”
“你说什么!这是真的吗!”
这次换增冈慌张起来。
“所以妳本来就是真心地没打算让加菜子继承遗产。”
“——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中禅寺!你——”
美马坂不知为何愤怒了起来,因为无法忍受女儿的私生活被人公开吗?
“教授,很难看哪!我现在不得不在这里讲这些原本根本没必要说出口的话,追本溯源都是你的责任啊。”
“你说我又有什么责任了——原来如此,我可不会上当!你这混蛋,想让我亲口说出那件事来。”
“爸爸!”
阳子痛苦地发出声音。有如透过玻璃管发出的声音。
美马坂则作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沉默下来。
那件事是什么?
此时——阳子开口了。
“够了,已经够了吧?我已经——无法忍受了。对不起,爸——爸。我没办法帮上您的忙。”
阳子说完,掩面哭了起来。
增冈毫不留情地接着说:
“妳!阳子小姐,这么说来妳瞒骗了我们整整十四年?不只如此,妳前阵子还表示妳愿意以加菜子代理人的身分继承遗产!太过分了,这是诈欺!”
“非常对不起。一切、一切都是我错,一切都是——”
泣不成声。
增冈听到这里似乎也不忍再多说什么,瞇起眼镜后面的大眼依序看了我们。
京极堂表情严肃地说:
“增冈先生,原谅她过去的作为你也不会受罚的。虽说十四年份的经济支持,总额算起来的确十分可观,但考虑到柴田财阀的规模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请将之当作柴田耀弘先生买梦的费用吧。”
“萝?”
“耀弘先生在死前还一直做着自己事实上已经断绝了的血统仍旧存续下去的梦吧?阳子小姐的谎言可说是赠送给孤独巨人的最后礼物。不过——那足以买下半个日本的财产当然没有必要交给阳子小姐。不只因为加菜子不是弘弥先生的孩子,而且——”
京极堂看着阳子。
“——我想,她也已经死了。”
阳子发出不成声的悲泣。
“反正就算钱交给了这个无欲无求的女性,也只会尽数落入那位先生的口袋罢了。”
京极堂指着美马坂。
美马坂一语不发地瞪着京极堂。
“好了,教授,这么一来你的计划近乎全部都失败了,已经没有隐瞒任何事情的必要了吧。你的实验也到此为止了,快,把患者交给警察吧!”
“你——就是存心想把我当成犯罪者吗?”
“岂是,我这是在防范你成为犯罪者于未然哪。你差点就诈取到天文数字般的研究资金的犯罪,而没经本人同意进行的不必要的外科手术难道就不算伤害罪?若是因此而死的话更不用说,就是伤害致死了。”
美马坂以木场形容的爬虫类般的眼睛看着台上的铁箱子。
“那也就是说,这次的事件——目的原来是为了诈取柴田家遗产吗?”
青木说。
多么典型的动机啊!原来是为了财产。规模虽然不同,但与那些把养育久保的老妇人接回家里照顾的伊势亲戚们在动机上可说如出一辙。但是,京极堂否定了。
“青木,并非如此啊。加菜子如果没遇上那件惨剧,这位女性应该还是会继续拒绝遗产的继承。如此一来,增冈先生终究会放弃的。”
“我是差点就放弃了,但是我的组织并不允许我放弃!还害我不知梦到多少次自己擅自改写遗书,可见她有多么顽固。只不过现在想起来,与其说她是无欲无求,倒不如说是忍耐不了良心的苛责。”
增冈推了推好几次眼镜,讲话的速度依旧快速。
阳子断断续续地开始说了。
“我只是希望安静地——生活。对我而言,这种没有情感起伏的平庸生活,每天重复着相同事情的生活,是无比珍贵的。加菜子跟雨宫虽然是虚假的家人,但经长期在一起,感情就跟真的家人一样——我已经不想再过着充满了激烈生气或深刻悲伤的生活了。爱情不正是在这种不断反复的平凡日子里培养出来的吗?所以,我那时多么希望增冈先生别打扰我们,让我们过平静的生活。”
“我也不是自己喜欢才做的!本来就是妳骗我们才会有这种下场,我是受害者!”
看来这个重责对增冈而言十分辛苦,一副愤恨无处可发的样子。
阳子继续说:
“我当时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提议者是弘弥先生,他很同情我的境遇——我那时既痛苦又悲伤,不管谁都好,只求一个依靠。但是那时——在与弘弥先生相遇时,我的肚子里已经怀了加菜子了。”
“原来妳连弘弥先生也骗了。”
增冈把长期的怨恨全部发泄在阳子身上。木场斜眼瞪他。
“不是的,弘弥先生全都知道。所以——这些、这些全部都是他想出来的。”
“什么意思?”
“他不只同情我的境遇,还在知悉一切之下对我求婚。不,就是因为我怀了别人的孩子才会选择了我。”
“为什么,怎么可能有这么愚蠢的事情!”
增冈的表情很复杂。
“这是真的。弘弥先生嘴上常挂着——祖父是饿鬼、是拜金奴、是资本主义的奴才、我才不认同那种人是我的祖父——等等的话。如果他的意志力更坚强一点的话,大概就会去进行那种运动——我不晓得那叫什么运动——吧。他总是在说资本主义怎样怎样、劳动者怎样怎样。”
原来弘弥是无产阶级运动者?叫人难以相信,我想他一定是那种只会装个样子的假运动家。
“所以他经常夸口要把祖父的财产全部用光,好象真的洒了不少钱。但是他也早就知道祖父的钱怎么洒都洒不完,结果他的行为跟普通的公子哥儿看来也没什么差别。因此他总是被真的具有思想而活动的运动家们瞧不起,又常被想要他的钱的人们利用——我觉得他有点可怜。他是个人很好,爱充面子又倔强,但——非常温柔的人。他曾经对我说:‘让妳肚子里的孩子成为柴田家的继承人吧,让污浊的柴田之血断绝吧。所以,请妳为此跟我结婚吧——’”
“妳说什么!”
增冈叫了出来。
“妳是说弘弥先生为了反抗耀弘先生,企图让妳腹中不知谁的孩子的孩子作为柴田家的继承人吗!多么愚蠢,多么愚昧,我——”
弘弥的想法似乎超出了增冈的理解范围。
“我那时不知道弘弥的话具有多重大的意义,我只是无论如何都想把孩子生下来,所以我需要依靠。当时的我只想着这件事而已。所以当结婚不受认可——这也是理所当然吧——他要我一起私奔时,我也跟着他去了。被抓到后,我就立刻放弃了。之后,我靠着弘弥先生偷偷给我的那笔钱生下了加菜子。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但是——你们并不放过我。”
“为什么?”
木场还是老样子,面对着墙壁说。
“为什么那时妳不说真正的话!妳一开始固执地拒绝援助,却不肯说出加菜子并不是弘弥的孩子。如果妳那时说了真话,就不会有人坚持要援助妳了。”
阳子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
“就算是谎言,我也希望加菜子能有个父亲。”
“少推托了!”
木场生气了。怒火沉静地,却又很旺盛地燃烧着。
“妳根本就没跟加菜子说过父亲的事。妳果然还是想要经济援助、想要那笔钱吧!老实说啊!”
阳子没看木场,什么借口也没找,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或许——是吧。您说的没错,母亲生病的负担对我来说太沉重了。说实话,有柴田家的援助,真的帮助很大。所以我——”
“啊啊。”
木场似乎想起什么,愤怒在建筑物的振动中被打散了。
“妳也再三对我强调过,自己是说谎者嘛——”
木场再度回归沉默。
“美马坂。把阳子小姐——妳女儿追到这种地步的人就是你自己,你真的没什么话想说吗?”
京极堂瞪着美马坂。我不懂他的真正意思。似乎还没轮到说明的顺序。
美马坂笑了。
“中禅寺,你的兴趣也真低级,在这种场合到处挖人隐私又能怎样?穷极无聊。”
下一瞬间,美马坂又回到严肃的表情。
“那如果我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拋下患了不治之症的绢子让阳子照顾’,你就满意了吗?增冈,中禅寺说责任在于我,那么你要责备就责备我吧,如果你要我们还钱,那我就还吧?”
他不是真心的。美马坂说这些根本不带半点真情。
增冈也听得出来,和木场一样故意不朝向他,反唇相讥。
“我不相信你有能力偿还。难道你要卖掉这间研究所?做不到的事就别夸口吧。只不过——”
增冈接着看着阳子。
“——只不过难道妳就不能处理得更完满一点吗?要说真话还是说谎话都行,不管采取哪种方式——都有更好的处理方法不是吗!”
阳子的视线缓缓地由地板移到木场身上。
“木场先生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她说要是当初我肯撒一些谎,让事情完满结束就好了。”
木场没有动静。
他正感受到阳子投注在他背上的视线。
“但是,我再也不想撒新的谎了。我们的生活原本就建立于谎言之上,在谎言上堆积谎言——只会让我觉得更痛苦而已。但是——虽然我什么也没对加菜子说,但我想那孩子知道我是她的母亲。那孩子只是什么都没说而已。”
木场宽广的背变成了银幕,阳子在其上投影出自己的回忆。
“总之,我什么也不想对加菜子说。所以增冈先生说想跟加菜子直接谈时我无法答应。但是我也害怕——如果真的对增冈先生说加菜子其实不是弘弥先生的孩子的话,他会要我偿还过去支付的援助费。对现在的我而言,真的没有能力偿还。所以只好采取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来回答。我在经济与政治方面很无知,没想到柴田耀弘这位先生是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所以我想,只要继续拒绝的话,总有一天增冈先生会放弃的。”
“柴田对社会的影响力,我跟妳说过上百上千次了!就算妳不说谎,解决方法也有很多种。如果妳向我坦承加菜子不是柴田的血脉的话,要我帮多少忙我都肯啊!不过只是小事罢了!”
增冈似乎非常不甘心。
“妳为什么不肯剖心交腹与我商量!我真的就那么不值得信赖吗?妳——妳明明连雨宫那个落魄的家伙都愿意相信!我看起来就那么像凶神恶煞吗?真丢脸。”
这是真心话。增冈本来就不是什么坏心眼的家伙或冷血动物,只不过有点笨拙而已。他正为自己无法传达真心想法而感到懊悔。
木场背对着增冈说:
“增冈,言语这种东西分成两种,打得动人心的跟打不动人心的。不管你心中真实的想法是什么,你的话很难打进人心里。”
增冈头也不回,无视于他的发言。
京极堂继续说。看得到事件全貌的人只有他,没有其它人能主持这个局面。
“总之,为了让加菜子避开连夜来访的增冈先生,妳不得不半强制地让加菜子外出。虽说加菜子已到了上中学的年纪,家里为了什么而争吵我想她多半看得出来。还好加菜子自以前就喜欢在夜里散步,所以也不怎么觉得痛苦。”
阳子怀念地抬头看着虚空。
“那孩子真的是个好孩子。我真的不懂她为什么能如此无忧无虑地成长呢?但是,我也知道那只是在我面前拼命装出的假相。那孩子很辛酸,很痛苦,心情很扭曲。我什么也不懂,但雨宫就很了解加菜子的事情。听说在我开始当女演员时,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散步,在我辞去工作后也仍没有停止。但是,反正她也没学坏——所以我就默认了。”
阳子的语气带着哀愁,内在的现实在说出口后变成了故事。她有如刚羽化的蝴蝶,就像是介于美丽与丑陋、幽雅与孱弱中间的女人——
京极堂继续进行“秘密的洞悉”。
“同时,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妳的消息被刊在糟粕杂志上了。”
“嗯——”
木场有所反应。
“须崎再度以恐吓者的身分来到妳的身边。只不过他没先找到妳,而是先碰上了加菜子。”
“我想——应该就是如此。”
原本处于怀旧气氛中的阳子表情逐渐换成懊悔的样子。
“秘密的真相被加菜子猜中了,她深深地受了伤,并试图离家。只不过,她应该曾对雨宫说过目的地。”
“你为什么知道?”
京极堂没跟雨宫接触过。当然我们所拥有的关于雨宫的情报都是由木场、阳子及增冈而来。我想他们一定没人知道这件事。
“待会儿就知道了。”
京极堂接着说:
“加菜子邀了一样在家庭方面有严重问题的唯一朋友——楠本赖子一起离家出走。然后——在赖子的手中——变得半生不死。”
“什么!京极,你……”
木场听到之后忍耐不住回头过来。他的表情有如幽魂——这么形容似乎好听了点,总之是非常憔悴且面相凶恶。这是当然的。我跟鸟口与青木听到结论时不知有多么动摇。没有证据与动机,真的能让人信服吗?
“正是如此哪,大爷。这个事件就是如此。恰巧碰上那种状况来临的赖子将加菜子推下月台。”
第一事件,加菜子杀害未遂事件——
木场的脸上失去了张力,变成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原来——如此。”
木场似乎很快就理解了。反而无法理解而惊讶不已的是增冈。
“什么,是那女孩!那……个……”
“原、原来是这样吗!呜呜……”
福本警员捣住嘴,泪盈满眶。
“原来楠本同学才是——犯人?加菜子原来不是自杀吗——”
说出犯人名字时,阳子讶异得张开嘴。阳子对赖子难道没有憎恨情感吗?还是说——要从惊讶转为憎恨需要一点时间?
“要自杀的人不会告诉家人他正要前往的目的地。也不像有经过伪装。那么是否是在中途改变主意了?——那至少也会等到达目的地再自杀吧?在出发前的月台上改变主意是很少见的。”
事情太出乎意料,木场有气无力地说:
“她们说要去看湖,不过没跟我说为什么要去。”
“加菜子告诉过雨宫这件事情,而且雨宫——应该也知道目的地。加菜子并没打算去多远的地方。加菜子顶多只是——想去相模湖罢了。”
“相模湖?”
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反问。
“不是狭山湖也不是奥多摩湖,而是相模湖。”
地鸣的声音扭曲也似地摆荡起来。瞬间,萤光灯一闪一闪地明灭。
“但加菜子没死,她只是受了重伤。正常而言,这么重的伤肯定没救了,阳子小姐与加菜子的悲剧在此就该落幕。但是布幕并没有被放下,因为阳子的父亲是——美马坂幸四郎。”
在场的全体人士此时都朝美马坂方向望去。
“接下来要换你来说明吗?教授。”
“不巧我是科学家而不是你这种诡辩家。只不过,不管你如何卖弄口舌揭发我们的秘密,我也不会受到问罪。就算刑警跟侦探在场也一样。”
美马坂在众人的环视之中,沿着由台上箱子伸出的管线到各自连结的计量器上读取数值,记录在手中的纸上。
京极堂悲伤地看着他。
“接到阳子小姐暌违十四年的电话,想必你一定很惊讶吧。你没想到阳子小姐知道这个地方。不只如此,她还对你说女儿快死了。对你而言,就算没碰过面,加菜子也还是无可替代的血亲。相信你也一心一意地想拯救她。”
阴阳师语气变得有点激烈,接着说:
“教授,不是吗?你因为加菜子是你的血亲——不,是超乎血亲的关系,所以你很想救她。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请你订正,否则你这位可怜的女儿的——”
“魍魉将无法离去。”
京极堂说。
美马坂则是——
美马坂则是无视于他的发言。
每当言语停止时,机械声就显得格外清楚。
美马坂面无表情。京极堂更进一步地说:
“加菜子的身体已经不堪使用。她的伤势太严重。你总之先紧急动起手术。阳子与你都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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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乎危及自己性命的血液量。这是一场大手术,助手只有须崎一个,如果不是由美马坂这位天才来进行——且患者是加菜子小姐——绝无成功的可能。”
“从刚才就净讲这些无聊事。”
由我的位置没办法同时看到美马坂与阳子,我朝出声者望去。
“手术只是技术,没有必要带着感伤面对。”
“是吗?那么你的技术果然是第一流的。”
京极堂盘起胳膊。
“就我所知,这位美马坂幸四郎在日本可说是才华数一数二的科学家。他以免疫学为基盘的研究领域跨越了派阀与分野,提供了学界的先达后进数年至数十年的前瞻观点。也曾提倡过基因操作之类的又如梦想一般的治疗法,只可惜太过先进了而遭到抹杀。只是——这时的他顶多因受到敬畏而受人疏远,绝不是会被赶出学界的异端学者。”
自己的半生被人简洁地整理出来,美马坂难道都没有什么愉快或不愉快的感觉吗?
还是说他根本没那个耳朵倾听饶舌的诡辩家的话?
美马坂只是默默地进行他的工作。
“他的挫折是从妻子的病症开始的。肌无力症虽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但以目前的医学水准其病因尚不明了,严重的话治愈的机率极低。绢子女士是——重症。美马坂教授不是遭学界放逐,而是为了治疗自己妻子的病症,放弃了一切公务,我说的没错吧?教授。”
没有回答。
我在意起阳子,转头看她。
这段故事是她的双亲,同时也是她的故事。
阳子又再度进入忍耐的姿势。她就只是静静地忍耐着,等待这段时间过去。
“美马坂幸四郎想着对策。妻子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病魔腐蚀了她的精神。精神受到肉体的侵蚀,这就是美马坂最无法接受的事。原本开朗、温柔的妻子,逐日变得嫉妒、怨恨,不断诅咒身边的人,变成了可怕的鬼女。他想治疗这样的妻子,所以他考虑应用他长年研究的活体移植技术来治疗。”
“京极堂,可是肌无力症这种病不是移植几个部位就能治疗的吧?”
就我所知,这是一种会导致肌肉异常疲劳、进而衰弱的神经障碍。
“详情我也是很不清楚。本人在这里,却由我来说明老实说有点奇怪,总之这种疾病的原因被认为是位于运动神经的末梢的称为终板的区域的盐基性物质——乙醢胆碱合成不良所导致的。听说这与胸腺分泌过多之间可能有因果关系。说到胸腺,各位都知道这是淋巴球分泌的大本营。免疫专家美马坂教授思考出什么治疗法,不是我这等凡夫俗子所能得知的——总之,结果失败了。此时他察觉到了,不只限于脏器,医学上的活体移植有其极限,就算未来能消除拒绝反应的发生,若没办法经常确保适合的献体也无法成功。所以就有人提倡使用用机械代替,就是人工脏器。但是机械毕竟无法与活体完全兼容。因此——”
“因此他想到把身体整个替换掉。”
“这是什么意思?”
“制作一副机械身体,坏了就替换掉。如此一来便能半永久地不会衰弱。他想,或许获得了不会衰弱的肉体,灵魂也就不会污浊了。”
“这就是——这就是不死的研究?是军方投资的技术?”
鸟口问。
“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似乎——已经办到了。”
京极堂环顾房间。
“人工脏器的概念并不是什么特别先进的想法,例如人工心肺在十五年前早就制作完成了。记得发明者是吉朋吧?”
向美马坂问话没有意义,京极堂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虽说开始迈入实用化阶段也是最近的事情,而且也只能当作心脏外科手术时的代用心肺。现在在临床上应该也开始使用了吧?”
没有回答。
“是有其它医师思考出人工肾脏或人工肝脏。但包含脾脏肺脏心脏肾脏肝脏胰脏,胃腑肠腑膀胱胆囊三焦,所有一切,连感觉器官也包含在内,只有他想要完全用人工制作出来。平常的医师只会考虑将人工脏器用治疗、手术或临床手术上,但这个人的想法却非常与众不同。”
“有什么不同?”
增冈开口。
与增冈有关的部分已经结束了,但他仍不由得想知道。
在这里的全体人士都是深陷于事件的人们。
我们,其实全部都是——搜集者。
“一般人顶多想到把其它异物置入人体这个箱子之中。这样的想法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天才美马坂却打开了人体这个封闭的箱子,并且——在其外侧制作了更大的箱子。”
“中禅寺,别用文学的形容方式来表现!别在事实认识上植入不必要的先入观念或成见!那只会给人愚蠢的印象而已。”
美马坂安静但严峻地说。
他终于忍受不了京极堂的挑衅了吗?不,他只是手上的工作结束了罢了。
京极堂笑了。
“那就应你的要求吧。在我看来,你的研究除了代用接受器官以外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剩下临床实验。虽说我不怎么想用临床这两个字来说明你的研究。你应该很希望进行人体实验。每次都使用红毛猩猩跟黑猩猩,实在很花钱吧。”
“红毛猩猩与黑猩猩?那种东西很容易入手吗?”
“我听小司提过,有个家伙专门从帛琉等地趁世局混乱走私进来。一头的价值不菲,不是随随便便就买得到的。”
小司是指专营输入杂货的司喜久男。
不知为何,他在东南亚的非法地带很有本事。
只不过真的有人肯掏出大把银子买猴子吗?虽说当然是有人买才有人卖啦。
“我从来不过问实验用动物的入手管道,全部都交给须崎处理。须崎很擅长这方面的事务。总之我做的是动物实验。木场,懂了吗?”
美马坂朝木场的方向说。
木场大脚张开,坐在一个较矮的计量器上。”
一看到美马坂看他,立刻别过头,说:
“这里的确有野兽运送进来的传闻,也有残骸,我自己也亲眼见到了。可是也同样有传闻说伤患——也就是说是人类被送进这里?青木,没错吧。”
青木点头。
“这里——真的没进行过不法的人体实验吗?真的没有吗?京极。”
以木场而言,这个恫吓似乎欠缺了点魄力。他没露出擅长的凶恶脸孔,不敢直视美马坂的眼睛。
“大爷,那些伤患接受的是合法的治疗。美马坂这个人是不会作出那种事的。”
“是——这样吗?”
木场果然没什么气势。
“木场大爷没说错,的确曾有几个不能让他立刻死去的伤患被送进来。他们都是些随时死也不奇怪的重伤、重病患者。只不过在某种理由下——例如是证人或犯罪者,这我不是很清楚——必须让他暂时多活一段时间。总之会被送进来的都是这一类人,而委托人当然也不是什么普通人物。求求你让病人多活十天,不,至少三天——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现在是以这种方式营业——”
“这也算——医疗行为?”
“至少不是犯罪行为。应该说——”
京极堂看着美马坂,他没有反应。
“——这里算是一种能让濒死的患者姑且活上一段时间的装置。所以有人入院却没有人出院。理所当然。因为只要经过一段时间患者便会死亡。不是被杀了,而是只能活到那时,无法继续延续生命了。或者是收取的那一点费用本来就无法让病人支持多久。教授,你一定很不愿意吧?我说只能活一段时间太失礼了,你希望我说永远对吧?”
“我不会受你煽动。”
美马坂毅然地说。
“但是你的研究很需要经费吧,不是吗?不只是实验材料的准备,维持费也很高昂。战时战后你很巧妙地筹措到了,军方、宫内厅、GHQ,有许多单位注意到你的研究,你成功地不让他们得知你的研究真相,获得了研究经费。”
“只不过没有具备长期、宏观视野的出资者罢了。”
“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援助你,所以你只好收取钜额经费,以暂时延命装置的方式来营业。我说的没错吧?”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的行为在正当的医疗范围内,我只是收取相对的报酬罢了,一点犯罪性也没有。”
美马坂似乎不怎么冷静。这应该是他作出的最大的情感表现了吧。
从刚刚一直站着的京极堂总算坐上椅子。
“加菜子小姐受了重伤,全世界大概也只有这个地方能让她活命。在这层意义下,阳子是美马坂教授的血亲可说是侥幸。经急救措施之后立刻送往这里可说是正确的判断。”
我看了福本警员一眼,他当时在现场。也看了木场。他十指交叉抵住额头,低头不语。
“然后,教授除了救命以外不作多想,施行了延命措施。然后,让这栋建筑物运作起来了!”
这道声音,原来是建筑物运作的声音吗?
“加菜子的确活命了。但是阳子小姐,妳应该不晓得吧?”
“不、不晓得什么事——?”
从刚刚便一直静静等候着这段可怕的时间通过的阳子,正因恐怖无声无息地降临到自己头上而震惊。
“刚刚教授自己说了,找不到愿意援助到底的出资者。阳子小姐妳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吧。在这里——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活着’的意义与我们平时的概念并不相同。”
恐怖的空气令房间凝滞。这个房间里、这个建筑物里并没有空气的流动,有的就只是振动。
“对美马坂教授而言,‘不死’是维持生命活动,而不是活着。”
我听不懂京极堂说的意思。
“而且,这间研究所是研究所而非医院。这里并不是能使患者恢复的场所。”
不能恢复?
“进入这个箱子之后,只要人在里面就还能活着,但绝对无法到外面。只能永远在这里永生。亦即,只要还想让患者活着,就必须半永久地负担庞大的维持费用。”
“所以——才会想要诈取财产吗?”
青木自言自语。
“若不是如柴田耀弘规模超乎寻常的财源,实在不可能让十四岁少女度过所应得的人生长度。不是一个月、一年而已。不,其实你希望让她能永远活下去吧。难道不是吗?美马坂先生!”
机械声,地鸣,重低音,振动。
“既然激活了,就不能使之停止。机器停止的时候便是加菜子小姐生命结束的时刻。明明没有使之永续运作的财源,教授却激活了这座箱子。是不由自主地激活了,还是为了实验,这我就不晓得了——”
——是哪一边?
美马坂什么也没说,完全无视于京极堂。
现在也——那么这座箱子里——?
“我刚刚在楼下询问过茫然的甲田先生。要运作这座建筑需要极巨大的动力。不靠自家发电补足电力实在不够。需要燃料。而且加菜子的情况很严重,几乎所有机能都得运作才行。全部运作下,一天下来换算起来要多少钱?你那时已经没有单位援助你的经费了。加菜子虽救活了,但你并没有能力使她持续活下去。”
原本看着美马坂方向的京极堂突然扭转上半身凝视阳子。动作极为快速。
“接下来阳子小姐,妳告诉美马坂先生关于柴田财产的事。美马坂先生,这对你而言是双重的好机会。有了这笔财产的话,加菜子小姐能继续活下去,同时也能实行你长年渴望的活体实验。原本是为了拯救妻子而开始进行的实验,在失去对象后迷失了去向,面临放弃边缘。原想拯救的妻子虽死去了,而现在——却能将继承了你的血脉的加菜子当作研究对象加以拯救——但是这种想法毕竟太天真了,终究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增冈很快地插嘴。
“中禅寺先生,这又是为什么?这不是很简单吗?完全不需要什么夸张的机关,也不需要犯罪。只需说句谎话即可,说加菜子原意继承遗产——即可。我们无法看穿她的谎言,可是她却连继续谈判的意愿也没有。”
“增冈先生,那时柴田耀弘还很硬朗,一点也不像将死之人,想继承财产必须等到耀弘先生去世才行。究竟是加菜子会先死还是耀弘先死,由你带给他们的讯息判断起来,耀弘比加菜子先死的机率明显地低多了。阳子小姐无论如何都需要一笔应急的金钱,所以才会想到靠自导自演的绑架——来诈取赎金。但这也只是一种,孩子气的点子罢了。”
青木似乎无法保持沉默,他说:
“但是这也太——有欠思虑了吧。没有比犯罪更不划算的生意了。掳人勒赎,而且还是自导自演,被发现的话绝对很划不来的啊。”
“所以,阳子小姐并没有打算付诸实行。她自己也知道绝对行不通。阳子小姐,妳原本已经放弃了,美马坂先生也要妳放弃,对吧?”
“——是的。”
“妳在说什么!”
木场大声吼叫,站起身来。
苍白的阳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妳——妳那时的泪水是假的吗!放弃不就等于接受了加菜子的死亡吗。在那么早的时候妳就已经放弃了吗!加菜子消失时,妳要我寻找,要我帮助妳,难道都是谎话吗!”
木场朝向阳子的方向尽全力虚张声势,硬挤出的声音虽然悲壮,但他绝不敢正面看阳子。另一方面阳子则是摇摇晃晃地后仰,像是被木场的话推动似地站了起来。
“——不是谎话!”
她的声音十分悲痛。木场沉默了。
京极堂悲伤地看着阳子,接着对木场说:
“大爷——这个事件等于是你引起的,所以你别再责备她了。”
“我?”
——就是你。
阳子当时对木场说了这句话。
“阳子小姐无论如何都想救加菜子,但是赖以依靠的美马坂先生向她宣告了绝望。这个装置只能运作半个月,加菜子的生命只能维持到八月三十一日为止。”
“消失的那天——吗?”
“但是他也对阳子小姐这么说了:‘如果在这之前有钱购买燃料的话,加菜子就能得救’——”
京极堂搔搔头发。
“这与随时都有可能会死的恐怖——并不相同。如果说就算机率虽低但有得救的机会,那至少也还能抱着希望——但也非如此。阳子小姐面对的状况是加菜子必定会在八月三十一日死亡。这是怎样的状况,你们能想象吗?”
我——无法想象。勉强要形容的话,就像被宣告死刑,等待执行的死刑犯的心情吧。与遭到事故骤死的情况不同,虽然冲击性较低,但恐怖感会随时间一刻刻增大,与拷问也很相似。
“而且,最残酷的是死亡的到来并非绝对无法防止,只要有钱就能让她无限存活下去,而且一大笔钱就在眼前闪闪发亮。阳子小姐面对的就是这种状况。在这种状况让各位选择的话——不会想演出绑架才奇怪。没有人有资格责备她,要抨击她的行动——实在太残酷了。”
阳子看着美马坂。京极堂看了她们两人一眼,接着说:
“教授,你对阳子的宣告在其它人眼里就像是要人用生命来换钱一样。你或许觉得无所谓,但你不认为这已经超越了医师所应有的标准了吗?”
“中禅寺,你是明知故问吗?我早就不是医师了,是科学家。”
“为了女儿也不愿意撒谎吗?”
“愚蠢至极。”
“阳子小姐的心情——我已经懂了。”
青木说,接着皱起眉头,说:
“——但我不懂她的做法。她到底想做什么?那种伪装绑架是怎样的计画?而且还是如此精巧的——”
“什么计画也不存在哪。她根本没想过要执行,那只是她的妄想,是空想。逃避现实的空想,越具体在某种程度上就越有效。阳子小姐借着这个来掩起耳朵逃避加菜子的死亡倒数声,来闭起眼睛不看躺在眼前的女儿的凄惨模样——”
“——她只是制作了威胁信而已。”
“那是——她制作的吗?”
青木很惊讶,我则是多少猜想得到。
“只消一眼就看得出来吧?”
“我看不出来。虽然那是一份作得很失败的威胁信,可是不管来源还是剪贴的材料都查不出来。”
青木从胸前口袋中掏出那张照片。
“青木,那个啊,是电影的剧本哪。”
“剧本?”
“要切割印刷物来制作威胁信时,大半都得一个字一个字切割下来,否则很难拼出想要的文章,这也没办法。很花时间,细密的工作也很耗神经,要选字也需要注意力。但是这份威胁信很明显地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与劳力。”
“为什么?”
“这不懂吗?你看个仔细,剪贴并非以文字为单位,而是以词汇。不,甚至还有整句的。‘若欲保小命’是一个单位。你说,哪份印刷物的文章会有如此古装剧味道的句子?那句多半是‘若欲保小命,留下买路财’吧。这是古装电影的台词。”
“我懂了!是《捕快姑娘续集》的铁面组头目的台词!”
福本大声喊了出来,一瞬间表情还很兴奋,但很快就被周遭沉痛的气氛所吸收,立刻自我约束起来。
“原来是这样吗?我没看过照片不敢确定。只不过前一句我就很熟了,就是那句法语的部分。青木,上面写着什么?”
青木一顿一顿地念了起来:
“伊儿阿鲁,敌亚布欧,抠尔。”
“虽然发音很糟一点也不像法语,不过青木也还是念得出来。你学过法语吗?”
“当然没有啊。因为上面有标片假名嘛,当然会念了。”
“之所以会标音是因为演员也不会念的关系。这是漱石的作品。《三四郎》中学生集会所的那一段。在集会所碰上的学生揶揄与次郎的台词。我虽没看过照片,不过读过两、三次原作所以知道。这幕剧并不是很叫人印象深刻的场面,说这句台词的应该也是小配角吧。所以剧本作家考虑到演员可能不会念,就标上发音了。而信上的‘恶魔’的发音标成‘デヰル’也很特别,现在一般会标作‘デビル’,不过漱石则标成如此。想必剧本作家并不怎么熟外国话,直接引用了原文吧。”
原来漱石的《三四郎》里有这句台词啊,我已经忘记了。
“在此我想顺便问一件事情,阳子小姐,妳为何会在威胁信上使用那句法语台词?我这点我实在想不通。妳是否误会那句的意思了?”
“请问——那句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漱石将之翻译作‘恶魔附身’。”
“啊——我以为那是受到恶魔诱惑的意思。因为我觉得那孩子的一生就像是受到恶魔纠缠一样——”
“如果照上面所写的意思,就会变成恶魔是妳自己。”
阳子什么也没说。
当时我没听出来,但京极堂一听立刻就知道了,而且还一直保持沉默。
“京极堂,你说——那天晚上木场大爷给你看过威胁信的照片,所以说原来你那时一看就知道了?”
“任谁都一看就懂吧!我传达给你们知道时也提过剪贴单位与标音的问题。我没想到你们还得等到我在这里发表演说才想得到。制作者的阳子也一样啊!她也知道这种东西立刻会被看穿,不,她根本就没打算使用。”
“——也不是完全不打算使用。您说的没错,我的确妄想过——我曾想着——若是顺利的话,或许如此幼稚的行为也还是能拯救加菜子的性命。我在摄影棚看过用剪贴制作的威胁信,我忘了是哪部电影了,那张威胁信被拿来当作电影的小道具使用,当时觉得侦探光凭那些字就能猜出犯人很厉害,印象很深刻。所以当我回家拿换洗衣物时,顺手也拿了剧本过来。加菜子是个爱看书的孩子,不过我很少看,铅字印刷的东西,手头上有的就只有剧本而已。”
阳子声音细小地说了。
“真的——是妳做的吗?”
木场的姿势没变,但愤怒已经平息了。
“——但是做归做,我也不可能亲手交给增冈,也不知该拿给柴田家的谁——不,通常而言这种东西是送到我的手上才对吧。所以愚蠢的我真的束手无策,不知到底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这封信换成现金。所以很可笑的,一开始我把赎金的日子贴成制作的那一天——八月二十五日,明明就还没被绑架——所以后来又把那里撕下了。另外,剧本上没有警察这个词,所以原本是贴‘官差’,可是觉得这样很怪,所以又撕下了。信封上原本贴着‘柴田家敬启’,后来也撕下了。全部撕下后觉得自己很愚蠢,很可笑,就把撕下的铅字乱揉一通丢掉了。但是一丢,反而觉得异常悲伤、寂寞难耐,还是决定把信完成,就把字又重新贴回去。我本来剪了‘九’贴上,但想到九月就来不及了,于是就完全没心情弄了。接着发呆了一阵子,觉得就这样摆着也不行,所以正想将信收回信封时——”
“原来那不是要拿出来,而是收进去的时候吗?原来——是我害的吗?”
木场大声喊了出来,张大着嘴,看着我、岛口与青木。
“我——竟然搞错这么无聊的小事,而且还……”
不管动作还是台词都像是喜剧。
京极堂斜着眼看木场。
“常有的事。之前鸟口也说过,如果这是侦探小说的情节倒是很叫人喷饭。但这并不是小说,而且也不是开玩笑就能解决的。在脑筋顽固的木场大爷请求下,警察真的来了。阳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事情,在木场刑警手中代之实行了。”
“我——”
“什么计谋也没有的情况下,自导自演的绑架就这样开始。好死不死,请求来自于警视厅的刑警,神奈川本部自然不敢轻怱。妳很困惑,顶多能再三强调这是恶作剧,却不敢说其实是自己做的。”
“雨宫他——大概为了庇护我而做了伪证,说那封信夹在门口。他大概真的以为我存心策划这出绑架剧吧。”
木场没动,似乎正拼命地在回想当时的状况。
“于是,威胁信顺势成了绑架预告信。然后接下来就是——须崎的策谋。”
“策谋?什么策谋?”
增冈的反应很快,他应该是现场最优秀的听众吧。
“令这场不成功的犯罪得以完成的后续策谋。我相信他也把美马坂教授及雨宫先生卷入他的策谋之中。各位听好,接下来就是犯罪了,前面那些都只是误会罢了。”
第二事件,加菜子绑架未遂事件——
“须崎这个人似乎很喜欢这种勾当。我跟他不是很熟,不过曾聊过一、两次。他当时曾对我说:‘你的性质很适合当诈欺师,怎样?要不要合作赚个一笔啊?’我想这次也是他的点子吧。一般而言没有人会被这种花言巧语所诱惑,但这笔金额非比寻常,数量太过巨大了,连美马坂幸四郎这般人物也为之动摇。或者说恰好是顺水推舟?真是愚蠢——”
美马坂注视着台架上的箱子。
“不管须崎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跟你们终究非亲非故。那种计画若非外人绝不可能策划出来。美马坂先生,阳子小姐,你们为什么会赞同如此残酷的计画?如果你们觉得——既然没有救了,横竖都是一死,不用白不用——如果你们真的这么想的话,你们应该向加菜子小姐道歉!”
“向加菜子道歉?愚蠢!”
美马坂露出厌恶的表情。
“死人知道什么!还活着的话,不管在什么状态下多少还能采取某种形式的沟通,但死了的话就只是单纯的物体罢了。与不带意识的物体是没办法进行意识上的沟通的。珍视与这类物体的沟通行为,或对这类物体祈祷都只是一种低劣的幻想。所有值得珍视的事物其实只存在于祈祷者的意识之中!那只是自问自答,是自我满足。”
“所谓的满足在任何时候都只是自我满足,本来就不可能令他人满足!”
京极堂严峻地说。
“想要用主观以外的外在标准来衡量满足或幸福才是一种幻想。你才是想靠这种唯物的态度来蒙骗自己的心情!是自我欺瞒。学学刚刚的阳子小姐,老实说自己是被金钱蒙蔽了吧!”
“想要钱就是犯罪吗?那么那个叫做柴田耀弘的老人怎么没被逮捕?没有理想没有目的,只靠着对金钱的欲望而活的人不是数以万计吗!我本来就什么也没做,加菜子本来就是该死才死的!”
“爸爸!”
美马坂听到阳子的声音沉默下来。
增冈说:
“中禅寺先生,可是我听说要求的赎金是一千万,这虽不算一笔小数目——四人平分是二百五十万。现在大学毕业领到的第一笔薪水是一万一百六十圆左右,所以这笔金额大约是二十年份的薪水。说不想要是骗人的,但真的那么有魅力吗?我想这笔金额远远不及这座研究所的维持费吧?还是说雨宫辞退好意?那也差不了多少,用非比寻常来形容,我实在无法接受。”
“增冈先生,当然不是如此。须崎策划的不是诈取赎金,而是以加菜子的死亡为前提的——财产诈取。”
“你说什么?加菜子死了的话遗产不就——”
“不是差点就由他们继承了?”
“啊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加菜子在八月三十一号死亡,如果耀弘在那之前先死了就另当别论,但这种事情是无法确定的。所以让加菜子在死前受人绑架,变成生死不明的状态。只要无法确定死亡就能继续进行财产继承的交涉——这就是他们的计画吗?但是,虽然现实恰巧如此发展了,但耀弘先生并不一定会立刻死亡,而加菜子长期行踪不明也会被视为死亡。况且,我的组织也不见得会认定柚木阳子作为代理人。这个计画可说漏洞百出。”
增冈以极快的说话速度露了一手推理的功夫,还指出计画的漏洞。
京极堂补充说明:
“不过,任谁都知道耀弘先生来日不多了——事实上也的确去世了。除此之外都如增冈先生所说的一样。所以我想,如果计画顺利的话应该会定期送来通知加菜子平安的威胁信吧。”
“威胁信?这种东西能证明什么?”
京极堂一无所惧地笑了。他暂时跳过这个问题,大概公开这方面情报的顺序还没到吧。
“是没错。我不知道他们在实行之后做过多少考虑,不过我倒是了解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京极堂走到手术室的门前停下。
“加菜子消失的那天——在须崎计画中自然是越早越好,不过我想——选定八月三十一日,应该是考虑到阳子小姐尽可能让加菜子多活一天也好的心情。总不敢说她已经活得够久了吧?因此八月三十一日无疑地就是这座箱子停止之日——同时也就是加菜子的生命的临界点。另一方面,威胁信是在二十五日变成了预告状,而就在当天之中,须崎构想出了这个计画。阳子小姐,我没说错吧?我没有关于须崎的情报,所以若是有错,希望妳能为我订正。”
阳子看着京极堂的肩头,开始用小声说:
“须崎先生说——有办法让加菜子继续活下去。”
“有办法?”
京极堂发出问号。
“您——中禅寺先生您刚刚说这个计画是以加菜子的死亡为前提,但其实不太对。他对我说或许有办法能让加菜子活下去又能诈取遗产,问我愿不愿意赌赌看。因此在听到这些话后,我——动摇了。”
“原来如此。那么我收回前言吧。妳说的的确比较能让人理解,但是——”
“用不着收回前言也没关系,须崎先生考虑出来的方法真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而且说不定我只是被骗了而已。所以就算有可能能让加菜子活下去,计画的进行依然是以她的死亡为前提。就如您所说的一样,总之先让加菜子消失一段时间,让她变成生死不明才行。我真是残酷的母亲,但就算如此,我——”
阳子没哭,代之的是大量释放出了些什么,精神在一口气间消磨殆尽。美马坂说:
“须崎有须崎的独自研究。他的研究不仅成功率低,科学上也没有意义。但成本低廉,仅此如此。”
阳子咬着嘴唇,凝视着病床。
加菜子当时就是躺在那张病床上吗?那是一张只由铁管构成的质朴病床。上面设了什么机关?魔术的谜底又是什么?
“原来如此。须崎有独自的生命维持法吗,这下子我总算恍然大悟了。”
京极堂又开始说下去。恍然大悟是什么意田心?
“阳子小姐刻意透露自己与柴田家的关系让神奈川县警知道。当然这是考虑到县警们会把加菜子绑架预告的情报传递给柴田家知道的行动。过去以来一直将增冈拒于千里之外,这时却主动去联络似乎有点奇怪,且由警方来通知这个消息,柴田家应该也会觉得可信度较高。这个企图成功地命中了。耀弘先生的地位在神奈川特别重要。”
“等等,中禅寺先生。”
增冈开口打断他的话。
“根据我这边的记录,神奈川县警们来拜访我们是八月二十六日。照你所言,那个助手须崎想出计画是在威胁信被木场发现,警察来这里之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五日晚上。他仅花了一晚就策划出这个计画而且还说服了其它三人,这难道不会不太合理吗?他应该更早就开始策划了吧?那个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延命法也不可能是临时才想到的,总是需要准备吧。就我所知,如此珍奇的绑架事件从来没发生过。”
增冈有如机关枪般连续提出好几个问题。
京极堂毫无窒碍地回答。
“你错了,这次的事件真的一点准备也没有,毫无计画性。只不过须崎是科学家,我想他应该早就想要实验这个独自的延命法,所以早就有所准备也说不定。但是其它的则全部是临阵磨枪。就算是更早就开始策划,也绝对不可能比加菜子小姐受伤以前更早,顶多十天以前。”
“可是那也还是比一个晚上还好吧——”
鸟口说。
“——要让人从密室之中消失,如果不是魔法便一定有谜底,要设计机关不是得花相当多的时间吗?”
“什么机关也没有。”
京极堂说完看着美马坂。
“没什么,想要带出外面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很简单就能办到。须崎根本没用什么头脑,他靠的只是小聪明罢了——”
京极堂的眼窝外围有一圈黑影。
他的眼神令人联想到能剧《东方朔》(注一)里的恶尉(注二)。
注一:内容大致如下:汉武帝的臣下东方朔吃了西王母庭里三千年才结一次果的仙桃而得到九千年的寿命。他将仙桃献给武帝,在武帝面前与西王母一同跳起祝贺之舞。
注二:能剧面具的一种。尉面是老翁的样子,又分白式尉、黑式尉、三光尉等等种类。恶尉是种表情恐怖的尉面。《东方朔》里使用的是鼻瘤恶尉。额上静脉隆起,眼神锐利,胡须刚硬而有威严,多用来演出神仙等充满威严的角色。
“大爷——”
木场被叫到,抬起头来。
那么这边这位应该就是大癋见(注三)吧。
注三:能剧面具的一种。癋见的下颚突出,上下唇紧闭,瞠目怒视,鼻孔贲张。为人疤见、小疙见、猿癋见等面具的总称,多用来表示鬼神、天狗之类的角色。大痉见通常定天狗的角色,在恐怖之中多少带点滑稽之处。
“你说曾在加菜子第一次手术后向须崎问过话,他那时怎么回答你?麻烦你尽可能正确地回想起来。”
木场用他粗大的手指摩挲下巴。
他正在努力回想。
我相信木场一定不知反复回想过这个事件多少次吧。
一丝不苟又顽固,专记得小地方,他就是这种人。
“他好象说——血管的——选别很辛苦。不过大动脉弓与胸部的动脉吻合情况良好,所以没问题——大概是这样吧。”
“请你说明一下吧,美马坂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的京极堂怒气冲冲,耸肩站起。
黑鸦,他是只大黑鸦。
白衣的美马坂也跟着站起,与之针锋相对。
他则是——白蛇吗?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大动脉弓是人体血管中最粗的一根血管,是大动脉的一部分。大动脉是由心脏输送血液到全身循环的最主要血管。由左心房上方的动脉圆锥向上延伸的部分叫做上行大动脉,往下的则叫做下行大动脉。上行大动脉与下行大动脉结合的弓形部分就是大动脉弓。而胸部的动脉应该是指胸大动脉。如名所示,这是胸腔内的动脉。穿过横隔膜的大动脉裂孔后改称作腹大动脉。所谓的吻合是指将血管连结到同一脏器的另一部位,或者是将不同的脏器连接起来的意思。血管很多,所以要分辨哪条是哪条十分困难。须崎所说的就是这些事情罢了。”
“我就是在问你——为何大动脉弓必须跟胸大动脉吻合?”
“就算我说明了你们就能理解吗?刚刚的说明这群人都已经不见得——”
“别小看我们,美马坂先生。其它还做了什么手术?把下行大动脉结扎起来了?还是下行大静脉?”
“中禅寺,随便对专门外的事情插嘴可是会尝到苦果的。为了你自己好,你还是去念你的‘速驱除之’、‘速净化之’的祝词吧。”
“美马坂先生,你这句话是挺有意思的,但比起‘谨请天之斑驹竖耳倾听’,左锁骨下动脉或总肠骨动脉还是比较好理解。总结来说,须崎说的意思就是用动脉的血液来供应胸壁对吧?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
“因为那孩子的情况很危险,不这么做——”
“肺与心脏没事,所以为了尽量减少燃料的消费量,你并没有使用人工心脏对吧?”
美马坂神经质地皱起眉毛转过头。京极堂朝向我们。
“各位,我刚刚也说过,这位天才科学家扭转了常识,几乎完全成功地创出了人造人。美马坂教授评论我刚刚的形容很文学味,完全没这回事,我的形容极为写实,他打开了人体这个封闭的箱子,在其外侧制作了更大的箱子——”
京极堂看着天花板,接着依序看了我们。
“这栋建筑物本身就是他创造的人类。”
“我们在人体之中,你们坐着的就是肾脏旰脏脾脏和胰脏!”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屁股,青木站了起来,鸟口则是整个人飞跳了起来。
“什么!”
反应一向最快的增冈这次反而慢了一拍,发出奇妙的叫声后扭头看看四周。
“人体的效率非常优秀。例如说我们只需两颗肾脏大小的体积就能完全过滤代谢作用的废物与超过所需份量的过剩物质。如果要用人工机械来代用就会变得很大,且人工透析机器再怎么小也放不进人体里。肝脏是人体的脏器中最大的,但相对的这个人体综合科学工厂的机能也惊人的多,想用机器取代哪怕多少台都不够。光是只具备除去血液中的有害毒性物质机能的机器就已经很巨大了。所以一般的医师只会想到要尽量将人工脏器缩小化或用在暂时代用性质上。如果把收纳在人体里的东西全部拿出在外的话,就会变成大约三楼高的建筑物。就像——现在所看到的这样。”
“中禅寺,你的解说太草率了。”
“不巧的是我并不是来朗读医学书的,这些无聊的解说便以足矣。无须说明,亲眼见到就知道。这座坚固的要塞——你建造的人工人体是多么的丑陋。远远不及——美丽而天然的人体。”
“那是你的价值观。我对美这种相对的观念没有兴趣。”
美马坂多少显得有些狼狈。
“中禅寺先生,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我不懂。你说美马坂是多么优秀的科学家,做出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又是如何被军方放逐的过程我已经十分了解了。我也认识到这里是怎样的地方。可是、怎么会、这实在——”
这实在——增冈发着抖,又重复一遍。
“中禅寺先生!”
青木说。
“到了这种地步——我已经不会惊讶了。所以请您详细为我们解说吧。”
增冈、鸟口和福本等人脸上均泛出浓厚的疲劳之色。
在这个箱子里——生命会变得越来越疲累。
夏木津呢?夏木津不在。从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我懂了,美马坂——”
唯一坐着的木场站了起来。
“——你——该不会……”
我则是——
我则是已经达到了极限。
“京极堂!我还不懂。这次我从一开始就是个旁观者,只是个旁观者,就算现在也是。但是我已经受不了了。我窥视到太多人的人生了。快让这出戏剧闭幕吧!这是你的责任!照这样子继续下去的话——”
“我好象快要变成久保了!”
我第一次大声叫喊出来。
近乎于嘶喊。
重低音。机械音。地鸣。地响。振动。
箱子、箱子、箱子。
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箱子。
这个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如果这栋建筑物真的是巨大的人类,我们等于是在其中窥视了不该窥视之物。不,等于是跟青木的那决战栗的经验一样,我正站在近似于那个圣域的地方。
这种故事,我已经再也受不了了!
“加菜子在八月十六日当天,一被送到这边,她的心脏与肺以外的全部脏器立刻被取出来。取出的理由当然是由于许多脏器已经破裂、破损或受伤之故,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加菜子已经不具备维持这些脏器并使之恢复的生命力了。停止供应血液到横隔膜以下的部位,肝脏、肾脏、胰脏全部都被取出来,加菜子被掏空了。”
“呜——”
福本掩着嘴蹲下。
“这、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除了这里没地方办得到吧。也就是说,加菜子本来早就死去了。加菜子只是被人勉强维持生命而已。木场大爷跟福本见到的是她的残骸。那时——本体是这个箱子。这个箱子才是加菜子。”
接下来是鸟口,他忍耐不住,倒在椅子上。
“所以说很简单。在绑架事件发生的三天前再度施行的手术是留下胸椎,切除剩余的脊椎及骨盘,另外就是四肢的切断。”
“四肢的切断?手跟——脚?那么……”
青木说完,暂时考虑了一会儿,总算理解了意思。
“那,加菜子这女孩子不就是在还活着的状态下遭到解体了?跟牛、猪一样被人切——切成好几块!”
青木自己说完似乎也受不了了。
“真有这么混蛋的事情吗!”
青木怒吼。
“这种事、这种事真的该受到原谅吗!”
“没办法,这是为了维持生命才动的手术,是正当的医疗行为!你们知道吗?加菜子的心脏已经衰弱到不足以运送血液到四肢末端了。不切除多余的部分,那女孩就存活不了。”
青木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木场接着说:
“美马坂!不只手脚,甚至连肠子都被切掉了,这样活着到底还有啥意义!这还是人吗?普通人手脚被切断的话撑不了三天就死了!你这么做也没办法让她一直活下去吧!就算作了这种手术顶多能多活一两天!把人的身体像腌鲑鱼一样乱切一通,你还算个人吗!”
“愚蠢!难道说只有五体健全的才算人类?不管身体缺损了哪些部位,只要还有生命,人类就是人类!生命的尊严依旧不变。加菜子只是被切除了受伤的部位罢了!就算只为了一分一秒,医生的任务就是尽力使人延命。”
“美马坂先生!”
京极堂大喝一声。
“你的主张很正确,我也赞同你的看法,并不打算针对此反驳。但是,你把问题置换了。”
美马坂静静地带着亢奋。
木场带着凶恶的表情昂然而立。
京极堂朝向木场前进了两、三步。
“木场大爷也该撤回刚才的话。请你也考虑考虑作母亲的不管女儿变成什么样子,也还是希望她能活下去的心情。你看阳子小姐,你看着她还能说出刚才的话吗?”
木场依言看了阳子。
将身子缩成一团的阳子——这只刚羽化的蝴蝶还在凝视着加菜子躺过的病床。
“我相信一定有人会对美马坂教授施行的医疗行为有所异议。这是解释上的问题,跟现在无关。青木、鸟口,还有福本,你们似乎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这就是现实。接下来我们必须正视这样的医疗行为,正视这样的现实来讨论问题。现在应该作为议题的并不是这件事。”
“京极堂,可是!”
“关口,你也一样。他所施行的是医疗行为,你想从中找出骇人听闻的恐怖性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不应该把价值观带入科学之中。如果你从中见到了恶心的幻影,那是你把自己内在的污秽注入了科学这种无性格的框架之中而已。那是你自己本身的样子!”
我……我想看到的是……
魍魉是什么?
青木听了京极堂的话后恢复了冷静。
“说的——也是。中禅寺先生说得没错,我太激动了——真抱歉。可是,就算这是正常的医疗行为也罢,我还是有无法理解的地方。为什么必须把切下来的手脚丢弃呢?”
京极堂面无表情。
“并没有遭到丢弃哪。右手掉落只是单纯的事故。而左手,是要拿来当作威胁信的材料——对吧?阳子小姐。”
“威胁信?是你、你刚刚说的,要拿来当作被绑架后加菜子的生存证明?”
增冈勉强振作精神。
“京极堂,可是!那为什么就能当作活着的证据?”
“就是可以哪,对吧?阳子小姐。”
阳子点头。这当中又有什么机关?
“威胁信上面应该会印着加菜子的左手手印——不对,应该会把手指一根根切下送过来——要当作生存的证据这样比较好。我想他们原本的计画是如此。记得加菜子指纹可以由区额中的手印来确认——”
“——没错。”
木场摆着臭脸说。
“那么就能够肯定了。须崎原本就是打算如此做的吧?”
京极堂瞪着美马坂。
“中禅寺先生,可是这样并无意义吧?这种做法当不了存活的证据。警方再怎么无能也还是能判断,那是在死后才切下还是活着就切下的。”
增冈说。青木也跟着说:
“是的。如果须崎的延命法很随便,或者须崎自己原本就是如阳子小姐所说的一般,以加菜子的死亡为前提来策划的话,那么这么做是很愚蠢的行为。不,在这之前,加菜子就算没死——手部不是已经早就切下了?就算由切下的手臂更进一步地将手指切下,断面上也还是检测不出活体反应的,所以——”
“说得没错。送这种东西来不就反而是证明了犯人已经死了?这种计画无法成立的。”
“一般而言的确如此。”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移动到箱子的坟场。
“但是,美马坂先生,我记得你在战争中曾经做过让演习中遭到事故而断裂的士兵手指维持生存的实验。那次——记得是存活了八天吧?”
“你真的专记得这些无聊事。那只是——游戏罢了。而且,我并没有采用——那种方法。”
“是吗。那么这就是须崎的点子了?”
“京极堂,到底怎么回事?麻烦你说明白点。难道真的有方法能让切下来的手臂保持存活吗?”
我又开始觉得不安。
活着的手臂?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我——
阳子说:
“是的。他——很得意地说那就是重点。说若有什么万一,只要手还活着就没问题——”
果然,活着的手臂存在的!那么——
“活、活着的、手臂?”
青木发出奇怪的叫喊。
京极堂质问美马坂。
“教授,你觉得如何?肢体被切下后还继续维持生命活动的话,那只手臂该算活的?还是算死的?从这只手臂上切下指头的话,算活着就是伤害罪,死了就是损害尸体。”
重低音。箱子运作的声音。
“只要还维持着生命活动,就算那只是人体的一部分也仍不算死亡。但是那不是人类,而是人类的手。”
“原来如此。”
“手臂在被切断的瞬间就算不做什么处理也仍还活着。但就算把那一瞬间延续成一分钟,一分钟延续成一天,手臂也仍只是手臂。纵使能维持生命活动,只要欠缺作为生命体的主体性,那就不是生物——也就是说,那并不是人类。所以这种为了研究而研究的研究——是愚蠢至极的研究。是只能运用在威胁恐吓这类低劣的行为上的技术。我对这种技术,一点兴趣也没有!愚蠢。”
美马坂对虚空之中投射出轻蔑的视线。
看来这道视线的对象似乎是他的爱徒。
“真的办得到吗!”
增冈讶异地说。
“须崎所谓的独自的生命维持法就是指这个吧?”
面对京极堂的询问,美马坂不知为何很老实地响应了。
“中禅寺,须崎这家伙的确是跟你说的一样,在进行着让人体的一部分维持生命的研究。浸在培养液里,接上最低限的机械,勉强使之维持生命——原本这种技术是为了移植用脏器的远距离输送用而开发的。但是包含活体移植,我早就对这些研究失去了兴趣。单单手臂维持生命一点意义也没有。那是无意义的生命。人类之所以能成为人类是因为有意识。但是,须崎拾去了我舍弃的研究——他说应用这种技术或许能让那孩子延命一段时间——约一个月。他提议只要在这段时间筹措资金,最后再让她恢复原状即可。我不赞同这种方法,因为成功率极低。”
“但是你最后还不是参加计画了!漂亮话说一大堆,最后还不是想要钱?”
木场背对着他说了,差点没吐起口水。
美马坂无视于木场的发言。
木场见到美马坂的忽视,反而更亢奋。
“你不是说就算只有手臂也还是算活着!把手指一根根切下来能当加菜子活着的证据!这算身为医生该做的事吗!不,这算身为人该做的是吗!加菜子不是你的!!孙女吗!”
木场再度过热起来。
这栋建筑的振动不知加热过他的内部多少次。
“这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确,须崎想要做的事情虽属科学实验行为,但称不上医疗行为,只是无聊的游戏,所以我对这种行为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我同时也不具有任何感伤。如我刚才说的,就算还活着,那也不是人类,而是人类的手臂。就算原本曾是人类,就算那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活体,这些事实与行为本身并没有任何的关系。况且在与脑髓分开之后,就算还活着,要切要刺都不会痛。我只是在说须崎捡了我舍弃的部分而已。”
美马坂转而将原本投向须崎的轻蔑视线朝向木场后如此说了。
“你、你难道没有罪恶感吗?”
青木说。
我想美马坂并不具有这种观念。
京极堂说的没错,科学是个什么也没装的箱子。
从中能找出什么价值并运用,端视使用者的心态。
而美马坂幸四郎这名怪物太接近这个箱子了——
反而变成了箱子本身。
因此与美马坂牵扯上关联的人,全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黑暗——
因而战栗不已。
京极堂说:
“青木,你不该以罪恶感或人情等尺度来衡量这名男子。你这么做的话只会议你感觉到余味很糟,这就是——魍魉。”
这就是——魍魉?
这是什么意思?
“右手跟双脚——和腰部——后来不是被丢弃了吗?那是事故还是?”
鸟口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发问了。
“这我上次也说过,那不是丢弃而是水葬。葬在加菜子受伤前想去的地方——由对她抱着深厚爱情的雨宫先生亲手执行。”
“雨宫?”
对了,雨宫仍旧行踪不明。
可是却没人提到他,为什么?
“阳子小姐不管女儿变成了什么模样都希望她能活下去,但是雨宫与木场大爷刚刚的心情很相近,他不忍心继续看到加菜子的可怜模样。从他身上可以感觉到不同于阳子小姐面对女儿的另一种心情,应该——没错吧?”
阳子回想着。
“那个人——雨宫他或许比我更爱加菜子也说不定吧。他说过好几次——如果一定会死,不如让她美丽地死去。我原本也以为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了,但终究还是放弃不了。增冈先生不是来过这里吗?刚好是木场先生第二次来探病的那天。当时——您询问过加菜子的状态对吧?”
“嗯,我是问过。当时我听你们说再过一个月就能复原,没想到却是只剩十天。真是过分的诈欺。”
增冈已经冷静得多了,或许是因为周遭的情绪高扬过头了吧。
“我可没说谎!”
美马坂严峻地说。
“我对你说的是——再过一个月,只要状态还不错的话,混浊的意识就能复原。如果当时实验继续进行的话,意识早就已经恢复正常了。”
“那并不是问题所在。我是在说——你明明就知道她一定会死,却没向我说明。”
“你来的时候继续维持生命的希望还没断绝。我听阳子说了遗产的事情,所以那时认为还有希望。只要有资金,想让她活多久都没问题啊。”
“但是我那时也说明过耀弘先生的健康状态良好——啊,我是离开前才说的,而且还是偷偷地告诉阳子小姐——啊啊。”
增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应该先说这件事才对。”
增冈说到这里闭上了嘴,眼珠朝上看着阳子。
阳子的眼皮略微松弛,以温柔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箱子,吐露了至今未曾对任何人诉说过的真心话。
“是的——我那时本想跟增冈先生谈继承的事,到最后还是说不出口。然后——在听过耀弘先生的健康状态后,我绝望了。所以我才会想到要假绑架。我——一想到这个主意就再也停不下来——于是就对雨宫先生提了这件事。他一开始是说,说如果能拯救加菜子或许也不错,但是——”
阳子苦恼地颦起眉头。
“——当时他不知道加菜子是在什么状态下存活下来的。他一定没想到加菜子整个内脏都被掏出来了吧。他一直说着等加菜子伤治好了就要去做什么什么,要去哪里哪里玩,满口这类的话。还说:‘加菜子想看湖,所以等痊愈了就先去看湖吧,记得她曾说过想去相模湖,到时候三个人提着便当一起去吧’。”
便当,如此稀松平常的词语,在我耳里听来却显得如此令人悲伤。
“——长期的共同生活中,雨宫成了家人。不,他跟加菜子的关系比我紧密得多了。因此,考虑了一整晚后,我觉得非常悲伤。加菜子即使没死,也没有机会去看湖了,当然也没办法吃便当了。因为,那孩子连胃肠都没了啊!所以,我觉得雨宫有点可怜,第二天就对他说了加菜子现在的状态。结果他一直念着‘怎么这样’、‘这样不行’、‘这样不对’——从那天起,我失去了能商量的对象,觉得自己好象快疯了——但就算如此,我也还是不希望加菜子死去,一个人做起了威胁信。但是雨宫他在警察来时,为了庇护我还是撒谎了。他对我说:‘我只是外人,妳是母亲,会希望孩子活着也是正常的’。后来——”
“阳子,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话。”
“不,爸爸,已经够了。加菜子,已经不在了。”
阳子虚弱地抗拒了父亲的话。
“后来,就跟中禅寺先生说的一样,须崎来了。他说:‘任由加菜子就这样死去真的好吗?这场意外一定是柴田的阴谋’。又说:‘照这样下去资金就要见底了,加菜子活到这个月底就一定会死。警察好不容易陷入了混乱,我们就趁乱行事吧,这也算是告慰加菜子在天之灵’,然后——”
虽然说够了,阳子还是有满腹的话想说出口o
“雨宫很反对。他说这样加菜子太可怜了,非常反对。他也很反对截断手脚。我一开始就听说可能会截断,想说如果能因此多活两天,那就切断吧。雨宫先生则认为——反正终究不免一死,不如让她尽量保持完整地死去。听他这么一说——我迷惘了。但是须崎又对我说——加菜子不会死,只是从大箱子移到小匣子而已。只要钱到手了就立刻为她恢复原状。当然她是不可能走路了,但还是能说话,所以先把钱——”
“真是胡扯一通。就算真能存活下来,没有胃部没有腹肌也不可能正常地说话。”
京极堂自言自语道。
“须崎的方法——应该说计画才对吧?是以切断手脚为前提。雨宫——迷惘了很久,最后要求切下的手脚给他。他希望至少能带手脚去看湖。”
阳子眼睛的焦点变得模糊。
“手脚切下后,雨宫拿着从甲田先生那里拿来的铁箱——这里有很多,听说是战前——这间研究所刚成立时——陆军还很期待父亲时——为了能依照甲田先生的设计精准地制造出机器所做的大量试作品——”
不会吧?这里的箱子是……
“据说精确度非常高。”
这里的箱子——也是兵卫做的?
“大小也刚刚好。”
肯定没错,放在这里的为数众多的箱子都是御筥神的作品!
我突然觉得很想呕吐。
“雨宫先生拿来这些箱子——说要当作加菜子的棺材,要沉入湖底得用铁的才行。他说:‘就由我带去杳无人烟的宁静的湖里沉眠吧’。”
京极堂说得没错——那真的是水葬。
“那么左手打一开始就被须崎拿去了?”
“是的。应该是被须崎拿去处理——一开始就不在了。然后,雨宫躲躲藏藏地回避着警察的耳目——不,应该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样还比较不引人注目——把加菜子的手脚放上须崎的卡车——”
“果然是卡车吗?”
京极堂的猜想很正确。京极堂说过——载货台的锁坏掉了。
“那辆卡车的载货台的锁松掉了。福本,我没说错吧?”
福本连点好几次头。
“木场大爷提过,福本在刚来到这里时,不小心跟须崎的卡车发生擦撞。福本,大爷——注意到了对吧?而且他还去确认载货台损伤程度。”
福本异常地畏缩。
“对、对不起,我没提这件事。”
“算了,那只是我的职业病。”
木场的回答倒是十分冷漠。
京极堂继续说:
“但是也因此,雨宫先生的仪式泡汤了。山道蜿蜒难行,装手部的匣子因而掉落了。”
“左手——原来不是被回收了,而是自一开始就没有啊。”
鸟口像是在作确认般地发问。
难怪找不到。
“雨宫回来时脸色发青,他说手——不见了——只剩下箱子而已。”
被木材行老板发现了。
“愚蠢至极,多么愚昧的感伤。办什么水葬——我早就表示反对,果然如我所料引起了骚动。就跟平常一样丢进焚化炉里烧掉不就好了?”
美马坂自言自语地打断了阳子的话,以爬虫类般的眼神看着木场。
“当时焚化炉应该没办法使用吧?”
京极堂说。木场闻言,说:
“因为——我在那里吧。”
京极堂所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至少木场半夜并不在那里吧。
“如果是这样——我真庆幸我守着那里,否则加菜子的骨头就得跟那些猴子埋在一起了。”
阳子带着悲怆的眼神看着木场。
“之后雨宫与须崎就经常吵架。认识他的十四年来,我第一次看到雨宫如此大声吼叫。雨宫从一开始就与须崎不合,也对须崎曾经恐吓我一事感到很愤慨。雨宫并不知道恐吓的理由,也从未过问,就只是担心我与加菜子。所以他本来就很讨厌须崎了。因为顾虑到加菜子所以才一直忍耐下来。而且也因为有很多警察在,还不至于发展成互相殴打,但两个人经常针锋相对——就在那时,须崎说出了那件事情。现在回想起来,雨宫似乎从那时就开始变得怪怪的。原本非常反对的他从那之后却安静下来了。”
那件事情?
又是那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刻意隐蔽起来的“秘密”。
“接着,八月三十一日来临——”
消失之日。京极堂说魔术没有机关。
木场又坐上较矮的箱子。
两肘乘放在两膝上,双手相合抵在额上,静静地闭上了眼。
然后,他开口说:
“所以说,当时我看到的加菜子——已经只剩一半了吗——”
“没错。她当时的身体已经远小于常识中的印象。她——只剩下能恰恰好塞进那个匣子的大小。”
京极堂指着美马坂旁边台上的匣子。
高约四十五公分,宽约三十公分,长约二十四公分左右——
“她那时应该受过外科手术处理,让那些大小管子能一口气取下来。因此我想他们当时的做法是——”
“掀开床单。”
——美马坂在入口等候准备完成
“拆下连接在加菜子身上的管线与点滴。”
——突然发出喀啦喀啦的小碰撞声
“放入匣中。”
——碰撞声变成咚、砰的极大声响
“把伪装用的石膏拋在地板上。”
——接着转而变成惨叫
“同时蹲倒在地上大声喊叫。”
——美马坂翻开帐棚
“然后美马坂先生,你实行了揭幕式!”
——你们做了什么好事!
京极堂站起来,作出拉下布幕的动作。
——病床上空无一物。
“这段过程花不了几秒钟。木场大爷去调查病床时,你说——有股说不上来的古怪感,那是因为病床上只有上半身跟石膏的部分有凹陷的关系。石膏本来就只是摆着而已,丢到地上立刻摔得粉碎。至于其它东西,当然也不怎么凌乱。”
“所以说须崎拿来的机械箱子——就是用来装加菜子的小匣子嘛?”
听到鸟口的话,青木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苍白,我想他肯定是回想起来了。
回想起同样被塞在箱子里的少女们。
“须崎不知道在这之前早有人先见过加菜子,熟练地完成预定的行动,将加菜子移到小箱子后依计画等候数秒,拔掉连接在小箱子上的细管,迅速离开。没受到他人注意,也没人觉得他可疑。加菜子离开了这个粗糙的巨大身体,朝另一个身体的方向前进。”
“另一个身体?那是什么?”
“我想应该就是焚化炉。”
京极堂回答。
“什么意思?”
“按照计画,匣子里的加菜子原本应该会先藏在焚化炉里——我没说错吧?”
美马坂背对大家,保持缄默。
阳子回答:
“我想——应该是如此没错。”
“须崎认为——一直守着这里的木场大爷,在听到骚动的声音后一定会朝加护病房前进——事实上则是人早就在这里了。只要大爷不在这里,这附近就不会有其它人。大小也很恰当。我想在两、三天前早就做好收容的准备。等木场刑警回去后,半夜想怎么处理都没问题。我原本一直想不通须崎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后来才想到是这个原因。里面装设的不是焚化炉,而是须崎式简易生命维持装置对吧?”
“这么说来……”
“我说无法焚烧加菜子的右手双脚的理由就在于此,而非木场大爷在的缘故。同时——加菜子的左手应该也收藏在那里。”
“嗯——”
阳子没有回答,但她的沉默彷佛是在肯定京极堂。
“——京极,你说那只手当时还活着——吗?”
木场姿势不变,开口发问。
“或许该说——被强制维持着生命才对。”
“所以说,我就是一直在加菜子上面睡午觉了。”
木场小声地说,声音里带着颤抖。
“这——喂,这该算啥罪?喂,增冈,这是你的专门吧?”
“嗯——”
增冈不知该如何作答,硕大的双眼充满血丝。
“这、这个嘛,如果是已经诈取到遗产或绑架赎金的话还没话说,嗯——这似乎只能讨论算不算正当医疗行为而已——”
“原来如此。喂,青木,你能原谅这种行为吗?福本你咧?没触犯法律的话,我们警察真的啥也干不了吗?只能说句‘原来是这样喔’就回去吗!”
青木——似乎还陷于那些箱子里的女孩们的幻影之中。
福本则乖乖地保持沉默。
“喂!你们说话啊!”
木场再次爆发了不知第几次的怒火。
“京极,你说该怎么办!你这家伙,每次都等一切都结束了才出面!这件事可以就这样算了吗!”
“当然可以!”
京极堂很干脆地让木场彻底死心。
“木场修,你听好,你的敌人——是你自己。敌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在外侧。这个柚木加菜子伪装绑架未遂事件是犯罪,这点毫无疑问,但是美马坂幸四郎可说等于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在人生观或价值观上与我们不同罢了。对于这点,我们不该抨击也无法检举。我像现在这样扮演这幕闹剧的丑角——原本也是不应当的行为。”
“中禅寺,没想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所以说也玩够了吧?这出闹剧该闭幕了。”
美马坂说完,极缓慢地转向我们。
“很可惜地,这出戏尚不能结束,请你再多演个一回吧。这出剧总共由四幕,不,是五幕所构成。还剩三幕。”
黑鸦对白蛇如此说。
“你这家伙,每次老是玩这招。”
木场心有不甘地说完,闭上了嘴。
“好,接下来主角该换人了。下一幕是加菜子绑架暨须崎杀害事件。”
京极堂有气无力地说着。他的主持毫不留情,疲惫的我们只能任凭他牵引。但是——期望这种状况的其实是我们,这位饶舌的迷宫引导人不过是顺应我们的希冀,勉为其难出面罢了。
“这点我不懂耶。虽然上次中禅寺先生也这么说,但加菜子实际上不是已经被绑架了吗?怎么又是绑架未遂呢?这当中是怎么区分的,我真的想不透。”
鸟口勉强打起精神发问。
“在阳子小姐作出契机,木场修太郎将之起动,须崎演出下成立的加菜子伪装绑架案——以诈取遗产为目的的这场扭曲犯罪,完完全全地失败了。”
“你说什么!不是成功了吗!加菜子像魔法一般地消失,没人看破机关,而且要不是受到阻止,他们差一点就成功骗得遗产了耶。”
“关口,难道说你以为须崎把自己的死亡也策划进计画之中吗?那是不可能的,那绝对是出乎预料的意外。”
“第三故事的主角是——雨宫典匡。”
“雨宫!”
阳子的反应超乎预期的大。
“原来是他,可是……”
“我不知道雨宫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完全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他的人生以何为志。但是这些事情并不重要。不仅限于这次的事件,他在这十四年间,一直安守着配角的身分,从来没有人以他为中心来讨论过。至少,现场的关系人士都是以这种定位来诠释他——”
京极堂看着增冈。
“增冈先生,你认为雨宫是个笨蛋吧?”
“以我的人生观与经验法则来做推论的话,他的确是个大笨蛋。不懂得把握良机,没人要求却表现得过分忠诚,主动让出幸运给他人,过度的自我奉献,对于劳动不愿收取正当的报酬,没有明确的人生观就这样受到环境左右过了一生。他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他人,却没因此获得恩惠,不管抽什么都是抽到下下签。他不是不幸,而是不知道何谓幸福。而且最后还犯下大罪。任谁来看,他都是个笨蛋。”
增冈一口气进发完这堆话后又嘎然停止。
阳子间不容发地为他辩护。
“请您不要说他坏话。他——是个好人。”
增冈哼了一声。
“的确,用好人来形容他是再适合也不过了。共同生活了十四年,分文不取地援助妳们的生活,这样的人当然是个好人。好人。如此普遍的赞美,就算是路人也说得出口。要是真的这么好,妳怎么不跟他结婚算了?妳一点也不觉得他不好,是因为玩弄他人生的人就是妳自己。妳只是在有意识无意识之中感到责任罢了。共同生活了那么久,妳对他又有什么了解?妳什么也不知道吧。这就是真实。中禅寺先生说得没错,他是个永远的配角。”
增冈鼻孔怒张,极力述说。
看来对增冈而言,雨宫这名男子的存在超乎了他的容许范围。
如果认同他的存在价值,就会造成自我崩坏。
阳子悲伤地频蹙愁眉,简短地抗议:
“增冈先生,您说得太过分了。”
“但这名配角正是本回的主角。”
京极堂再次说了这句话。
“增冈先生,他看起来的确像是随波逐流,但只要改变一下观点,整个状态就会为之一变。请以他为中心思考看看,把他所处的状况当成那正是他所期望的来思考看看,那么你就会发现他过着一路顺风的人生。他生活在周遭的人们为他打造的幸福环境之中。”
“他所期望的?期望什么?”
增冈的脸颊不断地抽搐,作出厌恶的表情。
“不自然的家庭,扭曲的关系,有所距离的关系,对他而言或许无一不是愉快的。而且我想他爱上的人并非阳子小姐,而是加菜子。阳子小姐对他而言不过是加菜子的母亲罢了。他真心爱上了自婴儿时期开始照顾的、有如女儿般的加菜子。他能以真正的亲子所无法作出的方式爱她。若问为何,因为雨宫只是个外人。”
增冈似乎还无法理解。
“我不知道他对加菜子的感觉是什么。反正知道也没有意义,我也不想知道。不管是父爱还是恋少女癖,总之他喜欢加菜子,想要跟她一起生活。于是乍看之下或许会觉得他是个笨蛋,但不管是对柚木母女们不求回报的献身,或对柴田家超乎必要的忠诚,其实都可以视为是他为了求得自己的无上喜悦所付出的全心全意的行动。他主动追求幸福,并获得了幸福。”
“那么——雨宫这个人直到发生这种事为止可以说过得很幸福——啰?”
鸟口说。
“我认为就是如此。例如说,须崎虽然是为阳子小姐带来恐怖的恐吓者,对他而言却无关紧要。恐吓行为本身对他而言并不怎么严重。只有当问题影响到加菜子身上时,他才会有所反应。阳子小姐退出演艺圈后也一直隐瞒着被恐吓的理由,但他却从不过问。就表示,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对妳的退出也没表示过意见对吧?反正恐吓者能因此离去即可。因为不管阳子小姐要从事什么工作,对他自己的幸福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
阳子——的表情很复杂。
“因此在发生这种事情后,感到最痛苦的人,是雨宫。”
“雨宫——典匡。”
增冈开始一点一滴地崩坏了。
“他长期以来的幸福被人一一破坏了。加菜子本身被人毁坏了。雨宫体认到以旧有的方式将无法获得幸福。”
“所以?才作出报复行为?”
增冈快速地问。他急着想知道结论。
“非也。他决定亲手葬去加菜子来结束一切。拿了手与脚,到湖岸举行仪式,以此作为一切的终结。但是,手臂却不见了。”
福本抖动了一下,满身是汗。
“因此雨宫强烈地感到烦闷。原本性格温厚的他才会与须崎争辩不休。”
“所以他才会杀死须崎?如果雨宫那么爱慕加菜子的话,须崎可说是他的偶像的破坏者。难怪,原来如此,真可怜。”
增冈拼命地想维持自我。
“这也不对。对雨宫而言,须崎是破坏者的同时也是救世主。须崎是唯一具有能力拯救加菜子性命的人。所以他绝不会想要杀死他。刚刚阳子小姐说过,雨宫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加菜子存活的可能性,但是那是因为他原本以为加菜子已经到了他所不能企及的世界。但是此时须崎说了,加菜子的言语能力或许能恢复。这表示,他正是能为期望新型态幸福的雨宫带来一缕光明的人。顶多吵吵架,不可能想要杀死他。如果他真的有如此强烈的想法,他应该先阻止这个计画的发生才对,而如果这种动机能驱使他杀人,那么他应该会在更早的时期就杀了他才对。”
没错,探讨动机是没有意义的。雨宫恐怕也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增冈无法理解吧。
“雨宫喜欢加菜子。须崎大概是揭发了关于她的秘密——没错吧?阳子小姐,在与雨宫的争吵之中,科学家须崎摇身一变,成了卑鄙的恐吓者,把那件事说出口了。”
那件事是什么?这个秘密被公开的时机何时才会到来?
“须崎——”
本欲发言的阳子被美马坂所打断。
“须崎是个优秀的科学家。”
京极堂对他的话一笑置之。
“教授,须崎这个人哪,是个想成为你这种人却当不成的人。他当不成真正的科学家。他以前曾经说过,将来要继承美马坂之名。如果你没舍弃地位与名誉的话,须崎原本打算跟阳子结婚继承美马坂的姓氏。可是你却舍弃了地位与名誉——而且还舍弃了更难以舍弃的事物。原本以你为目标的须崎失去了你,一头跌进科学的迷宫里。而——雨宫在听了这样的须崎的话后深深地受伤了。他在这之后肯定产生了变化。但是他的情感并非愤怒,而像是喜爱的事物遭人毁谤时的悲伤心情。就跟现在的阳子一样。”
“他原来是软、软脚虾吗?”
增冈似乎无论如何都要说雨宫的坏话。
“非也,非但不是软脚虾,还极具勇气。”
“什么意思。”
“他去跟手臂见面了。”
“你说什么?”
“他去焚化炉跟加菜子的左手见面了哪。去跟那只预定在好几天后拿来当作威胁材料的加菜子的活手臂见面。他在众多警官来来去去之中,享受无语的禁忌幽会。不仅如此,他还想把手偷走——”
“幽会?为、为了什么?偷走、干嘛做那么恶心的事——”
“他逐渐学会了获得新幸福的方法。”
京极堂瞥了我一眼后,又转头回去看着增冈。
“增冈先生,不管是否大幅背离了你的人生观,而世人又是以何种眼光看他都无所谓,雨宫可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还熟知如何获得幸福的法门。不管他身置何种环境,他终究能融入环境之中,让自己感到幸福。他是积极肯定现实几近于疯狂的人!”
“幸福——”
“但这次的状况实在过于特殊了,要顺应环境还是花了他一些时间。但是惊人的是,他已经适应了如此特殊的环境了。不是将污秽驱除净化,而是使自己奋勇向上——”
摇晃吧,缓缓地摇晃吧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雨宫单独由加护病房离开,去见新的加菜子了。绑架的骚动对他的幸福一点也没有影响。只要不是他所能获得的东西,他就一点兴趣也没有。”
“为什么故意选在那种时间——他明明知道计画的步骤吧?”
青木说。嘴唇发青。
“因为木场大爷当时不在那里——理由就是这么简单。然后雨宫发现了,也到达了他的新幸福。”
“到达?了——”
增冈的精神不断摆动。增冈与雨宫之间原本相隔了无限距离的精神,现在正快速地缩小距离。
“焚化炉里的手臂,跟他送往相模湖途中死去的手臂不同,仍差丽地维持着生命。在与手臂见面时他到达了该处——”
“——就是,彼岸。”
“啊啊。”
增冈右手抚着额头叫了出来。
接着轻微地颤抖着,说:
“那家伙去了那里了吗?而且——还打算带着那只活着的手臂离开。那么做肯定会让手臂死去,——他却——毫不在乎是吧?”
增冈也一样到达了那个境地。
“应该是吧。雨宫拿着在路上回收的右手用的匣子,想把左手收进里面。这时,须崎带着收纳加菜子的匣子来到焚化炉。须崎肯定很惊讶,并立刻化为愤怒。理所当然。因为当时正实行着犯罪计画。不管警备再怎么疏失,毫无防备地打开焚化炉,甚至还打算将手臂拿出来,自然是不可原谅的行为。而且,手臂如果真的让他拿出焚化炉的话很快就会死去,计画——势必会失败。”
“所以两人争吵起来了?”
鸟口——并没有到达。
“不,雨宫被斥责之后暂时放弃了。但是,他发现了比手臂更具冲击性的圣物。”
“雨宫拿起原本打算用来装手臂的铁匣子殴打须崎。”
——有棱角的棍棒状金属原来是细长的铁匣。“取回加菜子,一起奔逃了。”
“呀啊啊啊啊!”
阳子扭曲着容貌,发出难以置信的尖锐叫声。
“加菜子、加菜子——”
——患者——不见了。
真的被人带走了。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加上须崎——也被杀了。
所以,无法挽回了。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阳子抱着头,把体内残存的生命几乎全部释放出去。
原本有如一颗顽石默默不语的木场受到她的悲鸣的洗礼后,总算又开口了。
“所以说妳那时的话——那时对我说的话真的不是谎言,难怪妳还期待加菜子或许能活着回来。看来我觉得是真实的事情,果然是真的。妳的话——”
木场看着阳子。
“多少有打进我的心里了。”
“没错。不期而然地,阳子小姐被赶进了与楠本赖子相同的立场。以加菜子为中心的两种相反的情感——一方面希望她能被发现,一方面又恐惧她被发现;一方面希望她能活下来,另一方面又期望她死亡。虽然计画失败,阳子小姐失去了加菜子,但表面上绑架却成立了,或许能成功诈取到遗产;同时,如果把事实告诉警方的话,或许就能找到加菜子,但是她否仍活着却很难说。如果因而同时获得加菜子的尸骸与犯罪者的烙印,一点意义也没有。一切都显得不明不白的,意志的向量总是同时作用于正反两方。她们这两个带有强烈的相反愿望的女性,只能随时把自己置于两种方向都可前退的暧昧位置上。”
“与赖子相同——吗?”
“但是立场暧昧的人,若是身旁有着具有强烈意志的人的话,往往会受到他的牵引。阳子的身旁有着一个强烈不希望计画被发现,且强烈希望获得遗产的人——”
京极堂再次有如黑鸦一般站了起来。
“那就是你,美马坂先生。”
美马坂也站了起来。
“没错!中禅寺你说的完全没错,但是没有证据能证明你的推理。我只是在脑中怀着欲望,没有人能惩罚我。我实际上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中禅寺,你刚刚自己也说了,就算你们齐聚在一起抨击我,我也不会动摇我的信念,而法律与道德也无法处罚我!”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但是你的存在影响了阳子,令她作出伪证也是事实。熬过警察严苛的追问与近乎拷问的侦讯,你的女儿为了提供你丰厚的研究资金撒了不必撒的谎,强忍着原本不需忍受的苦闷!”
黑鸦大大地晃动了翅膀,看着褪壳的蝴蝶。
白蛇封闭起心灵,把头别了过去。
“历经了恰巧又与赖子相同的半个月犹豫后,阳子小姐决心诈取遗产。契机就是神奈川本部的石井警部动员其所有的衰弱记忆力做成的警备配置图。她一看就知道警备很草率。她想,既然如此——外部的人士应该也很容易入侵吧。于是阳子小姐撒了谎,编造出架空的犯人——说实话,那不过只是幼稚的谎言罢了——企图扰乱搜查。原本顶多只是一笑置之的谎言,在这个莫名其妙、有如魍魉一般暧昧的古怪事件中却发挥了十足的效果。事情出乎想象地顺利,结果也促使增冈出面前来洽谈代理继承的问题。虽然失去了加菜子,取而代之入手的事物却很可观。一切超乎预期地顺利,除了木场修太郎这个活跃的存在以外。”
“原来我——真的是妨碍者吗?”
阳子在释放出一切后只剩下空壳子,透明的皮肤中包裹的是一片空虚。
“当然不是。”
京极堂代替她回答。
“楠本赖子与柚木阳子,这一对彼此相似的具两面性的女性确实扰乱了事件,但此时又有另一个被害者登场了,就是久保——竣公。”
——久保竣公。
第四事件,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雨宫带着匣中的加菜子与她的手,多半是由森林穿越逃离现场。接着他到达车站,搭上电车逃亡了。不过或许他本人并不觉得是逃亡吧。”
青木面无表情地说:
“搜查员开始发挥机能大概是犯行发生的两小时后。就算只靠徒步慢慢走,应该也移动了相当大段的距离了。”
鸟口接着说:
“而且,就算他带着那种铁匣,相信也没人想到里面装了尸体吧。肯定——没受到怀疑吧。”
“不是尸体。加菜子那时还活着。”
“啊啊!”
阳子瘫软地倒下了。
“为什么说还活着,可是,她不是离开机器了——”
我像是被人泼了一桶冷水般不寒而栗。
“加菜子施行过手术,也做好了止血的处置,心肺机能正常,不会马上死的。只不过我不肯定她是否有意识——”
美马坂简短地、极为简短地回答:
“有意识。活个一天左右——应该没问题。”
那么、那么、那个——
“雨宫朝西方出发”
离开都会的返乡列车里空空荡荡——
“是与匣中的加菜子的私奔之旅”
一名男子悄然坐在面前的座位——
“第二天早上,他与前往伊势的久保竣公”
他的肤色苍白,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
“在同一班列车上碰面了”
男子带着一个箱子——
“久保见到了匣中的”
从箱子里传出声音。
“还活着的加菜子”
匣子里恰恰好装了个美丽的女孩。
啊,原来活着呢。
不知为何,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那篇、那篇小说——<匣中少女>里头写的,原来全部都是真实的吗!”
下一个瘫倒的人是我。夏木津幻视到的,久保的、记忆里、
——那个在窗子里探视的女孩子是谁?
果然是加菜子吗?
“匣中的少女把度过扭曲人生的新进幻想作家也一起带往彼岸了。他就跟他小说中描写的一样,被加菜子的幻影所迷惑,想尽办法要得到一个相同的少女。最后,他决定自己动手做。”
“这就是动机吗!”
青木猛然站了起来,椅子跟着飞跳了起来。
“那么,那些女孩们果然是被人活生生砍下手脚吗!这混蛋!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我绝不容许!实在太愚蠢了,叫人无话可说。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做不出来的嘛!疯了。凶器是柴刀,用柴刀从连接处将手脚一刀砍下,这样哪可能活得了嘛!呜……”
青木高声大叫很快又蹲下,表情痛苦不堪。他的伤还没好,根本没好。
“没有人会相信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能办得到。就算是久保,原本也不可能相信——在看到加菜子以前。要是他没遇到雨宫,见到加菜子,那个恶魔也不会降临在他身上了。”
京极堂以带着黑眼圈的凶恶眼神瞪着美马坂。
“你的确什么也没做。”
然后又转回面对大家说:
“里村的见解非常正确。久保做过实验,也试过刀。我不知道他是绑住女孩还是先让她们昏迷,总之他先砍掉手,但这很困难。第一个女孩因为还不熟练,所以砍失败了。这个阶段,就算少女还有意识,大概也会因剧痛而失去意识。砍断第二只手后,他逐渐习惯了。下过切砍的动作虽熟练了,但等到砍下脚的时候,少女已经因过度失血而——死了。久保并不是在杀死后急忙砍下,而是少女们在被砍下手脚中逐渐死去。他——并没有杀意。”
“可、可是,他完全没处理伤口的话,肯定会……”
鸟口似乎也快崩坏了。
“久保手指断掉时也是没做处理就自行愈合了。常识下人人都知道——手脚被砍下一定会死。可是这个常识在加菜子这个活证据面前,什么效力也没有啊!”
“求求您,中禅寺先生,别再说了。”
青木以趴在地上的姿势向他哀求。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好吧,我不说了。那么,第四个事件就此结束。接下来的最后一个事件的主角就是你,美马坂幸四郎!”
京极堂背对着美马坂说。
“喂,事件不是只有四个——”
“刚才不是就说过了?关口,今天早上——变成五个了。好了,美马坂先生。”
“把放在那里的久保交给警察吧。”
京极堂指着美马坂身边的平台上的匣子。
久保——
匣子里面装的是久保吗?
那时我的心中似乎浮现了某种形状。
那是只长耳、头发光亮秀丽的,
魍魉。
“中禅寺,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了。事关人命,我不能把患者交出去。”
“反正这栋建筑物很快就要停止了吧!久保带来的钱撑不了三天,而你也拿不到柴田的遗产了。”
美马坂站起来。他爬虫类的眼睛里依旧不带情感的色彩。
“京极堂,这是怎么回事?”
“夏木津在‘新世界’把加菜子的照片给了久保。久保在这次的机缘下得知了‘那个女孩’的名字,沉溺于观赏照片之中。此时——楠本赖子来了。赖子很惊讶。久保从她身上得知,有这么一号能完成了自己不断失败的实验的人物与这间研究所的存在。”
“楠本赖子——”
青木喃喃自语。
“后来赖子的实验也失败了,久保创造的匣中少女全都腐朽,变成了久保最痛恨的污秽且不完全的状态。因此,久保决定向先达讨教。久保下定决心准备好他继承来的所剩财产——所有一切能动用的金钱,来拜访这家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在出发之前恰好碰上青木。久保一一打倒了青木、木下这两位顽强的刑警,来到此地。”
美马坂依旧不为所动。
“美马坂先生,我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认同你的伟业。就算是这次的事件,如果你后来没有失控的话,我本来也不打算出面的。但是你做得太过火了。或许你的所作所为很有意义,在学问上也极具价值。但是只要你还维持这种态度来面对这个世界,就会不断产生牺牲者。你在不知不觉间潜入了许多人的内心空隙之中,让许多人的人生变得一塌糊涂。雨宫典匡、久保竣公、须崎太郎、楠本赖子、楠本君枝、被杀害的三个少女与其家人、寺田兵卫——就连木场修太郎也差点因为你从刑警变成犯罪者。不只他而已,这里在场的全体人士都在缝隙之中见到了不该见的事物。不,应该说被迫见到才对。请你适可而止吧,现在立刻中止这场活体实验吧。”
京极堂静静地以不输美马坂的气势向他威吓。
“住口,中禅寺,你懂什么?这些问题都是他们自己主动靠过来才产生的,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什么也没做。医生切割患者的身体是犯罪吗?为了维持生命切除多余器官很骇人听闻吗?别把我的行为跟久保的杀人魔举止混为一谈!”
一来一往的争论停止了。
地鸣。匣子里的生命脉动。这是,那个,
那个匣中男子的,生命之音吗?
我们现在身处于久保的内部吗?
另外一人——久保竣公从一开始就与我们同席。他在那个匣子里,而且,现在也还在。
想看。我想看匣中的样子。
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匣中的久保竣公。
“我可没将之混为一谈哪。我只是在对你忠告罢了。”
“忠告?”
“美马坂先生。你的目的推至极限,就是把脑之外的部分全部以机械取代以达到永生是吧?”
“没错。人类不需要会变丑变衰老,进而污秽了精神的不完全肉体。肉体不过是容器,是暂时的住处。如果有永恒不变的肉体,就能让人类变成只需进行纯粹精神活动的完全意识体。没有无聊的杂念,也不必与愚昧的社会产生瓜葛,是无上幸福的千年王国。”
“问题就在这里。”
京极堂严峻地说:
“你是科学家吧?我赞同身为科学家的美马坂幸四郎,但并不赞同身为传教士的美马坂幸四郎。科学是技术,是理论,但却不是本质。当科学家谈论幸福时,他就不该装出科学家的面貌。无上幸福的千年王国——这种话不是你该说出口的。”
“为什么?中禅寺,你是输不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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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为你驱灾解厄哪,美马坂先生。”
京极堂原来打算从美马坂身上除去科学的诅咒吗!
如同他剥夺了增冈身上的虚荣与优越感一般。
那青木是被驱除了什么?福本呢?鸟口呢?
京极堂在不知不觉中在他们身上驱走了魍魉吗?
那么木场呢?阳子呢?还有我自己呢——?
我开始缓慢地移动起来。
京极堂正与美马坂以视线交战,我必须伺机而动。
“你就那么讨厌变丑的绢子女士吗?肉体的衰弱会导致精神的衰弱是当然的。但能拯救她的并不是这种丑陋的匣子,而是你的忍耐、包容与理解。你完全不做这些努力,不愿意正视现实,逃避到学问的世界。想治疗绢子女士的纯粹心情,不可能变成如此恶魔般的结果。你是将患了难治之症的妻子与女儿赶出家门的残忍的人,你应该先承认这点。”
“少自以为是地评论他人,与你无关,我无心听你说这些愚昧的虚妄之言。”
“我并不期待你会诚心悔改哪,美马坂先生。我并没有自以为是。我——一点也不在乎你,因为你是很坚强的人。我担心的是阳子小姐。”
“请您停止吧,中禅寺先生。别、别再说了。”
阳子阻挡在两人之间。
她显得虚弱不已。
“我父亲把他的一生托付在这个实验上,求求您、求求您让他将之完成吧——”
“阳子小姐,醒醒吧。妳们已经没有继续运作这个匣子的金钱,继续下去的话只会让妳的父亲沦为杀人者。”
“可是将他拿出去也是死路一条啊。”
“没错,妳的父亲早知如此却仍执意实验。”
“在还能动的时候,求求您在还能动的时候——”
阳子倒在地上。
“让他尽情实验吧——”
电灯闪烁着。
木场悄然站起。
“京极,够了,让你担心太多了。接下来是我的——不,是我们的工作了。里面装着久保是吧?”
“木场先生!别过来。”
阳子站在美马坂与木场之间。
“让开。”
木场的视线看着阳子的脚尖。
“求求您,反正、反正里面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死的话,求您等他死了再逮捕吧。在死前让我父亲……做研究……”
“阳子,妳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被逮捕!我什么也没做。”
“阳子小姐!”
京极堂站在阳子身边。漆黑的男子,与透明洁白的女人。
“够了吧。妳已经没必要跟这个男人有任何瓜葛了。妳的心已经在动摇了,顽固并不见得是好事。”
阳子面无血色,变得完全苍白。
“木场修!你来照顾她吧。”
京极堂朝木场用力推了阳子一把。木场抱住差点跌倒的阳子。
“京极!干什么?”
京极堂定定地看着木场。
“我的工作还没结束,先请警察在一旁稍候吧。阳子的魍魉十分顽强。美马坂先生,我有事要问你。请你在阳子小姐面前清楚地回答。”
京极堂看着阳子。
“阳子小姐!请妳仔细听好。”
但美马坂依然毫不动摇。
“什么魍魉,愚昧。我没什么好愧对自己的事,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京极堂打算做什么?
“你当然知道加菜子这个女孩子吧?”
“已经够了!中禅寺先生,我什么也没对父亲说过。所以父亲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话恐怕——”
阳子在木场厚实的臂膀中挣扎,木场流着汗闭着眼睛。
美马坂以雄浑的声音回答:
“阳子说的并不对。如果你想问那件事情的话,我当然知道。而且我是在知道之下仍去做的。”
阳子突然停止了挣扎。
“我想也是。那么你为什么要救加菜子?因为她是无可取代的血亲?还是基于尊重生命的医疗行为?或是其它?”
“当然是为了实验。只不过她如果没被送到我手上早就死了,结果上说来算是被我拯救了。只不过是——实验体碰巧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罢了,不管是患者是谁都一样。”
“阳子小姐,妳听到了吧。这位美马坂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妳心中的美马坂的形象不过是种幻想。”
阳子凝望着父亲,父亲只是看着机械。
“阳子小姐,妳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包庇这个人了。无疑地,妳的父亲美马坂所做的非人道的行动正是一切不幸的开始。因为他的行为,妳才会离家出走,妳的母亲才会苦闷不堪。也因此,后来妳才会与柴田弘弥演出了虚假的私奔,导致妳必须背负着十四年来必须不断说谎的枷锁。阳子小姐,妳才是这个男人的被害者。不,最可怜的应该是加菜子吧。加菜子她——”
“加菜子她——”
什么?那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这对父女的秘密。
“中禅寺!这女人是我的女儿,女儿帮助父亲又有什么不对。你别想多嘴。我没打算停止这场宝贵的实验。我已经征得患者的同意,这是正当的……”
“美马坂!你、你做了什么!”
木场放开阳子,推开京极堂。
“快住手,大爷,你去照顾阳子小姐吧。”
“啰唆。”
木场逼近。
“给我说!”
京极堂连忙抓住木场的肩膀想将他拉回。
“住手,别问!你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任何帮助!别妨碍我办事。”
“住口!京极,你不过是跟事件无关的局外人。局外看戏的人别想插嘴!”
“笨蛋,你去看好阳子小姐吧。”
“让开!”
在木场强大的腕力下,京极堂被推得飞了出去,撞上计量器。
“既然法律没办法制裁你,吃我这招!”
木场揍了美马坂一拳,眼镜被打掉了。
“刚刚只是预习,这是加菜子的份!”
美马坂被打飞出去,倒下来时撞上了平台。
台上的匣子摇晃,原本整齐排列的止血钳及手术刀一一散落在地板上。
“别再打了!”
阳子缠住木场背后。
“求求您,木场先生,他是……”
木场抓住美马坂的领子一把将他拉起。
“没必要说出来,阳子小姐,千万别说
京极堂恢复态势,青木与鸟口也加入乱局之中。增冈茫然地站着。
福本不知为何守住出口,我则又更走近匣子的旁边。
“放开,你的女儿是……”
“加菜子是……”
“别说,阳子小姐!”
“加菜子是,爸爸的孩子。”
木场原本高张的情绪倏然,消失了。
京极堂抓住木场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
“世上有很多事不需要问出来!如果能让她不必开口的话,再过不久——”
“原本再过不久,这个人的魍魉就能驱走了……”
美马坂摇摇头站起来,步伐蹒跚地坐上椅子。
“加菜子是——我与阳子之间的女儿。但是那也不代表什么。中禅寺,我是医生,不管是父母还是兄弟,躺在病床上我都一视同仁。”
“你的主张并没有错,但是你做得太过火了。”
生命的吼叫声。轰轰的巨响。
疲劳感。木场大口呼吸,肩膀上下起伏。
“美马坂,你这混蛋、凌辱了你的亲生女儿吗。你这算什么医生!算什么科学家!我才不原谅你。你、只因为、治不了老婆的病、就……”
木场气喘吁吁地说。
“阳子小姐,你不是被赶出去,而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吗?”
增冈已经不再摆出一副律师姿态。
“你把又是亲生女儿,又是孙子的加菜子,用你那双手亲自——在活着的状态下解体了吗?”
青木按着胸口抬头瞪美马坂。
我缓缓地绕过去,移动到美马坂的背后,匣子就在旁边。
我好想看——匣中的久保。
“美马坂,我一定要杀了你这混蛋。”
木场的手摆在收起来的手枪上。
“住手。”
京极堂说。
“各位——中禅寺先生、木场先生,请别——责备我父亲。”
阳子说完幽幽地站起来。
“不是父亲的错,一切都是我不好。”
“阳子,别说了。”
“没关系的。是我主动诱惑父亲的。我爱上了父亲,我想从母亲手中夺走父亲。一切——都是从我的邪念开始的。”
阳子有如水蒸气下的景物般摇摇晃晃地走近美马坂。
“我很讨厌母亲。我讨厌一天天变丑的母亲,讨厌得不得了。就算是平时雄赳赳气昂昂、富有知性又伟大的父亲,在母亲面前也只是个奴隶。母亲患了难治之症,那不是父亲的错,可是母亲却责骂、轻蔑无法治疗她的父亲,而父亲只能不断忍耐。我无法容忍,好几次都觉得母亲死了算了。父亲舍弃了名誉与地位,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母亲。但是他的心意却一点点也没传达到母亲心里。我哀怜这样的父亲,我觉得他好可怜。所以、所以——我才会觉得那样的母亲不配跟父亲在一起,所以——”
站在美马坂背后的我,正面看着靠近过来的阳子。
那就像是电影里的情景,没有感动,单纯只觉得美丽。
阳子继续她的独白。
“所以,我才会想要安慰父亲。我深爱着父亲,同时我的容貌也与过去美丽的母亲别无二致。”
“住口,阳子,我不想听妳的感伤——”
“我会离开家并不是因为我被赶出去,而是父亲主动离开的缘故。他看破了这个腐烂的生活,为了潜心研究而走。是的,父亲爱着母亲。即使是得到那种病症,变得如此丑陋的母亲,父亲也仍深爱着她。所以他才会想尽办法,想要尽快开发出治疗法。我好不甘心。我恨母亲,想欺负她,将她折磨到死。反正只要我不照顾她,那女人很快就会死了,要杀她易如反掌。我对她在立场上拥有绝对的优势,我想杀随时能杀,但是我终究还是下不了手。我每天每天在她耳旁说着怨恨的话。当时的我有的是年轻,她则什么也没有。”
阳子走过了美马坂身旁。
我这时才第一次感觉到恐怖。
这里不是我能入侵的空间!
我害怕起来,这里是不可开启的,
隐密之匣。
但是,
“母亲知道父亲的住处,可是说什么也不愿告诉我。我对于只告诉母亲住处的父亲感到很悲伤,对于已经如此崩坏却又藕断丝连的夫妇羁绊感到很嫉妒。”
阳子缓缓地摇晃着。
匣子小幅度的振动随着她的摇晃转化成大型的晃动。
“当我知道我怀孕时,我真的很高兴,无论如何都想把孩子生下。因此,那个柴田的提议对我来说是顺水推舟。私奔——有一半是真心的。我本来就不把母亲放在眼里。后来虽然失败被抓到,反正钱拿了就好,之后的援助金也只是顺便。我是不怎么聪明,但笨归笨也并非完全没有欲望。”
增冈取下眼镜擦汗。
知识与教养,在这个匣子里什么用也没有。
“加菜子是个好孩子。雨宫很热心地帮忙我照顾母亲——但我最后还是对母亲见死不救。听雨宫说,母亲入院之后曾寄过好几封信给父亲。她的手部活动不便,所以是请护士为之代笔。我听到这件事非常不愉快。不过我有加菜子,也不认为自己输给母亲。反正只要丢下她不管,那女人迟早会死——”
是京极堂提过的要求离婚的信。
“因此她入院之后我只去医院两次。后来死了也不觉得悲伤。十几年来,我把这一切藏在心之匣里,盖上盖子,闭着眼掩着耳,才总算能让自己觉得过得有点幸福。或许全部是雨宫的帮忙吧。中禅寺先生刚刚说的没错,他是个很幸福的人。我在他的帮助下,总算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在那之前,我觉得自己是鬼,不,是更加莫名其妙的,虽恐怖却又模模糊糊的东西。”
魍魉。那就是魍魉。
我心中的魍魉也,动了起来。
“须崎自我孩提时代就经常在家里出入。一开始我见到他来摄影棚时很惊讶。他对我说,他知道我有孩子,还说他知道父亲是谁,要我给他点钱。那时的我很迟钝,惊讶归惊讶,但没立刻想到这件事如果公开会造成什么影响,也没想到那是他在对我勒索。后来,须崎死缠烂打地跑到摄影棚好几次。不过说是勒索,其实要求的金额也没多少,他向我索求肉体关系时我拒绝了,他也很快就放弃。不过在拒绝太多次金钱上的勒索后,他说要让加菜子知道,所以我立刻隐身了。”
美马坂的背部一动也不动。
阳子背对着美马坂朝向我。她的眼神涣散,瞳孔之中开放着无间地狱的入口。刚羽化完毕的蝴蝶现在正徘徊于迷宫之中寻找出口。
“——在现在的家里与加菜子和雨宫度过的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像个人的生活。所以增冈先生来洽谈遗产事宜时——我真的觉得很困扰,希望他能早点回去。我之所以没老实说加菜子不是弘弥的孩子,理由一点也不复杂,就是因为雨宫先生同列席上而已。虽然他再过一年就结束他的责任了,不过他曾经说过,任务结束之后还是想跟我们一起生活,而我也如此期望。所以,我不希望让他知道事实——加菜子是与我的亲生父亲生下的有违伦常的孩子。雨宫是因为一心以为加菜子是弘弥先生的孩子才会一直待在我们身边,事到如今我说不出口,也不希望因为说出真话而破坏了今后的生活。但是我也不能让加菜子继承遗产。我不希望加菜子成为柴田弘弥之子。我希望那孩子永远是我爱过的第一个人,同时也是最后一个人——美马坂幸四郎的孩子。”
“所以说加菜子——是你的女儿,也是美马坂的女儿——亦即妳的亲生妹妹。妳虽说了很多谎言,却也一直呼喊着真实——”
京极堂说。
“所以说——妳并不是因为崇敬母亲才将艺名取为绢子。阳子小姐——是因为妳想要取代你的母亲,想取代美马坂绢子吧。妳想要成为美马坂幸四郎之妻绢子——所以才会取这个名字的。”
“是的。美波是从美马坂的美与父亲出身地的神社而来的。”
“是德岛的弥都波能卖神社(注)嘛。”
注:弥都波能卖是冈象女神的万叶假名(假名发明前借用汉字的表音方式)名称,念法相同。
“您真的什么都知道呢。”
阳子以她鲜红的嘴唇笑了。
“加菜子不在之后,我才总算了解了母亲绢子的心情。我是——全世界最过分的女儿。一想到母亲是在什么心情中死去的,我就痛苦得几乎要昏迷。木场先生——来我家的那天,我写了致给母亲的道歉函。威胁信的时候也一样,木场先生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我最悲伤的时候现身。”
我看了木场。
他的表情隐藏在计量器、机器构成的肝脏肾脏背后,无法看清。
“我把长期以来切割出来的父亲照片放回原本一起拍照的母亲身边——我向佛龛里的母亲道歉。道歉了不知多少小时,哭到眼泪干枯,最后——我下了决定。”
“什么决定?”
是木场的声音。
“我果然还是——喜欢美马坂幸四郎。压抑的情感几近疯狂般地满溢而出,伴随着残酷的现实,那股情感又再次回到我的心中了!”
阳子总算回头,看着美马坂。
木场站在美马坂的对面。
美马坂与阳子面对面。
现在任何人都注视着他们两人。
现在的话,现在的话——
我朝匣子伸手。
匣中有
“想干什么!”
美马坂发觉了。
“关口!住手!”
京极堂向我恫吓。
“你想窥视匣子还早一百年哪!难道你也想跟久保、雨宫一样到另一侧去吗!”
另一侧的世界——幸福就在那里——
“如果你真心希望如此我也无所谓,在场的人似乎全都希冀着另一侧的世界。听好,那是幻想,是不该被开启的东西!”
我全身失去力量。
软趴趴地跌坐在地上。
就像过路魔离开后的赖子一样。
“京、京极堂,魍、魍魉到底是什么?”
“关口,魍魉就是境界线。抱着轻率的心情接近可是会被带往另一侧哪。”
“我、我……”
我在不知不觉间,与久保一样变成了搜集者。在窥视了许多人的内心后。在知道了太多秘密后。
京极堂以锐利的眼神看着我,接着又看着站在原地的美马坂与阳子。
“至于科学,也是一种境界线。美马坂先生,若是放任不管,你也会到另一侧去!你要去随便你,至少把阳子留在这里!你刚刚也听到阳子的告白了,他是这一侧的人。这是你身为父母的——”
“中禅寺,感谢你逆耳忠言的再三叮咛,但我终究是听不进你的忠告。”
美马坂似乎看开了。
“什么?”
“我要跟阳子一起下地狱。”
“爸、爸——”
美马坂朝向京极堂。
“阳子,够了,我已经十分了解妳的心情了。”
“爸爸!”
“会变成现在的情形不是妳的错,是我缺乏理性,没能拒绝妳的诱惑所造成的。中禅寺说得没错,我得向绢子道歉。因为——”
美马坂不看阳子地说:
“——因为,我也爱上妳了。”
京极堂的表情显得十分悲伤。
“所以,我更不能停止这个研究。因为这是为了我自己与阳子——妳的研究。”
阳子心情激动,木场接近她。
美马坂与京极堂对峙。
“中禅寺,你说我潜入他人人生的缝隙,打乱了他们的一生。如果要这么说的话,未经同意闯入并打乱我的人生的人就是中禅寺秋彦——”
美马坂甩下巴指着京极堂。
“你啊。”
“呵,这倒有趣。”
很意外地,京极堂竟然笑了。
“你知道你玩弄的那些诡辩是多么令身为科学家的我困扰吗?我是科学家,我在奉物理法则为绝对准则的世界里思考、生活着。你——却打乱了这个规则。我处理的对象不是原子也不是中子,是人类。医学必须将人类视为物品来处理。如果说开刀会痛、吃药会苦就不治疗的话,受伤、生病都好不了。你根本就知道这个道理,却又毫不在乎地向我开启了精神世界的大门。你并非浑然不知,而是明知故犯。我多么想对你还以颜色啊!对于身为科学家的我而言,眼睛并非心灵之窗,而是眼球与视神经。是巩膜与脉络膜与视网膜与水晶体与睫状体与玻璃体与角膜。我在瞳孔深处看不到心之黑暗也看不到希望之光。所以你看!这个人工人体是我创造的。你不管说再多都无法创造出永远的生命!可是我创造出来了,再过不久就能完成。科学是境界线?少瞧不起科学,科学是真理,是本质!”
“美马坂先生,那只是幻影哪。”
京极堂为什么能若无其事?
“你其实已经看过了吧?”
“看过什么!”
“当然是瞳孔深处的光与暗。所以你移植不了映着心之黑暗的角膜,不,是变得办不到了!所以你才会在活体移植的研究上挫折,所以你才会完全舍弃当初原本想平行研究的免疫与基因操作及生命科技,只能全心全意投注在如此丑陋的人工人体的研究上!”
“中禅寺,住口!”
美马坂开始混乱了。他听了阳子的告白俊,他那固若金汤的防御总算开始崩了一角。
由其缝隙中窥见黑暗,京极堂难道毫无所感吗?
为什么这个黑衣男子不会被带到彼岸!
但是美马坂仍旧很顽强。
“但是中禅寺,你也给了我一个提示。世界并非只有外在的世界,脑中还存在着另一个内在的世界。那是脱离一切物理定律的世界。而且认识外在世界的器官也是脑。只要刺激脑的某些部分,即使没有体验过也能拥有相同感觉。我们可以靠电流的讯号来创造出与实际体验相同的记忆。也就是说,这个外在世界全部都能置换成电流的讯号。那么,只要脑能永远存活就等同于不死。所以我才要舍弃人体这种污秽不完全的载体,创造出完全的脑的载体!”
“那你那个匣子就是完全的载体吗?”
京极堂朝美马坂走近一步。
“正是。再过不久即将完成。虽然你说没有装置可取代人体的接受器官,但这种东西是没有必要的。我已经设计出实际上没看过没听过没嗅过也能获得相同刺激的装置,这个实验需要能正确表示意志的实验体,所以无法以类人猿代替。”
“你打算用久保来实验吗?”
“打开头盖骨,埋入电极,即使切断视神经也能看到景色,能听到音乐却不需要鼓膜、蜗牛、柯帝氏器。怎样!很完美吧。在这里有永远不会衰减的无上幸福!”
他的声音完全超乎了寻常。
“疯了——”
鸟口说了这句,向后退了几步。
增冈以像是在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美马坂。
青木站起来。
京极堂说:
“鸟口,他的精神很正常。他很认真地这么想。”
由我这里看不到美马坂的表情。
京极堂更向前踏出一步。
“美马坂先生,你办不到的。你的理论错了,而这里也没有那种装置!那只是你的妄想!”
“中禅寺,你很不甘心吧。那些嘴上胡扯着什么灵魂的救赎、永远的真理的宗教家们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一死!你也一样,只有一张嘴皮子,只会诡辩罢了。”
“美马坂,你知道吗?意识并不是只有脑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人类之所以为人类,是因为他保有完整的人体,脑髓只是个器官。部分有所欠缺的话的确还能弥补,但只剩脑部的话什么也不会留下。身体与灵魂是密不可分的。”
京极堂又更走近一步。
“脑髓也只是一个部分。把脑当作人的本体,就跟以为灵魂藏在人体里面一样可笑。没有现世自然没有彼岸,没有肉体自然也没有心灵。”
“你只是输不起而已吧。”
京极堂接近到脸几乎要与美马坂相贴,美马坂被他的气势所摄伏,后退倒在椅子上。
“美马坂先生,既然你还不肯接受,那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
他的声音有如私语一般低沉。京极堂把脸靠上去,美马坂的鼻尖与京极堂的肩膀几乎快要相碰。他在美马坂的耳旁,以那极端低沉的嗓音说:
“——脑只是镜子。连接在机械上的脑所生出的不是脑的原主的意识,而是所接续的机械的意识。好了,不实验也不知道。如果说做了之后才发现真是如此的话,你——该怎办?”
美马坂有如坏掉的放映机所播放出来的慢动作影像,以极为缓慢且不自然的动作转头看着京极堂。
他的眼睛张大得不能再大。
“你说谎,这种事绝无可能。”
“岂是谎言,这可是我说的哪。”
在这短暂的间隔中,时间暂停了。
至少那股轰轰不绝于耳的机器声在我耳中消失了。
“如果你在一瞬之间相信了我的话,美马坂先生,你就输了。这就是诅咒,是你的领域中无法使用的我唯一武器。”
美马坂陷入了茫然自失的状态。
“好了,就到此为止吧。阳子小姐的痛苦告白就当作是闭幕吧。久保与加菜子不同,是不需动手术的健康体,所以你势必会被问罪。只要你还住在这个世界,你就必须赎罪。”
木场与青木靠近他。
“好了,走吧,美马坂先生。久保——还活着吧?”
“当然,但是——其实这栋建筑的燃料只能再撑几十分钟,终究要死。我是杀人者。”
美马坂的那个已经被驱除了吗。木场走近久保的匣子。
“但除了这里以外,也没有别的地方能让他活下去了。”
美马坂说完看着匣子。
木场伸手要拿匣子。
不对,还没被驱除!
这时阳子撞向木场。
“不行!”
“做什么?”
木场抓住阳子的肩膀将她制服。
美马坂站起来。
“阳子!”
果然,美马坂还……
“来吧!阳子。”
“不行!别过去。”
“让我去。”
不对,美马坂的眼神很正常。
“阳子!中禅寺刚刚说的是谎言!我的研究没有问题!一直以来让妳吃了很多苦,现在总算可以结束了。只要这个实验成功,接下来就轮到妳了。到没有毁谤没有中伤没有辛劳没有犯罪,不管道德还是伦理都不再有意义的世界去吧。放心,我也会一起去,没什么好怕的。每天都能给妳美妙的记忆。在那里父亲与女儿的关系不再有意义。在那里,任谁都能相爱!我也想让加菜子享受到那个世界,这件事是我唯一的遗憾。对了,送给妳加菜子的记忆吧。这么一来……”
“美马坂先生!你……”
“中禅寺,你就一个人留在那里吧!阳子!来吧,我爱妳!”
“别去!”
木场用力抱着阳子,不让她离开。
突然间,他睁大了他的小眼睛看着阳子。
军服上两道红色线条窜流,滴到地板上。
“木……场先生……”
“阳……”
“请……原谅我……”
阳子离开木场身边,快速抢走了台上的匣子奔向美马坂身边。管线霹哩啪啦地发出声音一根根脱落,各种颜色的液体化作飞沬洒落一地。
美马坂抱着阳子的肩膀趁这一瞬间的空档逃到墙壁边。
“痛!”
木场的侧腹插着手术刀。
木场向前倒下,青木跑到他身边。
“阳子小姐!这样做真的好吗?”
京极堂大叫。
福本慌忙跑到外面,打算去呼叫其它警员支持。鸟口代替他守着门口。
我一步也动弹不得。
阳子叫喊,其声足以撕裂喉咙。
“我要跟这个人一起下地狱!我的故事,由我自己来闭幕!”
谁也不敢动。
阳子抱着匣子,靠在美马坂身边。
带着悲壮的表情,她的脸庞有如化妆后一般美丽。
“阳子。”
“爸爸,这样一来就能继续实验了。”
“——我知道了。走吧,妳不后悔吧。”
鸟口感觉到警官的到来,正当要打开门的瞬间,两人移动了。
“啊啊,电梯!”
我拼了命地大叫。
除了鸟口以外,只有我的位置能看到电梯。
“住手!他们想死啊。”
布满了墓碑般的脏器之匣与血管的地面令全体的动作缓慢。
等到鸟口赶到时,电梯的门已经关起来了。
“糟了!”
阳子与久保与美马坂消失于电梯之中。
“放心,下面也有警官守着。”
抱着木场的青木大叫。增冈恢复了冷静,喊说:
“看清楚!不是到下面,是上面!”
“上面?”
这栋建筑还有上一层吗?
“从电梯可以到屋顶!”
电灯一闪一闪地明灭着。
“螺旋阶梯只到这一层。”
福本带着木下及数名警员进入房间。
轰轰声与重低音。全都,
停止了。
匣中化作一片完全的黑暗。

被骗了。
被那个狡狯又残忍的科学家欺骗了。
并没有打算杀死她们。只是想把她们装进匣子里。
为什么会死了?或许女人从一开始就是死的吧?自古以来,人类一直都是为了变得衰弱、腐败而呼吸、吃饭。只是让她们的这个过程提早到来罢了。
只要乖乖地自己进入箱子里就不会死了,因为精神腐败了身体才会跟着腐败。
讨厌被人烙上犯罪者的印记。
到底是放进去的方法不对?是箱子不对?还是拆下的方法不对?所以,在被警察抓到前,
想问出正确的做法。
科学家说: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不被人当成犯罪者。”
“就是让你自己——成为受害者。”
不懂他的意思。
“我教你人体所应有的正确型态吧。”
“人体之中有太多没必要的部位了。”
“不管是内脏、骨头还是肌肉都只是为了让脑髓存活的机械。人体只是脑髓的载体。”
“如此脆弱而危险的载体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们该更换更坚固、更持久的载体才对。这么一来,我们便能存活上百年、上千年。”
“你能区分梦与现实?”
“如果你一生只活在梦里,你何以得知那就是梦?”
“好了,我来为你切除多余的部分吧。不必担心,我办得到。这么一来世人就不会认为你是凶恶的犯罪者,而是可怜的被害者了。别怕,我很清楚你想做什么。你只要安心地在这个匣子里度过第二个人生即可。”
“好了,进匣子吧。”
胸中雀跃不已。
果然办得到嘛。只不过是做法错了而已。
觉得有点高兴。
总算能跟那个女孩子,跟柚木加菜子一样了。
进入匣子了。
脑髓似乎要融化似的,意识一片模糊。但是不管过了多久,头脑中的迷雾依然不散,幸福与不安的境界线摇摆不定。
手脚动不了。声音发不出来。
匣中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只听得到发电机轰然作响的声音,与管线里的液体流动声。
要在这种状态中度过上百上千年吗?
呼吸困难。
头脑麻痹。像触电一般麻痹。
想叫人也叫不出声音。喉咙干燥似火烧。
想使尽丹田的力气才发现,没有腹部。
觉得好可怕。这是地狱。这是永恒持续的无间地狱之拷问啊!
一亿年份的后悔与忏悔席卷而来。
啊啊,真羡慕那些女孩们。那些女孩们就是知道会有这种下场才早早就死去的吧。
对了,植物,当作是植物就好了。植物的杂乱意识能让人变得幸福。
不,或许矿物也不错吧。希望拥有那种无限接近无机物的硬质静寂。
但是我是有机物。
不,我是久保竣公。
还是说,我已经不再是人了?
在我的内部,动物与植物以及矿物开始共处一处。
名为久保竣公的事物已经不再存在。
扩散。
有如雾般,我充满了这个匣子的各个角落。
我成了匣子的形状。
充满了各个角落,恰恰好成了匣子的形状。
这样一点也不幸福啊。
被我杀死的女人们的腐败脏腑充满了我的脑髓。不是人,也不是木石。
在管线中流动的混浊汁液是腐肉的肉汁。
我是大啖腐肉而活的木石之怪。
没错,我是魍魉。
我是充满于匣子之中的莫名其妙的怪物,魍魉。
所以我的实体不在于我,而是在于匣子。
我是,魍魉之匣。
听到许多人声。
救救我啊,我不是匣子,我是人啊。
在太阳穴上用力,似乎感觉到我身为人类的轮廓变得明了一点了。用力,再更用力一点。
“呵。”
我只能发出这个声音。
听见科学家跟人争辩。
是谁?
我尽力专心听。
——这是妄想。
——不实验也不知道。
我绝望了。
被骗了。
我被那个狡狯又残忍的科学家欺骗了。
那个男人,美马坂幸四郎果然错了。
我只是活体实验的材料罢了。
根本没有什么永恒持续的无上幸福。这里只有无间地狱。
放我出去,把我从这个匣子里放出去。
血管连接的也是匣子,
气管连接的也是匣子,
一切的脏器,都是靠发电机运作的匣子。
我变成匣子了。
匣子是为了收纳东西而存在。
变成匣子本身也没有任何意义。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把我从匣子里放出去!
突然摇晃了起来。接在胸口上的大小管线发出霹哩啪啦的声音脱落。
“没问题了,永远的幸福等着我们。”
住口!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盖子打开了。
美马坂的脸出现在眼前。

灯光恢复后见到夏木津站着。
“夏兄,你——”
“小关,你的表情是怎么回事!简直像个被活埋的矿工嘛!怪了,怎么大家都一样!”
“你怎么还那么不慌不忙。”
“谁不慌不忙了!我刚刚才在楼下阻止了老头的上吊,并且还把老头破坏得一团糟的电线紧急修理过后才赶来的耶!我可是立了大功劳啊!怎么了,木场修,你受伤了吗?”
“闭嘴,你这个没用的家伙。电梯呢?”
“没问题,能动。”
京极堂打开电梯的门,引领大家进入。
屋顶恰似一座正方形的舞台。
太阳西斜,光辉灿烂的——不对,是皎洁明亮的月亮出来了。
照明只有月亮。
月光的聚光灯照耀着。
阳子茫然自失地站在舞台。
表情彷佛附在身上的妖怪已离去般地安详。
电梯出口附近有个匣子掉在地上。
匣子里装满了大量的不像血液也不像体液的液体。液体散落四处,一直延伸到阳子脚下。
她的脚下躺着美马坂幸四郎的尸体。
表情惊骇万分。
他的脖子被久保竣公,不,被久保竣公的残骸紧咬不放,不像是这个世间所应有的光景。
久保的脖子上清楚地印着指痕。
阳子为了扯下而用力勒紧过吧。
那是我认识的久保的脸。只是,久保已剩不到一半了。
原来这就是匣子里的东西吗?久保看起来是那么的可怜、渺小。我感到极度的悲伤。装过他的匣子,应该也是他的父亲兵卫制造的吧?
兵卫知道这些事情吗?
美马坂幸四郎被自己期望的永远生命的实验材料咬死了。
久保竣公变成了与自己热切期盼创造出来的匣中少女们相同形状,也死了。
唯一存活的阳子在月光的聚光灯下,静静而立。
静寂。那股声音已经停止。
木场制止了要向前迈进的青木,然后看着京极堂。
京极堂来到阳子面前。
“阳子小姐。我觉得有点遗憾。我原本并不希望让他死去。”
阳子微笑了。
“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了。或许还有别的路吧——但我已经选择这条路了。虽然您提示了我许多可走之路——请原谅我。”
然后,深深地低头。
京极堂就这样静静地退后,催促木场上场。
木场看着阳子。
阳子抬头,作出有些悲伤的表情。
“木场先生——对不起,请问您——没事吧?”
“我没事,这点小伤算个屁。”
木场与阳子的视线交叉了,我想这是他们自相遇以来的第一次。
木场向前。
“父亲——死了。他则是被我杀了。”
“嗯,看就知道咧。没受伤吧?”
阳子点头,伸出双手。
“美马坂阳子,以杀人暨伤害之罪名逮捕。”
木场拿出逮捕绳将阳子绑起来。
“拿逮捕绳应该是妳比较擅长吧。”
“咦?”
“恶党,束手就擒吧!”
木场说了这句话后,以他那张凶恶面孔笑了。
我想木场正想着,今后能与阳子正常地交谈了——吧。
夏木津也在现场。
增冈在他背后。福本、鸟口、还有青木都静静地站着。
京极堂看着美马坂的脸。
他肯定很讨厌扮演这种角色。因为,一切的故事毕竟都不是属于他的故事。
不知京极堂是以何种心情送别美马坂的。
我似乎多少能理解。京极堂与美马坂是同类的人。美马坂自己进入了故事之中,又早早就到了另一侧去,所以我这位古怪的朋友想必有些不甘心吧。
月光明亮地反射着太阳的光线,照射在屋顶上的尸骸上。
或许死过一次的光芒不会带给生物任何的影响,但不知会为这两具躺着的尸体带来什么影响呢?
阳子在木场的陪伴下缓缓地下了舞台。
我为了摆脱这股过分的静寂感,按下了升降机的按钮。
在背后月的视线的注目下。
11
十月十四日,我的单行本《目眩》的样书完成了。我带着赠书爬上晕眩坡,拜访京极堂。
老实说这半个月来,我几乎成了废人。并不是事件影响,而是我自己的关系。我本来就是这种人。不过在这段期间,鸟口曾来访过几次,向我报告事件的后续消息。
技师甲田禄介知道一切内幕。
他知道自己造的是什么机械,也知道用在什么地方——
甲田十分清楚美马坂的研究的重要性,他在人品上也很钦佩美马坂幸四郎,认为他是个天才。但是很意外的,他是个热心的净土宗信徒,所以对于美马坂的思想本身长期以来抱持着强烈的疑问。
他说,他在听到加菜子被如何处置后就对一切生厌了。甲田当然认识生前的绢子。也很快就察觉到阳子与加菜子的关系。
医学并非只靠理论存在。支持理论的技术也是不可或缺的。因此,那间研究所可说有一半是甲田的作品。他莫名的就是无法忍受这点。也不是说真的造了多邪恶的东西,但就是觉得难以忍受。
甲田在短时间内就跟雨宫亲近起来。
或许是因为雨宫跟甲田一样出身于技术领域吧。
然后,甲田完全厌恶起自己的工作了。
久保来访时,美马坂指示甲田再次激活匣子。
甲田讶异于美马坂要对没有受伤的男子做什么,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后感到十分烦闷。
“要是我没做这种东西的话,那个青年就不会变成那样了。这也是我的错。”
据说他是这么说的。
年老的技工面对多数的闯入者,预感到结局的来临,企图自杀。
那间研究所的加护病房也兼集中管理室。机械的本体分成一楼与二楼。铁门中全部都是人工脏器。甲田按照顺序一一将之破坏。我想那是美马坂在看过计量器的数值之后的事情。甲田最后破坏了动力室的配电盘,等燃料用尽的同时上吊了。
可笑的是,夏木津从头到尾观察着他的行动。等他全部破坏殆尽上吊了之后才出面阻止,修理好配电盘,确保由外部供电之后才上楼来。
他这次总共阻止了两个人的上吊。
木场如自己所说的一样,只受了轻伤,别说是入院,连医院也没去。反而青木还比较严重,听说肋骨的裂缝裂得比入院前还严重。不过这位青年不愧是前特攻队队员,十分强健,十天后就出院了,还与京极堂一起来拜访我家。
我刚好为了单行本的讨论而出门。听妻子说,他看来气色很好。
木场似乎没受到什么处分。看来我们在乘坐夏木津的疯狂飞车时,京极堂已经跟大岛警部疏通过了。
他还真是个不容小看的男人。
报章杂志完全没有关于这个事件的报导。只作了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自杀——的虚假报导。幸亏,前天晚上发现的久保的手脚并没发表那是久保尸体的一部分,结果变得十分暧昧且不透明。而且在自杀的消息之后,关于久保的丑闻报导也嘎然停止。不知是背后受到压力,还是说媒体的关心也不过尔尔。
不知阳子受到了什么处置。
《实录犯罪》当然掌握了真实,可是等了又等,一点也感觉不到他们有心报导。别说是报导,现在连下一期的刊物都还没发售。附带一提,增冈说夏木津拿到的侦探费不必还,所以全数都归他所有,只不过右手进左手出,全都落入了赤井书房的口袋里。
当然,是当作那台冒牌达特桑跑车的修理费。听说社长赤井打算用这笔钱来改造成丰田汽车的轿车。
夏木津躺在京极堂的客厅里。
连鸟口也在。听说在事件之后他三天两头老往这里跑。
屋主则是十年如一日,摆着一张臭脸看着难懂的书。我坐到我的老位子上,从包袱里拿出两本刚印好的著作。京极堂很高兴地——或者说,大笑着呼叫夫人过来,说:
“大家看哪,这是关口的书啊。”
不知是在褒奖我,还是在把我当傻子耍。
“装订很不错。虽然肯定会滞销,但真的是本好书。恭喜了。”
说完又笑了。看来应该是在把我当傻子耍吧。
夫人则真心诚意地为我高兴,泡了杯热红茶给我。接着也笑着说:
“这下子得好好庆祝一番才行呢。”
夏木津躺着,看也不看一眼地说:
“也给我一本吧。”
鸟口虽然客气地说要自己买,不过京极堂立刻接在他后面说:
“那就在我的店里买吧,这本就卖你了。”
听到他的风凉话,鸟口立刻回答:
“唔嘿,这样太过分了啦,那我不就真的得买了。”
鸟口果然还是想耍迷糊啊。
“对了对了,听说福本辞掉警察的工作了耶。”
鸟口突然想到似地说了。
“好象改行去牙刷公司上班了。”
消息还是一样灵通。
“然后楠本君枝把那间房子卖了。寺田兵卫把信徒喜舍的钱全部归还了,不够的部分就靠卖掉那间住了三代的道场充数。至于二阶堂寿美用掉的部分就不追究了。”
大家都卖了原本住的箱子吗?
“兵卫似乎等侦讯结束就要出家喔。反正他也没犯罪,很快就没事了吧。而君枝女士则是打算等安定下来之后要搬到高圆寺的公寓住 。”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这是我赖以维生的技能嘛。”
“哎,说的也是。喂,京极堂,那阳子小姐——结果怎么了?”
京极堂略扬起单边的眉毛,说:
“应该有酌情量刑的余地吧。那种状况也适用于心神丧失状态。更何况为她辩护的是增冈先生,更是叫人放心。他很优秀,也很了解阳子小姐。只不过事件本身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木场大爷又得写一堆悔过书报告书的,肯定又会发牢骚说想活动筋骨吧。”
“不知木场大爷——能不能打起精神。”
看过爱上的女人的内心黑暗,又亲手将她逮捕。
心里肯定很难受吧。
我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大笨蛋,你一点也不懂木场修这条汉子!”
夏木津站起来。
“——那家伙像块顽强的豆腐,给他三天就又生龙活虎了,生龙活虎。个性执着却又不怕打击,而且还极端习惯失恋。”
虽然是莫名其妙的比喻,不过我好象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夏兄,这么说来,那时你说的阳子深爱的人是——美马坂教授吗?还是……”
原来不是木场吗?
夏木津一口气喝干红茶,
“大笨蛋,那种事谁还记得啊?”
他说。
天气已经完全进入秋天。这个家的猫似乎已经不再到檐廊上睡午觉,见不到牠的踪影。
我问京极堂一件那之后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喂,我说啊,魍魉到底是什么?你那时说什么魍魉是境界线之类的,那是什么意思?另外,你的驱魔最后算成功了吗?”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看了我一眼。
“你这家伙理解力真差耶。魍魉这种东西啊,本来就不是会附在人身上的妖怪,所以本来就驱除不了。”
“驱除不了?那不就……?”
“魍魉啊,本来就是在泽川之地模仿人的声音来迷惑人的妖怪。有外型却无内在。什么事也不做。是人类本身变得迷惘。”
“人类本身?”
“那你驱除的是?”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摇晃他们内心的中心部分,把多余的东西晃落而已。像这样缓缓地摇晃。”
那我多余的东西也被晃落了吗?
“关口,没必要想得太复杂。比如说山就是异界,是他界,是另一侧的世界。海也亦然。但泽川不同。自古以来低地湿地泽川湖沼之类的地方都是境界线。所以魍魉才会站在境界线上迷惑人类。魍魉出于水,巡绕周边,但就是不到中央来。因此他不出于土。勉强由边际到中央露脸的话,就会害自己陷入只能从土中挖尸来吃的境地。”
“那你对御筥神说的那些装神弄鬼的话又是什么?谎话吗?”
“我不是早说过了?我只有两件事没做过——没说过谎跟没绑过和尚头(注一)”
注一:此句原文中,说谎的“说”与绑发的“绑”同音,为同音俏皮话。
“你上次不是说是丸髻(注二)?”
注二:一种日本传统女性发髻。多为已婚者所扎。
京极堂连呼“好象是这样,好象是这样”,大声笑了。鸟口也跟着笑了。
“关口啊,总之,魍魉是属于境界线上的怪物,所以不属于任何一方。随便对他出手就会受到迷惑,小心一点比较好。你这种人特别容易受到另一侧的魅力所蛊惑。”
京极堂恢复认真的表情说。
过了不久,很难得地伊佐间屋来拜访京极堂。
他说这近一个月来都在山阴地方旅行。
还买了一堆很符合他作风的、不知在哪买到的珍奇民间工艺品当作礼物,我选了个河童倒立模样的玩意儿。
问他钓鱼之旅如何,他回答:
“嗯,钓鱼很棒。”
问他钓到多少,他回答还过得去。然后勉强改变话题说:
“这事先不管,我碰到一个怪人了。我们住同一旅馆,嗯,真的是个很怪的家伙。”
看来是没钓到了。
“我是在岛根的川合这地方住宿时碰到他的,那里有间叫做物部神社的神社,啊,中禅寺你应该听过吧?”
“十月九日有庙会嘛?我记得那里的庙会好象会举行骑马射箭的表演?”
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肯定很清楚。
“对对,一堆插了旗子的马跑出来,然后还有巫女跳舞。我就是去看这个。庙会前一天,跟那家伙住同一间旅馆。那个人看起来一脸愉快的样子,嗯,看起来好象真的很幸福。只不过衣服脏了点就是了。天气已经蛮冷了,他还穿开襟的衬衫,没有外套,底下穿著皱巴巴的灯芯绒裤,满脸傻笑。然后……”
开襟配上灯芯绒?
“还带着这么大的铁箱子。”
匣子——?
“然后他一直很小心翼翼地抱着。连庙会也带箱子去看。偶尔还会打开盖子,对箱子里面说:‘看,是马喔’或‘巫女在跳舞了’之类的话。很奇怪对吧?就像是夜市的——”
伊佐间屋后来的话我都听不到了。明明他就在我眼前,却好象不断在远离。
带走加菜子的雨宫,在逃亡的最后到了岛根县。
没有换洗的衣物,身上的钱应该也用尽了。
到底是怎么去的。
而且——
由伊佐间屋的话听来,他果然还是成功获得了幸福。
他适应了环境。
伊佐间屋还在说。
“——啊,很好笑吧。实在太可笑了,我就问他那个箱子里放了什么,结果——”
我浮现不可能的想象。
想象匣中的加菜子还活着,带着日本人偶股美丽的脸庞,恰恰好收在匣子里,以铃声般清澈悦耳的声音说:
——呵。
然后对我微笑了。
“——结果他说:‘被您注意到了吗’,并打开箱子给我看,里面是——”
里面是,
“里面放了黑抹抹的像是鱼干的东西。”
“这——”
鸟口说。
“——通知木场先生比较——啊,应该没用吧。”
雨宫是杀人犯。
但是就算知道此事,木场也不会去逮捕他。
雨宫他——
“雨宫他就算被逮捕送入监狱,也能适应环境获得幸福吧。”
对他而言,法律一点效力也没有。
“或许吧。”
京极堂说。
“美马坂费尽心思努力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事物,雨宫却早就得到了——”
他后面的话很难听清楚。
不过我想,他想说的是这样。
——美马坂真笨哪。
“雨宫现在也很幸福吧。”
“应该没错。要幸福其实还不简单?”
京极堂望着远处。
“只要别当人就成了。”
这家伙的性格真是扭曲。那么最远离幸福的就是你,第二则是我了。
夏木津又睡了。京极堂在看书。鸟口跟伊佐间屋聊天。
我想象着。
独自走在荒凉大地上的男子。
男子背上的匣子里装了个美丽的少女。
男子心满意足,不断、不断地走下去。
即使如此,
我还是,不知为何——
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完>

杯户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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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4 09:23:30 |只看该作者

姑获鸟之夏(京极夏彦)

名词解释
  
  姑获鸟--

  姑获鸟又名夜行游女、天帝少女、鬼鸟、青鹭,其所在传说必有磷火,亦即小雨暗夜之时,闪淡蓝之光、仿佛挂在松树上献子神社之蓝色龙灯。

  --《七七四七三》

  姑获鸟--

  鬼神之类。常吸人之魂魄,荆州多。附毛之飞鸟,毛脱则变成女人,此为产妇死后化身,故胸前有双乳,喜捕人子养之视为己出。凡有小儿之家,入夜不宜露其衣物。此鸟夜飞来以血沾衣以作标志,小儿因而抽搐惊吓成疾,此谓无辜疮。此鸟全为雌鸟物雄鸟。七、八月夜间飞行惑人。

  --《本草纲目》

  姑获鸟之由来--

  产妇久不分娩,胎中婴儿生命残存,母亲由此心生妄念,变为怪物,抱子夜行。婴儿啼哭声谓之姑获鸟啼。

  --《奇异事谈》

  姑获鸟之事--

  生产死去之女人,由于怨念,变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声欧巴雷、欧巴雷地鸣叫。

  --《百物语评判》


序章
  
  我,

  也许,现在醒来了。

  这里是哪里?

  我在做什么?

  我浸在微温的液体里。

  我闭着眼睛吗?

  还是张开眼睛?

  很黑,

  很安静。

  我弓着身子浸在液体里。

  听得到声音。

  在发什么怒呢?

  不,在悲伤什么呢?

  我的情绪很安定。

  我紧握着拇指,

  我的内脏向外面敞开,

  我的内脏系在何处?

  觉得些微寒冷。

  我,

  醒着吗?

  「妈妈!」



   壹
  
  走完漫长而坡度缓和持续倾斜的斜坡尽头,就是目的地京极堂。梅雨季已过的夏天阳光,并不是很清爽。斜坡途中完全没有像树那样的遮阳物。只有咖啡色像土墙的东西绵延持续着。我不知道土墙内究竟是民房或者寺院或疗养院什么的。说不定是公园或庭园。但冷静地想想,如果里面围着的是建筑物,那面积又嫌太宽广,所以,我想,是庭园什么的吧。

  斜坡没有名称。

  不,正确地应该说,也许有,但我不知道。一个月一次,不,有时候,两次、三次的爬这个斜坡去京极堂,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次这个斜坡路了。可是,奇怪得很,对我而言,从我家到这个斜坡,一路上街上房子的排列、途中所有景况的记忆都显得暖昧模糊。别说斜坡的名称了,就连附近的地名住址之类的,我也完全不清楚。何况是墙内有什么,我压根儿不感兴趣。

  阳光突然阴暗下来。气温没变。走到斜坡约十分之七的地方我吐了口气。

  快到斜坡尽头时,左右两旁即出现岔路。土墙在那儿弯成左右两边,隔着岔路有竹林和几间相连的民家。再向前走,开始看得到稀稀落落的杂货店、五金店等。然后,再住前走一会儿,就是隔壁镇上的繁华街了。

  京极堂可以说正处于镇与镇的交界处。在地址上,算是邻镇。京极堂离镇上很远,原来担心客人不会上门,但也由于如此,说不定更吸引邻镇的人上门。

  京极堂是一家旧书店。

  京极堂的店主是我的老朋友。我总是弄不清楚他到底想不想做生意?总之,书店里摆的多半是卖不出去的书。京极堂所处的位置,怎么说都不算是理想的商业地区,尽管店主自诩老客人很多,生意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我很怀疑。再怎么说,京极堂销售的尽是其他旧书店敬而远之的专业书、汉文书之类。而掌握到同类书的同业也会把书转到这里来。所以,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的同类书就更多了。因此,京极堂吸引了学者和研究者等固定客户,其中不乏千里迢迢闻风而来的好奇的人。不过,这些都是那个店主自己说的,真实与否是个谜。我认为,实际上是店主在副业方面的收入安定所致,但是,他从不提这档子事。

  夹在疏落竹林中的面店旁边就是京极堂。京极堂前面有个小森林,森林里有座小神社。京极堂的店主原本是这座神社的神主(译注:在神社工作,以祭神为业的人),现在也还是神主,神社举行祭典等仪式时,他也会上祈祷文,不过,我从来没看过他那时的模样。

  我稍微抬眼望了一下店主亲自写的看不出高明与否的「京极堂」匾额后,钻进敞开着的门。就像每一次一样,店主用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正在读线装书。

  「唷。」

  我发出不像是招呼的古怪声音后,坐上帐房旁边的椅子。同时也搜寻着椅子四周尚未整理堆积如山的书,当然,我是在找新到的便宜旧书。

  「你也真是个不安份的男人!打招呼就好好地打招呼,坐就好好地坐,看书就规规矩矩地看,你也太不专心了吧。」

  京极堂店主眼睛不离正在看的书说道。

  我根本不理会他在说什么,眼睛只顾着搜索布满灰尘的书。

  「怎么样,有什么有趣的旧货吗?」

  「没有!」

  京极堂店主间不容发地说道:

  「所以,我现在在看这种书。话说回来,小伙子,有趣不有趣,当然是看你的标准喽,大致说来,世间没有无趣的书,什么书都有趣。可以说,没看过的书大致上都很有趣,至于读过一次的书,如果要觉得更有趣的话,就得再花点儿时间看,就这么回事儿。对你来说,有趣的书不仅是这些堆在这里还没整理的,还有那边书架上的书,几年前就已堆满灰尘排在那里了。容易找得很,你赶快选了以后,买下来吧。给你打点儿折扣。」

  喋喋不休地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后,这个脾气古怪的旧书店老板,微微抬起脸笑了。

  「我只对触动我心弦的书采取行动。只要认真读的话,可能会觉得每本书都有趣,不过,我所追求的读书显然和你不一样。」

  我一如往常般无所事事地交谈。丝毫不顾及我的反应,他的话题就像个偏执狂似的逐渐膨胀。像这样从鸡毛蒜皮小事开始的交谈,结果,后来多半总会转成论及国家大事那种夸张的话题。我听了觉得好玩,便刻意地闪开正题故意回答毫无意义的话。店主又用那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用更轻蔑的语气说道:

  「我搞不懂你这种不热心的读书家!说起来,上我这儿来的客人都对书很执着。你的读书欲望超出普通人许多倍,对书却太不执着了,因为你把看过的书几乎都卖掉了,很过份。」

  我的确将买来的书卖掉了八成,然后,每次都会遭到这个脾气别扭的朋友责怪。不过,他尽管满腹牢骚,但收买我的书的正是坐在眼前的这个男人。

  「因为有我这种人存在,所以你的生意才能成交吧。如果大家都不卖书,旧书店不就成了抓不到鱼的渔夫了?并排在这书架上的你的猎获物,不都从像我这种你不满的卖书人那儿钓来的?」

  [有人竟然把书和鱼相提并论!」

  说完,京极堂店主显得有点儿吞吞吐吐的。在这种交谈中,我被他反驳的时候比较多,所以,看到这个朋友一时无法提出机伶的反驳,我的心情感到些微的愉快。平常这种时候,我很快就会被反击,所以,岂可让胜算溜走,我赶紧插嘴说道:

  「哎,书和鱼还不都是一样。生意人中哪有像你这种把卖的鱼摆在架子以前全都尝了一遍的稀有人种?书店老板通常不是这样读要卖的书吧。为了想买那本书而特地到店里来的客人该怎么办?」

  「呵,旧书店里的书都是主人的。既不是别家出版社托管的,也不是在替别人卖书。这家店所有的书,全都是我买的。要读要当枕头随我高兴,别人没有挥嘴的余地。客人是为了要我卖书才上门,我了解客人想要书的心情,所以,不是也卖他们了吗?再说,我现在看的多半是非卖品。」

  京极堂不知何故很高兴似的,把手上线装书的封面展示给我看。他在看的是一个叫鸟山石燕的画师所写、江户时代的书《画图百器徒然袋》。这本是非卖品,确实是他的藏书。然而,只是很巧合地,现在读的书是如此,而他几乎读遍准备卖的书也是事实。虽然没有恶意,但我经常揶揄这件事。实际上,也基于这个事实,我才怀疑京极堂究竟有无做生意的意思?据我了解,他确实有着以自己想读的书为主而大加收购的作风。不过,因为他感兴趣的书很杂乱,所搜集的书种类幅度很宽,反而因此能够肆应需求。

  京极堂表情显得更开心了,说道:

  「呵,上来吧!」

  终于让我进了房间。

  「老婆不在,没咖啡喝,反正你这人也分辨不出咖啡和红茶的味道。就忍耐着喝变淡了的茶吧!」

  他边拿起原先就摆在津轻(译注:地名,在日本青森县)漆矮桌上的茶壶,京极堂老毛病不改地边说着失礼的话。

  「说什么呀?看起来虽然是这样,可是,分辨咖啡的香味我可在行哩!」

  「呵呵呵,你在说笑吧,最近有一次,你在咖啡店点了哥伦比亚咖啡,小妹弄错了端来摩卡,你明明不知情,反而向她解说自己其实喜欢摩卡的酸味什么的,不是吗?你呀,勉强算得上是个文人,你想说明事情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不过,坐在一起的我可难为情了。」

  京极堂喋喋不休地说着让人觉得不愉快的话,而且真的拿出了变淡了的茶。但我在走坡路时流了很多汗,所以,即使是这种茶也觉得挺好喝的。

  大约十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全都挤满了书架,和在店里的印象完全一样。如果换了是主人的房间那一定更惊人,他的妻子始终抱怨到处都是灰尘,她不悦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这种情况并非货品侵占住的地方,相反地,就如刚才他自己说的,是因为藏书已满溢到店面了,所以只好把这些书卖掉来得正确。

  我一进入房间,书店就算打炸了。有时候聊得起劲,连晚饭都会忘了吃。

  我原本从大学领取微薄的资助金,从事粘菌的研究。但无法维持生计,所以,现在写杂文贴补生活。这个工作在时间上很自由,除了截稿前一段时间以外,像这样从中午开始闲聊打发时间都无所谓。京极堂虽做得不很起劲,但总归是生意。起初,我担心自己是不是会添人家麻烦,可是,如刚才所说的,看他丝毫没做生意的意向,所以,渐渐地我也不在意了。

  只不过,这个眼前的友人,尽管愿意配合我的空档和我交住,可是,对我写的东西却完全不理解。我原本专攻文学,但为了肚皮,只好替给少年看的科学冒险杂志和不是很正派的三流杂志等匿名执笔,所以,被称作穷酸文人我也没话说。

  「嘿,今夭谈什么话题呢,关口老师。」

  京极堂说完,抽起纸烟卷来了。

  和京极堂的交住可以追溯到学生时代,大约有十五、六年了吧。学生时代的他,不健康的模样看来像个肺病患者,整天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看的又是比较硬的书。

  当时有点儿忧郁症症状的我,怎么都无法习惯粗暴的气质,但也无法认同软弱,只一迳地喜欢孤立。可是,这样的我,却很奇怪地和这个性格古怪的男人熟稔了起来。他和我真是本质完全不同的人,和突然会陷入沉默忧郁状态的我相比,他真是个雄辩家,而且,社交范围很广。托他的福,我经常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和理应敬而远之的人交住,但我都不说话。陷入忧郁状态的我怀着抗拒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始作俑者硬拉着我加入聚会的他,竟然对聚会露骨地表现出不愉快,这一点,我怎么都无法理解。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去,可是,我这个教人匪夷所思的朋友,却一面骂人家傻瓜笨蛋,却又一面听这些傻瓜笨蛋的谈话,然后,每一次都大发雷霆。

  当时,京极堂可能在享受发怒的情绪吧,结果,我被卷入他的步调,等发现时,忧郁症居然痊愈了。一旦起伏激烈的情感消失,而一迳往牛角尖钻的事情也沉寂了以后,对忧郁症患者而言,真有着无可衡量的治疗效果。

  京极堂拥有惊人的和日常生活无关的知识。特别是从佛教、基督教、回教、儒教、道教,以至于阴阳道、修验道等,他对各国各地的宗教和习俗、口传之类的知识丰富,吸引了我。另一方面,京极堂也对我因接受忧郁症的治疗而积蓄的神经医学、精神病理学、心理学等的知识感兴趣。

  因此,我们既议论也讨论。我想,和当时大部分学生们议论的内容虽有悬殊的差异,但我们对等地谈论政治、金鱼的饲养、美味料理店的招牌姑娘有多可爱等话题,总之,那全是昔日年轻时代的话题。

  此后,过了十几年。

  两年前,我因为成家了的关系,辞掉了大学毕业后一直持续的粘菌研究,决定专心从事一直当作副业勉强糊口的写作工作,所以,搬到现在住的地方来。京极堂也在同一时期,辞去了高中讲师的工作,原以为他有意专心做神主,却没想到竟突然地增建住宅,开始经营旧书店。

  从那以后,每当我在写小说时碰到瓶颈,或者什么有趣的事件发生时,就像学生时代那样地,会来这里,花很长的时间闲聊。虽说这也是写作工作的一环,但实际上,也可能是为了回味被生活逼迫得几乎遗忘了的学生生活而来。以前很瘦的京极堂大学毕业后立刻结婚,现在虽然稍胖了,但是,那副不健康不快乐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变。

  「你认为,怀孩子能怀二十个月吗?」

  我缓慢地问道。

  咚、咚,不知从哪儿传来太鼓的鼓声。可能是夏天即将举行什么祭典的练习吧。京极堂既不吃惊也不感兴趣地将吞进的烟缓缓地吐了出来。

  「你竟然问起我这个既不是接生婆,也不是妇产科医生的人。难不成你认为我会有连接生婆、医生都想不到的稀罕答案吗?」

  「哎,被你这么一盘问就不好说了。我只不过想问你,假设有个怀孕二十个月的女性,她的腹部应该比普通孕妇大上一倍,可是,却完全没有生产的迹象,这很不寻常的唷,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世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关口君。」

  这句话,是京极堂的口头禅。不,说是座右铭也行。如果只从语言的含意考量,可以说是现代现实主义具体化的表现,但他的意思好像不是这样。京极堂将变短了的纸烟深深地吸进最后一口,做出一副很无味的表情后,继续说道:

  [大体上,世间只存在该存在的事,只发生该发生的事。人类总在自己所知道仅有的常识、经验的范畴内思考,误以为这样就算了解了宇宙的全部,所以,一旦碰上稍微超出常识和不曾经验过的事件,大家就异口同声地不可思议、畸形什么的骚动起来。从来不去想自己的出身、经历的人,怎么可能了解世间的事?」

  「你在讽刺我吗?我确实不了解世间所有的事,不过,多少还知道也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是针对你说的。」

  京极堂有气没力地说完后,把放在烟灰缸旁的像壶子样的东西挪了过来,说道:

  「我指的是一般人。」

  「好啦。反正我的确只能在你所说陈腐的常识范围内理解事情,所以,才来这里听你说话的,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有超出常识的见识喽?我倒觉得你的常识比我更丰富哩。被你这么误解我可伤脑筋哩。虽说具备常识、文化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过,那只在限定的范围内才有效,如果以为全部都能活用的话,就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京极堂似乎在我说的话里鸡蛋里桃骨头。如果真是如此,今天,恐怕无法针对这个话题和他谈了。因为即使是多无趣的话题,只要是京极堂感兴趣的,就能说上一整天,可是,假如不感兴趣,他就有硬转变为其他话题的习惯。不过,无所谓,今天,对于他到底会将话题牵扯到哪个方向,我倒反而乐观其成。

  「呵,假如真有这种处于异常状态的孕妇,通常,在这种情况之下,会去看医生吧。由于是极少见的症状,所以治疗了以后,会用不知什么样的形式发表吧。如果这样的话,我应该也会知道才对。可是,很不凑巧,我并不知道。所以,是不是在治疗期间,医生只向你一个人透露消息?不过,这也不可能,医生不可能将患者隐私透露给陌生人。何况,找个对医学完全无知的你商量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万一真的如此,你也不会来找我吧。所以说,你的资讯来源并不是医生。」

  京极堂停顿了一会儿,杨起一边眉毛,看着我说道:

  「所以,是哪个孕妇或孕妇的家人来找你商量的吧。那个孕妇可能因为有什么隐情无法去看医生,或者现在的主治医生无法信任等,嘿,有很多种可能性。总之,商量的内容既不适合找那种写杂文的人,但也不是你偷偷刺探来的吧。所以,这件事不仅你知道,还有其他不特定多数者知道,我这么想应该没错吧。这一定是风闻,是完全没有医学根据的、一般所说世俗的风闻吧。如果是这样,包括你在内,知道这个风闻的人,大家一定像通俗小说家写因果现世报和怪谭那样地加油添醋。什么作祟啦、报应啦,不,甚至还有把这个领域和科学连接起来的大笨蛋,不是有心灵科学字眼什么的吗?总之,你把话题带到我这儿来,不正希望我说出能证明那个不入流传言是真实的话吗?你可能有意替三流杂志撰写你所擅长的充满怪异味道的稿子,但是,可没那么简单喔。」

  京极堂终于吐了一口气,一口喝完冷掉了的淡味的茶。

  「你说得太过份了吧。」

  我虽然表示了抗议的态度,不过,老实说,他说的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我也接不下话了。

  [你明知道我最讨厌这种愚蠢的臆测,却利用这一点,太过份了吧。我说的话,到了你笔下,就完全变成幽灵啦怨恨啦什么的。」

  「你不是喜欢这种话题吗?」

  「可没有人说讨厌喔。创作里的怪谭话题当然喜欢呀!说起来,提到从前的人培植的文化啦精神生活什么的时候,所谓怪异谭就不可或缺了。可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丧失了本质。江户时代山村乡野所谈的妖怪谭,和现代都市所说的幽灵谭,含意当然不同。对现代人来说,怪异只不过是无法理解的事物而已。不懂的事就说不懂,却硬要藉无聊的理论来让自己容易了解,因为有这样的曲解,所有事情就变得很奇怪。把这些事解释成和灵魂有关系,那可大错特错,我讨厌抢搭这种风潮的愚蠢事情。」

  「但是,你不是拥有类似拜佛的副业吗?听说生意好得很呢。」

  京极堂的副业是拔除着魔附体、恶灵的祈祷师。如果说神主是他的正业,那么,祈祷师也许可说是正业的延长。他所做的和神道有所不同,是属于一种信仰拔除驱魔的宗派,做法和神道不一样,极不寻常。这个工作受到很好的评价,但是,他不太想多谈这个不寻常的生意。

  刹那间,京极堂表现出与其说厌恶不如说吃惊的表情。我内心好奇的虫儿开始蠕动。我一直就想详细地问有关这个不寻常生意的事。即使激怒他也无妨,希望他能和盘托出,于是,我说的话更富桃拨性了:

  「不是吗?拔清被狐狸附身而死的孩子身上的鬼祟,不正是你另外一份工作吗?你自己的立场是不能轻视鬼怪啦幽灵的唷!」

  果然,他显露出相当不愉快的表情。这男人不愉快的表情真是无人可比。

  「关口君,和你写的无聊的文章不同,宗教可是理论性的东西喔。只强调宗教方面的奇迹啦幻觉啦异常部分,并加以渲染,才会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啊,只注意到违反自然科学整合性的部分,对于已完全习惯合理性的现代人来说,当然感到值得怀疑。但另一方面,一味地认为非合理部分全是寓言、教训也不对。更容易理解的寓言那么多,那些充满佛教味儿捏造出来的话根本就是多余的了。」

  「听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根本没有回答嘛。」

  「嘿,你听好!说宗教荒唐无稽、谎言而加以否定,或者说那是道德、教训什么的,但世间有宗教仍是不变的事实。结果,没有信仰的人,轻视有信仰者。另一方面,怀有信仰者又批评无信仰者不对什么的。至于我呢,不过是他们之间的桥梁而已。拔除附身魔这档子事谁都会。可是,宗教家不那么认为。科学家也判断是他们理解的范畴以外,所以,彼此的关系一直都不顺,彼此都不去正视看得到的事情,以为,看不见就是不存在。」

  「和你一谈,话就变抽象了。一言以蔽之,一直被认定是非科学的领域,现在已能用科学解说,并且可以运用在治疗鬼怪附身和被诅咒者身上。罗哩罗嗦谈着理论,其实,这不就是刚才被你大为轻视的心灵科学吗?」

  「不一样。科学应该是具有普遍性的。在相同的条件之下,实验的结果必须一样。可是,心灵、灵、魂、神呀佛的却无法如此。即使是相同的宗派,人还是不一样。所以,这不是科学能应付的领域。关于脑的作用,都无法做物理性的解说了,何况是心灵、灵魂?心灵是科学唯一无法解的领域,所以,所谓心灵科学这个字眼是值得商榷的!」

  「可是,你刚才不是提到什么科学和宗教的桥梁这种话吗?」

  「所以说做桥梁呀。要让科学家白天看到幽灵,让宗教家即使不念咒语也能使幽灵消失!总而言之,必烦先在脑子里将这些想法正当化!」

  不懂。

  「这不就等于主张灵魂不存在吗?」

  「哎,有灵魂唷。看得见、摸得到、声音也能听到。可是,并不存在。所以,无法用科学处理。但是,如果因为科学无法处理,就认为是捏造的可就错了,实际上是存在的。」

  我相当地混乱。京极堂用望着可怜孩子的眼神看了看我,顺滑地摸了一下刚才那个壶的盖子。

  「所以,你写的稿子对我的工作会产生坏的影响。仿佛幽灵怨灵真存在似的,你会胡说八道地写吧!科学根本无法解的事物却像已解说了似地写,甚至还写着总有一天会解说清楚。要不然,就是写些世间上的确存在着连科学都无法解释的恐怖的事。你两种都会写吧!由于科学永远无法解说,所以,站在科学那一边的人,总有一天会否定那玩意儿是非科学的。神秘主义者会变得更封闭,像以前的贵族似的利用根本失去效力的护符啦符咒什么的大大地赚钱,而所谓心灵科学等,将会像猫产卵似的,虽然不可能,却蔚为风气。」

  他的比喻一直都很有意思。

  「原来如此,我不是很懂,但懂了一些。不过,以你的论点,如何评论我那一知半解的心理学和神经医学呢?」

  我从胸前的口袋拿出纸烟和火柴,点上火,瞬间,发出磷火燃烧的冲鼻味道。我非常喜欢这种味道。

  「如果说心灵是科学无法处理的领域,那就表示是伪造物吗?」

  「神经的结构全都一样。治愈神经方面的病是神经医学吧。这和治愈痔疮是一样的。神经和脑连接,脑的结构也一样。目前在这方面并没什么进展,但很快地就会像治疗痔疮那样简单了。」

  [痔疮痔疮的,痔疮现在也还不是那么容易治疗的哩!」

  「尽说无聊话,别打岔。」

  京极堂说道,怪异地笑了。

  「换句话说,将脑和神经这种身体的器官当成心灵、灵魂那样的东西,是错的。那个井上博士也完全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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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错误,因为他把任何事情都说成和神经有关系,结果呢,后来不得不否定曾经那么喜欢过的妖怪。你不觉得很悲哀吗?」

  井上博士,指的是明治时期(译注:一八六八--九一一年)的哲学博士井上圆了。

  「可是,神经因为受到影响会看到怪异现象,现在不也存在吗?井上圆了身为明治时代的人,已经算进步的了,没必要说他不好。]

  「我可没说他不好,我说他很可怜。而且,就像你说的,脑和神经与心灵的确有密切的关系。尽管如此,但毕竟和他所说的并不一样。」

  话说到这里,京极堂的眼神确实流露出愉悦。和他交住不深的人大概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情绪。他那不高兴的表情几乎不变。而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总算有点儿了解。在这种时候,这个朋友会更加饶舌。

  「心和脑是相互的,呵,就像流氓和酒家的关系那样。无论哪一方受损了,就会发生很麻烦的纠纷。但是,彼此如果都满意的话大概就能收拾。脑和神经可以做物理性的治疗,但是,心灵和这些器官不同的证据是,即使恢复正常状态也有无法收拾麻烦的时候。在这种时候,宗教可以发挥效力。所谓宗教,就像脑支配心灵似的是一种神圣的诡辩!」

  「最后一句我不懂。不过,总说一句,我知道神经医学是有效果的。」

  我以为会被骂那是无用的学问,但是并没有,所以,稍微安心了。

  「不过,心理学方面,怎样呢?」

  「那是文学的范畴。只对共呜的人有效,是科学产生的文学!」

  京极堂很愉快地笑了。

  「心理学比民俗学有趣!心理学是从一个个患者当中采取样本,先从中引出一般性法则的吧?民俗学则是从村庄这种共同体采取样本后,再去探索其中的法则。不过两者最后都还原到个人的探讨,是文学性的。柳田翁(译注:日本著名民俗学家柳田国男)的论文根本就是文学嘛。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干脆请文学家翻译成日文,也许应该当作小说销售。对了,由你来做吧!」

  京极堂说道,笑得更开心了。本来想让他生气的,结果是反效果。

  「这么说来,关口君,你年轻时候,确实曾对杰格姆德老师相当着迷呢。」

  杰格姆德老师指的是佛洛伊德。我罹患忧郁症时,邂逅了这个异端学者。有段时期,我很沉迷地读他的论文。当时,几乎不为人知的他的名字,最近已经常可以听到了。然而,京极堂对佛洛伊德的评价并不太高。并不是因为这个关系,但我自己后来也将兴趣转移到可说是佛洛伊德的弟子荣格,不过,现在,两人的著作都不再读了。

  「呵,看在你的份上,我也只好说杰格姆德先生思考到无意识这个层次的问题,的确不简单。」

  京极堂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可不是佛洛伊德的崇拜者唷。不过刚才所说叫做心灵的玩意儿,和心理学所说的意识、无意识并不一样吧。」

  「意识才重要。比如说,你在读无趣的小说、在看这个茶壶,或者遇见不存在的幽灵,这都是因为你有意识的关系。」

  「又说莫名其妙的话了。你的意思是心灵和脑子是分开的,然后另外还有意识吗?」

  「世界能够分成两个。」

  「什么?」

  京极堂的兴致一来,简直就像新兴宗教的教主。记得有几次我受不了他在外展开演说,但是对他而言,对外演说像是很少有的事。

  「换句话说就是人内在展开的世界,以及这个外在的世界。外在的世界完全依循自然界的物理法则在运转,内在的世界完全无视这种规则。人为了生存,必须巧妙地和这两个世界和睦相处。只要活着,眼睛和耳朵,手和脚,以及身体中,都会大量吸收来自外在的资讯。而整理指挥这些资讯,是脑的责任。脑将整理后变得简单易懂井然有序的资讯,传送给心灵。另一方面,人的内心会发生各种作用,必须加以整理。由于是个连理论也无法理解的世界,很难处理,所以,也委托脑来处理。但连脑都无法释然时,再怎么说心都是主君,所以必须听令行事。脑和心交易的场所就是意识了。内在世界的心灵和脑交易后,才开始和意识这个外在世界相通。外在世界发生的事情,透过脑成为意识后,才被内在世界采纳。意识,嗯,就像锁国时代的出岛(译注:日本地名,长崎市的镇名,是日本在锁国时代十七世纪到十九去纪中期,唯一和外国通商的地方)。」

  「最后的比喻我无法认同,不过你的意思我大致了解了。最近,我在认识的教授家里,也听到争辩,有人认为意识是脑和神经的机能啦,有人主张是属于心灵的领域,以假设来说,我确实听懂你说的了。」

  等我察觉时,手里一口都没抽的香烟,已在烟灰缸上变成灰了。我又拿出一根烟点上火。

  「呵,说假设的确算是假设啦。」

  我说道。京极堂像被我感染似的,也点了一根烟,今天他的心情可能很好吧,挺安份的。

  我也不想反驳了:

  「依你的假设,如何解释潜意识?」

  京极堂在我尚未说完全部的反驳之前,想都不想地就回答了:

  「脑由皮层组成,皮有好几层,形成椭圆形馒头状。愈住下则形成的时间愈久,尤其是包馅的地方时间最悠久,这是动物的脑。脑主要控制着本能,本能这玩意儿经常被认为先天就具备,但是也把它当作是在胎儿时期从双亲那里掠夺来的资讯,是学习来的记忆这种说法,比较合理。即使是胎儿,也有脑,也会做梦。用某种方法从双亲那儿获得最低限度的生存所必需的知识,呵,可以说动物就以这种最低限度的脑度过一生。但是,即使是这种脑,在一手接收外来资讯加以整理方面也是一样的,这种脑的作用很神气地和人类是一样的呢。由于动物的脑的交易对象是心的关系吧,所以,也拥有自我呢。这和人类没什么不同,但是,决定性的不同是动物不会言语。因此,动物的脑和自我交流的场所,即意识,就不如人类来得清晰,也没有对过去、未来这种时间的认识。对它们来说,只有现在。非常地混乱。但是,这对于生存倒不至于造成障碍。在人类中,也有脑像馅子似的还包着的呢。」

  「原来如此。那个古老的脑和心的交易场所就是潜意识,虽然无法明了地认识事物,但还是存在着的。」

  「所以,动物是幸福的。」

  京极堂缓慢地望着走廊的方向。他家养的猫,正躺在射进强烈的西照阳光的走廊上打盹儿。

  「那只猫最近老这么睡着,你大概以为那是日本猫吧,其实不是,是在中国的金华山捉到的大陆猫呢。以前就听说金华的猫会变作妖怪,好不容易弄到手了,没想到竟然成天那么睡着,真是没趣。」

  这个男人对与主题无关的事情总是如此随口说说。刚才的话题大体上可疑之处很多,所以我并不知道有关猫的事情,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但即使知道是吹嘘,我也经常附和着:

  「你如果想要会变成妖怪的猫,那应该要锅岛(译注:九州地方西北部佐贺的锅岛家,曾发生动乱。戏曲说书以怪猫谭影射这个事件,撰写成著名的《佐贺怪猫谭》)的猫才对。」

  京极堂附和地说道一点儿也没错后,笑了。

  这时,我突然了解了他真正的意思。

  他仍然不想谈自己的工作。他老早就识破我用策略想套出秘密的伎俩,所以将话题的箭头一步步转向其他方面。而我没有察觉,受到影响,话题也慢慢地转向了。所以,他的情绪也愈来愈好,结果,重要的关于京极堂的副业,我并没有打听到任何具体的事情。但是,今天我很想谈这件事,因此,硬把话题扭转了回来。

  「京极堂,你说的论点我已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以此为基础,谈谈你的工作是怎么回事吧?」

  「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我们原来不是在谈有关你祈祷的事吗?」

  「你在说啥呀?原来谈的不是你提到的孕妇那件事吗?」

  事实的确如此。京极堂用很为难的表情看着我,而我呢,只好装傻地抽着烟。

  「呵,没错,不过,你所说的幽灵那并不存在的事情,再说得容易懂一点儿吧。」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很内疚似的,连问话的方法都显得有些混乱。见到我动摇的模样,其实心情很好的朋友,却始终保持一副不悦的表情,很遗憾似地说道:

  「什么?你没听懂呀!」

  「懂哇!脑和心和意识之间的关系。」

  「那不就懂了嘛。你现在看见、听到、触觉和噢觉,全都是脑这个批发商批发下来的,是专卖呢!」

  「我知道。」

  「你怎么品评批发下来的商品?比如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京极堂的店主?」

  「因为认识,所以知道。」

  「也就是说配合记忆来品评。」

  「嗯,靠记忆啦经验什么的。」

  [经验属于记忆。换句话说,你如果丧失记忆,那么所有事情就无法理解了。如果忘了走路的方法,那连脚都不能动了。」

  「这倒是真的。」

  京极堂这会儿稍带着桃战的口气继续说道:

  「这个记忆究竟是如何地收藏在哪里?现代医学都还没有明确的解答。」

  「没这回事吧。记忆不是收藏在脑里吗?脑才是记忆的仓库吧?」

  「这可难说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脑担负着『税关』的责任。所有来自外界的资讯,透过眼睛和耳朵等的资讯,全都经过脑这个税关确实地检查。而且只有理解后的事物才能通过。只有通过检查的事物,才能走上意识的舞台。」

  「没通过的怎么办?」

  「没走上意识的舞台,就收藏在记忆的仓库。在做检查的时候,也是以记忆为标准。这也是脑将有的存货拿出来检视,等检查完再将新旧混合后归回仓库。」

  「原来如此。这一次的比喻我很能理解。」

  「就在这里。如果这个完整无缺的税关有不正当的活动,进口了伪造品的话,你想,会怎么样?望着意识舞台的客人,能很快地辨识那是假的吗?」

  「不会知道吧。不过,为什么要从事不正当的活动呢?没什么好处嘛。」

  「嘿,会的唷。首先,在记忆的仓库发现不到恰好的样品时就会发生。如此一来,就不能做检查了,如果只是小瑕疵,还可以修改,但实在也有和库存不吻合的时候。由于事关信用问题,客人往往寄予绝大的信赖,就像刚才提到的,记忆的仓库如果都是空的,让人无法信任的话,那一分钟也活不下去。所以,不能背叛信用,即使撒谎也得笼络客户吧。然后,还有一个。客户对进的货品不满意的时候,客户有时候会无理要求。这时,记忆会将仓库中相称的存货拿出来,然后装出现在才进货的样子骗人,而客户完全无法分辨是否为新鲜的东西。可是,这么一来,就会发生前后不符的事了。根本没进货却硬要出货,这就和帐本不合啦!」

  「客户……也就是心灵,到底怎么无理取闹法?」

  「比如说想和死人见面什么的。」

  「喔。」

  我终于懂了。

  「指的是幽灵吗?」

  「嗯,不仅这个,不过大致如此。与其说对那个人的心灵,不如说他的内在世界绝对无法和现实的事物有所区别,如此说来就称作假想现实吧。不,对那人,他个人来说,那简直就是现实。因为现实也完全一样地接受脑的检查,我们任何人都无法真实地看见、听到这个世界,只不过在感知着由脑选择后偏颇的仅有的资讯而已。」

  「可是,把根本没有的事当作有,那多令人不知所措。而且,那么简单地只要心有所期待,就能见到、听到那假想现实什么的吗?可是,我可从来没见识过呢!]

  [这可不是想看就看得到的呢。『看看吧』,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也就是说脑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脑会选择更简单的方法唷。如果从仓库将知道不可能有那回事的证据的记忆拖出来的话,那不用撒谎不就了事了吗?」

  「换句话说是必须靠无意识罗?」

  「是的。因为如此,不得不说谎的脑,就只好开始篡改前后帐目很合的帐簿了,因为自尊心不许可!因为脑是存在于和自然科学相通的世界,这么一来,这个世界于是诞生了怪诞这种借口,和宗教这种自我辩护了。」

  「原来如此,虽然没什么实际体验,但是我觉得好像懂了。总之,宗教就像修复脑和心的关系的媒人。」

  「你倒很会比喻嘛!脑也会会错意和遗漏,在这节骨眼儿,这个媒人就会有效地发生作用。说起来,脑似乎拥有分泌麻药来掩饰这种纠纷的性质,动物体内也会作掩饰,但在进化途中却似乎会发生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的情形。」

  「会分泌麻药吗?」

  「是的。觉得很舒服,心情很好什么的,都是麻药的关系。生存所必要的行动大体上都伴随着快乐。就像吸鸦片的人那样,人的心灵都有快乐的需求,动物活着的时候会有恍惚的感觉。可是,社会诞生了,语言产生了,只靠这个脑的麻药已经不够用了,人失去了幸福。然后,怪诞乘虚而入。更进一步地,为追求失去的幸福,宗教应运而生。这是麻药的替代品。鸦片啦吗啡啦是替代品中的替代品。有共产主义者说宗教是麻药,这是卓越的见解。」

  我感到一股轻微的亢奋,为什么会这样呢?觉得自己安心搭的船,其实是住在坚硬的山上的貉所搭的泥船那般有种焦躁感。

  这时京极堂不知所措似地窥视着我的表情,然后突然问道:

  「你曾祖父还硬朗吗?」

  我感到困惑地反问:

  「怎么突然说起这来了,这不是想故意岔开话题吗?」

  「谁想打岔呀。到底怎么样嘛,还硬朗吗?」

  我在无法掌握他的真意之下,只好回答:

  「我没见过曾祖父什么的,你不是也知道吗?连我的祖父在我五岁时就已去世了,曾祖父在我出生前早就上了阎罗王的生死簿了。」

  「所以,你并不知道他存不存在。」

  「不至于不存在吧。眼前他的曾孙--我,不就在这里吗?」

  「好吧。那么,你的祖父呢,他存在吗?」

  「我刚不是说了吗,祖父在我五岁时去世了。我再怎么笨也还记得,他是存在的。」

  「如果你是带着记忆一起出生的话怎么样?说得更直接些,就算你刚出生不久,你就带着从出生以前到出生为止所有的记忆呱呱坠地,那么,现在的你也无法分辨的,不是吗?」

  京极堂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

  铃--,风铃声响起。

  射进回廊的西照阳光终于变弱了,窗外已隐约模糊了起来。

  原来睡在那里的猫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抛在海上的婴儿,产生了恐怖的感觉。不,与其说恐怖,不如说是寂寞和空虚。简直就像泥船溶化在海里似的。

  「那种事,不,该不会有那种蠢事吧。我就是我。」

  「要怎么说你才懂?你应该无法判断的。有关你的记忆、你的现在,可能全都是最近由你的脑子随便创造出来的。简直就像第一天快要开幕的时候,剧作家飞快写好的剧本那样,什么时候写好,你这个观众根本就无法辨识。」

  「那么、那么的空虚无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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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突然暗了下来。

  「自己绝对无法辨识假想现实和现实的区别,关口君。不,连你是不是关口君都无法保证。环绕着你的所有的世界仿佛幽灵似的,假冒的可能性和真实的可能性完全一样。」

  「那么一来,我不就像幽灵了吗?」

  我感到自己遭受被全世界遗弃似的、一种压倒性的不安感所席卷。我甚至觉得忧郁症带来的孤独感反而还能拯救。眼前坐着的是不是朋友,简直都快分不清了。

  这情况到底持续了几分钟?眼前的男人突然高声笑起来时,我才恢复意识。

  「哈哈哈,你呀!放心啦,真没想到这么有效,原谅我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维持了短暂的恍惚,为了确认眼前的人是京极堂,费了极大的劲儿。

  「你、你,关口,好了啦,你的确是关口翼本人啦,我可以保证。」

  京极堂棒腹笑着,我逐渐了解了状况,同时非常地愤怒: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在我身上施了法术吗?」

  「我哪会施什么法术,我又不是忍者。只不过你一副很想知道我的买卖似的,所以小小地做了个测试,没想到竟然这么有效。」

  朋友完全识破我内心的想法,我简直就像在释迦手掌心那个逞强的孙悟空般被戏弄了。

  「那么,刚才所说的话都是为了套我而捏造的吗?」

  [不,不是的,全都是真的。真实得过份的真实!」

  京极堂从怀里伸出手来搔搔下巴,这是当他觉得困惑时经常有的动作。

  「给我说清楚,我简直像被狐狸蛊惑了似的。」

  「你们家是信仰日莲宗的吧?」

  「又怎么了,难道又要施法术了吗?」

  「不是法术。总而言之,你呀,其实是会使邪恶者屈服的人,可是竟然一点儿信仰心都没有。」

  「妙法莲华经确实摆在我家佛坛上的唷。」

  「可是,一个月打扫不到一次吧。怎么说,你都不是信仰宗教的人,也不是科学的信仰者。」

  「说得也是!」

  「对你这种人,说刚才那种真话是最有效的了。」

  「是吗?你确实是相信驱魔的人所信仰的宗派,难道改变做法了吗?」

  我好不容易想起这件事,慢慢地理解他想说的事情了。不过感觉好像还有什么圈套似的,仍无法安心,我可不想再尝刚才那滋味了。

  「嘿,别装出那副可怕的表情。就像你说的,我在为人除去附身的鬼灵时,必须知道对方所处的环境和那人的性质什么的。理论就像刚才所说的,至于方法,就是用刚才套住你的那种。对你用的是你最容易了解的语言,这些语言,住住化作经文、祷词或科学用语。换句话说,暂时将脑与心的关系取消,然后再正常地连接起来就能恢复了。」

  「为什么有科学用语?」

  「信仰科学的人所想的也是科学性的,说到心和脑的关系,这就像信仰着科学一样。只不过将科学当作宗教的替代品而已,这对本人的心灵而言,是比拥有宗旨还麻烦的事呢。因为对怪异的说明,没有比这更不合适的。脑会完全失去信心。」

  「我也没信心了,我的脑也在瞬间不信任我的心了。你真过份。」

  「不过,可以增广你的见识。感谢我吧!」

  「喔?这么一来,我就不会被脑骗了吗?」

  「不,没那回事。只要你活着,就会继续受脑欺骗,只不过偶尔会有怀疑的余裕而已。」

  「那不是根本没有治疗吗?」

  「你从头到尾都很正常呀。」

  京极堂说完后又大笑起来。

  然后,突然恢复正经地又再说道:

  「提到你的曾祖父。」

  「知道了,不再上你的当了。」

  「嘿,不是那回事。总之,你从没见过曾祖父吧?」

  「没有。不过,也不是我的脑捏造出来的,因为我有物理上的证据。」

  我的表情现出一副不愿意再上当的样子。

  「可没这种抢在人前下结论的事唷!没有人怀疑你的曾祖父确实存在过。那个曾祖父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你可真穷追不舍,名字叫半次郎吧。不知道是哪一个渔港的渔主,相当有声望的样子。所以,祖父在信仰方面花费不少,最后终于倾家荡产。托这个福,我的父亲大人,你也知道的,是个穷老师!」

  「就是这个!」

  京极堂的手啪地敲了矮桌一角。

  「就是这个的什么?」

  「你怎么会连这些都知道?那不是你生存的时代喔,说起来,不是你能得到的资讯吧。」

  「无聊!所以啊,你,这是从我出生以前就存在的人那里知道的呀。家乡的庙寺里还留着家族死亡纪录呢。户籍什么的说不定在以前的战争中烧毁了,但我家里确实应该至少还留着一张相片。」

  「所以呀。」

  京极堂这会儿又啪地敲了自己的膝盖:

  「你之所以能够知道体验以外的事,是托这个世上有语言、留下纪录的福,将这些当作资讯摄取了下来。」

  「说的也是。」

  「就是这个呀。由于有你这个活着的证人,所以必须承认你的曾祖父存在。但是,德川家康(译注:一五四二--一六一六年,德川慕府第一代将军,终结了战国时代,为日本带来长达约两百六十年和平统一天下的人物)怎么办,可以相信他的存在吗?」

  「当然可以呀。你可真愈说愈玄了,没有家康的话,这个江户(译注:现在的东京)可能就不存在了。全日本也大概只有你怀疑家康的存在吧。」

  「你为什么那么地自信?」

  「怀疑的人才奇怪呢。再说家康的子孙不是有很多吗,和我一样,是活证人。」

  「不过,你呀顶多才三代吧,也许现在还有人知道半次郎在世时的事情,至于家康可得上溯十五、六代哩。现在该不会有人知道家康活着时的事吧,即使是子孙也无法确信事情的对与错吧。」

  「不是有纪录吗?家康的纪录当然不是我曾祖父可媲美的,纪录可多着呢,而且都是公开的。我虽不知道曾祖父的死因,却知道家康的死因哩。」

  「那并不实在吧。你怎么认为那是可以信赖的呢?有很多不同的说法吧,即使不实在的说法说中了什么的,正式文献里可没那么记载的唷。」

  「话虽这么说,我可是采信脍炙人口的说法,因为说法各异很难选择,所以怀疑其存在,思考方式也未免太跳跃式了吧。」

  「呵呵呵。」

  京极堂笑容满面。

  「干嘛怪里怪气的?」

  「关口君,这么说来,你也肯定大太法师(译注:巨人传说之一,传闻广布在东日本。巨人拥有极大的力气,传说在一夜之间堆起了富士山)的存在罗。」

  「你愈说愈奇怪了,大太法师就是那个出现在故事里的巨人吧。那玩意儿怎么会存在呢?」

  「为什么不?存在的条件和家康没什么两样呀。」

  「完全不同,一个是历史人物,一个是童话中的怪物。」

  「不是也留下了纪录吗?两个不都是几乎无法确认的古早以前的事吗?再说大太法师和故事、童话可不一样唷,是传说,不是『从前从前有个地方』那种故事,而是『在上古时候常陆国(译注:现在茨城县的大部分)的那贺郡』那种地点明确,也留下痕迹的地方。当然不限于一个地方,其他各地也都有传说,而且有各种传言,彼此也没有发生矛盾。与其说有哪几个死因,不如说很真实。」

  京极堂难道又想诓骗我吗?或者这一次想说的是,很无聊的有结局的吹嘘和拙劣的笑话?我无法判断。

  「你如果因为德川家康存在的纪录留存着而相信,那么,不相信大太法师那可就不合道理了。不,不止是大太法师。」

  说完,京极堂将堆在榻榻米上日式线装书啪地拿到矮桌上,随便地翻开后看着:

  「这种怪诞书什么的也留存下来了,而且和家康的纪录一样,有很多呢。」

  这是和刚才京极堂在看的《画图百器徒然袋》一样,都是石燕(译注:乌山石燕,生年月不详,江户时代画家)所描绘的《画图百鬼夜行》、《今昔续百鬼》,江户时代(译注:一六O三--一八六七年)的娱乐书,这是所谓的系列书,当时街堂巷街传说的狐狸、妖怪、魑魅魍魉那一类全都聚在这类书里。换句话说,就像是妖怪名人录,总共有十二本。所以,我想应该很受欢迎。不过,总觉得那种画风很平淡,不像后来的芳年(译注:原名吉冈米次郎,生年月不详,江户时代画家)和圆山应举(译注:一七三三--一七九五年,江户时代中期的画家,圆山派之始祖,受到外来写实画法的影响,以精密的自然观察为基础,开拓了新画风,擅长山水、花乌、人物,掀起写生画风潮,对日本画的现代化极具贡献)所画的让人看起来觉得那样的恐怖。

  「你说的太极端了吧,并不是都记载下来就好了。」

  「不,写下来留存起来,仍然是很重要的事。」

  京极堂以恶作剧后淘气小孩的样子看着我,然后又说道:

  「实际上,你并没有真正接触到对象,只是根据纪录知道这些。基于这两点,你的曾祖父和德川家康,然后大太法师和异形妖怪的立场,是一样的。对你而言,因为条件相同,所以信不信全靠你的判断。但你的判断是承认前面两者的存在,而不承认后者。」

  「是呀,我有许多可以用来判断的材料。」

  「是这样吗?」

  京极堂以一副坏心眼儿的表情,阻断了我的话。

  「并不是因为有足以判断的材料的关系,其实是你缺乏读后者纪录真正含意的理论,只不过如此吧。」

  「你的意思是我信赖德川家康,却不信赖巨人的想法,是因为并非没有重要证据,而是因为我个人思想狭窄的关系?」

  「不,你有你的常识,而且有主义主张。如果这符合现代社会,那也就算了。但是,我认为,无论在任何时代、处于何种状况,都还没有到达能肯定任何事情是绝对的地步。」

  「的确如此,可是我还是不了解,不管是哪个时代,不可能有的东西还是不可能存在嘛。」

  「关口君,你刚才不是听懂了幽灵出现的理论了吗?以同样的理论来看巨人,应该是可能的吧?要真正看到了你才会相信吧。有关区别现实和假想现实这件事,对于正在体验的本人是绝对不知道的这件事,你也已经体会过了。」

  「那不是再礼让你百步,非要我去体验大太法师吗?我大概会在囫囵吞枣后相信,不过,在别人看起来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别人不会了解吧。」

  「是呀,如果只有你看到的话。」

  京极堂独自笑了笑,说道:

  「可是变成语言的话,又另当别论了。如果变成语言,嗯,或者绘画也没关系,只要一旦抽象化、记号化了的话,那任何人看了也懂得。」

  「原来如此。但是别人即使理解了这件事,也只会把它当成是妄想。」

  我尽量装出顽固的表情,尽可能傲慢地反驳他:

  「是的,就像你说的那种怪诞,怎么说都是很个人的东西,别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会认为是妄想。不过,如果有人理解了这个妄想怎么办?也就是共同拥有假想现实、共同幻想。从遗留那么多纪录啦传承什么的这一点来思考的话,比如说拥有大太法师共同幻想的人,不止一人、两人吧。对异形妖怪也一样。」

  京极堂很快地翻起《百鬼夜行》这本书,说道:

  「像这种妖怪们一定是基于什么理由,所以,才以这种形式留了下来。就像你说的,如果采信令人脍炙人口的传说,那么,没有比妖怪这些家伙能让人传说得更久的了。可是,包括你在内,现代人的常识,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这些异形们一致。即使看了纪录,虽然知道内容,却不懂含意。而德川家康由于和常识比较一致,所以相信了。我们不过是以这种程度的理由来决定信赖度。」

  「这么说来,就变成纪录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并非绝对,而是相对性的问题了。」

  这个男人到底要夺取多少我所信赖的事物,才肯罢休?

  「是啊,对完全没受过历史教育的江户时代山村里的人们而言,比起『家康』,『山中女妖』应该更具有现实感才对。跟他们提『家康』,他们可能会说『不认识那个老头儿』吧。」

  结果,我只能在理解后沉默了。要说被驳倒,比说受感动更不妥当。

  「可是,语言非常莫测高深。例如,刚才所说的产生共同幻想,严格说来,是共同并非相同,这是自夸。假想现实是很个人的,真正是无法共有的。」

  「说得好像不一样唷。如果无法拥有共同幻想,那不就等干假想现实是妄想吗?」

  「所以才说是自夸嘛!这也可套在宗教上。一个信仰者都没有的宗教人士,你知道怎么称呼吗?很遗憾,现在称作狂人。至于有信仰者的宗教呢,妄想体系化了后产生共同幻想才算是宗教,可是即使是同宗派的人,也无法获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现实体验。可是,宗教在这方面非常的巧妙。有着虽然彼此的体验各异,但却能让其相信是相同的结构。因此,能用同样的理论,处理许多人心灵和脑之问的纠纷。是■能够拯救■的。而承担这个结构的就是语言。」

  「语言一开始就存在的吧。」

  「说得好。」

  京极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褒奖我:

  「是的。『真实的德川家康』并不等于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实际存在』,而维系了这两者的是『家康的纪录』,亦即语言。」

  京极堂这时咳了一下,继续说道:

  「脑终究是个人的器官,自己的脑只要了解自己的心就行了。可是借着语言的力量,记忆开始独自开步走。语言不仅使意识觉醒,还外出创造了共同认识这个怪物。一旦变化为语言,就不是个人的东西了,能说的已是共同幻想了。就像刚才你所体验的,有关个人式的认识,亦即假想现实是否是现实的判断,当事人是无法决定的。可是一日一说出的语言是怎样的呢?由于受到许多人的检查,以为可以安心了,但这是不对的。一旦成为语言这种共通抽象化的东西,也会因再度为个人所吸收而又变换为具体的东西。在这个阶段能否正确地变换,这就不能端赖个人的判断了。」

  「我知道啦。」

  很少有的,当京极堂话讲到一半时,我已表示明白了,我说道:

  「比如说,语言虽然只有一句,却包含了许多资讯。我将你的事转达给别人时,如果没有『京极堂店主』这个语言,就必须费许多口舌,但是,如果向稍微知道你的人说明你的事情,只要说出『京极堂』就行了。听的人只要听到『京极堂』,就能正确地描绘你。不过,我所描绘的京极堂和那家伙中的京极堂会很微妙的,不,会因事情不同而完全不一样也说不定。但因为有『京极堂』这个共通的认识,当然话说得通,而且彼此都不了解脑里所想的事,所以就判断反正一样嘛,而觉得放心。

  「你治疗的效果挺好的嘛,的确如此。语言其实是符咒的根本,你被『关口翼』我被『京极堂』这个咒语给诳住了,不知不觉地就使用了。德川家康确实存在过,我们所知道的是那个记载昔日有德川家康的纪录,而不是德川家康这个人。禅宗就是讲求不立文字的宗派。家康的存在虽是事实,对我们而言,『家康』并非现实,可是我们偶然产生了自认知道家康的错觉。这是因为藏纳『家康』这个语言所带来的资讯的脑仓库,和藏纳了我们实际体验的脑仓库,是一样的仓库所引起的错误。『语言』带来的资讯和『体验』获得的资讯,都成为『记忆』的话,结果就变成一样了。换句话说,我们也能看到从未见过的东照神君家康大权现(译注:德川的尊称)的幽灵。」

  「原来如此,你这算是补充刚才的话吧。为了合乎逻辑,脑这家伙所拿出的库存品当中,也可能混合着这些东西。」

  「没有脑家伙这种说法吧。我看你的脑力退步了呢。嗯,这么说来,有关大太法师的事也一样。如果你面临的是一种必要的状况,那么他就会真的出现喔。」

  京极堂愉快似地抚摸着膝盖上的罐子。

  「不,再怎么样也不想见那坐在富士山山顶、在琵琶湖洗手的怪物。这对丰富的生物学见识是一种妨碍,因为我是理工科的文学家。」

  我终千觉得恢复了原来的自己,愉快地笑了。但是,京极堂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令人生厌的话:

  「既然自认是文学家,那就不妨试着做那种幻觉。你简直欠缺文人习惯性的想象力,说起来,文人所说的话不就是生意的材料吗?」

  「你一再地说失礼的话,我的想象力可如泉涌哩。」

  「那我问你,文学家老师有几颗舍利子,你知道吗?」

  这次的问题可说属于开玩笑那一类,他平时除了讥讽我以外,是不会称呼老师的。

  「佛舍利子指的是释迦的骨头吧。佛舍利塔全国到处都有,不,不止日本有吧,有点儿难估计哩。」

  「把放在所有塔里的骨头全收集起来,可能有一头象的骨头的量喔,嘿,老师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么样,多无聊的话题。究竟那是寺院想强调权威,竟然撒谎,或者是有那种在分骨的时候,浮夸了骨头数目的家伙?……」

  京极堂很不高兴似地动了动脖子后,打断了我的话:

  「所以说你缺乏想象力。嘿,为什么不去想因为释迦是大块头的关系。」

  京极堂非常开心地笑了。我呢,正如我想的被他取笑了。我的确像个傻瓜,但是,想象着有如一只象那么巨大的释迦,对着蚂蚁般的弟子解说佛法的模样,真是怪异,所以我也笑了,问道:

  「你刚才一直在转动抚摸着的到底是啥玩意儿呀?」

  我莫名地被他手里拿着的罐子吸引了。

  「是骨壶,里面有佛的舍利子。」

  「骗人!你不可能拥有释迦的骨头,你是书店老板、又是神主。」

  「跟你讲真的。」

  京极堂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白色的粒状东西,说道:

  「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说完,大口地吞下一颗。

  我大吃一凉。

  「你这家伙怎么啥事都这么容易上当?真是欠缺注意力,这是甘月庵的干果啦。」

  「你真是个骗子,我不再相信你的话了。真输给你了,居然把果子装在那种罐子里。」

  「我老婆也说这是坏习惯,要我别这么做。可是,这段时期怎么都湿气很重,没办法,还是这罐子好。」

  京极堂说完,又拿出一粒果子,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不过,在打开盖子以前,这干果说不定是骨头喔!」

  [这会儿又是啥话题了,我可不会再被任何话题吓到了。」

  我的心境确实如此。

  「不,到现在为止谈的都是脑呀心呀人内在的世界什么的,所以很难懂,不过,现在谈的是物理学的话题。你知道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吗?」

  「很遗憾我并不懂。你要谈去年或前年获诺贝尔奖的汤川博士(译注:汤川秀树,一九〇七--一九八一年,理论物理学者)的论文吗?」

  「那是中子理论吧。量子力学是二、三十年前产生的理论,说起来,是调查在原子中,电子如何地振动的学问。」

  「和罐子里的东西有关系吗?」

  「大有关系。这个理论,导出了『不确定性原理』这教人困惑的原理呢。」

  「所谓不确定,指的是无法确实地肯定的意思吗?」

  「是的,也就是说在未观测以前无法决定。量子这小玩意儿,观测了它的运动量以后的位置,与观测位置后的运动量是不符合的。」

  「不能一次完成吗?」

  「好像不行。一决定了位置的时候,运动量就会无限大地变得不正确,一测量运动,这会儿又找不到在哪儿了。换句话说在观测、决定之前没有正确的形状,就这么回事。也就是说观测者只有在观测的时候,才能决定观测对象的形状和性质,于是,在决定以前,得到的是只能掌握对象的或然率这种不太像自然物理学的结论。根据这个理论,可以说罐子里的东西,只有在我打开那一刹那才获得干果的性质。」

  「这真的是学者下的结论吗?如果是事实,那咱们的日常生活不就充满了不安吗?也就是说看不到的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不就无法预测了吗?整个世界不就像凉粉冻做成似的不透明了吗?」

  「呵呵呵,反对这种论调的声音好像很多,但据我所知,都缺乏否定的说服力。连那位爱因斯坦博士也不接受这种论调。不过,根据预测,这个理论从现在开始会在重要的领域中获得发展。」

  「如果连爱因斯坦都反对,那就是错的吧。我就放心了。不仅是脑不信任,连自然科学也通用的这个世界本身也不信任,那就没得依靠啦。」

  「爱因斯坦博士并非否定,是不接受。这和他的美学相违悖,所以他也觉得困扰吧。总而言之,量子力学创造出怀疑笛卡儿以来理所当然的『主体与客体可完全分离』的状况,以至于发生了转而一想又觉得有道理的『观测行为本身影响对象』的理论。因为正确的观测结果,只能在不观测的状态时获得。因此,量子力学所暗示的最终论点是,这个世界包含过去,是『观测者在观测的时候,因住前追溯而创造出来的』。」

  「喂喂,这算科学吗?」

  我产生了他在继续刚才话题的错觉。现在谈的不正是认识论和宗教的话题吗?

  「是科学。我们的科学所了解的宇宙,正是为了配合我们生存而成立的。只要地球的背稍微接近太阳一点,咱们可就烤成黑炭喽。月亮稍微靠后面一点,就会撞上地球,稍微离远一点儿,又像要飞走似的。所以,现在的宇宙太过于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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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有什么办法,事实如此。」

  「直到观测为止,只有或然率而已唷。但为什么配合得这么好,有一个理由,观测者是人类。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一个人都没有的话,地球的寿命到底有几年,太阳与地球的距离到底多少?即使这些问题永远不明,也没什么妨碍。我们的内在,由于受到语言这个符咒的影响而觉醒;外在的世界则因为科学的符咒而觉醒。如果人不存在,世界将很混乱。很讽刺地,科学的领域也一直在证明这个事实。」

  京极堂有些疲倦似地叹了一口气。

  「量子力学所显示的结论是,将人类视为宇宙的一部分,或者宇宙是人类的一部分这个分歧点上。想来,在极微小的世界里,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境界非常暖昧。」

  说完,他哗啦地圃上罐子的盖子。

  我想象着那个罐子里的干果变成白骨的样子。

  「量子力学什么的,不是能够超越科学之墙吗?……」

  「如果超越了那座墙,科学性将崩毁,那就不成其为科学了。观测者本身不能信任,观测的对象也不能信任,那就不能说是科学了。」

  铃--,风铃再度响起。

  我的心境愈来愈复杂,毕竟,双亲的因果或佛的惩罚等充满哄骗鄙俗的主题,由于以绝对的安心、并非真实的为大前提,才能适用的吧。现在我所珍视的价值观,有如棉花糖似的。撰写陈腐报导的心情早就消散了。

  可是,正当我内心兴起羞愧想法时,那个使我心情变得如此的祸首朋友却情绪好得很。对他而言,打从开始就不把这种现实认识放在心上吧。

  「呵,已经很晚了。你肚子饿了吧,店打炸后顺便叫隔壁送吃的来吧。你点油豆腐皮荞麦面,我吃油豆腐皮馄饨。」

  京极堂擅自做了决定后,很快地向店里走去。他在这时候总是轻率地连我的份都做了决定。我虽然是个拿捏不定的人,但这个朋友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只有我一个人。

  完全没注意到房间里,不知何时点亮的,灯亮着。

  津轻漆矮桌上,放着里面有四、五根烟蒂的烟灰缸,以及装着量子力学的干果的白色骨罐。然后,我读不出含意的异形们的纪录,也随便地散置着。原来盛有变淡了的茶的杯子里,已完全干了。

  我觉得很口渴,想自己倒茶喝。我虽然发现刚才京极堂坐着的座垫旁有茶盘和茶壶,却看不到重要的茶罐和热开水。

  这时,我的视线突然被摊在桌上的书吸引住了。

  书中的图描绘着下半身看起来像被血染得鲜红的半裸女人,抱着也像是被血染红的婴儿。

  四周是荒野。

  倾盆大雨。

  女人单手遮在额头前,另一只手并不像很紧要似地抱着婴儿,仿佛正要渡到这一边来似的。

  女人的表情阴郁。但不是劳苦、伤心、愤恨。

  是一种困惑的表情。

  如果是愤恨的表情,那是很恐怖的。可是,与其说愤恨,不如说是困惑。

  是不吉利的。

  图画上写着「姑获鸟」。

  不一会儿,京极堂提着食盒回来了。穿着和服外套的脸色苍白男子的姿态,显得非常奇特。

  「真讨厌,隔壁的老板说马上就好,说是看我肚子很饿的样子,要我在那儿等,什么嘛,表面亲切,其实啊,还不是嫌送过来麻烦。我虽然很生气,可是心想还是自己拿算了。你要吃的是油豆腐皮荞麦面吧。」

  反正都由京极堂擅自决定,我都无所谓,只是不埋怨罢了。

  「嘿,尽管荞麦面能够自由地买卖,不过,在这种地方卖,到底有没有客人光顾呀?价钱方面和别人一样,要二十圆呢。」

  「如果说是地点不好没客人,那你这家店还不是一样。隔壁那家店,应该从战前就开始营业的吧。

  我记得学生时代到这里时,都会顺便去隔壁的荞麦面店吃凉荞麦面。记得当时一盘是十五钱。

  「隔壁那人曾因地震遭火灾无家可归。而这一带遭受震灾的损害比较少,很多人就移住到这儿来了。」

  京极堂一面吃着油豆腐皮,一面看着桌上的书说道:

  「我买面回来的时候,你正盯着这本书看,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应该念成『kokakuchou』吗?没听说这种怪物。」

  「不,应念成『ubume』。」

  京极堂吃着馄饨说道。

  「啊,如果是ubume的话,我倒听说过。是抱着小孩的怪物吧,不过,写的是姑获鸟,却读成ubume吗?」

  「不,不这么读的啦。所谓『姑获鸟』是中国的厉鬼,也叫『夜行游女』或『天帝少女』。是一种穿上羽毛就变成鸟,脱下羽毛就变成女怪的怪物。《本草纲目》上有记载,记得《和汉三才图会》上应该也和ubume混同着记载,作者石燕大概采用了那个表记,但现在有一点并不清楚。中国所说的姑获鸟,是夺取女孩子做养女的性质,而并没有视为同类的共通点,ubume}般写成『产女』。」

  京极堂很高明地边吃馄饨边说话,可是,我一张嘴就得停下筷子,碗里的面都软了。

  「所谓产女,讲的是因为生产而死亡的人的幽灵吧。」

  「不,和幽灵不一样哟。这是将『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的概念形象化了。无论是住后面的山田先生的女儿或贵族的千金,如果因生产而死,都以这种样子表现悔恨的心情。同时,当这家伙出现的时候,就知道有孕妇因为生产而死。知道他们并非幽灵,是因为他们不对个人作祟,而且,最重要的是那表情并不是怨恨。」

  我也这么想。

  「现在咱们毕竟还缺乏理解的能力,比如说,『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虽然说起来容易,可是一旦被问到是什么形状时,那可伤脑筋了。」

  「因为那是没有形状的,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咱们的心是用心形表现的呢。起源不管是心脏、还是杯子,只要看了那形状,就能理解是『心』的概念。产女也一样,只不过不适用于现代而已。由于生产的危险性降低的关系,使我们缺乏实际的感觉,因此,怪诞就逐渐排除共通点,而趋向个人化。管他幽灵啦怨灵什么的,反正原来都是人,怨恨的对象也是个人。现代的产女,像死于医疗失误的山田花小姐,站在主治医生何野谁兵卫的枕边抽抽搭搭地哭泣,只不过变成如此的无趣而已。」

  「嗯,从前,女人生产的确攸关生死。而且,那时候也不能很谁,也许有遗憾,不过那和怨嗔毕竟不同。」

  这种话很快地就被搪塞了。现在的我处于这种状态。京极堂把馄饨汤全喝完后,一面含含糊糊地回话,起身到厨房倒了两杯冰麦茶,要我也喝。

  然后,他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

  「可是,为什么姑获鸟会和产女混在一起呢?抢夺孩子和怀着孩子不生,是相反的呢。」

  好不容易吃完油豆腐皮荞麦面的我,为了解刚才就渴的喉咙,一口气喝干了麦茶。

  「产女怀了孩子后,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孩子在肚子里愈来愈重或者生了病什么的,这是为了增加怪异性所写的编后记吧。也有被赋予怪力再与豪杰故事结合,情节只不过为了测试读者的胆量而已。所以,现在的咱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京极堂一面说着「不过」,一面转动脖子浏览着他身后的书柜,但没找到要的书,很快地又转向我说道:

  「石燕的时代是安永年吧,往前溯大约一百年,产女的恐怖性还很鲜活呢。确实是贞享三年(译注:一六八六年),约石燕卒年前一百年吧,那一年发行的《百物语评判》这本书的记叙写得相当好。」

  说完,他望着距眼睛上方约三寸的地方,不声不响地就开始看起《百物语评判》什么的书了。

  「生产死去之女人,由于怨念,变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声欧巴雷、欧巴雷地鸣叫。怎样?比看画还恐怖吧。不过,《百物语评判》是一本针对怪异采取否定态度的书呢。」

  「你一句一句地把那种记叙默背起来了吗?吓死人了。」

  京极堂抓起桌上的书摇动着。

  「第一点,口传中的产女,根据地方也叫产女,不过,比如说,像现在所描叙那样的下半身染血、溃烂什么的,总之,样子还要更恐怖些呢。这幅画画的不正是涉水途中淋了雨的模样吗?石燕故意画成这样的吧。」

  「喔?」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错愕感。

  「那幅画不是下半身都被鲜血染红了吗?」

  看起来的确如此。

  「别说梦话了,这本书是单色印刷唷。」

  递过来的书的图版确实和刚才的一模一样,可是,女人裹着腰布。仔细地看那婴儿,婴儿看起来圆圆滚滚很健康似的。

  没有任何地方染血。

  可是,女人仍然一副困惑的表情,不吉样的感觉也没变。

  「关口君,说不定你还拥有现在已消失了的解析产女的理论呢。」

  风铃又响了起来。

  京极堂吃完大碗盖饭以后,打开那个罐子的盖子,怂恿我吃干果。

  「来颗佛舍利子吧。」

  「你这遭天谴的家伙!你绝对会遭佛惩罚下地狱的。」

  我说着,抓起一粒干果。

  微妙的失调感很快淡下去了,可能是光线影响,看错了吧。

  京极堂也抓起干果,说道:

  「呵呵呵,什么惩罚,是功德呢。」

  「话说回来,这个干果的前生,也就是说圣人希达多(译注:圣人释迦少年时代的称呼)的出生,好像也很异常哩。」

  为了理解他又将展开什么话题,我需要刹那的时间。

  「以释迎先生为例不太好……有点儿不同。对了,先说平将门(译注:日本平安朝时期的武将,生年不祥,卒于九四〇年)吧?根据《法华经直谈抄》记载,他在母亲的体内待了三十三个月呢。」

  很奇迹似地,话题又转回来了。京极堂开始提起有关「怀孕太久」的话题,这也是我最初来拜访他的理由。

  「另外,举有名的例子,象武藏坊的弁庆(译注:日本镰仓时期的僧侣,生年不祥,卒于一一八九年)吧,根据《义经记》这本书记载,他是在十八个月后才出生,《御伽草子》这本书里的一篇<弁庆物语>,令人惊异地记载他三年三个月、实际上三十九个月以后才出生。出生的时候,毛发牙齿都长了,是个不像父母的『鬼子』哩!至于《庆长见闻录》里,记载一个叫大鸟一兵卫的粗暴的家伙,也是在入狱前若无其事地说自己在胎内待了十八个月才出生。不过,这是他自己声明的,这倒很奇怪。」

  「怎么除了释迦以外,其他都是坏人?」

  「弁庆法师不算坏人吧,只不过爱吵架。只不过,说是坏人还算是往好处看呢。像将门新皇(译注:即平将门)到最近为止,都还被当作大坏蛋哩!对了,说到坏人,伊吹山(译注:位于滋贺、岐阜两县国境的山)的酒吞童子(译注:装作鬼的模样,劫财劫妇女的盗贼)也很吓人。」

  「酒吞童子指的是住大江山(译注:位于京都府西北部的山,在那山顶千丈岳,传说有酒吞童子住的窟)那个吧。」

  「只不过那个故事比较有名而已,反正怎么说都可以。那个鬼怪的大头目呀,在《御伽草子》里那篇~伊吹童子~中记载,他在第三十三个月、《前太平记》则记载在第十六个月出生。」

  「可是,十六、十八、三十三、三年三个月,排列起来,缺乏可信度,会让人觉得是后来才加上去的数字。」

  「当然是后来加上去的。他们变成残虐无道的鬼怪,被打上穷凶极恶坏人或豪杰的烙印的时候,因为■往前追溯而有了过去■。」

  「这不正像量子力学吗?」

  「是啊,鬼经常是透过『异常的出生』而产生的。过去一直都存在着这种强烈的民俗社会的共同认识,尤其是咱们日本更彻底。反过来说,基于『异常的出生』而获得的鬼的共同认识,本来就存在。所以,实际上的鬼啦或穷凶极恶的坏人,如果不是『异常的出生』,就缺乏说服力。这是因果关系的逆转。当追溯到被观测为鬼的时候,出生异常的过去就成立了。可是,真正因异常生产而生下来的孩子,变成鬼或坏人的证据反倒一个也没有。」

  「真正是『异常的出生』,可是毫不受影响地度过平凡人生的例子没有吗?」

  「没有。怎么说呢?因为『异常的出生』生下来的鬼子(译注:不像父母的孩子)的未来是决定性的,他们一定会被杀掉。」

  「可是,酒吞童子不是活下来了吗?如果那么确定会被杀,鬼和坏人就不至于出生了。」

  「所以当酒吞童子被打上鬼的烙印时,■回溯的过去就已经决定了■。那时候没被杀掉只是丢弃的理由是可以存在的。如果有人躲藏活下来而过着普通人生的话,那么,回溯『异常的出生』的过去,也就完全消失了。」

  我终于了解京极堂为何作如此冗长的演说,来破坏我的常识的理由了。现在的我,对这个「异常的出生」所拥有的特殊结构,已非常能够理解。但是,如果换成刚来这里拜访时的我,结果会怎样呢?不仅无法理解,而且一定会解释为「怀胎二十个月的孕妇,会生下鬼或坏人」,然后可能会写下夹杂着习惯性的科学知识,以及充满欺骗的鄙俗忖测的报导。竟然不知道也许会使因「异常的出生」获得生命、本应度过一般人生的孩子因此产生混乱。

  「看来好像你懂了,老师。现在的咱们虽无法理解民俗社会拥有的共同幻想,但也不能擅自曲解不理解的事物,或者佯装不知情什么的。现在的社会,终究无法理解鬼子的概念。不过,如果只是不了解,那也就算了。鬼子的意思,在现代完全被理解为其他的意思,那是我无法赞同的。写报导是你的自由,反正报导是个人的发挥,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写那些把无罪的婴儿的未来,限定为鬼或蛇那种不负责任的报导。」

  京极堂看出我的心事似地说道,喝了一口麦茶。

  「呵,早就不想写这个报导了。的确像你说的,这比你把那种果子放罐子里的习惯更坏呢。」

  我是真的这么想。朋友看我的态度变柔和了,可能以为他的话说过头了,做出一副同情的表情,伸手搔着下巴后,问道:

  「你是被谁教唆来提这些话题的?」

  「什么,还不是你妹妹!」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可是,京极堂一听,眼看着他表情转为极不痛快似的,他说道:

  「那个可恶的疯丫头,真拿她没办法!」

  我听到哥哥批评和他自己一样疯癫的妹妹,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没什么好笑的吧,做哥哥的可担心着呢。」

  说完,京极堂的表情显得很复杂。这个爱讲理论的朋友,一提到妹妹就冷静不下来。

  京极堂的妹妹叫敦子。和这个不健康的兄长一点儿也不相似的,是个健康好动的女孩子。姿色也迥异于这个如死神般风貌的兄长,是个清秀佳人。不知内情的人,似乎都会以为是他老婆的妹妹。妹妹小京极堂十岁,所以大概二十岁左右吧,从高中女校毕业后,立刻宣布自立,离开家里。后来靠自己的能力存了学费,靠自学进了大学,但后来觉得学校没意思,退了学。在这方面,倒确实承继了兄长的血统。现在在位于神田的出版社工作,是个独当一面的杂志记者。事实上,我不过以她的朋友的名义,从她那儿获得工作,倒不是因这份人情而夸奖她。她的确是进来少见很实在、独立的女孩子。

  「不,为了敦子君的名誉,先把话说在前头,你妹妹想采访的不是孕妇,是孕妇的老公。你妹妹是不写变态、不入流报导的。」

  这个古怪的兄长也担心着妹妹吧。动不动就要提供意见给妹妹,如果因为我而导致他们兄妹吵架的话,我也不好受,所以我辩解着。

  「做丈夫的怎么啦?」

  京极堂不解地问道。

  「嘿,那个丈夫呀,好像一年半以前失踪了。」

  「这种事现在一点儿也不希罕嘛。为很么那家伙要去采访?」

  「听我说完嘛。」

  我有点儿装模作样地答道:

  「那个丈夫好像是■从密室中像烟一样消失了■,这不是很神秘吗?绝对有采访的价值。」

  「噢!」

  京极堂眉毛上扬,仍然用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望着我说道:

  「真无聊,听起来像不入流的侦探小说。有逃生的路吧,那家伙用线做的工艺品脱逃了吧。」

  「不,小说里虽然经常有,但实际上从没听说过呢。无论是多无趣的诡计,只要实际上发生了,就要写成文章。嘿,我也曾写过虚构侦探小说,我只是征求你的意见而已。不过,听说那个失踪男子的妻子,模样也很奇怪。我很感兴趣地间接问过了两三个人,结果呢?想都想不到的传言竟传了开来……」

  「这可触动了你那喜欢怪诞事物的心弦了吧。你不说也没关系。不过,敦子竟会征求你的意见,虽然是自己的妹妹我也只能说她一定是求助无援了吧。如果是我就会说去问浅草的法师还更有参考的价值哩。总之,我大概了解了,做丈夫的失踪一年半以后,如果不怀孕二十个月那就不合了。」

  京极堂这次用一副很难喝的表情,喝了一口可能变凉了的麦茶。

  「不过,关口君,如果那个太太在丈夫失踪期间有了姘头,然后怀孕,为了使事情合乎情理而撒谎,这种想象也可以成立唷。」

  「不,发现怀孕,好像是在她丈夫,那招赘的养子,失踪后不久的事喔,已经怀了三个月的孕了。」

  「原来如此,所以说怀了二十个月,可是,总觉得……」

  京极堂止住了话,眼睛望向回廊。

  我虽然有些困惑,不过,我把听来的传言全部告诉他了。

  「呵,就像你所想的,全是可疑不足采信的事情。关于这件事的传言似有若无地,实际上已四处流传了。」

  「愈可疑愈受大众喜爱。为了我这个后学,能告诉我大众的想象力究竟是怎么回事吗?老师。」

  京极堂很意外地表示了兴趣,也许是提到他妹妹产生了效果。

  「呵,就像你说的,全是陈腐的因果的话题。例如几代以前,祖先杀死婴儿,遭到谴责作祟啦,不能生育的女子被虐待致死几代前的媳妇产生怨恨啦。然后,如同你所暗示,实际上,那个老婆听说是有姘头。正因此调查她丈夫失踪的原因。传言说失踪丈夫被姘头杀死,丈夫的恨使老婆迟迟不生产,如果是这样,那么,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失踪丈夫的,而是姘头的了。还有,嗯,也有丈夫还活着的说法。说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而躲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这个老婆遭到强暴而怀孕,老婆期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丈夫回来。可是,孩子生下来后,将会被识破父亲是谁……」

  「所以,忍着不生下来?这么一来,分娩、放屁什么的不全乱七八糟吗?」

  「是传言啦,是风闻。没什么理论基础。还有更好笑的呢,说孩子的老爸是猴子。是生下个毛茸茸孩子的要紧事儿呢。」

  「难道孕妇在忍耐吗?已经是超越常规蛊惑人心的谣言了。我还想听听有点儿道理的,没想到未免太离谱了吧。连喜剧电影的题材都谈不上,既没品味又没教养。」

  「不过,我也听到了有点儿趣味的谣传。说是失踪的丈夫,战争时曾在德国的纳粹研究所开发了秘密的药,战争结束后,把药带回来,用妻子的身体做人体实验……」

  「啥实验呀?拖延生产日期有什么好处,一点儿也不有趣。」

  「你对着我生气有什么用。嘿,实验可不是延迟预产期的那种实验啦,是培养人的细胞,制造复制人的实验。如果这样,就有可能吧。」

  「理论上说来以现在的技术还做不到,还需要一百年吧。」

  「这不是事实,是愚蠢的愚民的胡言乱语。所谓胡言乱语,指的是应该在她肚子里接受生命成长的,是那个希特勒阁下吧。」

  京极堂翻白着眼望着天花板,吐口大气后,表情很无奈,无力地笑了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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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早知道你要说的是这种话题,我早就打烊睡觉了。一想到路上行人每个人都在想这类事情,我真想一头撞死。」

  由自己的嘴试着告诉别人时,的确像是无奈鄙俗的证据薄弱的谣传。说是中伤也不为过。可是,最先听到这个谣言时,由于觉得有趣,所以,我为保有这种感性的自己感到些微羞愧。

  「那个被说得这么严重的可怜的妇人,到底是哪里的谁呀?」

  朋友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

  「如你推测的,就是那个想看名医也无法去看的妇人。怎么说呢?那个妇人的娘家是妇产科医院哩,而且还是江户时代延续到现在的老医院。」

  「喂,江户时代可没什么妇产科医院唷,说老医院也很怪。」

  「不,在江户时代,家系好像是四国诸侯的医生、所谓御医的家伙。明治维新的时候,紧随着诸侯来到东京,趁火打劫、混人耳目地建了大医院,所以说是老医院。在昭和初期(译注:昭和时代从一九二六--一九八八年),曾有内科、外科什么的,业务十分鼎盛。在中日战争前后,不知为什么景气转坏,现在只剩妇产科了。可能不是什么名医吧,由于处在混杂了施咒术看病的时代,所以医术也没怎么进步吧。不管怎么说,总之是无法适应现在的时代了。就像你说的,医学日新月异,其实只要雇用高明的医生就好了,可是好像也没这么做。而且因为家系是御医,又不能断了香火,所以终于接纳了大学毕业的招赘养子。」

  「失踪的就是这个家伙?」

  「对。加上女儿催患原因不明的病,孩子生不下来,引起奇怪的谣言。由于是很有权威的老医院,又不能带着女儿去给其他医院看,事关信用问题。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呢。」

  京极堂沉默了。

  似乎是我说太多话的关系。喉咙干了,由于我刚才一口就喝干了麦茶,眼前的杯子是空的。当我正想开口要一杯麦茶时,京极堂开口说话了:

  「那家医院是在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吧,那个失踪的女婿名字叫牧朗。」

  「什么?你知道呀!你可真坏,我滔滔不绝地说,活像个笨蛋。」

  京极堂一贯地用轻视人的视线瞪着我,说道:

  「你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就一面说、一面听吗?果真这样,我看你还是不要信任自己的脑吧,你的脑根本就不去记忆任何事物嘛!」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怎么?什么事呀,你在发什么火?」

  「久远寺牧朗,旧姓藤野牧朗,俗称藤牧,你的记忆里没这回事吗?」

  头脑的角落里朦胧映着莫名事物,在那瞬间,突然成形了。那是一张戴着厚眼镜、人看起来很温和,然后,畏首畏尾地让人着急的、想进医学院的学长的脸。

  「那个藤牧先生呀,咦,他不是到德国去了吗?确实……」

  「你难道以为战争前后他一直很安稳地在德国生活吗?大体说来,咱们的时代,有人没去从军的吗?你因为是念理工科,原本根据在学延期征调的临时特例,可以暂不从军,结果还不是去了。」

  「话是这么说。京极堂,你不是没去当兵吗?」

  「不是在说我呀。」

  京极堂店主的嘴巴瘪成ㄟ字形,把杯子里剩下少许的茶喝干了。

  「藤牧氏去德国是事实,不知道透过什么管道,为什么去德国?不过,根据我的记忆,他是在开战的第二年回国的。虽然这样,由于开战是在年尾,所以可以说是开战后不久就回来了。然后,进到原来预定升学的帝国大学医学院。可是,随战局恶化,三年后,他被征调到军队去了。不过,非常幸运地,被送到大陆战线前不久,竟然面临战争结束,奇迹似地复员、复学,修得了暂时保留的学位,领到医生执照……」

  「被久远寺医院招赘了吗?是吗?是这么回事呀!」

  「提到纳粹什么的也是因为他的经历。……我以为是暂时断了音讯,竟然是失踪……」

  京极堂的话到了最后不说了。藤野牧朗是我们在旧制高中时高一年级的学长。我记得他立志学医,是个胆小而安静的男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发现漩涡中的人物竟然是友人。原本我也不知道战争结束后他的音讯,而且,无法将藤牧的绰号和久远寺牧朗联想在一起。

  有关他的记忆逐渐在我脑中苏醒。

  「记得并不很清楚,在学生时代,藤牧氏好像有恋慕的女性吧。……确实好像也是医院的……嗯,想不起来……好像是医院的千金……」

  「是呀。昭和十四年(译注:一九三九年)夏天,在鬼子母神(译注:保护孩子的神)的庙会那天,大伙儿一起外出,他对久远寺的千金一见钟情。纯情的他被相当地冷嘲热讽了一番。但是,仍然没有阻碍他的热情,现在想来,他复员回来以后,实现了学位和恋爱的双重梦想了呢。」

  从刚才默诵古书的模样,就可想象京极堂的记忆力非常人能比。

  我则因为这意外的开展而哑口无言。京极堂起初搔着下巴,后来手慢慢地住上,不久就开始胡乱地搔抓长长的头发。

  「你为什么带这个话题来,我就因为讨庆这种事,所以隐居了起来。」

  说完,他再度将手撑在下巴,低下头来,和那张著名的芥川龙之介的相片像极了。这种姿势维持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朝上翻动着眼珠子望着我,说道:

  「认识的人。」

  这个动作更像芥川了。

  「知道了事件的中心人物是认识的,就不能装作啥都不知的半兵卫(译注:将户时代有一个叫「千代半兵卫」的爱情故事,男主角为了隐藏恋情,不让任何人知道,因而有徉装不知半兵卫的称谓)了。可是,还不是我出场的时候呢。」

  仍然一副芥川的表情,他略微陷入沉思,说道:

  「关口君,反正你明天有空,你去找神保町的侦探商量吧。那家伙比咱们高一年和藤牧氏同年级,比起咱们他们应该交住得更频繁才对。也许他知道什么也说不定,而且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也不会罢休的。」

  然后,用一副很难理解的表情说道:

  「由你来负责这件事。」

  结果,我告别京极堂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外面已完全变黑,但气温没怎么改变。

  京极堂表示,在这种时候走坡路会跌倒,执意要我带灯笼走。在这种时代,带手电筒还行,拿灯笼未免太落伍了。反正月光很亮,根本不碍事。我以这个为理由拒绝了他,然后他说道:

  「尽可能注意脚下走喔。」

  坡度恰到好处的坡路,到了夜晚真变成什么也看不见。月光下,只见油土墙显现出白色、长长地延续着。前面伸手不见五指。

  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我想起今天会话的内容,想要依照顺序回想,可是怎么都显得很暖昧。我现在所体验的世界,究竟是现实抑或假想现实?最初的话题是我能理解的吗?留在纪录里过去的现实只不过是相对性的。谈的是这一类的话题吗?

  不,这是结论吗?

  好像是有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在看不见时,似乎并不知道世界的模样究竟怎样。

  如此一来,这道墙的里面是什么?不是什么都没有吗?不,这条路的前方是什么景况?

  我突然产生脚下的地面变软了似的错觉。

  脚不听使唤,脚下的空气粘糊糊的,弄不清楚和地面的界线究竟在哪儿。

  对了,因为黑暗,所以看不清楚脚下。

  --因为看不到,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无论变成何种情况,都不奇怪。

  在我背后的黝暗中,即使站着下半身染血的姑获鸟也不奇怪。

  站着的吧?

  在那瞬间,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不就好了,只要确定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在不就好了,可是……

  --观测的时候即决定了性质。

  京极堂的话语片段响了起来。这么说来,这一刻是怎样的呢?因为没有在观测,所以说不定存在着呢。

  --在观测以前,对世界的认识只是或然率而已。

  如此说来,姑获鸟存在的或然率也不完全是零。

  我加快脚步。

  愈着急,脚愈不听使唤。

  --环绕着你的所有世界如同幽灵似的,是假的可能性和并非假的可能性是完全一样的。

  不知道从刚才开始到底走了多少坡路?景色丝毫没变。这道墙究竟延续到何处?这道墙内有什么?我现在目击的世界是虚假的吗?

  冒汗。喉咙干渴。

  如果这样的世界是真的,那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

  --这个世界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呢,关口老师。

  是吗?是这个意思吗?

  我背后大概站着那个一脸困惑的姑获鸟吧。然后姑获鸟抱着的婴儿的脸……

  是藤牧先生--

  我大概是在走了十分之七坡路的地方,感到强烈的晕眩。








 
00:07:18 AM



   贰
  
  被强烈的亮光刺激醒来后,时钟的针绕到十一点。脑袋里像有铅似的迷迷糊糊地转醒,而且,非常地闷热,寝室简直像蒸气浴室。

  光线亮得令人目眩。过了一夜,昨晚在京极堂发生的事感觉像在做梦。

  正要起床更衣时,瞧见妻子雪绘正辛勤地在做糯米粉团。雪绘抱怨着是否昨晚闷热异常的关系,我像被梦魔压住似的,害她几乎一晚都没睡。这么说来,她看起来的确有些憔悴。

  「千鹤子小姐好吗?」

  妻子看也不看我一眼问道。千鹤子是京极堂老婆的名字。可能老公彼此是朋友的关系,妻子和她倒是很合得来。即使没有老公两人也很诚恳地来住。我说他老婆不在,妻子说那可能是看祭典去了。我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吃过午饭,等阳光稍微转弱以后,我出去了。走到最近的旧甲武铁路、现在的国营铁路中央本线中野车站,需要二十分钟。

  中野可能因为靠近新宿,最近显着地发展。大约从去年开始,以车站为中心,急速地展开各种硬体的整备。战争以前,这里曾有许多陆军学校和设施,算是比较朴实的镇。但是,现在陆续地建造了商店街,让人感到与其说复兴,不如说是重生了。

  抵达车站以后,我已汗水淋漓。对全身冒汗的我而言,在这种日子搭电车,真是非常辛苦。

  在神田下车后,为了拜访京极堂的妹妹,先去稀谭舍。这座将火烧后的杂居楼层改装后的公司建筑,即使说得很客气也实在不能算美观,但好歹是属于自己公司的建筑大楼,所以还算气派。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七年,出版业界也开始活力充沛起来。美军占领时期下的检阅制度、纸张分配制度等,对业界而言,并非有利的时代。仿佛持续地对当时的环境作反弹似的,书籍和杂志的销售盛况空前,以战前的复刻本为首,全集、辞典等相继出版。最近,连翻译书、写实地描写战争伤痕的作品,都堂堂地并排在书店里,而这种景况是战前无法想象的。

  战后,立刻上场的俗称低级杂志、下流的大众娱乐杂志等等,虽始终重复着创刊、停刊处分,然后,停刊、复刊,却改名变换形式直到现在仍生存着。

  稀谭舍从战前就开始发行杂志,但并非那种战后乘机追随解放感的新兴出版社。虽不算是一流出版社,但目前发行了三本月刊杂志,因此,也算得上是中坚出版社。

  京极堂的妹妹在三楼的《稀谭月报》编辑室工作。那个随稀谭舍创立时创办的杂志,目前俨然是这家出版社的招牌杂志,虽然只是很脚踏实地的发行,销售册数却节节高升。

  《稀谭月报》杂志的主旨是,用理性的思考,解开古今东西的怪异事件。猛一听到杂志的名称,会令人产生和色情怪异的风俗杂志无异的印象,但是,内容很踏实,并没有像所谓低级杂志所刊载的那类文章。其擅长的范围,是以历史、社会、科学这种坚硬的主题为主。偶尔也刊登京极堂所厌恶的心灵科学啦、作祟什么的文章,但是,即使这种时候,也会采取隔着一些距离的角度刊登。这种慎重的态度,是这本杂志的特征。但尽管如此,和一般大众娱乐倒没什么不同。只是其一贯正统派的编辑方针,有别于新兴杂志,所以,到目前为止不曾遭受任何指摘。

  我在两年前以身为编辑的哥哥的朋友身分,反正以随便怎么说都无所谓的理由,被介绍到二楼《近代文艺》编辑部,从那以后就经常撰写文章。

  不过,我拜访稀谭舍时,倒不限定是《近代文艺》有事的时候。

  我当然很想只专注于文艺一事,可是,囿于实际生活,也有不得已兼做其他事的时候。换句话说就是在刚才提到的低级杂志上匿名写些怪文章。三流的风俗杂志反正多如雨后春笋,稿源逐渐不足,只要不桃剔,差事可多得很。

  但尽管不挑工作,我对于现在流行的「秘密之事」啦「性的告白」啦什么的题材,仍然感到棘手。所以,多半写些有点儿落伍的「怪异」和「猎奇」之类的文章打发。可是,令人苦恼的是,这方面的题材已书写殆尽,再也没有新鲜的了。所以才在三楼打转,看能不能要到新的题材后改写成文章。由于用这种方式度小月,因此,被京极堂瞧不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为这样,所以虽然不是在这里上班,我却经常到编辑部报到。

  房间里只有主笔兼总编辑、一个名叫中村的男人在写稿。

  「中禅寺君在吗?」

  连打招呼都很草率地我问道。

  中禅寺是京极堂妹妹的姓,当然,京极堂本人也有个叫中禅寺秋彦很夸张的本名。现在很少叫他这个名字,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用店名京极堂称呼他。不过,京极堂是他妻子娘家京都的点心店的店名,是他在古书店开张时擅自取的,所以,想起来可以说是很随便的称呼方法。

  中村总编辑抬起脸来笑嘻嘻地回答,真是个和蔼的男人。

  「啊啦,关口老师,突然地来,怎么啦?呵,请进,外面很热呢,请到里面来。」

  受到响亮雄壮声音的邀请,我坐进待客用的椅子。中村总编辑一面哗啦哗啦弄响一叠稿纸,一面走过来坐到我对面,说道:

  「不忙吗?如果打搅了,我立刻告辞,你别客气喔。」

  「不,不忙。正在做下个月的企划,可是,怎么做都不理想。正想到旧书店街走走,变换一下情绪呢。」

  他好像是关西出身的人,话里稍微带着关西口音。

  「对了,老师,你曾做过乳菌的研究吧。那么,你知道南方熊楠(译注:一八六七--一九四一年,民俗学、博物学者)吧。老实说,明年为了配合熊楠先生十三周年忌,正想编个粘菌的专集呢,能不能请你写一篇文章来讨论有关结合动物和植物的神秘生命,怎么样?」

  「写稿不成问题。不过,总编辑,我想他去世确实时间是昭和十六年唷,离十三周年忌还早吧。」

  我倒不是那么喜欢粘菌。因为指导我的教授要我留在研究室,我没时间,如今并没有写相关稿子的情绪。总编辑小声地说道,喔,那是后年喽。

  「喔,总编辑,中禅寺君采访的那个消失了的男人,后来有什么进展吗?」

  「喔,老师也感兴趣吗?嗯,我本来也以为应该有进展,可是好像不行呢。」

  我原本想轻描淡写地探口风,但总编辑好像没感受到似的,本来一副很气馁的样子,经我这么一问却突然发出兴奋的声音,我有些措手不及。

  「不行的意思是,难道真的只是谣传吗?」

  「喔,不是。那个年轻的医生确实好像从密室消失了。听中禅寺君说,令人讨厌的谣言满天飞,我们杂志应付不来,怎么写都会有所中伤,我指的是这一回事。」

  「中禅寺君停止采访了吗?」

  我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那孩子看起来温和,却也有顽固的地方呢。被遗留下来的太太已经怀孕一年半了,有关那方面的传言,暗地里简直就很肮脏地被传说着。由于采访的是丈夫失踪,难免会提到这些谣言,所以一定会受到可疑谣言的煽动,我们杂志不是低级杂志,不能做这种不负责任的报导,呵,就是这么回事。」

  「喔,原来有这么一段插曲。」

  我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二十岁的姑娘本就应该有辨别的能力了,可是在被京极堂告诫以前,我倒想都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哈,我起初也觉得这样反而有趣,因为有这种症状的孕妇从没听说过,我说那就一起刊登科学性的报导好了。可能因丈夫失踪受到精神上的刺激而影响了生产。这么写的话,应该不会引起什么怪异的谣言吧,我曾这么想。」

  「这也有道理,那她怎么说?」

  「呵,她说还是为出生的孩子设想吧。父亲既然失踪了,必有失踪的理由。传出谣言一定是有原因的,采访的主题无论是『人从密室消失』或『精神对肉体的影响』,不碰触到那个原因稿子就不能写。可是,即将出生的孩子并没有罪,一旦写了的稿子会永远留存下来。她以这个作为拒写理由。呵,我长期做这行生意,可能思想变得有些商业化了。杂志毕竟并不是只要能卖就好了,但也不能因态度认真写什么都可以,再怎么小的新闻,也会对社会和个人产生影响呀。被她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反而被这女孩上了一课,就是这么回事。」

  中村总编辑可能很热切地想把这件事说给人听吧,他从不曾如此滔滔不绝地说话。我的心境也一样,所以,觉得有些难受。加上漩涡中的人物是认识的,因此,不得不感谢京极堂妹妹果决的决定。

  「想不到她面对总编辑,竟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不过,如果他哥哥听到这些话,真不知会怎么说呢。」

  我很想问事件的真相。

  「呵,说是正直吧,现在这种人很难得呢。最近年轻小伙子和她相比,显得太软弱了。她那张女学生似的脸,我起初还怀疑她能做事吗?现在可成熟了,很意外的还是个人才呢。请转告她哥哥吧。」

  「你可真抬举呢,这些话都瞒着她吗?」

  「当然呀,还是得保持身为总编辑的威严哩!」

  说完,为人很好的总编辑豪爽地笑了。

  我判断无法再获得更多关于久远寺医院的情报了,就在这时起身告辞。可是总编辑突然轻声细语。

  「不过,关口老师。」

  他向我招手说道:

  「虽然因为刚才所谈的原因采访停止了,可是,事实上,我从其他管道还听到了怪异的话题。」

  他一向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杂志无法刊登的怪异情报泄露给我,表面上佯装不知,但是他当然知道我兼差的事。

  「在那个发生失踪事件的医院里,还传出其他的谣言。在失踪事件稍早以前,好像经常发生婴儿不见了的事件呢。医院方面当然否认,好像都推说死产流产什么的,不,什么听见婴儿啼哭声啦、知道秘密的护士不见了啦,恶劣的传言不绝于耳,一时之间,好像警察也出面调查了。就在那时,发生了年轻医生失踪的事件。事实上,这件事医院也还没提出失踪通报呢。」

  我做出讶异的表情后,他缩起脖子辩解道:

  「呵,我自己也做了调查。不要跟中禅寺说喔。我觉得那家医院很奇怪,可是,在那以后就被她这么一教训。嘿,请别告诉她这些。」

  总编辑一面搔头一面说道:

  「因为我也有作为总编辑的威严。」

  和刚才说得一样,说完,再度豪爽地笑了起来。

  走出稀谭舍,依照昨天京极堂所指示,我向神保町的侦探所在处走去。

  侦探并非他的绰号,他--榎木津礼二郎,实际上是以侦探为业的家伙。孤陋寡闻的我,只认识他这个活■侦探■。

  在神保町的旧书店街上,先暂时随意地逛逛。炎热的夏天,太阳相当毒辣,梅雨可能昨天才停的。倒不是因为我研究乳菌的关系,可是比起如洗的晴天,我反而喜欢乳湿的梅雨的日子。我曾获得不值得欣喜的「隐花植物」这个绰号,取名的就是榎木津。

  榎木津是比我和京极堂高一年的学长,他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男人。

  当时,榎木津有如帝王般地君临学校。甭说学问、武道、艺术了,连打架、恋爱任何事情都超乎常人的优秀,而且,家世既好又眉清目秀的他,是学生们钦羡的对象,以及邻近女学生们热切的憧憬对象。甚至吸引了有同性恋倾向的老到学生们那好色的视线。不管是文艺派或写实派人物,都无人能与榎木津匹敌。换句话说,他和像我这种连日常会话都有障碍的人,是距离遥远的男人。

  将他和我拉在一起的是京极堂(当初还没这么称呼)。帝王榎木津也不知基于何种原因,竟然青睐京极堂。

  榎木津初次和我见面,他的第一句话是:

  --你像猴子。

  失礼到这这种地步,连生气都懒了。京极堂一听,竟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这男人有忧郁症,如果被欺负,会并发失语症。学长,你是躁郁症,所以可以向他学习。

  这个理由是无法解释的。

  事实上,榎木津的确有躁郁症的倾向。他那始终明朗快活的样子,是圆满自足?还是天真烂漫?的确是有孩子气的地方。对我而言,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不过,在他是万人憧憬目标的另一面,也有孤独的一面吧。不知怎么回事,当我们察觉时,彼此的关系已很密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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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旧制高中的风潮是,学生显得粗野是理所当然的,软弱者就不算人。前辈后生的长幼关系也非常严格。但是,榎木津提到喜欢让新派女学生傻笑地何候、说话轻率是当年的学生的写照。而他的性格豪爽,和他在一起时,经常忘记学长学弟的关系。不,应该说他从没想过我们是学弟这件事吧。

  如此看来,叫榎木津的男人,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个不被束缚在既定框框中的人物。总之,他是个怪人,如果说京极堂是怪人中的东横纲(译注:日本国技相扑选手的阶级名称,横纲是最强者),榎木津就是西横纲。我虽经常这么说,但两个人都坚决否认,依他二人的说法,我才是真正的怪物。

  总而言之,任何时代都有脱轨的一群人,我们也算是吧。榎木津、京极堂、我,在当时的学生社会中,都是非主流的人物。

  走出并排着旧书店的大道,再穿过内侧是杂乱的商店街后,看到一间看起来很坚固的三层楼房。周围的建筑物都是平房或两层楼房,所以这栋建筑分外醒目。那里就是榎木津礼二郎的办公室兼住处。一楼租给西服店,地下室是不知叫什么的酒吧。二楼是做杂货的批发公司和律师、会计师等的办公室。然后,三楼全是他的侦探事务所。我还在想,这种时代竟然还有如此优雅的人呢。事实上,这栋大楼是他的大楼,所以,岂止优雅而已,只征收楼下那伙人的房租就够他悠哉过活了。也因此,才能维持侦探这种无聊生意的生计。

  原本榎木津的家世就是昔日贵族,他天真烂漫的性格一部分可说源于出身良好之故。可是,他父亲那个人好像比榎木津还怪异,我想他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

  他的父亲榎木津子爵,对博物学有兴趣,就在兴趣最炽烈时,在昭和初期,前住爪哇。可是,在那里,业余展开的物资进口业却上了轨道,结果聚集了许多财产。原来子爵本人好像只是钓鱼、采集珍贵的昆虫而已,总之,有先见之明吧。甭说什么没落的夕阳贵族,简直就变成一般公认的财阀了。贵族、士族之流悉数没落,只有榎木津家愈来愈持盈保泰。

  然而,原以为榎木津受惠于父亲的财力而自由自在地过活,但事实并非如此。子爵在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后表示,没有义务抚养成人,生前就将财产分配了。而且,子爵并没有将自己的公司让儿子们继承,在世袭制度渗透的这个国家,可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英明的决断。总之,不能认为榎木津只有财产就能安稳地过日子。

  榎木津有个叫总一郎的兄长,他将得到的财产,开始用来经营以进驻美军为对象的爵士俱乐部和投宿休养所等,每一种都业务鼎盛,他继承了父亲的商业天份。

  可是弟弟只遗传到父亲怪异的部分,完全不谙此道。在军队里,虽以干练的青年将官逐渐出人头地,但是,复员之后,完全吃不开,而特地拿到的学历和经历则是发挥不了作用的时候居多,但他本人好像无所谓似的。

  榎木津的手非常灵巧。既在杂志和广告上画插图,也在哥哥的爵士俱乐部弹吉他,轻松地过着日子。可是,有关他是战后派(译注:法语après-guerre)份子的谣言迅速流传,又说他在注射海洛因毒品,使得再怎么不在乎他人眼光的榎木津也噤口不语了。将获得的财产全花在盖大楼是约半年前的事,因为已开始营业,而且做的是侦探的生意,他人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了。

  穿过西服店的橱窗来到入口处。金属名牌板上神气地刻着榎木津大厦。进到里面,觉得有点儿凉意。石造的楼梯很宽,扶手冰凉,感觉很好。爬到三楼时,心情也跟着凉快了起来。楼梯上因为只有小小的、摄取光线用的窗户,太阳恐怕照不进来吧。

  不透明玻璃门上写着金属文字:

  ■「蔷薇十字侦探社」■

  这里是榎木津的事务所,而这个蔷薇十字侦探社的社名有几分戏弄的意味。当然,这和中世纪欧洲一举成名的「蔷薇十字团」毫无关系。当榎木津决心做侦探时,正好在场的京极堂偶然读到描写欧洲魔术的翻译本中,出现了这个名字,只因这个理由就命名了。榎木津倒好像很喜欢。

  一开门,喀啷,钟响了。

  寅吉一个人坐在进门处的待客用的椅子上,正在喝咖啡。

  「啊,老师,请进!」

  这个青年叫安和寅吉,原本是榎木津家佣人的儿子,受子爵照顾帮助他进中学读书,但他不喜欢读书,中途退学到房屋装修店去做学徒。目前吃住都在侦探事务所,负责照料榎木津的生活。他的性格温和,但爱起哄方面令人有些困扰。

  「侦探先生怎样了?」

  「先生还在寝室呢。呵,昨天木场修老爷来了,一直喝到天亮呢。」

  寅吉右手做出喝酒的姿势,昨天这里举行了酒会哩。

  「木场老爷驾到,呀,那可惨喽。」

  木场修是榎木津幼年同伴、那个叫木场修太郎的男子。木场是警察局的刑事警察,对我而言也算是同一个部队生死与共的战友。他喜欢豪饮,榎木津也算牛饮的人物,这两人一有酒会从不知道结束。向来是只能浅尝即止的我,当然从未陪伴到最后。很难想象两人饮酒的激烈盛况。我坐到寅吉身边,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还有呢,老师,昨晚可热闹呢,我家先生兴奋过度把脚插进电风扇,你看成了那副样子。」

  只见房间的角落里,散布着类似电风扇的残骸。

  「这么热,真伤脑筋。」

  「什么,有电风扇算是很奢侈的了。我不过关在自己的家里,就瘦了两公斤。他是不是已经起床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起来了吧。还不出来,客人很快就要来了呢,伤脑筋。我去叫他,又会惹他生气,来得正好,老师,请你去喊他吧。」

  榎木津睡眠习惯是真的不好。不过,事务所有客人拜访是少有的事,开业以来已经过了半年吧,至少我是第一次听说有客人来访。

  「所谓客人,是客户吗?还是修电风扇的工人要来?」

  「电风扇作废了,来访的当然是客户啦!而且是女士呢,刚才打电话来,再过一小时会到吧。嘿,说到客户,终于这是第四个了,可不能有差错。但我们家先生老不遵守时间。」

  寅吉的口气活像监护人似的。但更令我吃惊的是,这家随随便便的侦探社,过去竟有三个客户哩。这真是前所未闻。曾接过什么案子,我非常感兴趣。不过,首先还是先把侦探喊醒吧。

  待客用的会客室桌椅旁有张大桌子。桌上放着写了「侦探」两个字的三角锥,虽然不是玩笑地摆设,可是,放在榎木津他的地方,我每次看了都忍俊不住。

  轻轻敲寝室的门以后,由于从里面传来分不出是婴儿还是野兽的回应声,我不假思索地走进房间。榎木津盘坐在床上,正凝视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衣服。

  「榎先生起来了吗?」

  「起来了。」

  榎木津眼睛不离衣服堆说道。定睛一看,他除了肩上披着女人穿的绛红色贴身汗衫以外,全身只穿了一件内裤,那风采简直就像到妓院游耍的游侠二少爷。

  「起床了,但究竟那副打扮是在干嘛?客人马上就要来了,和寅一个人正在发窘呢。昨晚酒喝过量了吧?又不是为妓女销魂的年轻少爷,收敛点儿吧,真没出息。」

  「你突然间闯入还真失礼,关君。」

  榎木津叫我「关」,省略了关口的口。这是榎木津他们那个时代流行如此称呼的纪念。我将藤野牧朗记忆成「藤牧」,当然也是这个原因。我也一样被叫做「关TATUS」,我抱怨听起来像江户时代消防员,表示很讨厌这种称呼,所以,他干脆将巽的TATUS省略,只剩下「关」了。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榎木津就一直叫我关。由于他连不是同窗的安和寅吉和木场修太郎,都省略地喊「和寅」、「木场修」,可见他对这种省略法有多喜欢。至于木场,喊他木场修,其实比只叫他的姓木场还长,所以等于没有省略。

  「总之,榎先生,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你能不能换下这身像妓院里的大石内藏助(译注:原名大石良雄,江户中期,诸侯赤穗浅野家的重臣,性忠诚,为主人复仇杀敌壮烈牺牡,著名的日本赤穗四十七武士的首领)的打扮?」

  我立刻又称他榎先生了,所以还真说不得别人。

  「关君,你一点儿都不懂。如果在哪一天、要穿什么衣服,那么容易决定的话,我就不会辞掉工作不干喽!」

  「这么说来,榎先生,你现在是为了不知道该穿什么烦恼吗?」

  「我已经想了两小时,还是不行。像你这种小说家什么的,不管穿敞领衣,还是简单的和服,只要一看,就看出来像个小说家。但我是侦探呢,想被一眼看出来,还得多下不为人知的苦功哩!」

  真是令人吃惊的男人。但他八成是认真的。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紧张感缓和了下来,升起一股轻飘飘似的情绪。

  「侦探被人一眼看出是侦探,就没办法调查了,不是吗?如果真想打扮成侦探,你就模仿福尔摩斯的模样,戴顶扁圆帽、衔根烟斗吧。」

  「啊,那敢情好!」

  榎木津当真似的,开始在堆积如山的衣服堆里找扁圆帽。

  「不巧,找不到那顶定做的帽子。」

  榎木津连脸都没转向这一边,径自说道。

  「榎先生,如果你不认真地听,那我就在这里自己说了唷。」

  没办法,我不得已只好站着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榎木津的房间,四处散乱着不知什么样的东西,一不留神坐下来,真不知会遭遇到什么呢。

  我在说话的当儿,榎木津就一面在衣服堆里翻搅,一面陷入虚脱状态发呆。只有提到藤牧的名字时,才朝我这边瞄了一下。除此以外,也不帮腔附和,最后情况演变到我像被完全漠视了似的。

  「榎先生,好好地听不是很好吗?就算是我也都有些生气了。」

  「我在听呀。」

  榎木津终于转向我这边。

  端正的脸上是一双惊人的大眼睛,茶褐色的眼瞳,皮肤的颜色白晰得不像东洋人。透过太阳,连头发的颜色都比栗子色深,是咖啡色。

  是个色素很淡的男人。

  啊,我觉得他真像西洋瓷器人偶。

  「干嘛那副吃惊的样子?关君。没出息的是你吧。如果你是个我见犹怜的少女,感到那副吃惊的样子,我还会出声安慰,可是,居然有个长着浓胡须的猴脸男人在房间里站着发呆,我真想揍他一拳呢!」

  榎木津的拳头挥到了眼前,我才回过神来。虽然已是老交情,但这个仿佛创造出来的脸,竟让我看得入神。

  「不,榎先生,你根本没注意听我说话。」

  「我才要问你干嘛一副呆像呢?」

  「呵,因为你突然回头,所以吓了我一跳,可没在发呆唷。」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得辩解?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得尽力掩饰。大概碰到榎木津,不,京极堂也是如此吧,他们不知拥有像魔法、还是毒气什么的东西,我想我真是首当其冲。但是,施放毒气的本人,完全毫无察觉,所以使我看起来更像个傻瓜。事实上,走出毒气所能及的范围、走到外面,我就不是傻瓜,而是一个很普通的社会人士。可是,一旦进入他们施放的毒气范围内,我的能力就明显地下降,于是会说出原本不想说的辩解。

  「总而言之,你的话呀,事实关系前后矛盾,而且视点模糊,完全掌握不到要领。如果一一质问的话,要花时间,所以干脆全部听完,等我全部整理好以后再开口。没看着你,倒不是没在听你说话,反正耳朵不能关闭,你在那边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不想听都不行。」

  榎木津说道,伸手套上好不容易选好的衬衫袖子。

  「因为很复杂,所以不知道从何说起得好?有回应,才算是好的听众嘛。」

  「有什么复杂嘛?藤牧在被招赘的地方,从密室失踪了,他太太当时怀孕三个月,他已失踪一年半了,但孩子还没生下来。关于这件事,传出了奇怪的谣言,敦子展开采访并向你征询意见,你回答不出来,去找京极堂商量,然后被劝到我这儿来,这么说不就得了。连三十秒都不需要。」

  「到那个结论为止,还错综复杂得很呢。」

  「错综复杂的细节,我理解了以后再说也行。如果有疑问,必要时我自然会问。」

  被这么一说,我完全泄气了。

  榎木津一面打领带、一面眯起大眼睛看着我,继续说道:

  「那家医院叫什么来着?伊集院还是熊本?」

  榎木津是个不记名字的男人,而且还完全弄错了。

  「久远寺啦,你根本没在听。」

  我话一出口,榎木津突然笑了出来。然后,用高兴的声音大声地喊寅吉,正当我张皇失措的当儿,寅吉慌张地打开门进来,问道:

  「什么事?先生。」

  「噢,等会儿要来的客人叫什么来着?嘿,九能还是药师寺?」

  寅吉皱起他的浓眉,以相当困惑的目光向我求援后,对着榎木津说道:

  「叫久远寺啦,先生。在客人面前请别弄错了。」

  我再度发起愣来。

  「就是这么回事,关君。你来得正好。那个怪名字的医生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话题?我内心正困惑着呢。虽说是失踪事件,但我对找人不怎么感兴趣呢。不过,这下子谜底揭开了。等会儿要来的女士,是为了托我搜寻藤牧君的行踪而来的。」

  榎木津一面重新调整刚才没打好的领带,一面用兴奋的语气对着我说:

  「话说回来,关君,这个事件,你比我更清楚。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做侦探看看?」

  「说什么无聊话,我是文人,你才是侦探吧!」

  「这根本就不重要,关君。有基本知识的人在听对方说话时,对方也会说得兴高采烈。」

  「面对带着严重问题前来商量的人,话题应该不会是兴高采烈的吧。所以啊,你如果真的认真听我说……」

  「已经没时间喽,关君,女士很快就到了。但我还没穿长裤呢。你呀,虽然看不出来像侦探,不过这副模样站出去倒也不丢人,尽管脸型有点儿像猴子。不过,那不打紧。再说,你对客户可能提到的事件又很了解。看这种状况,由你来应对最理想,连狗都会这么想。」

  榎木津一面说道,又把领带解了下来。他尽说不合理的理论。但想到这次能有和那事件当事人直接碰面的难得机会,我开始感到若干的诱惑也是事实。

  「可是,我不会侦查唷,连搜查那个语词都不认得。」

  「搜查是警察的差事吧,至少我是不干的!」

  榎木津确实是不搜查的。他之所以选定侦探这一行的真正理由,只不过因为直觉很强而已。

  是去年吧,当他在哥哥经营的俱乐部弹吉他混日子时,榎木津经常被要求找寻失物、失踪者的行踪。只要沉默地坐着就不由得会有状况,而他的说中率已达到只有占卜师或心灵术师才能做到的程度。源自这个经验的灵感,使他决定做侦探这门生意,所以才说即使是侦探,但和搜查啦推理什么的毫无关系。

  「总之,等你们的谈话渐入佳境后,我再精神奕奕地上场解决事件。你在那以前仔细地听当事人的话,这就行了,别担心。对了,你干脆扮成能力高强的侦探助手关先生好了。和寅,女士到了以后,你就这么介绍。」

  榎木津轻快地喋喋不休后,又把领带解开了。怎么都系不好的样子。寅吉和我哑口无言了一会儿,但很快地就被赶出房间。我们被赶出的理由是,被两个男人看到更衣的场面那还不如死掉算了。

  因为这样,其实压根儿搞不清是啥理由的当儿,我陷入了担任侦探助手角色的圈套。我下定决心在会客室坐下来,等待客人。

  「我们家先生最讨庆听客人冗长的谈话了。」

  寅吉又以监护人的语气说道,为我倒了杯红茶。

  「说这种话那怎么做生意嘛。不听客人说话能进行调查吗?」

  「可以哇。第一个客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先生就说出了答案。嘿,正好说中,所以没事儿。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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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的情绪并不好,还莫名其妙地怀疑是否事前做了什么调查呢。」

  「当然啦!」

  「第二个案子,先生本来想,至少听听吧,可是中途又焦急起来。」

  「说出来了吗?」

  「又说出口了哟!其中一个案子是糊里糊涂的回答,总算掩饰了过去,但是另一件可准得很。」

  「这不是很好吗?坐着不动就可以调查。」

  「才不好呢!事件虽然解决了,可是被人家批评说,应该没有人知道的事,怎么会知道的?难道和事件有关连吗?连警察都来了呢。」

  寅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木场老爷出面解围,真不知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哩!你也知道,警官就是那德性,换了平时是会吵架的呢。可是,我家先生不知怎么的啥事都知道,难道精通心灵术什么的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常感到不可思议。京极堂之流的好像知道是什么理论,但京极堂总是那德性,虽然曾要求他说明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不过,当榎木津说出要开始经营侦探社时,周围都异口同声表示不如做占卜师来得好,但只有京极堂店主力排众议:

  --榎木津不会占卜,而且直觉也常出错。

  于是,建议他做侦探。结果榎木津接受了这个意见。他知道的好像是过去的事,而且只限于事实关系,完全不懂人的心理和未来的事等等。

  过了十五分钟。

  我微妙地感到紧张,以至于那短暂的时间也觉得很长。

  我内心想早一些见到来自久远寺医院的妇人的好奇心,和希望榎木津从房间出来的愿望,很不一致的不安感,两种都一样地在扩大并相互拉扯着。

  来访者或榎木津无论哪一个出现的话,就能打开这种让人觉得不好受的局面。可是,榎木津的房间只传来哇喀这种很古怪的声音,而声音的主人一点儿也没有走出来的迹象。

  喀啷,钟响了。

  我吓了一跳,从椅子跳起约三寸。在抬高的视线中,看到了女人白皙的脸。

  是个很苗条的美丽女子。穿着容易被误认是丧服的黑紫小花纹和服。手拿着白色的阳伞。像是印在相纸上白净净的女人。

  眼看着就要折断的纤细颈子,京都娃娃似的脸,细眉。没有擦口红的关系吧,或是在黑色衣服的映照下,她看起来简直就不像活人。对了,那种有如死尸的苍白的脸。

  瞬间,女人眉头皱起,做出痛苦的表情。然后还没稳定视线就礼貌地把头低了下去。抬起头的时候,上挽的头发飘落了一根头发。动作非常缓慢。

  「这里是榎木津先生的事务所吗?」

  我和寅吉确实都在短时间内开不了口说话,女人可能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误闯了进来,很困惑似地偏着头,又问了一次:

  「我想拜访榎木津先生的侦探事务所,这里是……」

  「是的,是这里啊。是久远寺女士吗?请到这里来。」

  寅吉用类似机器木偶的动作,从椅子上站起来,很慌张地把客人引进去。至于我呢,因为还无法适应事态,除了散漫地持续着沉默以外,啥事都没做。

  女人依随寅吉的带领,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这时候,又行了一次礼。我只一迳地凝望着女人的脸周围,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那是冲着我的行礼。为什么呢?因为我非常恐惧看到女人的脸以下,正确地说应该是胸部下面。换句话说,我缺少确认她下腹部异常膨胀的勇气。

  我战战兢兢地将目光转到下面,转向不能看的、可憎的谣言的目标。

  然而,我的期待很明显地落空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身材很清楚地丝毫没有那种畸形的部分。不,不应该有的。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即使真的有怀孕了二十个月的孕妇,也不可能一个人特地走到这种地方来。不,不应该走得动。

  「侦探因为接到紧急的工作,现在正忙着处理。这位是侦探的得力助手关老师,总之,先由他跟你谈,那个,请先跟关老师谈。」

  寅吉飞快地说完,请客人喝茶后,坐到我旁边来。很忠诚地依照榎木津所言,被寅吉客气地介绍为「关」的我,很无奈地只好接受了。

  「我是关。」

  女人微微一笑,轻轻地行了第三次礼。

  「我叫久远寺凉子。非常感谢爽快地接受这个麻烦的案子,我想将会很费事,请多多指教。」

  然后,又一次深深地低头行礼。

  我被如此地行礼后,终于头也低了下去。我因为发愣,可能会被误认是态度不逊吧。这么一想,有点儿畏缩了。

  靠近以后,觉得久远寺凉子更楚楚可人。她那细嫩的皮肤、稍微困惑的表情,都无时不在衬托她那蕴藏着危险的紧张感的美。如果她毫无顾虑地笑了,她的美仍不会改变。不过,那种危险的美丽,会失去平衡、消失无踪吧。

  「谈谈事情的原委吧。」

  再度被她的脸吸引住的我,经寅吉轻撞了一下腹侧后,慌张地开口问道。

  「可能您也听说了,我家在丰岛的杂司谷田町做开业医生。」

  「并不是直接知道,那个,传言吧,我听说了。」

  我终究不擅长与人说话,而且压力很大的关系,变得胡说八道。与其从嘴里说出不甚高明的话,那还不如沉默的好,可是,必须做得像侦探的那种奇妙义务感从中协助,我终于开口了。

  「啊,那是……那个,不好的传言吗?」

  久远寺凉子以完全失去依靠的目光凝视着我。寅吉用到底你在干嘛的眼神看着我,悄悄地避开她又戳了一下我的腹侧。

  「哇,是恶劣的谣言!不过,夫人,我现在确信那些风闻是胡说八道。关于你丈夫失踪的事件,目前还不是可以说什么的状况,至少见了夫人之后,我认为风闻的,不,说中伤也行,总之,我根本看不出能为谣传作证的证据。简直是恶劣的谣传!」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在这个初次见面、且仿佛有什么缘由的女士面前,居然说了这些话,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瞬间沉默下来。久远寺凉子垂下眼睛一会儿,现出忍耐着疼痛的表情,很快地缓慢开口了:

  「谣言传播得这么广吗?听你现在的话,就知道关先生对我们的事大概也了解了的样子……」

  「可是,我并不相信,和夫人见面后,现在再相信那种中伤,就太没道理了。」

  「关先生好像误会了。世间怎么谣传我并不清楚,不过,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啊?」

  这位女士在说什么呀?连被写成新闻都觉得反感,难道她在说那则谣传是真的吗?

  「我妹妹久远寺梗子现在的确怀孕已快二十个月,到现在仍没有生产的迹象。刚才关先生就欲言又止,大概因为这件事吧。而且,梗子的丈夫牧朗也如传言所说失踪了。」

  我感到耳朵一带火烧般的发热。我的脸现在八成像喝了酒,一定很红吧。罹患恐惧面对人症、赤脸症、失语症,我本来就是这种男人。

  客户当然不一定是事件的当事人。不,不如说并非当事人、而是家族才是客户来得自然吧。我没有比现在更期盼榎木津潇洒地上场,以心灵术似的魔法,一口气把事件给解决了。

  然而,完全看不出来他有出场的迹象。穿裤子所需的时间早就过去了。

  「久远寺家是母系家族,我祖父、父亲都是养子。而我父亲也没有男孩,就只生下我和妹妹两个孩子。」

  像在遥远地方听到的久远寺凉子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凝视着桌面的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

  「很惭愧,我从幼年开始就经常生病……而且……」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模样非常地痛苦,像是立刻会倒下去似的。

  「事实上,我不能生育,于是为了获得后嗣,我妹妹招了入赘夫婿。」

  「那么,我是否说了非常失礼的话,那个……」

  「请别放在心上。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岁数了还没结婚吧。」

  我真是个差劲的男人。即使直觉错了,也真太过份了。对女性而言,无法生育是极难启齿的事,而且,还让未婚的女性吐露了年龄。

  「啊,如果是我自己的事,是无所谓的。尽说这些无趣的话,很抱歉。」

  久远寺凉子紧握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头细得像小树枝。不过,像她瘦成这个样子,一般面颊都很削瘦、眼睛深陷。但是一直皱着眉头的她的脸,却找不到这些特点。反而像是中途停止生长的少女似的,甚至让人产生天真烂漫的感觉。看不出来已二十八岁。前面的刘海放下来的话,说不定像十七、八岁呢。

  「不,我太早下结论了。很抱歉,不过,根本看不出来你的年纪,说是十多岁都相信。」

  我直截了当说出心里想的话。然后,说出口后,立刻陷入非常羞愧和后悔的境地。久远寺凉子头低低的,寅吉则对着这么久还不进入正题的我,投来近似轻蔑的目光。

  我很想抛掉一切,溜之大吉。

  可是,很意外地,久远寺凉子竟脸朝下笑了。抬起头的她,竟格外的眼神明朗。

  「对不起,我笑了。在这种状况下,是很不谨慎的。不过,老师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我正伤神该用什么态度谈家里的丑事,可是不知不觉地,紧张的感觉消失了。」

  说完,她虽仍有些伤感,但是嘴角再度现出欣喜模样。即使这个时候,在短时间里,我一面感到轻微的耳鸣,仍必须等那烦人的羞耻心消失才行。

  她所说的概要正如我所知道的。但是,重新得悉了藤牧夫妇当时的关系并不好,以及失踪当晚曾发生相当激烈的争吵。

  我因为对藤牧氏有不像是会夫妻吵架的印象,所以有些意外。不过,我随即又想,我和他交情并不深,而且第三者并不了解夫妻的生活,没有必要抱着这种怀疑态度。

  首先,我没想她告知我与她失踪的妹婿是旧识。由于一开始就面临这种再如何地偶然,但即使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局面,而且一直找不到说明的机会。

  「有让夫妻感情不好的原因吗?」

  「那是……传言,是牧朗先生胡乱猜疑?」

  「猜疑?」

  「我妹妹梗子和别的男性……」

  「外遇吗?」

  一直到现在都没说话的寅吉,做出一副正如我料的表情,从旁插嘴。

  「这是事实吗?」

  我制止似地问道。为了避免话题落入俗套,而且我担心好不容易开始多话起来的她,那颗心可能又会关闭起来的危机感。

  「没有……至少我妹妹说没那回事。」

  口齿不清晰的回答方式。

  「那么,是牧朗氏毫无根据地怀疑令妹吗?」

  「提到根据嘛,倒是有类似的事实关系。」

  久远寺凉子的目光在空中稍微飘移了之后,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继续说道:

  「在我家吃住有个名叫内藤的见习医生,是一个在年轻时就受我家照顾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这个内藤会做女婿、继承久远寺的家业……」

  「哈哈,后来牧朗先生出现,内藤先生遭到意外损失,这下子吃醋了。」

  我踩了寅吉一脚,阻止他多嘴。

  「养子女婿牧朗氏怀疑那个内藤医生和令妹的关系?」

  「是的。事实上,内藤也稍微地透露了不痛快的情绪,尽管如此,但是与其考虑和妹妹私通的自己的立场,不如说应该担心万一被发现了就无法待在这个家吧,所以……」

  「根本没那回事!」

  「我这么认为。」

  「也只有头脑好、认真的人才会嫉妒得很深呢。对被怀疑的令妹来说也真是灾难。」

  寅吉又说出搅和的话,我用斜眼瞪他想加以牵制。

  「接下来,牧朗氏失踪当天是什么情况,请说得详细点好吗?」

  「我那一天不在家,并不是直接地了解,听说好像半夜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然后快天亮的时候,牧朗先生好像就关在房里上了锁。」

  「每个房间都有锁吗?」

  寅吉逐渐不客气地问道。久远寺凉子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后来,天亮了也不出来。妹妹也开始担心,好像去跟父亲商量了,父亲还说很快会出来的,不管他。可是中午过了、下午过了,妹妹渐渐地不安,似乎曾很费劲地敲门喊他……」

  「没有窗户吗?可以从外面观望的……」

  「没有。那个房间原本是治疗室,也就是作为医院设施用的房间。因为遭到空袭,房子烧掉一大半,战后就用来替代书房使用。有两个进出口,每一个都是从里面上锁。」

  「后来令妹怎么了?」

  「在里面……说不定在里面上吊了……好像有人这么说。我妹妹再也受不了,要佣人和内藤两人把门上的合叶弄坏,才终于打开了门。」

  「人不在了吗?」

  「不在。」

  「不能潜逃吗?那个,当你们家人在睡觉的时候……」

  「弄坏的那扇门可以通我妹妹的寝室。妹妹因为太激动了,好像一夜都没睡,所以无法从那里出去。另一扇门在别的房间--这是一个非常狭窄、连窗户都没有像暗室的房间--只能通过这里了。但是,第一点,钥匙从里面上锁。如果想逃出来的话,是如何上锁的?不,即使办得到,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久远寺凉子皱起眉头,很痛苦似地望着我。老实说,我除了说不知原委以外,啥都不知道,实在穷于回答。

  「总而言之,妹婿牧朗从那以后就毫无消息。妹妹因丈夫失踪的冲击病倒以后,就如你所知,经过一年半至今仍然无法离开床,就那样躺着。恶劣的谣言一天天地散布开来,别说患者了,连护士都有很多人辞职了。」

  「真悲惨。」

  非常愚蠢的应对。

  「不过,总有办法挽回。我来向你们求助的真正理由是,我预感到久远寺家,不,我的家庭会毁掉。」

  她表现出依赖的表情,可是,她并没有哭。我感到她一迳地忍着痛苦。

  「谣传只是一阵风。我认为不管世间人怎么说,只要家人彼此间的信任够坚实,一定能够克服困难。不过,如果家人之间,互相不信任的话,那就完了。」

  「怎么说?」

  「我父亲怀疑妹妹和内藤。怀疑他们共谋犯下罪行,也就是说谋杀了牧朗先生。母亲认为牧朗先生活着,不知在哪里正诅咒着妹妹呢。妹妹面对这样的父母,很激烈地反抗,也不肯好好地接受治疗,所以愈来愈衰弱……」

  「啊,明白了。再问更多,对你来说,太残忍了。以后再请教你的家人吧。」

  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她那痛苦的表情。榎木津还没有现身的迹象,再这样继续下去会陷入我像在拷问她的错觉。总之,姑且在此打住,然后,再和榎木津商讨对策,才是开拓解说这个怪诞艰难事件的真相之道。

  「明天,我陪同侦探去打搅府上,好吗?」

  我决定不事先向该侦探报备就中止与当事人的谈话。我不知道不做调查推理的榎木津侦探会作何反应,再怎么说,不对的是当事人在前、却不从房间出来的榎木津。

  「那么,真的愿意接受委托吗?」

  「追查牧朗先生的行踪,是吧?」

  「不。到底或者还是死了?如果活着,为什么会失踪?只要知道这些就行了。在哪里,做什么事,都无所谓。为了填补家庭的鸿沟,我必须清楚地知道那个人究竟怎么了。」

  「即使这么做会断然使你的家庭鸿沟更加扩大,你无论如何都还是要这个证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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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后突然传来声音,我缩起脖子。

  榎木津站在屏风后面。

  榎木津以极难得的认真表情,凝视着嘴巴瘪成一字形的久远寺凉子。

  他简直就像一尊希腊雕像。

  久远寺凉子对于突然出现的侦探一点儿也不吃惊,毅然地用能剧面具上那种捕捉不到的眼神看着榎木津。

  夹在中间的我,有种像身在蜡像馆似的奇妙感觉。

  「怎么解读你话里的意思好呢?」

  「不折不扣地就是这意思。」

  人偶们用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交谈着。

  「我信赖家人。」

  「牧朗君不是家人吗?」

  久远寺凉子不知为什么瞬间止住了惯常困惑的表情,微微地笑了:

  「至少现在不算是。」

  人偶们再度恢复无机物状态。

  「到底怎么回事?榎先生,你什么时候走出房间的?」

  榎木津不回答我的问题,照样凝望着久远寺凉子那里,不,应该说她头上约二、三寸的地方。

  「我只有两个问题。」

  侦探很唐突地发言。和刚才在房间里那愚蠢的音色不同,现在是一种深沉的严厉的语气:

  「委托我调查事件,到底是谁的主意?」

  「是我。我从在进驻军担任翻译员、我认识的人那里,听到有关老师的评价。」

  「噢!」

  榎木津感到意外地几乎要皱眉头了。

  「那么,再问一个,你没撒谎吧?」

  「竟然说这么失礼的话!这位可是委托人喔,有说谎的必要吗?既然把那么难说出口的家务事都告诉我们了,咱们只要想到她想解决事情,不就得了?」

  「这个人一句也没提到解决事情唷,关君,只说了要证据而已。」

  「不都一样吗?」

  我愤怒地反驳榎木津,而且,想征求同感地转向后面一看,久远寺凉子并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样子。连否认侦探的粗暴言语的迹象都没有,看起来她反而变得很冷静似的,反问道:

  「我的话,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不,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早就认识这个男人■?」

  他到底在说什么呀!我不可能和她是旧识。

  「榎先生,你疯了呀?胡言乱语也要有个分寸。我和这位是第一次见面唷,难道你连我都怀疑吗?」

  「你很健忘,所以我不相信你。怎么样,你认识这个关君吗?」

  久远寺凉子这一次断然地否认了:

  「很遗憾,我不认识。是你想错了吧。」

  「是吗,那敢情好。」

  榎木津留下这句话后,走进房间锁上了门。

  不理会张口结舌的寅吉,我郑重地向久远寺凉子对刚才的不礼貌道歉。为行动格外奇特的侦探辩解非常地费劲,再怎么解释刚才榎木津的态度都不可原谅。首先,连该如何理解,都无法了解。

  久远寺凉子以双手制止不断赔罪的我,以困惑的、也因此显得温柔的表情,说道:

  「……请不要太介意。榎木津先生擅长运用与众不同的侦探手法,我从认识的人那里早听说了。所以,刚才的表现也一定是重要的侦探术吧。虽然有点儿吃惊,不过,那也没办法!」

  说谎!根本就不吃惊。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心想。

  接下来,我和她约定明天下午一点钟去久远寺医院。久远寺凉子告知了住所和简单的路线后,说道:

  「恭候大驾,今天非常地感谢。」

  很客气地说完,缓缓地鞠躬后离去。

  喀啷,钟响了。

  久远寺凉子所拥有的寂寞的气氛,在她离去后短暂地仍回荡在她所坐过的沙发、站过的门口的空间。榎木津上场以后,一直散漫地半张开口的寅吉终于生还了似地说道:

  「哎,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人。我自以为看尽了美女,像旧书店老师的夫人,喔,老师你夫人也相当漂亮呢。」

  日书店的老师指的是京极堂。对寅吉来说,几乎每个人都是老师,很难区别。

  「现在不是说奉承话的时候。先别管京极堂老师的妻子了,也别把我家那口子算进去。」

  「不,不是奉承话喔。不过,刚才那位女士是不同种类,不像是这现实里的人。这么大热天还穿和服,又不流汗。注重打扮的家伙难道连流汗都克制住了吗?」

  「可以这么说。」

  我倒没注意到。

  「而且,那么地纤细瘦小,却魅力十足,穿和服未免太可惜了。」

  这一点,我也没留意。

  对她,我为什么没有寅吉的看法。不,说不定是一种不可以有的心情。

  「寅吉,你在看女性的时候,尽注意这些地方吗?真是失礼的家伙!谈到失礼,咱们的侦探怎么啦?潇洒地出现是好的,别说解决什么事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基于不想再谈她的心情,使我将矛头对准榎木津。于是,寅吉无视我在说什么,走到榎木津的房间前,喊他:

  「榎先生,刚才是怎么回事?请说明。」

  没有回答。

  我毫不在乎地打开门。

  榎木津站在窗边眺望着外面的景色,对于有躁郁症的他而言,气氛显得太阴森了。难道在反省吗?我摸不着头绪,有点儿不好开口说话了。

  「明天请好好地干!」

  「干啥呀?」

  「侦查呀。那事情未免太过份了!」

  「……你真的没见过那女人吗?」

  「咦?」

  「……尽管如此……■那个■死了吧。嗯……■那个已经■死了。」

  榎木津半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

  「谁死了?」

  「藤牧。那女人应该知道的……」

  「你还在怀疑那个人吗?我确实不是侦探,但多少也累积了些人生经验,从我的经验判断,那个女人没有说谎!」

  「也许……所以,一定是忘了吧。」

  榎木津说到这里沉默了。

  我不想再费神想如何应付这个怪人了。走出房间后,我叮嘱正偏着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模样的寅吉,明天一定要让榎木津去约定的地方。

  思绪无法有条理地整理,心情很难静下来。

  我立刻想到要把今天发生的事向京极堂报告,顺便征询意见。本来唆使我来找侦探的就是他。

  下了电车,太阳早已倾斜了。心情很凉快,和昨晚不一样,今天有风。

  我带着复杂的心境,走上坡度恰到好处的坡路。

  店已经打炸了。叫唤了几次都没有回音。我走到正房的玄关一看,不像是外出的样子,一打开门,主人的木屐旁有双女人的鞋子。八成是老婆回来了。起居间不断地传来京极堂的声音,看来主人并不是不在,我擅自走进去。

  「喂,京极堂,是我。打搅楼!」

  拉开纸门,回过头的不是老婆,是主人的妹妹中禅寺敦子。

  「啊啦,吓人一跳,关口老师。」

  中禅寺敦子回头的样子,使她的眼瞳看起来更大,简直像猫眼似的滴溜溜地转向我这里。迥异于几乎不动的哥哥,妹妹总是活泼机敏地动着。少女时代剪得像市松人偶(译注:儿童的通称)似的刘海,在就职时竟一刀剪掉,连裙子都很少穿,简直风貌如少年。

  「是敦子呀,我还以为是千鹤子小姐回来了呢!」

  「喂,你把马和千鹤子搞混,我可伤脑筋哟!再怎么看都不至于弄错吧。」

  京极堂依旧一张生气的脸孔。敦子小姐眼睛滴溜溜地转,扬起半边眉毛,瞪着哥哥。脸长得不像习性倒相似。

  「嗯,很过份呢!老哥,这是对嫂子不在、连茶都不会倒的差劲老哥特地准备晚餐来的勇敢的妹妹,所说的话吗?」

  「我什么时候拜托你来着?谁喜欢吃你做的东西。而且倒茶这等小事我自己会,昨天我还泡了茶请这位大老师哩!」

  「是的,我喝了像白开水的味道变淡了的茶。」

  中禅寺敦子喀喀地笑了。

  「话说回来,千鹤子小姐怎么啦?不会是厌烦了书呆子老公离家出走了吧?」

  「你家的雪绘小姐都能够忍耐你了,千鹤子干嘛离家出走?我可是旧书业界中,出了名的疼老婆唷!」

  「先别管业界了,在这一带,你只不过是个爱书家而已吧。」

  我一面骂人,一面坐到和昨天完全一样的地方。这里是我固定的位置。

  「嫂子回京都娘家去了,老师。嘿,今天是祗园祭(译注:京都八坂神社的祭典,每年七月十七日至二十四日举行,昔时为驱赶疫病祭神举行花车迸行,流传至今)呢。」

  「喔,是吗?」

  妻子今早说的祭典,指的原来就是祗园祭,我总算理解了。

  「民众本来好像很克制地自己在做,最近倒变得很热闹。可能是各条街内推出了花车的关系,需要人手吧。」

  话在这里打住。京极堂像他妹妹那样,扬起半边眉毛,很讶异似地望着我问道:

  「在这种时间,你来干嘛?一看就知道你急忙爬坡上来的,呼吸快停止了似的。」

  「嗯,事实上,已照你说的,我去了侦探那里。」

  「为了久远寺医院事件吗?」

  我说出口后才想到中禅寺敦子也在场。我完全忘了她基于良心问题,中止了采访这件事。我想起中村总编辑被她说教那回事,再度把话咽了进去。自己究竟一天里要引发几次失语状态才罢休?

  「没关系,关口,我们刚才谈过了。都是这个轻桃的姑娘找你商量引起的。这家伙好像中止采访了。怎样,那个怪侦探说了什么?」

  托京极堂难得大力相助之福,免除了陷入失语状态的我,面对他们俩有条理地说出今天发生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哥哥如同石头地藏般沉默不语,而聪明的妹妹热切地听我说话的关系,我一点儿都没有白天跟榎木津说话时那种疏离感,忘情地一口气说完。

  尽管如此,这两天我都在谈这个事件。在谈话间,我开始错觉这个事件已不是他人的事,而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

  「嗯,你对那位女士怀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吗?」

  京极堂突然插嘴问道。

  「为什么?因为她是个美丽的女性,你的意思是我在单恋她吗?」

  「不,那就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只不过,每当那位久远寺凉子出场时,你的表达不知是抽象的、还是文学性的,像有什么内情似的,听着都不由得害羞起来。」

  「因为关口老师是文学家的关系嘛,在描写美丽事物时难免会变成诗,这是没办法的呀。对不对?老师。」

  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在我内心,和久远寺凉子相对时那种烦人的羞耻心,又再度更醒了呢?真是托福,我连中禅寺敦子的赞美,都无法巧妙地应对。

  「好吧,榎木津那家伙最后说了什么?」

  正好这个话题可以避开她,我感到些微的安心,回答道:

  「他说大概那个--所谓的那个,是指藤牧先生--可能死了吧。然后说我和她不是第一次见面,说得很坚决。」

  京极堂做出他擅长的芥川龙之介的姿势,用指甲搔着下巴。

  「那么,她看到了『藤牧的尸体』,或『如同死亡状态的藤牧』喽。可是,就算相信你的人生经验,女人不记得这一切……而且以前的你也靠近着看,你也不记得……」

  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道。

  「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不懂。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我又不认识她,如果她看到了尸体,那干吗还来找侦探?竟然连理性的你,都相信榎木津那个瞎猜的骗子吗?」

  「你为什么一碰到那女人的事,就变得如此感情用事?即使两人曾见过面也有忘记的可能性呀。至于尸体,如果是基于『如同尸体般的东西』的认识,由于不认为是尸体,所以忘记了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如果连『如同尸体般的东西』的认识都没有,那么,即使看到也不会将它和失踪事件联想在一起吧。」

  「所以,我想说的是,为什么榎木津会知道她和我、连当事人都像是忘了的事情?怎么回事呢?是骗子吗?我只能想到这就是你所讨庆的心灵术了。」

  我发现自己变得迥异于住常的攻击性。平常的我,在这种场合,会稍微后退一步,然后,认真地凝视自己。也许我真的对久远寺凉子有特别的情感。可是,那和男女之间、至少和恋爱的情感不同。相反地,不能对她产生这种情感的强烈忌讳,在我内心中萌芽。

  「哪,哥,我也对这件事感兴趣呢。为什么榎木津先生会知道这些事呢?」

  「那是那家伙的眼睛太坏,他看得到别人的记忆。」

  「什么?」

  我和中禅寺敦子,几乎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

  「哪,京极堂,拜托请说得让我们容易懂吧!那是读心术吗?或是心灵术所说的透视的把戏?和眼睛坏有什么关系?」

  「关口君,你忘了昨天的谈话吗?」

  「怎么会忘记?」

  京极堂嘿嘿哼哼地不知嘀咕了什么,把坐垫拿开,很严肃地重新坐正。

  「还说记得,摆架子呢。那为什么说读心术是愚蠢的事儿?昨天所说的,我大致用你听得懂的、不用专门的难理解的用语,作了大幅度的省略和割爱,有时候加上相当飞跃性的夸张,还夹杂若干的笑话和家常话,引用了很多比喻。尽力做了这么多以后,你终于相只理解了中听的结论似的,这是事实吧。你如果不摆脱心灵啦、超能力啦的想法,再怎么听我说也是白搭。」

  确实如此。在回家的坡道上,结果我很清楚地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是,明天我必须和榎木津一起以侦探的身份展开行动,即使榎木津那种乍看虽是支离破碎的言行,但若真有什么含意的话,事先知道也不是什么逾矩之事。

  「你把事情说得那么了不起,其实根本没什么根据吧。被我和敦子一质问,还不就语无伦次了。所以才会用这样的说法逃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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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知并非如此。这个男人即使是假设推论,一开始说出来的论旨就不会让他人能指摘出矛盾点。在长期的交住中,我从未见过京极堂辩论输了,或他的理论在中途发生破绽的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说了挑衅似的话。站在稍后方的「平常的我」,其实只不过是畏缩,变得有些胆小而已。

  京极堂搔了眉毛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后接着说道:

  「总之,先把那种心灵术和读心术什么的想法丢掉吧。」

  「你干嘛那么讨厌心灵?是基于世上没有灵魂这见解吗?那怎么说才好,超常理现象吗?超自然现象吗?」

  「那更糟了。」

  京极堂一副吃了什么难吃的料理似的,扭曲着脸,说道:

  「首先,有没有灵呀魂呀的议论,说起来,本来就很没道理!]

  「是吗?可是,哥,不管你怎么说,这世间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是一直在发生吗?肯定灵魂存在的许多人,引用一些事实,例如预感啦、投胎转世啦、流泪的石像啦、灵视(译注:用心灵看而非眼睛)和摄念(译注:一种心灵现象。不依靠物理的力量,用心灵的力量,将内心所思的事物,感光在相片胶卷)之类的奇迹,当作证据似的主张灵魂是存在的。目前,虽说这些在物理上是不可能有的现象,一旦被证明物理上是可能的话,那么,就是否定灵魂但相信物理论者的胜利了。而且,如果怎么都无法被证明的话,连否定论者也因无法做物理解说,所以更应该相信有另一种力量存在吧?关于这一点,我不认为是毫无意义的讨论呢。」

  中禅寺墩子忍住恶作剧,像孩子似地含着笑,紧抓着兄长不放。

  「比如说,刚刚墩子所说的现在物理学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例……姑且承认有那种事例吧。可是,灵魂肯定派的那伙人会怎么说呢?会很高兴地说是奇迹啦、不可思议啦什么的吧。不过,这并不足以说明什么。承认奇迹为奇迹其实是,似是而非地表示承认奇迹■在平时是不会发生的■这种世界观,所以说,这是很值得怀疑的。另一方面,否定派的那伙人,由于论调和自己所知如蚂蚁背那么小的常识不一致,所以压根儿就不当一回事。他们认为一定是弄错了,但那是很愚蠢的。奇迹啦、怪异什么的,就像昨天跟关口君说的,只不过因为很偶然地不符合现在的常识、并非今日科学所能及的范围而已。说起来,不应该发生的事仍然是不会发生的,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已经发生了,就不能再叫做不会发生了。试着说什么超越常理啦、超自然什么的,这是直译吧,从日本话的语意来看,是意义不明的。我认为,也不是反自然啦脱离常识什么的意思。」

  「明白了吧!尽管如此但我不认为议论本身是毫无疑义的。」

  「所谓灵,是为了使难懂的东西变得容易懂所想出来的记号。比如说数字也一样。在这世上,『■一■』这个东西并不存在,所以认为没有数字,但其实这是谬论、是错误的。另一个反驳的论点是,只不过是眼睛看不见,但确实是有『■一■』这个东西,但这又很可笑了。灵本身并非有、没有的东西。存在于宇宙中的所有的■属性■,为了图方便都称呼为灵,这么想就好了。」

  「等等,哥。灵是存在的所有东西的属性什么的,这么说来,灵魂就不局限存在于活着的东西,石头和木头,不,连这张桌子、坐垫不也有吗?这听起来像是哪个乡下寺庙的和尚所说的话了。」

  「敦子说得好!存在的东西都有灵的话,对了……比如说,敲这张桌子的话,桌子会觉得好痛吗?老年人教训人珍惜东西就常做这种比喻呢。从道德上来说,倒也不坏,不过,这不像你说的话哩。」

  「你们为什么说这些蠢话?为什么非要将桌子拟人化不可?同时因为神经和脑发生作用而产生的一个信号。痛什么的,是生物生存时,为了回避不喜欢的外界刺激,而由脑所制造出的一道叫感觉的菜单哩!我所指的不是这个意思。对了,……时间是开端。」

  我因为流露了俗气的想法,所以觉得很羞愧。中禅寺敦子可能心情也一样吧,变得稍微安静了。

  「时间是什么?你能说明吗?」

  京极堂用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向我询问。

  「只能说出是时间的流逝……」

  「对吧。我们很意外地对时间缺乏客观的解说能力呢。由于如此,现在的物理学对时间完全没有回溯性,甚至盲从。所以不确定原理等一出现,就张皇失措了。我们为了表示时间,所以制作出时间表等,为了理解时间虽然非常有效,但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时间■这个东西■。这与我们对灵魂的理解方法很像。那么,关口君,接下来,记忆是什么?」

  「不遗忘过去的事、记住它。」

  「回答得像国语辞典。可是,因为『过去』和『事物』的定义并不确定,所以似懂非懂的。『不遗忘地记住』,不过是『记忆』的替换语而已。」

  「哥,你愚弄老师有什么用嘛!我知道了记忆的确也是很难说明的,那到底怎么回事?」

  「有几种思考的方法。假设记忆是物质的时间性过程,怎样?」

  「这是什么?」

  「如同读宇宙这个字眼,宇和宙,亦即是时间与空间所成立的。物质在空间中,被把握为质量,那么,在时间中,是怎样的呢?很遗憾,现在我们仍■无法■表现和理解。对于存在,只能认为,时间仅是无条件地、无时无刻地流逝而已。可是,如果这样,时间经过本身,就不能说是物质的『时间性的质量』吧。也因此这才是『记忆的原形』吧。反过来说,那就变成所有存在于宇宙的物质,都可以假设称有『物质的记忆』了。」

  「喂,京极堂,那不就成了森罗万象,一草一木,全部都拥有记忆了吗?」

  「嗯,这也是一种思考方法。于是,这个物质性的记忆、记忆的原形才被称作灵吧。当它还是物质时,只有『有』而已。但突破规则的叫生物的这个家伙诞生了,这么一来,话题就不同了。你认为,生物和无生物决定性的差别是什么?」

  「有没有生命吧!」

  我期待着赞同意见似地望着中禅寺敦子,她也瞄了我一眼。为我不放心的发言作了补充:

  「只从构成的物质来比较的话,生物与无生物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异……而且,分辨原始性微生物和单纯的氨基酸,终究不足以证明生命的有无什么的吧……?」

  比我还会说话。哥哥狡猾地看着妹妹说道:

  「那么,那个生命是什么?这也不能明确地回答。刚才的物质的记忆,不知基于什么机会而活动了起来,将这种状态称为■活着■怎么样?也就是说生命是灵的集合。可是,这种活着的状态,在自然界是非常不自然的状态,所以无法长久地持续。立刻死了。为了保存活动着的记忆,于是制造复制自己的技术被编造了出来。」

  「为什么?」

  「答案是生命的本来面貌是记忆。不过,如此一来,生物的记忆会成为相互交错而更加复杂,结果发生了破绽。但是有非常的凑巧,■效率良好■地为后世留下记忆的遗传因子那样的结构竟然偶然地成立了。不过,这样的话,必须留下来的记忆更复杂了。这是一种本末倒置作重复动作的游戏。生物就这样地重复着非常反自然的畸形的进化。最后,看到了所谓脑组织的完成。意识因此逐渐产生。昨天我所说的心和这个生命是一样的东西。生命等于心与脑的接点,这才是意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朋友聪明的妹妹立即反应了:

  「灵,亦即物质性记忆的集合是生命,而如果这是心的原本面貌的话……那么,哥,手和脚直到内脏,都是有生命……有灵吗?」

  「是的。」

  「你是说我的手、耳朵和头发,都是有思考的吗?」

  「思考的是脑,使它思考的意志是心。所以,不能说心和命都普遍存在身体的任何部分。生命集中在心脏和脑的话,那就等于说臀部和腿是死的。」

  「可是即使切掉手腕也不会死,但是失去头和心脏不是会死吗?」

  「合理!所以终究很难想象生命和心灵无所不在。」

  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发言,京极堂大胆地笑了。

  「想象成肉体是器皿,而灵魂住在那里就很容易了解了。那和时间表一样的方便。肉体就是生命唷,是不可分割的。既然这么说到这里,对了,假设现在这里有个心脏被穿透的男子,他死了吗?」

  「当然死了。又不是拉斯布津(译注:Valentin G. Rasputin,俄罗斯作家,农村派代表作家)和《小蟠小平次》(译注: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剧本之一,改编自山东京山的著作《复仇奇谈安积沼》,有四世鹤屋南北和河竹默阿弥所作两种剧本)。可能还会活一会儿,可是会很快失血而死。」

  「如果是人的话。但身体的另一部分呢?活着呢。作生鱼片的时候,把鱼的心脏和内脏全拿出来后,鱼不是还抽动着吗?因为肌肉还活着。人也一样,即使心脏停止跳动,其他器官仍几乎都活着。心脏不过是让血液循环的器官而已,不过,很麻烦的是,血液停止流动无法供给氧气的时候,最先死的是脑。然后,身体各器官就无法维持复杂的记忆交换。作为高等生物的■价值■就失去了,仅存低等生物的器官,但这由于是相互依存生存的关系,因此不久也会慢慢死去。换句话说,原始性的物质的记忆活动,就无法依随己意了。如此一来,零的集合体的生命就不是集合体了,逐渐还原到单纯的物质。换句话说就是死了。所以,虽然意识有中断的瞬间,但没有死亡的瞬间。人是慢慢地部分地死去。」

  「真令人难受。什么死掉的人还有一部分活着……」

  「肝脏之类的好像能持久喽。骨头和皮肤也活得长。至于头发,只要供给氧就能活,尸体的头发会稍微变长的唷。」

  「这么说来,会有那种会长头发的人偶哩……我曾写过一篇报导。」

  「反正是死掉的孩子的怨恨……什么的所造成的吧。」

  的确如此。

  「这么想的话,死人的灵魂咻地飘出来什么的,那不是很奇怪吗?抽出来后活着的部分是另外一个人吗?慢慢地抽出来,心和身体是分开的关系,所以和身体的生死无关,这听起来像似是而非的理论。再说,如果将灵想成是物质的话,那么轮回转生的思想就能够老实地接纳了。因为所有的物质,都透过食物链等的生态系统,以各种形态循环着。由于生物是摄取其他物质与自己同化后而生存的,所以也摄取了物质的记忆。然后,生物本身总会还原为物质后再被其他生物摄取。」

  京极堂在这里打住,瞄了一下我的脸色后,开玩笑似地说道:

  「嘿,正经八百似地说了这些,我想说的是,这种思考方法也有的,信不信随你。」

  我非常气馁。

  「怎么,你这家伙,又骗人了吗?」

  「什么骗子的嘛?我从出生以后,就不曾撒过谎和梳过岛田发型(译注:一种妇女发型)哩!」

  京极堂郑重其事地说了大谎话。

  「这种想法,只不过有助于你理解榎木津的性格而已。」

  我差点儿把这档子事忘记了。

  「等一下。」

  中禅寺敦子说道,她中途退席从厨房端来茶,然后用客气的声音说道,招待不周对不起,要我喝茶。由于我一向只看惯了她在男人群中生气勃勃工作的模样,所以看到做出少女动作的她,不知为什么情绪变开朗了。而且,她泡的茶和昨天那味道淡的茶不同,是味道很香的玉露茶。我甚至有种重生的感觉。京极堂喝了一口茶以后,嗯嗯啊啊地咕喊着,一定也领会了好茶的关系。

  「把刚才说的当前提考虑的话,脑就不是记忆的仓库了。可以设定脑是执行记忆的再生和编辑的地方吧。」

  「昨天你说是税关哩。」

  「可是,哥,我听说最近的大脑生理学,对脑的哪个部分有什么作用,已大致理解了呢。也就是什么样的记忆在哪里、如何地贮藏。」

  妹妹真不好对付。

  「对呀,但是对于如何记忆却完全不了解。人为了生存所必需的记忆的量,再如何有效率地贮藏,那个量实在太庞大了,不是像这样的器皿能够装的。」

  说道,朋友将手指指向自己的头,接着说:

  「想想看,那是不是只好先把重复的资讯丢掉?看到你,然后想,啊,这是动物、灵长类、人、日本人、男人、认识的人、关口,多么地缺乏认识的方法。反正先把前半期的记忆割爱。」

  「当然。」

  「然后,这一次,看看关口这家伙吧。到中途为止是一样的,可是,再仔细看,嗯,看起来像男人但其实是个女人,所以和你一样的那部分记忆,就必须割爱了。」

  「话太多了吧,哥。」

  「然后,再说说你吧。昨天,你的衬衫和裤子都皱巴巴的,今天却穿着熨斗烫好的衣服。昨天早上八点钟起床,但今天十一点过后才起来。」

  「怎么知道的?」

  「看胡子长的样子就知道。也就是说为了区别昨天和今天的你,只需看下巴周围那脏脏的像菌一样微暗的东西,和衣服皱纹数目就知道。以后的事即使完全割爱,『今天的关口』的记忆仍然存在。」

  「原来如此,其他部分完全都被记忆了。」

  「其实是更详细的。从眼睛得到的资讯,分成形状、颜色、角度这样分散地分解着,将重复的东西割爱后,对照过去的记忆,再重新构成。那就是现在眼见的现实。不限于视觉,听觉啦触觉啦味觉之类的也一样。不过想想看,一旦将环绕着自己的所有事物如此详细分解区别的话,那可成为很惊人的分类。确实是比一五一十地记忆效率好得多,这使得大脑生理学者们头痛。但是,如果是刚才那种想法,那么在这方面就不会让学者头痛了。」

  「嗯,你所说的物质的记忆真有的话,那的确非常合理。但这么一来,就不需要脑了吧,只用记忆够吗?」

  「傻瓜!只有那片断的、暗号似的这种意义的记忆知道,那有什么用处?如果不再一次靠脑来重新构成,那就白糟踢了。」

  京极堂在说到「傻瓜」这部分时,故意使了力。

  「所谓脑,现在也仍以相当猛烈的气势在作用着呢。因为各种记忆的样本,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了出来并重新建构了现实,因而产生了意识。但是,脑另外还有一份工作,就是将现在所体验的现实,也就是说相继输入的现在的资讯,分散地分解后变换成物质的记忆。而且,和意识毫不相关地,必须连络统合身体各部位。既得使虚弱的副肾皮质更有活力、又要让心跳数目增加,根本就没有休息的时间。要它同时做刚才所说的两件事未免太苛求了。」

  「但脑只有一个,你虽然说太苛求了,那也没办法呀?」

  「所以,动物得睡觉。」

  京极堂歇一口气,喝了口茶,又说道:

  「为了整理一整天,从接受器官吸收来的资讯和心的活动等,暂时停止肉体与心灵两方面的工作是需要时间的,那就是睡眠。如果只是为恢复肉体的疲劳,停止了一半活动似的睡眠形态是不自然的。睡觉的时候,内脏和肌肉的作用和醒着时一样,睡眠是脑在做整理编辑工作的时间。但是,心的机能并非在那段期间完全停止,因此,有时候会产生意识。」

  「梦吗?……」

  「是的,梦。记忆里,有许多是脑有意识地在白天不让上场的事物,在整理的途中,过去的记忆也会被挖掘出来。所以,在梦里,有时候完全没见过的状况,会毫无脉络可循地、完全不觉什么不妥地上场。」

  这和我对关于梦的常识很不一样。但是,我觉得现在的解释比较有整合性,所以,我的常识是奇怪的。然而,如此一来,梦所拥有的神秘性也变得很淡薄了。

  「占梦之流的,太天真了吧。」

  「不,判断梦,绵密地去做会有某种程度的准确。但是,如果你指的是预知未来这件事,那么,不仅占梦,全部都是胡扯。嗯,除了一部分占星术等有附带条件的预测以外。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动物在睡觉时都闭着眼睛吗?」

  「那是因为来自眼睛的资讯,和来自其他器官的资讯相比,多出许多。而且,在处理上,是需费时且复杂的关系吧。」

  「是的。所谓器官,听了刚才到死为止的过程后就应该明白,器官是能够当作独立的生物看待的。眼球啦视神经之类的也一样。因此,如果不将它遮断,则资讯会擅自进入,这可伤脑筋了。不过,反过来说,即使遮断也仍在作用呢。」

  「梦是看得到的吗?」

  「是的。梦当然也是有声音、噢得到、有滋味的,但大致被认为以视觉为主。那是因为鼻子、耳朵、皮肤,连在睡觉时都不变地在活动着,而■耳朵是无法关闭的■。」

  我曾听过这个台词,我有一种奇妙的早就知道的感觉。我很快地发现那是榎木津的台词。

  「由于这些都是比较旧的感觉,用来处理进来的资讯并不需要太多时间。」

  「那是因为很早以前就有的关系吗?」

  「对。在做梦时,如果突然张开眼睛会怎样?」

  「会很混乱吧。」

  「嗯,的确如此,换句话说,这就像电影看到一半,剧场突然消失了会怎样的问题。」

  「那一定就完全看不到了。电影是无法在明亮的地方看的。」

  「对。比起虚像,实像更强烈。和在白天看不见星星是一样的。所以,动物在光量较少的晚上睡觉是可以想见的,即使眼睛睁开也看不见。关口君,你知道和梦看得见的结构很接近的某种状况吗?」

  「你指的是那个假想现实吗?」

  「对。除了某部分以外,假想现实的确是拥有极相似的构造。实际上没有发生的事,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会以与现实毫无差异的形状有意识地上场。这些全都是源自记忆的资讯,但是在意识上,无法与现实区别。梦与现实的差别只有一个,与现实的接触点可否在『从睡眠的觉醒』中找到?只有这一点。」

  「所以,很多鬼怪都是在光很少的晚上出现。」

  我因为昨夭听了假想现实的话题,所以还能理会,但中禅寺敦子到底能理解到什么程度?

  「不记住这个做梦的结构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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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极堂说了以后,默默向妹妹再要了一杯茶喝。

  「这有什么意思吗?」

  「记忆并非收藏在脑这个仓库里,■就以■物质本身的属性来看,我们的记忆透过空气、地面和各种物质而泄露出去,并不是难以想象的事。」

  「那么,我所想的事情泄露给你和敦子了吗?我可完全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唷!」

  「怎么可能知道?」

  「你,京极堂,你所说的不是很矛盾吗?说起来,你不是说读心术等等是愚蠢的吗?」

  「是很愚蠢呀!我们通常称呼的心和思考就是意识。意识只有在心与脑的接触时才发生。我所说的泄露是记忆,不是意识。由别人的脑和心构成的别人的意识,第三者怎么会知道?」

  「读心术是不可能的吗?……」

  「那么,哥,如果记忆泄露了,会发生什么状况?」

  「我们的脑如果接收了那个泄露的记忆,就会再度地在意识上重新构成。但是,理论和刚才的梦、也就是电影是同样的……」

  「啊,对了,看不到。」

  「通常我们称那种情况为『气氛』,很自然地平常就如此称呼。气氛什么的在物理上无法做任何的证明,但是任何人都感觉得到气氛。比如说,有个人很少获得眼睛这个器官所输入的资讯,周围很黑暗的话,会感到仿佛银幕映着什么……」

  「那么榎木津……」

  「对了。看到重新组织的人的记忆了,是个麻烦的男人呢,那家伙。」

  多么有违常识的结论。这不是能够立刻相信之类的谈话。即使再怎么合理,以我狭窄常识的范畴中,这只不过是和心灵术没什么差别的可疑的结论。

  「不相信。榎木津先生并不是知道别人的记忆,是■看得到■?」

  「是的。正如我重复了好几次的,有很多东西有意识地不出现在记忆里。呵,关口君,你们是经常想不起来什么吗?脑即使再怎么重新构成记忆,总会因什么差错而无论如何都无法登上意识的舞台。遗失东西什么的大部分是本人弄丢的,所以,脑是知道的。」

  「因此,榎木津能够准确地知道遗失物所在吗?……」

  「当然也有不准的时候。」

  「不过,哥,那个,并非不了解,可是我怎么都没有真实感。」

  我也有同感。

  「有一种角膜负伤的人催患的叫夏鲁鲁波那(音译)症候群的病,是在大白天也会看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例如,小小的鬼什么的病。和梦不一样,本人很清楚地有醒着的意识。但是,假想现实不同的,本人也知道那是现实没有的东西。这些都是很接近的感觉吧。」

  「那个罹患病名听起来像法国民歌的病人,为什么看不见别人的记忆?」

  「大概因为损伤的部位和先天的素养,以及有左眼或右眼的微妙差异的关系吧。」

  感觉像上了高级诈骗术的当。这是京极堂极巧妙的诡辩吧。中禅寺敦子也陷入沉思。

  「嗯,从这方面的话几乎完全能够说明的这一点来看,我现在对这种假设很感兴趣。」

  「你……那种奇特的构想是从哪里来的?」

  「奇特?是吗?」

  京极堂从怀中取出一根香烟,说道:

  「我小时候是在下北半岛长大的。」

  「喔,恐山(译注:位与青森县东北部、在下北半鸟上的火山,被认为是死者灵魂聚集的山,为著名的灵场)吗?……」

  我并不是很清楚,但他好像在恐山出生、直到七、八岁时,都在下北半岛度过。

  「恐山里有许多叫女巫的民间宗教者。施行着所谓的巫术、降灵,她们几乎都有视力上的障碍。我并不清楚视觉障碍是否遗传。总之,有那么多的视力障碍者从事相同的职业,这是很不自然的。这么思考的话,在被称为灵能者的人当中,会发现有很多视力障碍者。柳田翁在论文中曾提到,一只眼小和尚的形象可能取自昔日落魄的神职人员。他暗示了,弄坏一只眼的神职人员的民俗礼仪有存在的可能性,我认为恐山的由来也是如此。」

  铃--,风铃响起。

  「大概榎木津想尽快解决事件,从房间出来时,从她后面看到你。与是,又发现和她正面相对的你。在感到吃惊时,这会儿,看到地板上好像躺着尸体模样的东西,他确认了那是藤牧。不过,他并不了解这有什么含意,所以问她,到底来这里找他是出自谁的意思。」

  「他认为,凶手不会亲自要求调查。」

  「不过,她说是出与自愿。」

  「所以,才又问她是不是撒谎。然后,有关你的事是否也扯谎。」

  如此一来,就能理解榎木津那奇怪的态度了。不,不这么想的话,就无法理解他那动作了。

  「他从小视力就很弱,偶尔好像会看到■那个■!开始他好像认为是很平常,随着成长,他体认到那个是异常的事情。只有我注意到他那种体质,这也是我和他开始亲密交住的原因。后来在战争中,着实地被照明弹打中,很致命地他失去了视力。虽然很平常地生活着,但榎木津的左眼现在应该是几乎看不见的。讽刺的是,仿佛替代视力似的,反而更看得清楚■那个■了。」

  如此说来,榎木津开始发挥那种能力,是从战争复员以后的事了。京极堂止住了,仿佛是要看稍远地方似的,眯起眼睛眺望着回廊,说道:

  「不过,无论如何说明那是怎么回事,那家伙都无法了解。」

  我们都觉得那的确很像榎木津的作风,不由得笑了。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有种类似不透明的不安感,动也不动地存在着。

  「那个,榎木津所看到的她的记忆,实际上反映了什么样的事实呢?」

  那正是不安感的原来面目。

  「那我可不知道了,关口君。就像刚开始提到的有各种可能性,不过……」

  「不过什么?」

  「她的家系应该不是妖魔附身吧?如果是的话,那事情可就更奇特了。」

  「妖魔附身?」

  这家伙的脑子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在哪里、又如何地和妖魔有关连了?我接连好几次被他吓了一跳。

  「呵,这是再怎么调查,也没办法的事了!」

  京极堂自问自答后,把那个罐子挪旁边来,拿出一粒干果丢进嘴里后,把盖子开了的罐子,推到这边来,看起来像要我们吃。

  「关口君,你准备怎么应付这个事件?」

  语气很严厉。

  「可能的话……」

  我顺着他抓起干果。

  然后,一口气说道……

  「可能的话,想解决。」

  京极堂的嘴巴瘪成ㄟ字形,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别指望榎木津唷,会混乱!」

  然后盖上罐子的盖子,顺滑地抚摸了一下后说道:

  「别忘了『观测行为本身会影响对象』。」

  「那是量子力学吧?」

  「是不确定性原理。『正确的观测结果只能在不观测状态中获得』。」

  「那又怎么样了?」

  「听好,关口,『主体与客体无法完全分离』,也就是说不会有完全的第三者。由与你的参与,事件也会产生变化。所以,你完全无法成为善意的第三者。不,不如说你现在已是当事者了。没有侦探就不会发生的事情也可能有,而侦探之流者,也有没注意到自己是当事者的笨蛋!听好,打开干果盖子时,也有获得那种性质的可能性。事件也一样。」

  铃--,风铃又响了。

  兄妹沉默地看着我。

  「可是……可是,不能就放手不管吧?」

  我只能这么说了。

  「像你这种意志薄弱的男人,竟连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那就算了……你对这个事件,以及那个叫久远寺凉子的女人,有什么特别的思虑。」

  我并没有否认。

  「别发愁,大致上这么做的话就等与不会发生事件。可是,你以带着先入为主观念的当事者来增加事件错误的话……也许会发生什么悲剧。」

  京极堂访佛忠告似的,断断续续地说道:

  「呵,要你负起责任的是我。而且,说起来是这个疯丫头不好,所以也不太能恐吓你。怎么样?如果你有勇气的话,吃了这个男人婆做的料理后,再回去吧!」

  京极堂像是要将讨厌的预感驱赶似的,说完后站了起来。我正犹豫着该怎么办,他妹妹也频频相劝,我就留下来吃晚饭了。

  结果,中禅寺敦子亲手做的料理,相当地安抚了我不安的情绪。可是,怪脾气的哥哥,到最后仍没有说句好话。

  晚饭后,因为帮忙挂蚊帐的关系,结果,我离开京极堂时和昨天一样已十点钟了。在玄关穿鞋子时,那只金华猫来到进门处门框前,瞄地叫了。没什么特别意思地逗弄它时,中禅寺敦子走出回廊。

  「老师。」

  小声地喊道。

  「事实上,有事要拜托呢。那个,明天,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我很意外。

  「敦子,你不是停止采访了吗?」

  「不,那不是采访。哎,用比较不慎重的说法,是感兴趣吧……总之……我不敢谈解决什么的,那太冒失了,我想看整个过程直到最后……不过,不可能吧。又不是在玩……」

  朋友的聪明的妹妹,转动着十分灵敏的眼睛重复着自问自答。这个女孩和哥哥流着相同的血液。对知性的好奇心有着毫不满足的欲望。只是,比哥哥更健康地活动着。

  「啊,你来,我是求之不得的。在京极堂面前虽然说得很不得了,但老实说,和榎木津那样的人,以及只有两个人,是很令人不安的。如果你工作上方便,请务必一道去!」

  我是真心的。

  中禅寺敦子做出非常高兴的表情,笑起来后突然很紧张地说道:

  「请别告诉我哥和总编辑。老哥一定会大发雷霆,对中村总编辑说了那些自以为是的话,很难为情……第一,身为总编辑有他的立场……」

  想起那个总编辑也说了同样的话,我忍住笑答应了请求。中禅寺敦子再度展开笑颜说着,对了、对了,把背着手拿的灯笼伸了出来:

  「走那段坡路需要这个。老师,昨天没事吗?」

  我昨晚根本不是没事。但是,撒了谎,表示没事。不过,不愿意再体验一次像昨天那样的事,所以今天老实地借用了灯笼。

  是个印着星星的怪里怪气的灯笼。

  中禅寺敦子很礼貌地走出玄关目送我离去。她今天大概要住哥哥家吧。

  天空中看不见月亮。白天的大好夭气几时变成阴天了?难道梅雨期还没有结束吗?

  明天会下雨吧?

  这个星星的印子到底是什么?

  尽操心着这些无聊事。

  脑袋的角落令人憎恶的不吉样的预感却仍逐渐增加。

  啊,这个星星的印子是辟邪的。在陆军代表军人阶级的那个星星,实际上是为了躲避子弹,我在服兵役时听过。

  暂时安心了。但即使戴着星星,大家还不是被打中死了吗?即使拿着这样的灯笼,我仍然可能引起晕眩而倒下吧?

  我内心中那个认真的我不断地如此说道。

  但是,那晚,我走下坡路,什么事也没发生。



   叁
  
  是个像海岸,又像荒野的地方。

  我被一个女人牵手走着。今天是祭典。远远地传来咚咚太鼓的声音。

  我到了这个年龄竟仍被牵着手走路,觉得很害羞。但我是孩子,并不介意,这么想心情也轻松了。

  在海岸边,伫立着好几个穿黑衣服、德行高超的僧侣,每人手上都拄着锡杖,哗啷啷地摇响着。我觉得有趣,不知不觉地看傻了。

  可是,女人用力地拉住我的手臂,硬把我拖向路边摊前,说道:

  「嘿,很漂亮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多看和尚几眼,女人面露不悦,我觉得该向女人赔罪,但想不出该怎么喊她,因为这女人是我的母亲,平常一天叫好几次的,现在却……。

  女人对我噤口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我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女人抓起我的头,用力地压到沙滩上。用鬼似的声音嘟嚷着什么,可是因为我的耳朵渗进了沙子,根本听不见。

  为什么耳朵不能闭起来?我如此想着。

  沙子逐渐渗进耳朵,我的头变得非常地沉重。脖子扭转后看到女人服装下摆卷起后那白色的足胫。

  我告诉自己不可以看,试着把头转向另一边,可是头被接连使劲地压住,脖子怎么都动弹不得。

  僧侣们用锡杖的尖端刺了鱼后高高举起,开始高兴起来。

  我想因为他们猎获了鱼,所以觉得愉快。但那可不是鱼喔!

  其中一名僧侣说道:

  「这种事也会发生呢。」

  他们刺的是婴儿。

  似乎是不高兴我看到这些场景似的,女人很不愉快地急促走进路边摊贩里。里面像沙漠似的,卖着色调粗劣的布和非洲的青蛙。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单独一个人很孤单。

  我只是个孩子。

  女人对我喊声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女人一把抓住我的头,使劲地按在沙滩上。沙子很烫而且有很多座头虫(译注:和蜘蛛很像,四对脚,如丝般的细长躯体,小腹部有环节)混在其中,我的心情变得很不愉快。

  几百只座头虫缠在我背上、腹部,满满的,非常刺痛地在我身上爬着。

  座头虫爬进了耳朵非常难受,我忍住疼痛抬起头。女人的力气很大,我感到很苦恼。但抬起脸一看,前面是女人敞开的衣领,我更觉得难受了。

  从敞开的衣领瞥见女人白皙的乳房,我虽想着不能看,但是无法闭起眼睛。

  我感到束手无策,想到饭厅去,挣脱了女人的手。

  蹒跚地在沙滩上走了两三步。

  拉开纸门,妻子正在看报纸。

  妻子用诧异的表情看着我。我想那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像个被母亲责骂的孩子。

  座头虫万一黏上坐垫就糟糕了,我啪啪地拍打着身子,掸掉虫,耳朵里的沙子该不会掉下来吧。妻子皱起眉头看着我,问道:

  「怎么啦,睡迷糊了吗?」

  「呀,没那回事唁。脖子痛得真受不了。」

  「睡姿不良的缘故吧。昨晚你也像是被梦魔压住,整个身子都露在外面了呢。」

  说完,妻子盯着我的脸看。

  我以为脸上还有座头虫,这么想以后,觉得脸上刺痛,心情突然变得很坏,用手掸着脸。

  「怎么啦?脸上都是榻榻米的印子。看到你这模样,连我都发痒了。」

  妻子说道。难道没有座头虫吗?

  但为什么会有座头虫呢?

  我突然感到那东西不存在。不可能有!

  「妈妈!」

  然后,我忽然想起这句话。可是,为什么会忘记?不,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妈妈怎么啦?」

  妻子问道。

  不,没什么。我从新历年回老家见了母亲以后,就没再碰面。而且,可能因为母亲原来是教师的关系吧,在那个时代,算是少有的不穿和服的人。除了在战争中,穿和服饰裙裤的模样以外,我就没见过她穿和服。

  和服又怎么啦?

  说起来,穿和服的到底是谁?

  「是久远寺凉子!」

  我终于从梦中醒转过来。

  妻子现出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提起精神,TATUS先生。」

  妻子在我们两人独处时,如此称呼我。

  「那个叫久远寺的是谁呀?」

  妻子纳闷地问道。我听到久远寺的名字由妻子嘴中道出,感到相当愧疚,然后我支支吾吾地敷衍了过去。

  妻子雪绘只小我两岁,已二十八、九岁了吧。我对年龄漫不经心,连自己正确年龄是多少也不清楚。尽管如此,雪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大。我想说好听一点是成熟,但主要还是吃了苦。刚认识的时候,才十八v、九岁的姑娘,还感觉不出来,最近我觉得她似乎特别疲劳。昨天,寅吉说的虽是奉承话,尽管是我老婆,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令人感到惊艳的时候,但有时又觉得很普通。看起来普通的时候,多半是疲倦的时候,因此每当那时,我就会感到自己有一些责任。

  于是,现在妻子看起来很疲倦。

  「已经醒来了竟还会做梦,又不是小孩子。」

  妻子一面笑着、一面为我倒了杯热的粗茶。但妻子经常面带笑容,这使我松了口气。可是,今天早上,连眼尾的笑纹都看起来很憔悴。

  「TATUS先生,到底你最近在做什么?每天都是上哪儿去啦!觉得你的气色一天比一天糟。」

  「什么嘛?难道还演《牡丹灯笼》不成?别担心,我是忙着搜集写小说的材料。」

  实际上,情节的确类似《牡丹灯笼》。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告诉妻子那个事件,并非不想让她担心,说起来其实是一种接近羞愧的情绪。

  然而,刚才的噩梦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详细的情节。我想,久远寺凉子多半出现在梦里。当我现在坐上坐垫的瞬间,本来还在我的梦里,但那记忆却仿佛遥远的一百年前似的朦朦胧胧。不管怎么说,由于昨天京极堂亲手破坏了梦的神秘性,反正也无所谓。可是,我从那以后仍暂时无法从梦的余韵中脱逃。

  幸好雪绘是那种不干涉老公工作的老婆,所以我可以不说明原委地离开家里。我觉得像骗了人似的有种歉疚感,但我想反正不是对老婆不忠,所以没关系吧。

  出了家门虽然是好的,但我为了不知如何到杂司谷而稍感困惑。丰岛那一带已经好几年没去了,学生时代和伙伴们曾一起去看鬼子母神祭典,那算是最后一次吧。从那以后,就没再去过,所以不清楚怎么去。说起来,我对那一带,从战前以来就没什么印象。巢鸭有疯人院、也有拘留所,后面则全是坟墓。那是我的印象。

  当然,目白有学习院大学、池袋也有立教大学等,可是我对那里的印象很淡,加上丰岛区被严重地空袭过。听说大部分建筑都被烧毁了。后来在烧掉的地方兴起了黑市。

  烧焦土地上的秩序恢复了。瞄准那极短暂的空隙,黑市很自然地发生了。在最兴盛的时期,全日本有一万五千个黑市。

  我讨厌黑市。没有秩序。蜂拥而至的许多粗暴的声音。混沌中的压倒性的自我主张。强韧的生命力。这一切,都是我所庆恶的。因此,我一次都没去过黑市。

  有人说,那其实是人类本来的强韧的姿态。这大概也算说中了。我想,如果没有黑市的强韧,恐怕也没有今天的复兴吧。可是,即使说那才是像人样的生活方式,那至少我本身是不愿意那样地过活的。

  战争完全不顾个人意愿夺取了人的生命。在战场,人当然无法人模人样地过活着。但如果将人模人样的定义设定为是动物没有、而只有人才持有的特性,那么,在战场上,重复进行杀戮的异常行为,那也算是人模人样吧。如此一想,人模人样地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愈来愈不懂了。在那个战场,有如野狗似的害怕面对死亡的恐怖,但也可以想,惟有那时的自己才最像个人。

  因此,我对黑市感到厌恶的真正面貌,既与卷入异质世界的异乡人的疏离感,也和沉入无底沼泽的小动物的恐怖感并不相同。是预感自己内在的黑暗泄漏的恐惧。因为有那种预感,所以我逃避着那个地方。

  我知道自己内在潜藏着相反的性格。违悖道德、喜爱黑暗的旺盛的生命力。我想将这些用盖子遮蔽住。黑市的特质,如同引诱飞蛾的灯似的,引诱着那样的我。因此,我更需费力地躲开那个地方。为了一辈子盖住自己内在的黑暗生活下去的关系。

  黑市在战后立刻受到法律的限制。可是,那无疑只是为黑市盖上反体制的烙印而已,反而促使那地下活动的性质更加速发展。尤其是池袋那一带的夜市,每当受到镇压后严重的程度有增无减。于是,慢慢地,对我而言,池袋比起上野、新桥更难接近,成为一块特殊的地方。其结果,总而言之,丰岛那一带简直有如鬼门关似的,我坚决持续地躲避着。

  那个池袋的黑市也在去年终于消失了。虽然那阴霾似乎尚未完全拂拭,但我听说现在整齐的车站广场正逐渐完工中。我躲避的理由已消失了。

  至于该搭什么交通工具,我内心没有定见毫无目标地走向车站时,很凑巧地,路旁停车场上,公共汽车来了,看得出是「住早稻田」。

  我判断方向相同,于是上了公车。

  公车很拥挤,我稍微退疑了一下,但还是下决心问坐在前面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到目的地该搭什么车?老人有点儿错愕但仍亲切地告诉了我,姑且不论我搭上这辆车是不是好办法,但似乎没有弄错。

  按照老人所说,我在早稻田换搭市区电车从中野出发,并不是多远的地方,但对那地方的地理地形完全不解,只觉得是个视野很好的地方。刚才的老人会怎么想我这个人的?我不知为什么担心这件事。

  从幼年开始,在面对别人时,我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卑。不,与其说自卑,不如说更接近一种强迫性的观念,我还认为自己是个疯子,周围的人因为同情我,所以配合着我说话,我曾有过那样愚蠢的妄想。

  那是对于拥有非常负面力量的自我辩护吧。每次被父母和老师责骂时,我就想,他们为什么那么正经地斥责疯子?难道不觉得他很可怜吗?另外,我也这么想,反正我是疯狂的,挨骂也无可奈何。每一种想法都让我感到轻松。然而,另一方面,当我没事的时候,总会一直抱着奇怪、不对劲的不安感。我的日常生活充满了不安。我始终很在意别人的视线,偏偏我又做不出迎合别人的事。对我而言的正常,只能在我自己的内心中予以正当化,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异类。

  因此,我和世界的关系是隔绝的,我背负着忧郁症的壳,但那个壳,被榎木津、京极堂很多朋友,还有我的妻子用手弄破了。

  那个老人,结果是否正常地看待了现在的我?

  这么说,我想起从前似乎发生过同样的事。

  市区电车抵达鬼子母神神社。

  这里确实来过,曾见过、却没有确实的证据。但如果因遭空袭烧毁后再复兴,那我是不可能见过的。

  久远寺凉子说过住家在法明寺东边。法明寺是否指的就是鬼子母神神社?我连这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真搞不懂昨天的我,为什么那么地认真呢?真的以为自己能解决这个事件吗?事到如今,我开始后悔。在走下市区电车以前,我始终用同样的感觉,在体会昨天为止发生的事情和今天早上混乱的梦。

  然而,这不是梦。见面的地点--鬼子母神神社内,中禅寺敦子早已在那里等着我这个不可靠的侦探助手了。

  「老师。」

  中禅寺敦子戴顶灰色棋盘格花纹鸭舌帽,皮吊带系着同样花色的长裤,简直就像个少年。不过,从卷起的白色衬衫袖子露出丰胜的臂膀,由于如此很奇妙地衬托出少女的韵味,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勉强您了,很抱歉。」

  如此说道,这个像少年的少女突然低下头行了个礼。

  「高明地瞒过可怕的老哥的眼睛吗?」

  我说的仿若是躲人耳目的幽会男人所说的话。看到她的脸,瞬间,我不知为何竟坚定了起来。刚才的后悔和不安老早消失无踪。转变至此,我觉得到现在为止的私奔感反而如梦境似的,我在这一瞬间和昨天的我连接上了。

  「被发现楼,就在老师您回去后不久。」

  「真是料事如神的家伙!那家伙在这方面可不能小看。挨骂了吗?」

  「无所谓。」

  这个少女很有少女韵味地微笑,轻轻地点头。

  「对了,要我传话给老师。」

  「京极堂吗?」

  「嗯,要我转达您,无论如何找出日记和情书!」

  「怎么,还猜谜吗?为什么不说清楚,那家伙。」

  「老哥好像也不是很明确地想到似的,他说,藤牧先生应该写了情书才对。他说,老师也许知道。」

  毫无线索可循。

  「还有,他说因为藤牧先生像个偏执狂,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所以,说不定也能找到最近的日记。」

  「如果那日记真存在的话,倒是重要的线索。即使发生事情当晚不可能写,但只要到前一天为止还留着的话,也许能解开谜底。」

  「不过,藤牧先生如果是有计划的失踪,难道会留下类似证据的东西而离开吗?而且,老哥还说,如果有日记,那么十二年前的部分很重要。为什么?」

  「连你这做妹妹的都不知道,何况是我呢?」

  我们终于发现干嘛站着说话,所以走向神社角落里那个像长条椅的地方,坐下来等榎木津。约好见面的时问是十二点三十分,还差五分钟。在参拜路上,虽不是祭日,但摆出了几家路边摊。有两三个参拜的香客,茶棚关着,安静得吓人。

  「听说这一带被空袭得很惨烈,这里是烧剩下来的。」

  「是这样吗?」

  「参拜路上两旁的梧桐很有历史的唷,而且,这些树的树龄让人觉得已有几百年了。」

  这些葱郁的树木的确不是五年或六年能长得出来的。

  伯劳鸟在啼叫。

  「是榎木津先生来了吗?」

  中禅寺敦子冒出了一句,我也开始担心起来。

  「照京极堂说的,还是不要太信任他为妙。等到四十分不来的话,我们就走吧,不能让对方等。」

  我认为榎木津大概不会来了。时间到了,侦探果然没有出现。

  过了十二点四十分,我们放弃了,正要站起来时,参拜路上的入口处突然传来疯狂的叫声。由于直到现在太安静了,我们一时听不出什么声音,反射性地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有如美军驾驶员打扮的男人,离开黑色固体的什么东西正踏上地面。

  「啊,是榎木津先生,老师。」

  「什么?」

  男人开始皖当地踢起那个固体东西。

  当摊贩老头儿和参拜的香客远远地围住观看时,我们不得不以那个受人注目的人物为目标,小跑步地趋前。

  榎木津嘴里叫骂着扯蛋狗屎什么的,正踢着那辆带着边车的摩托车。

  「榎先生,在干嘛呀?」

  榎木津看到我们、停止踢车后,挥挥手且大声地喊道:

  「呀,到了呀?」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阿敦吗,今天也很可爱哩。」

  「对不起,我勉强老师跟着来的,打搅了吗?」

  榎木津笑得更大声了,愉快地说道:

  「打搅什么呀?你只要想到和这两个猴男人一起去那阴森的医院,今天早上早就想上吊三次了吧!嘿,如果是京极堂那家伙跟着来,那更阴森了!阿敦可大受欢迎呢。可能的话,关君,你要回去也可以!」

  榎木津丝毫没有昨天分手时的阴郁,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心情开朗得很。而且,即使打扮了,也看不出是侦探。怎么看都像是飞航队队员,如果这和他昨天那样是花了两小时决定的服装,那他的审美标准真是太糟糕了。

  「你在干嘛,这是啥?」

  「这叫边车摩托车,关君,虽然是摩托车,但可以坐两个人。」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中禅寺敦子吃吃地窃笑起来。

  「啊,以前我不是曾差点儿被宪兵的吉普车撞上吗?那时候,为了道歉什么的闯祸者叫贺兹的士兵送我的。摆了一段时间完全不动了,今天早上修理了后,好不容易骑到这理却动不了。」

  「干嘛在这种日子骑这玩意儿来?」

  「我想比较快嘛。赶快走吧,喂,去医院呀。」

  榎木津说完,连路都不知怎么去却开步走了。

  「榎先生,这车子怎么办?会被偷唷。」

  我出声叫住,榎木津转过身来:

  「你说错了,现在,从这一瞬间开始,驾驶这辆车走掉的不是偷、是捡走,因为现在我要把这辆车扔在这里了!」

  说着又笑了。我和中禅寺敦子模仿洋人的动作耸了耸肩。

  据中禅寺敦子说,法明寺和鬼子母神是不同的建筑,而鬼子母神在法明寺里面的说怯,好像是正确的。虽说如此,寺院和鬼子母神还是离得相当远。而且,中途因为散布着森林和民家,属于寺院的用地到底范围及于何处,我并不清楚。还有,这也是听中禅寺敦子说的(尽管如此,她好像也是现买现卖京极堂的话),久远寺医院所在的法明寺的东边,整个来说,好像是个很大的墓地。这个杂司谷的墓地,是明治五年(译注:一八七二年)在东京制定的七个墓地之一,有两万八千九百七十八坪。我想我所模糊想象的丰岛区墓地大概就是这里吧。

  前住寺院的道路不仅弯弯曲曲,而且所到之处全是森林,简直就像迷宫。

  突然察觉到这个迷宫的最前面似乎只有墓地。偶然和墓地相遇,无缘由地感到很讨庆,脚步突然沉重了起来。

  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到墓地,就被环绕着寺院的杂木林给档住了去路。

  「这根本是森林嘛。前面又是墓地,而且这里是住街道的方向啦。」

  夹着杂木林路的另外一边是民家和商店街。绕过道路似的森林,那里面多半有个广大的墓地。我甚至相当确信。可是,榎木津毫无停下的意思,很快地走去。

  「榎先生,那边是墓地。墓地很宽广,敦子也说过了呀。」

  「那位女士说在东边吧,你竟把人家特地教的路线给忘了吗?住这儿的人这么说就相信吧。」

  「要我相信,榎先生,你又没听到。」

  「因为你很健忘,所以我事先问了和寅。嘿,就从这条路进去。」

  苍郁的森林一度中断后,那里出现了窄路。

  「从那里弯过去后,就是墓地了。」

  我毫无缘由地觉得不该进去。弯进路以后就是墓地。荒凉的墓场光景仿佛展现在眼前。

  「喂,很顽固唷,关,你害怕了吗?」

  可能吧。

  「老师,没有坟墓嘛。」

  走在后面一步的中禅寺敦子,不知何时赶上我,已进入那条小路了。

  「有坟墓的路线是对面高台的方向,这一带是森林或住家。」

  胡说!这附近全是墓场、拘留所或疯人院。

  「关、关口,振作点儿。」

  榎木津说道。使劲地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进那条禁止通行的小路。这和梦境一样。我遭到斥责。

  我闭上眼睛。张开眼睛后,看到了不该看的女人白晰的足胫和乳房。

  「老师、老师,你没事吧?」

  是中禅寺敦子的声音。那么,这不是在做梦了。我缓慢地睁开眼睛。

  看见医院了。

  我来过这里,并非催患似曾相识症(译注:法语deja-vm),这个风景的记忆。很大的、太大了的石造建筑物。用砖砌成的墙、的小路石块都记得。我脑里的确有着对森林,连延续到门的小路石块都记得。

  靠近门的时候,发现砖墙遭到极严重的破坏。是空袭后的痕迹吧,但在■那个时候■的确并没有坏。

  ■那个时候■是何时?

  我觉得耳鸣。

  走到玄关,不透明的玻璃门上写着半飞白似的字样「久远寺医院」。和梦境完全一样。打开门,看起来像受理处的地方没有人。■那个时候■也是没人在。榎木津出声问,有人在吗?久远寺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然后,我恢复了神智。

  「远道光临,非常谢谢。」

  久远寺凉子把略带曲线的头发束在后面,薄薄白色宽松罩衫下,是一条黑色紧身裙。打扮完全不同。和我的印象完全相同。是一个黑白的、相片中的、时间在她身上停住的女人。

  「呀,昨天失礼了。」

  榎木津说道,头低了下去。

  「我想,大小姐也知道,侦探是一门必须怀疑人的生意。即使是客户也不例外。对你家人问些不礼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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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但如果大小姐肯说一句这全是为了解决问题,那就万幸了。」

  我没想到榎木津如此地能言善道。中禅寺敦子好像也有同感,她的表情仿佛被豆粒子弹射中的鸽子般惊诧。

  「当然。不过,我父母的为人很传统,反而我们会说出失礼的话也说不定,希望不要介意。」

  久远寺凉子也如此说道,低下头去。这是人偶同志的对话,我再度这么想。人偶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了,说道:

  「关先生也辛苦了,嗯,这一位是……?」

  「这位是能力强过关君许多的侦探助手,中禅寺君。」

  榎木津立刻很正确地做了介绍。

  「请指教。」

  中禅寺敦子似乎被气氛影响了似的,很慌张地打了招呼。久远寺凉子似乎在一瞬间感到困惑似的,但是,很快地恢复柔和的表情,说道:

  「……竟也有女性侦探呢。我是久远寺,也请指教。」

  面临两名不同类型女性会面的场面,我感到些微紧张。

  「接下来--」

  榎木津突然说道,紧张的我不由得把脱下的鞋子踢了出去。

  「我会不事先通告就走,不过,那也是侦探特有的行为。两名助手会留下来,这一点也请谅解。」

  「噢,没有关系……」

  久远寺凉子好像困窘得不知如何回答似的。换了平常,这算是玩笑之类的话,但榎木津说得一本正经。事实上,这个男子的确可能这么做,所以事先说明也好,我这么想。

  总之,我们被带领到医院的后面,看起来像是住房部分的客厅,是一间豪华的房间。摆饰品虽然都旧了,但都是高级品。不过,整个感觉并不协调。是因为建筑物的一部分,受到战争灾害、遭到破坏的关系吧。虽然是很坚固的老旧石造建筑物,但为了应急而修缮的痕迹非常醒目。

  久远寺凉子说了请等一下之后,走出房间。我们肃穆地坐进沙发,有如握等面试的学生似的。

  抵达这里以前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我在■那个时候■确实来过这里。那是何时?我无论如何遍寻不着我为何必须来此的理由。

  「好漂亮的女人。我了解了老师为什么会有文学性的表现了。」

  中禅寺敦子说道,像看到了什么稀罕东西似的,眼睛逡巡着房间后,视线停在右边有暖炉的那一带,说道:

  「啊,那相片……是凉子小姐吗?……」

  中禅寺敦子发现的是,金属框直立相框里老旧的六寸相片。那里面是两名长得很像的少女,纤瘦美丽的少女同样梳着辫子的发型、同样的洋装,一个人笑着,另一个人困惑似地皱着眉头。

  「是呀,简直就像双胞胎。好像有多重曝光。不过……嗯,笑着的是现在的她吧?」

  榎木津说道。

  「是吗?……我倒觉得这边没有笑的是凉子小姐……」

  中禅寺敦子略偏着头说道。

  对了,黑白的印画纸。然后,似曾相识的困惑的表情--正如中禅寺敦子所言,没在笑的是久远寺凉子。一定是久远寺凉子少女时代的照片。但果真如此,那么,现在的她更美丽了。这么说来,另外一个人、笑着的人是妹妹--久远寺梗子吧。

  呀,我眼熟的是笑着的少女。我确实认识那个笑着的少女。

  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确实和这张相片里的少女相遇。

  白色的足胫。红色、红色……

  --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的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是的,那个时候也是我要来这里的途中。向人问路,一个是上了年纪、一个是中年的绅士。我向两位同行者问道,我左右不分,只想去在这附近的大医院。

  --这附近没有那样的医院唷!

  --是呀,这里只有坟墓呢,大哥。

  --怎么啦?总得回答呀,既然这么亲切地告诉你了!

  --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的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说到这一带的大医院,就在那里!

  --喔,想回家呀?

  在那瞬间,我的脑子热了起来。我真的是疯子吗?那不是妄想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汗有如瀑布般流了下来,眼前变黑了。

  我没有疯,我是正常的!到现在为止,我所抱着的是妄想。

  --是■疯子■呢

  我了解了这一切。我为了封锁偶然问路的男子所发出的仅仅一句话,就将当时的所有记忆全部封印在黑暗中。不仅如此,还以厌恶去黑市等毫无关系的理由,甚至躲避踏进这个地方。我并没有将忧郁症的壳打破,而是用所谓正常的壳覆盖其上。

  情书。

  于是,我想起了所有一切。

  那时候,藤野牧朗告诉我:

  --关口,你也听说我现在正在谈恋爱吧。我被嘲笑得很厉害,所以你应该不会不知道的。

  --关口,我是认真的。一想到那个人,晚上都睡不着,连书也读不下吃也吃不下。

  --只有你不会笑我说这种话。大家都在笑我,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介意。

  --我和中禅寺商量过了。他建议我写信,他也是把我的话当一回事的人,可是他对我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我确实被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夺了魂,是个无法坦白,闷闷不乐的胆小鬼。不过,通信之类的事,能够纡解我这亢奋的情绪吗?不知道!

  --花了两晚,不,三晚,不知道写得好不好,撕了好几次。

  --是寄出去好呢,还是亲手交给她?真是下不了决心。被她家人看到了也不行。在路上等了她几次,可是怎么都不敢递给她!

  --拜托,替我把这封信转给她!

  --你骂我不像男子汉?

  其实,男子汉是怎么一回事?像我这样的男人并不了解。我只知道学长似乎很痛苦,仅仅如此而已。

  --就这一次。如果对方认为竟把这种东西托付别人,根本不算男人,那我就死心!但万一有了回音,那我就会做得像男子汉!

  --我希望你交给本人。

  --给久远寺梗子!

  我当时无法理解男子汉和人模人样的意思。不,在这以前,我对世间上的道义什么的,就不放在心上,所以我接受了他的委托。纡是,来到这地方。

  --是■疯子■呢。

  我只为了否定这一句,只为了如此而狂奔。我已经无法从自己疯了这件事当中,感到安心了。暗地里培养的安心的小盒子,因不认识的男人而打开了,我是正常的,疯的是你们!

  等察觉的时候,我已站在那条小路的十字路口上。

  受理处没有任何人影,这是当然的。黄昏。诊疗时间应该早就过了,发出不像我的叫声,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个梳辫子的少女。

  --哪一位?

  --我家人出去了。

  皮肤白晰得像腊制的工艺品。.

  --是信呀!

  给谁的信呢?

  我无法正视少女的眼睛,对着只有嘴角像其他生物似地蠕动着的我,她说道: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只能交给信封上写的那个人,我答应人家的。

  我说道,然后仍低着头,把信封的正面拿给她看。

  --那个信封上写的人名就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将信递给她,以同样低着头的姿势看着地面。

  --是给我的信呢,可以给我吗?

  少女的嘴唇妖冶地蠕动着,令我产生幻想。

  --说不定是情书吧!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

  少女笑了。

  白皙的指头咻地伸了出来,从我手上拿走信。

  --写信的人是你吗?

  我一言不发视线再度垂下。白色宽松上衣、暗色的裙子,裙下露出两条白色足胫。

  白色的足胫上流着一条鲜红的血。

  我不由得抬头看少女的脸。

  少女冶荡地笑了。

  --呵呵呵!

  疯了。

  疯了的不是我,在这里的不是什么可爱的少女。

  --在害怕什么?学生先生。

  少女走近我,在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来玩嘛!

  然后,咬我耳朵。

  我一溜烟地跑走了。

  耳鸣、脸发烫,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并没疯,疯的是那个少女。不能向后看。那个少女在笑,白皙的足胫、红色的血。

  --是疯子呢。

  --呵呵呵!

  「老师,你脸色很糟。」

  中禅寺敦子端详着我的脸说道。

  那尘封了十多年禁忌的记忆之盒,就这样地打开了。我和现实面对面。

  「我想起情书的事来了,我在学生时代曾来过这家医院。那是为了替藤牧先生传唷。」

  只说了这些,我就接不上气了。

  「关君,你只想起这件事,就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呀?还流汗。」

  「不过,真的是有情书!」

  「是的。不过,京极堂的记性可真好。」

  我说道。榎木津用手抚住额头,用很失望的声音说道,

  「关君,无论你如何地努力回想那件事,都对这事件的进展毫无影响。只是更加地证明你很健忘、毫无记忆力而已。」

  「不见得吧。」

  对了,见过的并非久远寺凉子,而是妹妹梗子。而年轻时这两个姐妹很像。换句话说,榎木津昨天看到的并非久远寺凉子的记忆,而是我的记忆。如此一想,我对久远寺凉子的怀疑稍微转弱了,因为她不可能认识我。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中禅寺敦子。榎木津似乎完全不了解话的内容似的,做出不解的表情沉默着。由纡他并不了解自己的体质,所以这也没办法。

  「我不懂记忆怎么啦,不过,你弄错了唷,关君。」

  榎木津说道,略微偏着头。

  久远寺医院院长、也曾是久远寺的一家之主久远寺嘉亲的容貌,大大地偏离了我所想象的印象。秃头、宽额、大而肉墩墩的红脸、蓄在鬓边的头发全白了,医生穿的白色的制服敞开着,很懒散地双腿大大地张开坐着。

  另一边是他的妻子、也是医院事务长久远寺菊乃,她是一位姿态毅然而优美的妇女,令人联想起歌舞伎中武士家族的妻女。但年轻时想必是个美女,那容姿如今已衰、欠缺了几分神采。

  「真是的,竟把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带进家里。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我们和这种不认识的人,商量家里的丑事吗?」

  夫人瞪着前方,视线、姿势、一只小指头都动也不动地,用很有力气的声音说道。

  「妈,你很失礼唷!榎木津老师是我强要他来的。」

  「我知道。」

  「说什么……」

  始终保持沉默的一家之主开口了,老人的声音令人意外地拨尖。

  「说什么好呢?■侦探■先生。」

  说话的时候,身体倾斜、缩起下巴,好像是这个老人的习惯。

  「如你们眼见的,生意很萧条。而且今天是休诊日,患者什么的都不会来。护士也因为通勤,所以今天只有一个。医院里的患者也只有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这不像医生,是接生婆喽!真无趣。」

  自嘲似地说完,老人哈哈哈地笑了。夫人依然不动地用严厉的语气制止医生的笑:

  「这种事,是可以告诉别人的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真的嘛!我很空,什么都回答吧,侦探先生。」

  榎木津独自笑着,在夫人还没阻止前先开口问道:

  「这个医院的建筑看起来很气派,只有妇产科吗?」

  「什么呀,虚有其表啦!战前曾有内科、外科、小儿科。可是,嘿,年轻人,医生全被拉走了!再加上空袭,这一带被轰炸得很惨……」

  老人的细眼眯得更细了,埋进那堆厚厚的肉里。

  「什么嘛,掉到民家的是烧夷弹。酿成了火灾。所以呀,美国先生好像搞错了,可能以为我家建筑是军事设施,竟投了炸弹!我家原本有三栋,其中两栋被炸,外观虽没什么损害,什么嘛,里面几乎全被刮走了、根本不能使用了!说修理嘛,年轻人,战争结束后的那个时期能做什么?只好就那样放着,住的地方和被损害比较少的一栋,你们进来的时候经过了吧,单是整修那里就费了很大的劲!」

  「后来为什么不成立内科和外科,只剩妇产科?」

  「久远寺各代都是妇产科。」

  夫人以严肃的语气答道。

  「哼,我原本是外科医生。但并不知道妇产科和葬仪社一样,都不景气,不这么说,年轻人,我会惭愧哩!]

  老人插嘴后再度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夫人这一次没有制止,只是瞪着丈夫的脸,然后等丈夫止住了笑以后,用不变的语气继续说道:

  「久远寺家从享保三年(译注:一七一八年)一直到明治时期(译注:一八六八--一九一一年),身为过去的诸侯的御医,是极受信赖的家世。我们替苦于难产的藩主接生了继承人,所以,受到当时藩主的聘用。」

  「在四国?」

  「是赞岐。」

  「你们家族曾一起旅行吗?」

  榎木津突然提了简直不合时宜的问题,就连武士家的妇女的表情,也像是突然被泼了一盆水似的。回答的是老人:

  「不,从战争结束后就没有。最后一起出门大约是昭和十四、五年,我记得,是因为中日战争爆发的关系,所以,在举国实施节约的时期,我们去了箱根。」

  「大小姐记得吗?」

  久远寺凉子依然以困惑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后答道:

  「我……」

  「这孩子身体很虚弱,不能旅行。虽然很可怜,但她都留在家里。」

  「很失礼,请问大小姐的身子哪儿不好?」

  「哪儿?被这么一问,只能说全部吧。算是虚弱的体质吧。比如说,心脏有轻微的疾病,也有气喘。不能运动,由于皮肤很脆弱,不能晒太阳。而且,自律神经也失调。即使这样,还这么有元气,真是不可思议。」

  医生,不,父亲用平常的语气说着严重的事。我不由得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久远寺凉子。她的眼神有几分黯淡,自顾自地说道:

  「我有着不管什么时候死,都不觉奇怪的身体。」

  「啊,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就由这个有能力的助手问话,哪,关君,别失礼了。」

  榎木津一迳地问毫无关系的问题,硬把重要的问题推给我。可是,在这种状况下,除了履行不负责任的侦探代理以外,别无他法。

  我先询问了事件当夜(将其当作是事件)的事。

  「我和老婆、还有凉子住的这边,嗯,原来居住的部分,总之,是毁坏的。即使修理也不可能全修,又很狭窄。也不方便和年轻夫妇一起。所以,把曾用作小儿科诊疗室的房间改建后,让他们住了。我想等一下凉子会带你们去看,离这儿有段距离,即使发射枪炮也听不到。所以,那一天早上梗子来通知我们之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梗子小姐怎么说?」

  「说讨厌啦,吵架了,牧朗先生关在房里不出来。我说真无聊,不管他。」

  「夫人也在一起吗?」

  「我下午和时藏、内藤拿了什么道具,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连发生那样的事都不知道,梗子完全没跟我商量这件事。」

  「那个叫时藏的,是去年春天为止,一直吃住在我家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说明。

  「那么,有什么怪声音?……都没听见那种吵架的声音什么的吗?」

  「如果听见了那声音,那我就自己想了,也不必找侦探了。」

  夫人冷淡地说道。视线望着前方,一眼也不看我和榎木津。我想不起下一个问题。

  「那……」

  确实比我有能力的中禅寺敦子,从旁帮助了我问道:

  「你们两位……院长先生和夫人,对于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不用说也知道!」

  夫人这一次很明确地盯着中禅寺敦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男人在诅咒我们久远寺家。」

  「诅咒?」

  「那男人怀恨久远寺家,为了骚扰我们故意入赘来的。现在不知藏在哪里?正一面窥探情况、一面诅咒着梗子。然后听到不吉利的传言正在高兴着呢!啊,好可恨,一定是这样。」

  说到最后,夫人的声音因为生气而颤抖了。不知为什么,夫人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女儿的脸。

  「你们受到怀恨……有什么迹象吗?」

  「那……」

  夫人吃了一惊似地看着中禅寺敦子。然后瞄了一眼久远寺凉子后,初次无力地说道:

  「那种事,我并不知道。怀恨是那个人自己在怨恨,我们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所以叫怀恨。总之,他就像烟似的从房间消失了,我只能想象他是施了符咒或魔法。」

  「我不这么想。」

  这一次是老人打断了夫人的话:

  「本来,这世上就不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

  由于是听过的台词,所以我吓了一跳。

  「我是医生,所以不相信那种符咒啦灵魂什么的,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这就是答案了。」

  「什么答案?」

  「年轻人,一定是这样的!房间的不打开,人是出不去的。不在里面的话,那就是开门出去了。换句话说,作证说门没开的那个人说谎!这是一种常识性的想法吧。」

  「梗子小姐住在位于出口的房间吧。」

  「所以呀,嘿,就是这么回事。」

  「竟敢在外人面前怀疑自己的女儿,真不知羞耻……」

  夫人恢复了气势,斥骂丈夫:

  「第一,钥匙从里面上锁,内藤和时藏不也这么说吗?」

  「能说那两个家伙不是共谋吗?我没看见,你也没看见吧?」

  「两个都别说了!」

  久远寺凉子皱起眉头痛苦似地说道。她终于看不过去,介入了双亲之间。座上安静了一会儿。打破寂静的是中禅寺敦子,她问:

  「叫内藤先生的……和千金……梗子小姐一起作伪证。你有支持这种想法的理由吗?」

  「不,只能用理论思考。一加一等于二。究竟是梗子和内藤共谋把牧朗君怎么了,或者牧朗君以个人的意志在维护所做的事?那我可不知道!从这里开始推理吧,不能胡说八道。」

  「你知道夫妻两人处得好吗?」

  我终于想起像侦探的问话来了。

  「因为牧朗君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我并不清楚夫妻两人的事。夫妻吵架什么的,我们也经常这样。」

  「我知道呢。尽管梗子什么都没说。那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而且还受到那么残忍的诅咒……所以当初老实地收内藤做女婿就好了。都是你不好。」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说起来,内藤到现在还不算正式的医生,那种家伙你能做女婿吗?」

  据老人表示,内藤医生,不,应该说实习医生,参加过国家考试三度落榜,好像到现在都没领到医师执照。战前,开业医生的执照在医科大学毕业以后就能取得,但昭和二十一年九月,法律重整、制定了国家考试。

  「牧朗君照约定带来了执照,你不也知道吗?」

  「照约定是什么意思?」

  「嗯,说来话长。他最初为了娶梗子来到我家,呵,是十多年前战争以前的事了。」

  现在老人所说的如果是真话,藤牧氏求婚是在学生时代,那一定是在我传递了情书后。但是,他应是在太平洋战争开始的前半年,到德国去的。我想,我拜访此处是在他赴德前一年、还很热的时候,八月底或九月初。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在那之间大概只有七个月。在那样短暂的时间里,我委实很难想象那个胆小鬼决定结婚,而且还前住对方的家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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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寒冷的时期,大约是二月吧。因为他要求见面,我想就见见看吧。嘿,竟然是学生呢,一副拼了命的样子,表示想娶梗子,说是有必须娶她的理由。」

  「所以就答应了吗?」

  「面对第一次会面、且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要求女儿嫁给他,如果有那种说『好的,请!』的双亲,我倒也想见见呢。当然是拒绝喽!可是,对方动也不动,问他是什么原因也不说。我没办法,只好说,总之,学校毕业就职了以后再来。然后,他说做医生是他的梦,因此大学一定要读完、无法等那么长的时间。我真不明白那么认真的年轻人,竟为了爱情如此疯狂。没办法,我跟他说,其他的职业姑且不论,做医生等于是继承这个久远寺家。如果这样,那就必须是能配有正统来历的久远寺家门、地位的人才行。我虽不知道你的来历,但至少得带着相当于曾留学欧洲、或在大学以第一名毕业那样的礼物来。不,最少也要带医生的执照来,话就说到这里。」

  老人说道,缩起下巴,用指甲搔搔秃头,接着说:

  「哼,我们家来历正统、地位高什么的,并不是我真心这么想。我这么说,老婆会生气。但我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夫人怃然。

  「不过,虽看起来这样,但我也是在德国学医,我的祖先也是。从明治二年以后,日本医学的范本是德国。总之,我希望他死心,所以说得很严苛。……他很沮丧,那副失望的样子很吓人。我几乎以为他可能会自杀。过了十年,他又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而且他还带着约定的执照。不仅这样,他似乎因为开战的关系,只好返国,但真的去德国留学了呢。刚好那时我这里一个医生也没有,苦心培育的内藤没通过国家考试,这么一来情势就不一样了。如果是你的话,也会这么想吧。我随便讲的一句话,对方竟花了十年时间实行了呢!」

  为了那样微不足道的事,人可以那样地拼命吗?他是为了回应这个老人说的戏言渡海去了德国。不仅如此,藤牧先生还遵守了与我之间的约定。

  --就这一次。……万一有回音的话,我就表现得像个男子汉

  大概是有了回音。因此,他像个男子汉拜访了这里,表现了男子汉的诚意。花了十年时间,我不由得悲从中来。

  「你被感情俘虏,把宝贝女儿的一生糟踢了,你这个人。」

  夫人又像刚才那样盯着正前方,唾弃似地说道。

  久远寺凉子很悲伤似地低着头、闭着嘴巴。她想将这个并不相互体恤、快崩毁的家庭修复成原样。这个家庭从前可能像那到处可见的、和睦的温暖家庭吧。

  是这样吧?

  我内心产生了一种嫌恶的想法。■那个时候■的少女,真的是在如此温暖的家庭中长大的吗?原来这个家就是异常的吧!在温暖的父母情爱的灌注下成长的少女,会做出■那样■的事吗?

  藤牧先生真的爱这个姑娘吗?为了流着月经血、淫荡地笑着的这么不像存在世间的姑娘,难道他有为她奉献一生的情绪吗?或者那是我一人所见的假想现实,或者说妄想?

  「牧朗先生如此热切地希望和这边结亲,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中禅寺敦子的发言仿佛是代替我陈述意见似的。不过,当然她并不知■那个时候■的少女,所以发言的动机应该还有其他。

  「比如说,看中这家医院的财产而入赘?……」

  「哈哈哈,别说傻话了,小姐。这个久远寺医院哪有财产?先不论战前,现在如你们所见,过的是穷日子!」

  老人发出自我解嘲的笑声。

  「本来,藤野……牧朗君,入赘时还带来了陪嫁钱呢。」

  「陪嫁钱?」

  [是的。因为他带了五百万来,我也吓了一跳。」

  「老公,你没必要说出金额吧?」

  妇人照例地责备。尽管如此,这仍是很不寻常的金额。竟有带着那样超出常理的大笔金钱当礼物入赘的男人!

  「那么一大笔钱,他是如何筹措到的……?」

  老人撅起嘴用白眼环顾了一圈感到困惑的我们后,说道:

  「嗯,侦探总是很快地联想到犯罪。」

  然后晃着身子笑了。

  「什么嘛,他的本家是山梨县一带的财主。他家族的人死于战争,他继承了很大的一座山。他把山便宜地卖掉了,但还是赚进一笔极大的金额。他全部带了过来……」

  老人说到这里,做出惊诧的表情后一度停顿了下来。

  「你们想说,为什么拿到那么多钱,竟然还过穷日子吧?」

  老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充满桃衅,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嘛,全用掉了。修复建筑物后全都光光了呢。」

  被老人要求回应的刚强的老妻,很尴尬似地偏过头去。老人像在辩解什么似的,中禅寺敦子也可能感受到了,瞄了我一眼,显露出复杂的表情。

  「这件事和事件有关连吗?」

  沉默的榎木津质问道。由于问题太单刀直入了,座上气氛瞬间变得很扫兴。

  「不,这倒没什么关系。是回忆或不满吧,哪,事务长。」

  老人对着不高兴的事务长--妻子--刺探似的再度征求回应。

  陪嫁钱真的和事件无关吗?没有整修过房子的我,并不知道整修建筑物要花多少钱。但是,我觉得这栋建筑的整修,并未花掉五百万这么大笔的金额。

  「这……」

  久远寺凉子开口了:

  「如果可以的话……」

  「调查现场是吧?呵,和我们怎么谈,都不过是像现在这种派不上用场的话。这样好了,侦探先生就请这么做吧。我们也有点儿累了。凉子你带他们去吧。」

  老人打断了久远寺凉子的话,说道,然后从椅子站了起来。

  「啊,最后还有一点……」

  榎木津叫住了他。我和中禅寺敦子不由得期待着侦探继续要说的话。

  「去箱根旅行,你们住在哪里?」

  我简直无法阖起张大的嘴,又是一道不合时宜的质问。被叫住的老医生也相当张皇失措似的,但是仍以非常认真的表情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

  「箱根的住宿是在『仙石楼』。那是一家从江户时代就开始经营的老店,不过好久没去了。」

  老夫妇退下之后,我们在久远寺凉子的带领下,前住藤牧氏失踪(现在称消失合适吗?)的现场。

  根据久远寺凉子的说明,我们进去的正面玄关所连接的建筑物,那栋被称为旧馆的最古老建筑,好像是明治时代的建筑。一直到现在都是住房部分,在那栋旧馆的西侧像分隔似的,但其实是相连着。前住事发地点,必须先回到旧馆后穿过位于东侧的别馆和新馆(虽如此称呼,但这已是大正末期的建筑)。旧馆、别馆、新馆各自并列地和回廊相接。各建筑物之间都有庭园,榎物长得非常茂盛。一眼就看出疏于整理。

  石造回廊让人觉得像是宗教建筑,几乎是排成一列的我们,仿佛是前住悼唁殉教者的送葬行列。

  别馆内部像是没有完全修复,从回廊也能看到天花板有窟窿,墙壁损坏。

  「别馆只是个废墟,新馆大约有一半房间能用。住在这里的是内藤和佣人,他们曾使用过但现在已经不住了。牧朗先生的研究室也在新馆。」

  「牧朗先生在做什么研究吗?」

  「我并不了解什么内容……很认真地在研究的样子……」

  针对中禅寺敦子的问题,久远寺凉子答得心不在焉。然后像忽然想起似的,回过头问道:

  「噢,各位要见内藤先生吗?」

  凝视着她的背影的我,慌张地将视线转向庭院。草丛里开着白色的花,大概只有那里整理过吧?剪下贴上去似的,很奇妙地映在眼前。不过,因为从远处看的关系,不知道是什么花。

  新馆一楼大厅那非常高的天花板也一样是洞开着。一定是连屋顶都吹掉了。开始倾斜的西下夕阳,流泻了几道光线在微暗的空中描着线。景致宛如西洋哥德教会的教堂。

  走上对医院而言太过华丽的楼梯,到达二楼。正如想象,二楼的天花板也有窟窿,当然在那正下面的地板也破了一个大洞。我们不由得走近那个洞的边缘。

  「嘿,被炸得可厉害的。」

  对榎木津突如其来的问题,久远寺凉子悲伤地带着怀念的眼神,点了点头。

  「大小姐,这位是侦探先生吗?」

  从窟窿的对面,突然传来粗嘎的声音。

  那里站着一个有着浅黑精悍脸型的高个儿男人。

  「是内藤……」

  久远寺又恢复了一贯痛苦的表情说道,男人--内藤医生,不客气地踩着皮鞋,瞪瞪地绕过窟窿来到我们面前。

  「我从这里看到你们进来,啊,侦探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从今天早上就作了各种想象,啊,真是出乎想象之外。」

  内藤大声地说道。

  新馆的西侧,接近别馆那一边,有一半已遭到破坏殆尽。东侧则等于是毫发无伤。内藤分到东侧二楼的一个房间,即使当作病房也相当宽广。原本是重病入院患者的特别个人房,但房子的建筑和家具用品都非常讲究,从窗户眺望外面的视野也不错。

  「什么呀,虽说是重病患者,还不都是些任性的有钱老爷那类人用过的!」

  内藤将我们带进房间后,尽说些没问他的话。

  细长形充血的眼睛,瘪成ㄟ字形的嘴巴上,周围长着懒得刮而任其长的胡子。从远处看,感觉精悍的相貌,走近一看才知渗透着放荡生活的痕迹。年龄大致和我一样,或稍微年轻些,但意外地比我年轻也说不定。

  坐上他请我们坐的椅子后,内藤在床边坐了下来。

  「嗨,有事尽管说!」

  目中无人不客气地说道。榎木津不理会他,中禅寺敦子提出问题:

  「发生事件那一晚,你人在哪儿?」

  「我对事件毫不知情,不过,如果指的是年轻医生和梗子小姐大吵了一架的时候,我人在这里喽!」

  「你对事件不知情,指的是什么意思?」

  「并没有发生什么谁被杀、或什么被偷的所谓『事件』吧!年轻医生消失了,就只是这样吧。」

  「我想,因为一个人消失了,人很难肯定地说没有事件性……也不能否定有卷入犯罪的可能性。」

  「犯罪是有的呀!应该说,正以现在进行式在进行犯罪比较合适。]

  双腿张开的内藤恢复了低姿态。眼神是桃战性的。

  「那是什么意思?」

  内藤浮现微笑,从皱巴巴的白色制服口袋掏出香烟,叼在嘴上。

  「因为那个医生消失了,所以各位就误以为他是被害者。他是加害者呢。犯罪者藏了起来,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牧朗先生做了什么事?你不能说毫无根据的话!」

  久远寺凉子很罕见地以严厉的语气说道。内藤眯起眼睛看了凉子后,笑得更深了。

  「什么证据,大小姐,你妹妹现在的模样不就是最好的证据?那可不是普通的病呢。」

  凉子无言地瞪着内藤。内藤有意避开她的眼神似地望着我和中禅寺敦子,继续说道:

  「我明白地说吧。那个男人利用梗子小姐的身体,在做非人道的人体实验呢,然后就消失了。」

  「为何要这么做?」

  「复仇呀!那家伙和梗子小姐之间的感情,早已冷淡了。不,从一开始,关系就不好。争吵一天比一天厉害,非常的激烈。这么说来,好像梗子小姐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其实是受不了那个弱不禁风的秀才……过那种地狱似的生活。两人似乎彼此僧恨着!呵,到了这种地步,吵架的双方都有责任,不能说是哪一个不好。不过,那家伙清算了这样的关系,用非常令人生厌的方法。」

  「真是毫无根据的谗言!梗子每天都期盼着牧朗先生回来,梗子……」

  「真不知道大小姐在说些什么……?」

  内藤大声地打断了久远寺凉子,激烈地抗议。

  「各位侦探先生,请看一下窗户外面。就在旁边的那栋平房,原来是小儿科病房,也就是那对夫妇居住的地方。」

  坐着的时候看不到,但站起来后,的确看得到屋顶。

  「窗户打开的话,可以清楚地听见很大的声音呢,我每一天都听到争吵声。」

  「■那一天■也是吗?」

  「对,那一天吵得特别厉害。」

  内藤站起来,走到窗边,眺望着那栋建筑。

  「梗子小姐处在歇斯底里的状态,我本来想去劝架,可是……」

  内藤转头微笑了。

  「后来想到夫妻吵嘴不要管这句话。」

  「看来是经历了恐怖的经验。」

  榎木津唐突地说道。

  「恐怖经验……?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懂。」

  「梗子小姐的模样,很吓人,于是……」

  「请等一下,这是诱导式的质询吗?我不在现场。我说,听到声音了。不可能知道实际情形。」

  内藤显然很狼狈。榎木津■看得到■什么。中禅寺敦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我们屏息注目着事情的发展。可是榎木津的追击等于是意图不清。

  「啊,是吗?那么,牧朗君是自己关起门来的喽?」

  「门,哪里的门?」

  「你用工具敲破了的那个书房的门。」

  内藤的脸色发白了,嘴角有点儿痉挛。

  「说奇怪话的侦探先生呢。知、不知道啦,那种事儿!」

  榎木津如雕像般动也不动。那颜色很淡的眼瞳中,到底映着什么?我不由得凝视起半闭着的大眼睛。榎木津说道:

  「你认为牧朗君还活着吧。」

  「当然!所以赶快、请赶快找到那个男人,然后赶快结束这令人庆烦的犯罪事件!」

  内藤的表情突然哀怜了起来,如此恳求着,我觉得只有他说的话是真心的。

  「内藤先生所说的那可怕的人体实验,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内藤先生晓得牧朗先生在做什么研究吗?」

  中禅寺敦子问道。

  内藤稍微恢复了冷静,再度坐到床上。可是,闪烁地窥视着榎木津的样子,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我知道的不多,但那男人好像在制造homunkurusu。」

  「Humunkurusu,那是什么?」

  我回答了榎木津提出的问题:

  「链金术中的『人造人』,利用各种材料在玻璃瓶里制造人。」

  内藤接下我的话说道:

  「我曾经从他那里听到一些。他问我,你认为并不是经由性交生出来的孩子,会有爱情吗?如果你们怀疑的话,可以去调查那家伙的研究室,研究的成果完整地留着。」

  如果是事实,那可真恐怖。又不是中世纪的欧洲,我可不想去想,每天夜里人为了制造人而灌注心血的光景。

  「他还说,制造出来的『婴儿的胚胎』,如何在母体着床,是最大的问题。」

  「那么,梗子小姐肚子里的孩子……?」

  「我能确定不是那家伙的孩子!因为那两个人从来没有实行过夫妻关系。」

  「内藤!只靠猜测说些随随便便的话,是不可以原谅的唷!」

  始终保持沉默的久远寺凉子,忍耐似乎到达极限似的激昂了起来。白皙额头中央的静脉,透明地浮了出来。

  「是真的,我从梗子那里直接听来的。要不然去问她本人好了!」

  「那种不道德的事情能问吗?真不知耻。」

  「哼,什么不道德?对当事人来说,可是很严重的问题唷!不过,那种事的确无法和家里的人商量。梗子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她不会向双亲抱怨老公不去香闺,更不会向做姐姐的你告白了。但我是个外人,这个家里能商量的只有我。那个人很烦恼呢,有个严格的母亲、爱讲理论的父亲,然后你……」

  「够了,请别再说了!」

  久远寺凉子在颤抖。她似乎察觉了内藤接下去要说什么话。我总觉得她很可怜,我很想说些什么话,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出声的是榎木津。

  「那么,果然是你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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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静悄悄了。

  「说什么傻话!你从一开始就胡说些什么?」

  「说错了吗?」

  榎木津始终表现得很平淡。

  「事实上,这个谣言盛传在街头巷尾。如果你是无辜的,就请现在说清楚。」

  这一次,换久远寺凉子做出追问的态势了。

  「这才是毫无根据的谣言呢,大小姐。第一,对梗子小姐太失礼了。我是无辜的,而且……」

  内藤闪烁着不安的目光,额头略微冒汗。

  「如果真有那回事……」

  内藤慌张地打量着榎木津和凉子两人,最后,垂下眼睛。

  「如果、如果,那个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很正常地生下来?」

  内藤的模样明显地很怪异,感觉上像在说,如果是我的孩子就不至于这样了。

  「即使是私生子什么的,正常的怀孕满月后就会生出来。如果我是姘头,能用不名誉收拾事态的话,那也就算了,但事态并没那么普通嘛!既然有闲日盼坏疑我和她的关系,还不如找出那个男人,结束这个令人厌烦的犯罪。再这样下去,她……梗子小姐,就太可怜了。」

  内藤的话像水库泄洪喋喋不休地说道,他慢慢地抬起脸来。

  「这种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像是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

  凉子遥望着窗外安静地说道。

  「无论如何,请接受我所说的话。」

  内藤又恢复了那目中无人的笑。

  「你刚才提到牧朗先生的研究还完整留着。内藤先生,为什么不看呢?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治疗的方法。」

  中禅寺敦子问道。和我想的一样。至少这里是医院,他又是医生(虽然没有执照),如果研究的资料完整地留下,那不是可以检讨对策吗?

  「那个呀。」

  内藤转向中禅寺敦子看着她,然后更大声说道:

  「不懂呀,无法理解!我,如你们所知,是个国家考试三度落榜的落魄医生。这一年里,我也曾试着读那家伙的笔记。总之,有五十本,读了大约三分之一,完全不懂!觉得很挫折哩。那家伙可能也察觉了,否则怎么会将研究的成果就那么放着,然后遁走了?他轻视无能的我反正不懂,所以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一走了之。」

  内藤不知是否察觉自己话里带着愤怒,逐渐亢奋起来,以挑衅的表情接近中禅寺敦子。

  「院长先生怎么样?院长先生也许懂。」

  中禅寺敦子有点儿胆怯似的,一面说道、身子一面靠近我,避开内藤。

  「院长?我告诉他了,笔记也给他看了。可是那个人,压根儿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呀,一点儿也不值得信任,因为考试落榜三次了。」

  院长不太信任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实习医生,从刚才院长本身的口气就可以感觉。他说的是事实吧。

  「那,院长怎么说?」

  「他说这是非常简单的『发生学的研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恶魔性的研究等。那个正直的年轻人,不会这么做的!哼,你真是被看轻了,因为满脑子这种非现实的想法,才会落榜,去把头脑冷静下来,从头开始吧!他回答得很冷淡。」

  内藤像要哭出来了。

  「事实怎样另当别论,我了解你说的了。不过,想再问一件事。」

  中禅寺敦子胆怯了似的,榎木津又沉默不语,我只好接下来问:

  「如内藤先生所说,就算牧朗先生和梗子小姐的关系已到了无法复原的程度吧。还有,假设他在从事恶魔性的研究也是事实。不过,尽管是招赘,但现在社会上,夫妻感情不好的话,离婚什么的都可以,我想,没必要动手去制造这么复杂的奇怪事件吧!」

  内藤沉默了。

  「内藤先生,你说过他对梗子小姐『复仇』了。为了了结夫妻的关系,用复仇这个字眼,感觉有些走样。刚才,这里的太太也说出像牧朗先生『怀恨』久远寺家这类的话。他到底遭遇到什么不幸,以至于会对这个家、妻子梗子小姐,怀着恨意进行复仇?」

  内藤在选择回话似的,短暂地陷入思考。声调降低了些,慢慢地回答:

  「我不明白太太的想法。我……嘿,没什么深意的。对了,是泄愤,之所以说复仇,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形容,换这个说法吧,非常特别的泄愤。」

  内藤卑屈地笑了。卑屈--这个表现,对这男人相当贴切。然后,这个卑屈的男人令人觉得确实隐瞒着什么事,他愈辩解,愈使他那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抹不去的虚伪。

  「关于牧朗先生消失那一天的情形,再多说一些。」

  内藤那充血的蛇一般狡猾的眼睛,瞪了我一眼以后,嘴角瘫软地发笑了。

  「这就对了。侦探先生,调查事实关系才是正事儿,尽做推测还不如问这种事。」

  「你在这里听见夫妻吵架,大约是几点钟?」

  「嗯……过了十一点……大概快十二点了吧。一直到那个时间,那个做丈夫的都关在研究室里呢,回到寝室后,战场就等着他。」

  「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大概都忘了,好像是孩子啦继承啦这类事情。梗子小姐已激动了起来,根本听不清楚……不过,听到『滚出去!去死!』,嗯,不是很温和的话。」

  「大概持续了多久?」

  「很快就结束了。午夜两点以前就安静了。不过,直到第二天早晨,铁青着脸的梗子来以前,我都睡得很熟,所以并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你立刻去开那扇门吗?」

  「不,她说要先跟父亲商量,因为牧朗先生很得院长喜爱。」

  「这么说来,梗子小姐第一个来找内藤先生商量喽?」

  「是吧。」

  回答中禅寺敦子问话的是榎木津。内藤下意识地避开榎木津继续说道:

  「我到现场去的时候,已过了下午一点。书库的门半声不响,梗子小姐又开始在哭,我很困扰……富子端来已晚了的午饭。」

  「富子是时藏的老婆,她也是在这里吃住帮忙家务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

  「富子小姐什么都不说还好,但因为她胡说了煽动的话,说什么二小姐,上吊喽,少主一定死了!使动不动就绝望的梗子小姐,也终千忍不住了,大哭大喊的可闹得凶了。所以,我没办法,只好叫时藏来,从正房拿来工具敲破了门。」

  「敲破门的是时藏吗?」

  「记得不很清楚,是一起敲坏的吧。门锁相当结实,把门上的合叶都弄坏了。」

  「最后一击的是你,打开门的也是你喽,大概吧。」

  榎木津附和着说道。

  「我也不怎么记得,也许是吧。这无关紧要吧。总而言之,开打开了以后里面没有人。」

  「第一个进房间的是谁?」

  「是梗子小姐,把我住后一推,自己就跑了进去呢!」

  「时藏先生和富子小姐呢?」

  「嗯,只是向里面瞄了一下,没进到房间吧……」

  内藤一口接一口忙不迭地抽着烟。然后,很粗鲁地将烟蒂揉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我们先向内藤道了谢以后,走出他的房间。

  「就是这种男人……」

  久远寺凉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说起来,内藤的血统,虽然是久远寺家相当于诸侯的血统……但算是远亲……。但可能是幼年时,父母双亡,少年时代过得不是很好,所以在看事情时有不健康的地方……。到这个家快十年了,可能到现在都还无法融治吧……」

  久远寺凉子用只有我听得见的轻声细语,继续说道:

  「我讨厌那个人。」

  我觉得她似乎很激动。

  顺着中禅寺敦子的提议,我们接下来前住那个研究室。研究室就是新馆一楼原来的值日室,正好在内藤房间的斜下面。

  原本想象成拍摄外景时的欧洲古城地下室,但我有一点儿期待落空了。当然,使用这个房间的藤牧氏是科学家,并非炼金术师。那种恶魔性的印象,只是我从内藤所说的「人造人」中擅自想象而已。当然啦,实际上既没有毒虫和草药,更何况是贤者之石(译注:能将所有物质化作金,以及被相信能治愈百病之力量的物质,是西洋中世纪的炼金术师所追求的东西)了!

  有一个书橱,桌子和椅子齐备。有一个放着实验用玻璃器皿和烧瓶等的架子。是一个只摆设这些东西的简朴的房间。书橱里,几十本医学书、剪报夹和大学笔记,满满地并排着。笔记背后整齐地贴着分类纸签,依照年代很严谨地排列着。

  我抽出其中一本,大略地读起内容。

  内容全是德文,细细的字整齐地并排。我在学生时代,由于德语很不擅长,只读了两三行就庆烦了。

  总之,我们从看起来像内藤所言的「人造人的制造研究」笔记当中,取出最前面的三本和最后面的两本,借了出去。虽说名义上是带回去检讨看看,但连想当医生的内藤都不了解的东西,外行人能理解到什么程度真是难说。

  「老师,日记!」

  中禅寺敦子发现书橱下面一层全是日记,从右边开始照年代顺序并排着。

  「真是一丝不苟的人呢……从昭和元年(译注:一九二六年)开始,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呢。」

  昭和元年,藤牧氏还只是个孩子,却能够写日记持续二十多年,一天也不少,那精神力量是多么地惊人啊。我拿起最左边、亦即最新的日记。里头大多空白。

  我的手颤抖了,所谓空白,这不正是最后的日记本吗?

  「凉子小姐。」

  我太兴奋了,如此称呼起久远寺凉子。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你知道牧朗先生失踪当天的正确日期吗?」

  凉子被我一喊,吃了一惊似的,但立刻以沉着的声音答道:

  「去年的……昭和二十六年的一月八日。不如说是一月九日的黎明,来得正确……」

  我悄悄地看了最后的日期: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踪当天。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但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了失踪当日日记?还是因为喊了她名字的关系?

  无法专心地当场看日记。而且,由于京极堂好像说过以前的日记相当重要,所以想把日记全都借回去。凉子起初认为由于这是个人的东西,事关个人的意见,并不方便出借,但后来理解了这对搜查很重要,于是答应了。

  中禅寺敦子似乎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态,从皮包取出早准备好的绳子,很俐落地将日记和研究笔记绑了起来。

  完全无用武之地的榎木津频频地褒奖她周到的设想,一面说不愧是敦子、果然和猴子男生不一样,一面摸弄架子上的烧瓶,但就在这时,突然疯狂地喊叫,我手脚发软吃了一惊。

  「啊,老鼠死在那儿!」

  玻璃箱内确实有几只鼷鼠的尸体。

  「啊,完全没注意到……是牧朗先生养的吧……。真残忍,早知道就喂它们饵吃……」

  「没有人知道这里养了老鼠吗?」

  榎木津问道。

  「嗯……大概吧……只有内藤才会进这个房间……」

  「老鼠应该死了一段时期了。如果是这样,那即使成了白骨也不奇怪。竟然没有腐烂,简直像才死了两三天似的,那个叫啥的先生难道喂了饵食吗?」

  榎木津偏着头思索。在玻璃箱的里面,仍是浸在酒精里的像老鼠似的标本,有好几个并排着。

  「全是老鼠呢!」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老是这样,真不知该说像傻瓜呢,还是非常的无聊?由于事情突然地有所进展,我因为亢奋而莫名地生气起来。

  「老鼠什么的,管它去!在这个房间里有很大的收获,可以走了吧。」

  我着急了,因为就快要去■现场■了。

  「你的意思,是不管老鼠之谜吗?」

  榎木津非常地执着于老鼠的事,我们无视少数意见,动身前住现场。

  「那个,从窗户看得到的建筑物,是妹妹夫妻住的地方。」

  凉子用手指着说道。从内藤的房间只能看到屋顶,但从这个房间看得到正面。刚才完全被房间里的事吸引了,根本没注意到。不过,建筑物内部被厚窗帘遮住,什么都看不到。

  穿过研究室前的走廊住右转,是新馆的通行口。打开通行口,外面显得异常炎热。

  隔着空地,现场的全貌终于出现了。虽然小型,但算是坚固的石造房子,玻璃窗的窗棍和门扉的做工等,都说明了是年代古老的建筑物。后面是森林。

  「这栋建筑比别馆还旧,从旧幕府时代(译注:明治维新时代后的江户慕府,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年)就有的妇产科久远寺医院之后,接着好像是开设了小儿科。别馆和新馆成立以前,在这块宽广的土地上,小儿科病房单独建在本馆和大庭院相隔中间的地方。」

  凉子说明道。

  走进玄关,看到了歪倒的沙发和桌子,传来强烈的消毒剂奥味。看起来像受理处的小窗玻璃关闭着,用白色的窗帘遮住。可能是外面太热了,在建筑物里面甚至有冰凉的感觉。

  「先要见梗子吗,还是……?」

  「请先让我们参观建筑物。」

  我有意将精采的戏住后挪似地答道。别说榎木津了,中禅寺敦子似乎也不反对。

  「你们也知道了吧,这里原来是候诊室。」

  候诊室大约有二十个榻榻米大,有三扇面对着房间的门。

  「这里是大房间……大病房。」

  凉子打开从玄关看是左边的门,探头一看,里面是看来像孩童用的八张小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张床上简直就像白色棺材似的,都盖着白色的布。而且,吊在天花板上白色的窗帘,完全盖住所有大窗的关系,整个房间就像褪了色似的。地板积了薄薄的灰尘。任何人出入应该都会留下足迹吧。

  「如各位所看到的,现在房间并没有在用。」

  门开着,凉子就站在下一个门前面,那扇门位于面对玄关的位置。

  「这里有小病房。」

  门一开,外面是微暗的走廊。走廊的左边墙上,三扇门间隔一样地并排着。右边的墙上,中间除了挂着油画就什么都没有。尽头好像是后门,玻璃的对面看得见明亮的外面景致。

  凉子打开第一扇门。约八个榻榻米大的小病房里有两张病床。依旧是清一色漆黑的房间。这个房间的地板也是积着灰尘,证实了短时间内没有人出入。

  「梗子不能动了以后,就没再扫除了。」

  可能意识到我的视线吧,凉子说道。

  隔壁房间是同样的建筑,同样宽的病房。最后的那扇门是厕所。榎木津看来想上厕所似的,他说了声对不起,进厕所去了。好像忍了一阵子了。我们回到候诊室。

  「然后,这里是诊察室……也是妹妹夫妻的寝室。」

  凉子一边说道,一边指着右边受理处小窗旁的门。她的手放在门把上时,我的紧张达到了极限。

  但由于这时榎木津一面擦着洗过手后手上的水滴,现身了,一面说道:

  「吁,终于扫除干净了。」

  所以,我的紧张感也一口气地解除了。

  门被打开了。

  房间和候诊室几乎一样大。进门的右边是受理用的小窗,在那下面放着受理用桌子,但没有椅子。房间中间铺着褪色的地毯,在那上面摆着显然异于患者用的华丽的床。但床上没有毯子,也没有席子,感觉像才搬进来不久似的。

  「梗子的身子变成那样以后,一直待在隔壁……也就是牧朗先生消失了的书库里。……所以,这个房间没有使用。」

  凉子说道,伸手去拿放在窗边桌上的花瓶,瓶里当然没有插花。

  受理处旁的墙上有三个窗子和固定的药品架。候诊室旁的墙上悬挂镶着看似庄严框子的彩色风景油画,也摆着猫腿似陈旧的金库。对面那一边直到接近天花板为止,全都是窗子。这里也挂着刚才那种窗帘。从新馆可以看到的窗户,在角度上,看到的是这个房间的窗户吧。

  「哈哈,没什么,只不过大房间和这个房间,隔着候诊室很对称呢。」

  榎木津愉快地笑着说道。然后接着说:

  「这里曾发生了惨剧。」

  「惨剧?是怎么回事?你指的是夫妻吵架吗?」

  无视我的问话似的,榎木津走近床漫应着,说道: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啊,那家伙果然在床上,然后,做丈夫的走进来……」

  榎木津在床前弯下身子。

  「家伙,指的是谁呀?」

  「当然,是刚才那个叫内田或齐藤什么的,情绪不安定的人喽。」

  指的好像是内藤。

  「你的意思是,内藤先生在这个房间,而且是在床上吗?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中禅寺敦子在榎木津旁边也弯起身子,窥视着他,问道。

  「对阿敦来说,太刺激喽。」

  榎木津说道。这一次,朝窗户喀喀地走近(虽然如此,但因为换上拖鞋的关系,其实只有啪嗒啪嗒的声音),环顾了房间一会儿,这一次,绕着窗户走,停在进来的门前,说道:

  「原来如此,想逃哩。」

  我们只能眺望着目瞪口呆的侦探那奇怪模样接着,榎木津有如螃蟹似地横着走,绕着墙壁移动,在油画框子下面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

  「在这里吓呆了。」

  我相当地生气走到榎木津前面,蹲了下来,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榎先生,说得明白点儿吧。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呢?」

  「啊,果然是血迹!]

  不回答我的问题,榎木津指着地毯的边缘说道。

  「噢?」

  撇下榎木津,我们三人走近那个地方,地毯上确实染着黑色。

  「这是……血迹吗?」

  说完,中禅寺敦子从口袋取出手帕,轻轻地抓了地毯后,颤抖着举了起来。

  那黑色的凝固物也扩散在地板上。

  「好像是血迹喔……」

  凉子的脸苍白了。

  「谁、谁的血迹呢……?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人注意到……?」

  「那是呀,因为有人把沾在地板的血迹擦干净的关系。不过,本来想擦干净,但可能太急了,或者什么缘故没办法把渗到地毯的部分洗干净,也没注意到会渗到地板。地毯是暗褐色,很不容易看出污点,而且不是站在这个怪位置,还很难发现吧。」

  榎木津就那样坐着,很明快地回答。

  「二小姐也好像不知道这个。」

  「当然呀!]

  凉子不看榎木津,一直凝视着血迹,好像受到很大的冲击。

  「这是谁的血迹呢?」

  中禅寺敦子问道。

  「当然是失踪了的牧朗先生的血楼!」

  「这么一来,榎先生,你是说牧朗先生是在这里被杀的喽?」

  榎木津撑住手,站了起来,啪啪地拍拍长裤除去灰尘后说道:

  「我可没说被杀什么的唁,我只是说这个血迹是他的。」

  然后,更明快地说道:

  「而且,这根本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榎先生,你是干嘛来的呀,你忘了凉子小姐委托的内容了吗?」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诘问榎木津。

  「忘得了吗?你说得可奇怪了。」

  榎木津做出一副意在言外的表情盯着我,我的眼睛避开了他。

  「这位小姐想知道完全失去踪影了的牧朗君『究竟怎么啦』,所以,才来找我的吧。然后,表示『想知道他如果活着,那为什么要失踪』。哪,大小姐。」

  凉子困惑似的,没出声,微微点头。

  「所以,并非没有关系吧。」

  「为什么呢?因为,并不是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而委托调查。由于牧朗君毫无疑问地从这个房间出去,从这里出去后怎么了?才是问题所在吧。在这里,只不过是发生了什么『失踪前发生的事情』而已呢。关君,所以咱们没有必要过于干涉。」

  榎木津表情转为失望地继续说道:

  「大体说来,家庭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好。我后悔了。」

  「不问,哪会知道?」

  「怎么说?」

  「不问知道事情原委的人,那怎么做调查呢?想知道失踪的动机,也是委托的一部分吧?」

  「关君,我可不调查唷!有的只是结果。」

  对了。榎木津并非普通的侦探,我说不出话来。

  「大致说来,关君,是你错了。这位小姐是说『如果活着』,想知道失踪的动机。死了的话,还谈什么动机,是不是?嗯……」

  「是的,我的确是这样告诉榎木津先生的。」

  榎木津在想起她的名字以前,凉子答道。

  「看吧,所以我接受了。我可不想左思右想地推测人的心情呢。如果活着,就逮住问本人不就好了,首先要先追究他到底怎么了?」

  「不过,榎先生、榎先生,看得见什么吧?」

  我尽量装得严肃,走近榎木津身边问道:

  「我听京极堂说了呢,榎先生看得见什么。」

  榎木津很快地没有了表情。

  「请说你看得到什么。即使和侦探的工作没关系。」

  榎木津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地冒出一句:

  「哪,关,实际上我看到青蛙了呢。」

  「什么?」

  「青蛙脸的婴儿!」

  榎木津如此说的当儿,凉子轻轻地摇昊了。

  「凉子小姐!」

  比我的喊叫更快地,中禅寺敦子抱住了她。

  凉子眼看着要折断似的纤细的身子,只靠她的精神力量在支撑。可是,连那精神力量,如今亦丝线般地变细了吧。榎木津恍惚地凝视着这样的她,低声说道:

  「啊,果然是青蛙。」

  然后垂下眼睛。

  「世间有不能看的东西呢,关君。」

  然后,榎木津沉默了。凉子在中禅寺敦子的照顾下,坐上椅子,眼神恍惚。中禅寺敦子像是保护处于这种状况的凉子似的,站在她的旁边。我不由得觉得很狼狈。凉子痛苦似地用手指揉着眼角后,这一次勉强地做了个笑脸,向中禅寺敦子道谢:

  「谢谢,因为有点儿头晕……没关系了。」

  然后凉子恢复能剧面具似的表情,望着榎木津后细声地说道:

  「榎木津先生……能看到这世上没有的东西呢!」

  「不,我只看得见世间的东西。」

  我看得出凉子访佛微笑了……。

  「也是青蛙脸的婴儿吗?」

  「当然。那孩子是什么?」

  「你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虽然知道刚才那男人看到什么,但不知道原因和结果。」

  是人偶间的对话。我的狼狈不知何时变成疏离感了,我很懊恼插了话:

  「到底看到什么了!牧朗先生死在这里吗?」

  榎木津仿佛从咒语中解放了似的,看着我,微笑地答道:

  「不,至少他不是死在这里。因为他走到了隔壁房间,自己关上那扇大门的。」

  说道,轻轻地用手指着。

  那里有扇黑色厚重的门。

  「这里……」

  「是的。」

  凉子站起来走近靠近门的地方。

  「这里是书房……或说书库……原本是治疗室,也就是为了施行简单的手术、治疗用的房间。如果相信妹妹的话,牧朗先生是在这个房间消失的。」

  凉子说道,看着我。

  书库的门由于是坚固的厚木头制造的,结实得即使是身材魁梧的男人用力撞也不会动。制造得很紧密,连一点儿缝隙都没有。坏了的合叶部分也高明地修理好了。

  「从这里……才是问题哩,榎木津先生。」

  「对。一开始就是了,不过,再过来我就不了解了。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关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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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榎木津说道,笑了。我正想要反击的当儿,蹲着正在检查门的中禅寺敦子发言了:

  「从这边不能锁上钥匙吗?」

  「是的。说钥匙,其实是像小门门似的东西……。当然,从这里既不能锁、也不能开。」

  把手的部分有很多损伤,看来像是内藤和佣人想撬开的痕迹。

  中禅寺敦子从皮包取出杂记本,撕破一页,企图插进门和墙壁的隙缝。可是,由于几乎没有隙缝,纸不可能插进去。而且,如果是普通的门,和底板之间大致会有隙缝,但只有作这扇门却有如镶木工艺似的,贴得紧紧的,所以,在这一部分,纸也插不进去。

  「连一张纸片都通不过去呢,别说用线打开的诡计了。」

  能力高强的侦探助手将纸片揉成团,说道。我变换了心情,接下去说道:

  「在现实的犯罪事件中上场的大部分密室,并非像出现在侦探小说中那样的由诡计所构成。百分之九十九,都使用了复制钥匙这种无聊的手法。不过,门式的锁,连复制钥匙的手法都无法使用。从这里脱逃是不可能的。」

  中禅寺敦子对我的发言显得有些微的不满。

  「老师,这房间因为原本有梗子小姐这个■活钥匙■在,打破门逃脱本身到底是不可能的。比如说,即使这里没有上锁,但只要有梗子小姐的『他没从这里出去』的证言,这里等于是密室了。」

  「你在怀疑什么呢?」

  「如果牧朗先生■没有进入■这个房间?」

  中禅寺敦子说道,单边的眉毛稍微上杨了起来。

  「侦探小说常见的所谓『密室杀人』的条件,在于『无法从外面出入的房间里,有他杀的尸体』这种矛盾性。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由于有『实际上是以不知何种方法得以出入』这种其实很单纯明快的解答,结果,只要找到了那种方法,矛盾就不成其为矛盾,密室也不再是密室了。不过,这一次有点儿不一样。」

  中禅寺敦子吐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

  「这次的这一件,房间里面并没有尸体,里面什么都没有。这种情况,有三个答案。第一,进到里面以不知什么样的手法出去了的案例;再来是进到里面,真的是超自然现象的消失了的案例,然后,最后是没有进到里面的案例。」

  「那么,你认为梗子小姐在作伪证吗?」

  「并不完全如此。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构成的谜必须有三个要素:『牧朗先生进到里面』、『从里面上了锁』、『门开了后里面没有人』。构成这三个证据是,第一,梗子小姐一个人的证言,接下来的两个是梗子小姐、内藤先生,然后是时藏先生的证言了。完全信任了这些后,谜才成其为谜。」

  中禅寺敦子在瞬间张大眼睛后,触摸了那一扇门说道:

  「当然,人从密室消失是矛盾的。在斟酌他逃脱的办法之前,有必要查证那矛盾真的是矛盾吗?首先,假定如院长先生所言,全部人的证言都是假的,这样的话,谜题就很容易解开。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动机其他什么的就会留下许多问题。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其中一人说谎的话,这个矛盾是否成立?如果只有内藤先生、或者时藏先生作伪证的话,这个密室就不成立了。不过,梗子小姐不一样,怎么说呢?因为只有她目击牧朗先生进入书库。虽说如此,但这个谎是有附带条件的。那就是『从外面能否上锁』。如果那是可能的话,梗子小姐在牧朗先生一开始就没进去的房间外上锁后,把内藤先生他们喊来就行了。在这种情况下,内藤先生他们即使没有说谎,但人消失了的矛盾依然成立。也就是说,这是没进到房间去的案例。当然,内藤先生或时藏先生,其中有一个和梗子小姐共谋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一样地,从外面上锁是必需的条件。」

  「不愧是京极的妹妹,话说得流利,又高明地相当富有理论性。」

  榎木津从中插嘴捣乱。不过,的确连我在中途都产生了在听京极堂演讲似的错觉。她的说明深得其妙,血统真是无法争辩的。

  「不过,这扇门似乎不可能从外面上锁似的。总之,摒除三个人都在说谎的情况……吧……对梗子小姐的怀疑就澄清了……。如榎木津先生所说,牧朗先生进到里面去了」

  「对。进去了。令妹和刚才那个男人,对于事情的梗概都没有撒谎。」

  榎木津说道。

  「这么说,真的发生了人消失了的事!他如冰块似地融化、完全失踪了吗?」

  对于我的话,中禅寺敦子稍微显出不安,然后,看着凉子,说道:

  「只不过……因为里面还有一扇门,不调查的话,是很难说的……」

  「什么呀?打开这里以后,就什么都知道了。」

  榎木津说道,靠近门。

  「嗯……」

  凉子制止了他的动作。她显得非常地憔悴。中禅寺敦子很顾虑那副模样的凉子似的,阻止了榎木津,小声地问道:

  「可以进去里面吗?」

  「那……」

  「有什么不方便吗?」

  榎木津质问。

  「刚才我也说了……因为梗子在里面……」

  「令妹的身体不太好?」

  「是的……因为躺在床上已经一年以上了。最近神经也累垮了,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分辨现实和妄想的区别。为一点儿小事就激动……而且,一激动就陷入危险状态。」

  我觉得在说这些话的凉子,才是处在危险状态。白晰的脸上更加苍白,简直就像腊制的工艺品。

  和■那个时候■的少女一样。

  「难道我们都来到这里了,竟无法和令妹见面?」

  榎木津带点儿玩笑的口气说道。

  「不,因为各位是为了和妹妹见面才来这里的,当然会见到梗子,但是……就像我现在说的,妹妹很衰弱。只要是我以外的人进去,就会非常地害怕。连护士都不能进去,所以我的想法很专断……可能的话,进去见她的人不要太多,看是谁、只进去一个人就好。」

  我和中禅寺敦子无言地互望了一眼。当然,由谁进去我们内心有数。如果是榎木津,由于他的确拥有非比寻常的能力。因他进去,事件有可能获得全面性的解决。可是,如果无法如愿,那么为了解开密室之谜所必须做的精密搜查的可能性,会和天文学的或然率一样低。如果以搜查本身为目的,中禅寺敦子是最适合的,但是,我多少也有想与久远寺梗子--■那个时候的少女■--见面的情怀。

  「原来如此,那么,进去吧!」

  毫不理睬我们的困惑,榎木津还真干脆地答道。刚才还尽说不喜欢听家庭的话题,真不知是什么风向,又使他态度逆转。回想到现在为止事情的脉络,榎木津要我代为处理的可能性很高,我也如此做了。而且,说实话,我多少抱了些许期待,但却落空了。

  「那么,就先让我看看建筑物外面。」

  中禅寺敦子对于未料到的事态,很敏锐地应对,不等凉子回话,她就像猫般敏捷掉头走出寝室。于是,我的处境像吊在半空中的状态,事到如今,既不能追在中禅寺敦子后面,也无法推开榎木津进去房间,除了很犹疑地站在原地以外,别无他法。

  凉子什么都没说点了头后,没有敲门,安静地将手放在把手上。我知道凉子白皙的纤细的手腕使了力气,门却怎么都打不开。这并非开关运作不良,而是门本身很重,以及过于严密关闭的缘故吧。凉子的眉毛痛苦地扭曲了。

  发出木头嘎吱的声音,以及空气外泄似的独特的声音后,「密室」开了。

  「梗子小姐,我们进来喽。」

  从仅打开一点儿的隙缝喊了一声后,凉子将门全部打开进到里面,接着是榎木津。

  「呜!」

  榎木津进到房间后发出奇妙的呻吟。门还没关,我有些踌躇,但等察觉时我已跑近能窥视到书库里的位置了。

  「怎么啦?」

  我在叉开双脚站着档在入口处的榎木津背后,低声地问道。榎木津用手按在嘴上回过头来,以非常不愉快地表情看着我,说道:

  「关口,你看!」

  榎木津很少如此正式地叫我关口。我看出他的样子非比寻常,透过榎木津的肩膀,颤抖地窥探了屋内。

  凉子站着。

  然后,在那后面,有个高高隆起的被单,以及一张非常憔悴、眼神空洞的女人的脸。

  没人说话。然后也没有人动。我宛如混进禁止入内的腊像馆的入侵者。房间微暗、冰凉。很宽阔。视野所及,三面墙都被高耸至天花板的巨大书架给遮住了,从里面看得见第二扇门。

  榎木津突然走出房间,关上门。

  「什么呀,榎先生,怎么啦?」

  「这应该是我说的台词,关君。你也看到了吧,真恐怖……」

  很粗暴的话。我想到房间里的凉子是不是也听见了,我很焦虑。

  「多么失礼的话!」

  「失礼?什么失礼嘛。这不是我出面的时候,只觉得恶心。」

  「榎先生,这样不太粗暴了吗?你有什么感想是你自个儿的事,可是,万一里面的人听见了,怎么办……?」

  「什么?听不见啦。这扇门一关起来,连大炮声都听不到。」

  「不是这个问题吧!」

  在房间里的姐妹,现在有多么地不安呢。而且,正讶异于事情演变的凉子,很难说不会打开门。听见侦探同事们发生这种难看的纠纷,她会多么地沮丧!

  「不是这一回事,关君,我无法面对那样的事!」

  「你不是事先就知道梗子小姐的状况了吗?怎么事到如今……」

  「我又不是在说孕妇的事,你也看到了吧!别说你没看到喽!但那个样子实在太离谱了。」

  「很不巧,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又不像你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榎木津大概看到了我看不见的什么了吧。

  「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呀?你没注意到吗?还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嘛!难道又看见了青蛙脸婴儿吗?真是的,说莫名其妙话的是你吧!真是看错人了,我还以为你应该高明一些呢!」

  我忿忿地逐渐提高了声音。

  「关口……你没问题吧?」

  榎木津一脸茫然。

  「好啦。我也不拜托榎先生了,接下来我来做。」

  「做啥呀?没有要做的事呢。留给咱们的『能做的事』只有一个,就是叫警察来。」

  「就是这样!真要委托你瞧不起的警察搜查吗?早知如此,那一开始就不要接受侦办了嘛。」

  「搜查?是调查吧?」

  「总之,我不期待榎先生了。由我来解这个事件的谜。」

  仿佛要让屋里的凉子听到似的,我的声音慢慢地变大了。榎木津楞楞地看了我一会儿后,立刻无力地说道:

  「关口,你神智清醒吗?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嘛,但这个家的人全都疯了呢!有时候你也包括在内,难道你也疯了吗?」

  --是■疯子■呢!

  --这个男人是疯人院逃出来的,是■疯子■呢!

  头内发热,眼前一片灰白。

  「我没疯,疯的是你!」

  我喊叫着,但是语音含糊,不知道榎木津听到了没有。

  榎木津显得胆怯,向后退了一、二步。

  「总之,我只能做到这里为止。关口,我只警告你一件事,去和木场商量!」

  「榎先生的命令我不接受。我没疯,这个家的人当然也没疯!」

  我继续喊到。一瞬间榎木津表情悲戚似的默然走出房间。但我仍然一个人继续自言自语:

  「怎么会疯!疯……」

  瞬间,背后闪过类似恐怖的情状,我反射地回过头去,门打开了。

  出现了一张苍白的女人脸。

  「…怎么了?榎木津先生到底……我说了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事吗……?」

  凉子何时站在这里的?我说不出话来了。汗有如瀑布似地喷涌了出来,整个脸发热。

  「怎么了?关先生……不,关口先生……应该这么称呼的吧?」

  凉子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使我的紧张达到最顶点。但就在同时,我的心情也轻松了。

  「就像侦探在一开始就已预告那样,他已不说明就先告退了。从现在开始请让我负责追查好吗?」

  是谁在说话?我的意识忽然远离,另外的人格在支配着我。

  「……明白了。请关照……关口老师。」

  凉子说道。

  冲鼻而来的消毒剂很臭。不,不仅如此,不知是用了什么香熏过,还是药品的臭味?反正房间里充满了强烈的刺激臭味。而且,室温异常的低。虽是夏天,但肌肤却感受到冰凉的程度,加上带蓝色微暗的照明效果,使我完全失去了季节感。

  藏书量相当庞大,除了两扇门,所有墙壁都被几乎到达天花板的高大书架给遮住,书架上日文书、汉书、西洋书挤得满满的。

  ……京极堂如果看到,会兴奋得流口水吧。

  我想。

  ……不,等一等。因为是他,所以看到这情景一定会很生气,然后会开始动手整理起来……那个男人有着看到没经分类的书会生气的习惯……不过,即使是京极堂,要整理这个房间全部的书,也要花两三天吧……

  和事件毫无关连的事情一一掠过我脑海。

  房间角落放了一个为了取高架上的书的足凳,爬上足凳,能到达屋顶吧。天花板也许有洞,我眼睛望向天花板。

  房间正中央那个大的日光灯呈交叉型悬吊了下来,简直就像大的电风扇似的。非常不安定,有种不知何时会掉下的感觉。各两支四组、共计八支的大日光灯管,真令人担心用如此细的绳子能够持续支撑吗?

  天花板描着缓和的曲线。对建筑毫无所知的我,不懂那是怎么做成的,是何种式样?可是,并没有发现那种用灰泥结实地糊住,像天窗和秘密缺口似的玩意儿。日光灯原本就只开了一半的关系,光线没有照到天花板,为了确认天花板,视线必须十分集中才行。

  我把望着天花板的视线转向墙壁。书架确实高耸在靠天花板处,天花板本身有曲线的关系,上面部分还留有空隙。但是,终究不是能容人身的那一类空间。第一,知道了即使使用足凳也无法到达。站上足凳、直起身子,手才总算能触到最上面的架子。像我这种矮个儿的男人,说不定手还没办法伸到那儿呢。

  「关口先生……」

  经凉子一喊,我才回过神来,同时,视线也回到和眼睛同等高度的地方。

  房间中央,在那个交叉型日光灯的正下面,放着一张金属制极大的床,旁边是餐具厨和打点滴用的器具。凉子站在那前面。

  然后,像是抱着膨胀的腹部,床上的久远寺梗子起来了。

  「我妹妹。」

  瘦得很可怜。眼窝凹陷,皮肤干燥,嘴唇也没有颜色。长发简直就像湿了似的贴着,由于脸型端正,因此更加地感到阴气逼人。

  我一面想着该说什么,一面走近她。该问什么问题我完全没个底。在那样的地方有张大桌子,我精神散乱,快走近床了。啊,现在闪烁发光的是什么?是水果刀掉在地上了吗?

  这时,梗子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拉了过去。

  「牧朗先生,牧朗先生,你到哪儿去了?我,嘿,不用担心了!后嗣,你的孩子,嘿,在这里,这么大了。我不再做那种过份的事了,请原谅我,对不起。」

  我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梗子把我的手拉近自己,一面用尖锐的声音哀求着,一面把我的手逐一地紧贴膨胀的腹部和胀得大大的乳房。力量异常地大,我顺其自然被摆布,但很快地了解自己处在何种状况,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梗子小姐!梗子!请镇静些。这位不是牧朗先生,是在替我们找牧朗先生的关口先生呢。」

  凉子抓住梗子的肩膀摇昊着说道。

  梗子把我的手甩开,短暂地发出硬咽似的声音后,随即以弃犬似的眼睛看着凉子说道: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再做了。」

  凉子无言地转到我前面,温柔地把妹妹弄乱的睡衣顺了一顺。定睛一看,梗子的衣服前面几乎是敞开的,腹部除了卷着的白棉布以外,接近半裸。越过凉子的肩膀,窥伺得到浮出的苍白的乳房,我移开了视线。

  「很抱歉,弄乱了……已经没事了,没事了。梗子……」

  凉子确认似的视线正对着她以后,梗子再度显露出胆怯的弃犬似的眼神,点点头。

  「失礼了,请原谅。」

  恢复镇静的梗子的声音,和凉子一模一样。

  「我这个样子,就在床上和你见面,本身就非常地失礼。而且还弄得乱七八糟……本来光是这副难看的样子就……」

  说话本身就很沉痛了。她尽全力发出声音,不过,眼睛恢复了知性的光亮。

  「我叫关口,请放轻松,不用介意。」

  我进到这个房间后,就一直没说话,也有因为紧张的关系,嘴很渴,无法顺溜地说话。

  「一直都在这个书房……书库里休息着吗?我觉得旧馆的病房似乎比较令人安心。」

  「啊,当然说的也是来的话,会先到这个房间不过,我先生在这个房间不见了的关系,我想他如果回所以,一直待在这里。很笨吧。请嘲笑我。」

  我想象着藤牧氏突然出现在这个没有人在的房间的光景,实在笑不出来。

  「藏书可真多,都是牧朗先生的吗?」

  「不,说是代代家传的……有些夸张,但好像是从江户时代到明治、大正、昭和,慢慢地搜藏起来的。我父亲的藏书也有几成混在里面,我先生的几乎没有。」

  凉子做了补充:

  「原来的书库在住房部分。虽说是书库,实际上像仓库般的地方……战争愈来激烈,等到战祸也开始及于日本国土时,父亲表示这是久远寺的财产,所以把书籍类全移到防空洞,仓库全烧了。但幸好还留下了这些书,由于防空洞有崩毁的危险性,所以把书都埋了起来,住房部分已完全没有收藏这些份量的书的房间了,所以在这栋建筑改装时,不得已只好把这里当作书库了。」

  原本觉得为了新婚夫妇特地改装的房间配置有点儿怪,明白了原委后终于了解了。换句话说,虽名义上说改装,但几乎没有更动。光是做书架的费用,恐怕这间书库就比夫妇的寝室费用还高吧。这真是很奇妙的事哩。

  「我想请问有关你先生的事,你先生……关于你和牧朗先生的、那个、夫妻关系……」

  「坦白说,感情不算很好。」

  「怎么说?」

  「那个人因为沉默寡言,像夫妻之间亲密的对话……当然我并不知道其他新婚夫妇都说些什么……总之,我们不曾谈过类似亲密的话。」

  梗子在说话时张眼望着我们走进来的门,简直像那里站着藤牧氏似的。

  「我问一个很不好开口的问题……我听说,你们经常吵架……」

  「是的……说是吵架,其实都是我单方面地对我丈夫发很大的脾气。那个人从不会对我发牢骚,更别说使用暴力了。从这一点来看,他是圣人君子,那个人……」

  「是什么原因呢?」

  「嗯……我想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可能是言谈间有什么差错、心情不对,都是这些琐碎事情的累积。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是这些事情招来这样的结果,我对自己的愚蠢非常生气……后悔也后悔不完。」

  梗子在说话当中流下了大颗眼泪,说完话头低了下去。

  「那么,你认为你先生失踪的原因,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与其说我是侦探,不如说更像临床心理学的社会工作者在做调查。如此一想,我的心情轻松了。比起模仿我不习惯的侦探,装成心理学者还比较像。

  「那个人简直就是不抵抗我。……所以,我真的可能对那个人太甩赖了。即使我说多么过份的话,他也完全咬牙忍住了……答应我任何的要求。还有,我觉得当时的我非常地可恨……想起来,我是多么过份的妻子呀……嘴巴骂脏话、也动了手,而且还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残忍的事?什么事……?」

  梗子抬起惊慌的脸,然后闪闪烁烁很担心地窥伺着姐姐。

  「没关系,梗子,不要隐瞒,全告诉关口先生吧!」

  凉子就像母亲说给孩子听似地说道。

  「……是的……姐姐……」

  梗子显得更憔悴了。又把脸低了下去,然后想了一会儿,不久慢慢地张开嘴巴:

  「我……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不过……还是不能说。但是……老实说,我曾有一段时期怀疑过姐姐和我先生……」

  梗子又一次以胆怯的眼神偷窥姐姐的样子。凉子沉默了。梗子慌张得像要否定自己的话似的,继续说道:

  「当然,全都是我在妄想。这种事我最清楚了,不管怎么说我先生都不生气,我故意要惹他生气才这么说的。别说姐姐了,我先生是即使天地颠倒也不会做那种不检点事情的人。竟然……竟然,我……」

  梗子说到这里又哭了出来。

  「人难免会有怎么都无法告诉别人的事。不需要讲细节。不过,请告诉我,你先生怎样地接受你不讲理的态度?」

  「我并不十分清楚。我想很痛苦吧。我想很痛苦吧。但是那个人……最后都没有生气。」

  「到最后吗?」

  「嗯……。直到走进这个房间为止。」

  「就是这一点。说起来,你先生为什么会进这个房间?」

  梗子沉思了几乎三十秒钟后说道:

  「那天……还留存着新年的心情的时候……我记得还很冷。我先生既不过盂兰盆会、也不过新年的模样,和往常一样待在研究室里……我先生因为习惯每天吃过晚饭到睡觉以前,都关在研究室……那一天也一样,大约十二点钟吧,回到这里。」

  「是否有和平常不一样的样子?钻牛角尖什么的……」

  「那……非常高兴。我说至少过新年,那个,希望别在做研究了的关系……他不高兴了。」

  「你先生高兴的理由是什么?你心里有头绪吗?」

  「不知道。好像是说研究完成什么的,但是,我当然不知道在做什么研究……」

  「完成了?这么说的吗?」

  「我想是这么说的。」

  这么一来,「人造人」完成了吗?所谓人造人不畏神的研究,藤牧氏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吗?我全身发冷,觉得全身毛孔张开似的,被一种恶心的感觉席卷。

  「然后……怎么了……?」

  「那……我并没有一直到争吵时发生什么事的记忆。听说喝很多酒的人会失去记忆……有没有说了……就是这一个部分完全不记得。」

  真令人绝望的证言。最重要的部分在雾的另一边,模糊不清。很难判断她真的是忘记了,还是关于想隐瞒的事情故意闭口不提。但总之,除去榎木津曾有过「记忆的映象」的幻觉以外,我完全失去了能够知道当晚状况、可说是唯一的路标。

  「我记得的是……惊慌失色的丈夫像逃离似地进到房间……慌张地关上门。而那时四周早已散乱着东西……大概是我丢的……然后,已经是再怎么喊怎么敲都不开门了。一直到早上和父亲、内藤先生商量为止,我记得自己的情绪疯狂了似的……」

  「门是你先生自己关的?」

  应该有听过这个质问。

  「是的。我先生嘴里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

  「地板--寝室的地板上沾了血……你知道吗?床下的地毯上留着血迹这件事……」

  「嗯,不知道。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我先生或是我受伤后弄到的也说不定。等镇定了以后一看,我也全身都是斑点……而且,当我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时,觉得好像擦到了血……我不记得了。」

  「房间是什么时候清理的?」

  「是天亮的时候……。因为我先生不出来,我心情的不安已经达到极限……我想是为了排遣情绪所以打扫了。也许我认为可以边打扫边等待他的出现。」

  这是多不凑巧的事!我知道了当时的她并非处在冷静的状态。她想修补失去的记忆的物理性证据,就在她恢复冷静的状态以前,已经被她自己消去了。

  以后的脉络和内藤的证言有极大的差异。将内藤推开跑进这个房间的她,只是在这个空空如也的空间,一迳地感到愕然而已。

  她和藤牧氏之间究竟有无实质的夫妻关系,我怎么都问不出口。并非不好意思,是因为我牵挂着凉子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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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梗子的体力消耗很多似的很痛苦地呼吸着。没有任何进展,我已失去了该问的问题了。

  --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关君了。

  --进入这里的话,就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榎木津看到什么了吧,那家伙「知道」了吧。

  对了,我还有一个想问的问题。不,那不能问。但是,不能不问。但是……。

  「梗子小姐,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记得……十几年前……收到情书吗?」

  梗子大大地张开那双充血的眼睛:

  「情书……情书……?啊,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和■那个人一样■!」

  非常地明显,梗子的眼瞳逐渐失去知性的光辉。用有如死尸般的眼睛瞪着我,我战栗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为什么问,只有那个人知道的,问和那个人一样的问题!我不记得收到那东西,不知道情书、也没见过!为什么那么执着那件事,情书是怎么回事?」

  那有如厉鬼的相貌,令我踌躇了,我向后退了两三步。

  --看来经历了很恐怖的事。

  --梗子小姐的模样很吓人,于是……

  「不,你应该收到的,因为交给你情书的学生……因为那就是我!」

  「关口先生,你……」

  吃惊的不是梗子,而是凉子。

  我完全迷失了自己,踉跄地住后退。可是在宽阔的书库里,再怎么走都碰不到足以防碍后退的墙壁。我逐渐向黑暗后退。

  八厘米似的胶卷景色明灭着。姐姐抱着错乱的妹妹的肩膀,从餐具桌上面的金属容器里,取出注射器。姐姐很灵巧地举起妹妹的手,把针戳了进去。以低标准速度所拍的影片似的,像慢动作似的。妹妹终于挣脱了,狂乱地发出婴儿要求不停的声音,慢慢地安静下来。同时,我也回到了世界。

  「现在打了镇静剂,不久会睡着。你的问题……结束了,好吗?」

  我无法回答,我陷入了失语状态。凉子将注射器放回容器,靠近我。

  「妹妹……真的不知道情书的事情似的,不过……」

  然后来到我身边后,立刻以温柔的哀怜的视线凝视着我,安静地说道:

  「关口先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就像名字……真是一位有很多秘密的人呢……」

  「对……对不起……我绝不是有意隐瞒……。牧朗先生……藤野牧朗先生是我在旧制高中时代的学长。太……说是偶然,但因为实在太巧合了……所以错过了谈这件事的机会,抱、抱歉。」

  凉子沉默了。

  「而、而且,也是今天到了这里以后,才想起情书这件事。」

  我在辩解什么呢?说起来,我不是如此擅长言词的,陷入失语症以后半天不开口是常事。

  凉子什么也没说,很快地离开了我身边。等一下……

  --一个人很孤单的。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啊……」

  「这里是第二扇门……」

  凉子停在们的前面,无声地回过头来。我究竟是怎么了?现在瞬间涌上来又消失的情感,是怎么回事?既不是寂寥感,也不是孤独感,是一种更甜美的、令人怀念的情感……

  我想将这一切甩开似的,走到靠近门的地方。

  和「第一扇门」完全一样的材质,同样别出心裁且坚固的东西。当然,简直是异常地、因镇密的做工而隙缝和隙缝间都紧密地堵塞住了。只是,大小尺寸本身小了一号,宽度只有第一扇的三分之二。

  「这里的钥匙也和那边的钥匙一样,是门式的。另一边,也就是说只能从房间里上锁和开锁。」

  凉子没看我的脸说道。我被她的话引导似的,握住把手试着打开门,但门却有如被墙壁同化了似的动也不动。

  「如果只能从里面上锁的话……现在,这里上了锁,不是表示谁在里面吗……?」

  「不,不对。可以从隔壁房间■走出去■,有一扇开住外面的门。不过,现在没有人在里面。」

  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这个房间不是密室。

  「那么,只要打开这扇门的钥匙,牧朗先生就可以走到外面了。」

  「这也不对。」

  凉子表情不改缓慢地开始说了:

  「下一个房间是个约四个半榻榻米的小房间,是用来摆放药品和医疗器具的仓库。这栋小儿科建筑物好像是明治末期的建筑……不知道是建的人与众不同呢?还是有这种建筑的式样……?构造是除了每个房间的门都能通到外面以外,却只能从内侧上锁。病房如此做会发生危险,所以钥匙全都去掉了。但后面房间的钥匙是活的,换句话说,这个治疗室和隔壁的诊疗室,其构造是如果里面没人的话,根本无法上锁。可是,这里因为是放药品等的关系,任意开关也不行,所以,诊疗结束后,都由负责的人从内侧上锁。即使暂时外出,也需从外面上锁,这是惯例。」

  凉子说到这里,将手抵住门,一副很怀念的表情。

  「这里的管理责任者是小儿科医生……应该是叫营野的人吧……。这位先生在空袭时去世……从那以后,隔壁放器具的地方就成了『不打开的房间』了。」

  「这么说来,那个营野先生依照惯例,在这扇门的内侧上锁后,又再从外面上锁,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带着钥匙卷进战祸。」

  「外面的钥匙呢?」

  「是大的布袋型钥匙,当然没有复制的钥匙,门也很结实,类似撬开的痕迹……在外行人眼里……是没有的。」

  「这么说来……万一这扇门的钥匙,因为什么样的弹力打开的话,牧朗先生即使走到隔壁房间也还是出不去……」

  「是的……如果是这样,那么,牧朗先生■现在也还在■隔壁房间里了……」

  真是令人恐惧的谈话。但并非不可能死在里面。即使如此,条件必须是有打开这扇门的钥匙,还有这扇门打开了才行。

  「可是……我听说搬书架进去的时候,曾试着打开,但还是不行等等。我想打开这里这件事是很困难的……」

  「……那么,隔壁的房间才是真正的密室了……」

  「是的……战争结束后七年以来,没有人进到里面过。」

  我感到一种接近失望的感觉,这里是■密室■中的■密室■。

  我对着睡着了的梗子轻轻地点了个头,拖着一种近似败北的复杂情绪,离开书库。那个时候,我很沉着地检查了门的『锁』,只是知道了那锁非常地结实,绝对无法用磁石和线等操作所能奏效。

  穿过寝室,走到候诊室,中禅寺敦子一个人坐在旧沙发上。

  「我来叫车子,你们在旧馆的大厅上等好吗?」

  凉子以一贯的语气说道,如同初到榎木津办公室时那样,很郑重地低下头去,走出馆。

  我们,不,我可能带给她的是不成希望的失望。如此一想,我也很伤心。

  「老师,榎木津先生究竟怎么啦?」

  像是在等凉子的背影看不见以后,中禅寺敦子小声地问道。

  「已经拿那家伙没办法了,在这时要跟他绝交!」

  虽是自暴自弃地这么说,我感到非常地不安。如今线索只剩榎木津的幻觉了,宣布了绝交宣言后,究竟我一个人能够解决吗?

  「榎先生说了什么吗?」

  「那……」

  中禅寺敦子皱起眉头,做出简直像极了她哥哥的表情。

  「很奇怪耶!」

  她说道:

  「我在调查建筑物周围时,榎木津先生精神恍惚地走了出来。唉呀,我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情了,大声地喊他。喊了两三次都没有回音,第四次的时候才终于回过头来,啊,阿敦,然后问我,你喊了我几次?」

  「然后呢?」

  「我回答喊了四次,他说,啊,原来如此,简直就是自以为是的赞同着。」

  「什么嘛!]

  「然后说道,■我的耳朵不会关闭的■,可是竟然听不见,原来如此,这种事竟然也会发生,那也没办法……接着说,阿敦,绝不要进那个房间,立刻叫警察来!」

  「那么,你连络警察了吗?」

  「怎么可能,我连电话在哪儿都不知道,没法子连络呀!」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愈来愈无法理解。如此一来,他再有什么幻觉也不能信任了。说起来,他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这件事本身,其实根本就是囫囵着京极堂的见解而已吧。实际上,榎木津不过有十二分的可能性是善于随身附和的社会不适应者罢了。

  我简短地将房间里的情形和梗子的证言转达中禅寺敦子。但是,一个劲儿地掩饰自己的动摇。

  「那么,刚才的门终究是第二密室的门了……」

  根据她的调查: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完全无法打开似的。为了慎重起见,我走到那里看了一下。我也曾试探地问了,在中途,是否可能从天花板脱逃?墙壁是否有缺口?但中禅寺敦子的调查相当镇密,别说墙壁了,到屋顶为止(她好像竟然利用靠着的梯子,爬到屋顶做了调查。她哥哥要是知道了,一定脸孔涨红地发怒吧,我很佩服她做事的彻底),总之,在建筑物的外观方面,好像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只有位于极高位置的换气孔,有三个,是开着的。那里面由于有书架档住,无法确认是什么情形,但是别说人了,连小猫都不可能通过。

  草长得很茂盛。可以得知长时间没有人频繁地出入。这里面果然和密室同型的「第三扇门」门上,垂挂着一个有如附在江户时代仓库上那种非比寻常巨大的钥匙,这个锁正如她所说,再怎么推或拉都不会动。

  「这样的话……你所说的几个可能性中,好像只剩下『全部的人都在说谎』案例了……」

  「不,老师,现在发生了其他可能性喔。」

  和无力的我的声音相较,中禅寺敦子用非常有精神的语气说道:

  「外面的三个人里,案例是『有一个人握有这里的钥匙』……或者牧朗氏本身是『握有这里的钥匙的共犯』。」

  我和中禅寺敦子正确地沿着走过来的路,走向旧馆。进入新馆后,走到研究室去。为了收回绑成一捆的日记和研究笔记,中禅寺敦子的手伸向堆在桌上的笔记的绳子时,笔记竟奇妙地歪倒整个掉落了。

  「奇怪,我绑得很结实的……」

  中禅寺敦子因为得重新绑,说道,你先走。我照她所说走出房间,穿过堆积着瓦砾的崩坏的部分,走到回廊。

  「关口先生。」

  由于从我想不到的方向传来喊我的声音,所以起初以为是幻听。

  「关口先生。」

  是凉子。

  凉子站在中庭那白色的花坛前。

  我慌张地从回廊走到中庭去,仿佛被吸住了似地走近她。

  啊,她的四周果然没有颜色,是黑白的,我想。

  白色的花,大朵的有如乐器小号似的……

  「是多啾乐(音译)。」

  「啊,是这个名字呀……?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朝颜(译注:牵牛花的一种)呢……」

  凉子说道,摘起藤蔓长得靠近她的脸的花,把一样苍白的花拿近脸。

  「别这么做,那花有毒。」

  多啾乐是以「朝鲜朝颜」知名的茄子科榎物,另外还有一个别名又叫「癫茄」。含有三种会使精神亢奋的生物硷(alkaloid)。特别是花叶种子里含有很多这种振奋精神物质,摄取的话会引起妄想状态。

  我抓住她的手制止她的动作后,说明了这件事。

  「暖……这么恐怖的花吗……?不过,这种花为什么会长在这里……?」

  「多啾乐也很有药效。特别是自古以来,就以作为催眠药、镇痛、止痉挛药著名。这里既是老牌医院,栽培这种榎物并非不可能。那个华冈青洲(译注:一七六〇--一八三五年,江户后期的外科医生,在日本第一个施行麻醉手术成功的医生)所调的日本最早的麻醉药,很多成份,应该就从这个多啾乐--朝鲜朝颜当中精制的。」

  凉子由于面对我这里,我就那样抓着她的手腕,正好形成面对面的姿态。

  「在建新馆和别馆以前,这一带,全在从事药草栽培的样子。但随着法律制定禁止私自制造药以后,慢慢地荒废了。这个中庭就成为遗迹了。所以既不漂亮又什么都没有,就长些令人嫌恶的草……其中,只有这种花好看,我从小就只喜欢这种花。因此花园因为战争荒废了以后,也只觉得这种花很令人怜惜,照顾了它……没想到仍然是草呀。」

  凉子说道,不仅没有挣脱我的手,反而短缩了距离,苍白的脸靠近了我旁边。

  「你连药学都很清楚呢,关口先生……」

  凉子的视线捕捉了我的眼睛。

  我宛如被蛇魅惑的青蛙般动弹不得,只能凝视着她的眼睛。

  --尽管我知道不能看,但即使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我在学生时代曾有段时期想学神经医学和精神医学,所以对药物在极有限的范围内,只拥有简单的知识,并不是特别的了解。」

  凉子正当我说着那不算辩解、也不是自夸的话时,突然晃了一晃。

  我慌张地试着要抱起她,将手环住她的身子。

  「关口先生……」

  我无法靠近着看她,把脸别了过去,眼前是一朵白色很大的多啾乐。

  我听到心脏的跳动。

  眼前一片白。

  脑子里变热了。

  凉子的呼吸吹在耳鬓。

  凉子以不胜悲戚的声音说道:

  「请帮助我……」

  我答不出话来。

  然后,我感到强烈的晕眩。



   肆
  
  『※

  昭和二十五年(译注:一九五〇年)六月五日(星期一),晴午后多云

  结婚入户口手续办理完毕,丢弃自幼至昨日为止习惯了的藤野的姓氏,从今日起改名久远寺。关于那件事仍无法确认,或者不如说仍找不着询问之机会,极为烦闷。而且,虽是琐事,但若长时间不识其为极大之谬误而度日,意外地应是极羞愧之事,更加地懊恼。

  ※

  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二日(星期日),多云时晴

  终于问妻昔日之事,但是回答为否定。妻表示毫无记忆,无法判断她有记忆障碍抑或有所隐瞒,但是有关孩童一事之始末,无论如何必须调查。

  金阁鹿苑寺全烧毁,遭人放火。

  ※

  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三日(星期四),多云午后晴

  妻子疯狂,完全是我无用所造成,对于唯有忍耐顺从而无他法自己之无力感,只感到遗憾。现在唯一想法,是尽早掌握住昔真相,藉此以忏悔我之原罪,完成责任。

  东京都政府的米配给开始。

  ※

  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三),晴朗

  得以与庆应大学医学系妇产科部长K博士面谈,面告他以前即着眼之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之主旨。另外,并告知我面临困难状况之主旨,对方极爽快应允阅览去年成功事例以及最终研究成果之贵重资料。而且,自教授处得悉实际上极为有趣之教示,十分感激。然而,在我的案例中,由于精虫的绝对数不足,恐不及他的成功方法的万分之一吧。仍有独自钻研之必要。

  ※』

  「嗯,天气记得很清楚。虽然语汇经过斟酌,但是文章并不高明。内容虽然简单但有点儿伤感。」京极堂说道,呼呼地吹走了飘散在周围自己抽的烟发出的烟雾。

  「怎样,知道什么了吗?」

  「关口君,我呀,大略听了你毫无秩序地擅自说了事情的经过,才终于拿到这些日记还不到一分钟呢。取了上面部分才读了两三天的日记而已,能知道什么,知道的刚才不是说了吗?」

  「不,我指的是你从我所说的话里,知道了些什么吗?」

  我昨晚终究没有回家。虽然很累,但情绪太亢奋了,心情上不想直接回家。因和中禅寺敦子在新宿分手了后,直接就去找京极堂。幸好他老婆还没有从京都回来,结果我就睡他家,我只跟妻子说在京极堂这里。

  「从昨晚开始,你所说的话完全不得要领。我已经听了几次,大致上能领会了……不过,呵!」

  京极堂说道。一面快速地翻着日记,很忙似地将下一本拿出来,确认了背面和封面以后打了开来。

  『※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星期一),晴朗午后有烟雾

  研究接近完成,虽然对于可能已死亡了的孩子无法补偿,但是,对妻子和久远寺家能一起尽到些微的赔罪。也许有人会主张此举违反自然之理,但是对于如我这种际遇之负伤军人而言,算是好消息吧。无论如何,对于我妻不需再做出如是屈辱之行为即能解决一事,我有无限欣喜。我亦期待此研究完成后,妻子能够痊愈,我将告知妻子这件好消息,她的反应将如何呢?

  ※』

  「这是最后的日记。」

  「违反『自然之理』,指的好像就是人造人这件事,但看不懂对『负伤军人』是『好消息』的意思。」

  「不应该注意这一点唁。根据这个记叙,有个人物的马脚露出来了。」

  京极堂说道,又用瞧不起人的眼神望着我。

  「什么?完全不懂。」

  「听好,关口君,这一天写着午后有烟雾。根据我的记忆,薄雾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都有。」

  「这又怎么样了?」

  「那个,你不是说原本小儿科的建筑物的密闭性极高吗,寝室当然也是如此吧?」

  的确没有窗户的书库,封闭的程度到了令人感到呼吸困难。有窗户的寝室,尽管比书库更有开放感,但是在密封性这一点应该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我同意了。

  「那么,窗户一关,隔音效果也很高吧。」

  「这么说来,蝉鸣的声音,在外面和里面听有很大的差异,外面很嘈杂。」

  「那不就是了!内藤怎么说?根据你的叙述,他说『如果打开窗户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这也许是真的,不过,在一月最冷时候的深夜,而且在薄雾笼罩下,把窗子打得开开的傻子很少哩。可是,那家伙竟隐约记得当事人吵架的内容。当事人记忆中完全欠缺的部分,在另外一个房间的内藤怎么会知道?」

  「原来如此,你说得对。」

  我微妙地感动了。从他的证言,虽感到像发生了什么龃龉,但果真如此吗?

  「那么,内藤所说的『谈到后继者怎么办』,是撒谎喽?」

  「不对,老师。」

  京极堂指着太阳穴,说道:

  「内藤为了毫不知情的吵架内容作伪证,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如榎木津所说,内藤在事发当晚和梗子一起■在卧室■呢。」

  「这么说来,内藤和梗子……」

  「当然是有亲密的关系喽,而且,亲密的关系可深着呢。不管怎么说,据榎木津说,深夜过了十二点他们正在床上。然后,微笑着的心情很好的丈夫回来了。不过,总觉得不对劲。」

  京极堂脸朝下,沉默着。

  「即使如此,这日记很奇怪。与其说他诅咒久远寺啦怀恨啦,不如说是为了赎罪而入赘,有这种微妙的感觉。而且,似乎有不能问的过去发生的事情。『虽是琐事却是极大之谬误』,指的是什么?还有,『可能死亡了的孩子』是谁?」

  京极堂说道。再度陷入沉默后,终于抬起脸来。

  「可是,关口,你如何判断有关梗子小姐失去记忆这件事?日记里也记载着『记忆障碍』的事情,所以可能还是有什么疾病吧?」

  这是他所想到的。

  「这也是假设,我想她可能是多重人格者。当人格替换的时候,经常会忘记当自己是其他人格的时候。理性的她和我转交情书时的那名少女,在我心中无论如何都无法一致。但是,处在歇斯底里状态、往丈夫身上丢东西的她,又不一样。所以,在普通状态下的她,根本不存在任何时候的记忆。」

  京极堂嗯地嘟嚷着:

  「那么,你认为不是暂时性的心性分离或精神性的健忘症,而是她从小就是慢性的多重人格症患者吗?」

  「你有不同的意见吗?」

  我喝着惯常的淡味的茶问道。

  「我认为,她为了封闭罪的意识或已超出界限的不愉快感情,而把会对自己不利的记忆强迫式地关闭起来。也就是说,可能是精神性的健忘症吧。」

  「可是,我和她说话时也出现两次很奇怪的样子呢。如果不是她姐姐在旁边,我想说不定当场就会换成不同的人格了。」

  「你说院子里长着多啾乐,你知道多啾乐含有会使精神亢奋的生物硷吗?」

  「有休思宾(译注:音译,茄科,药用植物,从叶子可取休思精,用作支气管炎等镇痛药)、休思吉安命(译注:音译,从休思取得的维他命B)、阿托宾(atropine)三种吧。」

  「放了这些物质以后关于会产生的意识障碍,你当然也知道。对于来自外界的刺激,会失去反应,而内心的妄想和错觉会变大,既会突然亢奋,又表现出别人无法理解的言行举止,引起所谓的『妄想状态』。」

  「那么,京极堂你认为梗子小姐现在被注射了生物碱吗?为什么呢?」

  「当然,是当作止痛用的麻醉药。」

  「不过,她现在,以父亲为首,完全拒绝了医生的治疗,谁在为她注射那些东西呢……」

  凉子的脸浮现了出来,她用熟练的动作为梗子注射。

  「整理花的是凉子小姐吧?」

  京极堂说道,陷入第三次的沉默。

  我有意识地改变话题。

  「你认为藤牧氏真的在制造人造人吗?」

  「别说傻话了。关于这件事,我以后可要慢慢地读。什么嘛,我是不知道脑筋不好的医生看了几个月,这些份量我一天、两天就能看完,正好用来消磨时间。我兴奋得很呢!」

  这个男人多半会读到明天。

  [不过,关口,人造人被认真地思考的时代,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而且,从遥远的住昔开始,就并非以如此非科学性的构想来思考。被视为临床医学始祖的巴拉克鲁斯也曾尝试制造过。本来就有一半是炼金术师。毕竟炼金术对科学有极大的贡献,说起来这两个当然是不可分割的了。」

  「这个话题,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我懂。我记得是利用人的精液制造吧?」

  「对。将人的精液灌满在密封的玻璃瓶里,以和马的体温一样四十度的条件让其睡着,然后,会慢慢地形成透明的人型。用新鲜血液培养的话,会产生类似比人小一号的人,这就叫人造人。当然,这是胡说,不可能会做成的。因为现在已了解了受胎的结构,并不是那么的草率。最近……对了,是前年吧,庆应大学成功地实行了人工授精。嗯,不过,这只是把精液用人工的方式送出去而已,也就是说,由于是性交的替代品似的,受胎本身是用很自然的方式……等等,刚才日记里记载了和庆应大学的妇产科部长会面……」

  京极堂忙碌似地翻阅日记:

  「啊,果然如此。他去询问人工授精的技术。」

  「那么,他果然是在制造人造人……」

  「喂喂,不能这么快下结论吧。研究的成果就在这里。如果我用心读的话……」

  京极堂将那一捆笔记本砰砰地敲打在桌上,接着用食指从下到上抚摸着那一捆日记的背部,看着我的脸说道:

  「可是,关口君,这些日记为什么独缺昭和十六年前半部呢?本来就没有吗?连德国留学时代和服役时的日记都有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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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当然,并没有确认过,不应该会有那么不自然的欠缺法呀?」

  「可是,就是没有啊。」

  我从下面开始,一本一本地对照着标签看,果然少了一本。

  「我不认为是一板一眼的藤牧氏所为,是谁抽走了吧。你们回到研究室的时候绳子的确松了吧?」

  我看到中禅寺敦子正在绑绳子。绳子确实松了。

  「那么,你是说我们去小儿科病房时,有人抽走一本日记吗?如果这样,那么就是有人觉得看了医院内的日记,是不妥当的喽。」

  「不,那间研究室既不是密室,而且又是屋顶开个窟窿的建筑物,从外面也能很容易地进来。想偷的话,任何人都偷得到。所以不能说绝对是屋里的人干的。只不过,如果是由哪个家伙觉得并非新日记,而是十多年前的日记不宜被看到,那就很有限了吧。」

  是几年前和藤牧是有关系的只能想到梗子了。不,院长也应该和他相识了。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方便的事情?

  「可是,京极堂你干嘛那么执着于昭和十六年的日记?」

  「因为,那是他和久远寺家拥有不知什么关系的时期。你送情书去时,是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他前住德国是翌年,也就是十六年四月。我想知道在那一段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连日期都记得?说起来,连我自己都忘了情书这件事了呢。」

  「这才是『精神性健忘症』吧。你自己昨晚不是说了吗?为了遮掩精神创伤而将记忆隐藏起来。你知道那时候周围的人大致有多困扰吗?」

  我不知道。我转交了情书以后,根本不记得还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天,你在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表情简直就像被什么附身似的信步回到宿舍,然后,接下来的半个月就关在房间里,不跟任何人说话呢。因为你连饭都不吃,我和榎木津很担心,每天都给你送吃的。还替你回答老师的询问。可不准你说忘了!」

  「啊,是忘了!」

  真的忘了。不,我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被这么一说,我想起当时的状况,但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实际感觉。

  「真过份呢。如果没有我们,说不定就没有现在的你呢。你简直就处在崩溃的边缘,可是你又不说原因,我们完全不知从何着手。不过,不知为什么藤牧氏经常前来要求和你见面,我转告他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见他。」

  「那他怎么说?」

  「你好烦人。我确实转达了唷。」

  京极堂焦急了似的,眼睛眯了起来。

  「别使坏心眼儿,他说了什么?」

  「谢谢,托你的福,愿望达成了。要我这么转达。」

  噢,久远寺梗子终究有了回音,而且是令人满意的回复吧。因此,藤牧氏为了履行和我之间的约定,像个男子汉似的出面求婚去了。

  「我当时曾问藤牧氏到底是什么事?他只告诉我,跟你说是那封信的事,你就知道了。我从前后的脉络推测,可能是他寄了情书。问你,你呢,只嗯的一声,由于事情没得到解决,所以我很快地忘记了。」

  「京极堂,你怎么会想到把那件事和这一次事件连接起来的?」

  「什么呀,他本人跑来找我商量,说他被久远寺姑娘给击垮了的。要他写信的是我呢。」

  对了,他也曾经说过。

  京极堂一面说,你的忧郁症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才痊愈,一面一页页地翻开日记。

  「啊,找到了!」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五日(星期日),多云后晴

  心情郁闷。听从中禅寺秋彦君之建议,写了信。然而完成已经三日,尚在手边,终日烦恼至最后,托付关口翼君代为传递。呜呼,连吾都因自己没出息而至感遗憾。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星期一),天候不明

  连课都没去听讲,躺卧在床未外出,故不知天侯如何。现在时刻已近深夜,然而关口君尚未归返,愈加不安。终究是不该托付他人之物,迳自愈觉后悔。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星期二),雨

  关口翼君于昨夜返回宿舍,但是再三拜访皆无法会面。根据中禅寺君所言,关口君样子非比寻常,因急病而卧床吗?或发生了何事?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三),雨后多云

  从自称是被派遣来的老人手中取得信。开封之际,心脏跳动得几乎迸裂。内容远超过所能思量范围。虽不过十几年的短暂人生而已,总之,今日可说是人生最佳之日。写完此文,将前住指定地点授子银杏树下相会。但仍无法与关口翼君相见。至为遗憾。

  ※』

  「好像揭发了别人的秘密似的并不觉得意外,而他接到回信后,立刻赴约是确实的。而且,说起『授子银杏』就是那棵在鬼子母神神社内的大银杏。是久远寺家的谁回了信该不会错的。呵呵,你是拉弓射箭的爱神丘比特呢!」

  京极堂以嘲讽的口吻说道。很快地重新翻阅日记,总觉得是在调查,终于抬起那张古怪的脸,说道:

  「他在九月十八日第一次约会,九月有三次、十月五次,然后十一月八次、十二月四次呢。非常地迷恋哩。从那以后,日记几乎只写些天气和吃过的东西。看起来心情不像想写日记。不过,关口君,和你见不了面,让他很挂心,他提了很多次呢。」

  对了,想起来了。我顽固地拒绝和他见面,不,应该说害怕吧。是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和他见过面,然后他就那样前住德国去了?

  对我而言,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叫藤野牧朗的男子是禁忌。若不是以如此不合规则的形式想起,我也许会永远地将他的名字封锁起来。

  而这些,从眼前的朋友开始,妻子和榎木津等,以及正要和我产生关连的完全是「他人」,全是他们所惹起的。由于他们将我全部停止了的时间拨快,把我从彼岸硬拖回此岸的关系,使得我必须做一个补偿,就是将藤野牧朗这个男子和久远寺梗子这个少女,从我的记忆的视野抹杀掉。

  「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想起来了吗,当时,你那有如黏膜似的感性?」

  京极堂以毫无抑杨顿挫的语气说道。这个男人总是如此,任何时候都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毫不客气地进入我的内在。我根本无法了解这个男人知道什么。而且,我的事他大概什么都不知道。但是那副什么都知道的姿态,仿如叉开腿用力地踩在浮在没有底的海上浮板似的,对我的感性而言,非常地具有魅力。因此,从那时起,我就将自己的一部分委身于这个男人了。无论正确与否,这个男子多少明确地理出了我这个人模糊的轮廓,对不聪明的、不灵活的、只会拼凑式沟通的我而言,那是非常轻松的选择。而且,这个有如执迷于理论的、不客气的朋友,正以这种形式,在为强迫将我从彼岸拉回此岸负责任。

  「你呀,真窝囊,太不像话了。」

  京极堂说完,读起手里拿着的日记最后面的部分。

  『※

  昭和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二),晴天

  无处可归,因此在宿舍过年。午后收到信,虽隐约地觉得害怕但终于成为事实,究竟该如何对付不知如何是好。神智昏迷似的,极难形容的焦躁接二连三袭来。呜呼!亟欲自此处失踪。

  ※』

  「这篇日记怎么啦?为什么不写清楚,这么一来就没有纪录的意义了。我想知道的是,『隐约地觉得害怕』的事实。」

  京极堂粗暴地说道,将笔记本啪地扔到桌上。

  「没办法,这又不是会议纪录和资料,是日记。也不是为了让什么人看的东西。」

  「但可能会写这些吗?即使假想的对象是自己或什么的,世上不会有那种不以读得懂为前提而写的文章吧!这本日记最清楚的只有天气吧。如果这些记述能够令人明了地想起当时状况,那不写日记什么的就能明了地想起来陋!真是拉拉杂杂不明确的文章!」

  「别这么生气。日记这玩意儿就这么回事。像你这种性格的人可能无法理解,不过,藤牧氏的日记还算是好的呢。我呀,如果开始写,大概一个月都没办法持续。二十多年来都不间断地写日记的精神力量,我认为值得称赞,而不是贬损吧。」

  「你说什么风凉话呀。这可是极少数、唯一的线索呢。你说大约有二十多年不间断地写什么的,但是昭和元年,他才四岁或五岁,还不是会写日记的年龄吧。对了。很奇怪,非常奇怪。」

  京极堂搔了搔头以后,从那一捆日记中,抽出昭和元年。就在这时,堆积着的日记滑落似地倒塌,日记全散落在桌上了。京极堂毫不介意地打开散落的日记,只读了两三行就立刻阖上,说道:

  「啊,你为什么要带这些来,这叫做轻举妄动!我无法读这些东西,这不是藤牧母亲的东西吗?」

  是这样的吗?冷静地思考后确定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提到以前的日记很重要的正是京极堂呀。当我近似辩解地如此说道时,朋友眉毛上扬、丢出话来:

  「我说的是昭和十五、六年的东西。我想读的是他的告白,不是他母亲的手记。这些东西反正藤牧本人藏在内心就好了,并不是咱们非读不可的东西。」

  京极堂从堆积着的日记当中,很快地桃选出几本看起来像藤牧母亲所写的东西。

  「说起来,这日记很清楚地记录着幼年时藤牧氏的成长。昭和八年的年尾……他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临死以前也写了日记,是在临终前交给了藤牧。他继承了母亲的意志,从那以后十八年以来,他当作自己的日记持续地写了下来。」

  这时,像是插在日记里的纸片飘了下来,是旧照片。照片上是穿和服的女性。和服……是久远寺凉子吗?

  「那,那是久远寺……」

  「嗯,这是他的母亲大人,怎么?难道像久远寺千金吗?」

  京极堂打断了我的话说道。看成是凉子的确误认了。照片上的人是个陌生的妇女,膝盖上坐着的孩子像是年幼时的藤牧氏。是一个优雅的女性,楚楚可怜的模样,虽不是格外地像凉子,但觉得说像还真像哩。我坦白地说出内心的感觉。

  「连话也说不清楚。像哪一个,姐姐?妹妹?」

  「姐姐和妹妹长得很像,像谁还不都一样。」

  我说道,搪塞了过去。

  不,不一样。如果是印在黑白的印画纸上,那就不是梗子、应该是凉子。

  「也许谈不上恋母情结,不过我所知道的藤牧氏相当地倾慕这个母亲。因为他说过年幼就没有父亲,所以更加如此吧……他说不定企图从久远寺梗子的身上,追寻母亲的风貌。」

  铃--,风铃响起。

  以风铃为暗号似的,蝉声同时开始叫了起来。

  我们短暂地沉默了。

  「可是,关口君,那个产女(ubume)的事……」

  他有意歇息了的关系吧,京极堂整理了散乱的日记以后,在香烟上点燃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后改变话题。

  「石燕将产女写成『姑获鸟』,毕竟是根据《和汉三才图会》,原来,《三才图会》虽写姑获鸟但它念成『ubumetori』,是鸟的一种。所以我想起来了,那是在常陆(译注:今次城县)一带流行的民间传说。传说晚上晾着初生婴儿的衣服后,就会飞过来,是一种会把有毒的奶沾上衣服的怪鸟。这种鸟的名字叫『ubumetori』动。如果是这个传说,那就跟中国的姑获鸟比较接近。那就成了『穿着羽毛的鸟』,而且听说会在掳走的初生女婴的衣服上沾上自己的血作为标志。很相似。但是一般谈到产女是鸟的时候,其根据大多是以啼声为主。水鸟的哭声的确像婴儿,《诸国百物语》等书里的怪物,也是发出哟哪哟哪那种令人恐惧的婴儿声。谣传这就是产女,但是,报纸报导当英雄好汉出马去捕捉了后,才发现啥都不是,原来真面目是『青鹭』。不过,如果从啼声来联想,那应该不是母亲而是婴儿的声音。但是,画里的多半描绘的是母亲,总觉得很奇怪,所以我才想起这些事情来。」

  京极堂拿起放在榻榻米上看起来很旧的线装古书。

  「西鹤(译注:井原西鹤,一六四二--一六九三年,江户前期的作家,著名作品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等)所写的《好色一代女》卷之六,在这本书最后的段落,主角被姑获鸟所困扰,但那姑获鸟是婴儿。是堕胎了的婴儿们排列着发泄怨恨呢。」

  --青蛙脸的婴儿。

  「听好。……穿着莲叶似的孩童的面貌,腰部以下都沾满了血,有九十五、六个并肩排列,声音不间断地哭着,欧巴雷唷欧巴雷唷,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产女……」

  真令人毛骨悚然,背上微寒。京极堂极乐见我的反应似的,继续说道:

  「罩着的莲花的叶子是胎盘。水子(译注:指刚出生的婴儿)作祟的概念虽并非从久远以前就有,但可说是原型。而且,还是出现了将近一百人呢。因此啼声和母鸟没有什么不同,叫着『欧巴雷』。这和被称作『欧巴良』的妖怪一样。这是俗话说的『背妖怪』。在外形上,和叫做『川赤子』和『好哭』的妖怪也很近呢。在长崎一带,产女指的是海怪,而且在越后(译注:今新泻县)性质虽相同,但形状是蜘蛛。这么一来,『产女』这种怪东西的轮廓就变得非常暖昧了。」

  「你大前天不是说产女不是幽灵,而是一种『因生产而死的孕妇的遗憾』的概念吗?」

  「是呀。不过,你想想看,死掉的人本身不会有『遗憾』的,感到遗憾的是被留下来活着的人才会有。」

  「因为心怀留恋而死,所以才觉得遗憾吧。」

  「不对唷。死人不会思考吧。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的人才会想到『真遗憾』。大致上,所谓怪异,普遍是生者所确认的。也就是说呀,决定怪异的主要因素,是活着的人。换句话说,是『看到怪异者』所做的决定。」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呢,男人所看到的产女是『女人』,女人所看到的产女是『婴儿』,只有声音的产女是『鸟』。然后,这些全都被认为是『相同的东西』。换句话说,与其说产女是『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不如以更宽广的范围来捉摸,才能理解。」

  京极堂显出像是难以忍受似的泄了气似的表情,我开始错觉关于这个和事件应该毫无直接关系的民俗学考察,简直就像久远寺家发生事件的延长似的。身上感觉发冷。

  「产女究竟是什么?」

  「这是从人的母性和生物的母性的分歧中产生的、科研的,事到如今的矛盾感吧……一种生理性的厌憎感吧。」

  京极堂望着走廊。蝉鸣突然停住了。

  「你知道猴子的事吗?年长带着孩子的母猴,被浊流吞没了。那只猴子带着几乎不会游泳的幼猴和已经会游泳的小猴子。如果你是母亲,会救哪一只?」

  「当然两只都救。」

  「只能救一喽。」

  「那就救小的那一只。大的会游泳了吧?」

  「可是,母猴毫不犹豫地救了大的那一只。为什么?母猿已没有生殖的能力了,小小猴等到有生殖能力,还需要时间。在传宗接代方面,最合适的就是那只大的猴子。生物的母性就是这么回事。即使冒着危险救了小猴子,但并不知道包括自己能否活下来。但是,如果是大猴子,或然率就分外地高。个体的情爱,无法战胜遗传因子的命令。不,猿猴本来就不具备人所说的情爱了。身为生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人不一样。传宗接代已不是独一无二的目的了。这到底称为文化?知性?人性?随便取什么名都可以,总之,万物之灵的骄傲已经建构在『另一个价值』上了。如果朝着相同的方向,那还好,但如果完全朝相反方向时,我们就会感到困惑。然后,为了弥补那个分歧也会发生怪异的事。」

  「生物是为了生孩子而生存。于是,那孩子也为了生孩子而出生。但如此一来,就成为传宗接代本身才有意义,生存本身并没有意义了。生物究竟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就是■这么回事■!不,■老早■已是■这么回事■了!」

  铃铃--,风铃泅泳在风中。

  京极堂沉默地站起来后,从厨房倒来冰麦茶,然后要我喝。

  「关口君,产女的话题未必没有用喽。」

  他说道:

  「被堕了胎的女子呢。关口君,不明了的暖昧模糊地藏在字里行间的,正是产女。」

  「你想说什么呀?」

  「所以呀。如果说藤牧和久远寺的千金之间,有了孩子,会怎样?虽然不出推理的范围,但并非不可能。」

  「你是说梗子小姐怀孕了?」

  「除夕夜的日记,写道『隐约觉得害怕的事成了事实』,如果指的是信里告知了怀孕一事怎样?深夜的幽会重复了二十多次,是非常可能发生的。」

  「噢,所以他在一个月间烦恼到极致后,二月,出面求婚去了?」

  「据院长说,他表示『有必须结婚的理由』,不是吗?这是没话说的理由吧。而且,日记的后半部写了……」

  「可能死掉的孩子……对了,他结婚以后,不是想问出自己的孩子下落怎么了吗?不过,梗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了。所以才有记忆障碍的可疑吧。藤牧大概也很固执地问情书的事吧。当你提到情书时,她怎么说?」

  --只有那个人知道的事,为什么会问和那个人一样的问题!

  「嗯……原来如此,很合理。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不记得?……嗯,即使她失去了记忆……家人也不应该不知道吧。」

  「不知道是堕胎,还是流产?假设家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呢?藤牧的入赘是重整快倾颓的家运的绝好机会,在这种时候,我想对于女儿的过去会隐瞒吧。」

  很合理。这个臆测是对的吧?比起到现在所听到的久远寺家的人们的任何证言,都更具有现实感。

  「可是……」

  京极堂混着叹息自言自语地说道:

  「即使真是这样,还是觉得奇怪。虽然因为年轻而让小姐怀孕了,藤牧虽产生了罪恶感,但结果反正正式结婚了,那不就好了!他到最后仍无法割舍赎罪的念头。这很不对劲。说是带了很多钱来,但那以后的言谈举止……总觉得很怪。」

  那时,玄关传来声音,好像是客人。京极堂念念有词地边说着,站了起来,边走出房间到了玄关。

  客人是木场修太郎。

  「什么啊,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呀?这个时间了,竟然店还不开门!俺还以为在里面自杀了呢。噢,在这里,关口队长,木场中士现在报到!」

  木场和我在战争时,在南方的战线上是生死与共的关系。现在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当我在每个学生都上战场的时代,领到的是少尉以上的阶级,率领着一个小队。另一方面,由于木场是经过磨练的职业军人,虽然有经历,但阶级在我之下。换句话说,木场是我的部下。在这种情况下,大体上实战经验很浅的上司会遭到欺负。但不知为什么,木场带领了我并支持了我。结果,在我的小队只留下木场和我,其他人都死了的悲惨结局之下,我们两人奇迹地存活并得以相偕踏上祖国的土地。

  木场是在小石川开石头店的小开,和榎木津也是老朋友。他是个具有大树般厚实胸膛和粗大手腕的大个头男子。脸型也很严肃,异样突出的腮帮子、剪得短短有如铁丝般的刚硬头发、尖尖的鼻子,接近正方形的脸上,小眼睛和嘴巴点缀式地装点着,是异人之相。不过从那风采,很难想象他是个声音高亢的人。乍看第一印象很不好应付,可是实际上是个说话极机智的不可思议的男子。

  「老爷您才是在这个时间登门造访,有啥事呀?警察不是比古书商和不卖钱的作家来得忙吗?」

  京极堂拿出座垫给木场以后,一面动着那令人讨厌的嘴,到厨房拿出新的麦茶来。

  我们称木场「老爷」,那倒不是因为木场是刑警,而是因为他整个人的感觉实在很像「老爷」。

  「混帐!别把警官和蠢作家相提并论!嘿,今天早上,榎木津那笨蛋打了电话来,反正他就是那副德性,也搞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一直说再这样下去,关会很惨,你去帮帮他吧!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好像是和久远寺医院有关。我一听,那可不能撒手不管,立刻到关的家去,关的老婆说人在这里,所以很亲切地飞快跑来了。知道了吧!」

  木场一口气喋喋不休地说道,一口气把麦茶喝光了。

  「听说因为和久远寺有关,所以不能撒手不管,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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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极堂问道。木场哼地鼻子发出声音,把卷在手中拿的像杂志似的东西,扔到桌上,说道:

  「这个啦。一年半以前,俺负责侦办久远寺医院的婴儿失踪事件。这是刚才在中野车站前买的。」

  杂志是取名《猎奇实话》的低级的不入流杂志。在色情的裸体画上面,印刷着颜色很鲜艳的活字。

  ■「食婴儿之鬼子母神,色情狂之女腹中所宿为鬼?或蛇?」■

  被将了一军。我感到血冲上了脸。谣言竟然散布至此。在这个尖酸刻薄闲杂乱象的业界,到现在为止,这件事竟没有见报才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如斯的我本身,在两三天以前,其实也算是其中的一个。但是、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京极堂愁眉苦脸地拿起那本杂志打开来,说道:

  「老爷,那件婴儿失踪事件,到底是什么案子?」

  「杂志上也写了呢。从大前年的夏天到年底,接连不断地发生了三件控诉案。应该是生出来的婴儿竟不见了呢!这不是很奇怪吗?发生在同一家医院唷。俺很快地接办了这个案子。不过呀,那个秃老头儿可真是个骗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胡扯说是误会,说每一个都是死产,骨头已经交出去了。然后,还出现个摆架子的老太婆,竟说虽然非常了解痛失孩子的悲哀,但如果因此借口找碴儿,那可给他们添麻烦了。如果只有一个人控诉,是有找麻烦的可能,不过,有三个人哩。有那么巧合的事吗?俺可要彻底地咬住不放哩。我本想取得搜查令后去搜索家宅呢。」

  「那为什么没这么做?」

  「那个唷,三件控诉案竟然都同时撤销了。这就更可疑了。不过,没有人控诉就不能搜查了。俺后悔得要命!」

  --在那家发生失踪案件的医院里,还传出其他谣言。

  --出生的婴儿不见了的事件,好像发生了几次。

  啊,中村总编辑提到的谣言的根据,就是这个了。我觉得快受不了,覆盖着久远寺医院的阴影,出乎想象地很大、很深似的。

  京极堂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猎奇实话》的报导,终于抬起脸来,将打开的杂志递给我。

  「真恶劣。老爷,你一直都在看这玩意儿呀?」

  「看什么是我的自由。只要能当作搜查参考用,佛经、胡乱涂写什么的我都看!而且,这还算是比较像样的呢。很明显地在写有关久远寺家事情的下流刊物,还出版了有好几本呢,但实在读不下去,所以才没有买。」

  还有几本!出版了好几本吗?沸腾的情感是生气,还是其他什么?我无法判断。这种感觉很像在人前被羞辱了似的。

  杂志的内容的确都是诽谤中伤。杂司谷的K医院(没必要连大写都写进去!)的女儿,一见到男人就紧紧抓住淫乱,其奇行怪径真非笔墨所能形容(一面如此写道,接着是冗长的有关性的描写),结果,夺取他人孩子,榨取生血、脂肪将之制成春药,其行非人道之至,杀死的婴儿不计其数,受其诅咒因而怀怪物胎儿,现在虽怀孕二十个月尚未生产,简直极尽怪异之能事,活像现代复活了的鬼子母神。

  过份。太过份了。杂志还写道:

  有此一说,对妻子之严重乱行已束手无策的丈夫,为阻止此种行为而使出一种名为『研欧欧那(音译,anoono)咒术』的中国魔法,但失败,反而将之全部喝进腹内。

  「什么是研欧欧那咒术?」

  我提出疑问。京极堂显得讶异,说道:

  「中国周代有一个叫偃王的皇帝……确实听说是一个从蛋孵出来的人。身为贤名的君主施行了仁政,也留下他有怪异嗜好的传说。但是,那种施行了自己进到女人的腹中似的荒谬绝伦的魔法,究竟什么地方弄错了,我可很难相信!也许只有我不知道……尽管如此,用『现代复活了的鬼子母神』的表达方式也好,那种古怪的魔法也好,真是惊人的没有常识呢。」

  京极堂苦笑了。如果连这个男人都不知道的话,那个恐怖的咒术八成是捏造的。那时,木场的表情很神妙,而且以令人难受的声音说道:

  「哪,京极,俺以为鬼子母神是赐孩子的神呢,不对吗?是属于鬼恶魔之类的吗?否则为什么大家都去参拜呢?」

  京极堂搔了两三次鼻头。这方面的话题正是他最擅长的,说道:

  「老爷,鬼子母神本来叫『诃梨帝母』,是一个印度鬼神的妻子。别名叫『青色鬼』或『大药叉女』。直截了当地说,也叫『恶女』。令人吃惊的,她有五百个孩子。虽然这样,她还是每天偷别人的孩子吃掉,偷了就吃。被吃的那一方可难受呢。因此,佛祖出面了,把五百个孩子里,一个叫毕哩孕迦的藏起来。诃梨帝母悲叹着。从五百人变成四百九十九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但身为母亲只要一个不见了,总会担心,情绪狂乱地悲哀着。佛祖很庄严地现身了,告诫她:五百人里,只不过少了一人就那么悲伤,那你想想何况是只有一个孩子,还被你吃掉的人的心情……吃了一惊的诃梨帝母深深地垂下头去悔改,愿意重新饭依佛教,成为保护佛法的护法神。后来被当作佛祖的家族,让人供养,嗯,就是这么回事。」

  「佛祖的裁决可真轻呢。如果是俺,那可不原谏,我会处极刑!」

  「呀,这就是佛教的方法。老爷,像耶酥教那种不知通融、具有坚固结构的宗教,主要是游牧……侵略民族的宗教,为了求生存,某部分就必须好战。所以,彻底地弹压侵略地当地的信仰,攻击到体无完肤的程度。因此,将土地神变成恶魔、集会采主日式、祭祀则将之变形为黑弥撒。结果,在后世只留下了『反基督』(Antichrist)的形式。例如,以『主日的黑山羊』著名的叫包法梅德的恶魔,似乎曾藐视伊斯兰教。但是,佛教的结构非常有弹性。换句话说,也比较随便。但与其说佛教吸收了土著的宗教,不如说是融合了。在印度,也有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等等,婆罗门教的众神们是『天』,印度教尊崇的神则以『明王』加以吸收。诃梨帝母也是其中的一个唷。刚才的话题出处就是根据佛典《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被数落了一次后,又结实地奉承了这个神之处,可高明呢。原来,神具有善恶两面是很普通的,由于普遍地有双重性,因此,纠正了恶的部分、褒奖好的方面就变得很容易。」

  「总觉得光是听到就够头痛了。恐怖的入谷的鬼子母神。」

  木场引用了蜀山人的双关语。但是,他本人连蜀山人的蜀字都不认得。

  [呵,怎么说佛祖都是在教导人母爱,所以,才成了善神嘛!]

  「不,那是不对的。诃梨帝母原本就是善神,即使作为授子、育子之守护神的也广受信仰。现在还有『天母』啦『母子爱』啦什么的别称,读了《南海寄归内法传》什么的,也是这么写着。换句话说,她的性格在与佛教相遇前、后也都首尾一贯,没有改变。」

  京极堂一一地提到出处,甭提木场了,连我也没听说过那样的书。

  「嘿,是好或不好,究竟是哪一种呀?」

  木场愈来愈混乱似的,煞有介事地,泄了气。但是,京极堂宛如柳树迎风的模样,步调不乱轻描淡写地说道:

  「两种都是吧。而且,从佛教的本源来看,大体上,拥有情爱会妨碍悟性。佛祖并没有告诫这样的事。」

  「那是怎么回事?」

  木场和我异口同声地出声。

  「说起来,佛教就是在讲应该舍弃『爱』这个观念,因为『爱』可换说成是『执着』。舍弃所有的执着是前住如来的道路唯一的解脱。所以,把诃梨帝母的教训,解释为要人舍弃对孩子的执着也说不定。舍弃一切、皈依佛道的话,所有的罪业可以灭却,而且能够开悟……换句话说,就是亲莺(译注:一一七三--一二六二年,日本镰仓初期的僧,净土真宗的始祖)所说的境界,『善人亦可成佛,何况是恶人』!」

  我把手中的杂志放在榻榻米上,不由得插了嘴:

  「这么说来佛教是否定人性的喽。如果如你所说,刚才那个猴子的话题,不就接近开悟之道了吗?」

  「对了!」

  京极堂很干脆地答道:

  「野兽由于不彷徨,所以也许更接近开悟的路。但野兽无法成佛。野兽不能舍弃之为野兽这个事实。不舍弃对生的执着就无法开悟。换句话说,原来,佛教之真意并非否定人性,而是超越人性,这么说比较正确。」

  「那么,佛教就像是对着咱们说去死吧!」

  我感到非常空虚。当然,之所以会这样,并非仅是母子鬼神的关系。

  「并非是那么刹那性的事。嗯,每人接受的方法不一样。为了像你这样的俗人,佛教终于完成了从小乘到大乘的变貌。在日本的鬼子母神信仰,与其说是佛教,不如说是以原本的婆罗门教的含意广布于世,来得恰当。结果,鬼子母神……诃梨帝母完全不愿舍弃执着,到现在还爱着孩子。所以才会吸引了许多信仰者。对了,日莲圣人(译注:一二二二--一二八二年,镰仓时代的僧,日莲宗始祖)也好像信仰着鬼子母神,那里……法明寺是日莲宗吧?」

  「就是那里!」

  木场苏醒了似的,大声说道:

  「就是那座法明寺啦。俺不是为了听印度的鬼子母神来的,我是来打听那个在杂司谷的法明寺的。喂,你们到底卷进了啥事啦?」

  木场半强迫的把话题拉回本题。木场是刑警。我对于谈事件的全貌带着几方抵抗。但是,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已无法后退。我把这两三天发生的事情脉络,有一搭没一搭口齿不清地说着。然而,木场倒很不相称地是个擅长聆听的人,因此,我比说给榎木津或京极堂听时,还要能够更得要领地将事件与搜查的全貌和盘托出。

  「哼!」

  木场在我说完后的同时,发出鼻音,说道:

  「我就觉得那家医院很可疑,盖子打开一看,果然看起来像鬼魅魍魉的医院。」

  「你说得太过份了。的确并非没有犯罪的嫌疑,可是……」

  「嘿,关口,你没有辩解的必要唷!怀疑是无罪的。不过,在真正的凶手没抓到以前,每一个人都是嫌疑犯。不过,不管是榎木津还是你,外行人的想法毕竟摸不着边际。」

  木场抽出插在裤子后面口袋的扇子,啪啪地开始扇了起来。

  「这么说的话,犯罪搜查专家木场警官,你从刚才假冒的侦探嘴里,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京极堂用一种听不出是煽动,还是轻视的语气,带着捣乱的语气说道。

  「真讨庆--」

  木场交换了一下盘坐着的脚,看着我的脸说道:

  「所谓犯罪,不是可能、不可能之类的问题。首先,要有动机,然后,可能、不可能才以随后的形式跟上来。你们这些家伙的脑袋里,欠缺动机这两个字。」

  「原来如此。听好,关口君,确实听好老爷这番难得的话。」

  京极堂开玩笑地说道。不过,木场的话刺激了我内心像罪恶感似的东西。

  进入久远寺医院时,我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面对的?我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冷静客观吗?虽然扬言要自己解决,但受委托的是榎木津,我不是应该站在守护着第三者的立场吗?但是,我受到榎木津不符合常识的含意不明的言行所影响,我只是不断地完全露出主观左右地动摇。结果,我并非针对事件而只是在探索关于我自己的问题罢了。我对委托人--久远寺凉子到底做了什么事呢?

  --请帮助我……。

  岂止是帮了忙?丑闻简直广被藐视并为人所知了!这本下流杂志的出现,代表了我的无能。

  「不需要那么愁眉苦脸。因为你是外行,你就听专家的话吧!」

  木场说道后,更调整了坐姿,表示要将话题带进正题了。

  「首先,先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老公从家里失踪了,因为他确实不在,所以这一点没有问题。家里人称为『失踪』,仅有这个事实而已。其余的全都根据证言了。除了榎木津,你和京极堂的妹妹,都某种程度全面地信任了那些证言,把它们当作『前提』而加以探索。第一,这就有问题了。失踪是因为家人这么说,但是毫无证据。所以,要试着思考动机。密室等等的话题就从这里展开,丈夫有没有失踪的动机?这很奇怪,由于足以下判断的资讯不足,所以很难说,到目前为止,没有找到动机。如果并非出自本人的意志失踪,那就只能思考是被谁杀害,或者绑架监禁了起来。如果这样假设,就要有『凶手』。相当于凶手的人物,目前只有家人。由于并未浮现家人以外的人物,所以先怀疑家人。这很奇怪,第一,妻子,和那个年轻医生有私通的可能。这就有充分的动机了。其次是佣人,很难想象这家伙危害招赘女婿的直接动机。但是,这个老先生俺也见过,非常地忠诚。他的主人……并不是那个秃头的老爷,而是非常令人讨厌的老太婆。这个老太婆说的话,他都言听计从。然后,再来想这个老太婆和像老狸猫的秃头老爷夫妇。但这也是十二分的奇怪。」

  「为什么?」

  「第一,钱的问题。女婿带来的钱,用途很奇怪。再来,怎么都想不通的是,他们的言行举止表现出做丈夫的怨恨一家人。这不就像是承认了自己加害似的吗?接下来,最可疑的是婴儿失踪事件。我不认为没有关连。」

  「如果这样,妻子……次女催患怪病,和事件没关系喽!」

  京极堂追究地问道。

  [是吧。俺虽然没有医学知识,但生病就是生病,因为混为一谈了所以更扑朔迷离。不如说这是意料之外的事。那一家人呀想着,可能是因为被自己加害的丈夫怀恨的结果所带来了灾难吧?正处在战战兢兢的状态中哩。我这么认为。」

  「凉子小姐……长女,怎么样呢?我不觉得她可疑。我想从她亲自要求调查事件看来,也可以去除她的嫌疑。」

  --请帮助……。

  那句话不是在说谎。

  「不,很奇怪。」

  木场把我的意见一脚踢开。

  「第一,失踪以后经过一年半,才去找无能的侦探商量,这个就很奇怪了。如果只是失踪,到警察局报案不就得了?我们只好想是否有拒绝警察介入的理由。侦探什么的反正是做生意,说是失踪事件,会想,喔,找人呀!会带着主观。在这种时候,首先会以预先判断来面对事件。一旦展开搜索,这会儿所谓密室的非现实性的准备等在那儿。侦探一旦以预先判断为前提,总不免会思考如何从密室『逃脱』吧。这一点是侦探最得意的。」

  「如何得意法?」

  「大概,只要有密室,就会事先准备逃脱的方法哩。」

  木场断定。

  「呀,等等,老爷,我可详细调查了唷!」

  不只是我。相当冷静的中禅寺敦子很仔细地调查了。我说了以后,木场仿佛有所忠告。

  「据俺所听到的,京极的妹妹很仔细地做了调查,不过,她的调查只从外面吧?这样是不行的。」

  他说道:

  「那个第二间密室很怪哩。大概有很容易识破的圈套。因为你是外行,所以看漏了吧。总之,普通侦探的话,应该识破从密室逃出的方法。这么一来会怎样?在那个时段,根本就没有人看到招赘女婿的身影,其实『他已从那个房间出来了』吧。」

  「原来如此。藤牧即使真的被杀了,但是利用侦探的弱点,布局成他『活着、并以自己的意志失踪了』,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京极堂非常佩服似地说道。

  如此一来,凉子难道是同谋吗?不,没这回事,她没有撒谎。

  京极堂接着道出恐怖的事:

  「换句话说,老爷想说的是■家族■犯罪吧。的确,如果家族全员都附和的话,就没有谜题了。」

  「对啊。可是呀那些■家伙■弄错了人选。还特别选了傻瓜榎木津,真是倒霉。一如那家伙一贯的作风,案情的结果变得莫名其妙。没有任何根据竟说出丈夫已死了的话,所以那些家伙们非常慌张。榎木津半途走掉了,留下人比较好的关口侦探,他们才松了口气吧。不过,事情没那么如意。」

  「请等一等,老爷。由于我是外行所以看漏了也说不定。但是将死了的藤牧氏假装成还活着,有什么意义?动机、动机是什么?」

  「我认为,动机既不是恋爱的瓜葛,也不是利益计较的精打算盘。我想,是要把『杀婴儿』的罪嫁祸给招赘女婿的主意吧。家族全员都是。」

  木场加油添醋地说出吓人的事。

  「听好,首先,是老婆和年轻医生搭上了。招赘的丈夫成为绊脚石。这看起来就像是会发生的事。因为感情纠葛,所以把丈夫杀掉了。到这里为止还好。可是从这里开始以后,就奇妙了。有必要抬出密室什么的大戏吗?如果真有的话,演员不够呢,只有两个人是不够的。如果佣人也是同伙的话,那么就可能有戏唱了。佣人不可能是年轻人和小姑娘喽,能够操纵佣人的是狸猫老爷和他的老伴老太婆。那个家伙如果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那也就算了,哼,不是有那桩婴儿事件吗?听你们说,那个丈夫做招赘女婿,是前年六月,失踪是在去年的一月,这和婴儿失踪事件的时期完全符合。失踪事件最初是前年的七月,其次是九月,最后是十一月。」

  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我遗漏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我想,大概那个做丈夫的,不晓得怎么的知道了那桩杀婴儿事件,所以被干掉了。但由于女儿被怪病附身,所以怪谣言传开了。心想,照这样下去可不行,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可怜的招赘女婿掩盖起来,完全收拾掉,就这么回事!」

  「这是预先判断!」

  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了。

  「先入为主的是老爷吧。大体上说来,并不知道杀死婴儿究竟是真是假吧?事实上,新生儿失踪什么的,不限定是杀死吧。如果没杀的话,那么就没有必要为了保守秘密而收拾藤牧什么了吧!」

  「对,是预先判断。不过,关口,只要不上对方的圈套,预先判断是有效的,证据以后再找也没关系。如果没有找到证据,是弄错了的话,撤回不就好了。总之,没有线索是无法搜查的。」

  「真令人意外的特攻警察!」

  由于京极堂从旁搅和,木场用锐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木场的瞪视非常有气魄。我呢,缩成一团。但京极堂以毫不在乎的表情,继续说道:

  「不过,的确也可能如老爷所说的那样唷。关口君,我以前也说过,不可能有完全客体这回事。说不定在面对主体的自觉下时,才能够获得正确的结果。只不过……有关那桩婴儿失踪事件什么的,如果真有的话……」

  尽管木场以很难理解的说法支持一己之见。虽察觉到案子很难理解但仍尽力地调整情绪。

  「俺认为有这么回事!有三个根据。首先,前来控诉的三对夫妻,他们完全互不相识。一对住板桥区受伤军人的泥水匠夫妇,另外一对是住上十条的贸易公司员工和他老婆,最后一对是池袋的酒吧招待。我很仔细地调查了内情,这三对夫妇在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迹象。这么一来,控诉完全是自发性的,很难想是故意找麻烦之类的,而且也很难想是偶发事件。第二个理由,是护士的行踪。事件发生的时期,在医院上班的护士中,那几个能证明婴儿出生的护士全部辞职了,而且从那以后就行踪不明。好像是回故乡了,仿佛等着搜查开始似的消失了。很可疑。然后,最后一个理由……这个,京极,比起俺来是你比较擅长的领域……」

  木场说道,看着京极堂。

  「哪,京极,真有附身的遗传什么的吗?」

  --莫非是附身的遗传?

  京极堂的话在我脑中苏醒了。

  果如所料,京极堂的表情显得不高兴。

  「有那样的……谣言吗……?」

  「有,而且是很令人厌恶的。」

  木场很夸张地上下摇头,直率地回答:

  「俺说起来是讨厌这种话题的了。呀,并不是不相信,但也不是相信。因为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很讨厌。我老妈曾经热中过以前的法术,非常在乎方向啦择日啦,即使知道不准确也还是在乎。真让人伤脑筋。而且,鬼怪啦神啦可用法律制裁,不是口自们出面的时候。」

  「你的资讯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

  「啊,委托香川所管辖的地区调查的结果。久远寺来到东京,是明治初期的时候,所以几乎不期待收获。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询问了。然后呢,调查结果是提到久远寺,原是城下(译注:以封建制领土的主要据城为中心发展的市镇)的御医,虽然一副名门的架子,但他出身的村子是所谓的被排挤的村子(译注:江户时代以后,如果村民有违反规定等的行为,全村即协议拒绝和那个人家住来和交易等,是一种私底下的裁判),交住的人也很少,绝不缔结婚姻,也没有亲戚,其理由是因为有『附身』的遗传。」

  「什么附身?」

  「我不清楚,说是欧休伯(音译,oshobo)附身的遗传。」

  「欧休伯?」

  「在赞岐(译注:旧国名,现在的香川县)一带的孩子妖怪。平时被看作是附在家里的家灵似的,像远野(译注:岩手县东南部)的『座敷童子』(译注:被相信是住东北地方住家的家神,像孩子似的红脸、头发下垂)。可是,我并不知道变成了遗传……」

  「所谓附身遗传,究竟是什么?这一带是说御先附身(译注:御先狐,俗语说被饲养驯顺了后就会奉饲主的命令,会做出各种变化的不可思议的妖狐狸)和狐狸附身,是一样的吗?」

  「……有一点不一样。附身遗传不是附身,是使之附身。也就是说,『使之附身的遗传』的意思。『御先持』(译注:妖狐饲主)啦、『使用饭纲』(译注:使用管狐施行法术或其人。管狐是想象中的小狐狸,具有神力,使用此种法术的一种祈祷师,将之放进竹管中搬运)啦这种施法术的人,只要想到他们是继承遗传的人就行了。这种遗传的人会使他人遭到附身的不幸,在共同群体里,当然会令人忌讳讨厌。如果结婚这等于是继承血统,所以是严厉的禁忌。」

  「实际上没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总之,这是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吧?根本是迷信!现在是昭和二十七年呢。老爷、京极堂,你们两个都怎么啦?」

  「关口君,非常遗憾,你认识得不够清楚唷。附身遗传的习俗,现在还根深抵固地存在。这件事不能漠视。」

  京极堂突然抗拒似地说道。

  「所谓附身遗传,是在民俗社会的一个解决方式。为解决共同体内发生的不可理解和不合情理的事,当作解决手段而设定的民俗解决方式。如同鬼的出身,■一定要是■异常诞生似的,村内发生了不幸事件时,■一定要是■附身遗传所造成的才行!」

  「但是,附身本身只是单纯的神经症和精神病的病例吧。一面发生亢奋,产生心性的分离,这完全都是个人因素,不可能是让人附身的。」

  「只从病理学方面来论及附身物是危险的唷。的确症状本身是你的领域……心理学啦病理学啦,是有能够解决的时候。但那只是其中一面而已。另一方面,也有从民俗学方面来看的。在这种时候,听说大部分的稻荷神(译注:主司食物稻作的神)等的民间信仰,都是受来自大陆蛊道和阴阳道的影响而发生的。但这只能说明其历史性的背景,实际上却无法说明发疯了似的附身症状。」

  「是的。如果将这种胡说八道的民俗学式的装饰去除,留下的只是单纯的生病而已,『神经症』啦『精神病』什么的。」

  「那是附身的另一面,并非本质唷。病理学能够解决的,只有附身内『凭依』的部分。至于『家庭的盛衰』和『太过富裕』的部分,则处于完全被漠视的情况。如此,就看不见含括了全部的『附身物的全体像』了。我呢,则认为,共同体中因经济的新价值被导入这个要因而产生的民俗解决方式,就是附身物。到目前为止,『富』等于收获的关系,而共同体不论好坏,正如同其名是『命运共同体』。但是,货币流通成为一般性的时候,共同体内部的『富的分配』就变得不平均了。换句话说,在同样的身分当中,会发生贫富的差距。然后,为了消除差距,解决方式是必要的。因此,人们就完全地接受了很久以前连绵传下来的『神附身』的方式,而创造出附身物。说起来,神附身就是为了将疑似非存在世上的『假想现实』,替换为存在世上之物的某种组织。很难接受的现实……是为了理解非日常的一种外在形式。亦即在日本附身物的发生是必然的,因为发生的风土环境已整备好了。换句话说,精神病理学的那一方面,是这个环境……说文化社会性的环境也可以,总之,被民俗学的那一方面所完全理解了。只要欠缺这两个方面的哪一个,就无法理解日本的附身物了。」

  「我懂得你说的话。但是照你说的,有附身遗传的人会使别人附上什么吧?并不是自己附了什么吧?」

  京极堂单边的眉毛扬起,做出惯有的表情,说道:

  「不,不知是什么因素,有遗传的家系,经常会出现心性分离等的神经症和精神病患者。在统计上好像是这样。当然也有并非如此的情况,大概民俗性的风土改善了的话,就不会这样了。但现在出现了这种不幸的结果,所以才无法单纯地和个体的生病分割。这和文化与风土的条件有密切的关系。」

  京极堂和木场都很沉着。只有我一个人在着急:

  「是、是呀,久远寺家每一代都是女的。也就是说好几代以前就开始招女婿。那个附身遗传什么的,很早以前就没有了吧。」

  「关口君,觉得你真奇怪。嘿,好吧。不过,所谓附身遗传呀,听说主要是由女性继承,所以婚姻被当作禁忌呢。」

  「可是……」

  不对。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那……也许是这样,京极堂,那和这一次事件没关系吧。我从刚才就这么说!」

  我紧咬着不松口。回答的是木场:

  「有关系唷。关口,太难的话题我不懂。根据管辖区的报告,地方上的故老透露,久远寺家的人送来附在他人身上的不是狐狸、也不是狸猫,是什么『水子之灵』(译注:保护流产婴儿的神灵)的。」

  我说不出话来了。京极堂的低声划破了沉默:

  「喔,这就是『欧休伯附身的遗传』?我知道了。就像指使犬神的饲养犬神,指使竹管的饲养竹管狐狸者似的,欧休伯的家系必须饲养欧休伯一样,也就是说有必要养育『死去的孩子』……」

  「是的。所以故老们说,从前,那些家伙们就持续杀婴儿,更何况现在!嗯,这种说法当然不能成为证据。但尽管如此,暗号也未免太合了吧?俺觉得真恐怖。如果现代真有这么个种族,那可不能放手不管吧!再说,这里又不是赞岐的乡下,是天下的帝国东京呢!」

  「即使是东京,也有附身物存在唷。我们不是说今天没什么好运气、附了运气什么的吗?这就是附了什么的意思。换句话说,是『狐狸附身会带来财富』的省略语。赌博赚了钱的家伙,暂时成了附身遗传者,使役着附身物而独占财富。换句话说,这种风土不仅是乡下才有。」

  「这种、用这种理由,你们就称那一家人是杀人犯吗?我不能理解!」

  我再度激动了起来。

  这和昨天对着加木津生气的情感是同质性的。昨天,我也对着加木津那不符合常识的态度生气。但今天不一样。不过,究竟我为了什么在生气?难道是因为对久远寺的家人……尤其是关于凉子有不利的发展而在生气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

  「这家伙在发什么脾气?」

  木场发出异于平时高亢的声音说道。京极堂仍如住常般若无其事地说道:

  「很难分辨究竟出于私愤,还是公愤?」

  「当然是义愤!那根本是无来由的歧视。国家权力以那种玩意儿为根据,将一般市民当作嫌疑犯来处理什么的,是太落伍的做法了。这不是既无视基本的人权,又搭不上民主主义的风潮,很粗率的话题吗?」

  不对,令我激动的并不是那个理由。但是,从我嘴里却脱口而出和我的心情相反的常识论。

  「的确,如你所说,这是与人种歧视和地域歧视同等极为根深恶劣的因习!是不应存在,而且是不能不努力除掉的因习。但这和认识现实情况又不相同。不认识,就无法改善。而且,不能闭眼无视于扭曲历史性的、文化性的事实。即使重新认识,将狐狸附身替换为昏睡状态,附身当作是神经症状,但留下了偏见,也仍不算是解决了问题吧。只需正确地直视现状,就知道现在那种充满偏见的古旧的因袭,仍然结实地存在。于是,在这种风土上才会发生这种事件。」

  京极堂以没有抑杨顿挫的声调说道。

  是的,我了解这种事。

  木场收起扇子,抱着胳臂,叹着气,然后对着我说道:

  「总觉得你们的谈话很奇怪,真是听不懂。关口,你认为这事件有什么解决方法吗?久远寺家族的确受到无缘无故的压迫和偏见,换句话说,是一个悲剧的家族。怎么说都因为祖先传下来,到现在为止,仍被世间一般的人用有色的眼光看待。但是,依俺看,因为如此才两桩事不能混为一谈。再怎么令人同情的家庭,久远寺家族每个人都很善良,但没有证据足以说明与事件毫无关联。正如你们所说,他们那群家伙都没有撒谎,而且入赘女婿进去的房间,是个没有出口的密室。但以这个条件能够解决实际上的问题吗?使一个人完全地消失这等事,是绝不可能的。」

  「如果使用药物的话,并非不可能。」

  「别搅和,京极!总之,关口,如果坚持你的主张,那么,那个入赘女婿只能是如烟般的消失,还是穿上天狗(译注:一种想象的妖怪,人形状,有翅膀,脸色赤红、鼻子高尖)的隐身蓑衣,消失无踪了?」

  「这可好!天狗的隐身蓑衣,真是高见呢。藤牧变成威尔斯(译注:Herbert George Wells,一八六六--一九四六,英国作家、评论家,为教育大众写了《时间机器》、《世界史概观》等作品,并想象原子弹爆炸,被称为SF之祖)笔下的隐形人,那可合道理的呢。他现在■仍在医院■里。然后在医院里打转徘徊,既喂老鼠吃饵,又把那捆日记里不宜公诸于世的部分抽出来。嗯,真是好方法。」

  京极堂很愉快似地笑着说。可是,木场非常的认真,那双小眼睛无言地威吓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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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而言之……呀,我的摸索的确进了死胡同。不过,老爷即使做了推理仍欠缺决定性的证据。如果要做出结论,资讯还不够……这是我想说的。」

  「非常低调呢。关口君,即使偏向你来看你这种态度,还是有点儿奇怪。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京极堂问道。

  不知道。有这回事吗?

  特别的事情什么的……

  --同学,一块儿来玩嘛!

  那个时候,我……

  我……

  「好!」

  木场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我的思考中断了。

  「既然你事情想得这么多,怎么样?从现在开始一起搜查吧。俺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这真是意外的发展。

  「告诉都已撤回了,还能以警察的身分调查吗?」

  面对京极堂的问题,木场注意倾听了后答道,

  「俺是刑事警察,不是侦探。即使没有委托人,但只要是事件就可以调查。预防犯罪于未然是公仆的责任。婴儿失踪事件虽然还无法弄清楚,不过,这一次是整个家庭都承认的失踪事件。知道侦探受委托的事实后,我就可以出马了。」

  木场厚脸皮地笑了。

  委托人--凉子,可以想象她对于警察的介入并不高兴。但事情演变至此,即使放着不管,木场也会插足进来。既然这样,我和他一块儿办,事情应该会稍微好一些。只要比木场早一步解决事件就行了。我不想使她因充满先入为主的调查而尝到不愉快的经验。

  木场提议先听取久远寺家原本的佣人时藏、富子夫妇,对事情的解说。不用说,我正准备今天去拜访他们,所以答应了。

  木场早已掌握了时藏夫妇的住处。这一对夫妻的孩子,在战争时死去,目前好像寄居在板桥经营干货店的远亲家里。我们留下正慢慢地开始读日记的主人,离开了京极堂。

  这是第一次前住板桥。

  板桥是旧中仙道的驿站镇(译注:以前曾是驿站),街道两旁有宛如繁华街的建筑物。一脚踩进岔路,那里是被土围墙和木板墙隔开的迷宫。战后,以复兴为名,所做的分区规划,将整条街直线地切成小块时,这条街仍然活泼地保持着曲线。这是沿着地形的形状自然产生完成的吧。走在这里的同时,给我一种在母体胎内绕着走似的安心感,以及看不见未来的不安的感觉。

  「俺的家因为在小石川,这一带很熟哩。」

  木场说道,眯起眼睛。然后笑着说,板桥地名的由来,是因为在石神井川上架起木板桥而取名,地名什么的其实很随便的。

  那家店叫梅屋商店,大大地写着「干货」,挂着黑熏的招牌,是战祸烧毁后留下来的吧。

  店面前,并排着各式各样腌制后晒干的鱼贝和干菜等,微黄的价格牌下垂着。建筑物、招牌和商品都是同样的色调,阴阴暗暗的。店头充满着干货独特的令人窒息的奥气。我沉默着,而木场好像很不喜欢,他在看来像在物色商品似的四处环顾后,说道:

  「想喝一杯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请进。」

  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们,守着店的妇人义务性地发出酬酢的声音。妇人年约四十岁,是个子娇小丰满的女性。她也穿着灰暗颜色的毛衣、肮脏的围裙。这位女性大概就是时藏夫妇的远亲吧。

  木场以熟练的动作走近妇人,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后,从口袋掏出记事本,是证明警官的记事本。

  妇人张着不能再撑大的小眼睛,很慌张地跑进家里,然后再回来引领我们进到屋里。

  面对着店面的所谓饭厅,是简单地只放了矮脚食桌和食器柜的地方,三个露出衬里的座垫摆在榻榻米上。

  连坐下的时间都没有,纸门就拉开了。妇人的脸露了出来,从她身后,泽田时藏将她推开似地走向前来,现身了。

  时藏有如鹤似的枯瘦,有着全白的蓬发和很深的眼窝。

  「警官有啥事儿?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回去!」

  嘶哑却很有精神的声音,时藏老人安静地恐吓着。

  从黑眼珠打的眼瞳中,能够感到经过岁月所培养出来的坚强的意志力。反过来说,这种眼瞳,有一种在事关和老人正常沟通这件事上,会令人先抱着一种断念想法的相当大的魄力。

  「老先生,你的招呼可真激烈呀。不过,你和那个有情份的头家不是已经毫无关系了吗?你对待我们和蔼一些,也不会遭受处罚的呀。」

  「对散播我大恩人谣言的人,没有可以说的,回去!」

  「喂喂,别把俺和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混为一谈了。虽然看起来如此,我可是领国家薪水的公务员呢!」

  时藏的表情更阴森了。眼瞳中的黑暗颜色愈来愈浓。

  「国家到底为我们做了什么事儿?如果说国家为我做了什事事,那就只有杀死我儿子这件事了!」

  「……时藏先生。」

  木场用眼睛传来暗号,我悄悄地开了口:

  「今天来问你的不是那件婴儿的事件。实际上,我们在找寻行踪不明的久远寺的年轻头家。你能不能跟我们稍微谈谈?」

  「如果是这件事……如果是这件事,我无可奉告,什么都不知道!」

  有瞬间的踌躇,但结果,老人更加地把心关闭了起来。

  「没这回事吧!这是对你有大恩的久远寺家的一件大事呢!你多协助我们一些也无妨吧。」

  「老爷……夫人,要你们找的吗?」

  老人很明显地开始狼狈了。刺激他的忠义心,毕竟有效果。

  「说起来是大小姐……凉子小姐委托的。我不是警察,是受凉子小姐的委托。当然,如果能很稳当地了结的话,我会考虑避开警察介入。无论如何请告诉……」

  「是凉子小姐!」

  老人提高声音阻断了我的话。看得出黑色的眼瞳瞬间有着情感的动摇。与其说他的感觉是吃惊,不如说惊恐。

  「那么,就更没有说的必要了!好了吧,回去,别再来了,回去!」

  老人站起来直盯着我的脸,住后倒退,反手打开纸门一面发出呻吟声,消失在下一个房间。打开了的纸门的阴影处,刚才那名妇人端着放着茶杯和茶壶的盆子,发呆地站着。

  我和木场都无话可说。打破不和悦场合的沉默的是妇人:

  「对、对不起,老先生非常怪癖,真的很抱歉。请原谅他,请不要抓他。」

  妇人--梅本常子,将头垂得不能再低地恳求着。木场说道并不是来抓他的放心吧,用这话绊住她。但为了让她坐下花了不少时问。

  据常子说,泽田时藏、富子夫妇是去年春天三月初来的,是失踪事件发生的二个月以后。常子死去的伴侣,是富子母亲的表兄弟。事实上,由于和他们交住并不深,所以常子也感到非常地困惑。

  「嗯,反正我是一个人,我也觉得他们很可怜。可是,呵,别说老太太了,老先生根本从来没见过呢,我就想,该怎么办?」

  「后来怎么决定收留他们的?」

  「那个呀,老先生我倒不清楚,但老太太一副很害怕的模样,说是再也不能待在大房子里了……我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于是呢……」

  「于是怎么啦?」

  「哈,说目前生活费,是从大房子里带出来的一大笔钱……」

  「一大笔钱?大概多少?」

  「呵……」

  常子介意着后面房间的动静,一直不肯开口。过了一会儿,用很奇妙的表情伸出脖子,用右手示意过来,将我们引了过去。

  「那个呀,有一百万圆哪!一百万,是我们这种穷人求也求不到的宝物呢。」

  她说道,然后把手掩住嘴巴,显得很慌张。

  「啊啦,这算不算犯罪?我收下了呢。如果归还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原谅?啊啦,怎么办!」

  「呀,镇定些。我们不会对老板娘怎样的。可是,那么一大笔钱,后来怎么样了?」

  木场以哄孩子的表情劝她,知道这个妇人有着对权力无条件屈服的强迫性神经症的性质。

  「修理这个店只花了一点儿,剩下的全让老先生保管。」

  「我认为那是用来堵嘴的钱!」

  「老爷,那笔钱财的来源八成是藤牧氏带过去的钱。」

  虽非本意,但必须承认,世间不可能有那种给辞职的佣人那么一笔巨款的主人。

  「喔,用来做堵嘴的钱?所以钱才会还没用就花光了!那就不止是用来修理医院了,其他应该还有拿钱的家伙!」

  我的确不认为现在久远寺医院的建筑物,是花了五百万圆修理的。

  但如果像木场所说,给时藏夫妇的大笔钱是堵嘴钱,那就表示久远寺那一方,有必须堵住他们嘴的理由。

  「不过,老板娘,老太太怎么了?」

  「啊,老婆婆说要去附近一下,刚刚才出去。老先生虽然那个样子,但老太太倒是个好人呢……」

  我们以等待泽田富子为理由,想再多听一些这个胆小妇人谈话。当然,在下一个房间或后面,有那个不高兴我们造访的时藏老人,我们虽处在不知何时他会怒气冲冲地跑出来的战战兢兢的状态,但由于我们是警察,常子表示了接近完全服从的同意。

  据常子说,泽田时藏从父亲那一代开始,就到久远寺家服务。时藏猛一看,虽是高龄,但实际上好像才接近六十岁。尽管如此,如果从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少说也是大正或明治……说不定久远寺仍在赞岐时,就已在服务了。我提了这件事以后,常子就说道,嗯这个呀,简直就像三姑六婆闲聊似的一副很熟稳的口吻,开始说:

  「我家老爷的父亲的母亲,不知为什么觉得人生无常,于是,成为遍路(译注:巡拜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所修行的四国八十八个灵场的人),巡拜了四国的八十八个灵场。但是,在途中倒了下来。救了她的是久远寺的祖先,好像那时那个人是个怀孕的女子,以就是说老爷的父亲已经在肚子里啰。但安全地接生了后养育,然后,就一直关照到现在,老太婆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那真是不折不扣的大恩人呢!」

  木场说道:

  「话说回来,刚才一提到大小姐老先生就变了脸色似的,你有没有听说些什么?」

  「大宅子的事几乎没听说过呢……对了,很久以前,老太太来这里曾说过什么的。」

  「老太太常来吗?」

  「不,可能因为寂寞吧,隔个两三年就会信步走过来。那个呀,对了,因为是我家宿六还很健康的时候,所以是战争以前,或者是战争刚开始不久。我家那口子是在空袭的时候死掉的。」

  「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说大宅子的姑娘怀着来历不明男人的孩子,为了要不要生,事情可闹大了。」

  「是藤牧的孩子!」

  正如京极堂所推测。如果久远寺梗子和藤野牧朗私通有了孩子,正是那个时期。

  「所以,孩子生下来了吗,还是没生?」

  「说是只好生了,也不知现在怎么了?听说才十五、六岁的姑娘,而且父母也很伤脑筋呢。她跟死了的宿六说的。不过,从那以后,战争就愈来愈激烈,宿六烧死了。老太太再来造访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那时,为了生存必须很拼命,就把那档子事给忘了。所以在那以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说到这里,常子突然看着店面,然后突然不说话了。背对着店面坐着的我们,不由得回过头去。店的前面,站着一个小老太婆,是泽田富子。

  「常子太太,你在说什么?被老先生听到了,可吃不完兜着走唷!」

  老太婆单手拿着四方形布巾包裹,像是要尽量拉长矮小的身躯似的,像不动仁王般站得极为坚挺。

  「唷,老太太,好久不见了!」

  「刑警到现在还有什么贵事?我所知道的事在那时全都说了。常子太太,老先生怎么了?」

  富子小声地说道,走上了饭厅。常子很快地叙述了事情的脉络后,老太婆避开我们的视线似地说道:

  「哼,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还不快走,老先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要你们快走是为你们好。常子太太,你不需要理会他们。」

  简直让人无法接近。

  「老太太,等一等。先别说俺,但这个男人可是久远寺的大小姐委托来的唷。你们这样的话,小姐的面子可挂不住喽。」

  老太婆因木场的话,心似乎些微地动摇了。老太婆望着我:

  「小姐……是梗子小姐吗?」

  「是凉子小姐。」

  「凉子小姐?……想知道什么呢?」

  对于如此干脆地被允许问话,我反而因不知该问什么而感到困惑了。首先,问了发生事件当天的事,她的回答和周围的人没有两样。接下来,问她把房间的门敲坏时,是否窥探了里面?

  「没有看唷,绝对没有看唷。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太婆超出必要的很坚决地否定了。常子在旁插嘴:

  「可是,老太太,你到我家时,念念有词地说好可怕、好可怕,那是指什么事呀?」

  「别多管闲事!我忘了那回事了。说太多,等一会儿会被老先生骂。我可以走了吧!」

  富子的眼瞳颜色变得和丈夫一样,也一样地想进到里面的房间。

  「啊,请等一下,请再告诉我一件事就好。」

  我想起有一件无论如何要问的事,那是一个不知到底和事件有无关系的问题。

  「记不记得青蛙脸的婴儿……?」

  富子的手就那样地放在纸门上,一股脑儿地坐了下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老太太,你知道什么吗?」

  富子仿如绷得太紧的线断了似的,失去了力气。用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们,但我看不出那是一张快哭出来的脸,还是恐怖的表情?这个表情,使老太婆的脸更增加了岁月。

  老太婆保持着那个表情,以干哑的声音说道:

  「是听老先生说的。久远寺家原来在赞岐的乡下做大夫家业,非常兴盛。所谓大夫,可不是吉原的大夫(译注:江户时代游廓里的妓女,一六一七年散布在东京市内)唷,是做祈祷的、像会施法术的法师那样。会施法术的家族,各自都有自家的神像,犬神啦圣天啦形形色色,久远寺流派好像是什么童子神的。」

  是欧休伯附身。

  「有一个时期,在村子尽头,有个旅人六部住了下来。这个六部带着秘传卷轴,以他的神通力也治愈过病,受到极大的好评。但久远寺的大夫觉得不满。然后好像让童子神飞出去诅咒杀了六部。但六部的神通力很强,诅咒全都回返了,为村子带来了灾厄!」

  「诅咒回返?那是什么?」

  「我听京极堂说过,是阴阳师(译注:在民间施行加持祈祷者)之类的人所施行的法术。被诅咒的人,将诅咒反归还给下咒者的法术。」

  老太婆无言地点了点头。

  「于是,束手无策的久远寺大夫想了一计,说是要向六部道歉把他骗到家里来,让他喝了毕其(音译)的毒杀死了他,毕其就是蟾蜍。」

  「青蛙……?」

  「久远寺除了施咒以外,好像也擅长做各种药或什么的。六部很痛苦地死了。然后诅咒久远寺家。既然下了青蛙的毒,那么就以青蛙的毒报复!扬言要作祟到最后一代呢。他的死骸好像一直都没腐烂。」

  「简直就像传说。」

  「是传说呀!只不过从老先生那儿听到时,觉得很恐怖呢。久远寺将六部的秘传夺走,托福,竟大大地发达!但六部的诅咒力量很大,久远寺家产下的男婴好像都是青蛙脸,所以久远寺一族全是女人。村人没人愿意娶久远寺的女儿。」

  「这种,什么嘛……老太太,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传说?」

  「嗯,是久远寺家被诸侯聘用以前,所以相当早以前吧。不过这件事是真的呢。我也见过,在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

  「富子住嘴!太无聊了。」

  不知何时,纸门拉开了,时藏老人站着。

  「刑警先生,还有这个人,够了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能说的就像现在这种老爷爷老太婆的传说了,充其量是童话而已。拜托请回去吧!」

  时藏的话里带着完全拒绝再提问题的严厉。富子和常子也都不再说话了。

  我和木场不得已只好离开梅屋商店。老夫妇退避到后面去了。关于这一点,常子不停地低头一直为失礼道歉,实在已经是无法再谈的状态了。

  真是不愉快的印象。

  木场停下脚来看着我,带着讽刺地说道:

  「嘿,作家兼侦探阁下!对我这个特攻刑警来说,这可是非常有劲儿的唷!现在的时藏夫妇的态度是异常的。凭这些我所得到仅有的证言,甭谈解除对久远寺医院的怀疑了,简直更深了。所以,我倒想听听久远寺家拥护派,关口队长的意见。」

  我没有回答。因为泽田富子所说的话紧紧地残留在脑子里似的。三十年前,那个老太婆说在三十年前看到过青蛙脸的婴儿。三十年前,是凉子和梗子出生以前,在那样的过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榎木津所幻觉的是那么久远以前的记忆吗?

  「哼,想得发呆了!关口,既然到这里来了,我有想顺道去的地方,你当然也一起来吧!」

  「和事件有关的地方,我当然去。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第一个来控诉婴儿不见了的泥水匠的家,是从这里可以走得到的距离。」

  木场说完,很迅速地开步走了。

  道路仍然弯弯曲曲。前面的路完全看不清,我们不知怎么走出了坡路。

  木场停住脚,为我说明:

  「这里呀,在上宿的尽头,以前因揪树(发音为enoki)和梧桐(发音为tsuki)并排,于是取名和树相同的发音ennotsuki,也就是缘已尽了的意思。这个坡路取名为岩之坂,是不算俏皮的和押韵的称呼『厌恶缘尽的坡路』。啊,不过,倒是比前住京极堂途中那个叫『墓之町的晕眩坂』的称谓来得好。」

  「墓之町的晕眩坂?那个坡路有这个名称?」

  「什么?你不知道哇。嘿,那两旁都是坟墓吧,所以叫墓之田町。然后只要穿过坡道的正中间,不知为什么站着时,头会发晕,所以叫晕眩坂。」

  那个油土围墙里是墓场呀。

  「从前好像有个叫什么的寺庙,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废寺。现在好像只有一个什么宗派的和尚在管理。那个坡路仿效从前京都一个叫什么戾坂的,装模作样似的名称,但现在没人这么叫。」

  「京都?一条戾桥吗?」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提起京都倔川一条戾桥,指的就是渡边纲(译注:九三五--一〇二五年,平安中期的武士)将女鬼的手腕切断的那座有名的桥。还有,传说阴阳师按倍晴明在那座桥下养了十二支式鬼(译注:听从阴阳师的命令,能自在变化、会施行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桥的附近的确有祭祀晴明的神社。

  「原来如此……!京极堂当神主的神社,原来是附属于晴明神社的子神社。」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那时候借的灯笼,是属于神社的东西。

  除魔的五芒星也称作晴明桔梗。星印是安倍晴明的家徽。木场以惊讶的表情眺望着吃惊的我。

  「什么?你和那家伙认识这么久,竟然什么都不知道。那里的确是叫五藏晴明社什么的唷。啊,走吧。」

  走下缘尽坂尽头,那附近就是所谓的贫民窟。伴随坂桥宿泊处的废止,听说无处可去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以及走游艺人、搬运工人等,开始在那一带住了下来。现在好像以工匠和卖货的人为首,捡垃圾的乞丐之流的也住了下来。

  粗糙简单的长形工人屋和小客栈相连。黑色的阴沟木板和潮湿的空气,令人感到忧郁。可是和环境迥异的,这里的居民们很开朗。不断地听到孩子喧闹的声音和女人们爽朗地话家常的声音。

  「俺呀,喜欢这里的人。虽然穷,不能去澡堂洗澡,但他们觉得那又怎样?我就喜欢这样!盘腿坐在穷人上面、还装得若无其事似的那种家伙,我打从心里讨厌。嘿,一直到最近以前,日本全国不都如此吗?」

  木场说到,使劲地挺了挺胸。

  是的,战后的日本,全国都是贫民窟。然后,各处都是毫无缘由的充满了明朗和生命力,就像这里!

  复员以后,我却无法理解那种明朗。日本输了战争,大家为什么不更悲伤呢?曾坚信的东西难道错了吗?煽动国民而喊出勇于做火块啦玉碎啦、始终固执地坚持战争正当性的政府,简直就像反掌似的竟标榜民主主义。另一方面,现在,国民的贫穷却正相反地很鲜活地印在我的眼中。

  如果告白的话,老实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反战论者。但由于我在反社会以前,是非社会性者,所以未被识破是反战论者。而且,虽非出于本意,也参加了战争。换句话说,是懦弱者。我为那样的自己而羞耻。但至少据我所知,看得出有很多日本人,从内心相信战争的正当性。当然,没有人真的喜欢死和战争吧。可是,出自内心认为,整个国家体制错了的,究竟有几人呢?

  总之,以那种不可解的生命力为基础,国家完成了和谈。国民的生活也如破竹之势般的向上发展,于是和富裕相对换的,那种生命力却日渐薄弱了。

  然而,这里还留着。如果这个生命力才是发展的原动力,这里也总有一天会和其他的街一样,变得很整洁吧。

  大概会如此。

  「这家伙的名字叫原泽五一,职业是泥水匠,今年三十五岁。老婆叫小春,大约三十岁。说起来,算是美女。原泽是相亲结婚,只半年就当兵去了,被送到缅甸去,经历了印巴尔(译注:Imphal,在印度的东方的都市,日军败退之地)作战。那里像是被打得很严重呢,他的脚受伤了,手指头也断了,好不容易回到家来。整个家都被毁了。连家都没有了。不过啊,老婆活着,是留着眼泪欢喜的再会哩。纯情的家伙非常激动,拖着有障碍的身体,拼命地工作。然后,总算能够过活了,孩子也有了。好像很高兴哩……可是那个孩子被……」

  木场简直就像在说自己的事情似的,很有要领地说着。有关那个男人的半生,我由于想不出能配合的台词,所以无法附和沉默地听着。结果,在我来不及插嘴之前,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是一栋叫「羽生」的长形屋(译注:几家住在同一栋屋子里,一人一户毗邻而居),不知是从地名、还是人名取的名称。

  「打扰了!」

  木场大声地说道,打开了门。

  男人反射式地回头,充血的眼睛显得惊恐。一捆纸从男人的手中掉了下来,散落在地,是纸钞。男人--原泽伍一,很慌张地将那些纸钞耙集了起来。

  「怎么啦,真阔气呀,喂!」

  房间里,可能是榻榻米腐烂或者发霉的关系吧,充溢着腐奥味。只有一张万年床和替代桌子的木箱,木箱上放着几本杂志,在最上面的杂志很眼熟,那是……

  《猎奇实话》!

  「原来如此……密告的原来是你呀!事到如今干嘛做出这种傻事!你不是撤销控诉了吗?」

  木场边威吓着他,边踏进玄关前的泥土地上。原泽以仿如感受到危险的小动物似的架式,瞪着我们。

  「什、什么,要逮捕就逮捕看看呀。不、不怕的唷!告诉人家我知道的事情,拿了钱有什么不对?」

  脸上丛生着浓浓的胡子和略微稀疏的头发,看不出年龄。那眼神已超过胆怯,甚至已呈现凶暴了。

  「混蛋!你还在恨久远寺吧?」

  「啊,当然!好不容易天赐的孩子,被夺走了,难道能够喔,是这样的吗?就把这回事儿忘掉吗?」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撤销告诉?为什么现在要偷偷摸摸……喔,难道你掌握到什么了吗?」

  「是又怎样!没、没有必要跟什么也帮不上忙的警察说吧!」

  原泽胡乱地猛抓起木箱上的杂志,当然无法抓住,几乎全部掉到榻榻米上了。大约有四、五本吧。全都是不同种类粗劣的不入流杂志,这些杂志全记载着久远寺医院的丑闻。我再度感到脑袋发热。可是很不可思议的,竟没感到愤怒,只是心境非常复杂。

  「冷静!原泽。俺呀,正存重新调查那个事件,开始重新搜查婴儿失踪事件唷!」

  原泽不动了。

  「什么……?现在你说什么?」

  「俺现在又在调查久远寺了呢。这家伙……嘿,从另一种形式看,他是久远寺的被害者。」

  木场如此介绍了我。没表示同意与否,径自垂下头来。原泽可能以为我也是孩子被夺走的其中一人,以怜悯的眼光望着我。

  木场先让我进去后,反手关了门。原泽沉默地站着,不过,野兽的凶暴从那浑浊的眼睛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开始散发出来自全身、像沉痛的倦怠感似的东西。

  我先问他知不知道孩子为什么被夺的原因。原泽虽然莽撞,但相当柔顺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老婆的身体并不硬朗,如你们所见的我们生活穷困,所以她更衰弱了。而且在这栋屋子里,无法好好地生产,所以我昼夜工作存了钱。我的父亲和兄弟都死在战争中,因此很想有个孩子。因为老婆很担心费用,所以现存够了能住院的钱,住进了那家医院……起初不知道是那样的医院……总之,钱先全额付清了才准入院。然后又为了能够搬家,我继续干活儿,没有选择活儿的余地,进到矿坑那样的地方一心一意地干着活儿!所以即使生产了也联络不到,俺什么都不知道地干着活儿!」

  「生产的时候,你不在医院吗?」

  「啊,俺想,进了医院就放心了,而且干得很辛苦才让她入院的。联络到俺的时候已经是生产以后了。听到通知,俺飞奔着到那里去!」

  「对了。来控诉婴儿失踪的一群人,都是生产前人在别的地方,只有孕妇在医院!」

  木场作了补充。

  「到达医院后,觉得医院样子很怪,格外的生疏、很沉闷。医生出面说不管怎样好像就是死产。俺既吃惊又难过,直到最近听说都很顺利的呀。总之,我想必须安慰老婆,正要进病房,竟然说她复原得不好,不准会客!和老婆见了面说了话是三天以后的事。老婆那家伙恍恍惚惚似的,样子很奇怪,但知道了一星期后就能出院时,她说出更怪异的话来了。老婆说她确实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不是死产。过一会儿又说,想起来了,她听到有人说是男孩子哟!我觉得奇怪,就去问医生。」

  「然后,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所以产生了幻觉、幻听吧。老婆的模样的确不一样,变得有点儿奇怪。不过,我怎么都无法理解,所以就要求让我看尸体或什么的也好,我紧咬着不放说是要举行葬礼,结果对方答道那样的东西还需要打招呼呢!」

  原泽以下巴示意场所……在房间一角,放着一个小的白色骨罐。我不小心想起京极堂的干果。

  「里面放了几颗也不知道是骨头还是石头的东西。领了那玩意儿,被说那是你的孩子,我怎么都无法理解。他们擅自火葬什么的,放进了罐子里,虽然很感激,可是盖子一打开,那东西不就是垃圾吗?!」

  原泽不由得哭了起来。

  我也受不了了。

  「后来你为什么撤销告诉呢?」

  「是老婆的建议啦。她说算了吧,忘掉吧,重新开始!」

  原泽颤抖着。

  「不过……事实上,那家伙、那家伙把自己的孩子卖了钱!」

  「什么?」

  「俺到警察局去提出撤销控诉的第二天,那家伙不见了。重新开始,其实指的是她一个人重新开始的意思。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俺不在家时久远寺派来的人好像来了几次,到这种长屋来。说的话听得很清楚,那家伙收了钱、达成协议,把俺的孩子买了一百万圆!」

  原泽扭曲着胡须脸,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也是一百万圆呀……嘿,的确是让人心动的金额……」

  「住嘴!再怎么穷困窘迫能换孩子吗?俺、俺的孩子唷!」

  我不由得背过脸去。

  如果久远寺医院作为和解的费用各付了一百万圆,等于付掉了三百万圆。堵住时藏夫妇嘴的费用也是一百万圆。如此的话,再多的钱也不够。藤牧带的钱一天就用罄了吧。

  「喔,原来后来的其他人,也在同一时期撤销告诉的呀!那些家伙可撒了一大笔。其他人不用说,你还被老婆背叛,她拿着那笔钱逃掉了。」

  木场悄悄地说道:

  「哪,原泽忘了那个女人吧!孩子的仇俺替你报,所以别再做那种提供不入流杂志奇怪谣言的事了。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俺,虽然不能提供奖金,但一定揭发事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信赖我!」

  原泽眺望着骨罐一会儿,用袖子擦试了眼泪后,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望着木场。

  「老婆跑了,我又听说警察停止搜查了以后,暂时无法干活就那么躺着!我也曾想过死在缅甸反而好,真得倒不如死掉得好!」

  原泽改变了措词,可能是表现对木场的恭顺之意吧。

  「可是……过一阵子又觉得很生气,我想向那个医生报复!一想到这个就坐立不安。将存款放进资金里,每天到不同的地方打听,学刑事警察的行为。呀,这么做我也知道无济于事,只是求慰藉而已。不过,偶然的在池袋的酒店里遇到了那个护士。」

  「护士?」

  「老婆生产时在现场的叫澄江的女子。」

  「澄江?户田澄江吗?」

  「是的。曾一度回乡下……富山,然后又回来了。」

  木场的表情僵硬了。她就是那个行踪不明的护士吧。

  「俺很巧妙地接近了澄江呢。澄江老喝酒喝得摇摇晃晃的,是个掌握不住她真面目的女人!不过,见了几次后,交情愈来愈好,告诉了我很多事。根据澄江所说,俺的孩子真的……」

  「生出来了吗?不是死产?」

  针对木场的问题,原泽无力地点了点头。

  「澄江好像替刚出生的婴儿洗了澡。可是,剩下来的第二天,孩子不见了。如果相信澄江的话,好像是久远寺的女儿夺走,然后……杀、杀死了……杀死了!」

  这是致命的证言。我的脉搏跳动得更厉害了。《猎奇实话》的标题在我的脑里四处乱室。

  --食婴儿的鬼子母神。

  --夺取别人的孩子、榨取鲜血脂肪。

  --抢夺别人的孩子。

  原泽的脸变苍白了,凝视着虚空。

  「在额头的正中央长着一个很大的黑痣,是个很有精神的男孩子……对,澄江说的……或者,刑事老爷,你相信俺的孩子是死产吗?」

  「当场见到失踪婴儿诞生的四名护士,每个人都离开东京消失了。托你们撤销控诉的福,无法做追踪调查……」

  「据澄江说,同事们都领了钱,被遣回故乡了。澄江也拿了二十万圆,而且连工作都是医院介绍的,但是乡下的生活过不来,所以又回来了。」

  护士如果一个人给二十万圆准备金,四个人就需八十万圆,这么一来,藤牧的钱就几乎都用完了。

  「不过,那个女人回到东京,是有其他理由的呢。」

  原泽稍微低着头自嘲似的浮现笑容说道。

  「什么事?」

  「药唷,药!那家伙在吃药呢。老是像做梦似的飘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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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海洛因吗?」

  「俺也这么想,但好像又不是。刑事老爷,在军队时代也有经验吧,吃了海洛因精神会很好,但那家伙的不一样。」

  「中毒吗?不过,那种药从哪儿来呀?」

  「哼,当然是久远寺啦!那家伙可能是敲诈吧,俺这么觉得,但不是钱,而是以药作目标。」

  「是多啾乐!」

  我不由得说出口,但很快就后悔了。说出来,对久远寺家人而言,是不利的发言。

  「那不是开在庭院里,你说的朝颜吗?」

  很糟糕的,木场竟然记得。

  「啊……麻药里海洛因之类的也算是兴奋剂,神经会兴奋,也就是说亢奋。但是多啾乐什么的却反而会镇静的唷……。原泽先生,你太太产后的样子和那个叫户田的人的样子,是不是哪里很像?」

  我为什么这么多管闲事。

  「这么说的话……像呀!……那么,那家医院也给我老婆用了那种药?」

  「多啾乐的生物碱,可用来做安眠药和镇痛药。视下药的量和方法会产生妄想状态……也就是说,既会使妄想和现实混淆,意识又会变得混浊,所以……」

  「令人产生混乱,将生产本身模拟为妄想?」

  木场说出结论。

  我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恐。

  木场仿佛下了决心似地问道:

  「喂,原泽,你知道户田澄江住的地方吗?」

  她的确是决定性的证人。

  「死掉了!」

  原泽低声说道。

  「死了?」

  「今年春天,我去找她,房间全变空了。根据房东说正想去拿她积欠的房租钱、进到房间后发现尸体已经冷了。虽然联络了乡下,但没有人愿意接受,没办法,房东才将她当作无主的好兄弟处理。我想,的确应该是埋在中野那一带的大墓场的。」

  我和木场的眼睛互视。说起中野的墓场,那不正是『墓之町』吗?我们通过握着事件之钥的证人睡着的旁边来到这里,不,至于我,已经是好几次了。

  「死因是什么?自杀吗?他杀吗?」

  「我不知道。房东说吓了一条,叫来医生以后,宣布是横死!警察来了,当时好像断定是衰弱之死啦营养失调啦,似乎没有好好地吃东西。」

  「自然死呀……」

  是这样吗?

  不,如果她真的以不知何种形式摄取多啾乐的生物碱的话……

  如果下这个处方的人,在处理的分寸上深得要领的话……

  多啾乐作为杀人的道具,也是相当有效的。但关于这一点,我保持沉默,我胆怯于思考以后的事。

  「药吃得太多也是原因……那个……朝颜吗?好像有足以致死的量吧?超过限度的话可能会要了命吧?」

  木场宛如看穿我的内在似地说道,我仍然没有回答。

  木场抱起胳膊,凝视着原泽的脸。原泽的视线漂浮在虚空,迟缓了似的很慵懒地别过脸。

  「喂,原泽,现在这些谈话,叫你在法庭作证做得到吧?」

  原泽痉挛似地颤动,视线重新转向木场。

  「你可以跟来历不明的出版公司谈,我不会禁止你说。为了你的孩子,怎么样?」

  「那,什、什么意思?」

  木场的细眼睛眯得更细了。一副吓唬人的样子,这是亢奋时他惯有的表情。

  「如果你有这个意思,俺明天就去拿搜查令闯入久远寺。什么嘛!那些家伙们只要再深入追究,一定会暴露弱点!我一定会抓住尾巴,为你报仇!」

  「可是,刑、刑事……这个嘛……」

  「不用担心,户田澄江的死不会白死,由你来桃拨的话,一定拿得到搜查令,最近,取缔麻醉毒品也很严厉呢!」

  原泽以混浊的眼睛比较着我和木场的脸后,开口了,声音颤抖。

  「刑事先生……仇……仇到底是什么?会判那些家伙死刑吗?那个医生和那个神经病女儿,会判他们死刑吗?」

  眼泪将混浊的眼睛弄得更阴暗了,脸格外地扭曲了。

  说眼泪很美是非常理论性的形容法。哭泣着的人,大家都一样难看,看起来很矮小卑微。那副模样很凄惨、绝不美丽。现在,眼前的男子,为了消失的孩子难看地哭着,然后这个男子所想到的仇敌久远寺梗子,也在我的眼前,为了消失的丈夫哭泣着。

  这个男子的眼泪,大概会因为木场的救助而被擦干吧。但是,久远寺梗子的眼泪,由谁来擦呢?

  木场说道:

  「也许无法判死刑,但会让他们补偿所做的事。钻在土中的熊鼠会被拖出来,受老天爷审判的!」

  「那些地位高的人了解俺的心情吗?警察不会站在我们穷人这一边的。不管什么时候,神啊、佛啊也不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原泽那扭曲的脸,再度露出凶暴。

  「俺呀,原泽,我这个人是相信那个战争是正当战争的。听到收音机里,天皇宣布战败的时候,我觉得很不能理解。但是,现在头脑冷静下来一想,我还是觉得那时候很奇怪。如果这样,那正义什么的不就成为什么怪物了吗?就如胜者为王的比喻,强者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正义。所以如你说,对弱者而言,神佛并不存在世间呢。不过,因为如此,由于神、佛、正义,可信赖的东西都不存在,所以才有法律呀!法律是唯一强化弱者的一个武器。别背对着法律,把它当作朋友!」

  我对木场的理论不太能够理解。但是,有一股极大的,能使一个毫无依赖、贫穷、悲惨的天涯沦落人奋起的说服力。

  结果,原泽从房间角落,拿出骨罐放在膝盖上俯视着,小声地说,那就拜托了。

  我无言地走出长屋。

  木场从某个角度看,是个精明的男人。明天大概会取得搜查令闯入久远寺医院吧。

  这样好吗?

  真的要如此解决吗?

  「老爷……不,木场刑事。搜查久远寺能不能再等一天就好?」

  为何要他等待?现在的我,没有任何方法。

  木场吃惊地望着我。

  「我很了解原泽先生的心情,但我也有必须解决的问题。我发誓,决不会做出湮灭证据,以及对被害者不利的事情。只不过,想再也能说服自己的情况下作调查。拜托,信任我,能不能给我一天的时间?」

  「真是不知教训的男人!你也是……呵,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好信任你了……。但是你到底想怎么做?」

  「……明天晚上联络你。如果真的没办法了,搜索住宅你要怎么做都行,我不会抱怨。我所调查的事和婴儿事件,说起来就不是同一个事件。」

  事情是如此。

  但我想得多肤浅呀。到明天晚上为止,我能做什么呢?

  「明白了。既然是关口翼的请托,就接受这个条件吧!」

  木场说道后,用他那粗鲁的手腕砰地拍打我的肩膀。我因此开始跑了起来。

  已经刻不容缓了。

  我毫不犹豫地向着久远寺医院跑去。并非有什么计策,只因为想尽快和凉子见面而已。

  见了面以后,要做什么也没有想。

  穿过鬼子母神,跑在树林中隐约记得的路。

  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根本不知道路什么的。那个时候,也是一径地拼命跑。

  我--

  --我没有发疯!

  如果拐过那个十字路的话……

  那时,从小径上冲出一个男人。

  「噢!啊拉,昨天的侦探先生!」

  是内藤。

  「怎么了?脸色都变了。」

  内藤气喘吁吁地呼吸着。短距离,大概拼尽全力从医院的玄关到这个十字路为止,直线距离地跑吧。平常不注重身体保养的关系吧,还是原来就没有基础的体力,额头前滴下来的汗,宛如泼了水似的。如果是前者的话,那就应了言行不一致这句话了。

  「变脸色的是你吧。内藤先生,医院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侦探先生,你在途中没有和人擦肩而过吗?」

  根本没有察觉,没有那个资格。

  「因为你们慢吞吞的关系,嘿,这个!托福,今天早上可混乱呢。」

  内藤将似乎紧握住的圆形纸张摊开来。摊开时,石块掉在地面上。大概是用纸包着做成石头镖扔的。

  ■「煮婴儿而食的恶魔妇产科医院」■

  是不入流杂志中的一页,和《猎奇实话》不同的内容,一定是原泽的长屋里的一本。

  「像这样的,一次出版了好几本呢。托福,恶作剧相当的厉害。玻璃被打破,墙壁上涂写字,大声地叫喊着……」

  「叫喊?」

  「那呀,滚出去啦、还婴儿啦、不是人、以死向被害者道歉!虽说要人家道歉,但喊叫的又不是被害者本人。」

  「院长呢?」

  「昨天晚上,你们回去以后,唯一一个入院的患者,像是要生产了。由于是彻夜的难产,院长一整天睡得迷迷糊糊,一点儿作用都没有。由事务长和凉子小姐应战,大小姐的名誉受到了损害……」

  「凉子小姐受伤了吗?」

  「石镖打中她的胸部……啊,我想即使你去也不会见你,侦探先生!」

  是我的责任。我这么认为。不,我什么都没做。可是我自己也在几天以前,在为了应该将久远寺的事件写在杂志上,而作了采访。

  所以,是一样的。

  玄关的落地玻璃窗被击碎得很厉害,仅留下窗棂。墙壁和围墙残留着不知什么的油漆的污痕,可能擦不掉吧。

  这里已经不是医院了,是废墟。所谓建筑物,始终以一种微妙的平衡维持着生命。是新的或者漂亮,根本毫无关系。活着的建筑物即使损坏了,也能立刻修复。但是死了的建筑物已经无法修复了。

  这座邸宅已经死了。

  大概不会再将玻璃镶在门扉上了吧。玻璃的碎片变成无限细碎的碎片,建筑物的全部一径地风化成各种东西。

  这里已经不是医院了。

  「怎么啦?能帮忙收拾残局吗,或者是来嘲笑这个状况的?如果是这样,那就请回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事务长兼院长夫人,站在杂乱的瓦砾当中,明显地很疲劳。头发乱了,眼睛四周的皮肤失去光彩。鬓毛有几根绽了开来,更强化了疲劳感。

  「太太,我是朋友。如果你有嫌弃朋友对象的时间,那就请告诉我真相,已经没时间了。总之,先让我见委托人……凉子小姐。」

  「凉子躺着呢,不能见你。」

  「没时间了。如果你继续这种无聊的虚张声势的话,久远寺医院一定等不到明天就崩毁了吧!如果你了解就请说吧,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我能做什么吗?我现在见到凉子,就能搞防止住在这个废墟中的家庭趋于崩毁吗?

  我,到底--

  「凉子在房间里,住房部分的最后一间。」

  原本顽强的老妇人的线也很快地绷断了。判断不出微湿的眼角,是因为动了情感还是疲倦带来的泪眼?

  我推开她似地进去了。走廊脏乱到即使不脱鞋也无所谓的程度。我先换上准备好给外来者穿的拖鞋,我觉得这个动作,怎么都和现在这个状况不相称,我有点儿脸红了。

  「要去那个小姐的……凉子的房间吗?啊什么呀……和凉子……」

  「别胡乱猜疑!」

  我砰地拒绝了。

  很像京极堂的台词,我这么认为。

  我一点也不犹豫,但不得不思考为什么不犹豫。我毫不退疑地站在看似凉子的房间前,敲了门。

  「我是关口,可以开门吗?」

  不等回话,我的手伸到门把上,门被打开了。

  凉子在床上撑起半身。

  薄睡衣的左胸一带绑着像纱布的东西,透着治疗的痕迹。

  很可怜。

  「关口先生……」

  不知是哭,还是睡觉的关系,眼睛周围有一点儿肿。但那始终透露着不幸的表情反而远离了她。

  「失礼了,竟然闯到这里来。你一定会觉得我真是个没礼貌的男人吧。但是没时间了,我能进来吗?」

  凉子点了头。然后,想从床上下来,我用手制止了。

  很朴素的房间。

  因为我不曾进入女性的房间,所以无从比较。等于是不风雅,是个非常欠缺装饰的房间。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石头……打到胸部。只是骨头挫伤,没有异常,我的心脏很弱……」

  「很不幸,我的力量不够。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时候,那种杂志……」

  枕头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两本不入流的杂志。

  「扔进来的东西。」

  「你看了吗……?」

  「是的。」

  凉子不想再多说。想到她的内心,我觉得无地自容。

  「警察已开始行动了。不过,不是为了牧朗先生这一件。」

  「婴儿的……失踪事件吗?」

  「是的。警察先着眼曾在这里工作过叫户田澄江护士死于非命的案件,大概会从那里展开搜查吧。」

  「什么……时候?」

  「我要求明天延缓一天。明天一天如果无法追究出真相,审判官就会出面……这么一来,牧朗先生的事件和婴儿事件,所有虚实合而为一,会同时公开吧。但不是发表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杂志,是报纸,即使你的家人无罪,这个家也会毁掉。」

  「已经……毁了。」

  凉子说道: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好了。这本书写的东西也许是真的,我也这么觉得。不,倒不如这样的话……我们家族如果是不怕天理、作恶多端的犯罪者这一点被处死刑,反而还比较轻松呢。」

  凉子的额头冒出静脉。

  眉间刻着苦闷的沟痕。

  「你委托了我,我现在还在担任任务中。你死心的话,我可伤脑筋了。……承认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希望你说出所知道的真相。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认为因为这样,所以绕了一大圈多余的远路。你……你没有撒谎吧?」

  这、这不是和榎木津一样吗?

  凉子别过脸去,右手放在左胸前。

  「关于婴儿的事件……当然,好像是发生了这种事。警察来过,我也知道,但是……我认为和这一次的事没有直接关联,所以没有说而已。我也不知道真相……不过……」

  是伤口在痛,还是心在痛?凉子苦闷的表情更明显了。

  「如果我说了严重的谎言……那就是发生事件当晚的事了。」

  「什么?」

  是我自己先问的,我着慌了。

  「我,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那晚人在哪里。」

  「不知道?」

  「妹妹也一样没有记忆。」

  我更吃惊了。

  「我……不知从什么开始……经常会有完全失去记忆的时候。脑袋恍恍惚惚的……一回神已经过了一天。在那一段期间,自己做了什么、在哪里,自己都完全不知道。」

  「那……在什么时候,会变成这样?」

  凉子短暂地显得很难启齿,但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来。

  「很难说出口……有月经的时候比较常发生。不过我原来就非常少,一年里才来几次……」

  「啊……那一晚,也……那个?」

  「从前一天下午开始,完全没有记忆。我是在这个房间,一察觉也已经睡在这里了。但日期换了,是深夜。只有时间是完整地过了一天,家人好像没人看到我……大概一直都在这个房间吧……。竟撒了谎,不过……女儿一天也没见到人……却并不担心的家族……毕竟是很奇怪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一径地凝视着凉子脖子那一带,然后思考着。这没什么,不管这个人在哪里,对于密室的谜毫无影响力。

  「我……有病吗?这种事毕竟是不普通的呢。所以……妹妹说她失去记忆,那是立即可以相信的,可是……」

  「那种是不是特别的病唷。尽管有程度上的差别,但是记忆障碍什么的,任何人都可能发生。不管怎样,只要去除发生的原因后,就能治好。」

  我每次碰到这个人,都要她做出痛苦的告白。

  「是吗?我可不认为是普通的病。关口先生,你已经知道了吧?久远寺的不吉样的血的事情……」

  「如果是附身的事……是迷信。不足以采信的一派戏言。因为那玩意儿把人生弄得乱七八糟,能忍受吗?我们活在昭和年代的民主主义和科学的时代,不是活在符咒还很有势力的未开化的时代。」

  「不过……」

  凉子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

  「请看这个。」

  凉子从床头柜的抽屉,取出纸片样的东西。

  「鬼子母神神社的银杏树上,这是用针般的东西钉在那里的,是内藤找到的。」

  是用手纸割成人偶形状的东西。确实剪了几个小洞,就像神社贴着的符那样的很难看懂,黑黑地写在上面的不知是汉字,还是其他什么的字。只能看出中央「久远寺牧朗」五个字。

  「是诅咒的符吗?」

  「不知道。不过,只要是帖了那样的东西,不就成了民主主义和科学都没什么效力的世间了吗?」

  凉子很孤单地说道。

  我表示要鉴定,保管了这个东西。凉子继续说道:

  「我的母亲、祖母、祖母的母亲的人生,都被毫无缘由的迷信弄乱了。关口先生,虽然说别信这个,但是不管信与不信,附身遗传的家系是这么受到迫害走过来的。从赞岐来到这个东京的时候,并不能说情况好转了呢,因为……」

  凉子的视线朝向桌上的杂志。

  「因为现在也一样,我已经没有迎战这个状况的力气了。」

  「凉子小姐……」

  「父亲……入赘女婿来了以后,由于他是很讨厌迷信的务实主义者。刚开始对久远寺的迫害历史相当愤怒,但不知不觉也疲倦了,将事实当作事实的也承认了。因此,父亲希望我成为女医生,他大概想,反正无法结什么好姻缘吧。可是,我对医学不感兴趣。因为病弱,所以无法好好地上学。我想那就当药剂师好了,我学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用。」

  那么……凉子有一些配药的知识吗?多啾乐的……

  「我本来想学古典文学。」

  我的思考因凉子意外的告白而中断。

  「只有在读中世纪文学的时候,我才能够游离开现实。」

  在镶有玻璃门的小书架上,确实摆着几本类似那样的书。但那并非外行人解闷消遣时读的东西。

  《宇治拾遗物语》、《日本灵异记》、《今昔物语》这一类的我还懂,接下来是只有京极堂才懂的书名,至于我,时代和内容都不懂。

  「不过,现在想起来,只能说是逃避现实。我觉得被怨灵和鬼猖狂跋扈世界所吸引的自己,是不吉利的附身遗传的血造成的。对于这样的我来说,唯一的救赎就是妹妹。妹妹非常地明朗,又有人缘,一直都很亮丽。卧在床上的我,很喜欢听妹妹谈学校的事,以及游玩地方的事情等等。她那总是很活泼的动作,也是我引以为荣的。比起我这个病弱的女儿,双亲更希望妹妹继承久远寺的未来吧!的确,我也认为妹妹也许可以切断不吉利的因缘,而且对我来说,也可以除掉被赋子我身上很重的十字架,所以我反而非常地欢迎。」

  凉子说着,从隐藏在毛毯的半身只抽出了脚,姿势成为侧坐在床上。然后双手抵在额头上。

  「但是,那个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惨状!每次看到衰弱而且憔悴丑了的妹妹,我就变得无法忍受。如果这是施在久远寺的诅咒,现在的妹妹应该是我原本该有的姿态吧。这是诅咒。我、妹妹和久远寺这个家真的是被诅咒了。如果不这么想的话,我……」

  凉子说着哭了起来。

  我刚才还在想哭泣的人不美,然而凉子哭泣的模样,看起来很美。

  「关口先生。」

  凉子说完,倒向前去。

  我抱住了她。

  凉子的脸倒在我的胸前,哭得更厉害。

  我以前也曾如此地抱过女人。

  那是妄想。

  可是虽宛如遥远前世般的朦胧,实际上却是性欲的蛊惑性的妄想。

  我仿佛吸取着那肌肤的温暖似的,实际上以很缓慢的动作抱紧了她。

  「对、对不起,我……」

  凉子说道,但无意离开我。

  啊,我毕竟认识这个女人。

  「《御伽草子》(译注:以室町时代[一三九二--一五七三年」为主的同类短篇小说的总称。作者不详,作品属于幻想、教训、童话性,反映当时的人间百态和时代思想)的……」

  凉子说话了:

  「像《御伽草子》里的阴阳师那样……」

  「什么?」

  「请解开我受的诅咒!」

  「请救我!」

  我终究恢复了理性,然后身子离开了凉子。

  「很遗憾,我既不是魔术师、也不是拨除恶魔的人,更何况--」

  --安倍晴明。

  对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呢?

  那家伙。

  那家伙的正业,不就是这个吗?

  从些微敞开的胸口,窥视得到白色丰满的乳房的沟。

  我很用力地摇晃凉子的肩膀。

  「凉子小姐,我有一个想法,明天、就在明天,来■解开■这个家■所受的诅咒■吧!」

  「关口先生……」

  「明天会跟你联络。」

  我留下这句话,奔出房间。

  靠近门的外面,老妇人以被击垮的模样站着。是担心屋内的情况吗?但我的眼里已看不进这些。

  四周已经暗了。杂司谷的森林完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黝暗。

  我跑着。

  要那家伙。

  要京极堂。

  要京极堂解开诅咒!

  我全力地跑在晕眩坂上,爬了上去。

  在月亮也毫无踪影的深夜中。  



   伍
  
  在日期尚未改变以前,我抵达了京极堂。当时天候正恶劣,月亮完全被掩盖了起来。从边端开始就没有街灯的晕眩坂上,是伸手不见五指程度的黝暗。

  当然,由于店已打烊了,我直接朝正房的入口走去。但是,很不巧,屋檐下的夜灯也没亮着,即使再怎么习惯了黑暗,被来历不明的黝黑空气包裹着全身的我,不仅跌了一次,还跌了两次、三次。

  脚被黑暗绊倒了。

  眼看着要跌第四次的时候,我的指头终于碰到了玄关的拉门,砰地发出极大的声音。

  我重新站稳了以后,尝试着打开拉门,当然是锁着的。我一面叫唤朋友的名字,敲着门。

  里面有了动静。但有动静的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而是哀叫着的金华猫。喵喵地叫着的猫,从里面咯吱咯吱地抓着拉门。

  没人在家。从学生时代开始,京极堂就是个只要猫打个呵欠就会醒来睡眠很浅的男人,加上他简直是与夜游无缘的木头人。

  在神社!

  我不知为什么地很确信。转身再度投身在看也看不见的暗黑当中。

  只能凭记忆地横穿过点的前面,跑向有神社的森林。

  夜难道就如此的黝暗吗?比较上,算是生长在都市的我,从未经验过这种程度的黝黑。沙沙沙的森林极为嘈杂。在暗黑当中,树木明显地活着。我突然涌现恐怖的心情。

  所谓黑暗--

  是如此恐怖的东西吗?

  只不过,失去亮光,世界就呈现如此迥异的景象吗?在如此令人害怕的世界,我们闭起眼睛、若无其事悠哉地度日吗?

  右脚激烈的疼痛,告示了我凸起的人工道路的存在。反射地向前扑到的我,两手趴在想来是连接着神社的石头阶梯。我成为四字形状,抬头向上望。

  暗夜切割成四个角。

  为了认识那个圈围着非现实的黄泉的入口是「鸟居」(译注:立在神社的参拜道入口,表示神域的一种门),我费了一些时间。

  被切割的风景。鸟居那威严的侧影,呈现四角形地装饰了微明。

  神社--武藏晴明社。

  我跑了上去。

  染着晴明桔梗的两座灯笼,是为了给子漆黑的世界色彩所必要的装置。

  驱魔之星。

  京极堂的那盏灯笼。

  这个神社应该没有事务所的。那么,那家伙是去「拜殿」吗?

  从门的木条格子泻出橙色的光亮。我鞋也没脱的一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站在平常决不会站的,捐香油钱箱的内侧窥视里面。

  神主上了祭坛,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枕着手肘躺在那里。

  「喂,京极堂,是我,关口!」

  我叫喊着,咚咚地敲门。

  京极堂以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望向这一边,也不起身地说道:

  「这个笨蛋!你以为现在几点?再说一次,你理解这儿是哪里吗?在应该是神圣且寂静的镇上守护森林里的值得感谢崇高的神社的拜殿中,你在这种不符合常识的时间来访,而且不仅穿着鞋子上来,还提高声音敲门等,我只能说,这种作为只有令人讨厌的人才做得出来!」

  「什么嘛,你自己还不是一副不敬不逊的态度!哪一个世界有这种躺在神体前的没常识神主?遭受惩罚的是你自己吧!」

  「笨蛋!信仰并非形式。对我来说,这种姿势是十二万分的神圣且虔敬的表现。不管是盘腿坐禅,还是端坐,但如果肚里想的是不敬的事也算褒读,即使倒立着、只穿着一条兜档布,只要有信仰,就应该认为是好的。第一,所谓形式和样式这种约定俗成的事情,只限于在通用的范围内才有效。在普通的神社,如果拜神时,用手掌拍四次可能会被认为很愚蠢,但是,在出云大社和宇佐神宫,拍四次掌是理所当然。呀,拍掌这回事当然是敬意的表现,但是如果在佛坛前拍手,就会让人皱眉头。我在这里这么做,是无所谓的。」

  「很可惜,我没有听你诡辩的闲工夫。」

  我将捐香油箱置于身后真是糟透了。看来已经是在跟神直接交谈似的。

  「有事拜托,开门!」

  「蠢货!我能让既不是祖神的子孙、也不是神官的人进来吗?」

  神社在回答。简直就像在听神谕似的。

  「那么你出来。」

  「我拒绝!」

  和我那微带鼻音无趣的声音相较,京极堂那有精神的声音,显得更加响亮。

  「如果是久远寺的事件,那已经结束了。我可不愿再插手了。」

  「结束?」

  心地很坏的神谕咒骂似的如此地告白。

  「京极堂……你……已知道真相了?」

  「真相?没那么不自量力!我只是察觉了而已。这个事件简直就像瞎子摸象般,问了摸过象的每一个人,因为想掌握整体,所以花费了时间。不过,当察觉了“啊,那是象”的时候,事情就结束了。关口,你们其实看见象了,只是没时间察觉而已。演滑稽剧也要有个限度。」

  「你说我看见什么了?连你也和那个榎木津一样瞧不起我吗?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或者你们认为我疯了……」

  「你差不多该觉醒了!」

  本来应该睡着的京极堂,不知何时靠近了门边。由于在意想不到之处听到声音,我动摇了。

  「看来,你说不定真的疯了唷!」

  「啊,我疯了。如果你和榎木津都是正常的话,我简直就是个疯子!我不再以这种事,如果你是神主,那就听听正觉得困惑的人说话吧!」

  「神主不是牧师。」

  「一样的!」

  我不等他发问,就叨絮地说起关于原泽伍一、泽田时藏、富子夫妇,和梅本常子的事、木场的动向,然后,凉子的久远寺家……

  门内的友人不知到底有没有在听,连他在或不在我都感觉不出来了。我一沉默,简直就像存在于世界的只有我一人似的。寂静悄然而至。有如被黑暗抓住脖子似的,那是一种胁迫似的寂静。

  寂静突然地结束了。

  「关口,你除此之外,还介入婴儿失踪事件吗?」

  「这是两码子事!怎么样?你知道吧,我们盲人手摸的怪物的真面貌?」

  「呵,我和你不一样,因为实际上并没看到。对我来说,谜题倒是你本身那种态度。」

  神主吐出话来以后,背对着我。

  正当那时,我的指头搜寻着折进口袋那个像符的东西。我必须引起友人的注意。然后,我将符勉强地插进门格里的缝。

  「京极堂,你看看这个,这是什么?是用来做什么?」

  「噢,这是蛊惑!旧时代残留下来的……。这是,嗯,丑时参拜(译注:嫉妒心重的女子,希望被嫉妒的人早死,在清晨两点,赴神社参拜,头戴三角火架点燃腊烛,手拿钉子和铁糙,胸前挂镜子,将模拟被诅咒的人所做的稻草人偶钉在神木上,相信七天后被诅咒人会死的风俗)时,稻草人偶般的玩意儿。又不是平安时代(译注:从恒武天皇于七九四年迁都,直到镰仓慕府成立约四百年间),竟然还留着这种习俗呢!」

  「是下了诅咒的人偶吗……?这个……实际上有效吗?呀,世间真的存在诅咒这玩意儿吗?」

  对了,是诅咒。藤牧失踪和婴儿事件,不,久远寺家族的不吉祥的受虐的历史,全都因为诅咒的缘故。诅咒--如果事实上存在的话。

  「是有诅咒的唷。而且有效。诅咒也和祝福一样,使毫无意义的存在本身有意义,找出其价值的语言就是诅咒。在有好处的时候,叫祝福,但没好处的时候,叫诅咒。诅咒是语言、是文化。」

  「我并不想听文化论。我想问的是,咒死对方、使对方不幸的所谓『诅咒』有效吗?」

  「至少在拥有共同的语言和文化的集团中,确实有效。」

  「是超自然的力量在发挥作用吗?」

  「不会发挥那种无聊的力量!所谓诅咒,像是『装在脑里的定时炸弹』般的东西……。嘿,你不懂吧。」

  懂或不懂毫无关系。这个男人说有效的话,就是有效吧。我只想确认这一点。

  「京极堂,你说的我懂了。那么,你能够解开那涸诅咒吧!」

  没有解答。

  「不能吗?到底怎样?」

  「可以呀。不过,你到底……」

  「久远寺家的。」

  「解开久远寺家的诅咒?」

  瞬间,黑暗逆转。四周全变白了。眼前很清晰地映着褪色了的神社门上的木纹。

  但那只在瞬瞬间下了残影,木纹被吸进了黑暗当中。

  听到雷声。

  天空终于破裂了。大颗的雨滴摇动着愚人似地降了下来。

  「我拒绝!」

  以比雷鸣更斩钉截铁的声音,京极堂说道。

  「为什么?这不是你的另一种工作吗,还是你不肯接受我的委托?」

  「我呀,关口,因为和自己有关的工作而造成人死、受伤的,我可不干!尤其是这种无聊的事件,不去管它,自然会结束的。」

  「怎么是无聊的事!」

  闪电再度给了我视力。格子的那一边,映照着宛如幽鬼似的友人的脸。而那再度成为残影融化在黑暗中。

  就只如此,京极堂--神社,拒绝下达神谕。

  「我一直到你愿意接受这个工作为止,就站在这儿不动!京极堂,听好,我是讲真的。」

  我用力地喊出几近哀怜的高亢声音后,就随地坐了下来。瘫软了似的我把背靠在捐香油箱。全身的肌肉仿佛协定好似的整个松弛了下来。暖热的雨,叭哒叭哒地很快地濡湿了身体。

  我疯了吗?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为什么我如此地害怕那个少女呢?

  少女笑着。

  白色的宽松衬衫、暗色的裙子,窥视到两只白色的足胫。

  一条鲜红、鲜红的。

  --呵呵呵。

  --来玩嘛!

  在我的耳边、我的耳边,淫荡地。

  不,不是,淫荡的不是少女。

  是我。

  我在■那个时候■,那个少女。

  久远寺梗子。

  这只手腕残留的感触并非是前世的记忆。我的学长所喜欢的人,在那家医院的受理处前,白色的足胫,红色、红色……

  啊!

  所以我跑了。

  不是娼妇的未婚姑娘,会说『来玩嘛』这种淫荡意思的话吗?

  这是怎么回事?

  我尽全力逃走了。

  我疯了吗?不,我没有疯,怎么会疯?我逃走了。

  穿过鬼子母神一直跑。杂司谷的森林沙沙沙地作响,很暗,漆黑的暗。穿过墓地我跑着,我回去的地方在哪里?只有那个宿舍,只有中禅寺、藤野牧朗等待着的学生宿舍。

  门开了。

  中禅寺站着。对了,告诉他所有的事吧,这样的话:

  「中禅寺,我、我,藤牧学长爱恋的姑娘……久远寺梗子……」

  「从此以后,就别再说从前的事了。十二年前的已被切割的现实等那样的东西……谁也不看。」

  中禅寺……不,京极堂将带着把手的烛台点亮站着。

  我简直就像滚落在坡道似的,回到了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

  「总觉得最有必要除掉附身物的好像是关口,是你唷!」

  京极堂说道,蹲了下来,用烛台照着我的脸后继续说道:

  「你脆弱的神经撑不过三天。简直是爱管闲事的老师!虽是夏天,也会感冒的。」

  我完全湿透了。而且身上到处擦破、渗着血,撞到石头台阶似的右足胫黑红地肿了起来,连裤子都破了。大概接近三小时我似乎都处在飘浮在过去记忆的状态中。

  大颗的雨变成了雨雾。

  「我接下这个工作,不过我很高价的唷!」

  我无法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那么,京极堂,你接受吗?你要解开久远寺的诅咒吗?」

  「但是有条件,你不接受的话,就拉倒!」

  京极堂边看着我的脸,用一贯的表情淡淡地继续说着。我没出息地唯唯诺诺地听着他的话。

  「首先,今晚八点钟。由于我也有想调查的事。地点是藤牧失踪的那个密室,其他地点不行唷。到那时间以前,先将久远寺家有关系的人全集中在隔壁房间……时藏夫妇可以不用找来。连你的份儿,先在书库里,准备五张椅子。梗子小姐睡在床上所以不需要,我的也不要,然后……」

  京极堂的话暂时中断。他从胸前拿出手怕递给我,可能是要我擦干身子吧。我不知该不该接受,一迳地抓在手里。

  「接下来,很重要,听好!连络木场,要他准备两三名健壮的便衣警察,然后要他们在随时都可以闯进来的,像庭院或其他房间伺机行事。」

  「但是……那……」

  「反正今天一定要解决,明天那些家伙们就会闯进来吧?只不过是提早几个小时吧。」

  「话是这么说……为什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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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是要他们逮捕想逃走的家伙。」

  「你的意思是说,解开诅咒后就会有想逃走的家伙出现吗?那……是藤牧吗?还是……?」

  「你还是别想太多的好。恍惚的脑袋再怎么想也……对了,这样的话,差劲的思考才可以休息呀。接下来……」

  「还有呀?」

  「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做。」

  「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终于用手帕擦了脸上的雨。

  「除了刑事警察,还要救护车……对了,找个像法医里村君那样,总之,找医术高明的在一旁待命,做好无论何时、受了什么伤都能救命的准备。所幸地点上没有设备上的问题。我再重复一次,不管直接、间接,因我的行为而出现死人的话,绝非我本意。绝对不干!」

  我表示接受条件。时间已是清晨五点,由于恶劣的天气完全将太阳遮住了,黎明一直都不来。我有如徘徊在醒不来的噩梦中,一直在发呆。

  在京极堂家洗完澡的我,在常去的房间里短暂地休息。将座垫折成四块放在颈子后,我简直就像猫似的弓起背,在仅有的短暂时间里很贪婪地睡着了。

  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九点。雨还在下,已看不到京极堂了。桌上放着这个家的钥匙,摆着一封看不出是漂亮或不漂亮的字所写的信。

  内容真是无趣。为着出门时锁上钥匙啦,钥匙是复制的所以带走也没关系等。

  因为不想回家,在旧衣店买了便宜的敞领衬衫和裤子。在等候修裤脚的时候,我观察了现在穿的裤子,不仅是破了,由于被雨和泥土和血所沾而形成的污痕,根本就无法恢复原状了。没有办法,只好拜托店主,把裤子和衬衫一起扔了。旧衣店主道出莫非遭遇山贼了等等,这种奇妙的时代错误的事情。

  觉得好像很久没回家了。妻子的脸突然浮现了,我的心情变得想念又疲倦般。

  吃过已晚了的中餐后,在食堂借了电话告诉木场详情。

  木场说道,京极堂这小子故弄玄虚后,豪爽地笑了。然后说七点钟在晕眩坂下,会开吉普车去接唷。

  然后,我想打电话给凉子。但是手拿着听筒,我非常地犹豫,原本应该比木场更早联系的,但简直拿捏不准不知该说什么好。被食堂那眼神很差劲的老板瞪着,我半自暴自弃地下了决心。

  我跟凉子说:

  「今天晚上,我带阴阳师去拜访。」

  凉子被我那唐突的说话方式吓了一跳,但结果还是和她约定晚上八点以前,集合家人及准备五张椅子。如京极堂所言,我的脑袋似乎有些恍惚,完全无法拟定很灵活的策略,只简单地说了要件反而好也说不定。

  挂断电话,我有些担心凉子到底要如何说服那好说理论的父亲,以及冥顽不灵的母亲?而且,对于没提到木场这个伏兵存在的犹疑,使我感到忧郁。

  我究竟在做什么?争取到一天时间,结果什么也没做的白白浪费了时间。

  我在思考。我在设法使京极堂所言的像在休息般的差劲的思考运转起来。

  不明白的点太多。不知道到底什么是谜?藤牧确实消失了,婴儿不见了,但如果说这就是谜题的核心,我又觉得未必如此。我应该看到的「象」,到底是什么?

  头脑里面模糊地白蒙蒙一片。少女!久远寺梗子,在那阴影中隐约地忽隐忽现。

  很闷热。可是雨势逐渐增强似的。我想去令人安心的地方。我一方面为了躲雨,进了车站前再恭维也不算干净的咖啡店。播放着不曾听过的古典乐的店里,微暗,室温和外面没什么两样。

  连络京极堂家,主人回到家了。告诉他,木场七点钟会到坡下来接。店里的电话是那种和装满不同性质的最新式高度传真电话机,我感到有些不相称。

  坐在弹簧凸出很不好坐的椅子,一面喝着香喷喷的温热咖啡。我觉得很放心,稍微打了个盹儿。

  大约六点五十分,我站在晕眩坂下面,亦即被圈围着墓之町的油土墙所隔开的坡路入口处。由于不曾重新站在这里,可能雨景也有关系吧,已看惯了的风景竟感到非常的新鲜。

  嘎地出现很夸张的声音,泥水一面迸溅着,两辆吉普车很唐突地抵达了。驶在前面的吉普车的车门半开着,看得到木场那有如兽头瓦的脸,然后以不输雨声的一贯高亢的声音喊道:

  「别在雨中等,赶快上来!」

  我收起伞,小跑步地趋前,坐进后面的座位。虽然只是短短的距离,但毫无用处的我仍然淋得湿透了。

  「这家伙叫青木,嘿,可以说是俺的部下。后面的车子坐着里村和他的助手两个人,然后坐着叫木下的魁梧家伙。木下是柔道高手,这青木呢,呵呵,一般是叫特攻击破!」

  这个叫青木很一板一眼的青年说道,学长别再说了,害羞地和我打了个照面。

  总是很饶舌的木场,不知为什么只在今天显得沉默寡言。我也不多话,车里轻微地充满紧张感。

  「那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木场说道。雨宛如抽丝似的变小了。车外,简直就像透过毛玻璃看似的朦朦胧胧。

  在黑暗的坡道中途,隐约地闪烁着亮光。木场眯起眼睛说道:

  「哼,鬼从山上下来了呢。」

  黝暗的黑色背景,浮现出星型。是晴明桔梗。是那个灯笼。在烟雨朦胧的晕眩坂上,浮现一个打扮怪异的男人,撑着粗制雨伞,墨染似的黑色和服外衣,薄薄的黑色外褂也染着晴明桔梗,手上戴着手套,黑色袜子、黑木展,只有木展绳是红色。

  是京极堂。

  京极堂终于沉重地慢慢地走下坡路。

  朋友的眼睛四周访佛化了妆似的显现阴影,看起来有些憔悴。

  这是这个男人的另一张脸。

  京极堂无声地靠近,无声地打开车门,无言地坐了进来。

  可能清一色黑色的关系吧,没怎么淋湿的样子。京极堂简直当我是无形似的,无视于我的存在,探出身子,在木场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木场也附和作了回答。是在商量办事步骤吗?也许是不想让我听到的内容。我噪声不语,宁可不看地将视线游走窗外。但是,窗子就只映照着我那发楞的脸,几乎看不到风景。

  铃!我觉得风铃似乎响起。那当然是幻听。

  木场介绍了青木。青木用挨骂了的学生的眼神看着京极堂后说道,我是青木。

  「约好在现场和敦子碰头。我有事情想问她,取得连络后她表示也要去。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只好让她帮忙。事后才通报请谅解。」

  京极堂只说了这些以后,就完全地陷入沉默了。

  雨夜中的久远寺医院,不过像一个荒废了的巨块罢了。为了不让人起疑,吉普车在十字路口的前方停住,我们朝那个巨块走去。门前,中禅寺敦子举着大大的蝙蝠伞,孤单地站着。

  中禅寺敦子认出是我们以后,默默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加入我们。

  木场警察组一行六人,悄悄地穿过庭院直接向小儿科病房走去,先暂时在森林附近伺机行事。我和中禅寺兄妹先前住本馆的正面玄关。

  玄关混乱的模样和昨夜几乎没变。可能是对整理灰心了吧。失去了障碍物的刚进门的那块地方,雨毫不留情地飞溅进来。碎成片片的玻璃碎片加上灰尘之类飞散四处,已经呈现废墟之相了。玄关的电灯也遭到破坏,仅仅被遥远走廊的电灯照射的这个景象,更增加了荒凉感,很强烈地引起我的不安。

  凉子站在废墟里面。

  「恭候大驾!」

  凉子穿着白色宽松的上衣、黑色的裙子,和前天一样的打扮。

  「凉子小姐,这位是……」

  我该做介绍正回过头去时,京极堂已甩干粗制伞的水滴,以如乌鸦般黑衣的姿态,和凉子对峙着。

  「终于见面了,久远寺凉子小姐。」

  京极堂完全无声地越过我,走向前去,自我介绍说道,我是京极堂。

  「你是……阴阳师吗……?」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转达的,不过,按照旧的称呼是可以这么说。大家都到齐了吗?」

  「全在指定的书房隔壁……。你真的、真的是说能为这个家解开诅咒吗?」

  京极堂噗哧笑了,说道:

  「什么?栖住在这个家中的坏东西……是的,是来对付姑获鸟的。」

  「姑获鸟吗?」

  「害怕没来由的东西,人们大笑后返回了。」

  「你念的是出自《诸国百物语》的典故。确实是第五卷……『鹤林姑获鸟怪物』……吧?」

  「真不愧那么了解。虽然非我本意,但我正是那里面上场的愚蠢武士呢。」

  「你说的是,杀了以后才知道不过是五位鹭(译注:中型的鹭,背是黑绿色,翅膀、腰和尾巴是灰色,头部后面有细长的白色羽毛),不过,也许是真的怪物也说不定。」

  「反正都一样。」

  京极堂眼光锐利地看着凉子后,笑了。

  对不了解典故的我而言,简直是莫名其妙的应酬。

  黑衣男人和黑白照片的女人。色彩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于是,我不由得顿悟了。不该带这个男人来的。京极堂和凉子是不能让他们碰面的那种人。

  凉子与榎木津是人偶。换句话说,不是这个世间、是居住在彼岸的同一种人。可是,京极堂不同,这家伙不是人偶,是操纵人偶的人。虽然没有根据,但是比警察、比侦探更握有使这个家崩溃力量的,也许是这个男人。

  然后,我把这家伙带来了。

  是我。

  突然,我感到恐怖。

  可是,已经晚了。在凉子的引导下,京极堂开步走了。

  那时,传来夹杂着雨声的婴儿哭声。

  我全身浸在冷水似的起了鸡皮疙瘩。

  是产女。

  不,那一定是前天夜里诞生的婴儿。

  「老师!」

  被中禅寺敦子一催促,我迈出僵硬的脚步。凉子在途中,站在看来像护士休息室的房间前,说道:

  「再来就麻烦你们了。」

  换句话说,在这个本馆里,的确是有婴儿吧。

  为了走出回廊,必须再穿上鞋子。由于袜子湿透了,我很费了些时间。

  穿过别馆,新馆小儿科病房终于出现了。我有如下了决心般跟着前面三个人走。

  凉子先走进寝室后,京极堂用眼睛做暗号,把妹妹招了过去后低声耳语。显得有些紧张的中禅寺敦子,等慢吞吞地脱鞋的我换上室内拖鞋后,从正面的门走到走廊不见了。大概是要去开后门让木场他们进来吧。

  京极堂示意我先进去。

  我踌躇了。一打开门,紧张的眼神就会全集中在我身上吧。

  然而,我的担忧,从某种含意来说竟落空了。当然是受到了注目,不过久远寺家人的视线都同样地没有霸气。事务长似乎将昨天的胆怯踢开了似的,姿态坚定,院长则如同住常很懒散地敞着胸、翻着白眼,内藤在窗边抽烟、斜着眼,个个只是很专断随兴地闲散地看着我而已。

  「怎么,是你呀!不就是前天那个侦探先生吗?嗯,后面那位是祈祷师吗?真是的,侦探后面来的是祈祷师。凉子,配合你的滑稽剧仅此一回喔。难保不再传出奇怪的谣言。每次一有什么,玄关就会被破坏,真伤脑筋!」

  从语气来推测,院长丝毫没有严重地看待事态。

  后面两人沉默着。凉子站在密室的门前,向这里--不是我,望着的是京极堂。

  「到底想做什么,想把这个久远寺家怎样了?」

  事务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入口处,京极堂巧妙地擦过我身边,进到房间。

  「你是祈祷师吗?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是骗子,我可不放过你!拙荆虽然信仰虔诚,但如你所见她在动摇呢。我可是科学家唷。」

  院长用粘糊糊的眼神、简直就像在估价似地盯着京极堂,以一贯缩下巴的姿势牵制着。

  但是,祈祷师毫无所惧。

  「如果你是科学家,我倒希望你稍微再冷静地判断自身所处的事态。」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大致预测到我现在开始要做什么,结果会怎样。」

  老人的表情瞬间吃了一凉似的,像章鱼般突出嘴唇:

  「你在说什么呀。很不巧地,我一概不了解驱魔和加持祈祷之类的,所以没有被祈祷师教训的道理。第一,我不信幽灵呀作祟什么的。」

  京极堂悄然地绕到老人身后,望着老人头发变稀少的后头部,脸色不变地说道:

  「我也不相信这些东西,老人家。」

  「你说什么?」

  老人发出荒腔走板的声音。回过头去,那里已没有人,他再度遭到绕过去的黑衣闯入者对他后头部的攻击。

  「别再伪装自己了。这个世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只存在着该存在的东西,只会发生该发生的事。」

  老人的脸有如煮熟了的章鱼似地转红了。

  京极堂巧妙地避开老人的视线,彻底地从后面搭话。老人最后停止了用眼睛追京极堂,就那样红着脸将视线投向下面。

  「即使不相信,但事态大致如你模糊想的那样。我是为了打开那扇门,将你们引进去而来的。」

  「那、那无聊的,你,再怎么样……」

  语焉不详的老人沉默了。有如死神的黑衣男人,以更低的声音说道:

  「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就好了,很简单的事。」

  有如蜘蛛逮住猎物般,老人掉进京极堂的掌中了。就像我曾经历过的那样,我如此认为。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宛如等候上场似的,内藤提高了声音:

  「凉子小姐带来的人,真的很精采地违背了期待。不戴鸭舌帽一副航空队员打扮的侦探刚一现身,这会儿,又来了个穿和服的祈祷师。说是驱逐恶魔啦击退怨灵啦,我虽然曾想象过会出现在山中修行的和尚,或比睿山的和尚兵,不过,果然像是歌舞伎里的助六(译注:江户中期,京都侠客万屋助六,和妓女杨卷一起自杀)哩!」

  京极堂的装扮其实和助六完全不同,但确有一脉相通之处。

  「而且,还说不信灵魂。我虽然不成熟,不过倒自认还有辨别力。我到现在还没见过,有不相信灵魂说的宗教者的先例呢。」

  京极堂这一次站到歪斜着的内藤面前,说道:

  「听好,佛教的基本理念是轮回转生。保全一生的人,一定会在六道(译注:众生依据善恶之业住赴的迷界,亦即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再度接受生,也就是说没有时间去迷惑无法超渡,佛教本来就不承认灵魂的存在。至于基督教呢,这一方则是不受洗的话,死者就入地狱,而有信仰的人,会受天主宠召,相对于神的恶魔是存在的,这方面也是没有谈论灵魂什么的空隙。至于回教,也没什么大的差别,遵从可兰经、如何按照阿拉的意思生存才是问题,做得到与否足以决定死后前住的地点。没想到被称作世界宗教的三大宗教,全都不欢迎可疑的灵魂。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宗教是为了生者而存在,并非为了死者。」

  京极堂声音高亢,而且用口若悬河的语调一面说,亦步亦趋地紧接道:

  「也就是严格地说,身为宗教家,和承认灵魂的存在,大部分的时候并不是两立的,内藤先生!」

  态度是高压式的。

  「所以,你应该改掉那不成熟的认识,而且……」

  京极堂挑战似地继续说道:

  「正确地说,我不是宗教家。……就和你不是医生一样。」

  内藤慌张地抬起脸来,京极堂捕捉住了他的视线。

  内藤瞪着京极堂。

  「不过,你是来解除诅咒的吧!不是宗教家的人,如何解咒呢,你能做什么?」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来把你们引进那扇门的。」

  内藤随指头所指望着门那个方向,然后,瞬间,感到害怕了。

  「小、小姐,很遗憾,我无法参加这个降灵会啦除灵什么的。如果这样,还不如让可疑的侦探先生来搜查得好。即使礼让百步,承认这人是非常灵验的灵能者!牧朗君还活着。这种人没什么作用。」

  凉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飘忽地眺望这个似乎已是尽头的世界。从窗帘的缝窥视得到窗外。

  「内藤先生,你这么害怕进到隔壁的房间呀?」

  「你在愚弄什么嘛!」

  「你固执地主张牧朗氏还活着,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什么的都没有,你……」

  「那不是你希望的吗?你有那种其实并不希望他活着,但如果没活着你可麻烦了的理由。」

  「那又怎样……?」

  「不用担心。」

  「虽然不用担心但牧朗氏恰巧也死喽。」

  全部的人都吓了一跳。任何人都不这么想,而且没说出口的事情……连榎木津都不肯定的事,竟被这个突然来到的闯入者干脆地说了出来。

  「死了……」

  凉子慢慢地将视线转向京极堂。

  「是的。然后,内藤先生,他紧紧地附在你身上。」

  内藤的脸眼看着转为苍白。

  「你、你、你不是说灵魂不存在吗?你作弄人也要有个限度!」

  「我只说了不相信哩。对于像你这种相信的人来说,灵魂可真的在发挥作用呢。」

  「你说我相信什么来着?」

  内藤一和京极堂说话,就完全失去了礼面。他的视线慌张地转来转去,他的话已像是对着屋里所有的人在说了。

  「他失踪以后,你就失去了集中力、睡不着、酒喝得停不下来、参加国家考试落榜、听到幻听,这全是附身的恶灵造成的。」

  内藤茫然若失了。

  「你放客气些!听说你是阴阳师才沉默地听着,一开始就提没灵魂有灵魂的……完全不得要领。」

  事务长开口了。从一开始,京极堂的发言确实听起来表面上并非首尾一贯,但是另一方面,的确巧妙地说中对方心虚之处了。不是不得要领,简直太有要领了。其证据是,院长、内藤不都像打败了的狗一样,沉默着吗?

  「老师!」

  背后传来中禅寺敦子的声音。我的背被她轻轻地按了一下,才察觉自己连门都没关地两腿叉开站在入口处。我走向前去,中禅寺敦子不出声谨慎地把门关上。在她的带领下,木场他们大概进到建筑物里的某个地方,做好任何时候都能出动的准备了吧。

  「听你说了这些话,我更不明白你在这个家,不,在隔壁的房间,到底要做什么?」

  夫人如前天那样,目不转睛凛然地望着前方,绝不看京极堂一眼。但她现在已不像初次见面时绝不让他人近身的激烈的严厉感了。相反地,看起来像努力不上圈套地避开视线的胆小者,这使我产生了复杂的心境。

  「我什么都不做唷。我可不施行像太太所做让人伤脑筋的法术!」

  「你说我施了什么法术?」

  「装傻也没有用。你施行的『式』(译注:式神之略。在阴阳道里,听从阴阳师命令,变幻自在会做出各种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和『式鬼』同),可不是又精采地反弹回来了!」

  京极堂说道,从怀里拿出我给他的下了咒的纸人偶后,宛如遮断了视线似的,夫人的眼前蒙上阴影。

  「这、这是,为、为什么,你……」

  「一知半解是会吃大亏的唷!久远寺流派不仅是附身遗传,追溯根源的话,还不难想象是了不起的阴阳道的一派呢!不过,为了自己好,这种事还是不要轻率地做。不是说害人害己吗?你所施行的落了空的符咒,和自古以来的传说同样,会很容易地遭到回报,只会替这个家造成祸害!」

  夫人的眼睛,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失去了焦点。

  「你说式、式反弹回来……对谁、谁呀?到底……」

  「式,到底是啥玩意儿呀?」

  院长不像在问谁,他自言自语似地问道。答话的不是京极堂,是凉子:

  「所谓式神,指的是阴阳师等使役的鬼神。」

  院长混乱的眼神投向京极堂:

  「不信任灵魂,却信任鬼神妖怪之类的吗?」

  京极堂扬起半边眉毛。

  「大小姐的说明有些太文学性了。」

  他说道:

  「所谓式神,是赋子『式』人格化的称呼方法。所谓式,对了,就像葬礼仪式啦毕业仪式啦的式……呀,这和方程式的式一样。」

  「不懂。所谓的方程式,是那个一加一是二的方程式吗?」

  「是的。在那种时候,一这个数字也就等于存在本身。比如说,这里有一个苹果吧,再拿来一个的话,会怎样呢?」

  「那就变成两个苹果了吧。一加一是二吧,没有其他答案了。」

  「真爽快!正是这样。所谓法则,是不能擅自更动的。一加一,一定是二。但另一方面,那是将『苹果』以苹果的集合来综合,但那只在无视个别的差异将其记号化了的时候才有效。再如何地努力,自然界里是不存在『两个苹果』的,只是有一个苹果和另一个苹果而已。苹果一个个都各不相干。换句话说,这里所说的『苹果的记号化』,实际上就是『咒术』。然后,『加』的这个概念,就是『式』。『加』也就是『施行式』这个行为。」

  「你的说明很高明,不过,有一点儿诡辩。」

  院长面不改色地说道。以他来说,只有这个黑衣闯入者暴露出缺点,他才有救,除此以外,无论是怎样思路井然的解答,怎样的内容、感想,都一样。

  「换句话说,虽说施行式,但也不是操作超自然不可思议的事。那并不违反自然的运行和法则。只不过,差别在于是否有人为的意思介入,结果是非常的理所当然。但是,如果不了解『式』、只看答案的话,由于不了解结构,所以看起来会觉得不可思议。这很像未开化的人将收音机当作魔术。事实上,由于受了在中国的蝴蝶拍翅膀的影响,使欧洲的天候发生变化的事,实际上是存在的,换句话说,虽然是一张纸片,但只要使用方法弄错,也可能使人的一生为之疯狂呢。不过……」

  京极堂转身对着老妇人。

  夫人不变地面朝向正面,凝视着虚空。

  「弄错了式就绝对无法得到正确的解答。针对一,而想要三这个解答的话,就得加二,还是乘以三,或者加五再除以二。如老人家所说一加一,一定是二。」

  「我把式施行错了吗……?」

  挤出来似的声音。

  「由我来说的话,算是错得很离谱吧!总之,目标牧朗氏已不在人世,你所施行的式全都回来了……」

  京极堂迅速地将脸转向凉子。

  「带给小姐不幸!」

  感觉到夫人的身体失去了生气。

  「经过了几百年,一代代地诅咒着这个家的,其实是你们自己,这件事……太太应该更早察觉了才对--」

  已没有人开口了。幸好目前在这个场合,完全没有人拥有妨碍京极堂行为的力量。

  「呵,大致都照会过了。关口君,赶快结束吧!」

  京极堂招我过去。略微回头一看,带着紧张的中禅寺敦子,凝固在入口处般地站着。

  京极堂用手制止想打开门的凉子后说道:

  「没关系。」

  然后,催促我打开门,表示要进去了。我笨拙地握住门把。京极堂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别后悔喔!」

  门被打开了。而且这一次,是用我的手。

  传来一股特别的气味,还有低温。数量庞大的书籍的墙壁。和前天完全一模一样。

  不过,梗子右侧床边,整齐地并排着五张和床平行的折叠椅,另外,在医院常见到的导管上挂着白色布的三张屏风直立,像要遮掩她那可怜的下半身似的。这是有意隐藏妹妹悲惨姿态的凉子的心意。

  京极堂看到以后,相当长时间地显露厌恶的表情,然后略微窥探了我的脸色,吐了一口很大的叹息。于是死心了似地微摇了摇脖子后,舍弃了从刚才就陷入失语症的我似的,他快步走近梗子枕边。

  追着京极堂似的我游动着视线。在他到达的地点屏风的后面,是梗子的脸。

  憔悴到了极致的脸。是的,她就是那个时候的少女。我再度预感到脑袋里模糊地一片白茫茫。但是,那个预感在间不容发之际落空了。记忆并未混浊,只是类似晕眩的混乱通过眼球内而已。

  「是久远寺梗子小姐吧,幸会!我叫中禅寺,是牧朗先生学生时代的朋友。」

  京极堂低声地自我介绍。梗子现出不理解发生何事的呆然若失般的表情。

  「哎,怎么办。」

  她说道:

  「我先生不在。你虽然特地来,但如你所看到的,我这个怀孕的身体无法自由地动呢!」

  「请别担心,就这样躺着吧。太太,请告诉我,肚子里的婴儿长得很大了似的,会不会从肚子里跟你说话呀?」

  梗子非常高兴地笑了。

  「啊啦,很遗憾,还不曾有过呢!」

  「啊,那么,也没有向你下过命令吧。」

  「喔,婴儿会做这种事吗?」

  「也有这样的呀。不过,这样的好,你的娃娃还没跟你说话哩!」

  「我还没有这种感觉,不过,这个孩子暂时还不出生真没有法子呢。」

  梗子又笑了。

  「太太,现在仍爱着你丈夫牧朗先生吗?」

  「当然呀,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呢!」

  从我的位置虽然看不到,但我想象梗子一定在摩婆着膨胀的腹部。她的眼睛显露的已然不是看着这个人世的眼神了。

  「我听了这些以后安心了。因为牧朗先生从十二年前,就爱恋着你呢。总之,还写了不擅长的情书哩。」

  「我可不知道情书什么的!」

  「我想是吧。因为很遗憾那封信■没有转到你手上■!」

  和我当时所经验的一样,梗子对情书这个字眼敏感地作出反应。但是被京极堂间不容发的回答泼了一盆冷水似的,野兽的眼睛立刻失去了颜色。

  「你说……没收到吗?」

  「是的。你当然不知情。不过,他写了是事实喔,因为要他写的就是我。」

  胡说!送信的是我,收到的不是你吗?

  我在内心如此喊叫,但是无论如何声音都出不来。我的主张,只不过变成呜呜地呻吟声,很虚幻地消失在空中。

  梗子简直就像女童似地扭曲着脸,眼泪纷纷掉下,哭了出来。

  「那么,那个人真的寄了情书……?」

  「当然。牧朗先生对这种事很认真,除了你以外的女性,都看不上眼。」

  「那个人、那个人对姐姐……」

  「那是你误会他了。从十二年以前就……然后现在仍觉得你很可爱吧。」

  「那、那、那么说……」

  梗子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京极堂,视线仿佛依赖着黑色装束似地缠着。

  「他是一个拙于向别人传达自己情绪的男人,你也是。你们不过是擦肩错过。换句话说,就像扣错了钮扣般。这是哪里都会发生的并不稀罕的事。」

  「但是,那么,我……多愚蠢呀……!」

  「没关系。他一定会原谅你。不过,为了这一点,你必须回想起所有的事情。」

  「想起……?」

  「是的。你和那个人的事,那一晚的事。你做了什么事……?」

  梗子的瞳孔开了。

  「嗯,慢慢地回想。不急!那个时候到了会有暗号。这么做的话,会原谅所有一切!」

  发生耳鸣。

  「牧朗先生会出现吧。」

  有如提高收音机的音量般,雨声的嘈杂突然袭向我。

  京极堂回过头眼神如狼般锐利。

  「关口君,由于很无趣的结界(译注:僧侣为了修行,围起不让外人进入的木栅栏)围了起来,必须花点儿时间。你好好地用眼睛看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要记住唷!我并不知道你说的话,究竟有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但是你以后必须作证吧!嘿,你的座位在这里。」

  京极堂指定的我的座位,是在梗子的脚下,亦即五张并排的椅子中最接近门边的椅子。

  我坐下以后,京极堂打开门,招进久远寺家的人。

  完全失去血气、苍白到透明程度的凉子进来了。接着是事务长,头发乱了,低垂的脸显得相当疲劳。始终不镇定的内藤进来了,没有焦点的眼睛有如宿醉未醒般鲜红地充着血,额头上浮现湿了的珠子般的汗。接着的院长红着脸,他的眼睛看起来几乎是闭着的。

  脚步沉重,空气沉滞。

  依京极堂的指示,梗子枕边是凉子、事务长、内藤、院长,依序地坐了下来。很巧地,正是进房间的顺序。我看着邻座院长的侧脸,他果然紧紧地闭着眼睛。

  京极堂让大家都就座了以后,非常缓慢地以慎重的动作关上门。然后,不出脚步声地移动,站在凉子和梗子的中间。

  于是,那些咒语突然造访。

  「曩莫三曼多缚曰罗多仙多摩诃卢舍多耶苏婆多罗耶吽多罗多含满!」

  是真言宗的咒语。全部的人当然都吃了一惊。

  京极堂双手交织在前面,这种姿势以前曾听说叫内缚印。手印产生了变化。两手中指直坚。

  「谨请甲弓山鬼大神降临影向此座,缚住邪气!」

  起初,以为可能是密教真言,但又觉得不是。读经和祈祷文都不一样。比较接近咒文吧。不,仿佛是在说什么故事似的。咒语的声音慢慢地变大了。

  「请将阻档当家久远寺某某之物收拾至此,临、兵、斗、者、皆、陈、裂、在、前!」

  九个字。京极堂的手刀在空中纵切五次、横切四次。

  「燃烧不动明王火炎不动明王波切不动明王大山不动明王吟伽罗不动王吉祥妙不动王天竺不动王天竺坂山不动逆行逆行下!」

  咒语的调子变了。就在那时,事务长的样子发生了异样。

  简直就像患了疟疾似的,喀哒喀哒地打颤,一副受不了似的,看样子是想按住眼角,但手却举到额头,然后齿根不合似的以咕喊咕喊的语调,发出带悲鸣的声音:

  「停、请停住!那是……」

  「曾听过吗?」

  京极堂停止念咒,盯着老妇人看。

  「很像吧。这是不动王的生灵回返。如果不喜欢这个的话,对了,那就弹弓弦吧。」

  「啊,你……」

  「使用弓的咒语法,在阴阳道是称为蟆目(译注:孔如蟾蛤之眼,以揪树、梧桐等制造的大型锋利的箭头,由于风穿进洞会发出声音,可作为降服饮魔之用),蟆蛙,就是蟾蛤。」

  「呜呜呜!」

  泄出呜咽声。

  京极堂无视地再度念起咒语:

  「让对方开出血花、破裂成灰尘!」

  老妇人已达到了极限。

  「啊,原谅、原谅我!我不过是做了和母亲所做一样的事而已。」

  「住嘴!」

  凉子突然站了起来。

  现在的声音是凉子的声音吗?我在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于是,为了必须确认,很快地抬头看到凉子的脸的我,这下子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

  脸不一样。眼睛虽然大大地张开,但是,那里面却没有眼瞳。

  「我的……」

  凉子宛如配合京极堂的咒语似的缓慢地旋转着上身,好像被什么附身了。这人不是凉子,我战栗了,没听过的声音。凉子喊道:

  「把孩子还给我,你……」

  「哇啊!」

  喊叫的是内藤。

  「俺不知道,俺只是看到而已。俺啥也没做。引诱我的是对方。恨、该恨的人,不是我。」

  「罗嗦,别撒谎!你也一样。」

  凉子,不,曾是凉子的女人,更加地提高刺耳的尖声说道:

  「你们,把我聚集在一起的重要东西全糟踢了!我确实看到了,我就在那里,你们这些人杀了那个人!」

  曾是凉子的女人,大大地转动颈子,诅咒的话吐散在站着的那附近。绑着的头发散开了,浮在额头的血管激烈地颤动着。和此同步似的我的悸动也变快了,脑袋又是一片空白。

  「是你!是你杀的!」

  厉鬼相貌的凉子想攻击内藤。理应刻意阻止的老妇人,紧紧楼住她。内藤似乎已到了恐怖的临界点,他从椅子跌下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凉子、凉子,原谅我、原谅我!」

  「放开我!杀人犯!」

  凉子推开老妇人后转向妹妹,但是梗子动也不动。不,从一开始就没有表情,她的灵魂现在并没有看着现实。

  「你也是!」

  京极堂从后面抓住想要攻击妹妹的凉子的脖子。

  我心脏的跳动达到最高潮,世界在一瞬间停止了。

  「不想见到你,退下去!」

  京极堂说道,把嘴巴凑近凉子的耳朵,低声地说些什么。

  凉子停止了行动。

  缓慢地转向这一边的那张脸,微微地带着笑意。

  然后,在这个时候。

  铃!风铃响起。

  「喀喀喀喀!」

  不是人的声音。

  是鸟声。

  梗子一面发出鸟叫声,直起身来。

  实际上看来是很慢的。

  就像慢动作似的。

  屏风倒了下去。

  梗子的胸部敞开。

  膨胀隆起的腹部露了出来。

  然后迸开了似的。

  肚子裂开了分辨不出是血还是羊水的水沫,喷溅到接近天花板,飞散了。

  把床单濡湿透了。

  滴滴降落在十字型的日光灯。

  落在屏风的纯白上。

  我也失去了平衡,但.慢慢地倒在地板上。暖暖的液体滴了下来。

  倒下的屏风弹跳在地板上。

  然后,对面,有一个巨大的婴儿滚倒在那里!

  为什么?

  虽然才刚出生却穿着衣服?

  光滑的滑溜溜地浸在羊水里。

  --藤牧先生。

  生下来的是藤牧先生,不!

  是「久远寺牧朗的尸体」!

  在混浊变薄的意识里,我非常清楚地看到。

  虫子缓慢地爬在那个曾见过的深度眼镜的镜框。

  那是座头虫。

  然后,我丧失了意识。




   陆
  
  乱窜在多重结构的建筑物当中,我被追着。回过头去,可以看到伙伴们一个个被杀。我停止呼吸、弓起身子,装成死了的样子,安静地看着那个。然而,看不清楚,双眼混浊的关系吧。不,四周很黑、非常黑。

  比较是生长在都市的我,从未经验过如此程度的黑暗。

  在异乡的夜晚,别说电灯了,连火把的光亮都没有。有豹脚蚊。不,不是蚊子,是来历不明的昆虫,一不注意,会产卵在皮肤下面。

  小队全部被歼灭了。部下除了一个人以外全死了。是我的责任吗?

  那个令人害怕的声音是什么?是鸟吧?

  --森林的鸟,在夜晚也会啼叫。

  有个男人。很黑,所以看不出是谁。

  天亮以前,就不动地等着吧。左边右边都分不清,而且,如果踏进墓地的话,那可惨了。

  --一直待到早晨。会被青年大兵捉住,你想做俘虏受侮辱吗?或者宁可自己了断?其他部队的队长,都这么做。这就叫玉碎!

  声音高亢的男人说道。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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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感到害怕。平时那样地厌恶活着,一心一意想逃避这个烦琐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说,始终想死的这个我。

  --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已经不能后退了,所以只能住前进。

  高亢的声音如此告示。这个死里逃生部下的名字叫什么?

  无法挽回的事。

  快断了的腰有如腊制工艺人偶般,白色的皮肤冷嗖嗖地冰冷,然后,红色、红色的鲜血。

  我想破坏什么。虽然很容易打坏,但是破坏了一次,就不会再复原。

  必须得快,不能待在这里,胆小的我一定得逃。

  去哪里?那里!那个四角灯神社的鸟居。但是,去那里不是必须穿过墓地吗?

  --在做什么?

  身体不听使唤地动弹不得,脚绊住了,黑暗缠了上来。如此程度的黑夜不曾经验过。不,不对!那一天也是这样,那个、那个夏天的晚上。

  「呜哇!」

  死里逃生的部下,用纳闷的表情窥探后面坐着几个应该已死去的军人。中禅寺敦子在他们旁边。

  「噢,回过神来了吗?」

  木场--这家伙的名字叫木场--用高亢的声音说道,递给我手帕。

  「流了好多汗呢。是不是感冒了?事实上,我在等你苏醒过来,能说话吗?」

  借助木场的手,我起身了。是在床上。

  「我做了在战地的梦。敌人攻打过来那一晚,我和老爷两个人逃跑了。」

  由于醒得很突然,还记得那个部分。但我不认为只有这些。令人厌恶的梦。问了时间以后,军人,不,是木下吧,以坐立不安的语气告诉我,十一点钟。啊,模糊不清的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完全恢复了记忆。

  「十一点,你,是晚上?还是白天?」

  「喂喂,你从昨晚失去意识后,就一直睡在这里。现在是上午十一点!」

  木场说道。对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失去意识前瞬间发生的事。眼睛即使不闭起来,也像电影般能够重新再现。

  京极堂的手提着风铃,那是一直挂在那家伙的屋檐下的东西。屏风倒下来,木场他们几乎同时飞跑进来,穿着白色医服的救护班,带着担架随后蜂拥而至。木下把一面大声叫唤、举止粗暴的内藤倒剪双臂。即使如此,内藤仍想逃走,挣扎着手脚很狼狈地做着抵抗。吓呆了的老妇人,由青木保护噢噢地毫无意义的一直哭泣着。木场像是在告诉脸完全失去血色、恍惚地站着的院长什么话,但老人并没有在听的样子。凉子、凉子怎么了?京极堂一副死神似的表情,走过我面前。开着的门的那一头,看得到中禅寺敦子发呆的脸。京极堂略微看了我一下。

  --这是你所期待的,满意了吧?

  在逐渐变模糊的意识中,我找寻着凉子,凉子……

  凉子笑着。

  这些一定全是在仅仅数秒之内发生的事。

  「相关者全部处在精神错乱的状态,所以完全不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但是,既然出现了一具尸体,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放手不管。权宜之计,首先将此处当作搜查本部,也要求援助了。从今天早上开始,鉴定者也进了房间调查了,但是,事情的全貌仍……不,连轮廓都看不出来是杀人,还是尸体遗弃……?不,因为在房间,所以不算遗弃吧!」

  「京极堂怎么了?」

  「那家伙很快躲起来了。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

  中禅寺敦子一副很抱歉似地说道。

  「总之,想做调查,但不知问什么好……所以在这里等你醒来。」

  我逐渐认识到直睡到现在的这间房间,好像是久远寺医院新馆的其中一间。

  「老太婆极端地亢奋,老太爷轻微的心机能不全,内藤已经既哭又喊屁滚尿流的,是无法下手的半疯狂状态。」

  「凉子小姐……?」

  「啊,姐姐还比较正常,不过一句话也不说。呵,再怎么刚强,碰到那种状况也没辙了吧。让她在房间休息着呢,当然有人在监视。」

  青木用杯子倒了水端了过来,我喝干了以后想起了京极堂说的话:

  --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话,究竟有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但是你以后必须作证吧!

  原来如此。京极堂早预料到现在的状况。

  「老爷,你没从京极堂那儿听到任何事吗?究竟昨天整个程序是怎样?」

  「什么嘛,那家伙这么说今天会出现一具尸体,可能也会有人受伤,请为他们包扎。还会有家伙想逃,别让逃掉了逮起来。暗号是风铃声--」

  「那么,那风铃不是咒语,是通知你们的暗号呀!」

  「当然。他说如果是风铃,即使雨声再大也听得到。门关得太紧听不到,所以会稍微打开,耳朵挨近点儿等唷!」

  我想起京极堂慎重地关上门。在那以后,木场他们立刻在中禅寺敦子的带领之下,进入寝室然后紧贴在门缝。应对行动应该算很早。

  「程序就只有这样。其他什么都没听说,尽管如此,虽说会出现尸体,但怎么都想不到就滚倒在房间中间!而且,真料想不到事态会变成那样,真令人困惑。」

  「不过,京极堂所预言的全都说中了呢。」

  我们沉默了。

  「总之,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全说来听听吧!」

  木场全身极为无力地说道。

  「那么,你是说那具尸体,是那个女人■生下来■的吗?」

  不等我把话说完,木场发出很大的声音敲打椅子的扶手。

  「有这种荒唐事吗?关口,你不会是神智不清吧。如果开玩笑,可会先把你关进监狱里唷!」

  木场站了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京极堂念完咒文的同时,肚子就爆裂了!然后……那具尸体诞生了。」

  「物、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事吧。肚子再怎么大,难道大到可以装得下一个成年男人的程度吗?这是不符合常识的。」

  「这么说的确也有道理。不过,比普通孕妇大得多喔。」

  「不是这个问题。」

  中禅寺敦子插了进来。她的脸有一些苍白。

  「说是物理性的,不如说生物性的吧。总之,这是我们活着的这个现实世界的常识,所无法想象的事哩。」

  「确实无法想象。不过,我看到了。大体上不是这样的话,那具尸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你也知道那个房间的出口和类似出口的地方,只有一个,而你们就在那里,尸体搬不进去的呀。」

  「可以事先放进去。」

  木场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香烟,衔在嘴上。但好像没有火柴,只能衔着,火没点上。

  「那才不可能!谁、为了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如果这样,那么进房间时马上就晓得了。」

  「难道不会藏在室内哪里吗?」

  「如果不耍骗人的把戏,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不认为那个房间,能够施行尸体突然出现在房间中央破天荒的什么把戏!」

  对了。■那个■是突然出现。不,是■诞生■的。其证据不正是肌肤光润地、粘糊糊湿了似地发着光吗?

  「但是,据你所说,京极堂不是说结界怎么了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把戏?」

  --无趣的结界围了起来。

  京极堂的确如此说过。可是即使耍什么把戏,我不认为只念咒文就能解决什么。

  中禅寺敦子简直就跟哥哥一模一样地用手撑着下巴,结结巴巴地开始说了:

  「即使相信老师说的话……如果以不符合常识的……超自然的作用,那就假定牧朗先生怀在梗子小姐腹中吧。如果这样……牧朗先生是何时死的?何时怀进肚子里?怀着的时候是活着吗?或者是死了以后,才装进肚子里?」

  刚开始淡然地说着的中禅寺敦子,到了后来,语气变混乱了。

  「老师,牧朗先生死了才出生的吗?还是出生以后死掉了?」

  「什么?」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我看到那个的瞬间,就只认识到是「尸体」,亦即■死了后出生的■。不,应该说尸体诞生更接近。我如实地说出心里所想,但尸体诞生实在很矛盾。

  「那么,你是说久远寺梗子把尸骸藏在腹中吗?的确,作为隐藏地方来说,是最好的了,那是找不到的。不过,是怎么放进去的?像不入流杂志所写的什么魔术吗?」

  木场开始焦虑起来。但木下紧接着为木场的香烟点上火的关系,预料中焦虑的爆发总算避免了。

  「或者活生生地进到肚子,在出来以前死掉的?那尸体确实没有腐坏。失踪后立刻死了的话会变成白骨,至少会成为木乃伊吧。但怎么看都像是最近才死的死者呢……。这么说来,牧朗在腹中是活着的吗?这才不可能。啊,真无聊,疯了!完全疯了!」

  木场自问自答之后,再度开始焦虑起来。

  「还不知道推测死亡的时问吗?而且死因什么的……?」

  中禅寺敦子问道。

  「里村现在正解剖中,结束后会来告知。里村这家伙虽然很轻率,不过很高兴专心地在做解剖吧。」

  里村弦市是个信赖得过的法医。能力强、人品又很温厚,不过,是个比起吃三餐更喜欢解剖的怪人。木下为了压住木场的焦虑,这一次,从茶壶倒了茶递给他。顽强的部下有点儿在颤抖。

  「木场先生,这可不是咱们的差事唷!作祟、怨灵之类的就交给和尚或什么的人去办吧。」

  和硕大的身体不相称的,从内在恐惧着。

  「这一定是被杀的丈夫在作祟。附身在婴儿身上后,变得和自己一个模样!是《累渊》(译注:江户时代,在下总生村有个善妒的妇女,名为『累』,为丈夫所杀之后,鬼魂怀恨复仇。歌舞伎以此故事为剧本。『渊』是痛苦绝望之深渊,累渊之意,应是嫉妒为痛苦绝望之深渊)的翻版呢。于是,向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姘夫复仇!」

  白费功夫了。结果,木下自己所说的话使木场爆发了。

  「出现了一具尸体,这是咱们的差事呢,青木!」

  一直待在房间角落、无所事事的青木,由于被突然一喊,相当吃惊的样子,张大着眼睛回头看。

  「嗨,什么事?」

  「别回答得像学生一样。那个,嗯,内藤,去看看内藤怎样了?如果能说话就带他过来。」

  「要调查吗?」

  「别问这么多,快去!」

  怒吼似的将指示扔出去后,木场又重重地坐上椅子。

  大约过了五分钟,青木回来了。接着是被两名警官抱着似的内藤进来了,现在的面貌如同废人般。

  「能说话吗?」

  木场问话。但内藤似乎没听到似的,内藤以喊叫替代回答:

  「祈祷师在哪儿?叫祈祷师来!俺啥也没做,啥也没做唷!好可怕,救救我吧,替我驱魔唷!」

  一天以前,理应还标榜自己是务实主义的实习医生,现在完全地粉碎了自主性似的。

  「安静点儿!你老实说的话,驱魔祈祷什么的都替你做!」

  经木场这么一恫喝,内藤有如瘫塌了似的,软趴趴地陷坐椅子上变温顺了。像极了沟鼠。

  木场命令青木做笔录。说唐突也真唐突地开始听取事情的脉络。

  「先从昨晚的事情开始问吧。尽管你是个落榜医生,但还记得那档子事儿吧?……喂,回答呀!」

  因木场的骂声而胆颤心寒的不仅是内藤,至少刑警们、中禅寺敦子,然后我,都对一点儿刺激就敏感地反应,大家都很不安。

  「首先,那具尸体。那具久远寺牧朗的死骸,是从哪儿出来的?」

  「那不是牧朗!那家伙活着的唷,还活着!」

  「事到如今还这么说。你直到现在不是那么地害怕作祟而叫喊着吗?作祟的可能是幽灵吧。不过,久远寺牧朗死掉了吧?你不是也看到尸体吗?所以才觉得恐怖吧?」

  「那个不是那男人的尸体!请别被骗了。那是那家伙自己创造的人造人,然后让梗子生下来。可怕的家伙,可怕……!」

  「……人造人的什么都行。你看到冲破肚子的时候了吧?总之,你是说,那个死骸从梗子肚子里生出来的吧?」

  「肚子裂开……梗子的肚子裂开……于是那个滚落下来了,那个人造人……!」

  「那么,你没看到生下来的瞬间吧?你没看到戴着眼镜、穿着衣服,很大而且死了的婴儿,坍塌下来冲破女人的肚子出来那个节骨眼儿吧?」

  木场那恶作剧的形容,可能是因为心情恶劣吧,中禅寺敦子按住了嘴巴。

  但是……我的确也没看到那一瞬间。不,由于出席者个个都错乱了,也许没有任何人看到。不……没有人看到。

  屏风,屏风阻档着。屏风倒下后才看到那个的。没被屏风遮住视线能看见全貌的是--

  --京极堂。然后--

  --凉子。

  突然地门开了。

  「你们仍在议论那些无聊的事吗?」

  是京极堂。穿着和昨晚不同的黄底带茶褐色格纹布的和服外衣,手里拿着外褂。

  「喂,京极!你,到哪儿去啦?」

  「因为淋到不干净的血,所以先回去洗了澡,稍微歇一会儿,把脏了的和服洗了并且上浆烫了后才出来。嘿,还去把这个懒得出门的证人硬拉来了呢。我不会做让警察生气不合道理的行为。」

  后面站着榎木津。

  「是礼二郎呀,我想早晚得把你叫来呢。」

  榎木津像个刚睡醒的孩子似的,脸有些浮肿。呀!打了个没精神的招呼,一副像是大正时代的贵族要去参加舞会的装扮。因为天敌都到齐上场了,内藤更加瘫软缩了起来。两个怪人理所当然地走进来,坐上简直就像准备好了的放着的两张椅子。

  「喂,京极,你刚才提到无聊的事,那是什么意思呀?在密室如烟雾般消失、过了一年半尸体从女人的肚子出现了……这是多么前所未闻的事,你竟然说无聊?」

  木场又站了起来,一面走来走去,一再指责似地质问道。榎木津的视线追着木场,瞧不起人似的把脸探向前去,说道:

  「连老爷都胡说些什么呀?关口君,你那么卖力表演了还不够,到现在诅咒都还解不开吗?」

  「京极堂,我不懂你说的。的确如你所预言,情节很顺利地进行了,不过,谜题更莫测高深了。」

  而且,我本来跟凉子说会让她如愿,结果,却做出相反的事来。这个家已经等于崩溃了。

  「如果你知道什么,就别再用拐弯抹角的说法了,赶快说!牧朗怎么消失,在哪里、何时死的,尸体是怎么回来的,能说明吗?我可不信怨灵啦人造人啦的唷!」

  京极堂以他那擅长的阴沉表情,缓慢地巡视了在房间里的每个人后,很干脆地说道:

  「既没消失,也没到哪儿去。」

  「因为藤牧其实早已■死在那里■!」

  没有人理解他在说什么。沉默持续了整整三十秒以上。

  「那是当天,在那个房间的那个地点死了……直到昨天为止,■一直被摆着■……牧朗先生失踪……的意思……?」

  第一个听懂的是发言者聪明的妹妹。

  「啊,原来是这样!」

  「那、那是不可能的吧!那个房间有那么多人……我也在里面!」

  「这种说法不正确。至少进到那个房间的只有凉子、梗子姐妹和你,然后,只有时藏夫妇了。院长大概不会接近,而事务长顶多站在门口,那个内藤先生,连把门敲坏都吓得要命,不会探头看里面的。」

  「不过,京极,反过来说,不是五个人都进房间了吗?昨天……」

  「对,说实话,我昨天也没想到会演出那出滑稽剧。托福,竟对梗子小姐做出那么不利的事。我没想到她的身体,竟然承受那么严重的负担!」

  「哥……那么,原来你想做什么……?」

  「打开门,嘿,你们瞧瞧吧,本来想这么做的。这么做的话,因为那里的内藤君会逃跑,所以就摇动风铃想要呼叫警官。可是,没料到放着屏风、看不清楚,没办法只好引大家进里面去,但没注意到这个举动对院长以下的人,药效过于强烈了!」

  「很快地把屏风推倒不就得了。」

  「这么做的话,关口的诅咒就解不开了!」

  「不懂你的意思。」

  木场的额头聚拢了皱纹。

  「只有久远寺姐妹和关口■看不到那个尸骸■。我想要让他看到!」

  这家伙在说什么?只有我看不到尸体?这又不是魔术和忍术!……结界……?对了,难道围上了什么隐形的木栅吗?是奇门遁甲的法术或什么的吗?

  「京极堂,那么,你所说结界,是针对我们所发生的作用吗?」

  京极堂扬起单眉看着我。

  「我说的结界是指屏风唷。只因为有屏风,所以很麻烦。」

  「那……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没有屏风什么的,但是也没有尸体!」

  「有吧!」

  榎木津说道。木场反问:

  「有吗?」

  「有!」

  我感到强烈的晕眩。

  「关口君,你的确看到尸体了,只是■不去知觉这件事■而已!」

  什么?房间缓慢地旋转了起来,整个世界是歪的。

  「你,这个建筑物的描写,分析入微简直是非常的详细。我只听你说就能够明确地在脑里重新建构建筑物的模样。实际探访了后,对你所描述的正确性吓了一跳呢。但只有一个地方,我怎么都不明了的部分,就是书房的地板。门、墙壁和书架、天花板、脚凳,还有书桌、床和餐具橱、十字型的日光灯……每一样都很清楚。但只有地板却很模糊,简直无法从你的话里掌握到什么。进到宽广的房间后,地板不会不映入视野。这么一来,不管你是有意识或无意识,情况变成你虽看到了却不说。我觉得奇怪所以思考了。然后我想起你只提了一句关于地板那一段。」

  京极堂从怀里抽出手,和刚才妹妹所做的一样,摸了摸下巴,这是他得意的姿势,说道:

  「你不是说像水果刀般的东西亮着光吗,那种玩意儿,是不会掉下来的。那是■插在藤牧腹侧■的水果刀。」

  啊!

  在我体内,我破碎了。像麻醉药效退去那样,眼球内侧发出混浊的声音倒塌了。是的……

  藤牧一开始就死在那里!

  没什么事。生下来的是尸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榎、榎先生,那么那个时候……」

  「哼。打开门以后就有尸体。又不是找不到的蜜蜂头,我实在万万没想到你竟看不见。」

  --关口,你看那个!

  --我们剩下来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叫警察来!

  「榎木津先生,那么,那、那个时候……」

  「对了!阿敦喊我的声音我完全没听见。不过,很不可思议只听到蝉声和风声。耳朵虽然不能关闭,我却唯独听不到阿敦的声音。这么说,我想是可能发生张开眼却唯独看不到尸体的事喽。所以我建议去找木场。」

  我以为只有榎木津看到。事实上只有我看不到。

  「有那种事吗……?」

  青木说道:

  「真难相信!」

  「以为不会有这种事却有可能的!关口君就能了解吧。我们现在所见、所闻、所感受的这个现实并非现实。脑会根据裁量,将选择的资讯重新构成。但如果有一部分是没有被构成的要素,那么,本人也完全无法知觉。因为即使拥有记忆,也上不了意识的舞台。」

  「啊……我们所见闻的全是假想现实。而那是否真正的是现实,本人也无法区别……」

  我活在「没有尸骸」的假想现实中。那是……幽灵的现身。

  「脑受到了损伤,比如说只是无法识别人的脸啦,只对数字中的5欠缺概念啦,事实上,的确有这种有趣的病例。以我们自以为活在现实般的错觉为例,实际上我们只活在脑中而已。把这一次事件弄得那么怪异的原因,在于同样看不见尸体的人是复数的。外加其中有一个局外人--关口翼,所以更复杂了。如果只是一个人,仅只是发神经的话,那就成为可以解决的无聊的案件而已罢了!」

  「佣人夫妇怎么样呢?你说过他们似乎也进了房间……」

  「他们当然看到了。所以无法忍受那种异常而辞职的吧!把梗子小姐睡觉的床搬进书房的应该是那对夫妇。在丈夫的尸体旁安置自己的床等,以常人的感觉来讲,是超过异常,疯了!」

  「破例的堵嘴钱,也是为这个原因吗?」

  「这是不一样的。付钱的事务长本身,并不知道那个状况。」

  「是……吗?」

  「我想那对夫妇是出自于必须回报历代所受恩义的忠诚心,所以闭紧嘴巴而已。如果事务长有堵嘴的意思,那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什么?婴儿事件吗?」

  「等一下再问她本人吧!」

  「……嗯。……不过,俺还是无法释怀。即使发生了这种不符合常识的事,为什么只发生在凉子、梗子姐妹和这个糊涂作家身上呢?而且,为什么放了一年半的尸体还像活着一样的新鲜?还有……说起来怀在梗子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

  「是呀,那不是普通的怀孕哩!」

  京极堂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后,这会儿搔起头发来了。

  「只要理解事件的全貌,就别在意这种事了!拘泥一小部分--解说的话,再说几天也说不完。我既不是评论家也不是社论委员。」

  「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呢!梗子怀了啥东西呀?为什么裂开了?」

  「喂,你为什么老住不可能的方向去想呢?那一定是『怀孕想象』!生产期再怎么晚,人的胎盘是无法那么持久的!胎盘坏死的话,胎儿也会死,而且母体也不可能没事。持续怀孕二十个月什么的,如果不是骗局、患了其他病,那一定就是怀孕想象了!肚子破裂,是因为她恢复了神智的关系。」

  「那么,那个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喽?」

  「是的。充满了后悔和希望,然后是藤牧没有完成的梦。」

  京极堂很难得地表现出诗意。

  「京极堂,你……我当初跟你谈这件事的时候,你就这么想过了吗?」

  「由于资讯太少,所以无法断定。不过可以这么说吧。而且如不是怀孕想象,也有可能是怀孕妄想。」

  --婴儿在肚子里,有没有跟你说过话?

  「喔……?你是为了想确认梗子小姐是怀孕想象,还是怀孕妄想……?」

  「喂,关口,想象啦妄想什么的,有啥不同?」

  「怀孕想象是基于强烈欲望引起的一种神经衰弱,错觉自己的身体怀孕,实际上并没有、却会出现和怀孕时相同的征兆。另一方面,怀孕妄想是抱着体内有自己以外的生命在萌穿的妄想。」

  「还不是一样?」

  京极堂作了补充:

  「怀孕妄想,严格地说,萌穿在体内的他人没有必要一定是婴儿。也有是救世主、水子和祖先的案例。所以并没有进行性交的必要,而且身体所出现的征兆也和怀孕微妙地不同。这个时候的特征,是宿在体内的他人,会频繁地开始跟宿主既说话又命令的。这个现象怎么说都很接近『附身』。附身的时候,是从外面来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人,附了身替代了本人,这是完全地人格替换的类型。换句话说,可以大大地区分为人格的意识完全中断的继时性附身,以及即使被附身的期间、本人的意识仍残留着的同时性附身两种。后者,会感到自己被谁攻占了、操纵了。怀孕妄想与此有一脉相通之处,只不过差别在于,是从外面附身,还是从体内萌穿而已。这种时候,比怀孕想象还不好处理,偶尔也有必须驱赶附身的时候。尤其是这个家有附身遗传的谣言……」

  「欧休伯附身吗……?」

  「是的。而且,可能因为梗子小姐和藤牧之问,并没有发生怀孕想象所必要的性交涉,所以,更加担心。」

  「没有……呀?」

  京极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我和本人说话以后,看来不像是怀孕妄想。所以,我判断是■相当特殊的怀孕想象■。」

  「单是想象,人的身体就能变化成那个模样吗?」

  青木说道。

  「说想象,也许在表现上稍微不恰当了。这也是一种假想现实。脑子将撒谎的信号传给了身体。发生原因是愿望很强烈的时候居多,所以称为怀孕想象,只是想象并不会怀孕。而且……梗子小姐是非常特殊的例子。她是去除生产结果的怀孕,换句话说是希望『持续怀孕』。所以其结果是身体无法承受了。对于我给予的刺激,反应竟那么激烈……忍耐已达到极限了吧。为慎重起见,通知了救护班还是正确的。」

  京极堂的眼神有些黯然。

  「刺激……哥,你做了什么?」

  「我制造了接近逆向催眠的状况,让她的记忆飞到过去。怀孕想象最怪异处是心灵……也可以称意志和灵魂。心灵方面,无意识地拥有强烈的愿望,脑接收到了后欺骗心灵,是这种类似骗局的双重结构。欺骗愈是完全,心灵就愈满足。脑当然知道是撒谎。所以,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脑将隐藏着的谎言这个证据,拖上意识的舞台。于是,心灵发现了欺瞒之后,身体会急速地恢复原样。因为已经没有必要欺骗了。大体上过了十个月又十天还不生,虽不喜欢但也知道真相了,但她不一样。她在常识所允许的限度下,希望永远继续地怀孕。不过,在途中失去了常识……幸好对她清楚地记得发生事情的日子。我想,意识只要追溯到那个时候,自然地就会被知道。」

  「牧朗失踪……不,被杀害的日子吗?」

  「在那以前。」

  「可是……希望一直怀孕下去什么的……真不懂。意思是以不生产为前提希望怀孕吗?」

  「有的。」

  京极堂看着内藤说道:

  「她不想承认自己所犯的『某件事』!」

  内藤不动,眼睛也不眨。

  「那是『杀了丈夫』这件事吗?」

  木场盯着内藤说道。

  「正确说来虽有点儿不同,但结果一样。不过,她并不是想脱罪,不如说是爱情的流露。为了那扭曲了的爱情表现,真的是很凄惨的纠正方法!」

  「梗子小姐……爱着牧朗先生吧?哥……」

  「以通俗的话来说,是的。呀,为了如此认定则需要证据,那就是怀孕的事实。对她来说,怀孕只是『性交的结果』。只有怀孕才是和丈夫性交……进行了爱情交换的……证据。」

  「淫乱的……」

  「怎么是淫乱?将性行为想成是最终的爱情表现,才会将性行为视为是认真地爱的证明而有所需求。这并非为了追求淫荡的快乐。我认为,相当特殊的怀孕想象关键就在于此。她并非强烈地期待怀孕,过去和丈夫进行性交的事实才是她强烈的期待。换句话说,她想要的是『爱情交欢的证据』。但实际上并没有过,所以才用怀孕来企图改编■既住的过去■。换句话说这是去除原因。因为如果和丈夫有过爱情交欢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于是对她来说,生产才和所有的完结相连系。」

  「就是这里不懂。」

  「对丈夫牧朗来说,性行为不过是『留下子孙』罢了。将遗传因子系于下一代才是身为生物独一无二的使命,生子之事才是终极的爱情表现。对,他是这么想的。对于有这种想法的他来讲,生产,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结论,也可以使『否定以后的性行为』的理由正当化了。」

  多么枉费呀!两人的想法竟分歧至令人心寒的程度。

  「梗子小姐一直怀着绝对不出生的孩子,是为了获得既住的『没有得到的幸福』吗?然后,同时拒绝了现在的『不允许有的状况』吗?」

  「非常严重的抗拒现实。不过……拥有在瞬间将所有击碎的力量是『牧朗的尸体』!牧朗的尸体这个现实,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里,为她带来彻底的绝望。所以梗子才不能看到那个。『怀孕想象』和『尸体消失』是成组的。对脑来说,和显示了怀孕征兆差不多,不,比这更严重的是『持续无视尸体存在』,这个最重要的课题。」

  木场嗯地哼着。

  「不过,如果被第三者发觉就结束了。但非常讽刺的,她在那个房间所布局的持续怀孕,托福,不知是幸或不幸,■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这就是她怀孕过长的理由。不过……由于我的伎俩,使她的脑无法再欺骗她了。就在面对现实的时候,身体急速地恢复原状……那已达到忍耐极限的腹部……」

  「啊啊啊!」

  内藤嘶喊着。

  「即使我什么都不做,梗子小姐也撑不了几天了吧。因为身体承受着才施行了骗孩子程度的逆向催眠术就裂开了的负担呢……可是……我一想到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就很难受。」

  京极堂很懊恼似地垂下眼睛。

  「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想承认的现实,究竟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人究竟对那么深爱着的丈夫做了什么?」

  木场又看了内藤一眼。

  「刚开始……」

  内藤开口了:

  「刚开始来引诱的是梗子……现在想起来,简直做了像疯狂了的事。」

  内藤意外的很镇定地说道。和过去的内藤相较,让人感到现在是最安定的状态。

  「俺到这个久远寺家的时候……大约是战争开始的第一年……已经十年前了吧。因为俺……生下以后母亲就死了……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当俺有记忆开始,就住在妓院的二楼。抚养俺的养父母夫妻两人,从事的是转卖妇女给妓院的人贩子工作。粗野、下流、贫穷,不过,倒送俺去上了学。为什么?因为和人谈妥了条件,和一个每个月带着钱来的奇特的人。」

  内藤抬头望着木场,那双眼睛仍然充血,但业没有错乱的样子。

  「是的,俺的养育费是从别的地方来的。那两个家伙常说,你是生钱的鹅。当俺还是小鬼的时候,也不懂那意思,呵呵呵……!你们想钱从哪儿来的?每个月悄悄拜访妓院的出钱的人啊,是谁呢?是这个家的太太!」

  「这里的……事务长,为了你,送了钱给那对夫妻吗?为什么?」

  内藤怀念似地眯起眼睛。

  「那时候的太太可漂亮呢。总是打扮得很端庄……每个月就那么一次,我会从隐蔽的地方偷看。我曾想……如果这个人真是我母亲的话,那该有多幸福呀……!然后有时又想,也许是真的。」

  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不过,想错了。好像俺真正的母亲在这家医院生下俺后,不知遭到什么事故死了。父亲也因此上吊了,所以医院在赔偿……养父母这么说的。很奇怪,医院其实没有赔偿的理由,能想到的……是不太能公开的医疗上的失误吧!到底是什么事故,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总之,那两个家伙很敏感地噢著钱的味道,头脑不清地收养了远亲的俺!」

  内藤说到这里,吐了口大气。

  「但战争一开始,不知发生了什么,人贩夫妻抛下学生很快逃走了。正当十九岁时,就在已半陷入自暴自弃的俺住的地方,太太来了……是第一次说话。令人吃惊的是,太太表示要照顾俺,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贯彻以主人的远亲身分诈欺这件事,然后等不久成为医生后,再当入赘女婿。俺回应了两个条件。然梭俺就在这家药臭味的医院过起日子来了。」

  「做入赘女婿是条件呀?」

  「呵呵,院长不知道俺的来历。不,可能有些察觉吧,总之俺很高兴。只要能离开妓院那沾了男女情交味道微脏的榻榻米,哪管是做医生什么的都可以做,不过之所以愿意还有一个理由,知道吧……?女儿啦,呵呵呵。」

  内藤扭歪了嘴唇似地嘲弄著自己,笑了。

  「爱上梗子了吧?」

  「不对,大错了。俺迷恋的是凉子!」

  内藤模仿木场的语气玩笑似地说道,但语尾颤抖着:

  「俺对她一见钟情。但是凉子很冷淡,在俺的面前,直到现在连一次都不曾笑过。而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对凉子很生疏。一问之下,才知道因为她无法生育,所以凉子决定一生不嫁,俺的对象是梗子。」

  「你对梗子的看法怎样?」

  「也不是讨厌。但那个在富裕家庭长大天真烂漫的千金小姐,和俺怎么都不相配。俺被不知哪儿有阴影、很安静……对了,看起来像母亲……的凉子吸引了。和真正爱慕着的女人的妹妹结婚一起生活等,那不等于拷问吗?俺犹豫了,但是……出征回来以后,事情整个变了。」

  「因为藤野牧朗的出现吗?」

  「是的。世间一般人都说俺受了损失,俺很懊恼,其实不对,俺的内心高兴者呢。也许因此能跟凉子结婚也说不定。」

  「关于牧朗入赘,事务长怎么想呢?老太婆希望你做入赘女婿吧?」

  「和院长之间好像起了很激烈的争执,结果向钱屈服了。战争的打击太大。太太向俺低头道歉说,会照顾俺一生,会替俺找老婆要俺忍耐。俺……说无所谓、让凉子和俺结婚。可是当俺这么说以后,太太满脸变红说不行,如果是其他事情什么都听俺的,唯独这一件不行、绝对不可以。俺又一次感到绝望了!」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呀!俺束手无策茫茫然地过日子,考试也落榜了。不久,梗子和牧朗结婚了,俺对那两个人毫不感兴趣。但是……从俺的房间能很清楚地听到夫妻的声音,因为是夏天,窗户打开著的关系。那是结婚以后大约经过一个月的时候吧……并不想听……却听到了呢。是内容很反常的会话。」

  「反常……?」

  「嗯,反常。不是空谈,当然也不是吵架。刚开始很快就结束了。感觉是梗子一味地在指责,照惯例原因一直是牧朗,那家伙一说什么,梗子就发怒。发生龃龉增加,每过一天梗子就愈激烈。」

  「知道内容吗?」

  「大概呢。刚开始,梗子说以前的事不记得了,牧朗为了让她回想起来说了很多,但那家伙的说话方式老是畏首畏尾,连身为外人的俺听了都会生气。不是有那种愈想讨人欢心,愈道歉就愈惹人厌烦的家伙?他就是那种男人!」

  「说了很多什么话?」

  「记得在那棵银杏下见面的那晚的事吗……之类的,记得这梀建筑物后面小房间发生的事吗……?」

  银杏树是他在日记写的授子银杏,亦即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吧。这核建筑物后面的小房间……是那个「密室中的密室」这件事吗?

  「嘿,说了很多唷。梗子似乎一件也不记得,不久就疯狂地对待牧朗。于是,一直到提到情书后,梗子的焦虑到达了最顶点似的。」

  情书终究是关键吗?内藤继续说道:

  「一个说我写了信,一个说不知道,会话内容像平行线。不久,发出吓人的声音。梗子粗暴的行为好像就从那一天开始。那是……对了,刚过了八月吧,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十二点过后,直到接近天亮,简直就像发情期的猫吵架似的天翻地覆。」

  「十二点过后?那么晚才开始?」

  「我后来才知道,那家伙每天到十二点为止,都会关在那间研究室,做不知什么的研究!一直都这样非常的固定。梗子因此很不高兴似的呢。那家伙一回房间就吵架。」

  证言和日记完全符合。藤牧在日记写道,怀疑什么都不记得的梗子患了记忆障碍,而妻子的疯狂是自己无能所造成。所谓疯狂,亦即内藤说的「发情期的猫似的」狂暴这件事吧。妻子眼中的丈夫,丈夫眼中的妻子,相互映照著对方是疯子。

  「八月底的时候,梗子信步来到俺的房间,然后用甜蜜的声音说,你听到了吧?窗户这么近……呢,样子不像是在生气我偷听。呀,不如说是在挑逗。擦得很浓的口红,诱惑人的眼神,俺困惑了,但并没有扯谎老实地跟她说,小姐,再怎么样那也太过份了,不久正房的人也会知道喔。然后呢,梗子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说,过份的是我丈夫,那个人疯了……」

  「梗子似乎是个脾气相当暴躁的女人。」

  「没那回事,是好强吧。她是个平时被褒奖为勇住直前啦、积极啦的姑娘唷,很健全的!」

  健全?那个少女吗?为何我不觉得如此?

  「你想那个健全的千金小姐,到底对俺这个在妓院长大的,说了什么?梗子说,我是处女呢!」

  不对。离题了。如果梗子像内藤所说的是千金小姐,说出那种台词本身就很异常。但那种异常和我所知道的少女的异常之问,总觉得有微妙的不一致。

  「牧朗结婚以后,好像一根手指都没碰梗子。每次听梗子说他不和我做爱啦、不爱我啦的时候,俺也感受到淫荡的气氛,非常亢奋。」

  「下流的家伙!」

  梗木津说道。内藤无视地继续说道:

  「牧朗虽然不和梗子做爱,却经常谈孩子的事情。然后这个那个的问梗子有关十年前发生的事。梗子虽反问他为什么问这种事,他也绝不说理由,好像只是莫名其妙地笑着道歉。」

  是这样吧。对藤牧而言,他认为梗子才拥有记忆障碍,而且可能为精神带来异常。他的记忆(应该说日记的记忆比较正确吧?)如果是真实的,只能认为梗子很明显地是有记忆障碍,至于情书是我亲手转交的,而且……

  「据梗子说,牧朗表示给了梗子情书,然后也收到回信约会了。结果还『怀了孩子』!他问那孩子怎么了,是堕胎、还是死了?嘿嘿嘿,这不是让人发笑吗?连手都不牵的丈夫,在十年前竟让处女妻堕胎?听了这些话,俺觉得牧朗很奇怪。从那一天起,梗子跟我分外熟了起来,尤其是在牧朗面前,会突然缠靠过来。」

  「老公呢?」

  「那个没志气的,当作没看到的样子呢。那家伙愈这样梗子就愈大胆,一直到了无法漠视的状态时,那家伙就无缘无故地笑著偷偷摸摸消失了。不是有一种家伙你会想虐待他吗?牧朗就是!是那家伙把原来存在于梗子体内的虐待人的情结给唤醒了。活该!」

  「院长和事务长不知情吗?」

  「这里就巧妙了。在双亲跟前,梗子装作忠贞的妻子。很不可思议地,牧朗也不说话,他的自尊心很强。那个女人呀,秋天以后,俺已经到了被叫到夫妇寝室的地步了。牧朗在研究室时,我们就在那个房间喝酒。每天正好过了十二点五分,和牧朗回房间时擦肩而过地俺就离开房间。」

  我想像著在门附近交错而过的内藤和藤牧……夫投射出接近侮辱的视线。如蛇般恶心的眼神。丈夫浮现卑屈的笑容,点头致意……说异常虽说没有比这更异常的光景了,但却很容易能够想像到。

  「有一天,一如住常,俺到了房间后,那个刚强的梗子正在哭。问她理由,她回答牧朗不与她做爱的原因在姐姐身上!也就是说凉子在暗地里操纵牧朗。这种想法怎么来的,事到如今也无从知道……由于梗子每晚大量饮酒带来的恶果都快酒精中毒了,所以也许看到幻觉了。」

  这种想法,我也听梗子说过。但细想之下并不清楚是从哪儿得到的灵感?

  「梗子醉得很厉害,然后骂姐姐不好。过去,梗子不曾说过一次凉子的坏话,俺有点儿吃惊,她说姐姐一副假仁慈的脸,其实是很恐怖的女人,有著会令男人疯狂的魔力,牧朗的灵魂被凉子夺走了……俺听到暗中思慕的凉子的坏话,不知为什么全身发冷兴奋了起来,因为这个家里的人,对凉子一直是小心谨慎看待的。」

  「你可真别扭呢!」

  榎木津再度责难内藤。

  「随便你怎么说,梗子说姐姐是魔女,然后紧紧抱住俺说,和我做爱吧!」

  「于是……你和她做爱了?」

  榎木津杨起浓眉瞪著内藤。原本还睡迷糊的脸,曾几何时变成精悍的脸。内藤也开始恢复了初次见面时那目中无人的德性。

  「送上门来的不吃,叫啥的来着?」

  「混蛋!你知道梗子小姐是在什么心情下要你爱她吗?接近你只不过是为了吸引藤牧注意,很不巧地,由于藤牧欠缺嫉妒心所以才陷得太深,无法再回头罢了。你为什么不刹车?你连这种事都不懂,人家要求你做爱就做了吗?你没有自尊吗?你充其量不过是『藤牧的替代品』而已!」

  榎木津很少激昂。木场也像是被气压影响了,比较着看看两人。

  「这种事到了现在不必侦探之流的来说也知道,俺完全无所谓,俺……」

  内藤反瞪著榎木津。

  「因为俺也是将梗子当作凉子的替代和她做爱!」

  榎木津像看到脏东西似的,皱起眉头。

  「呵呵呵,轻蔑吧!梗子不过是凉子的替身。那两个姐妹长得很像。第二天以后,俺用和凉子做爱的心情和梗子做爱,尝到男人滋味的梗子积极地要求哩!非常的惊险呢,因为隔著窗子,老公就在那里!一个月以后,梗子说出很怪的话,把灯打开、窗帘拉开,俺照做了,然后吓了一跳。拉开窗帘,从牧朗的研究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寝室,而且研究室没有窗帘,那家伙只要面对桌子,我们的行为就暴露在他眼前!俺觉得太过份了……不过俺又想管它的,俺因为被恳求而照实表演丑态,是那种只有一个观众的舞台秀。然后梗子反常地很兴奋哩!」

  梗子对藤牧所做的「无法原谅的过份的行为」指的就是这件事吗?这确实比殴打和踢打更严重,连足以形容的语言都没有。榎木津也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木场说道:

  「你……然后、然后,牧朗……连什么都没说吗……?」

  「啊,那家伙很奇怪。不过,俺和梗子说不定也很奇怪!秀一直到那一个晚上为止,几乎每晚都举行!但即使是俺,也带着逐渐沉入无底沼泽般不愉快的感觉。而且,老实说,那时候的梗子有点儿可怕。尽管这样,牧朗在白天还是努力地装作很平常的和俺接触。托这家伙的福……这么一想,真的很想向他吐口水呢!」

  「牧朗……的作为为什么要如此的卑屈呢?毕竟他也花了十年岁月,带来巨款,连医生执照都拿到手,终于如愿地结婚了。可是,却连一根指头都不碰老婆……?」

  「他和梗子小姐有无法结缘的原因呢!」

  直到现在,都沉默着的京极堂说道,身子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原因?什么原因?我不认为世上有那种无法与妻子同床,甚至默许姘夫那样的理由哩!」

  「牧朗先生……说不定是个被虐待狂……?或者是……性无能……?」

  「不对唷!是能立即想到具体的理由!」

  京极堂在自己的茶杯倒了茶,润了喉咙后,凝视着那个茶杯,说道:

  「藤野牧朗从德国回来真正的理由,不是开战的关系。他在世情不安的异国,遭遇事故,下腹部受到损伤。不……说得明白些,失去了一部分生殖器!」

  「什么?」

  木场发出更高亢的声音:

  「牧朗……失去性器了!这么一来,即使再爱妻子也没有用呀!……不过,他隐瞒这个事实结婚,那不是诈欺吗?」

  「是的!但提到他是否有诈欺的意识?我看八成没有!对他来说,即使如此仍有必须结婚的理由。」

  手拿着茶杯,京极堂慢慢地回过头,说道:

  「我刚才也说了。藤野牧朗认为,生养孩子才是身为生物的人被赋子的使命。使人生最终的目标。他有这种人生观。我意外地获得读他母亲日记的机会,在最后一节,也就是相当于绝笔的文章,我认为给了他后来的人生观很大的启发。」

  京极堂凝望着眼睛上面约三寸处,默背那一段:

  「--人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是生下孩子,然后将他栽培为了不起的人。遗其一半之志而必须先逝的母亲,充满着悲哀后侮的心情。并非害怕死。留下你而去很悲哀,无法亲眼见到你成长很后悔。父亲早世、现在又将失去母亲的吾儿牧朗。我想,温和聪明如你,从现在开始也会坚强地活下去。不能让你尝到母亲那样的悲哀。母亲相信你会找到好的伴侣,生下孩子完整地度过相互慈爱幸福的一生--」

  与注重刹那享乐违背伦理的内藤所说的话,相差太悬殊,是充满慈爱的内容。房间里的人因那个落差而缄默着。

  「他几乎养成翻开看日记的习惯,翻开这一页,文字都快看不清楚地读了很多遍。对他来说,母亲是神圣不可冒读的,简直可以说是信仰的对象了。这部手记,对基督教徒而言才是圣经,对回教徒而言,相当于可兰经。一板一眼的他非常顽固地遵守着这个教诲,清白正当道德地生活着。」

  「京极,这不成为解答。已知道牧朗是想爱太太却不能爱的身体了。不过那家伙的品行再怎么方正,却仍无法说明其他不自然的行为。」

  「嘿,听好!那样的牧朗,只有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教诲……那十二年前的事。他和梗子邂逅,热烈地谈了恋爱,到这里为止还好,但他被感情,不,激情所动,做了不道德的事!身为学问之徒的学生,和岁数还小的少女私通,不仅如此,还使她怀孕了。」

  「等等!梗子说她不知道呢。还不知道有没有那样的事实吧!日记虽然如此写着但也可能是捏造的。也许是你说的假想现实。」

  「如果这样也行。问题是,藤牧本身承认了是事实。呵,是事实吧。」

  「你是说梗子扯谎吗?因为记忆丧失这玩意儿吗?」

  「不是。总之,对他来说,怀孕、然后堕胎的情节是非常恶劣的,比回教徒吃猪肉还难应付。不负责任有了孩子还杀掉之类的,值得死一万次!他拼命地想负责,但并没有如愿!」

  「求婚被拒绝了呢……」

  「对了。可是,他没有死心。又不能自杀,不,他没有想过要自绝生命吧。他即使花时间,也想采取正面的进攻……先去留学、回国取得学位,和梗子结婚。如果孩子活着一定收养,如果堕了胎……到那时和梗子再生一个。除此之外,他没有想到其他可以弥补过去犯错的方法。对梗子、对久远寺家,然后对神圣的母亲,他充满了赎罪的心情。可是……却发生意外的事故,然后他失去了生殖机能。在那个时候,他失去了合乎常识的赎罪方法。」

  「真绝望!」

  「是失意的返国……但他没有死心。于是从那时开始,藤野牧朗一点一点地变质了。充满慈爱的母亲的教诲,逐渐地改变、扭曲,开始充满他歪曲的心灵。」

  「怎么回事?」

  「如果生养孩子才是作为人,不,生物的终极目标,性交只是手段而已。途中的过程之类的不过是枝微末节。然后充满着慈爱的母亲的话,不知何时本末倒置了。换句话说,他下了个结论,不性交只要能做出孩子就好了。」

  「做得到吗?这种事!」

  「不过……即使没有孩子,也有很多夫妻很幸福地度过一生呀。而不管怎样都想要孩子的话,那就收养养子什么的,方法很多呢!」

  「呀,他在这方面完全的反常。除了承继他自己的遗传因子……不,母亲的遗传因子以外的孩子,都无法承认是自己的孩子。加上迎娶妻子,只考虑过去曾犯过错误的对象……梗子。然后,他最大的误会是,他不仅认为这是正确的想法,而且还是一般性的。他认为,梗子理应视拥有承继了梗子自身遗传因子的孩子,是她的人生目标。他不懂相互慈爱、相爱的意思,当然更无法期待正常的沟通了。他的眼睛也只映照出妻子淫荡不贞的行为,是因为『想要孩子』!」

  「那么,牧朗一面看着这个内藤和梗子私通,还想着,啊,俺的老婆竟如此渴望孩子吗?」

  「是的。这和愤怒和嫉妒几乎是很悬殊的感觉。他每次被妻子痛骂、动粗,看到她和内藤做爱,内心就想必须赶快完成『研究』。梗子小姐愈急着要他注意她,他愈是热中研究。」

  「什么研究?」

  「就是制造不经性交产下的孩子。」

  「真的……这种事能做得到吗?」

  木场一脸茫然。

  「从这个意义来看,他是个天才!」

  「那么……牧朗先生所研究的东西……」

  「是的。他以完成『完全的体外受精』为目标。」

  「体外受精?那是啥?」

  「那是庆应大学最近实验成功的,叫……」

  「那就是人工授精。他虽然失去大部分的生殖器,但精囊还稍微留着些许的作用。不过,能够受孕的精子量很稀少,根本不足够做人工授精。因此他就赌那微少的命中率,他想提高一只精虫和卵子结合的百分之百的机率。也就是说他在桌上的玻璃器皿和实验管中,开发了让摄取来的卵子和精子人工受孕的技术。」

  「什么!那么……我虽然不像内藤君,但那简直就是现代的人造人嘛!」

  我不由得喊了出来。恶魔!不允许人做的事!我有这种感觉。

  「伦理观人人不同,根据国家、宗教,也有所不同,不能一概指责。根据不同的想法,不管在哪里以什么形态诞生的生命,其高贵性并没有不同。而且,反过来说,也可以解释为根据医疗行为,所有延长生命全是违背天意的行为。」

  「诡辩!何况,作为现实性的问题,这是可能发生的事吗?我只觉得荒唐无稽。」

  「理论上使可能的。我把手上他的研究笔记全看了,他的研究始终保持着完整性。理论上,也毫无破绽。从纯粹的科学性见解来看,这个研究拥有极宝贵的价值。以接近自己独学的形式,竟获得如此的成果,即使仅从过程来思考,也值得赞赏吧。只不过……」

  京极堂以沉重的表情结束谈话:

  「他毕竟错了。如果他是无法达成这个伟大工作的凡夫……完全的体外受精等之类的如果只是妄想……就不会发生今天的惨状吧。但研究完成了,在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的薄雾之夜。」

  「那家伙比平常提前三十分钟回到房间。」

  接续京极堂的话,内藤开始说道:

  「是个很冷的日子。即使过了年,牧朗的生活型态也没有改变,俺和梗子沉溺饮酒,继续著自甘堕落乱七八糟的关系。那一天,我们也淫乱地纠缠在一起。没有暖气的房间很冷,还记得很清楚呢。门突然打开了,梗子一丝不挂地跨在俺身上,俺的颈子歪扭著颠倒地看到走进来的丈夫的脸。」

  藤牧笑著。

  我闭起眼来,想像著内藤的话,使我产生简直就像在现场似的错觉,我有一种真实感。

  --梗子,开心吧!终于,终于,我完成研究了。

  --这算啥?那是老婆和人私通的丈夫所说的话?你知道我现在在干嘛?

  梗子维持著和内藤缠在一起的姿势,瞪著藤牧。即使如此,藤牧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

  --知道了。所以,■好了啦■,你再也■没有必要■做那种事了

  --少无聊了。那要干嘛?你,那么,现在要把我从内藤这里扯开,要和我做爱吗?开玩笑!和你这种胆小的蛆虫做爱,还不如死掉的好!

  不是啦,梗子,别生气!听我说,我们不做那种事也能够生孩子喽!我和你的孩子。为了死了的第一个孩子,我们来创造两人的孩子……

  --你在说什么!脑袋有问题吧?

  「俺肚子上梗子的脸……就像那个侦探,什么时候曾说过的,不像这世上的东西似的恐怖。梗子的眼睛里已没有俺,梗子离开了俺,就那样赤裸裸地如不动仁王般站立在床上。」

  --谁生了你的孩子?不,以后也不会生!什么嘛,瞧那副似笑非笑的脸。你生气呀,生气看看呀,蛆虫!

  --冷静点儿,冷静点儿!从头到尾都是我不好,我道歉!所以,你听我说,不、不,不是现在也没关系,把你的情绪镇定下来吧!

  --住嘴!滚出去!去死吧!

  「梗子抓起手边能拿到的东西就扔向牧朗。俺、俺完全畏缩了,从床上滚下,抓起衣服想逃出去!」

  --别动粗,内藤君在这儿呢!

  「这家伙在说什么呀?俺完全不了解整个状况了。俺可不是在夫妻吵架现场的他人唷,是被中断了的偷情现场中妻子的情夫呢。面对正闪躲扔过来东西的俺,那家伙这么说。」

  --内藤君,直到现在都很对不起你。老婆现在正激动着,我改天再向你道歉,很失礼,今天就退下吧!

  「梗子听了这些话,瞬间显露吃了一惊的表情。然后马上显得比刚才更激昂,俺慌张地想逃,但是脚碰到扔过来的座钟跌倒了,闪躲著攻击摸著墙壁逃……」

  「就瘫软在油画的下面吧?」

  榎木津说道,他的幻觉是正确的。

  「那个女人是鬼,但我觉得牧朗更可怕。那家伙……的微笑没有停止,还一直道歉呢。」

  --请原谅!是我不好,因为我一时流于卑劣,使你受伤害。我真的在反省,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不是学生、是个很高明的医生。我身为继承久远寺的一家之主,岳父也承认了。那个孩子隔了十年又重新诞生在这个世上,你和我的……

  --我不知道那回事儿,出去!

  --算了吧。拜托,梗子……

  「那家伙终于也感到危险了。他企图躲过梗子的攻击,从俺面前穿过,牧朗想■逃进■书房。」

  「这是……牧朗进到书房的真正理由吗……?」

  「是的。但是那扇门很重,不能马上打开。在那一瞬间,那家伙又说了多余的话。」

  --请恢复当时的你,十年前的温柔的你……

  「接下来的瞬间,眼前全变成红色。无法立刻意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地板上血块扩散著,俺知道发生严重的事态了。梗子用水果刀,在就要进书房的牧朗的腹侧深深地刺了进去。流了很多血,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动脉不知哪里被切断了!」

  --为什么?为什么……?

  空白的时间填满了。

  「所以,牧朗为了躲梗子的追击,把门关上、锁上了。」

  「是的。俺听到了上锁的声音。那家伙被刺了以后,才察觉事态已经进行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了。连钥匙都锁上了,一定吓死了吧!」

  不,不是这样!

  我的脑子慢慢地与藤野牧朗的意识融和了。

  恐怖。疼痛。然后,很深的悲哀……不对。说悲哀,不如说是惊恐吧。但上了锁,并不是害怕的关系。还有,他内心还存着事态或许可以收拾的不死心的期待。等梗子镇定下来以后……

  --意识中断了。还、还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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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这样,母亲的希望--

  --找到好伴侣--

  --生下孩子,相互慈爱,幸福地度过一生,母亲相信……

  藤牧在此时成了很大的胎儿。

  然后,再度缓慢地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我在做什么呢?我……

  他想到浸在暖和的血块中的羊水,水果刀刺在脐带上。

  绝不曾领受生命的胎儿,在做什么梦吧?是从未降临的和梗子共享幸福的未来吗?不曾二度降临的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幻影似的过去吗?两者都一样。未来是尚未来临的过去,过去是已来过的未来吧。

  血液流失。体温下降。

  --觉得有点儿冷。

  意识重复著觉醒和混浊。

  --很暗。很安静。从哪儿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还在生气吗?还是在哭?

  然后,他--

  他看到了什么?

  --妈妈。妈妈?

  「吓软了脚的俺……」

  内藤的声音把我从临死的藤野牧朗的意识拉回到关口翼的意识。

  「吓软了脚的俺,暂时在那幅油画下面像傻瓜似的张着嘴。梗子发出一阵像鸟叫似的尖锐声音后,安静了五分钟或十分钟……时间稍微再长一些吧。然后只是茫然地站在门前,动也不动。俺摇摇晃晃地勉强动着脚和腰,抓起散落一地俺的衣服后,赤裸裸地爬着似的回到了房间。身体冻着似的发冷……不,可能是太害怕了……总之,一直不停地颤抖。俺想到从那以后到底怎么了?那家伙死了吗?俺可不愿意成为杀人的共犯。既然如此,那就马上通报警察吗?或者通知院长?不,哪一种都不行。那家伙说不定还活着,如果那家伙还活着,我们违背道德的关系会暴露,俺也是伤害……不,说不定会成为杀人未遂者的共犯。即使不是如此,至少也无法在这个家再待下去!」

  榎木津用力地敲打椅子的扶手:

  「你即使在那种状况,还想保身吗?首先,应该是人命第一吧!你没想到该保护错乱了的梗子、救藤牧的命吗?」

  「没想到!」

  面对榎木津的斥责,内藤大声地反驳。内藤的生命力如蛇般的顽强,所有事情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现在,胆怯已从他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堵塞在喉咙的东西宛如取出似的态度改变,恢复了安定感。

  「俺宁可死,也不想再回到贫穷的日子了。这家医院现在,在左前方既拥有土地也有建筑物。如果保持沉默,俺会被尊称为老师,娶妻度过一生。但能够眼看着自己再回到妓院吗?俺转动着念头时,时间很快的到了早晨。外面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动静。俺坐立不安,走到梗子的房间。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地板上的血迹被擦干净,打坏了的装饰品的碎片也被拿走了。床也很整洁。梗子整齐地穿着衣服,仍然站在门前。然后看到俺以后说道,牧朗先生进到里面不出来,这儿上了锁打不开,内藤先生,如果能够,请试着打开好吗……?」

  「失去了惨剧的……记忆吗?」

  「不仅这样,和俺的关系也好像忘了。很伤脑筋,不过,俺想这也许正好。幸亏没人知道我们两人的关系,谣言什么的不理会就好了。但问题是牧朗,万一那家伙还活着的话……那就完蛋了。不过,幸亏牧朗在的房间『从里面上了锁』,换句话说,没有人能进这个房间。放着不管,那家伙死定了。俺想,死在从里面上锁的房间,换了平常,人家会想那是自杀。很不巧地,俺不看侦探小说之类的,倒没想到世间有『密室杀人』之流唬人的杀人事件,所以,俺想到有必要找到证明门上了锁的证人。因此要梗子去叫院长来,俺去叫的话会很怪。然后俺回房间去了。」

  「但是,院长没有来。」

  「是的。等到中午过后又去了一次以后,只看到富子来了,哇哇地非常吵闹。梗子告诉富子她和牧朗吵了架,做出很严重的事,但是她好像还是忘了和俺的事。幸好……嘿,想赌赌看那家伙到底死了没有……叫时藏来开门。因为时藏动作缓慢,所以俺把门的合叶敲坏了。尽管如此,那扇门仍然很坚固,只开了一点儿隙缝。梗子一把推开俺,从隙缝里钻了进去后.凉叫了起来。」

  --不在!牧朗先生不在!

  「如今回想起来,梗子仿佛在寻找蝴蝶似的眼睛慌张地瞪着空中看哩。牧朗又不是浮着……对了,刚才那位祈祷师老师说了,俺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没看里面,俺可看了唷,虽然害怕但想确认。不过俺也■看不到■。俺也是听了梗子一句话以后,看到了假想现实什么的。真无聊,早知道如此……不过,那时,俺知道那家伙不在里面后,简直到了整个人都要瘫掉地步的害怕了。如果他逃出来,那就表示还活着,俺和梗子的关系会败露。不仅这样……」

  「复仇……吗?」

  「俺想他一定会来,如果俺是他,即使把情夫碎尸万段扔进粪坑还不够呢。然后,直到昨天为止……俺一个人洗澡还觉得害怕,晚上也几乎睡不着、饭也吃不下。不过,那家伙……那家伙死了。嘿嘿,我想得太多了,哈哈哈!」

  内藤笑了出来。打断他的是京极堂:

  「内藤君,指示修那扇门、把床搬运过去的到底是谁?」

  内藤被攻其不备似的突然停止了笑,想了一会儿。

  「啊……那个时候,梗子哭叫道,牧朗不在里面……俺和时藏都束手无策,正准备去叫院长或太太来的时候……对了!凉子、凉子来了。」

  凉子?凉子在场吗?

  「确实……她好像是跟梗子说,到底做了什么,如果做了不好的事,就在这里反省。如果不反省,幸福的婚姻生活是不会实现的唷……从她的语气感觉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俺警戒了,不过……梗子重复地说着跟富子说的同样的话,和牧朗先生吵架、做了严重的事,俺才意会过来原来她说的是这回事。然后,凉子要时藏马上把门修好。」

  「那时凉子小姐是什么样子呢,她做什么样的打扮?」

  「啊……穿着和服……很机敏的模样。对了,时藏问她找工人来真的好吗?凉子说如果是你弄坏的就自己修理吧,别带工匠进来……呵,时藏如果看得到尸体的话,当然会想反问的……」

  「接下来……床呢?」

  「啊,梗子随后立刻昏迷了。俺没办法,只好将梗子搬到本馆,让她休息。向院长和太太合理地说明了事情,然后梗子就那样在本馆的地板上睡了两三天。但总觉得她的样子很奇怪,于是,院长做了诊断,诊断出怀了三个月的孕。」

  「真是庸医。」

  木场说道。京极堂苦笑了,为院长作了辩护:

  「在那个阶段很难判断呢。有没有月经是自己说的,因为她的身体出现了和怀孕相同的征兆。」

  「是的……。俺原本也想当医生的,听了院长的话我想应该没有错。但太太如烈火般地发怒呢,她说,别生,堕掉!那种抛弃妻子、消失了的男人的孩子不能生……!俺的心境很复杂,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俺的孩子。梗子说……绝对不堕掉。俺混乱了。梗子完全忘了和俺的事。但是和牧朗之间不可能有孩子,梗子对自己怎么怀孕了,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太太是个很严厉的人,梗子再怎么坚持,俺的孩子还是会被堕掉的吧!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反正是不义之子!但事情发生了变化,凉子说,让她生吧!真不可思议。那个严厉的太太突然变温顺了,但姿态虽然很低,却仍固执地要求堕胎。结果,凉子把梗子移到那个书房去了。太太从那以后就不说话,可说是默认了。」

  「也就是说,让床搬进去的是凉子小姐。……关口君!」

  京极堂突然叫我的名字:

  「她说,她在一月八日的下午,失去了意识,到九日深夜为止,都失去记忆的吧?」

  「是呀……!」

  「那么,那就是她在意识恢复以前,做出修理门的指示。」

  京极堂说道。事实上,还露出了好久不见的「很愉快似的」表情。

  重新盘腿,有点儿陷入沉思的内藤,突然微微地笑了:

  「刑事先生,俺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也听到了吧,俺什么也没做,法律如何制裁俺呢?」

  内藤做出没有比这更令人嫌恶的表情说道。木场用严厉的表情,稍微沉思了一下后说道:

  「左思右想……没有比逮捕起诉你更简单的事了。罪名可多呢。不过……即使这么做,也无法判你死刑。俺老实说,根本已经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等我得到缜密证言的内幕后,哪里都可以,我的心情是希望你赶快滚蛋!」

  内藤破颜一笑地说道:

  「嘿,我想也是!连俺都厌烦了这种令人作呕的地方,会很快离开的,妓院还强些。」

  「喂!」

  榎木津用力地敲着桌边: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真不懂像你这种人的生存方法。呀,也不想懂!法律也许确实无法制裁,不过,你所做的事极端下流、令人作呕!」

  「你哪懂得俺的心情?」

  内藤怒吼回去。

  的确如此。榎木津之流的不会懂得的。以天为目标、笔直生长的竹子,不会懂得爬在地上青苔的心清。

  我的视线避开了榎木津那大大的眼瞳。

  内藤哈哈大笑。榎木津忍无可忍站了起来。由于木场立刻做了指示,内藤被警官紧抓住双臂不得不退场。

  「内藤君。」

  京极堂叫住了,内藤回过头。

  「紧贴在你背后的久远寺牧朗,在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所以请十二万分地小心!」

  内藤在瞬间呆然若失。立刻涌现绷紧了的恐怖的表情,似乎想喊叫,但由于门被警官毫不留情地关上,所以那声音并没有传到我们耳里。

  「嘿,刚才那一招是啥呀?」

  「我想,刑警和侦探都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而且如果连法律都无法制裁,那就给他一点儿惩罚吧!关口君,现在说的就是俗话所说的『诅咒』。只要他不表示后悔,重新改过自新的话,就会永远地被藤牧附身……那会很痛苦的吧。」

  这对爬在地上的青苔而言,是比什么都严厉的惩罚。我这么想。但那是自己造成的,如果痛苦,那也罪有应得。

  「诅咒人对自己并不利,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京极堂说道。

  「怎么?我不曾听说有这么多民间人士在场的调查之类的呢!被上级知道了,可麻烦唷。这样可以吗,木场君?」

  和内藤擦身而过,以不合时宜的明朗进来的是里村。里村额头上的头发有点儿秃了。他以变稀疏的后头部为目标,一面住上搔着,笑容满面地进来。这个男人,大体上原本就一直笑着的,所以看到他的印象和住常相同。

  「少管闲事,这不是医生管的事儿。赶快报告、回去以后再去切别的尸体!这个变态医生!」

  情绪不好时候的木场所说恶毒的话,真令人不忍卒闻。但里村不变地闪着对人怀着好意的眼瞳,向榎木津和京极堂,然后是中禅寺敦子和我,打了招呼。

  「那么,就让我来报告关于那具世上最美的遗体。那名被害者……估算得再少也是在一年六个月以前死的。从我所听到的前后状况来判断,和被害者失踪的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九日黎明死亡的时间,几乎是符合的。还有,死后遗体毫无被搬动的迹象。」

  「果然如此……」

  木场的表情些微的沮丧,是那种必须承认不符合常识而发展的沮丧吧。

  「而且,还是很漂亮的『腊尸』呢。比忘了我是在何时解剖了出羽(译注:现在山形、秋田二县的大部分)的人身佛,更令人感动呢!」

  腊尸?那看起来很嫩的,原来是藤牧变成腊尸的缘故!

  「腊尸?腊尸是什么?」

  「就是尸体硷化后,变成像腊制工艺品这回事啦!我不曾见过那么美的腊尸。皮肤和肌肉几乎变成腊,只有肺翼才像枯叶似的单薄,但是,心脏和肝脏、肾脏,呀,到肠间膜为止,都变成了腊。是很棒的腊尸哩。不过,腊尸这玩意儿必须有相当条件才能成形呢,很贵重!」

  「条件?什么样的条件?」

  「腊尸呀,要身体的脂肪发生化学变化才行,无法很快的成形喔。皮下脂肪啦、内脏的脂肪啦,慢慢地进到体内深处,中性脂肪在加水分解,然后,不饱和脂肪酸变化为硬脂酸与棕搁精酸以后,接下来……」

  「别再胡扯听也听不懂的事情了,俺不是在问这种事儿。」

  「呵呵呵,当然啦,我想也是!」

  里村眯起眼镜后面的大眼睛笑了。

  「是的,第一,需要低温,然后是湿气。有湿气、暖和的话,会腐烂。相反地,干燥的话,又会变成木乃伊。所以,很多腊尸是在湿气地带,不,几乎是在低温的水中被发现。换句话说,从日本的气候、风土来考量的话,放置在室内成为腊尸这等事,明白地说,是不符合常识的。那个房间由于密闭性相当高,所以是原因也说不定。腊尸如果不是处在缺氧的状态是很难形成的……所以……嗯,我觉得那房间有很奇怪的药臭味……说不定因为什么碰撞,产生了炭酸瓦斯似的比空气还重的气体,而沉淀在下面呢。我不是专攻化学,所以不了解。而且在这么热的时期,那里的低温很异常吧。我想,是在深冬时死的吧,所以曾一度冻结了。在冰河也曾发现腊尸,那是冻着的。然后他的血几乎没有流出来呢。现在我也只能说,是这些偶然很巧合地重叠后造成的现象。我充其量是个法医而已,不过虽说是偶然,准确率却相当惊人。」

  里村以简直就像看着孙子的慈样爷爷的表情说道。

  「那个房间……不,包括这个新馆在内,久远寺医院的建筑物,整个宅邸都是理想的制作腊尸的构造呢!建造的人有点儿异常,不让室温上升所费的功夫,以及执着于密闭性工匠艺术似的工作,令人觉得真是个偏执狂!」

  京极堂说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那些老鼠也变成腊尸喽。果然不是毫无关系呢。我看到的那个……」

  榎木津像孩子似的得意洋洋。中禅寺敦子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低声说道:

  「老鼠……研究室的老鼠。那么,那老鼠也在牧朗先生死后不久立刻死掉的呢!」

  「有老鼠腊尸吗?真想见识。」

  里村的眼睛像极了孩子。榎木津和里村在与常人差异悬殊这一点上,是同类也说不定。

  「那种事以后再说也行,赶快报告!」

  「对了,后来发现遗体上有撒福马林的痕迹。」

  「防腐剂吗?」

  「不,如果只是撒的话,并没有防腐效果。而且马上会飞走。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诅咒呢?」

  「撒的家伙以为有效果吧!」

  「不。那八成是咒语唷!」

  京极堂说道。

  「提到咒语,中禅寺君是专家呢。我只是解剖专家。再来是死因……」

  「是失血吧?我已经知道了,你走吧。」

  「不对!」

  里村不客气地说道:

  「死因是脑挫伤。头盖骨陷没!」

  「啊?」

  木场和中禅寺敦子一起提高声音。

  「碰到梗子扔的东西吗?」

  「不是呢。」

  「这么说,里村老师,是不是被害者的腹侧被刺了后,用自己的力量逃到那里跌倒了,头撞到……」

  「也不是。我想是这样,被害者这里的腹部被刺,这是相当痛的,而且大量出血,意识也很模糊了。因为很痛,就这么弓起身子来,噗地倒了下去。」

  里村做了示范表演,按住腹侧倒下去时正好呈胎儿的姿势。

  「这一边插着凶器,所以身体的姿势变成这样吧。然后我想以这样的姿势,被害者已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于是不知是谁,对着这种身体姿势,用不知什么的很重……的钝器,铿锵地打在他头上。这是死因。」

  不知是否大家各自在想像状况,短时间内没有人开口。如同住常地,中禅寺敦子先制造了开端:

  「什么?这么说……请等一下,那个伤,不会是死后才有的吧?」

  「是的!」

  「被害者被刺了以后……没有包扎自然地失血死去为止,大概多少时间?」

  「因为地点不好,要十五到三十分钟。」

  「这么说,那不就是说藤牧先生从被刺到绝命为止的十五到三十分钟这段时间……有人进到密室,再度加害使他断命的吗?」

  「就是这么回事!」

  「喂,等等!里村,这不可能,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那我就不知道喽,又不是医生该管的事儿!」

  「呵呵呵。」

  榎木津很不稳重地笑了:

  「这个好!这不就成了■普通的密室杀人■事件了吗?!」

  听取院长夫妻证言的程序,变成是他们两人同时进行。我不曾受过警察询问,所以并不了解,但在这种时候,单独进行似乎是惯例,所以木场和部下发生了一点纠纷。但由于是京极堂的建议,加上事件发展的异常性,也有助长之功,结果接受了这个破例。

  两人坐在木场的面前。

  木场虽然想了很久,但突然像甩开了什么似地抬起脸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道:

  「你们难道不知道那里倒着一具尸体吗?」

  「……不知道。一直以为牧朗先生活着,那个房间……很恐怖,不敢接近。」

  事务长以没有精神的声音,说道。

  「恐怖?真奇怪。自己的女儿生病、躺着的房间,在一年半这段期间,都不进去你是怎么啦?」

  「我……嗯,就像你说的,我也许是个不适合为人母的人。知道了的话,会怎么……?我曾预想过呢。不知谁曾说过……一加一总是二,所以不打开门就不能走出房间。所以答案只有,到底是打开房间出去了呢,还是没有出去?反正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令人欢喜的结果。不管是女儿、女婿,总有哪一个犯罪吧,所以……」

  「看了也当作没看到吗?以为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吗?像这样粗率地隐藏尸体的方法,在犯罪史上还不曾有过哩!」

  「所以呀。所以,如果是这么粗率的事件,放着不管退早总会暴露吧。那就没有必要积极的解决。我……对支撑着这个叫久远寺的招牌,已经疲倦了。那种马力在十年前已失去了。」

  木场无法再质问下去了。

  接手的是京极堂:

  「木场刑事,我有很多话想问这两个人。我不能判断是否直接与这一次事件有关,如果你已穷于问问题的话,可不可以让我来问?嘿,民间人士的我,如果被允许在这样的座位上质问关系者……」

  「准!随你喜欢,俺投降了。」

  「那么,我先问太太。久远寺家是附身遗传这件事……我清楚地说,事到如今,隐瞒也没有用……。至少在故乡赞岐是被这样看待的……这是事实吗?」

  「是的。你可能会认为是无聊的事吧……没有错,久远寺家因为如你现在所说的理由,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迫害。我和母亲虽生长在这里,但祖母等在赞歧的时候……吃了相当多的苦。」

  「原来如此。不过,我怎么都有无法理解的地方。从久远寺这个姓来想,看起来这个家的历史相当古老似的……怎么样呢?」

  「啊……」

  「平安时代,当时在中央有权势的最新科学原理是阴阳道。阴阳道后来被法律禁止。而由四处游走的宗教家之类的,传播到地方上,而且在各地和各种民问宗教合流后改变形态,持续到现在。但是,阴阳道极古老的形态,不知为什么还留在四国。我想久远寺家也是传播『古阴阳道』的家系吧。太太你昨晚对我所做的密教派和神道派的加持、真言和咒文,几乎没有反应,但当我唱起传播到四国的古阴阳道的一个流派的祭文时,你明显地有了反应,太太果然是知道的样子。」

  「是的。我想,那和我家传播的几乎一样。我从母亲那儿学的……我听说不能使用。」

  「果然是这样。那就是说,久远寺家是传播阴阳道相当古的家系这件事,是没有错的!所以,太太,你知道叫欧休伯的妖怪吗?」

  「欧休伯……我记得小时候的确从母亲那儿听过这名字……不过,我并不清楚这件事。」

  「木场刑事、关口君,听到现在太太说的话了吧!久远寺家果然不是欧休伯附身的家系。」

  京极堂以兴奋的声音说道,很高兴似地看着我:

  「如我所料,欧休伯附在人身上什么的,是很不符合常识的呢。」

  「什么!这是当地的故老们说的,还有来自当地警察的报告呢。」

  「故老又不是活了五百年、一千年的吧,最多只知道七、八十年前的事。」

  「话是这么说……他们说似乎从很早以前就有的传说,但这没什么关系吧!久远寺杀了孩子、操纵水子之灵……」

  「说起来很奇怪。水子作祟是最近进入昭和时代,市民获得选举权以后才有的新想法。江户时代,七岁的孩子即使死了也不供养,只公布了恶名昭彰的怜悯动物的命令,说是不要丢弃孩子而已!」

  「怜悯动物的命令?是保护动物吗……?」

  「猫狗之类的。」

  「不过,京极堂,你以前不是说过,《好色一代女》(译注:一六八六年出版,井原西鹤作,描述五名女子的爱欲生活)里提到水子吗?」

  「那不是水子,是姑获鸟。并非作祟,而是将『概念』具象化了的东西。别说现代,即使是过去的民俗社会,也没有孩子作祟的事。欧休伯和水子没有关连。」

  「那么,欧休伯是什么?」

  「欧休伯是流传在四国部分地方上,一种有着河童(译注:想像中的动物。水陆两栖,形状类似四、五岁的孩童,脸似虎、嘴巴是尖的,身上带鳞和甲壳,毛发很少,能容少量的水,头上有水期间,上陆时力气很大,可将其他动物抱入水中吸其血)头的孩子妖怪。我并不了解详细的情形,但是和『座敷童子』与『仓北子』(音译)好像是同类。你知道座敷童子吗?」

  青木战战兢兢地发言:

  「我出身东北,知道座敷童子是有一张红脸的妖怪。我听说有他在的时候,这个家族变得有钱,不在了的话,家运会变坏。」

  「真棒!真是一语道中的说明。就像他所说明的,所谓座敷童子,有着『家运盛衰』、『偏富』的作用。这完全和『附身』所拥有的作用完全一样。必须注意的是,座敷童子的性质是在家时只是一种感觉,出去时,则会被目击。至于有关目击的故事,多半都是家人以外的人说的,他离开家庭时也是这个家毁灭的时候。换句话说,起初因座敷童子而繁荣至今的家……大多数是从外地来的暴发户……以此作为他们『没落的理由』加以谈论。而这在作为既住的『过去家族繁荣的理由』时也能发生作用。他们想到的是,至今带来财富的是座敷童子这个东西。当这种想法固定后,才会发生现在繁荣是因为有童子的这种现在进行形的座敷童子。换句话说,这就明白了座敷童子基于会『■走出去■』这个特性,而和附身形成为性能相同的民俗机制。于是,将欧休伯也定义为有同样作用以后,就有点儿不了解这是会附身他人的道理了。这成了将自己的财富分给别人,而且使唤一开始就有『■走出去■』作用的东西,也没有意义。」

  「这么一来……怎么样呢?」

  「所以,故老所提有关久远寺家的传说,比较晚近才开始的可能是捏造,这种疑惑就涌现了。」

  「等一下,京极堂。我们确实从泽田富子太太那儿听到久远寺家的传说中,应该也有『童子之神』。你认为这也是捏造吗?」

  「啊,是『六部杀』的传说呢。这大概是很古老的。顺便再问一下,太太,你所继承的『久远寺流』所使唤的东西,是什么?」

  「各式各样。式王子(译注:在阴阳道,遵从阴阳师的命令,能够自在变幻做出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和护法童子(译注:被守护佛法的护法善神所使唤的童子姿态的神)、不动妙王(译注:五大明王、八大明王之一,在佛经上,起初以大日如来的使者上场,逐渐地为了拯救大日如来难以教化的众生,假扮成愤怒的姿态出现)的家族的童子们。」

  「是吧。说起来,被使唤的神灵多半以童子的身形出现。童,这个字听说原来是身分低啦、佣人啦的字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才表达为孩子。所以我认为不知在什么地方混乱了。座敷童子是童子的身形,也许远因也就在此。富子太太所说的童子神并非欧休伯和水子,而是如文字所表现的使唤童形的神。……不管怎样,水子是毫无关系的。木场刑事!」

  木场突然被喊,吓了一跳,伸直了背。

  「什、什么?」

  「从上述的理由可以判断,久远寺家由于是欧休伯附身的遗传所以孩子被杀,是煽惑人心的谣言!以下应该舍弃先入为主的观念。」

  原来如此。京极堂提到听似毫无关系的民俗学的考察,是因为想说的是这些。这个男人老是这样。

  「因此,来思考久远寺家之所以被想成是附身遗传的原因吧?……当然,他们也受到了阴阳道的大夫这个特殊家系的影响。但我推测,比这更大的原因是『偏富』,这也可以从富子太太所说的『六部杀』的传说中得知。」

  京极堂重新转向事务长说道:

  「在民间传说中,有一种杀外地人的动机。杀掉从其他地方来的人、夺取财产,结果家会繁荣……但因此家里代代会受到作祟。富子太太所说的古老传说就是基于这种动机,但这不仅是诽谤中伤,没有根由的谣言不会成为传承而生根。长时间的传说,必须具有合于共同体内部理论的说服力才行。在民俗社会,杀外地人就如同附身和座敷童子般,具有说明『偏富』的作用。如此一来,富子太太所说的六部杀的传承,就能够想像是久远寺家在『偏富』的古老时期所发生的吧。换句话说,在发生的时期,一定有什么可以应付的对策。」

  「是……什么呢?」

  「大概是久远寺家成为御医、获得权力和财力的事件吧!在共同体中发生了『偏富』。我想,富子太太所说的古老传说,反映了这个事实。连有来由的医术秘传书都出现了呢。于是那个杀外地人的传说,基于长时间而发生变质,发展为附身遗传。四国是个除了阴阳道,其他附身信仰也很兴盛的地方。犬神和胴凭(译注:音译。附身物的一种,小蛇或狐狸附在人身上)的附身遗传也很多。另一方面,由于久远寺家每一代都是大夫的关系,实际上,说附身遗传不如说应该身负祛除的任务。不过,不知何时,逆转了过来,因此久远寺家悲哀的历史展开了。但是……即使这么说,那也是相当久远的事了。我不认为是从那时开始就谣传说是欧休伯附身……使唤水子之灵的家系。」

  「我……具体的被谣传说是什么家系的事,从不曾从母亲那里听说过……只听过这个家因为是黑……」

  「所谓黑,是表现附身家系的隐语。一般人叫白,和附身家系的人结婚生下的孩子叫灰色。听到刚才太太所说,我们也了解久远寺所使唤的东西,并不特定的可能性很高。但现在当地的故老,将其特定为欧休伯。另一方面,久远寺的人们并不知道那东西。如此一来,次于古老传说『六部杀』的第二种传承『欧休伯附身』,是久远寺家离开赞岐当时,或者是离开以后被捏造出来的,可以推理为绝非新的传承!」

  「水子的假设,也可以说是从这里出来的。」

  中禅寺敦子说道。

  「不过,虽说是新的,但这第二种传承的对象,在除掉久远寺家以后倒也传说几十年了。从最初传承的例子中也知道的……可以推测在第二种传承成形的时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

  「这个提示是,久远寺家来到了帝都东京。这个时期,大概是仅次于昔日被诸侯所聘、久远寺家第二次繁荣的时期……换句话说,是『偏富』的时期?」

  「我们上京时是……听说是明治三年(译注:一八七〇年)。」

  「喔,果然是明治维新前后所形成的传承。因此……我想起了某个事件,开端也是『杀外地人』。」

  京极堂盯着事务长说道:

  「你当然不是直接知道的吧……相当于时藏先生的祖母,好像曾是遍路,倒在路上被久远寺的祖先……不如说是你的祖父母救了起来……」

  老女人浮现出什么都已无所谓似的笑。

  「好像你也知道了呢……这是到现在只有我知道的事……时藏的祖母叫露子吧……那个人所带的钱救了久远寺家……我听祖母说的。」

  「果然如此。……附身遗传的家、杀外地人、欧休伯,这些传承错综复杂,有企图地被组合,然后产生了久远寺是欧休伯附身的家系这种其实是很奇怪的第二种传承。那不仅是嫉妒舍弃了村子、前住中央的『家系』而捏造出来的谣言,我认为还反映了无法公开的某个事件……」

  「什么事件……?」

  「■你和你的女儿所做的事■……■你的祖母也做了■,不是吗?」

  事务长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发出不像声音的悲呜。

  「喂,京极,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这一件事并没有证据,由于没有足以证明的东西,所以是推测。时藏先生的祖母倒在路上时,大概不是产下孩子,是为了追被夺取的孩子而来……所以累到了极点。」

  「噢!……」

  事务长发出呻吟。

  「你的祖母和你们一样失去了孩子。同样地受到了刺激,所以夺走了露子小姐的孩子吧。很难想像临盆的遍路会倒在路上,倒是有抱着乳娃的遍路的例子。露子小姐为了追查自己的孩子,来到久远寺,然后死掉了吧。后来孩子与她带来的大笔金钱……这是可以想像的……留下来了那笔钱成为久远寺家前住东京的资金的一部分。……这样,不就是『第二的杀外地人』吗?然后那的确是因为婴儿而带来的财富,这就是第二种传说的真相了。但我想,你们的祖母和你们一样的都没有恶意,所以才无法忍受诽谤中伤而离开家乡,那是为了切断恶的因缘。」

  「因缘切不断……」

  「不,是不切断。」

  「喂……又混乱了!请说得好懂一些。」

  京极堂瞄了一眼表情困惑的木场。

  「历史重演……这种话真令人反感。」

  他说道:

  「尽管如此,你的祖母仍以赎罪和感谢的心情,养育了时藏的父亲。把他当作佣人看待……但你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喂,京极,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指的是内藤君的事。」

  「什么?」

  「太太,内藤君的母亲身亡的原因,是因为你将■夺走■刚出生的内藤吧。」

  「那位太太……的心脏很弱。我……并不知道。不,那时候不知究竟怎么了……?」

  「喂,真的抢走了吗?喔…所以你替内藤付了养育费和学费……原来是为了赎罪……」

  事务长表现出复杂的表情:

  「原来……我想养他虑世间的眼光。母亲……不,因为我的缘故,他失去了双亲,但却不能,因为必须顾这个久远寺家不允许。所以我想,至少做女儿的丈夫吧。因此,他不能没有学问……让他去上学……我这么想。」

  「院长……你知道这件事吗?」

  「说知道……的话算知道吧。那孩子后来怎样了,我都没有被知会……这家伙带内藤来的时候,我大约察觉到了,但是她似乎想隐瞒似的……我就不说话了。反正揭发了也没用。……不过,内藤如果是能让人稍微信赖的男人也……我想即使他不能成为医生,也让他和女儿结婚。即使不继承这样的医院,医院在我这一代毁灭也好,可是……」

  院长显露了后悔的想法,扭曲着脸。

  木场问道:

  「如果这样……为什么干下这件糟糕的事?京极,你刚才不是好像说这个人失去了孩子……」

  京极堂安静地环顾着老夫妇,然后安静地说道:

  「你生下的不幸的孩子,绝不是受诅咒和作祟后生下的孩子。闭嘴不说,隐藏在极大的阴暗处的那一边,才是诅咒。所以……太太,我可以说吧。」

  「你……你连那孩子的事情,都知道吗……?」

  京极堂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转向院长说道:

  「院长先生,很不巧地,我并不了解医学,所以,我想请教……和你最初的孩子相同的孩子们,到底出生的比例是多少?然后,这在同样的家系重复是……在遗传学上果真是可能的吗?」

  院长的眉头聚拢起很深的皱纹,他用手指抓那皱纹,然后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以后,结结巴巴地回答京极堂提出的问题。

  「从巨视的视野来看……不算稀罕。不过……谈到比例,恐怕很低。只不过,在我短短的人生中……两次,两次的分娩都亲自在场。所以……大致上可以说你想说的事情都说中了……」

  京极堂听完那个回答后,再度转向事务长。威风堂堂武士的妻女,如今看来完全变小了。她捕捉住京极堂的视线后微微点头。

  「太太,最初……三十年前,生下的孩子是『无脑儿』!」

  无脑儿!

  对了,青蛙脸,前泽田富子所看到的榎木津幻觉所见的孩子,传说中受到青蛙诅咒的孩子……三十年……那是,无脑儿!先天欠缺脑,以及包住脑的头盖的婴儿吗?

  我以前在大学曾看过那个不幸婴儿的照片。完全欠缺头部,两个眼球正像……青蛙似的……!

  我突然想呕吐,按住了嘴巴。

  「久远寺家是……产下这种无脑儿比例很高的家系……不知道说家系是否正确……?原因不明。不仅是作祟和诅咒的绿故。这是医学上的问题,与生气和受伤是一样的。并不羞耻,也不是必须隐瞒的事。但这个国家的风土,不让人这么认为。不仅无脑儿,带着先天性的异常出生的孩子们……全都没有受到正常的看待。这是很悲哀的事实,然后,现在这种事仍没有什么改善。」

  京极堂停止说话以后,窥探了一下老妇人的样子。悲伤的母亲即使如此,仍保持些许的刚强硬撑着。

  「民俗社会中的畸形儿和障碍儿,在某些时候被款待为『福子』,某些时候被当作『鬼子』杀掉。久远寺家属于后者。每换一代,生下来的无脑儿,就被当作『诅咒的孩子』,埋葬在黑暗中。连绵地经过长时期的。但并不能苛责这件事,因为在过去的民俗社会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现在不同,至少你的母亲并没有遵守规定。于是,你……你也……」

  久远寺菊乃的情绪已达到了界限,放声大哭了起来。坐在一旁的丈夫,用同情的目光看了妻子后,慢慢地开始说了:

  「我的性格最讨厌迷信什么的了。这个家招女婿的时候也是,呵,有许多恶劣的谣言。但有一半是基于向这种风潮桃战的心情,所以决定来到了这里。我想击垮无聊、旧有的因习之类的,但是,墙壁太厚了。尽管刚开始很能干地应付了,但是……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吧,我被丈母娘叫了去。她说,第一个孩子如果是男的一定要杀掉,你要有这个觉悟。我相当愤慨。但是……生下来的时候,是无脑儿。是我自己接生,我受到冲击……丈母娘看到那孩子后突然……」

  「别说了!」

  哭着的老母亲,以小姑娘似的声音发出悲呜。

  「杀死了吗?」

  木场问道:

  「杀掉的话,不就是杀人吗?就算是自己的孙子、就算是有什么障碍的孩子,只要杀掉的话,也算杀人呀!你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吗?」

  「刑事先生,你虽然这么说,无脑儿连活着生下来的都算很少见呢。即使活着出生也活不到几分钟,因为没有脑。那时候……也许是死产,连确认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

  京极堂劝告激动的木场:

  「木场刑事,无论如何,这对夫妻必须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前死去,已经受到相当的惩罚了,别再那样地责怪了吧!至少又不像现在的医学,生下来的到底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有没有障碍,不到最后也不知道,更何况是过去了。如果因为有可能生下障碍儿,所以不生孩,那家系是会中断的。以久远寺家族来说,总之,生下来如果有障碍,那就按民俗社会的通例杀掉……只能采取反正都是死路一条的方法了……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们的母亲是如何处置了那个孩子?会令你很痛苦,我不忍心问,但……因为这个答案可能成为重要的关键……」

  代替一直掩面哭泣的妻子,院长回答了:

  「丈母娘……用石头,拿着石头。婴儿并没有发出产后的啼哭声。丈母娘把还紧系着脐带的那婴儿,从我手中夺走,放在地板上,一面念着什么咒语、一面用石头打。本来那婴儿就处在不知是否活着的奇怪状态,所以……很快……」

  「我听说用石头打是……代代传下来的规定。」

  事务长用哭泣的声音说道:

  「母亲是个严厉的人,我做不出拂逆母亲的事。但女人的身体非常不可思议,孩子虽死了,但是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奶就会胀。我精神恍惚了两三天,第三天,不知怎么的,等我察觉时我已经抱着孩子在喂奶了。如果这里不是妇产科的话……这附近没有婴儿……说不定就不会做出那种事了。母亲立刻从我怀里把婴儿……内藤抱走了,但那时已太退了,孩子的母亲已经死了。为了顾及体面,母亲暂时把孩子藏了起来,但是……托这个福,悲观的父亲也……」

  「久远寺家族出发到东京时,本来应该舍弃过去的一切而来。但名誉和家系和家世这种东西,与诅咒啦因缘啦表里一致,是无法单方面地舍弃而来的。」

  京极堂像在教训似地说道:

  「地域的民俗社会是有规则的。诅咒的形成也有法则。毫无意义的诽谤中伤是不会形成的。在民俗社会中,诅咒那一方和被诅咒那一方,在暗地里默默交换着一种契约。而咒术是在那个契约上成立的一种沟通的手段。但是,现代社会失去了那个契约的条款。更进一步,在共同体的内部中,对咒术的补救措施也完备地作了准备。与努力后结果的成功被当作是附身缘故,相对地,因自己的失败而带来的破产也可以归咎于座敷童子。都市没有那种补救措施。有的只是戴着自由、平等、民主主义假面具的阴湿黑暗的歧视主义而已。现代都市所带来的诅咒,和恶言乱语谩骂谗谤、诽谤中伤之类并无不同的作用而已。于是……无法割舍因习的你们……终于制造了第三种传说。」

  「就是这一次的事件……」

  代替脸朝下、宛如玩味似的听着京极堂说话的老妇人,中禅寺敦子为了确认似地说道:

  「对了。口碑传承之类虽在一个地方会长时间地流传,但是都市的传说不同。寿命很短,但在短时间内传播的范围很广。那是因为加上了同质化的文化,报纸和杂志等媒体的发达也助阵了的关系。」

  「不入流的杂志吗……?」

  「是的。从密室失踪的女婿,老是不出生的孩子,一个个失踪的婴儿……恶劣的谣言才是都市的传说。然后那个第三种传说的主角--是凉子小姐。」

  是凉子小姐……吗?

  「什么?不是梗子……?」

  木场代替我问道。

  「梗子小姐只是可怜的配角,主角绝对是凉子,对吧?太太、院长先生。」

  没有回答。

  「怎么回事……说明吧!」

  「所有一切都是从情书开始的。」

  京极堂用非常悲伤的眼睛看着我。木场也,不,房间里所有的人全看着我。

  「十二年前,叫藤野牧朗的认真的学生,谈了出生后第一次热烈的恋爱。对象是当时十五岁的久远寺梗子,他将内心事写成信……托关口君转交。」

  「喂!可是梗子说不知道这回事呢。这一次悲剧,说起来是从这里开始呢。」

  「是的。信没有转到梗子小姐手上。」

  「等等,京极堂,我、我转到了。恍恍惚惚似的回忆……」

  「我知道啦,关口君。但是你的信交给了■凉子小姐■。」

  哪有这种荒唐事?那么、那么我那个时候……

  那个、那个少女是……

  「胡说!我给她看了信封,说只给本人。你是说凉子小姐伪装、收了给妹妹的信吗?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刚开始并没有伪装吧。关口君,情书的信封上大概是这样写的没错吧?」

  京极堂从笔筒取出笔后,很快地写在白纸上,拿给我看:

  「『久远寺京子小姐』」

  「你记得藤牧的日记吗?这就是他所说长时间思考的『虽是小事、但却是极大的谬误』的真相!很少用桔梗的梗字做名字,一听到梗子,很自然地会想起京都的京吧。然后别说读法了,从字面来看,京子与凉子也很接近。」

  「你又玩弄诡辩……想欺骗我是不行的。说是把字弄错了,但是KYOU、这个KYOU字多如繁星!我不信。」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已经取得确认了唷。院长,我听说你们最后的家族旅行,确实是在中日战争发生的时候……」

  「是的……」

  「关口君,你来这里的日子--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是你忧郁症发作的日子。那一天,才是久远寺家最后的家族旅行的日子。我和箱根的仙石楼连络调查过了,住宿登记簿上也登记了久远寺嘉亲、菊乃、梗子三名客人。那一天,只有时藏夫妇和……凉子在家。」

  「那……那……那么--」

  我凌辱了的少女是凉子。

  我全身的肌肉松弛,关节也失去了作为关节的性能,我成了木偶。

  对我而言,凉子是比藤牧更强的禁忌。那在榎木津的办公室初次相见时就知道了的。紧抱着她的感触,并非前世的感觉。我的细胞一个个的都记得。连我的脑都记得不知道的记忆。

  「我……我……」

  别再多说了。京极堂的眼睛暗中制止了我。

  「嘿,见过面了吧。」

  榎木津说道是。是的,的确如此。木场高亢的声音听来十分地遥远:

  「喂,这样的话……收到藤野牧朗的情书、多次和藤野牧朗约会、终于怀了孩子是的女人是……」

  「凉子小姐!」

  「那、那是真的吗……?啊……■那个时候■凉子的对象是牧朗君吗……?」

  院长愕然了。他的皮肤完全成为土色,厚唇打着哆嗦:

  「菊、菊乃,你知、知道这件事吗?」

  院长第一次喊自己妻子的名字。

  「刚开始……并不知道。但是……九月的时候吧,我从富子小姐那里听说年轻夫妻的感情好像很奇怪……所以去探了个究竟。结果,在途中,研究室的门开着……我稍微瞄了一下……牧朗先生不在里面,桌上放着旧信,我倒无意偷看,可是……」

  「写着什么?」

  「是告知可能怀孕的信。日期是昭和十五年的除夕夜……是凉子的字迹。我忘不了。■那个时候■告知■怀孕■的信。我……混乱了。费了十年的辛苦,终于娶了梗子的牧朗先生,竟然与妻子的姐姐私通过……而且,最初前来求婚时,牧朗先生和凉子就已经有了关系。左思右想后,我……想,会不会凉子和牧朗先生共谋,要报这个久远寺家的仇呢……?」

  「仇?」

  「两人之间所怀的孩子的……仇!这么一想……我……很害怕……简直坐立不安。而且那种恐怖的想法如果是事实……梗子就太可怜了。和那孩子完全没有关系……该被怨恨的话那是恨我。我悄悄地叫来梗子,我问她,牧朗先生是否和凉子暗地里相会?当然……我没说出过去的事,但是……梗子……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喔,所以梗子怀疑两人的感情!事务长,你的担心,似乎成了大悲剧的引发机喽……!」

  听到这话,菊乃现出凄惨的表情,院长发呆似地凝望着桌上的茶杯,一面喃喃自语: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句……也不告诉我呢?」

  「你……不是说,包括婴儿不见的事……烦人的事,都不要听吗?所以我……不修边幅地,才非常拼命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

  「事务长,你果然和掩盖事件有关呢!」

  木场大喝一声后,夫妻的争吵总算告终了。接下来是不和悦的沉默。

  「请让我听听凉子小姐的事……我还是不了解。」

  「阴阳师老师……并非全都如你所料……」

  「当然。我只是重组了零散的事实而已。掉了牙齿就看不到牙齿完全的形状了。」

  菊乃幽幽地笑了,于是第一次浮现温柔的表情,开始说了:

  「第一个孩子……以不幸的形态死了……而且我又惹了抢人家孩子的大事情。重新来过……是很辛苦的事。尽管如此,也有我先生的帮助……两年后,我怀了第二个孩子。又是……无脑儿吗……?我一想到是否会再生一样的孩子就疯狂似的不安。怀孕期间的十个月,觉得像是过了好几年。不过……还好平安的……生下了凉子。但是那孩子身体很弱,经常生病。……和凉子相差一年生下的孩子,非常健康。凉子的发育很慢,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就分不出哪个是姐姐……而且随着养育,凉子……出现了不吉样的身为久远寺女人的徽兆了。」

  「徽兆?」

  「是的。有一天,『■空白■』来了,也就是说完全不省人事、失去了神智……」

  「这是久远寺女人的徽兆吗?」

  「幸亏我和母亲都不会发生那种事,但祖母似乎经常发生。也就是说那是『神附身』。那个■空白■来的时候,祖母会听到不是人的声音,而是物的声音。然后讲着应该没有人知道的事情,我听说过这件事,所以……我觉得凉子很可怜。另一方面……也觉得恐怖。但她即使不是这样,也经常生病,不能正常地去学校……不能到外面玩……没有朋友……是这么可怜的孩子。」

  「姐妹的感情很好吗?」

  「梗子是个活泼的孩子……凉子格外地很老成,甚至有类似达观的地方……。梗子也很同情身体虚弱的姐姐,所以我想,并不至于感情不好。虽然多少是个冷淡的家庭……那件事……在凉子怀孕以前,总之我认为还是幸福的。」

  「你……没注意到女儿和男人约会吗?」

  「凉子出外时,也像个普通的女孩……月经也还没来。那……梗子还来得比较早……平常的生活也完全没有改变……我没注意到。」

  那是……第一次来月经吗?

  「院长,你呢?」

  「我不知道。牧朗君来要求梗子嫁他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女儿们已经年届妙龄了。」

  「藤牧……牧朗认错了姐妹,但是……你不觉得那家伙来求婚时,很奇怪吗?」

  「我不觉得。因为如果凉子怀孕的事发生在前,或许我会怀疑他,但是知道怀孕是牧朗君来了以后的一个月。那时凉子已怀了六个月身孕。」

  「是先入为主吗……?认定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肚子变那么大了,但是……却不认为是怀孕。本人似乎也没有那种自觉似的。不过当察觉是这回事……凉子整个人就完全变了。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坚持不说,再说生下父不详的孩子之类……当时是无法想像的。然后,凉子……简直就变得像无法应付似的凶暴……对了,就像被野兽附身似的……我好几次被凉子打……踢得……满身伤痕。对于突然降临的家庭暴力,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我想绝不能让梗子知道。所以,总之,就以礼仪见习为理由,把梗子托付到朋友家里半年……然后轮到说服凉子了。」

  「但是……一年的除夕夜,很奇怪。你现在说凉子并不自觉怀孕,但是凉子在信里告知牧朗是前当然是有自觉的吧。」

  「是的。看了信……我不信任凉子也是这么想的关系。那个孩子骗了我们……不管怎样,对我而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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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时期真像是在地狱!干脆沉默着让她生吧,我也曾这么想过……」

  「无脑儿……吗?」

  院长接了下去:

  「是。凉子非常有可能生下无脑儿。不过如果这么做,因为原来她的体质就很虚弱,生产本身就攸关生命。即使从医生的立场,面临的也是不该赞同的状况。不过,无奈已是面临七个月的时期了,堕胎的话会更危险。真是没办法。」

  「凉子的凶暴性一天天增加……终于那间……小儿科病房放用具的地方……书房旁的小房间……她干脆待在那里不出来了。」

  「待着不出去?怎么进去的?」

  「当时可以自由地出入。但是外面上了锁以后,带着钥匙从里面的门进去……从内侧上了钥匙后,从外面怎么都打不开。」

  「钥匙确实是小儿科医生……叫营野先生吧……我听说是他在保管……凉子是怎么拿到手的?」

  「啊,营野先生……」

  「那时候他不在。就在稍早之前营野不见了……失踪了吧。所以小儿科无法营业,那时候已经关闭了。所以钥匙……在正房。」

  「喂,等等。关口,你确实说过握有钥匙的营野医生在空袭时死掉,从那以后那里就打不开了,你没说过吗?」

  「凉子小姐……这么解释的。」

  我已失去了情感的起伏,像个差劲的演员,生硬地念台词似地答道。

  「营野在空袭中死掉?我没听说过……。那是事先完全没通知的失踪,就那样不见了。确实……对了,是牧朗君前来求婚后不久。总之,必须先解决那时他所诊治的病人……从那以后因为人手不够,诊疗的情况不如人意……也有凉子吵闹的关系,总之,那栋建筑在春天时关闭了。」

  「那么,是凉子撒谎吗?」

  「后来,待在房间内的凉子怎么样了?」

  京极堂修正了谈话的轨道。

  「那里……门一关,连声音都听不清楚,只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不让我生就不出来的哭喊声……三天以来,我站在门前哭着请求,然后第四天……我大声地告诉凉子,让你生!走出来了的凉子,就像……现在的梗子似的,很憔悴。但是像孩子似的欢跳着……以前的凶暴性简直就像假的凉子,从那以后……就在那梀小儿科病房开始过着待产的生活。虽然避着人耳目……但总之,凉子恢复了安定。但是,我……因为有无脑儿的经验……所以心境非常复杂。因为我有丈夫,可是能支持凉子的人……应该是身为父亲的人并没有……」

  外面似乎传来雨声。遥远的雨声,比突然造访的静寂还要接近无音的状态靠了过来。

  「果然……现在……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凉子在……那间房间……现在的书房……生下无脑儿。」

  在那个房间--

  「我……和母亲所做的……一样地拿起石头……打死了那孩子。」

  杀死了--

  「凉子再度错乱了。体力上的消耗也很厉害,已到了彷徨在失死境界的程度……但是,虽然那么虚弱又……那孩子又变得像野兽……」

  「抢了孩子吗?」

  「是的,而且就在当天。我……尽管也是那样,但有三天站不起来……我慌张地把那孩子夺了回来,还给了母亲。我不想让那孩子犯下和我一样的错误。凉子抵抗了。我强硬地把孩子夺走了以后,她比以前更加地凶暴吵闹了……即使不如此,她也还处于产后期。我想她再这样下去会死掉……我和丈夫两人暂时把乱闹的凉子绑在床上。」

  「还不仅如此呢。」

  沉默了一会儿的京极堂说话了:

  「还把杀死了的……婴儿……无脑儿……字包在福马林里……放在枕头边!」

  「好过份……!」

  中禅寺敦子抬高声音。

  「是为了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如果不这么做,那孩子会再抢人家的孩子好几次。那孩子的心情……我最能理解。为了让她了解只能这么做。而且,不负责任的生孩子是多么深的罪恶呀……!我也想让她理解这一点。一时的游玩竟产下这么可怜的孩子,我想让她知道一定会死的孩子的心情!的确……真是像鬼的母亲。我被怎么说都无所谓,我只想让她了解……」

  「孩子……并非一定要死,是你杀死的!虽然很残酷,但那是事实。我理解你所说的大道理,但是你想过,你所做的处置对凉子小姐来说有什么意义吗?你不过是把自己遭遇过的事重新使用在女儿身上而已!你把代代相传的久远以前的无聊的咒语,完全扔给了女儿!」

  「我……我……」

  「你做错事情了。你所需要的是,充满慈爱的母亲的理解力和包容力,然后是切断旧因习的勇气和现代化。但这些你全部都欠缺。如果以此来对待凉子,至少以后不吉利的事件也能够迥避掉。太遗憾了。」

  京极堂以严厉的语气说道,安静地站了起来。但接下来的问题,他以非常温柔的语调说出:

  「后来,凉子小姐从那以后怎样了?」

  「确实……如你所说,我想我是有欠缺的地方。身为母亲而不知如何灌注我的情爱……也许因为自己不曾被这么爱过也说不定……失去效果的期间……三天三夜、昼夜不分地哭喊着。我完全不懂。凉子……在镇静剂我在她枕边滔滔地……只是一直说着有如修身道德的教科书似的话。过了一个礼拜一天早上,凉子突然变乖了,承认自己的过错…………不,继续了大约十天吧……有很有礼貌地谢罪。因此……我把绳子解开……自由了以后……凉子再也不曾做过如野兽的动作,我……也安心了……」

  「从那以后婴儿失踪的事件,还是发生了。」

  「是的……在同年的九月和十一月……大约有两次。」

  「这一回并非第一次,以前也曾发生婴儿失踪事件?那么……这一次也是凉子做的吗?」

  「请等一下,刑事先生。的确发生了,但不知道是否凉子的所为。当然,我也怀疑过,可是既没有养育的形迹、也没有处理后的形迹。凉子一直过着没有变化的生活。所以……我想凉子不是犯人。当时我……我也曾想过,是不是凉子的对象、那个男人所做的让人讨厌的事。但那时……正处在混乱中,战争开始了……结果就不了了之了。」

  「关于这一次,怎么样?你做了各种掩盖工作吧?」

  「在夏天……第一个婴儿不见了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根本没有怀疑是凉子。……因为是过去的事了……可是,九月看到那封信……我改变了想法。如果牧朗先生当时的对象是凉子……那么就成为我当时怀疑的肇事者。九月、十一月,婴儿接连着失踪了……我对凉子和牧朗先生的怀疑逐渐加大。不过,如果两人是凶手……一个是我亲生女儿,另外一人是女婿,事件如果公诸于世……受到最大伤害的是毫无瓜葛的梗子。不久,可怕的是……警察开始搜查了。所以我慌张地跑到被害者那里做了尽可能做的事……当然是给钱什么的……总之,要求他们撤销告诉。钱花的是牧朗先生带来的钱。可是,其他就没有……」

  「不止这样吧。你没有给产妇奇怪的药,使她们产生混乱吗?」

  「我没做那种事。只是……我说了谎,说是死产,所以产妇也死了心吧……」

  「你以为说了这种立刻会识破的谎言,瞒得过吗?」

  「这……」

  「不,这么说的话,我觉得那个产妇的样子很怪……嗯,给了安眠药的感觉……确实如果是普通的状态,那种谎言是行不通的……总觉得很怪。不过我绝对没有给那种药,也没有指示。」

  「嗯……真是顺理成章。让护士辞职,不是为了堵住嘴巴吗?」

  「不……那是……因为觉得恐怖,所以自动辞职的呢。」

  「尽管这样,辞职的时候,不是给了一大笔钱吗?连工作都帮着找了。」

  「钱是妻子……不,事务长给的。替她们找工作是出于亲切的心情。」

  「我……想道歉。大家都很努力工作……因为都是好护士……」

  「关于户田澄江怎样呢?澄江似乎知道犯人是这家的女儿。被敲诈了……然后下了很多毒杀掉的吧?」

  「啊……澄江小姐……死了吗?在富山……吗?」

  「在池袋呢。你不知道吗?」

  「她回到东京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还在那里的诊所工作……」

  「我也不知道。吓了一跳……死掉了呀?那姑娘……」

  「真的不知道?没有勒索吗?」

  木场抱着头望着下面。一面斜视着他的京极堂问道:

  「澄江小姐和凉子小姐很亲近吗?」

  「啊……澄江小姐是有点儿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的确凉子经常生病的时候等……经常请她照顾,所以比其他护士更有交流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吗?」

  京极堂听了这个回答后,闭起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并没人问,菊乃又开始说了起来:

  「我勉强……让他们撤销了告诉。虽然好……但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钱也渐渐减少……而这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家族之间的沟愈来愈深……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过了年。然后,年一过……牧朗先生失踪了。……其实是死了……然后,梗子怀孕了。这和十年前■完全一样■。我一直以为这是牧朗先生所设下的圈套,要让梗子遭到和凉子一样的不幸!婴儿的诱拐是前奏曲……不过,我无法逼问凉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梗子,简直就是十年前凉子的翻版。我不想再经验,而且也不想让她尝到,可是……」

  「凉子把妹妹和自己当时一样地移到了那栋建筑物。那里原本就是梗子生活的地方,所以有移动的理由。」

  「我……非常害怕,不去靠近那梀建筑物。我梦见好几次梗子像凉子那样地乱闹……杀死无脑儿的梦。但是说真的,过了十个月,总会有结论……不管好坏……孩子应该生出来的。但是,没有出生。我因为她怀孕的时间太长而累到了极点,我停止了向前看,然后一心一意地对可恨的牧朗先生……送出诅咒。多么愚蠢的女人呀!多么愚蠢的……母亲呀!」

  老去的母亲久远寺菊乃,没把话说完,就痉挛似的泣不成声地号陶大哭着。

  一直站立沉思着的京极堂,很快地抬起脸,走近院长前面说道:

  「几乎……现出事件的原貌了。这就像……拼图似的东西,还有一个,画解开了的话……就很清楚地知道那里写着什么。院长先生,那位……小儿科的营野医师……是什么样的人?」

  虽然是残障者般的眼睛,以及变成紫色的唇打着哆嗦,但觉得院长仍然拼命地保持着理性似的。

  「营、营野吗……?那是为我负责小儿科的我学长的同窗……刚开始很勤快地工作。昭和七年,学长去世了,他就这样留了下来。对了……他对这个家家传的古文书和什么的非常感兴趣……经常出入当时的书房……像地窖的地方。因为太频繁了,终于的确是把地窖的钥匙交给了他……」

  「这很有趣。人品怎么样?」

  「不能说评价很好,所以虽然不见了也没找。」

  「怎么说?」

  「对孩子……对女儿不礼貌呢。做那种下流的恶作剧。哼,是谣言啦。不过世间这么广,竟也有那种对还没成年的孩子抱着色情念头的不知廉耻的人!也许真有这回事。不过,现在……也成为不明就里的事了。」

  「……小儿科的……凉子小姐的主治医生不是营野先生吗?」

  「啊……小时候是以前的……学长看的。他死了以后,是营野吧。时间很短。」

  「……喔,是吗?可是,太太,富子小姐所说的在六部杀的传说中上场的『秘传卷轴』,现在还在吗?」

  「没有卷轴,不过我记得确实看过秘传的复制本。相当旧的东西,所以……我想是收在桐木箱里。内容……我倒不知道……」

  「那现在还在吗?」

  「嗯……如果有的话,应该在那个书房里……怎样了呢……?这么说起来,战后就没看到了……」

  「……失去消息的当时,营野先生几岁呢……?不,■看起来像几岁■呢?」

  「嗯,比我大七岁或八岁的关系,当时是五十五、六吧……。呀,说起来很奇怪的显得苍老,看起来像已过六十岁大关了。」

  「知道了。我的问题到此为止。我问的都是你们不好说出口、不想说的事,我对自己的不礼貌道歉!木场刑事,这两位看起来都很累了,我想退出去比较好呢。当然,这由警察来判断。」

  「喂,别突然的就结束。俺还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样,我已经知道关键的事了,等一下再说明。这两位现在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再追究的话只是拷问而已。」

  「等一下,嗯……」

  「抱歉!从昨晚就没有报姓名,我叫中禅寺秋彦。」

  京极堂被院长一问很迟缓地才作了自我介绍。

  「中禅寺君,你说大概了解整个事情了,如果这样,那就让我们听听真实什么的吧。呀……我应该要听。哪,菊乃。」

  老妻已不哭了。在那里的已不是武士的妻子,也不是有来历的医院的事务长,更不是背负着附身遗传宿命的女人,只是一个哭累了的年老的母亲。

  「也有不知道比较好的真实。」

  「早晚要知道的吧!」

  「对现在的你们……尤其是太太,是很残酷的内容也说不定!」

  「嗯,已经习惯了!」

  「是吗?」

  京极堂环顾了大家,吐了一口大大的叹息后看着我。

  我不想听!

  从这以后,这个朋友就会以他一向清楚的思路,谈她做了些什么。在这个场合,任何人都已知道的事情了,却……

  「写给牧朗君的凉子的信,到底交给谁了?我从一开始到最后都不明白。」

  像放弃了似的他开始说道:

  「在他的日记里写着,送信来的是『老人』。起初我以为是时藏先生,但总觉得不吻合。当时他是四十代(译注:四十--五十岁),而且忠诚心坚定的时藏先生知道了她的秘密后,我不觉得他不会向你们紧急报告。」

  「正如你说的,如果是那个时藏,知道了会是■第一■个来通知的吧。但是,中禅寺君,当时我家里没有老人家。我的上一代早就死了,我是最……」

  「如果那是营野先生呢?」

  「营野……?营野还没到老人的岁数……不……嗯,不认识的人看了会当作老人也说不定……但是为什么营野会出现?」

  「营野先生是这次事件的引发机,我这么认为。」

  「营野做了什么呢?」

  「本人失踪已经过了十年以上的现在,应该没有留下证据,所以可能会超出推理的范围。加上我刚才已问了关于营野先生的人物像,只有极少的资讯。但是即使那么一点儿资讯,却只归结在一点上,这暗示了一个可能性,但没想到竟会成为我推测的证据。」

  京极堂说道,从怀中伸出手摸了摸下巴:

  「首先,营野氏比实际年于看起来还老。如果看起来像六十岁,也许合适用老人来表达。然后,他有可能是把少女当作对象的性倒错者。由于这不是罕见的性癖,所以如果传出谣言的话,应该有相当于此的一些事实吧。然后,他又对古文书感兴趣,而且也是凉子小姐的主治医生,加上是在牧朗君前来求婚后不久失踪。」

  「完全连接不上嘛!一个个的都没有关系哩。」

  木场不肯放松。

  「就算营野氏是个有上述那种可恶至极的性癖的人,但有怎样的性癖都没有被指责的道理。不过,至少以现在社会的一般常识来对照,营野氏的性癖会得到不道德烙印而令人伤脑筋。换句话说,他为了满足性欲,必须做出接近犯罪的行为。何况是如果向患者出手的话,那可就是致命伤了。但之所以会传出恶劣的谣言,是因为他无法压抑性欲吧!这种不是因忍耐就可以改善的性格。」

  「说的也是。」

  「营野氏想到一个方法。对象是孩子,不管做什么,本人只要不记得,事情就不会败露了。」

  「即使对象不是孩子,只要不记得,事情不就不会败露了吗?但是如果能做这种事,那么,世间不就全是强奸了吗?变态不知廉耻的人就充满了世间!」

  「久远寺家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很擅长制造生药之类的。现在,在广大的土地上,药草也仍茂密地生长着。然后那种精制的方法,也是代代传下来的。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有很多在上一代就失传了。那个人……原本是外科医生,而且不喜欢这种东西。」

  「日本的医疗必须要现代化,不能和诅咒迷信之类的共存!」

  「所以你连地窖里有没有留下古文书,都不确定,不是吗?」

  「嗯……没读过。不过即使想读但古文书我又不懂。不过,我承认文化性的价值,所以就那样保留了下来。」

  「书所拥有的价值,并不是只有作为历史遗物的价值和骨董品的价值。读的人只要有解读的能力,即使经过几百年,仍然还是会产生和昨日才写的东西一样的价值。」

  「什么意思呢?」

  「营野氏从古文书学到了久远寺家家传的秘药制法吧。」

  「秘药?」

  「用多啾乐做了一种春药。」

  「那个开在院子里的朝颜吗?华冈青洲在日本第一次在全身麻醉手术使用,是通仙散的材料哩。」

  「那在中国是继承叫麻沸汤的流派,但是多啾乐在欧洲专门被当作催淫剂在使用。经营卖淫业的经营者们,让纯洁的处女们服用后让她们吸引客人。而固执地拒绝提供肉体的女孩子们,会因为那效力而变成淫荡的猖妇,会积极地献身体给客人。但是,当效力失去后,女孩子们会完全不记得那件事。印度和亚洲国家也一样。多啾乐被使用来做男性为了■单方地满足自己的情欲■,那是用来做这种事的东西。」

  「那么营野……」

  「于是,因此会带来被称作『心神丧失状态』,还有『神附身』,都是很酷似的状态。所谓宗教的高亢感,当然不需借助药物,根据药物制造出人工的东西还多着呢。换句话说,如果要以人工制造出神附身的状态,多啾乐那样的药物,就是非常有效的。」

  「你是说这个家传播过这种处方吗?」

  「当然传播过吧,虽然不清楚是哪个时代的东西。营野氏视找出那个秘方为目标,我不知道他因此调查了古文书吗,还是只是对古文书兴趣而偶然发现?总之,他发现了那个,想到将那作为满足自己性欲的道具。他先从自己的患者中找牺牲品,不引起奇怪谣言那样很慎重的……最后,他选中的目标不是普通的患者,是一直都在他身边、而且美丽的少女……」

  「……凉子……你是说营野动了凉子吗?」

  院长发出不自然的声音。

  「凉子经常发生的■空白■就是证据。不过,我想,她天生虽有这种■素质■……但是下了多啾乐后会加速效果。多啾乐的效果最长可以持续两三天。营野氏任由自己邪恶的欲求而向凉子下了多啾乐,而且如果真的是随意玩弄的话……」

  「等等,京极堂,别说那样忖测专断的话。如果弄错了,不只是营野先生,对凉子小姐的名誉也是显着受损的中伤哩!」

  我、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冷静!关口,话还没完呢。」

  木场说道。京极堂以非常怜悯的视线,眺望着我,然后又开始说话:

  「幼年期的性虐待,对以后人格形成会产生重大的影响。不过,凉子小姐的情况有些不同。当她是■平常的人格■时,丝毫没有受过那种虐待的迹象。一般来说,她在接近神附身的时候,也就是在■心神丧失■中受到性的虐待。空白,换句话说,是在空的器皿中积蓄了『倒错的经验』。不久,空虚被填满了……终于■形成了第二种人格■。」

  --来玩嘛!

  --呜呼呼!

  「营野氏可伤脑筋了。一直都像人偶似自由地操作的少女,突然产生了『意志』。当然,那是慢慢成形的,但也算是很重要的开端。那就是情书。收到情书的她,确认了『京子』这个名字后,直到现在都很混沌的却不知为何看到了■结成的果实■。我是■久远寺京子■!在那瞬间,『京子』诞生了。接收了情书、重复着和藤牧奔放的恋爱,其结果的怀孕,全都是第二个凉子小姐……不,是叫『久远寺京子』的另外一个人格的女人。」

  「双重人格……那玩意儿吗?」

  「这和一般所说的有点儿不同。总之,形势逆转了。结果,营野氏变成被『京子』恐吓的状况。他做过的事一旦被世间知道了,那等于是宣布社会性的死刑。营野氏不得已,只好提供■那个房间■做幽会的场所,甚至陷入当情书送信员的窘境。但『京子』的恋爱对象牧朗,因结婚的梦碎而离去时,营野也变得■毫无用处■了。」

  「营野怎么样了?……」

  院长都快哭出来了的样子。

  「只有这个到现在还不知道,而且和这一次事件没有关连。不过,牧朗离去、营野氏离去后,那奔放淫荡而且危险的『京子』的人格,因迎向怀孕生产的大转机而完全零零碎碎地崩溃了,像野兽一般。」

  「是我的……关系吗?」

  「不能完全这么说。不过,你模仿你的母亲所对她做的行为,至少她继承了久远寺的『诅咒』,她……带给『京子』很大的伤害是真的!」

  京极堂深深叹口气,沉甸甸地坐进椅子:

  「没有人能明确地定义人格是什么。即使是个人,也是昨天与今天、早上与晚上,很微妙地,不,有时候是很不相同的。但因为那无论在何时都觉得是毫无矛盾地连续着的关系,所以,结果被认为是一个人格。一个人只有一种人格,那是脑在欺骗。换句话说,连续的意识和有秩序的记忆的重生,才是形成人格的条件。所以,失去脑,就无法谈人格。然后,脑的哪一个部分产生了现在的意识,就变成重要的关键了。通常我们的脑因各部分接近所以才能够过着社会生活,但也会引起回路不知哪里会接触不良的事故。一日一接连了比平常在使用的脑更低的脑时,会变得怎样呢?当然人格会变。会不了解身为人的纤细的情绪和情感。严重时候连语言都失去了。只能以动物的本能行动。这就是一般所说『野兽附身』的状态。」

  「野兽附身……?那时的……凉子……」

  「那是『附身的真正面貌』吗?」

  「附身的■某部分■是真正的面貌!任何人都会既激怒又喝酒,因各种理由而忘掉自我吧。不过,和普通意识连续时,不能说是附身状态。断续性的或者两种人格共存以后,才能称作附身。因此,附身不只是野兽附身。在比平常使用的脑更高、平常不使用的脑发生作用时,也会发生,这就是『神附身』。这时,会流露平常不曾重生的记忆,和远超过一般常识的情感。换句话说,会出现■知道了原来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的状态■。听到神的声音,说出神谕。必须注意的是,『在上位的人格包括了在下位的人格』。也就是说神附身的状态时虽有平常状态的记忆,但是在平常的状态却完全没有神附身时的记忆。相反地,野兽附身的时候虽没有平常状态的记忆,但是在平常的状态时,却朦胧地有着野兽附身时的状态。只不过那记忆和平常自己的行动原理■不同■,所以并不认为是自己的记忆。」

  「野兽附身状态的凉子,是『京子』吗?」

  「我想,刚开始并不是。『京子』应该是和凉子同等,或者应该比平常的凉子的人格更高位。但是原来纤细的她的精神,无法受得了急速的状况变化,于是婴儿……直到无脑儿在眼前被杀,身为『京子』这个人的人格完全崩溃了。『京子』完全变成只靠本能而活的■野兽■了。接下来等着她的是,被绑在床上、浸在福马林里的孩子的尸骸放在枕边的『拷问』。如果是凉子的话,道德伦理应该行得通的吧。但受到拷问的是变成野兽的『京子』,所以那玩意儿是行不通的!」

  事务长的内心有什么被打碎了。我可以理解她既不哭,也不生气了吧。

  「但是,真正的悲剧在那之后发生了。经过一周以上的拷问,正如实践了断食的修行僧似的,精神……不,给脑带来了影响。要脱出这个困境,该怎么做才好呢?她的脑必须救她的心,终于■制造出第三种人格■了。」

  「不仅是双重人格,还三重人格呀,有这回事吗?」

  木场问着是与否似地看着我。

  「一种以上的人格交互出现的症状,叫做多重人格。那不止两种,三种、四种……几种也都有!」

  我自暴自弃似地回答。

  「包括断食的所谓苦行,被当作是苛待肉体的精神修养,其实不是的。例如,完全不摄取食物能源,过了一定的期间以后,那会带来身体、尤其是脑的物理性变化。详情即使现在说明,也无法理解吧,但是那呈现刚才所说的接近神附身的状态。修行者听到不是人而是物的声音,看到神。没想到『京子』也变成那种状态。在本人凉子所不知道之处发生的叫『京子』的人格,就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崩溃了。在本人不知情的时候,产生了第三种人格。」

  「什么是第三种人格……?究竟……」

  「比死更严苛的拷问,为她带来的是,太太,就是你。为了挣脱这个状况,只好成为你所期待的人,而最快的就是变作你。第三种人格就是■久远寺菊乃、你本身■!不,是你身后的你的母亲、然后祖母,不,经过了几代都继承了诅咒的所有的『久远寺的母亲们』!完美无缺的『久远寺之母』,才是她应该成为的唯一姿态。于是,久远寺家的诅咒■终于由你的女儿完成了■。」

  「那么……那么,那孩子……那孩子……」

  「从那以后,凉子小姐就变成来住在『凉子』、『京子』,然后『母亲』的三种人格之间。」

  「抢孩子的是『京子』!」

  「『京子』有如野兽……以她的本能追求被带走的自己的孩子,彷徨着,然后把孩子带回来。那是野兽的母性。但那种状态不会持久。『京子』应该从营野氏那里听说了多啾乐的处方,然后我想她自己下了药。由于多啾乐的力量,精神发生了动摇。然后野兽的母性升华为人的母性,更进一步,升华为魔性的母性。关键字眼是『母亲』。等到妄想状态过去以后,出现的既不是『京子』、也不是『凉子』,而是『久远寺之母』。」

  「所以怎么了呀?」

  「所以■久远寺之母,一看到孩子就用石头打死■!」

  「啊!」

  老母亲发出虚脱了的声音,那声音不像声音似的一直继续着,她将体内的生气全都释放了出来。

  「那么……诱拐犯是『京子』……杀人犯是『母亲』……然后告发者是凉子……总之,这三者是同一个人,是这回事吗?」

  「凉子小姐……以『京子』之身抢了孩子,她也略微察觉。但并不清楚自己做那种事的理由,以及怎么做的。有如梦中发生的事似的朦朦胧胧。然后关于那婴孩此后怎么了,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想到的地方是,太太,你可能施了什么样的处置也说不定。更进一步,关于『京子』,她一定认为,处置了自己的孩子的是『母亲』,换句话说,是■你杀的■!只有处在『母亲』时,她才什么都知道。身为『母亲』的她,在知道了一切之后才会行动。」

  「杀死的孩子怎么啦……?」

  「当然……泡在福马林里。总之,陈列在哪里吧?因为这是对『京子』理所当然的惩罚……」

  「那……包在福马林的孩子们……那么现在仍在■那个房间■吗?」

  很唐突的我发言了,全体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木场问道:

  「那个房间指的是书房隔壁的……那个房间吗……?」

  「大体上就像关口君所说的吧。她关闭在放用具地方是营野氏失踪以后。所以那里的钥匙是凉子……不,应该是『京子』带着的吧!那个房间才是她秘密的小盒子。所有事情,就是从那个房间开始的,因此那里……」

  中禅寺敦子突然喊了起来:

  「那、那不是人所做的事!凉子小姐即使处在极限的状态、即使获得『母亲』的人格,我也不认为是毫不犹豫就能做出那种非人道的行为!没有能够做出那种事的母亲!」

  「有!」

  榎木津说道。

  「是那个人做过的事。那个人的母亲做过了吧。」

  「情况……情况不同。」

  「没有错。以我们的常识判断的话,那也许是错的,但三种人格当中,只有凉子才符合我们的常识。『京子』和『母亲』都不是■这个社会的居民■。换句话说,是住在超越人之处的彼岸的居民。不,应该和道德啦伦理啦,何况是法律什么的所能相通的。她们的行动原理只有她们知道。」

  京极堂说道,又站了起来:

  「『京子』杀了抢孩子的『母亲』。但这个不幸的人格交换,并不经常发生。生产后的不安定状态,只发作了两次。真正说来,应该就此结束了。而那个证据就是此后接近十年以来,凉子小姐就一直是凉子小姐了。只是生理期不顺的她证言,当她看到少见的月经后会失去意识。但不至于严重到『京子』再出现。但是,前年,很不幸的,『他』来到了这个家。」

  「是藤野牧朗……」

  「当然,凉子小姐什么都不记得。当『京子』和牧朗陷入恋爱时,『京子』还不是『下位的人格』,所以凉子小姐应该没有和他一起的记忆。『京子』和『凉子』的身体是同一个,连一粒细胞都一样,所以身体有了反应。荷尔蒙分泌的平衡崩溃,生理期开始,然后长时间睡着了的『京子』醒来了。隔了十年,那个房间的门打开了,孩子被夺取了。于是和十年前一样的……」

  「被杀了……做了事后处理的是,杀人犯『母亲』状态时的凉子本身吗?」

  「是吧。现在知道多啾乐处方的只有『京子』吧……拥有『京子』记忆的只有上位自我的『母亲』。『母亲』杀了孩子、子包在福马林中后,湮灭证据做事后处理……换句话说,做了给孕妇下药、使她们产生妄想状态,让事件从黑暗埋葬到黑暗里的作业。■因为如果是久远寺之母的话,是理所当然该做的事■。当然那以后的事,太太你接着做的事,她也应该事先就预料到了。事实上,你做了吧,■为了保持久远寺的体面■。」

  「我……我自以为是靠自己的意志行动……但实际上只是被『久远寺」的诅咒所操纵而已……吧……!」

  简直就像在提异国的事情似的,老母亲小声地说道。

  闭起眼睛,手抵在额头上,木场的表情很沉痛:

  「牧朗的入赘和婴儿的失踪事件同时发生,终究不是偶然。但是……那么,户田澄江知道什么了吗?那个女人和事件无关吗?」

  「这也是想象,不过她可能目击了凉子小姐给孕妇下多啾乐。但比起事件来,户田澄江对多啾乐更感兴趣吧,于是就这么套话了,要我保守秘密,那就告诉我处方吧。然后交易成立了。多啾乐朝鲜朝颜,并不是那么珍贵的植物。既是野生的东西,栽培也没那么难。结果她成为品性恶劣的药物依赖者!」

  「然后死了……」

  「这是真相吧。」

  外面一直下着雨。太阳大概已经倾斜了,是黄昏临近的时分了。多么、多么长的一天呀!

  「诱拐婴儿,然后加以杀害,是从牧朗入赘后,昭和二十五年的夏天到年尾共做了三次。然后……第四次,『京子』醒来后,是翌年一月八日下午。」

  「是牧朗死的那一天……吗?」

  「是的。但说到一月八日,正是门松(译注:日本过年时,会在门口装饰松竹等吉祥物,过了正月七日再取下)被取走后的日子。大概那个时候,这家医院已经没有婴儿了。不是吗?」

  「啊,因为即使不是这样,患者也很少。所以没有婴儿了吧。」

  「『京子』想抢婴儿也没有办法抢了。因此不得已去了那个房间。所以当梗子和牧朗君争吵的时候,凉子小姐■就在那里■。换句话说,锁打开着,能够从外面自由进出。那个房间■既不是密室、什么都不是■。然后,惨剧发生了。」

  「被刺伤的牧朗逃进书房……」

  「凉子小姐……『京子』看到了。」

  京极堂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我听不清楚。

  「由于情况非比寻常,开了门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对『京子』而言,牧朗是抢来的所有孩子的父亲,也是最爱的丈夫。那个牧朗肚子被刺了后逃了进来,她想救他所以跑了过去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渐失去的意识中,看到了什么。那一天凉子小姐■穿着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亲的相片,和那一天的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浊意识中,牧朗在那里■看到了母亲■,然后说道--」

  --妈妈!

  「这就是事情的开端。凉子小姐从『■京子■』变成『■母亲■』,然后映在『母亲』眼里的牧朗,只是一个巨大的婴儿。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样,用石头打死了,撒上了福马林■。」

  --妈妈!

  「于是杀了婴儿以后,接下来『母亲』必须做什么?当然必须要催促那做出不检点行为的女儿反省。因此『母亲』对产下大孩子的女儿梗子,做了和太太所做的相同的处置。换句话说,■如同凉子小姐所遭遇那样的,把床搬进那个房间,让她和尸体一起睡■!」

  「噢……是这么回事呀!」

  「那……那……」

  「大概『母亲』的人格,因这件事而开始能毫无预先知会的就和凉子小姐替换了吧。『母亲』由于拥有凉子小姐的记忆,所以旁观者几乎是不知道这种人格交换。榎木津侦探和关口君拜访这里的时候,应该已经实行了许多次。」

  「京极堂……那么你昨晚……」

  「因为我做的加持,陷入昏睡状态的凉子小姐首先变成了『京子』,『京子』只知道部分事件,所以我把『母亲』叫了出来。」

  「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在她耳边这么说,■妈妈■。」

  --我不想和你见面。退下去。妈妈!

  「……凉子小姐没有看到尸体吗?」

  「凉子小姐因为是凉子小姐的关系,她的脑子无论如何必须要承认这种不符合常识的现实。凉子既没有杀害牧朗的理由,况且也没有放置尸体的理由。但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没有她,这一次事件就不会成立。不过,如果承认了,■凉子不就变成不是凉子了■。因此透过凉子的眼睛,看到尸体的是『母亲』!」

  必须见凉子,我--

  --我答应要帮助她。

  「等等,关口,不准擅自行动!」

  木场以尖锐的声音阻止了想走出房间的我。档在前方的木场叉开腿站着。

  「久远寺凉子是重要的参考人,调查由警察来做!」

  木场冷淡不客气地说道,命令青木护送凉子过来。

  我的脚僵硬了,连坐都不能坐,然后,脊椎骨微微颤抖。

  无声的时间持续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不合适那个场面。我们现在待的房间,至少只有现在这个时候,必须是完全地无声的状态。

  被两名警官搀住,老母亲和她的丈夫正要退下。

  粗鲁地打开门脸色苍白的青木,飞跑着进来说道:

  「主、主任,凉、凉子小姐,不见了!」

  「什么?担任警卫的巡逻怎么了?」

  「好像被殴打昏倒了,房间也已经是空壳子了!」

  「不妙!」

  京极堂站了起来:

  「木场修,这栋建筑该不会有婴儿吧?」

  「有前天刚生的婴儿,不过……跟警察医院谈妥,应该是转到那里去了……喂,怎么回事?」

  「那……」

  「那什么的?」

  「雨势太强的关系,和护士商量是不是再延一天……」

  「混帐!赶快去看婴儿,如果出事了可饶不了你!你们这些家伙,也别尽在这儿发呆,全体动员,坚守出口,绝不能让她逃掉。连只小狗都不准外出!」

  木场生气地乱吼乱叫。

  警官们都跑出去了。

  我混在人群中,逃出房间。

  凉子,必须见凉子!

  我跑下楼横越过研究室前面,和上一次一样跑了出去。外面下着即使戴深斗笠都会飞掉的倾盆大雨。拖鞋在途中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裸足飞溅起泥水,简直就像钻在集中炮火中乱室在潮湿地带的那一天。如果又回头又站立的话,就会没命了!

  大大地绕了小儿科病房,穿过发生惨剧的房间、弄糟了的密室的书房。

  在那个房间。

  在那个房间,比谁都更早地。

  被杂草包围住的门--开着。

  与其说是约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不如说是像仓库似的空问。中央铺着一张榻榻米,摆设了一张书桌,在那上面是曾看过的笔记--藤牧的日记和旧信札。

  有凉子给藤牧的信。

  然后,那时候的情书。

  书桌旁有一朵大白花。

  是的。

  在那旁边,是收在桐木箱的秘传的古文书。

  击碎孩子的头的石头。

  这里有所有被剪下了的现实。

  这个房间是不吉利的诅咒器具的展示场。

  墙壁全是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医疗器具。

  金属和玻璃和陶器的冷冷的质感。

  架子中央有六个玻璃瓶,然后那里面漂浮着六个孩子。

  左边的孩子没有头。

  青蛙脸孩子正中间的孩子的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原泽伍一的孩子!

  我受不了,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胃里面的所有东西全吐出来了。在那里蹲了下去,几次几次地吐。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但那些东西却逐渐地以凶猛的速度涌了上来,胸部、喉咙都像火烧似的很热,冒液烧着食道。

  但是,那吐泻出来的秽物,因被降下的雨冲刷,眼看着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把手搁在门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跨站在房间的入口处似的,再度窥伺了里面。

  这个房间本身就是诅咒。

  后面。

  凉子在后面。

  在那一瞬间,我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就好了,可是……

  气氛得到形状,雨声成为语言。

  「我以为■那一晚你会来■。我以为你是来把我从那个讨庆的营野那儿救出来的。」

  什么?

  回过头,我的眼前是一张少女白色的脸。

  凉子,不,『京子』紧紧抱住婴儿站在雨中。

  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我那个时候非礼了这个少女吗?

  否则,为什么说来救我的?

  不,不是。在这里的不是少女,这双眼睛是野兽的眼睛。

  「让开那里!那里是我的房间!我这一次要在那里养育这个孩子。因为你那晚没有来,现在才来是不行的唷。这孩子的父亲是■那个人■呢。让开!」

  我仿佛被紧紧束缚住似的,全身僵硬,脑袋里一片白茫茫,声音出不来。话到哪儿去了?

  「快让开!」

  「凉子!」

  突然、突然从黑暗中,事务长,不,久远寺菊乃飞奔出来,靠着似的抱住凉子:

  「婴儿、婴儿还回来!别再做可怕的事了!」

  「住嘴!走开!谁要给你们,你又要杀这孩子了吧!」

  「不是、不是,凉子,这不是你的孩子,还给人家!」

  「我生了几次孩子全被你杀了,受不了了!走开!恶魔!杀人鬼!」

  母亲和女儿中间夹着婴儿,相互推挤似地靠近我。如瀑布的雨扭曲了视线。黑暗溅起水花飞散了。简直是地狱的景象。我完全无法动弹,只是听着那声音、看着那姿势。

  「不是我,杀掉的不是我,那是--」

  「别说谎!」

  附近全变得白了。

  闪光当中,我清楚地看到,

  久远寺菊乃的颈子中间,深深地插着尖锐的金属棒。

  是手术用的大型手术刀,是那个房间的咒具。

  菊乃的喉咙咻咻地响着,如风声似的,那是从喉咙传出来的声音。

  风的声音成了语言。

  「妈妈!」

  「原谅■妈妈■!」

  毫不容情地喉咙被割裂了。

  一面发出如风的声音、一面喷出大量的血液,久远寺菊乃倒向我这边来。我逐渐把握了状况,我抱住她。

  咻咻地传出呼吸声。

  被诅咒着的久远寺家的女巫,在企图成为母亲的瞬间,在我的手臂中死了。

  我抬起脸。

  凉子笑着。

  「愚蠢的女人,久远寺家不要这种愚蠢女人!」

  「凉、凉子小姐!」

  用尽全身的力量,我终于能做的事,是只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个饶舌的阴阳师到底说了什么。但是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久远寺凉子。你如果要妨碍的话,我可不饶你。让开那里!」

  「我、我……」

  叭达地发出很大的声音。

  书房旁的门被打破了,几名警官蜂拥进到禁止入内的小房间。

  在那后面有京极堂。

  「凉子小姐,放开那孩子。很遗憾,你不能杀掉那孩子。杀孩子需要这颗石头吧?」

  京极堂推开警官,进到屋里拿起书桌上的那颗石头,手伸了出去:

  「这是久远寺家的■规则■。」

  「■规则■由我来做。」

  凉子说道,把吸了很多母亲的血的大型手术刀,放到婴儿身上。

  「住手!」

  从新馆那里有两三名警官跑近了来,拿着手枪。

  「耍小聪明也没有用!毕竟是你们不懂的事!」

  凉子能剧面具似的脸上飘忽着微笑,朝着新馆如鸟似地翻转身子。

  「凉子小姐,不行!警官……」

  凉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动作,去撞其中一个警官的身体,那个警官被突然地撞到吓住了。另外一人的脸被割伤。警官发出悲呜、按着脸蹲了下来。剩下的一个,发出畏怯的声音,做出放枪的声音。

  「别射,有婴儿!」

  是木场的声音。绕过内庭率领警官队的木场出现了。因木场的声音瞬间踌躇了的最后一个人被推倒后,凉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

  跑了出去。

  --我,那晚等你来。

  --请救救我……

  --真正的我是现在的我。

  真正的你是谁?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我对你做了什么?

  凉子跑过横扫的雨中。

  紧抱着婴儿。

  凉子跑进新馆,我背后有木场警官队逼近。我跑着,因为雨,前面看不见,因为泥土,脚纠结在一起。

  黑暗不限于■仅在没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无所不在吗?那个证据,就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里为止是雨?从哪里开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线。

  进入建筑物,穿过研究室的旁边。被泥水弄脏的脚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几次。走到有如大圣堂似的大厅。连屋顶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发出轰轰的声音,如倾泻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来。

  才几天以前,从那个窟窿还射进来宛如天使舞降下来似的庄严的光线。

  可是现在却简直就像--

  --这个世界结束的景象似的。

  对了,今天所有事情都会结束吧。这个充满了滑稽的非日常已经完结了吧。我深刻地感受到世界的终了。

  凉子呢?

  在上面!

  我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梯上去。从窟窿倾盆降下浊流似的雨。啊,再不赶快找到警察会追上来。

  爬到三楼,我终于确认了凉子的身影。凉子在窟窿的边缘,然后在窟窿的对岸。

  榎木津叉开两腿站着。

  凉子认出榎木津后,停下脚慢慢地回过头。

  凉子紧抱住婴儿看到我。

  解开绑着的头发。

  没有血气的白色脸上,没有表情。

  白色宽松上衣被雨淋湿紧贴在身上,身体的曲线清晰可见。

  几乎半裸。

  下半身被血染得鲜红。

  令人不寒而栗程度的美丽。

  这不是存在世间的人。

  这是姑获鸟。

  「关口!」

  是京极堂的声音。

  背后的楼梯上大批警官队等着,站在最前面的是木场和京极堂。

  「关口,凉子在那里吗?她是■这世上的真人■,别害怕!只不过是凉子小姐抱着婴儿站着而已。你这么想就好了。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因为转交情书的是我。

  我走向前一步,凉子向后退,再退一步。

  后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哪,给我吧!」

  「妈妈!」

  我终于想起那句话,已经不会被责骂了。

  我确实地,确实地喊出来了。

  凉子的表情突然现出那惯常的困惑,然后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张开,伸出双手,把孩子递给了我。

  姑获鸟变成■产女■!

  接住的当儿,婴儿有如点燃了的火似地哭出声来。

  听到后,凉子现出安心似的温柔的表情,轻微地晃了一下。

  啊,凉子在说什么?

  然后,久远寺凉子缓慢地坠入无底深渊。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我终究听不到了。




   柒
  
  凉子去世的那晚,梗子也追随母亲与姐姐似的安静地离开这个人间。并非手术失败,根据主治的医师报告,她能撑到那时已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她的身体早已受到损伤。

  就这样,久远寺家被诅咒的血统,在一夜之间全断绝了。承继了附身遗传的血的女人们全都死绝。长期连亘的不吉样的历史,终于打上了休止符。

  我接手的婴儿幸运地很平安,被偷袭的母亲和护士也不碍事,听说只有那个脸被割伤的警官受到缝了六针的大伤。

  木场由于根本想不出有关这次久远寺家事件的报告书,到底该怎么写而叹著气。

  然而,最让警察头疼的,莫过讨厌没收的婴儿遗体。据木场说,哭著领取了遗体的只有原泽,后来的两对夫妻似乎并不是很愉快地应对似的。

  这也是另外一种想法吧。

  说不定曾企图忘怀。

  说不定简直就不是人!

  战前死亡的两个遗体,以及凉子生下来的无脑儿,究竟怎么了?一想及此,心境变得非常寂寞似的很奇妙。

  距那个下雨的日子两天后,在报纸的角落出现一则小新闻:

  「发现失踪青年医生的横死尸体」

  我几乎毫无感觉地读那个标题。

  一如想像,那则新闻,不用说事件的本质了,连事实关系,不,连轮廓都没有描迷。简直就不知道事件到底是在哪里发生的程度,事实被省略、歪曲著。

  新闻报导凉子死于事故,梗子病死,菊乃自杀。这么严重的凶杀案,无任何脉络可循。一夜之中发生的事之类的,但如果实际上真有的话,那这才是非常奇怪的。

  真滑稽。

  我这么想。

  我从那一天以后四天里,都假装是在京极堂家。是不想回家的心情。不,是不想见妻子,不想见叫做女人的女人,但真正的是不想见所有人。很想和那时候一样,盖上忧郁的壳。但事情没那么如意,我半途而废地将脚踏入彼岸,就那样慢吞吞地迷迷糊糊的日常中埋没而去。如果那样的话,心情是很想暂时隔离这迷糊的日常。

  京极堂一成不变地早上起来后,到店里看书,关了店,就在客厅看书。入夜以后,在睡床上看书,晚睡早起。

  至于我,并没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且,什么都还没开始,所以简直就像将怠惰绘在画上似的整天就躺在客厅。

  那个晚上过后第三天,一个非常晴朗的热天。京极堂把藤牧的笔记全都集在庭院里烧掉了。反正也无所谓,可是宝贵的研究成果,也没发表地就埋葬了。对医学界而言,我觉得是损失,事件和研究成果是两回事。我也觉得把这两件事混在一起,不像是京极堂的作风,他说:

  --这技术现代社会不会接受。而且,对人而言如果真的是必要的技术,那么当能够接受这技术的社会来到时,一定会由谁来开发吧。因此现在即使有也没有用武之地。

  我想的确也是如此。

  他说既然要烧日记,烧了也好,但日记方面好像作为证据,被警察没收了。

  我在这四天当中,受到京极堂影响似的,看了三本书。

  一本是有关酱菜发酵的专门书,另外两本是佛教新兴宗教的开祖的佛书,以及中国鱼料理。每本都是要卖的书,对我而言原来就是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的商品。

  可是每一本都非常有趣。这里的主人不知何时曾说过,每一本书都有趣,也许未必是不对的。

  我正想找第四本,到了店里后帐房不见主人的身影。替代的是放了几本书在上面,八成是主人看了一半的书。

  《人狐辨或谈》、《狐凭病新论》。

  事到如今还在看什么书呀!

  「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书。写《狐凭病新论》叫门肋的人,曾做过巢鸭疯人院的医护人员。你不是也认识吗?」

  很唐突的主人出现了。

  「我忘了,类似这种事我全忘了。所以,我在看酱菜啦鱼啦的书。但比这更要紧,你到底去哪里了?店里空无一人,这简直就很危险。幸好我在那里,这不就像是招手叫小偷进来吗?」

  「连续来了几通电话,没办法呀。有一通是木场修打来的。」

  「老爷……吗?」

  「凉子小姐的遗体解剖报告似乎出来了。」

  京极堂说道。一面坐上帐房,斜眼看着我。

  「……是吗?」

  「心脏好像很虚弱。凉子小姐的身体也不可思议似的和妹妹一样,竟然还能活著。」

  「是吗?」

  「怎么啦,怎么一点儿都不关心,在最近以前还那么认真的。不想知道吗?」

  我没有回答。京极堂接著说道:

  「解剖的结果,似乎从凉子小姐的脑发现脑内浮肿,在视床下部一带好像有非常大的浮肿物,脑受到相当的压迫,她的脑■几乎都装满了水■,多半好像是先天性的东西。是非常少见的案例。她……是个有残疾的无脑儿。」

  「可是……她……」

  「是的,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任何妨碍,所以我们终究必须彻底地修正有关脑的认识。」

  这个男人,为什么可以做到表情不变地说这些话?

  「别再说了。她的事到此为止,我不想知道更多事了呢。而且她本人不也说过了,自己的身体是随时都会死去而不稀奇的身体……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了。」

  脑子发晕,不想再想任何事。

  「而且……凉子小姐在十二年前、梗子小姐在一年半以前■已死了■。事到如今,知道这些事又有什么用?」

  是的,没有用了。

  「那么,你对死人曾那么地真挚,到了最后,还演出了那么热烈的武打,而且现在仍这样地沉浸在死人的回忆里。」

  「随便你说!」

  我说完以后,觉得简直是内藤说的台词似的。

  [总之,事件结束了。那个事件对我而言,是非日常性的舞台剧。揭幕了以后,拍拍手就好了。我只是又唯唯诺诺地回到日常而已。所以,让它结束吧。」

  「对你来说,那么,那一个星期等于是虚构的舞台剧吗?事件发生时的你,是表演者,现在的你是观众吗?」

  「的确如此。我甚至觉得现在简直就像另一个人似的。不,应该说只有在这次事件发生的期间,我的心情一直像在做梦似的。」

  这是真心的。

  「不是梦,是现实。久远寺凉子死了!」

  京极堂说道,扬起半边眉毛:

  「那个人只是个有生命身体的人而已。既不是妖怪变的,也不是幽灵。也不是住在梦中的人。死因是因全身挫伤引起的内脏破裂和脊髓骨折,然后是脑挫伤。」

  「别再说了!」

  我感到晕眩。

  从窟窿的边缘看到的凉子的尸体,简直就像只有那里剪下了似的,晒相在我的视网膜里。被雨淋得模糊地连脸都看不出来。

  「京极堂,你这样简直就像别人的事似的一副悠哉的样子。但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是不懂焦虑的心情,我现在谁也不想见、什么都不做。如果你觉得我吃闲饭的话,我走就是了嘛。」

  「根本无所谓,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对你曾那么热心的凉子小姐的事,却什么都不再说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难道你要我像以前的我那样,详细地写下她是稀有的杀人鬼啦恶魔啦才满意吗?啊,你在想啊,关口又恢复了!说起来,那个事件和我的日常生活是遥远地相差悬殊世界的事情哩。那个人和我们所住的世界不一样,所以不能说!」

  「日常与非日常是连续著的。的确我觉得从日常看非日常是很恐怖的,而且也觉得从非日常看日常很无聊。但是那并非不同的东西,是一样的东西。世界始终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仍不变地运行著。个人的脑,只不过是对自己合宜与否,而划上了日常、非日常的线而已。何时、发生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是理所当然。凡事配合得好好的。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京极堂在安慰我也说不定。我了解。然而,多不中用的安慰话呀!这世上无法用理论就能抚平受伤的心,有的话,就只有眼前这个极端理论般朋友的心吧。我的心更混乱混浊,而那绝不是能以那种■认真■的理由,就能够整理出透彻的东西。

  「说的也是吧。不过,事到如今,我想什么、怎么想,她也不能因此而成佛吧。」

  「那不对唷。■人死了后就结束了■,尸体只是物体而已。能不能成佛并不是活著的人、也就是你和我所能决定的事。」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什么也不能做,而且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能做。如你所说,她已死了。」

  「所以说本人死了的现在,继承了诅咒的是身为关系者的我们。把她想成是梦或幻想,的确很简单,而且,把她从你的日常割断、作为『回忆』而隔离起来这件事也是很轻松的吧。不过,我想这样不行。她是普通人,我们不也和她完全一样吗?如果特别地对待她、埋葬到黑暗的另一边的话,那她就永远无法从诅咒中被解放了!」

  --请解开我的诅咒!

  快忘掉的凉子的脸,浮了上来。

  既不是姑获鸟,也不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是凉子的脸。

  然后,我觉得我知道京极堂想说什么。

  「的确……就如你说的唷……!确是这样……我这样的,一直在犹豫著回到日常生活。我知道。但是,我无法过像你过的达观的生活。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说道,京极堂稍微沉默了。

  我坐上帐房旁边的椅子,眺望著街道:

  「那个人最后说了什么?」

  那是我所关心的。即将死去的时候,她是凉子吗,还是「京子」?或者……

  「最后她是凉子小姐,然后吐露了谢谢你的话。」

  京极堂看透我的心情似地说道。

  「凉子小姐……为什么来找榎木津?」

  「也许是想告发自己的内部吧。凉子小姐虽然什么事都不知道,但她的身体知道。而且,当凉子小姐是凉子小姐时,『京子』和『母亲』都并不是睡著的。只是没拥有意识的舞台而已。同样地,在犯罪的那个时候,凉子小姐也并不是睡著的。所以是处于下位的自我,告发了处于上位的自我!」

  「不过,我……什么都不能做……」

  「对她来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拥有意义。我想,这一次事情,没有了你是无法展开的。如果榎木津的办公室没有你的话,凉子小姐会中止委托吧。」

  「为什么?」

  「她的眼睛、脑还记得十二年前来救她的你,因为你在场,所以才委托了那种侦探。然后,榎木津才看得见她所拥有的年轻时的『关口翼』。」

  对了。我也记得,我实际上知道那个时候的少女是凉子。

  所以,才会这样的吧。

  「迟早会造访的破灭的结局,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持续等待的每一天,比死还要痛苦!无论结局怎么样,把她从那个地狱救出来的是你。所以,我想她是想向你道谢吧。她最后已经说了谢谢唷!」

  京极堂说道,微微笑了。觉得无法忍受。

  「不过……如果我们没有参与,说不定也不会造成破灭的结局……」

  「不可能有那种事!万一,梗子小姐一面抱著藤牧的尸体,一面可以永远怀着不出生孩子……然后,凉子小姐身为姐姐,永远地照顾著,而身为母亲,又永远地继续实行那没有终了的拷问……■从某种意思■来看,也许是幸福。但是,时间无法停止的。肉体逐渐地重叠著现实的记忆而向前行,迟早最后一定……有破灭的结局会到访。问题是以什么形态、什么时候来访?她在最后的最后,也许只是中止了被冲走,希望由自己演出破灭的结局也说不定。你参与了所有该参与的事了哟。」

  --请帮助我!

  果然是你,凉子小姐。

  我不再选新的书,回到了客厅。

  直到昨天,都没有挂上的那个风铃,不知在何时挂上,又挂在原来的地方了。这么热的天气,今天却不响。

  想再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我稍微打了一会儿盹。

  一发现京极堂就像平常那样面对矮桌坐着。

  「哪,京极堂,那个时候凉子小姐……从姑获鸟变成产女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事。

  「所以姑获鸟和产女都是一样。」

  「凉子小姐、梗子小姐、事务长都……然后藤牧先生,每个人都是产女!」

  京极堂说道。

  铃!风铃响了。

  「好热,已经是夏天了!」

  我流了满身大汗。

  京极堂照惯例地板起生气的脸,说道:

  「这当然啦,产女本来就是在夏天出现!」

  「姑获鸟的……夏天。」

  「对了,刚才千鹤子打电话来,好像刚回来。她说,如果你在的话,要在回家路上,顺便去把雪绘小姐也带来。好像带了点心啦西瓜啦很多特产。这个季节,而且你又喜欢点心、西瓜,孩子吃的东西,这不是正好吗?」

  京极堂心情极佳地说道。我慌张地站了起来:

  「呀,我,那就告辞了。」

  「告辞?你要去哪里?雪绘小姐要来呢。丈夫错身而过地回家,这不是奇妙的安排吗?」

  还不想见。

  还没有回到日常。

  即使那是连续着的,我仍需要少许时间。

  需要非日常。

  即使如此,老实说,我带著些微的期待,心想友人说不定会制止我。

  不过,并没有。

  我慌张地对连续的宿泊道谢,是个尴尬的退场。

  晕眩坂上的地面上出现游丝。

  在坡路中途,丝毫没有树木等遮阳之类的东西。只有、只有褪色了的像油土墙似的东西持续绵延着。这个不亲切的褪色了的油土墙里面是墓地,我现在知道了。所以,这里面是墓地。

  然后,我受到炎热天气下的热气侵袭,在坡路约十分之七的附近,起了轻微的晕眩。

  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正要向前扑倒,眼睛转到前方时,在那里看到了曾见过的图案的和服下摆。

  缓缓地抬起视线,妻子站着。

  妻子为了扶正我的姿势,伸出手,说了一句:

  「辛苦了。」

  妻子的斜后面站著京极堂的妻子。我觉得非常地怀念。

  「这里很危险唷。嘿,这个坡路因为什么都没有,瞬间看起来像是直直下去的样子。不过,事实上,右倾斜左倾斜的,就在那一带呈现反倾斜的坡度。不过,唯一的目标墙,并不理会这些而笔直地继续吧。道路幅度很窄的关系,眼睛无论如何都会朝向墙瓦方向,这么一来,就会变得有点儿晕船似的,好像在那一带会晕眩。」

  中禅寺千鹤子如此说明以后,轻轻地点了头,很清爽地微笑了。

  什么嘛,听了理由以后,没什么嘛!既非不可思议、什么也没有,不是吗?

  妻子也在笑。

  凉子如果也在这里会笑吧。

  回头一看,在坡路上的京极堂也在笑,怎么?那家伙不也一样吗?

  没什么事。

  我就这样跟著女人们后面,决定慢慢地回到温和的日常。但那并非是与凉子的诀别。凉子也一起,与如同被初生婴儿衣服似的日常包裹著的我一样地向前行。

  抬头一看,天空清澈无际,没有一片云。清澈无际的蓝空,梅雨已经完全过了。

  然后,我大概在坡路约十分之七的地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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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5 19:01:48 |只看该作者
为什么没有回复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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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5 18:00:56 |只看该作者
京极夏彦!我的最爱!>_<顶~
我是看了魍魉之匣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现在翻译过来的他的作品全看过啦~
神奇独特的妖怪推理~新本格中最喜欢的就是他了~
[url=http://bbs.aptx.cn/thread-192993-1-1.html]秀一最高!~秀一/沖矢跟踪帖~细数秀一在剧中的活跃~ [/u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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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1 19:25:59 |只看该作者
LZ贴文很辛苦吧,支持一个~
这本实体书咱买了~真的挺好看的说~
气氛拿捏都恰到好处,语言也很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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