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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所专题-柯南20周年纪念事件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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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整理] 有关FBI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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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户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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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8:33: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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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羔羊》
作者:[美]托马斯·哈里斯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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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9-3-29 18:34:40 |只看该作者

第1部分

第1部分

第01节
行为科学部是联邦调查局处理系列凶杀案的部门,位于昆迪可学院大楼的底层,有一半埋在地下。克拉丽丝·史达琳从射击训练场沿荷根小径一路快步走来,到这儿时已是满脸通红。她的头发里有草,那件联邦调查局学员的防风衣上也都沾着草,那是在射击场一场抓捕训练中她冒着火力猛扑到地上时沾上的。
外面的办公室空无一人,所以她就对着玻璃门,就着自己的影子,将头发简单地拂弄了一下。她知道自己不用过分打扮看上去也是可以的。她的手上有火药味,可已经来不及洗了,该部的头儿克劳福德说,现在就要召见她。
她发现杰克、克劳福德独自一人在二个杂乱无序的办公套间里。他正站在别人的桌子边打电话。一年来,她这倒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好好地打量他。她所见到的他的样子,叫她觉得不安。
平日里,克劳福德看上去像一位健康的中年工程师。他读大学时的费用很可能是靠打棒球支付的——像是个机灵的接手,由他来挡投手板,对方可就头疼了。而如今,他瘦了,衬衫的领子那么大,红肿的双眼下是黑黑的一圈。每个能看报纸的人都知道,行为科学这个部眼下正大遭骂名。史达琳希望克劳福德不要开足马力拼老命,可在这儿,那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克劳福德突然“不厂地一声结束了他的电话谈话。他从腋下取出她的档案,打了开来。
“克拉丽丝·M·史达琳,早上好!”他说。
“你好。”她只是礼貌地微微一笑。
“也没出什么事,但愿叫你来并没有把你吓着。”
“没有。”史达琳想,这么说并不完全是真的。
“你的老师告诉我你学得不错,班上排前十五名。”
“希望如此。成绩他们还没有张榜公布呢。”
“我时不时地会问他们。”
这使史达琳有些吃惊;她原以为克劳福德是个招募新手的警察小队长,两面派的耍滑头角色,成不了什么大器。
克劳福德曾以特工人员的身份应邀在弗吉尼亚大学讲过课,史达琳是在那儿遇见他的。
他开的犯罪学课程质量高,她之所以来联邦调查局,其中就有这个因素。她获得进入学院的资格后曾给他写过一个条子,可他一直没有回音;在昆迪可当实习生三个月了,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史达琳是那种不求人施恩、不强求他人友谊的人,但克劳福德这种做法还是叫她感到困惑和后悔。可此刻,她很遗憾地注意到,当他的面,自己竟又喜欢上他了。
显然,他是出什么事了。克劳福德身上除了他那才智之外,还有一种特别的机敏,史达琳注意到这一点首先是在他的色感及其衣服的质地上,这即使在联邦调查局工作人员一式统一的标准着装上也能看得出来。此刻的他整洁却了无生气,仿佛人正在蜕皮换骨似的。
“来了件活儿,我就想到了你。”他说,“其实也不是什么活儿,更确切他说是一份有趣的差使。你把那椅子上贝利的东西推开坐下。这儿你写着,学院的实习一结束,你就想直接来行为科学部。”
“是的。”
“你的法医学知识很丰富,但没有执法方面的经历、我们需要有六年执法经历的人,至少六年。”
“我爸曾是个司法官,那生活什么样我知道。”
克劳福德微微笑了笑。“你真正具备的是心理学和犯罪学这一双专业,还有就是在一个心理健康中心干过,几个夏天?是两个吗?”
“两个。”
“你那心理咨询员证书现在还能用吗?”
“还可以管两年,我是在你到弗吉尼亚大学开讲习班之前得到这证书的,那时我还没有决定要干这个。”
“雇用单位冻结不招人,你就被困住了。
史达琳点了点头。“不过我还算运气——及时发现结果是获得了法医会会员的资格。接下来我可以到实验室干干,直到学院有空缺的职位。”
“你曾写信给我说要上这儿来是吧?我想我没有回信——我知道我没有回。应该回的。”
“你有许多别的事要忙。”
“你知不知道有关VI-CAP的情况?”
“我知道部是指‘暴力犯罪分手拘捕计划’。《执法公报》上说你们正在处理数据、尚未进入实施阶段。”
克劳福德点点头。“我们设计了一份问卷,它适用于当今所有已知的系列凶犯。”他将装在薄封皮里的厚厚一叠文件递给了她。“其中有一部分是为调查人员准备的,还有一部分是为幸存的受害者准备的,如果有幸存者的话。那蓝色部分是要凶手回答的,假如他肯回答的话。粉红色那部分是提问者要问凶手的一组问题,他以此获得凶手的反应及回答。案头活儿不少呢!”
案头活儿。克拉丽丝·史达琳出于自身利益,像一头嗅觉灵敏的小猎犬一样往前闻着什么。她闻到有一份工作正向她降临一一那工作很可能单调乏味,只是往一个什么新的电脑系统中输入原始数据。竭尽全力进行为科学部对她说来是诱人的,可她知道,女人一旦被拴住做秘书,结果会是什么样一——辈子就在这位置上呆着吧。选择的机会来了,她要好好地选择。
克劳福德在等着什么——他刚才肯定问过她一个什么问题。史达琳不得不匆匆搜索自己的记忆。
“你做过哪些测试。明尼苏达多相人格类型测验,做过吗?还是罗夏测验?”
“做过,是明尼苏达多相人格类型测验,罗夏测验从未做过。”她说,“还做过主题理解测验民给儿童做过本德一格式塔测验民”
“你容易受惊吓吗,史达琳?”
“现在还没有。”
“你瞧是这样的,我们对在押的三十二名已知系列凶犯都试着进行了询问和调查,目的是为一些悬而未决的案子建立一个心理总结的数据库。其中大部分人都能配合——我想他们的动机是想露露脸吧,不少人是这样的。二十六人愿意合作,四名死囚的上诉尚未裁决,故而死不开口,也可以理解就是。但是我们最想要的一个人的合作还没能获得,我要你明天就去精神病院找他。”
克拉丽丝,史达琳胸中咯瞪一下感到一阵喜悦,同时又有几分害怕。
“那人是谁?”
“精神病专家,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克劳福德说。
在任何文明场所,一提起这名字,总是紧跟着上阵短暂的沉默。
史达琳定定地看着克劳福德,可是她非常平静。“汉尼巴尔,食人魔王。”她说。
“是的。”
“好的,呃——行,可以。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不过你得知道,我在想——为什么选我去呢?”
“主要因为你是现成的人选,”克劳福德说,“我不指望他会合作。他已经拒绝过了,但以前是通过精神病院院长这个中间人来谈的。我得能对人说,我们已有合格的调查人员前去找过他并亲自提问过他。有些原因与你无关。我这个部里再派不出别的人去干这事了。”
“你们被野牛比尔困死了,还有内华达那些事儿。”史达琳说。
“你说对了。还是刚才说的——大活人没几个了。”
“你刚才说明天去一一这么急!手头的案子有收获的没有?”
“没有。有倒好了。”
“要是他不肯和我合作,你是否还要我对他作心理评估?”
“不要了。莱克特医生是个难以接近的病人,有关他的评估我这儿多得都齐腰深了,全都不一样。”
克劳福德摇出两片维生素C倒入手心,在凉水器那儿调了一杯沃尔卡赛尔脱兹饮料,将药片冲服了下去。“你知道,这事很荒唐;莱克特是位精神病专家,自己还为有关精神病的一些刊物撰稿——东西写得很不一般呢——可他从不提及自己那点点异常。有一次在几个测试中,他假装配合精神病院的院长奇尔顿——坐着无聊将血压计的袖带套到了自己的阴茎上,再有就是看一些破烂照片——接着他就将了解到的关于奇尔顿的情况首先发表了出来,把人家愚弄了一番。研究精神病的学生,虽然研究领域和他这案子没有关系,他们的信件,他倒都认真答复,他干的全是这么一套。如果他不愿和你谈,我只要你直截了当地报来,他样子如何,他的囚室什么样,他在做些什么。自然色吧,不妨这样说。注意那些进进出出的记者。也不是什么真正的记者,是办衔头小报的新闻人。
他们喜爱莱克特甚至胜过安德鲁王于。“
“是不是有家色情杂志曾经出五万美金要来买他的几张处方?我好像有那印象。”史达琳说。
克劳福德点了点头。“我敢肯定,《国民秘闻)已经买通了医院里什么人,我—安排你去,他们可能就知道了。”
克劳福德将身子往前倾、直到与她面对面相距只有两英尺。她盯着他的半片状阅读用眼镜看,那双眼下的眼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他最近都在用利斯特灵漱口水漱口。
“现在我要你全神贯注听我说,史达琳。你在听吗?”
“是,长官。”
“对汉尼巴尔·莱克特要十分留心。你用来和他打交道的实际手续,精神病院的院长奇尔顿医生会过一遍目的。不要偏离这手续。无论如何,一丝一毫也不要偏离这手续。就算莱克特和你谈,他也只不过想了解你这个人。那是一种好奇心,就像蛇出于好奇要往鸟窝里探头探脑一样。你我都明白,谈话中你得来来回回有几个回合,但你不要告诉他有关你自己的任何细节。你个人的情况一丝一毫也不要进入他的脑子。你知道他对威尔·格雷厄姆是怎么做的。”
“出事后我看到了报道。”
“威尔逮他时,他用一把裁油地毡的刀将威尔的内脏切断了。威尔没死也真是奇迹!还记得《红色龙)吗?菜克特让弗朗西斯·多勒赖德对威尔及其家人下了毒手。威尔的脸看上去他妈的像被毕加索画过似的,这都是莱克特的功劳。在精神病院他还将一名护士撕成了碎片。干你的工作,只是千万别忘了他是个什么人。”
“什么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是个恶魔。除此之外,谁也说不准。也许你最终能找到答案;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挑你来的,史达琳。我在弗吉尼亚大学时你就问过我几个挺有意思的问题。局长要看的是底下有你签名的自己的报告——要是报告写得清楚、简洁、有条理的话。那由我定了。
星期天九点我一定要拿到报告。好了,史达琳,按指定的方案行动吧。“
克劳福德朝她微微笑了笑,可他的眼睛却了无生气。
第02节
弗雷德里克·奇尔顿大夫,五十八岁,州立巴尔的摩精神病犯罪医院院长。他有一张又长又宽的桌子,上面没有放任何硬或尖的东西,一些工作人员管这桌子叫“护城河”,而别的一些人却不明白“护城河”一词是什么意思。克拉丽丝·史达琳来到奇尔顿大夫的办公室时,他依旧在他那桌子后面坐着。
“有不少侦探来过我们这里,可我记不得有谁这么迷人。”奇尔顿说这话时依然没有站起来。
他伸过来的手亮亮的,史达琳不用思索就知道他用羊毛脂抹过头发。她在他前先松了手。
“是史特琳小姐,是吗?”
“是史达琳,大夫,中间是个α。谢谢你抽时间见我。”
“这么说联邦调查局也拼命动起女孩子的念头来了,哈,哈。”他笑笑抽了口烟;说话的中间他常这么做。
“局里有长进,奇尔顿大夫。确实是的。”
“你在巴尔的摩要呆几天吗?你知道,要是你了解这个城,你在这儿是可以过得很快活的,就像在华盛顿或纽约一样。”
她别过脸不去看他的微笑。她立刻意识到,对方已看出了她的反感。“我确信这个城市很棒,可是我奉命来见菜克特医生,下午就要回去汇报的。”
“以后要联系,你在华盛顿有没有什么地方我可以打电话找到你?”
“当然有。你这么想真使我感激。特工杰克·克劳福德负责这项计划,通过他你总能找到我。”
“明白了。”奇尔顿说。他的脸颊斑斑驳驳的呈粉红色,头发却是怪异的赤褐色,彼此很不协调。“请把你的身份证给我。”他一边让她就在那里,一边不急不忙地检查她的身份证。随后他将身份证交还她,站了起来。“要不了多少时间的,跟我来吧。”
“我原发炎你会把情况给我简要介绍一下的,奇尔顿大夫,”史达琳说。
“我们可以边走边谈。”他从桌后绕了过来,看了看表。“半小时后我有个饭局。”
该死!她刚刚应该很快地好好观察他一下的。他也许不是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可能了解一些很有用的情况。虽然她不擅假笑,假笑这么一次也伤不了她什么。
“奇尔顿大夫,我和你的约会是在此刻。原本就安排在你方便的时候,可以抽点时间给我。和他的谈话中可能会有什么事冒出来,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可能还得先和你过一下。”
“这,我倒实实在在表示怀疑。哦,走前我还得打个电话。你到外面办公室去,我马上就赶来。”
“我想把我的外套和雨伞留这儿。”
“放那边外面。”奇尔顿说,“交给外面办公室的艾伦,他会收起来的。”
艾伦穿着发给收容人员穿的睡衣一样的一身衣服。他正在用衬衣的下摆擦拭着烟灰缸。
接过史达琳外套的时候,他将舌头在嘴里脸颊后面绕了一圈。
“谢谢。”她说。
“谢什么。你多长时间拉一次屎?”艾伦问。
“你说什么?”
“屎出来要好长——时间吗?”
“东西我还是自己找地方挂吧。”
“你又没什么东西挡着——弯下身就可以看到了,看它一接触空气是否变颜色。你这么做吗?看上去是否像是自己长了根褐色的大尾巴?”他抓着外套不肯放手。
“奇尔顿大夫叫你去他的办公室,现在就去。”史达琳说。
“不,我没叫他。”奇尔顿大夫说,“把外套放进衣橱去,艾伦,我们走了别又拿出来。放进去。我原本有个专职的勤杂女工,裁减人员后就没了。刚才放你进来的那女孩儿只是每天打三个钟头的字,然后就是艾伦了。所有打杂的女孩儿都上哪儿去了,史达琳小姐?”他朝她看了看,眼镜片泛着光。“你带武器了吗?”
“没有,没带武器。”
“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背包和公文包吗?”
“我的证件你已经看过了。”
“那上面说你是个学生。请让我看一下你的东西。”
克拉丽丝·史达琳听到身后第一道重重的钢门咔啦一声关上,门闩闩上时,身子紧缩了一下。奇尔顿在她前面一点点,沿单调一式的绿色走廊走着。空气中弥散着来苏儿皂液的味道,远远地还可以听到嘭嘭的关门声。史达琳恨自己,竟让奇尔顿伸手去摸她的背包和公文包。她重重地迈着步,压一压怒气,也好让注意力集中起来。好了没事了。她控制住了自己,感到心底踏实,就像急流中的砂砾底层,沉稳地在那里躺着。
“菜克特是个让人极其伤脑筋的家伙。”奇尔饭转过头来说。“一个勤杂工每天至少得花十分钟下他收到的那些出版物上的钉书针。我们曾设法不让他订书或减少订书的量,可他一纸辩护状法院就否决了我们的做法。他私人邮件的数量也曾经非常之多。谢天谢地,自从新闻报道中出现了别的人物,他就相形见细了,邮件也少了。有一段时间,每一个做心理学硕士论文的可恶的学生似乎都要想从莱克特这里捞点什么写进论文中去。医学杂志还在发他的文章,可那只是为了他的署名,有点希奇古怪的价值。”
“他给《临床精神病学》杂志写过一篇关于手术成瘾的很好的文章,我曾是这样想的。”
“你这样怎的?是吗?我们曾试图研究莱克特,原以为‘来了一个做划时氏研究的机会’——弄到这么一个活人,太难得了!”
“一个什么?”
“纯粹一个自知犯罪却毫不在乎的变态者,和社会作对,显然他就是这号人。但他冥顽不化,难以攻破,极其世故,标准化测试对他无能为力。还有,唉,他极其仇恨我们。他认为我是带给他报应的人。克劳福德倒是很聪明——不是吗、——用你来对付莱克特。”
“你这话什么意思,奇尔顿大夫?”
“我猜想你们管这叫用年轻女子来‘激起他的情欲’吧。我相信莱克特已多少年没见到过女人了——也许曾瞥见一眼打扫卫生的一个什么人。我们一般不让女人在这儿,留着她们就是麻烦。”
滚你的蛋,奇尔顿!“我是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弗吉尼亚大学的,大夫。那不是一所出产迷人女子的学校。”
“那么你应该能够记住这些规矩:不要将手伸过栅栏去,不要碰栅栏。除柔软的纸,什么也不要递给他。钢笔、铅笔都不行。有时他可以用他自己那毡制的粗头笔,你递给他的纸,上面不能有钉书针、回形针或大头针。物品只能通过装食物的滑送器传给他,回出来时也一样,不得例外。他要是通过栅栏递什么东西给你,你一件也不能接。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他们又穿过了两道门,自然光已被抛在了身后,照不到这儿了。此时他们已走过了收容人员可以互相串联的监护室,一直到了既不能有窗户,犯人也不许互串的病区。走廊的灯都罩着厚厚的铁格栅,就像轮机房里的灯一样。奇尔顿大夫在其中的一盏灯下面停了下来。他们的脚步一停,史达琳就听到墙后面某处一个声音,已经叫喊得声嘶力竭。
“莱克特只要出牢房,一定得手铐脚镣全身枷锁,嘴巴也得罩住。”奇尔顿说,“我告诉你为什么。逮进来之后的头一年,他倒还是个合作的模范,周围的安全措施也就稍稍放松了——你知道那是在前任负责管理的时候。一九七六年七月八日下午,他主诉胸痛,被带到了诊所。为了给他做心电图时方便一些,就解除了他身上的枷锁。当护士向他弯下身去时,他对她干了这个。”奇尔顿递给克拉丽丝·史达琳一张翻得卷了角的照片。“医生们设法保住了她的一只眼,整个时间内莱克特都通着监控器受着监视。他打断了她的下巴,要去够她的舌头。就是在他将舌头吞下去的时候,他的脉搏也都一直没有超过八十五下。”
史达琳不知道哪个更糟些,是这照片呢,还是奇尔顿专注地在她脸上搜寻时那淫邪贪婪的目光。她想到的是一只口渴的鸡,在啄她脸上的泪水。
“我把他关在这儿。”奇尔顿说着按了按厚厚的双重安全玻璃门旁的一个按钮。一名大个子勤务员让他们进了里边的房间。
史达琳下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心,刚一进门就停住了脚。“奇尔顿大夫,我们确实需要这些测试的结果。要是莱克特医生觉得你是他的敌人——要是他非这么看你的话,正如你说的那样——那么我"下载"TxT" [url]WwW.XiaZaiTxT.Com[/url]"自己单独去找他,可能运气会更好些。你看呢?”
奇尔顿的半个脸抽搐了一下。“这对于我来说一点问题也没有,在我办公室时你就可以这么建议的,我可以派一名勤务员陪你,也省了时间。”
“如果你在那儿就把情况介绍给我,我原本是可以这么做的。”
“我想我不会再见你了,史达琳小姐。巴尼,她和莱克特一谈完,你就打电话叫人把她带出去。”
奇尔顿再也没看她一眼就走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脸上漠无表情的大个子勤务兵了。他身后是一只悄无声响的钟以及一只有铁丝网护着的橱,里面放着梅斯催泪毒气,监禁工具,口罩以及麻醉枪。墙架上系着根一端呈U形的长管装置,那是为将暴徒扣绑在墙上用的。
勤务兵看着她说:“别碰栅栏,奇尔顿大夫跟你说了吗?”他的声音高而且沙哑,让她想起演艺人奥尔多·雷的嗓音。
“是的,他说了。”
“好。走过别的囚室,右边最后一间。过去的时候走在走廊的中间,什么事也不要去注意。可以把他的邮件带给他,到了右边顶头就丢下。”勤务兵私下里似乎觉得很好玩。“邮件你就放在盘子里让它滑进去。如果盘子在里边,你可以用绳索把它拉出来,或者他也可以送出来。盘子留在外头他是够不着你的。”勤务兵交给她两本杂志;中页都散落了,另有三份报纸和几封拆过的信。
走廊长约三十码,两边都是囚室。有的囚室墙上垫着衬垫以免犯人自伤;囚窒开有观察窗,长而窄,犹如上个射击口,开在门的中央。其余的则是标准的牢房,栅栏组成的墙向着过道。克拉丽丝。史达琳知道牢房里有人,可她努力不去看他们。她已经走过去了一大半路,忽然一个嘶嘶的声音传进耳朵:“我能闻得到你的体味!”她不露声色,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最后一间囚室的灯亮着。她走过去,侧到走廊的左边朝里看。她知道,自己脚跟的声音已向对方表明,她到了。
第03节
莱克特医生的囚室远离别的牢房,对面只是隔着过道的一间小屋。其他方面也与众不同。正面是一面栅栏墙,但墙内还有一道屏障,两墙相距是人所够不到的。第二道屏障是一张牢固结实的尼龙网,从地面一直伸到大花板,由一面墙拉到另一面墙。网后面,史达琳看到有一张桌子钉牢在地板上,桌上堆着高高的书籍和文件。还有一把直靠背椅,也钉死在地板上。
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自个儿斜躺在铺位上翻阅着意大利版的《时尚)杂志。他右手拿着拆散的纸张,再用左手一张张放到身边。莱克特医生左手上有六根手指。
克拉丽丝·史达琳在离栅栏不远处的地方停了下来,距离大约是一个小小门厅的长度。
“莱克特大夫。”她的声音在她听来还算正常。
他停止阅漆,抬起了头。
就在这一刹那,她陡然觉得他那凝视她的眼神好像都能发出低低的声音似的,然而她听到的只是自己的血液在流动。
“我叫克拉丽丝·史达琳。能和您谈谈吗?”她说话的腔调冷冷的,礼貌而含蓄。
莱克特医生将一个手指放在噘起的嘴唇上,想了想,然后悠悠地立起身,平静地走到关着他那笼子的前面,在不到尼龙网的地方停了下来,看都没看那网一眼,仿佛早已选好了那个距离。
她看到他个头不高,毛发皮肤油光光的,手上臂上看得出金属丝一般的力量,就像她自己的一样。
“早上好。”他说,仿佛为她开门似的。有教养的声音里稍有几分嘶哑,像金属的擦刮声,可能是好久不用的缘故。“
莱克特医生的眼睛呈褐紫红色,反射出红色的光点。有时那光点看上去像火花,正闪烁在他眼睛的中心。他两眼紧盯着史达琳全身上下。
她又稍稍向栅栏走近了一些,前臂上汗毛直竖,顶住了衣袖。
“大夫,我们在心理剖析方面碰到了一个难题,我想请您帮忙。”
“‘我们’是指昆迪可的行为科学部吧。我想你是杰克·克劳福德手下的一员。”
“是的,没错。”[下载TXT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XiAzAiTxT.CoM]
“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
这她倒没有料到。“在……办公室时我已经出示过了。”
“你是说你给弗雷德里克。奇尔顿,那个博士,看过了?”“是的。”
“他的证件你看了吗?”
“没有。”
“我可以告诉你,学术界的人读书太少。你碰见艾伦了吗?他是不是很讨人喜欢?他们俩你更愿意和哪个交谈?”
“总的来讲,我要说还是艾伦。”
“你可能是个记者,奇尔顿让你进来是得了钱。我想我有资格看一下你的证件。”
“好吧。”她将压膜的身份证举了起来。
“这么远我看不见,请送进来。”
“我不能。”
“因为是硬的?”
“是。”
“问问巴尼。”
这位勤务兵走了过来,他考虑了一下。“莱克特大夫,我把这身份证送进去,可是我要时你要是不还——劳驾所有的人来将你捆住才奏效——那我可就不高兴啦。你让我不高兴,你就得一直那么捆着,等到我对你的态度好转为止。通过管道送吃的,为了体面裤子一天换两次——这一切你都甭想了。你的邮件我也将扣着一星期不给。听懂了吗?”
“当然,巴尼。”
身份证放在盘子里滚了进去,莱克特医生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
“实习生?上面说是‘实习生’杰克·克劳福德把个实习生派来和我谈?”他把身份证在他白白的小牙齿上拍了拍,又嗅嗅上面的味道。
“莱克特大夫。”巴尼说。
“当然。”他把证件放回盘子,巴尼将盘子拉了出来。
“我还在院里接受训练,是这样的。”史达琳说,“不过我们要谈的不是联邦调查局,我们是要谈心理学,对我们要谈的内容我有没有资格,您自己可以决定吗?,,”呀——“莱克特医生说,”事实上……你还真滑头。巴尼,你是不是觉得该给史达琳警官弄把椅子来?“
“奇尔顿大夫没跟我提到什么椅子的事。”
“你的礼貌哪儿去了,巴尼?” “你要椅子吗?”巴尼问她,“本来我们也可以准备一把的,可他从来就没有——嗳,一般也没人要留那么久。
“要一把,谢谢。”史达琳说。
巴尼从过道对面锁着的小屋里拿来一把折叠椅,打开放好,然后离去。
“好了,”莱克特斜靠着他的桌子坐着,面对着她说,“密格斯对你说什么啦?”
“谁?”
“茅提波尔·密格斯,那边囚室里那个。他对你嘶叫了一声,说什么来着?”
他说,‘我能闻得出你身体的味道。“
“明白了。我倒闻不出。你用伊芙艳润肤露,有时抹拉艾尔·杜·泰姆普牌香水,可今天没有。今天你肯定没用香水。对密格斯的话你怎么想?”
“他对人有敌意,原因我无法知道。这很糟糕。他恨人,人家也恨他,成了恶性循环。”
“你恨他吗?”
“我很遗憾他神经错乱,此外还吵吵闹闹。香水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刚才取身份证时有一股气味从你包里跑了出来。你的包很漂亮。”
“你带来的是你最好的包吧?”
“是的。”这倒是真的。她攒钱买了这只一流的日用手提包,也是她拥有的最好的一件东西。
“比你的鞋可是好多啦。”
“说不定鞋也快会有好的了。”
“我相信。”
“大夫,墙上那些画是您画的吗?”
“你难道觉得是我叫了个搞装潢的人进来弄的?”
“水槽上方那幅是不是画的一座欧洲城市?”
“那是佛罗伦萨。这是从贝尔维迪宫看去的维乔宫和大教堂。”
“是凭记忆画出来的吗?所有的细节?”
“史达琳警官,我看不到外面的景,只有靠记忆。”
“另一幅是那稣受难图?中间的十字架上是空的。”
“那是各各他,耶稣被钉死的地方,他的遗体已经从十字架上被移了下来。用彩色蜡笔和魔笔涂在小贩卖的报纸上的东西。小偷的情形就是这样,答应他升天堂的,逾越节宰杀的羊羔一拿走,他真正得到的就是那下场。”
“什么下场呢?”
“腿当然是给打断了,就像他那个嘲弄基督的同道一样。你对福音书中的《约翰福音》全然不知吗?那么就看看杜乔的画吧——他画的那稣被钉上十字架的画非常精确。威尔·格雷厄姆好吗?他现在看上去怎么样了?”
“我不认识威尔·格雷厄姆。”
“你知道他是谁。杰克·克劳福德的门客,你的前任。他的脸现在看上去什么样子?”
“我从来没见过他。”
“这叫做‘老一套的胡乱涂那么几笔’,史达琳警官。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一阵沉默之后她直奔主题。
“我这个比您说得还要好些:这儿有几个老一套的问题我们可以来碰它一碰。我带来了——”
“不,不,这样不对,很蠢。别人在连续不停说话的时候,千万别来什么警句妙语。听着,听懂一句妙语就作答,会使同你说话的人急急匆匆往下赶,前后都脱节,对谈话气氛没好处。我们能往下谈,靠的就是气氛。你刚才表现得蛮好,谦恭礼貌,也肯受规矩,密格斯虽然叫你难堪,你倒还是说了真话,这就建立起了我对你的信任。可是接着你就马不停蹄地连续来了,搞这么一个拙劣的什么问卷。这可不行。”
“莱克特大夫,您是位经验丰富的临床精神病专家,难道觉得我会这么笨,想要在气氛上设个什么圈套让您来钻?相信我吧。我是来请您回答这份问卷的,愿不愿由您。看看总无妨吧?”
“史达琳警官,你最近读过什么行为科学部出的文件吗?”
“读过。”
“我也读过。联邦调查局很蠢,竟拒绝给我送《执法公报),可我还是从二手商贩那儿弄了来,我还从约翰·杰伊和有关精神病学的刊物上得到了新闻。他们将系列凶杀犯划分为两组——有组织的,和没有组织的。你怎么看?”“这是基本的划法,他们显然——”
“过于简单化,你想说的上这个词。实际上多数心理学都很幼稚、史达琳警官,行为科学部用的那种还外在颅相学的水平上。心理学起步时弄不到什么很好的人材。你上任何大学的心理系去看看那儿的师生,都是些蹩脚的业余爱好者,还有就是些缺乏个性的人,也是玩业余的货,难得是校内的精英。什么有组织,无组织一一、那种想法真是从屁眼里喂食。”
“您怎么来改一改这划分的方法呢?”
“我不改。”
“说到出版物,我读过您写的关于手术成瘾以及左边脸部显示、右边脸部显示的文章。”
“是的,文章是一流的。”莱克特医生说。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杰克·克劳福德也这样认为。是他给我指出来的,他急着要找您,原因之一也就是这——”
“清心寡欲的克劳福德也会着急?他都在找学员帮忙了,肯定是忙得很。”
“他是忙,他想——”
“忙野牛比尔的案子。”
“我想是吧。”
“不,不是‘我想是吧。史达琳警官,你完全清楚就是为野牛比尔的案子。我原就在想,杰克。克劳福德派你来,可能就是为了问这事儿。”
“不”
“那么你也不是在跟我兜圈子慢慢再说到这事上去?”是的。我来是因为我们需要您的——“
“野牛比尔的事儿你了解多少?”
“谁也知道得不多。”
“报上都报道了吗?”
“我想是的,莱克特大夫,关于那件案子我还没有看到任何机密材料,我的工作是——”
“野牛比尔弄了几个女人?”
“警方找到了五个。”
“全被剥了皮?”
“局部被剥了,是的。”
“报上从来都没对他的名字作出过解释。你知道他为什么叫野牛比尔吗?”
“知道。”
“告诉我。”
“您要肯看看这份问卷我就告诉您。”
“我看不就完了吗,说吧,为什么?”
“起初只是作为堪萨斯城杀人案中的一个恶毒的玩笑。”
“哦?说下去。”、“他们叫他野牛比尔是因为他剥被害人身上的皮。”
史达琳发现,自己已由感觉恐惧转而变为感觉低贱。两相比较,她宁可还是感觉恐惧。
“把问卷送进来吧。”
史达琳将问卷中蓝色的那部分放在盘子里滚了进去。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莱克特很快地翻阅了一遍。
他将问卷丢回传送器里。“嗬,史达琳警官,用这么个差劲儿的小玩意儿就想能剖析我?”
“不是的。我是想您可以提供一点高见,促进我们的这项研究。”
“可我又有什么可以接受的理由要那样做呢?”
“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您为什么会在这儿,好奇发生在您身上的事儿。”
“没什么事儿发生在我身上,史达琳警官。我是碰巧了。你们不要小看我,弄套权势来就想把我框住。为了行为主义心理学派,善恶也不要了,史达琳警官。给每个人都套上条道德尊严的裤子一一从来就没有任何事可以说是谁的过错。看着我,史达琳警官,你能忍心说我是邪恶的吗?我邪恶吗,史达琳警官?”
“我认为您一直在伤害人。在我看两者是一回事儿。”
“邪恶仅仅是伤害人?要这么简单,那风暴也是邪恶的了。我们还有火灾,还有冰雹。
保险商们笼而统之都管它们叫做‘天灾’。“
“故意——”
“我关注教堂倒塌事件,好玩儿。西西里岛上最近倒了一座,你见着了吗?神奇极了!在一次特殊的弥撒上,教堂的正墙倒在了六十五位老太太身上。那是邪恶吗?如果是,又是谁干的?假如主高高地在那儿,那他就爱这结果,史达琳警官。伤寒和天鹅——全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说不清楚您这个人,大夫,可我知道谁能说得清。”
他举起手打断了她的话。她注意到,这手很有样子,中指有两个,完全重叠,是最罕见的一种多指畸形。
当他再度开口时,声调温柔商悦耳。“你想用些数字来测量我,史达琳警官。野心真不小,嗯?背着个漂亮的包,穿着双便宜的鞋,你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个什么样子吗?你看上去像个土包子。拾掇得有模有样,硬挤乱忙的一个土包子;有一点点品位而已。你的眼睛像低廉的诞生石——偷偷摸摸捕捉点什么答案时,整个表面都放光。暗地里倒又很聪明,是不是?拼命也要设法不像你的母亲。营养好让你长了点个头,可摆脱矿工的生活到现在还没超过一代,史达琳警官。你是西弗吉尼亚史达琳家族的,还是俄克拉何马史达琳家族的,警官?是上大学还是参加妇女陆战队,当初是机会均等难以定夺,是不是?还是让我来告诉你自己的一些具体情况吧,史达琳同学。在你房间里有一串镀金的珠子项链,如今看看蹩脚不堪,你心头就感到可怕的小小的一震,不是这样吗?那些人都只要说一声单调乏味的‘谢谢你’,你就让大家真的去摩挲一阵,每颗珠子摸一下就全变得黏黏糊糊。没意思。没意思。
无一一一聊。赶时髦会坏了不少事是吧?而讲品位就不能客气。想想这段谈话,你就会想起你一脚蹬掉他时他脸上那哑巴牲口受伤害时的表情。“如果镀金的珠子项链已变得很俗艳,那接下来还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同样也变得俗艳呢?你夜里会这么问自己吧?”莱克特医生以极其温和的口气问道。
史达琳抬起头来面对着他。“您观察得真不少,莱克特大夫。您说的事我一件也不否认。但不论您是有意不是无意,您刚才正好回答了我这儿的这个问题:您够不够坚强,用那高强的洞察力来观照您自己?面对自己很难,这一点我是几分钟前才发现的。怎么样?观照一下您自己,再把实际情况写下来。您还能找到比您更合适更复杂的对象吗?要不您可能就是怕自己。”
“吏达琳警官,你是缠人,是不是?”
“是的。这么做也可以理解吧。”
“你也不愿认为:自己是平庸之辈。那多痛苦!我的天!嗯,你可绝非平庸之辈,史达琳警官,你只是害怕做一个平常的人。你的项链珠子什么样?是七毫米吗?”
“七毫米。”
“我给你提个建议。搞几个零散的、中间钻了孔的虎眼宝石来、和镀金的珠子交替着串在一起。可以两个三个间隔着串,也可以一个两个间隔着串,看上去什么效果最佳就怎么来。虎眼宝石的颜色将和你自已眼睛的颜色以及产生强光效果的那部分头发的颜色相同。有人给你送过情人节礼物吗?”
“有”
“我们已进入大斋节了,一个礼拜之后就是情人节。呀——,你预计会收到什么礼物吗?”
“永远也说不准。”
“不,你从来也没预计过。……我一直在想情人节的事,它让我想起某件滑稽的事来。
既然想起了这事儿,我可以让你在情人节过得非常快活,克拉丽丝·史达琳。“
“怎么讲,莱克特大夫?”
“送你一件神奇的情人节礼物。这事儿我还得想一想。现在却要请你原谅了。再见,史达琳警官。”
“那这份调查问卷呢?”
“曾经有个搞调查的要来测量我,结果我把他的肝拌着蚕豆和一大块阿姆龙甜饼给吃了。回学校去吧,小史达琳。”
汉尼巴尔。莱克特直到最后都还是彬彬有礼的,没有转过身去将背向着她。他从栅栏处一步步地往后退,接着就走向他的小床,躺了上去,离她远远的,仿佛一个石雕的十字军战士,在坟墓上躺着。
史达琳忽然感到很空虚,好像失了血一样。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将文件放回公文包;本来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可她对自己的双腿没有信心,无法马上就站立起来,史达琳浸泡在失败里。她恨失败。她折好椅子,将它靠放在工具间的门上。她还得再一次从密格斯那儿走过。巴尼在远处,看去像是在读书;她可以叫他来接她。该死的密格斯!也不会比每天在城里从那伙建筑工人或粗鲁的送货人身边走过时更糟糕吧。她开始顺着过道往回走。
紧挨着她身边,响起了密格斯的嘶叫声:“我咬破手腕,这样我就可以死——啦!见它在淌血了吗?”
她应该喊巴尼的,可是一惊吓,倒往囚室里看去。但见密格斯一弹手指,自己还没来得及转过脸去,就觉得一股温温的东西飞溅到了脸上和肩上。
她从他那儿跑开,才发觉原来那是精液,不是血,而莱克特这时正在喊她,她听得到他的声音。莱克特医生的喊声就在她身后,尖利刺耳,比刚才更明显了。“
“史达琳警官!”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一边走着,他还在后面喊。她在包里四处翻找手纸。
身后在叫:“史达琳警官!”
这时她已恢复了正常,冷静地控制住了自己。她向着门口稳稳地走去。
“史达琳警官!”莱克特的嗓音换了一个调子。
她停了下来。天哪!我干吗要这么急?密格斯又嘶叫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去听。
她重新站到了莱克特囚室的前面。她看到了这位医生那少见的狂躁不安的情景。她知道他闻得出她身上那东西的味儿。什么东西的味儿他都能嗅得出来。
“我可不会对你干那事儿。无礼在我看来是无法形容的可恶。”
“他杀过人之后对那些不甚严重的无礼之举倒似乎洗手不干了似的。要不就是:史达琳想,她身上这么特殊地留下那么个印记,他见了可能十分刺激。她说不清。他眼中的火花闪着闪着就飞进了黑暗,仿佛萤火虫飞进了洞穴。”
上帝!无论是什么把戏,就利用这机会了!她举起了公文包。“请为我做这份问卷。”
也许她已经太迟了,他重又恢复了平静。
“不。可是既然你来了,我会让你高兴的。我给你点别的,给你最喜爱的东西,克拉丽丝·史达琳。”
“是什么,莱克特大夫?”
“当然是进展。事情非常成功一我真高兴!是情人节让我想起这事的。”他微微一笑,露出白白的小牙齿;之所以笑,什么理由都可能。他说话的声音轻得她几乎都听不到。“上拉斯培尔的车里去找你情人节的礼物。听到我的话了吗?上拉斯培尔的车里去找你情人节的礼物。最好现在就去;我想密格斯不会这么快就又行的,就算他真的发狂也不会,你说呢?”
第04节
克拉丽丝。史达琳很激动,她精疲力竭,只是凭着意志力在奔跑着。莱克特说她的话有的是对的,有的只是听起来接近真实。一瞬之间她觉得有一种陌生感在脑海中散开去,好似一头熊闯进了野营车,将架子上的东西哗啦一下全都拉了下来。
他说她母亲的那番话令她愤怒,而她又必须驱除这愤怒。这可是在干工作。
她坐在精神病院对面街上自己那辆旧平托车里喘着粗气。车窗被雾糊住了,人行道上的人看不进来,她获得了一丝幽静。
拉斯培尔。她记住了这个名字。他是莱克特的一个病人,也是其受害者之一。莱克特的背景材料她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来看了。档案材料数量巨大,拉斯培尔只是众多被害人中的一个,她需要阅读其中的细节。
史达琳想赶紧了了这事儿,可她知道,这么赶也是她自找的。拉斯培尔一案多年前就结案了,没人再会有危险,她有的是时间。最好是多掌握点情况多听点建议,然后再走下一步。
克劳福德可能会不让她干,将事情交别的人去做。她得抓住这个机会。
她在一间电话亭里试着给他打电话,但发现对方正在众议院拨款小组委员会上为司法部讨专款呢。
本来她可以从巴尔的摩警察局的凶杀组获取该案的详细情况的,可是谋杀罪不归联邦调查局管,她知道他们会即刻将这事儿从她这儿抢走的,毫无疑问。
她驾车回到昆迪可,回到行为科学部。部内挂着那亲切的印有格子图案的褐色窗帘,还有就是那满装着邪恶与罪孽的灰色的卷宗。她在那儿一直坐到晚上,最后一位秘书走了,她还坐在那儿,摇着那架旧观片机的曲柄把手,一张张地过有关莱克特的缩微胶卷。那不听使唤的机器闪着光,仿佛暗房间里的一盏鬼火。照片上的文字与底片影像,密密层层地从她神情专注的脸上移过。
本杰明·雷内·拉斯培尔,白种男人,四十六岁,巴尔的摩爱乐乐团第一长笛手。他是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看精神病时的一个病人。
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在巴尔的摩的一次演出他没有到场、三月二十五日、他的尸体被发现,是坐在一座乡村小教堂的一张长椅上;那地方离弗吉尼亚的福尔斯教堂不远。他身上只系着根白领带穿着件燕尾眼。尸体解剖发现,拉斯培尔的心脏已被刺穿,同时胸腺和胰脏也不见了。
克拉丽丝·史达琳从小就对肉类加工方面的事了解得很多——虽然她不希望了解得这么多,所以她辨认出那失踪的器官就是胸腺和胰脏。
巴尔的摩凶杀组认为,这两件东西曾出现在拉斯培尔失踪的第二天晚上莱克特为巴尔的摩爱乐乐团团长和指挥所设的晚宴的菜单上。
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声称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爱乐乐团的团长和指挥则表示,他们已想不起来莱克特医生的晚宴上有些什么菜,可是莱克特餐桌上菜肴的精美是出了名的,他也曾给美食家杂志撰写过大量文章。
后来,爱乐乐团的团长因为厌食以及与酒精依赖有关的一些问题,到巴塞尔的一家整体神经疗养院去接受治疗了。
据巴尔的摩警方说,拉斯培尔是莱克特已知被害人中的第九个。
拉斯培尔死时没有留下遗嘱、在遗产问题上;他的亲属互相诉讼打官司,报纸对此都关注了几个月、后来是公众渐渐失去了兴趣。
拉斯培尔的亲属还和莱克特行医中的其他受害者的家属联手打赢了一场官司,即销毁这个上了邪路的精神病专家的案卷及录音带。他们的理由是,说不准他会吐露出什么令人尴尬的秘密来,而案卷却是提供证据的文件。
法庭指定拉斯培尔的律师弗雷特。尤为其遗产处置的执行人。
史达琳要想去接近那辆车,必须向这位律师提出申请。律师可能会保护拉斯培尔的名声,所以,事先通知他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也许就会销毁证据以遮护其已故的委托人。
史达琳喜欢想到一个点子就立即抓住不放并且利用。她需要听听别人的意见,也需要得到上面的批准。她独自一人在行为科学部,可以随便使用这个地方。在通讯簿里,她找到了克劳福德家的电话号码。
她根本就没听到电话响,而他的声音突然就出现了,很低,很平静。
“杰克·克劳福德。”
“我是克拉丽丝·史达琳。但愿你不在用餐。……”对方没有声音,她只得继续往下说,“莱克特今天跟我说了拉斯培尔案子的一些事儿,我正在办公室对此进行追查呢。他告诉我拉斯培尔的车里有什么东西,要查看那车我得通过他的律师。明天是星期六,没有课,我就想问问你是否——”
“史达琳,怎么处理莱克特的消息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还记得吗?”克劳福德的声音低得要命。
“星期天九点给你个报告。”
“执行,史达琳。就那么办,别的不要管。”
“是”长官。“
拨号音刺痛着她的耳朵。这痛又传到了她脸上,使她的双眼喷出怒火“他妈的臭狗屎!”她说,“你这个老东西!狗娘养的讨厌家伙!让密格斯来对着你喷,看看你喜不喜欢!”
史达琳梳洗得鲜鲜亮亮,身着联邦调查局的学员睡衣,正在写着她那份报告的第二稿。
这时,她的室友阿黛莉姬·马普从图书馆回来了。马普的脸呈褐色,粗线条,看上去明显很健康,她这模样在她这个年代更招人喜欢。
阿黛莉姬·马普看出了她脸上的疲惫。
“你今天干什么啦,姑娘?”马普总是问一些有没有答案都好像无关紧要的问题。
“用甜言蜜语哄了一个疯子,搞了我一身的精液。”
“我倒希望我也有时间去参加社交生活——不知你怎么安排得过来的,又要读书。”
史达琳发觉自己在笑。阿黛莉姬·马普因为这小小的玩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史达琳没有停止笑,她听到自己在很远的地方笑着,笑着。透过眼泪,史达琳看到马普显得奇怪地老,笑容里还带着悲伤。
第05节
杰克·克劳福德,五十三岁,正坐在家中卧室里一张靠背扶手椅里,就着一盏低低的台灯在那儿看书。他的面前是两张双人床,都用木块垫高到医院病床的高度。一张是他自己的;另一张上躺着他的妻子贝拉。克劳福德听得出她是在用嘴巴呼吸。两天过去了,她还没能动弹一下身子来同他说句话。
她的呼吸停了一下。克劳福德从书本上抬起目光,从眼镜的上方看过去。他将书放了下来。贝拉恢复了呼吸,先是一个震颤,接着是完整的呼吸。他起身用手摸了摸她,量了她的血压和脉搏。几个月下来,他已成了量血压的专家。
他在她旁边给自己安了一张床,因为他不愿在夜里丢下她一个人。又因为他在黑暗中伸手就能摸到她,他的床也和她的一样局。
除了床的高度以及为了贝拉舒适的需要而准备的一些起码的卫生用品外,克劳福德设法使这儿看上去不像一个病房。有花儿,可是不太多。看不到药片——克劳福德将厅里的一个放日用织品的壁橱空了出来,在里边放满她的药物和器具,然后才把她从医院接回了家。
(他已经是第二次背着她跨过家门槛了,一想到这个,他几乎都没了勇气。)
一股暖风从南方吹了过来。窗户开着,弗吉尼亚的空气温和而清新,黑暗里,小青蛙们你瞧瞧我,我看看你。
房间里一尘不染,可地毯却已开始起绒了——克劳福德不愿在房里使用那有噪音的真空吸尘器,他用的是手工操作的地毯清扫器,效果就没有那么好。他轻轻地走到壁橱那里,打开灯。门背后挂着两块写字夹板。其中的一块上,他记录着贝拉的脉搏和血压。他记的数字和白班护士记的数字交替成一列,许多个日周夜夜下来,在那黄色的纸张上已经延伸过去好多页。在另一块写字板上,白班护士已在贝拉的用药上签好了名。
克劳福德已经能够在夜间给她做任何一种所需的治疗。在把她带回家之前,他根据护士的指导;先在柠檬上后在自己的大腿上练习打针。
克劳福德站在她身边可能有三分钟,他朝下注视着她的脸。一条带云纹的漂亮丝围巾遮盖着她的头发,好似穆斯林妇女用的包头巾。她一直坚持要用这围巾,直到坚持不动为止。
而今是他坚决要妻子盖上。他用甘油为她润了润嘴唇,又用他那粗粗的大拇指将一小粒脏物从她的眼角抹去。她一动也没动,还没到给她翻身的时候。
克劳福德照照镜子,确信自己身强体健没有病,尚不必和她共赴黄泉。他发觉自己在这么做时,又感到十分羞愧。
他回到椅子上坐下,已经记不起刚才在读些什么。他摸摸身边的书,将其中一本尚温热的找了出来。
第06节
星期一早上,史达琳在她的信箱里发现了克劳福德留给她的这张条子:克·史:动手查拉斯培尔的车。用你自己的空余时间。我办公室会给你一个信用卡号奇$ ^书*~网!&*$收*集.整@理,以作打长途之需。碰那遗产或上哪儿去,事先与我取得联系。星期三下午四点给我报告。
局长已拿到你签名的关于莱克特的报告。干得不错。
杰·克8部史达琳感到很开心。她知道克劳福德只是弄一只精疲力竭的老鼠给她追打着锻炼锻炼。
但他是想要教她,想要她干好,对于史达琳,这倒是比每一次都对她彬彬有礼要好。
拉斯培尔死了已有八年了,有什么证据能在车里留那么久呢?
根据家里的经验她知道,汽车贬值极快,所以有权受理上诉的法院会在遗嘱验证之前同意存者将车出售,售车所得交第三者暂为保管。看来,即便像拉斯培尔这样纠缠不清多有争执的遗产权,持权人也不可能将一辆汽车留存这么久。
还有就是个时间的问题。连午餐休息的时间在内,史达琳每天有一小时十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在办公期间打电话。星期三下午她就得身向克劳福德汇报,这样,三天中她一共只有三小时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去追踪那辆车,这还得占用她学习的时间,功课就只有到夜里去补了。她在上调查程序的课时做了很好的笔记,一般性的问题她还有机会请教老师。
星期一吃午饭期间,巴尔的摩县法院大楼的工作人尽让史达琳等着不要挂断电话;结果连续三次都把她给忘了。后来在她学习的时候,接通了法院大楼里一位很和善的职员,为她拆开了拉斯培尔遗产的验证记录。
那位职员证实,有一辆汽车曾被批准出售。他将这车的型号。编号以及转让后车主的名字都给了史达琳。
星期二,午餐的时间有一半耗在查找那名字上,剩下的一半用来查找马里兰机动车辆处,结果发现,该处无法通过序号来查找车辆,而只能通过登记号或现牌照号来查找。
星期二下午,一场倾盆大雨将训练学员从射击场全都赶进了室内。在一间会议室里,海军陆战队前枪击指导约翰·布莱姆身上又是水又是汗,衣服冒着热气。他把史达琳挑出来,要在全班人面前测试一下她的手劲,看看她一分钟内用史密斯威生19型手枪能扣动多少下扳机。
她用左手扣到七十四下。她将挡住视线的一缕头发吹开,又用右手从头开始;另一名学员给她数数。她稳稳地站着韦弗步姿,前瞄准器十分清晰,后瞄准器和临时代用的靶子则适当地有些模糊。打到一半的时候,她让自己走了一会儿神以解除疼痛。墙上的靶子变得清晰起来,那是州商务执行部颁给她的指导约翰·布莱姆的一张荣誉证书。
在另一名学员数着左轮手枪扳机扣动的次数的同时,她侧过嘴去向布莱姆询问:“如果只有车子的编号……”
“六五、六六、六七、六八、六……”
“和型号,没有现牌照号……‘”七八、七九、八十、八一……“
“你怎么找它现在的登记号?”、“……八九、九十。时间到。”
“好,各位,”指导说,“我要你们注意刚才的事。战斗中连续射击时,手的力量是个主要的因素。诸君中有几位担心,下面我要叫到他们了。你们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上——吏达琳两只手的力量远在一般平均之上,那是因为她用功了。那小小的手捏把子你们都有碰的机会,她用功练了,你们中大多数人却还没有习惯去练,所捏的东西最硬的也不过你们的”——他一直警惕着不要用他原来海军陆战队时的习语,所以搜索一阵后礼貌地笑笑——“小脓疤。”他最后说,“严肃点,史达琳,你也还是不够好。我想看到你毕业前那左手能打到九十发以上。两人一组,互相计时——快!快!
“不是你,史达琳。过来。那车你手头还有些什么东西?”
“就是序号和型号,没了。还有个五年前的车主。”
“行,听着。大多数人搞…搞错是因为试图在登记号中从一个车主到另一个车主跳着这么找。这到了州与州之间就乱套了,我的意思是,即使当警察的有时也会那么做。电脑所存的只有登记号和车牌号,我们也都习惯于用这两种号码,而不用按顺序编排的车辆号。”
训练用的蓝把子左轮手枪的扳机声响彻整个房间,他只得冲着她的耳朵大声叫喊。
“有一个办法很简单。印制城市工商行名录的R.L.波尔克公司,他们也出按型号及系列序号编排的现汽车牌照目录。只此一家。汽车商要找他们做广告。你怎么知道要来问我?”
“你曾在州际商务执行部干过,我估计你查过不少车辆。多谢了。”
“你得经我回报——把左把左手的功夫练起来,到够要求为止,丢丢这帮手上没劲的人的脸。”
她又在学习的时间到了电话亭;手抖得厉害,几乎看不清记录下的东西。拉斯培尔的车是福特牌的,弗吉尼亚大学附近有一位福特汽车商,多年来他尽其所能,一直很有耐心地为她修理她那辆平托牌车。如今,这位汽车商还是一样地为她在波尔克公司的目录中查找。他回到电话机旁,将最近一次弄到本杰明·拉斯培尔汽车的那人的姓名及地址告诉了她。
克拉丽丝连交好运,克拉丽丝能克制自己。别这么高兴得忘乎所以;打电话到那人家里去,我瞧瞧,阿肯色州,第九号沟。杰克·克劳福德决不会让我上那儿去的,可至少我可以证实一下是谁在开那辆车。
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电话铃声听上去滑稽而遥远,叮铃叮铃两下一次,像是用的同线话机。到了晚上她又试了试,依然没有人接。
到了星期三午饭的时候,一个男人接了史达琳的电话:“MPOO电台现在播放老歌。”
“你好,我想找——”
“我不爱什么铝制墙板,也不想住到佛罗里达的拖车式活动房屋停车场去,你还有什么?”
史达琳从这男人的声音中听到一大堆阿肯色山区的口音。只要她想说,用这口音她和随便哪个都能说得起来,可她这时没有时间了。
“是的先生,如果能劳您驾帮我一下忙,我将不胜感激。我想和洛麦克斯。巴德威尔先生联系一下,我是克拉丽丝·史达琳。”
“叫史达琳什么的。”那人对屋里的别的人吼道,“找巴德威尔什么事?”
“我这儿是福特公司不合格产品回收部中南分部。他有权享用公司对他的LTD型车免费保修啊。”
“我是巴德威尔。原以为你们不费劲打个长途来是想兜售什么给我。什么调修都太迟了,我要的是弄辆整车。我和老婆那时在小石城,正从那儿的南国商业区把车开出来,——在听吗?”
“是的先生。”
“妈的连杆从油盘里捅了出来,弄得四处是油。你知道那顶上带个大虫的奥金卡车?它碰上了油滑到边上去了。”
“上帝保佑!”
“冲倒了弗特麦特货棚,货棚从垫在底下的木块上斜坍了下来,玻璃也掉落了。弗特麦特货棚里那小子出来都懵了,四面乱走,只好不让他上路。”
“唉,要是我也会的。那后来怎么样呢?”
“什么后来怎么样?”
“汽车”
“我跟废旧汽车拆卸场的锡伯老兄说,他要来拿,我五十元钱卖了。我估计车他已经拆得七零八落了。”
“您能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吗,巴德威尔先生?”
“你找锡伯干什么?如果有人想从中捞点什么,也该是我啊!”
“我明白,先生。我只是他们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五点钟为止,他们说把那车找到。
请问您有那号码吗?“
“我的电话号码本找不着了,丢了有好久。你知道有这些小孙儿孙女后是什么样子。总机应该会把号码给你的,那地方叫锡伯废料回收场。”
“多谢了,巴德威尔先生。”
废料回收场证实,汽车已经被拆,被压成了方块以便回收利用。场长将记录下来的车辆编号报给了史达琳。
狗屎老鼠!史达琳想道。她还没有完全摆脱她那土音。死胡同了。还什么情人节礼物!
史达琳将头靠在电话亭中那冰冷的投市箱上。阿黛莉姬·马普髋上放着书,一连几下敲着电话亭的门,随后递进去一瓶橙汁。
“多谢,阿黛莉姬。我还得打个电话,假如事情能及时办好,我上食堂找你,好吗?”
“我多么希望你能改改那可怕的方言,”马普说,“可以找些书来帮帮你呀,千万别再用我所在的居民区那些花色繁多的方言土语了!你来这儿说起话来那么不清不楚,人家说你是迷上那些糟糕货色了,姑娘。”马普关上了电话亭的门。
史达琳觉得有必要设法再从莱克特身上搞点信息来。如果她先约好,克劳福德或者还会让她再回一趟精神病院。她拨通了奇尔顿医生的号码,可一直被挡在了他的秘书那儿。
奇尔顿大夫正和验尸官及地方检察官助理在一起。那女人说,“他已经同你的上司谈过了,和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再见。”
第07节
“你的朋友密格斯死了。”克劳福德说,“史达琳,你是否把每一件事情都跟我说了?”克劳福德一脸倦容,可对什么信号还是非常敏感,正如猫头鹰那盘子状的翎颌对信号十分敏感一样,而且是和平常一样的缺乏仁慈。
“怎么死的?”她感觉都懵了,不知如何是好。
“天亮前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舌头给吞食了。奇尔顿认为是莱克特建议他这么干的。前一天晚上,勤务兵听到莱克特在轻声地和密格斯说话。莱克特对密格斯的情况了解得很多。他和密格斯说了一会儿,可勤务兵听不到莱克特说些什么。密格斯叫了一阵子,后来就停了。
史达琳,你是否把每一件事情都跟我说了?“”是的,长官。我备忘录里的一切都写进了报告,几乎一字不漏。“
“奇尔顿打电话来数落了你一番。……”克劳福德等了等,见她不问为什么,倒显得蛮高兴。“我跟他说我觉得你的行为举止还是叫人满意的。奇尔顿正在设法阻止人家来搞民权调查。”
“会来调查吗?”
“当然啦,只要密格斯的家人想这么做。民权处今年很可能要调查八千例,他们会乐意再加个密格斯进去的。”克劳福德仔细盯着她,说,“你没事吧?”
“这事儿我不知道怎么看。”
“你不用对此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莱克特这么做只是以此自娱,他知道他们不会当真拿他怎么样,所以为什么不闹着玩玩呢?奇尔顿把他的书和马桶上的座圈拿走了一段时间,就这点:再有就是他没有果子冻吃了。”克劳福德将手指交叉着放在肚子上,比了比他的两个大拇指。“莱克特向你问起我的事了吧?”
“他问到你是不是很忙,我说是的。”
“就这些?有没有因为我不想看到,你就把涉及到个人的一些事给省掉了?”
“没有。他说你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可这一点我写进去了。”
“是的,你写了。没别的了?”
“没了。我什么也没有省略。你不要以为我以什么闲言碎语作交易他才开口跟我谈的。”
“我没有。”
“我并不知道你的任何私事,就是知道也不会谈的。如果你不相信,我们现在就来说说清楚。”
“我相信。下一个题目。”
“你是在想有什么事,还是——”
“史达琳,接着谈下一个题目。”
“莱克特关于拉斯培尔的汽车的线索是死胡同一条了。四个月前在阿肯色州第九号沟,车就被压成了方块,卖出去回收利用了。也许我可以再回去和他谈谈,他会再告诉我点什么。”
“那线索你已经研究透了?”
“是的。”
“你为什么认为拉斯培尔开的车就是他唯一的一辆呢?”
“因为登记的就那一辆,他又是单身,所以我猜想——”
“啊哈,你等等。”克劳福德用食指指着他俩之间空中的一条什么看不见的原则说,“你猜想。你猜想,史达琳。注意看这儿。”克劳福德在一本标准拍纸簿上写下“猜想”一词。史达琳的几个老师也从克劳福德这里学会了这种做法并且曾对她使用过;可史达琳并没有表露出她以前已见过这做法的样子。
克劳福德开始强调他的观点了。“史达琳,我派你去干一项工作,你要是猜想的话,就会把你和我都弄成一头蠢驴。”他向背后靠去,很满意的样子。“拉斯培尔收集汽车,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遗产里还有这些车吗?”
“我不知道。你想你能不能设法去查出来?”
“我能。”
“哪里下手呢?”
“处置他遗产的执行人。”
“巴尔的摩的一名律师,中国人,我好像想起来了。”劳福德说。
“埃弗雷特·尤。”史达琳说,“巴尔的摩电话号码本上可以找到他。”
“搜查拉斯培尔的车要有搜查证,这个问题你有没有考虑过?”
有时候,克劳福德说话的腔调让史达琳想起路易斯·卡罗尔作品中那条自以为无所不知的毛毛虫。
史达琳不敢怎么太退缩。“既然拉斯培尔已经死亡,对他不用有任何怀疑,那么,我们只要获得处置遗产的执行人的准许搜查其车,这搜查就是合法的,而搜查结果根据法律,在别的事情上也可用作可以接受的证据。”她背了起来。
“完全正确。”克劳福德说,“告诉你吧:我来通知巴尔的摩分局你将去那儿。星期六,史达琳,利用你自己的时间。要是有什么果子的话,就去摘摘看。”
她离开的时候,克劳福德尽力不去从背后看她,倒克制位了。他用手指从废篓里夹起厚厚一团紫色的便条纸,在桌上展开。纸条是有关他妻子的,一笔漂亮的字这样写道:噢,不同学派在争吵,找寻什么火,可把这世界烧?如何没有一点脑,不知这样去寻找。
她这热病一发,可不就完了?
杰克,贝拉的事叫我非常难过。
汉尼巴尔·莱克特
第08节
埃弗雷特·尤驾驶的是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后面的窗子上贴着一张保罗大学的标签。他的身体很重,进这别克时,车身都略为向左人侧了一下。克拉丽丝·史达琳随着他朝巴尔的摩城外开去。正下着雨,天快黑了。史达琳作为探警,她这一天差不多就要过完了,却再没有第二大可以替代。她焦躁不安,只得合着挡风玻璃上刮水器的节奏一下一下轻叩着方向盘,以此排遗。车辆沿着301公路缓慢地往前爬。
尤很机警,体胖,呼吸起来很吃力。史达琳猜他的年纪有六十岁。到现在为止他还很帮忙。耗掉的这一天不是他的错;这位巴尔的摩律师出差去了芝加哥一个星期,下午很晚了才回来,一出机场就直接来到他的办公室和史达琳见面。
尤解释说,拉斯培尔那辆一流的派卡德车早在他死之前就一直存放着。车没有执照,从来都没有开过。尤见过它一次,被东西盖着存放在库里,那还是在他的委托人被杀后不久,他列遗产清单时为了确证这车存在见过一见的。他说,如果史达琳探警肯答应,一发现任何可能有损于他的已故委托人的利益的享,就“立即坦率地予以公开”,那他就让她见这辆车。搜查证及其相应的麻烦倒没有必要。
联邦调查局调一辆配有蜂窝移动电话的普利茅斯轿车供史达琳享用一天,克劳福德则又给她提供了一张新的身份证,上面直白地写着“联邦探警”——她注意到,这身份证还有一周就到期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斯普利特城迷你仓库,大约在城区外四英里的地方。史达琳一边随着车辆慢慢地往前爬,一边用电话尽其所能了解有关这个仓库场地的情况。当她一眼看到高高的橘黄色标牌“斯普利特城迷你仓库——钥匙由你保管”时,她已经掌握了一些事实。
斯普利特有州际商务委员会颁发的一张运费由提货人照付的执照,开的是伯纳德。加里的名。加里三年前在州际间搞盗窃物品的运输,大陪审团差一点让他跑了;他的执照如今正交由法庭复审。
尤从标牌底下开进折人。他把钥匙给门口一个穿制眼的、脸上长满粉刺的年轻人看了看。门卫记下他们的执照号码,打开门,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了一下,好像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似的。
斯普利特这地方无遮无挡,风从其中直灌而入。我们人口中的一些人没有脑子,永远在无休止元规则地瞎闹,仿佛在作布朗运动;这倒又像从拉瓜迪亚飞往华雷斯的离婚者,什么时候飞说不准;斯普利特城就给这样一些没脑子的人提供服务性项目,而它的生意主要也就是贮存离婚者分道扬镳后的有形动产。单位里堆放的全是些起居室的家具、早餐时的全套用具、沾满污渍的床垫、玩具,以及没有冲洗好的一些东西的照片。巴尔的摩县治安官员普遍认为,斯普利特城还藏有破产法庭裁决的相当可观的值钱的赔偿物品。
它的样子像一个军事设施:三十英亩长长的建筑物,由防火墙隔成一个个单元,大小如一个宽敞的车库,每个单元都安有上升卷门,收费合理,有些财产放那儿已经有多年了。安全措施很好。地区四周围着两排防强风暴的护栏,护栏与护栏之间二十四小时有警犬巡逻。
拉斯培尔那间单元仓库是三十一号,门的底部已堆积了六英寸厚的湿漉漉的树叶,其间还杂有一些纸杯及细小的脏物。门的两边各紧锁着一把大大的挂锁。左边的搭扣上还有一颗印。埃弗雷特·尤弯着僵硬的身子去看这印。史达琳举着伞拿着手电。这时天已薄暮。
“这地方自从我五年前来过后好像还没有被打开过。”他说,“你瞧这儿塑料上我这公证人章的印子还在。当初我不知道那些亲属会这样争吵不休,为遗嘱验证的事拖拖沓沓,一闹就是这么多年。”
尤拿着手电和伞,史达琳拍下了那锁和印的照片。
“拉斯培尔先生在城里有一间办公室兼音乐室,被我关闭了,这样可以免付地产房租。”他说,“我找人将里面的陈设搬到这儿,和先已在这儿的拉斯培尔的汽车和别的东西存放在一起。我想我们搬来的有一架立式钢琴、书、乐谱,和一张床。”
尤试着用一把钥匙开门。“锁可能冻住了,至少这一把死死的。”弯下腰去同时又要呼吸对他来说很是不易。他试图蹲下来,膝盖却好像嘎吱嘎吱地响。
看到这两把大挂锁是铬钢制的“美国标准”牌,史达琳很是高兴。它们样子看起来可怕,但她知道,只要有一颗金属薄板做的螺丝以及一把羊角铆头,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让那黄铜锁柱啪的一声弹出来——她小的时候父亲曾给她演示过夜盗是如何干这活儿的。问题是要找到这样的榔头和螺丝;她的平托车里连一点可以派派用场的常备废旧杂物也没有。
她在包里四处翻找,找出了她用来喷她那平托车门锁的去冰喷剂。
想不想进您的车去歇口气,尤先生?您稍微去暖暖身子吧,我来试试看。伞拿走,现在只是毛毛雨了。“
史达琳将联邦调查局的;;辆普利茅斯车开过来紧挨着门,这样可以利用它的前灯。她从车里取出量油尺,往挂锁的锁孔里滴了点油,再喷人去冰剂将油稀释。尤先生在车里微笑着点点头。他很能理解人,史达琳为此感到高兴;她可以做她的事,同时又不至于让他觉得被撂在了一边。
这时天已经黑了,在普利茅斯车前灯的强光照下,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无遮拦。车子的发动机在空转着,耳朵里只听得风扇皮带嘎吱嘎吱的响声。她锁上车,却没有让它熄火。尤先生看上去是不像会害人,但她觉得没有理由冒险,万一被他开车压碎在门上呢!
挂锁在她手里像青蛙似的跳了一下,打开了在那儿,沉甸甸油腻腻。另一把锁油已经浸过,开起来就更容易了。
门推不上去。史达琳握着把手往上抬,直抬得眼前直冒金星。尤过来帮忙,可是门把小,他一伸手,之间就没有多少空隙抠样也就几乎没增加什么力。
“我们不妨下星期再来,叫上我儿子或别的什么工人。”尤先生建议说,“我很想一会儿就回家去了。”
史达琳一点也没有把握是否还会再回这地方来;就克劳福德而言,他只需抓起电话让已尔的摩分局来处理就行了,还更省事儿。“尤先生,我赶一赶。您这车里有大的千斤顶没有?”
史达琳将千斤顶放到门把手的下面,用她身体的重量压在六角扳手上权作千斤顶的柄,门嘎啦嘎啦响得可怕,往上升了半英寸,看上去像是中间部分往上弯。又上去了一英寸,再上去了一英寸:她把一只备用轮胎推到门底下抵着,再把尤先生和她自己的千斤顶分别移到门的两侧,放在门的底边下面,紧挨着门升降时走的那两道轨辙。
她在两边轮流起动着千斤顶,一寸一寸把门往上抬到了一英尺半,这时门牢牢地卡死了,她把全身的重量往千斤顶柄上压,门也不往上动。
尤先生过来和她一起从门底下仔细地朝里看。他一次弯腰都只能弯几秒钟。
“那里边好像有老鼠的味道/他说,”我让他们在这儿一定要用獐鼠药,相信契约中是明确指定了的。他们说獐鼠之类的啮齿目动物几乎都没听说过。我可是听说过的,你呢?“
“我听说过。”史达琳说。借着手电的光,她辨认出许多纸板箱和一只大轮胎,轮胎的内壁呈一圈宽宽的白色;露在一块布罩子的底边下面。轮胎是扁的、没有气。
她将普利茅斯车倒开去一点,直到前灯的光能照到门底下。她取出一块小橡胶地板垫。
“你要到那里面去,史达琳警官?”
“我得去看一下,尤先生。”
他掏出手帕。“建议你还是在裤脚翻边的地方把踝关节紧紧地包扎好,以免老鼠侵袭。”
“谢谢,先生,这主意很好。尤先生,万一这门滑下来,嘿嘿,或者出点别的事,能否劳您驾打这个号码?这是我们巴尔的摩分局。他们知道我这时正和您一起在这里,一会儿得不到我的消息会引起他们警党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可以。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他将派卡德车的钥匙交给了她,史达琳将橡胶垫放在门前的湿地上,在上面躺了下去,手里拿一包放物证用的塑料口袋窝好套在照相机的镜头上;裤脚的翻边处用尤先生和她自己的手帕紧紧地扎住。一阵毛毛雨落到她脸上。她闻到强烈的霉味和老鼠味。说来也荒唐,史达琳这时想到的竟是拉丁语!
在她上法医学的第一天,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是那位罗马医生的名言:Primumnonnocere——勿伤证据为首要。
他倒不上他妈的满是老鼠的车库里说这样的话。
她忽然又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父亲一手按着她兄弟的肩,对她说,“克拉丽丝,要是玩起来就要吵闹抱怨,你还是进屋里去。”
史达琳将罩衫的领扣扣上,双肩缩在脖子里,从门底下躺了进去。
她人到了派卡德车后部车身的底下。车紧挨着仓库间的左边停放着,几乎都碰到了墙。
房间的右边堆着高高的纸板箱,把车子边的空间全占满了。史达琳背部着地这么扭动着身体,一直到可以将头从车子与箱子问那狭窄的空隙处露出来,她用手电照着样子堆得像悬崖峭壁似的箱子。窄小的空间拉满了许多蜘蛛网。多数是球形状蜘蛛,蛛网上处处缀满了蜘蛛小小的皱缩了的尸体,牢牢地缠结在那儿。
嗨,唯一要担心的是一种褐色的隐身蛛,它不在露天筑巢搭窝,史达琳自言自语他说,别的无关痛痒。
后挡泥板边上有空地可以立足。她的脸紧靠着那只宽宽的白胎壁轮胎;她来回扭动着身子,最后从车底下钻了出来。轮胎已经干腐了。她看到上面有“古德伊尔双鹰”的字样。她一边从那块窄小的空地站立起来,一边当心着自己的头别被碰了,又用手去拽面前的蛛网。
戴面纱的感觉是否就是这样?
外面传来尤先生的声音:“行吗,史达琳小姐?”
“行!”她说。紧接着她的话音,是几下小小的慌乱声,钢琴里面有什么东西从几个高音键上爬过。外面车的车灯照进来,灯光一直照到她的腿肚子。
“这么说你已经找到钢琴啦,史达琳警官?”尤先生喊道。
“刚才不是我!”
“喔。”
汽车大而高,还很长。根据尤列的清单,这是辆一九三八年生产的派卡德牌轿车。车由一块地毯盖着,长毛绒的一面朝下。她晃动手电在上面四下里照。
“是你用这块地毯盖在车上的吗,尤先生?”
“我见到车时就那样,从来也没掀开过。”尤从门底下喊道,“沾满灰尘的地毯我是弄不来,拉斯培尔会那么干的,我只是证实一下车在那里。帮我搬家具的人将钢琴靠墙放好,用东西盖上,车边上再堆放些箱子后就走了。我是论钟头给他们付报酬。箱子里大部分是些活页乐谱和书。”
地毯又厚又重,她一拉,只见手电射出的光束里飞舞着无数的尘埃。她打了两个喷嚏。
她踮起脚,将地毯翻卷到这辆高高的;日车的中线。后窗上的帘子紧拉着。门把上盖满了灰尘。她必须越过箱子身子往前倾才能够到门把。她只摸到了把手的未端,试着朝下扳。锁住了。后边的车门没有锁孔。她得搬开许多箱子才能到前车门,该死的是几乎没有地方可以放这些箱子。在后窗的窗帘与窗柱之间,她看到有一个小小的空隙。
史达琳俯身在这些箱子上,将一只眼凑近玻璃,再通过那隙缝用手电往里照。她只看到了玻璃中反射着自己的影子。最后她窝起一只手遮在手电的上方。布满灰尘的玻璃将一小束光扩散开去,从座位上移过。座位上,一本相册打开着放在那儿。由于光线不好,相片的颜色看上去很差,可她还是能看得到粘贴在页码上的情人节礼物,那带花边的老式的情人节礼物,松松软软地贴在上面。
“多谢了,莱克特大夫。”说这话时,她的呼吸扬起了窗沿上那些毛拉拉的灰尘,把玻璃给糊住了。她不愿去擦这玻璃,所以只好等它慢慢再清晰起来。手电光继续移动着,照到了一块盖腿膝用的毛毯;毛毯掉在了汽车的地板上。接着又照到了一双男人晚上穿的漆皮皮鞋,亮亮的,却也染着灰尘。鞋子往上,是黑色的短筒袜;袜子再往上,是全套礼服,裤筒里伸着两条腿。
五年中没人进过这门——慢点,慢点,宝贝别着急!
“噢,尤先生!喂,尤先生厂”什么事,史达琳警官?“
“尤先生,像是有人在这车里坐着!”
“噢,我的天!或者你最好还是出来吧,史达琳小姐!”“还没怎么完呢,尤先生。要是您愿意、还请就在那儿等着。”现在该动动脑子了。下半辈子你可以躺在床上对着枕头扯扯废话,现在可还不是扯废话的时候。抓住时机把事做好。我不想毁了证据。我确实需要帮忙,可最要紧的是我不想喊“狼来了”!搞得人虚惊一场。要是我急急匆匆通知巴尔的摩方面,结果却是警宫到这儿空跑一趟,男“可够我受的。我看到的只是像腿一样的东西。尤先生假如知道这车里有件好东西也不会带我上这儿来。她自个儿勉强地笑了笑。”说有一件好东西“是虚张声势。自从尤上次来看过后,没人到过这儿,好,这就是说,不论车里的东西是什么,这些箱子是后来搬到这儿的,也就是说,我可以搬动这些箱子而无损于任何重要的线索。
“行了,尤先生。”
“好。史达琳警官,我们要不要喊警官?你一个人行吗?”
“我得查个明白。请您就在那儿等着。”
箱子的问题就和魔方一样叫人头疼。她试图一边用胳肢窝夹着手电,一边动箱子,可手电掉了两次,最后只好放到车顶上。她得把箱子挪到身后去,矮一点的可以推到车底下。碎片之类的什么东西擦了她,叫她的拇指球痒痒的。
现在她可以透过前座边窗灰蒙蒙的玻璃看到驾驶室的情形了。一只蜘蛛在大大的方向盘与变速杆之间织起了一张网。前后室被隔了起来,彼此不通。
她想,从门底下钻进来之前给这把派卡德车钥匙上点油就好了,可是,钥匙往锁里一插,锁竟然开了。
窄窄的过道里几乎没有什么空间,车门开不到三分之一。车门打开撞到箱子上,一震,惊动老鼠一阵抓挠,钢琴琴键又发出了几声。一股腐烂及化学品的臭味从车内散发出来,使她想起某个她说不上名字的地方。
她弯身钻进车去,打开驾驶座后面的隔板,用手电去照车子后面的隔间。首先照到的是一件光亮的东西,一件在正式场合穿的、带饰钮的衬衣。很快往上照衬衣的硬前胸,再照脸。不见脸。重又往下照。衬衣的饰钮闪闪发光,翻领是缎子做的。照到腰膝部,拉链开着。回上去,照到打得很匀整的蝴蝶领结和衣领,一个人体模型的白白的脖子根,就从这地方伸了出来。但是脖子上方还另有样东西在泛着微光。是布,一块黑色的罩布,本该在头的位置,大大的,像是罩着一只鹦鹉笼子。是丝绒吧,史达琳想。人体模型的背后是行李架,由那里再从模型脖子的上方,伸出一个由胶合板做的架子来,那东西就搁在这胶合板架子的上面。
她打着手电调焦距,从前排座位的位置上照了几张照,闪光灯一闪眼睛就一闭。接着她从车里钻出来,直了直身子。她站在黑暗里,身上湿漉漉,缠着蜘蛛网;她在考虑,该怎么办?
她不打算做的是,把负责巴尔的摩分局的特工请来,结果就是让人看一个裤子拉链开着的人体模型和一本情人节纪念册。
既然已决定进入后座去将罩布从那东西上拿下来,她就不想再多加考虑。她将手伸过驾驶室的隔板,打开后门的锁,重新挪了挪几只箱子的位置好让门开开来,这一切好像都花了不少工夫。门打开后,后座间里出来的味道比刚才要强烈得多。她进到里面,捏着情人节纪念册的角将它小心翼翼地拿起,移到车顶上一只放物证的袋上,又将另一只物证袋铺到座位上。
她进车时,车的弹簧吱嘎作响。她在人体模型旁坐下来,模型微微动了一下,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从大腿那里滑落,掉到了座位上。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手套,里面的手硬邦邦的。
小心翼翼地,她将手套从手腕处褪了下来。手腕是用某种白色的人工材料制造的。裤子里鼓着一个东西,使她一瞬间想起上中学时几件好笑的事情来。座位下传来一阵小小的抓爬声。
轻如抚摸,的手触到了那罩巾。布从什么硬东西上面轻松滑过,滑落了下去。当她摸到上部那圆顶时,她明白了,她明白那是一只实验室用的大标本瓶,也明白了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带着恐惧;然而又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她揭开了盖子。
瓶子里是个人头,从下巴底下整整齐齐切割了下来。人头的脸向着她,防腐用的酒精早已将两只眼睛的成乳白色。嘴巴张着,舌头稍稍伸出,灰得很。年代久了,酒精已有挥发,这头已经沉落到瓶底,露在液体表面之上的冠状部分已有一层腐烂。头与下面的身子成一角度,像只猫头鹰似的呆呆地凝视着史达琳。即使用手电摇来晃去地照面部,它依旧默然一副死样。
这时的史达琳审度着自己。她高兴。她极度兴奋。刹那间她又问自己,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很有价值。现在,此时此刻,和一个人头与几只老鼠坐在这辆旧车里,自己的脑子居然还很清楚,为此她感到自豪。
“好啦,孩子,”她说,“我们再不是堪萨斯那时啦!”她一直想以坚强的口吻说这句话,可现在这么说了,倒又让她觉得虚假空洞,所幸没有人听到。有活儿等着干呢。
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靠着坐好并四下里瞧着。
这是什么人选择和制造的一个环境。从沿着301公路慢慢爬行的车辆到这儿,她的脑子里经历了一千光年。
汽车风窗的几根玻璃立柱上放着儿只经过雕刻的水晶小花瓶,插在里面的花已经干枯了,低垂着。车的工作台翻折朝下,上面盖着块亚麻布。台上一只细颈瓶,透过灰尘隐隐闪光。在细颈瓶与它近旁的一个矮蜡烛架之间,蜘蛛织起了一张网。
她试图想象莱克特或别的什么人同她眼下的伙伴一起坐在这儿喝着什么,还试着给他看这情人节礼物。别的还有点什么呢?她轻手轻脚,尽可能不乱动,搜寻着可以证明这人身份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在一只上衣口袋里,她发现了一卷料子,那是调整裤子长度时做剩下的——他们给他穿这身餐服时,衣服很可能是新做的。
史达琳去拨弄裤子里那个鼓起的东西。太硬了,就是对上中学时那个年龄来说也太硬了,她想。她用手指拉开拉链,将手电往里照,照到一根磨得发亮的、嵌饰有花纹的木制阴茎。粗大得很呢!她不知道自己这是不。是品德败坏。
她小心谨慎地转动着标本瓶,仔细检查人头的两侧及后部,看看是否有损伤处。一处也没见到。一家实验室用品公司的名字浇铸在玻璃中。
她再次凝视这张脸、她相信她的收获够她以后用的了。有意识地瞧着这张脸,看舌头与玻璃接触处的颜色在变化,还不及梦里做到密格斯吞吃自己的舌头那么糟糕。她感到,如果有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事情可让她做,她是无论什么东西都敢看了。史达琳还是年轻啊。
WOIK电视新闻转播流动车一滑停,十秒钟内乔妮塔‘约翰逊就戴好了耳环,那张漂亮的褐色的脸上也搽好了粉。儿估摸了一下情形。她和她的新闻小组一直在密切注意着收听巴尔的摩县警方的广播,所以赶在巡警车之前先到达了斯普利特城。
新闻小组成员在他们车子的前灯照耀下:所看到的一切,只是克拉丽丝,史达琳在车库门前站着;手里拿着电简和她那张小小的压膜身份证,头发已被细雨淋湿,贴在了头皮上。
乔妮塔。约翰逊每次都能发现个什么新人。她从转播车里爬出来,摄像人员紧随其后,来到史达琳跟前。强烈的灯光打开了。
尤先生深深地陷坐在他的别克车里,窗沿以上只见到他的帽子。
“我是WPIK新闻的乔妮塔·约翰逊,你说发现了一宗凶杀案?”
史达琳看上去不太象搞法律这一行的,她也知道。“我是联邦调查局的警员,这儿是犯罪现场,我必须保护现场等巴尔的摩当局那个助理摄像师抓住车库门的底部正设法往上抬呢。
“住手!”史达琳说,“说你呢,先生。住手!请往后退。我不是和你开玩笑。帮帮忙,别在这儿。”她多么希望有块警徽,有件制服,什么都行啊!
“行了,哈利。”那女记者说,“呃,警官,我们愿意尽量合作。坦率地说,这帮人在这儿是要花钱的,我甚至都在想要不要留他们在这里等别的有关当局的人到来。能否告诉我那里面是不是有具尸体?摄像机关了,就你我之间说说。告诉我,我们等。我们会好好的,我保证。怎么样?”
“我要是你就等着。”史达琳说。
“多谢。你不会遗憾的,”乔妮塔·约翰逊说,“瞧,我这里有些关于斯普利特城迷你仓库的情报,你也许可以用用。用手电照照写字板好吗?我看看这儿是否能找着。”
“乔妮,WEYE的流动转播车刚刚从门口拐进来了。”那个叫哈利的男人说。
“我看看这儿是否能找着。警官,喏,找着了。大约两年前有桩丑闻,说他们试图证实这地方在私下里做交易收藏什么——是烟花吗?”乔妮塔,约翰逊时不时地朝史达琳的肩后面看。
史达琳转身看到摄像师已仰着躺到了地上,头和肩已进了车库;那位助手在他身边蹲着,准备将小型摄像机从门底下递进去。
“嗨!”史达琳说。她在他旁边的湿地上跪下,去拽他的衬衣。“你不能到里面去。
嗨!我跟你说了不能那么干!“
两个男人自始至终不停地同她说话,文雅客气地说着,“我们什么也不会去碰的,我们是内行了,你用不着担心。无论如何警察也都会让我们进去的,没问题,宝贝。”
他们这种连哄带骗瞎管闲事的样子叫她一下子改变了做法。
她跑到门的一头那个作缓冲用的千斤顶那里,操起手柄就开始上下揿动。门下来两英寸,发出吱吱嘎嘎刺耳的尖叫声。她再揿。门这时已碰到了那人的胸。他还不出来时,她从插孔里拔出手柄拎着就回到平躺在地上的那个摄像师跟前。别的电视台的灯光这时都已亮了起来,在强光的照射下,她用千斤顶的手柄在他身体上面的门上膨膨地敲击,落得他满身的灰和锈。
“你给我注意着!”她说,“不听是不是?出来!好,再过一秒钟你就将以妨碍执法罪被逮捕!”
“别急嘛!”那助手说。他把手放到她身上。她转而又冲着他来。耀眼的强光后面传来喊叫声。她听到警笛在叫了。
“手拿开往后退,小子!”她脚踩着摄像师的脚踝,脸正对着助手,千斤顶的手柄拎着垂在一边。她没有将这手柄举起来,没举效果也已一样了。事实上,她在电视上看起来已经够糟糕。
第09节
暴力凶犯区在半明半暗中发出的气味似乎更加强烈了。走廊里有一台电视机在播放着节目,声音却没有;电视的光将史达琳的身影投射到莱克特医生囚室的栅栏上。
栅栏后面黑黑的,她看不见,可她没有叫勤务兵从他的操纵台那儿将灯打开。只要一叫他开,整个囚室立即就亮,而她知道,巴尔的摩县警方连续几小时一直让所有的灯都开着,其间对着莱克特又喊又叫地问了不少问题。他拒绝开口,只用纸叠了一只小鸡作为对警方的反应;捏住小鸡的尾部上下拨弄,小鸡即作啄食状。那位高级官员暴怒,在休息室的烟灰缸里将这小鸡一下子压扁,同时做手势让史达琳进去。
“莱克特大夫?”她都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呼吸声在厅内响着,可是密格斯那空空的囚室里已没有了呼吸。密格斯的囚室里是广漠的空虚,她感觉其沉寂如溪谷。
史达琳知道莱克特在黑暗中正盯着她。两分钟过去了。因为折腾那车库的门,她的腿和背都觉得疼,衣服也是湿的。她将外套压在身下坐在地上,离栅栏远远的,两脚蜷缩盘腿而坐,又将散披在衣领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撩起,使之不粘在脖子上。
她身后的电视屏幕上,一位福音传道者挥动了一下双臂。
“莱克特大夫,你我都明白我来是怎么回事。他们认为你会跟我谈的。”
“沉默。厅内远处有人在吹口哨《越过大海上斯凯岛)。
五分钟过去了,她说:“到那里面去怪怪的,什么时候我想同你说说那情形。”
装食物的传送器忽然从莱克特的囚室里滑滚了出来,把史达琳吓了一跳。盘子里是一条叠好的干净毛巾。她并没有听到他移动的声音。
她看了看毛巾,带着一种斗输了的感觉,拿起来擦头发。“谢谢。”她说。
“你为什么不问我野牛比尔的事呢?”他的声音很近,同她的在一个水平线上。他一定也是在地上坐着。
“你了解他的情况吗?”
“看到他的案子后我会的。”
“那个案子我没有办。”史达琳说;“他们利用完你之后,这个案子也不会让你办的。”
“我知道。”
“你能够弄到野牛比尔的案卷,那些报告和照片。我想看看。”
我敢打赌你是想看。“莱克特大夫,这事因你而起,现在就请跟我说说派卡德车里那人的情况。”
“你见到了一个完整的人?怪了!我只看到了一个头。你觉得其余部分是从哪里来的?”
“好吧,那头是谁的?”
“你的判断呢?”
“他们只搞了点初步的情况。白种男人,大约二十六岁,牙科判断属欧美血统。是谁啊?”
“拉斯培尔的情人。拉斯培尔,那个感伤缠绵的长笛手。”
“详情呢——他是怎么死的?”
“拐弯抹角地问,史达琳警官?”
“不,我以后再问吧。”
“让我给你省点时间吧。我没干,是拉斯培尔干的。拉斯培尔喜欢水手。这是个斯堪的纳维亚人,叫克劳斯什么的,拉斯培尔从来没告诉我他姓什么。”
莱克特医生的声音又往下移了一点。史达琳想,他也许躺到地上去了。
“克劳斯在圣迭戈下了一艘瑞典船。拉斯培尔当时也在那儿L的一所音乐学院暑期班教课。他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年轻人。那瑞典人倒也干,偷偷地离开了那条船。他们买了一种极其难看的露营车,赤条条像气精似的在树林中穿来穿去。拉斯培尔说这年轻人对他不忠,就把他勒死了。”
“这是拉斯培尔跟你说的?”
“噢,是的,条件是我给他治疗期间保证严守秘密。我现在想他那是个谎言。拉斯培尔总是给实际情形添枝加叶,他想让人觉得他既危险又浪漫。那瑞典人很可能在性行为过程中死于某种千篇一律的性窒息。拉斯培尔肌肉松散软弱无力不可能将他勒死的。你注意到克劳斯下巴底下是不是修得整整齐齐?那可能是为了去掉位置很高的一道绞索印子。”
“我明白。”
“拉斯培尔的幸福梦破灭了。他把克劳斯的头装进一只保龄球口袋,回到了东部。”
“其余部分他怎么处理的呢?”
“埋山里了。”
“汽车里那人头他给你看过?”
“噢,是的。在治疗过程中,他逐渐感觉到可以将什么事都告诉我。他和克劳斯常一道到外面坐坐,给他看看情人节礼物。”
“那么后来拉斯培尔自己……也死了。为什么呢?”
“坦白地说,他嘀嘀咕咕已经把我搞烦搞腻了。对他也是最好的结果吧,真的。治疗已不再管用。我估计大多数精神病专家都会有那么一两个病人要来向我咨询。这件事我以前从未和人谈论过,现在是厌倦了。”
“还有你为乐团官员所设的晚宴。”
“你难道没碰到过这样的事:人家上你这儿来,你却没有时间去买东西?只好冰箱里有什么就将就着吃吧,克拉丽丝。我可以叫你克拉丽丝吗?”
“可以。我想我就叫你”莱克特大夫——就你的年龄和地位来看,这称呼看来最合适。“他说。
“是”
“进车库时你是什么感觉?”
“害怕。”
“为什么?”
“有老鼠和虫子。”
“是否有什么可以用来壮壮胆的东西?”莱克特医生问。
“我所知道的一样也不顶用,我只想得到我所追寻的。”
“那么是否有什么记忆或者场景出现在你的脑子里,不管你是否去搜寻了那些记忆或场景?”
“可能有吧,我没想过这事儿。”
“你早年生活中的一些事情。”
“我还得留心想想。”
“当你听到我已故的邻居密格斯的消息时是什么感觉?你还没问我呢。”
“我正要问。”
“听到后是不是很开心?”
“不”
“很伤心?”
“不。是你劝他那么干的?”
莱克特医生轻轻地笑了笑。“史达琳警官,你是在问我,是不是我教唆密格斯先生犯下这严重的自杀罪?别傻了!不过他吞下那很招惹他人的舌头,倒也是某种叫人快慰的平衡,难道你不同意吗?”
“不同意。”
史达琳、这可不是真话,你第一次对我撒谎。用杜鲁门的话说,是一个令人悲哀的事件。“
“杜鲁门总统?”
不去管他了。你认为我为什么帮你的忙?“
“知道”
“杰克。克劳福德喜欢你,是不是?”
“不知道。”
“这可能不是真的。你希望不希望他喜欢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去讨好他?这冲动是不是搅得你心神不宁?对你这要讨好他的冲动你是不是有所提防?”
“人人都希望被别人喜欢,莱克特大夫。”
“不是人人都这样。你认为杰克·克劳福德是否对你有性方面的要求?我肯定他眼下心里十分烦乱。你认为他心目中会不会在想象……同你胡搞乱来的……场景、情形?”
“莱克特大夫,我对这事儿没有什么好奇,这种事只有密格斯会问。”
“他再也问不了了。”
“是不是你建议他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的?”
“你们提审的案子本来就常带有那种假设的成分,用你的腔调一问,更散发出知识的臭味。克劳福德显然是喜欢你,也认为你称职。想必古里古怪的这些事凑到一起都没能逃得过你的眼睛,克拉丽丝——克劳福德帮了你我也帮了你。你说你不知道克劳福德为什么帮你的忙——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不知道。告诉我。”
“你是否觉得是因为我喜欢看着你想着要把你吃掉——想着你吃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是这个原因吗?”
“不。我要的东西只有克劳福德能给我,想同他做个交易。可是他不会来见我的。野牛比尔的案子他不会来求我帮忙,虽然他清楚这意味着还有年轻的女人要送命。”
“我简直无法相信,莱克特大夫。”
“我只要点很简单的东西,而他可以搞到。”莱克特调节囚室内的变阻器将灯慢慢调亮。他的书和画不见了。他马桶上的座圈不见了。奇尔顿为密格斯的事惩罚他,将他牢内的东西搬得精空。
“我在这房间里已经八年了,克拉丽丝。我知道他们绝对绝对不会让我活着出去。我想要的是一片风景。我想要一扇窗户,可以看到一棵树,甚至水。”
“你的律师有没有请求——”
“奇尔顿在厅里安的那台电视,定死一个宗教频道,你一走,勤务兵立即就会把声音调出来,我的律师也没法阻止,法庭现在对我的态度也就是这样了。我想到一个联邦的机构里去,想要回我的书,想要一片风景。我会珍惜这风景的。克劳福德可以办得到。去问问他。”
“我可以把你的话告诉他。”
“他不会理睬的。野牛比尔会一直干下去,干下去。等他剥了人的头皮再看看你是什么感觉吧。……关于野牛比尔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我完全不用看他的案子,从今往后多少年等他们抓住他的时候——如果抓得住他的话,你会明白我当初是对的,本可以帮帮忙的,可以救下几条人命。克拉丽丝?”
“什么?”
“野牛比尔有一栋两层楼的房子。”莱克特医生说完就把灯熄了。
他不肯再开口。
第10节
克拉丽丝。史达琳靠在联邦调查局的卡西诺赌场的一张骰子桌旁:试图专心去听关于赌博中洗钱是怎么回事的一个讲座。二十六小时之前,巴尔的摩县警方录下了她的证词(是由一名打字员记录的,那人两指夹着香烟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还说:“如果这烟让你觉得讨厌,看看你能不能把那扇窗户打开。”),然后就叫她走了不让插手管这事儿;他们提醒她,谋杀罪不属联邦调查局管辖。
星期天晚上的新闻联播播放了史达琳与电视台摄像师冲突的镜头,她感到自己肯定是被牢牢地粘住了。在这整个过程中,克劳福德和巴尔的摩分局是一句话也没有,好像她的报告是被扔进了一个洞里。
此刻她站在这卡西诺赌场里;赌场不大,本来是在一辆流动的铰接式卡车里营运的,后来被联邦调查局抓获,设到学校里来做了辅助教学的工具。窄小的房间里挤满了来自许多管区的警察;史达琳谢绝了两名得克萨斯巡警和一名苏格兰场侦探让给她的椅子。
班上其他人在学院大楼远处的厅内,正在那儿从“性犯罪卧室”里一块真的汽车旅馆的地毯上寻找毛发,在掸“任意一家城市银行”里的灰尘以提取指纹。史达琳在做法医学会会员期间曾花大量时间研究过查寻和指纹这样的事,所以就改让她来听这个讲座,这是为来访的执法人员开设的系列讲座之一。
她在想,把她同班上的其他人分开来是否还另有原因?他们要撵你走,可能先是将你孤立起来。
史达琳双肘搁在骰子桌的补牌线上,努力集中心思听老师讲赌博中怎么洗钱。可她想的却是,联邦调查局看到它的工作人员在官方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以外的电视上露面,该是多么恼火。
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对于新闻媒介犹如樟脑草对于猫一样地具有吸引力,而巴尔的摩警方又很乐意地将史达琳的名字提供给了记者。她在星期天的晚间新闻网里一遍又一遍地看到自己的形象。一会儿是“联邦调查局的史达琳”在巴尔的摩,摄像师试图从车库的门底下溜进去,她用千斤顶的手柄在门上膨膨地敲。一会儿又是“联邦特工史达琳”手拿千斤顶手柄冲着摄像助理动怒。
在另一家竞争对手WPIK电视台,由于没有拍到自己的片子,新闻网里就对“联邦调查局的史达琳、”以及联邦调查局本身正式·提出个人受到伤害的一则诉讼,理由是,史达琳嘭嘭敲门将灰尘和锈斑敲到了摄像师的眼睛里。
WPIK的乔妮塔·约翰逊向全国披露,史达琳是通过和“当局标名为……恶魔的一个男人的神秘的关系”,才找到车库中的尸体残骸的!显然,WPIK在医院有人给它提供线索。
《作法自毙者的新娘!》醒目地刊登在超市货架上放着的《国民秘闻》上。
联邦调查局没发表公开评论,可史达琳清楚,局内部议论不少。
早餐时,她的一位同班同学——一个刮过胡子后搽了大量柯努牌润肤香水的小伙子——称史达琳是“梅尔文·佩尔维斯”,这是在胡佛的头号警探梅尔文·潘尔维斯的名字上玩了个悬蠢的文字游戏。阿黛莉姬·马普对这年轻人说了点什么,他的脸即刻变白,丢下早餐,没吃就离开了桌子。
现在,史达琳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什么也不能让她感到吃惊。一天一夜来,她觉得心挂挂的焦躁不安,犹如跳水运动员,耳朵在嗡嗡叫什么也听不见。她打算只要有机会就将为自已辨护“讲课人一边讲一边转动着赌台上的轮盘,却一直不把那球丢下来。史达琳看着他,相信那人一辈子中就没有将球丢下去过。他这时正说着什么呢:”克拉丽丝。史达琳。“他怎么会在说:”克拉丽丝·史达琳?“那是我啊!
“在。”她说。
讲课老师朝她身后的门那边努了努下巴。来了。她转过身去看时,心底只觉得命运在嘲讽她。可她看到的却是布莱姆,那位枪击教练,他将身子探进房间,隔着人群用手指指她。
她看到他后,布莱姆示意她过去。
刹那间她在想,他们这是在叫她滚蛋了,可那不会是布莱姆分内的事儿。
到了走廊他说:“备鞍,史达琳。你的野外用具在哪儿?”
“在我房间一一C屋。”
接着她得快快地走才跟得上他。
他提着道具室里那只大指纹箱——可是件好家伙,不是幼儿园里玩的那箱子——还有一只帆布小包。
“你今天和杰克·克劳福德一起去。带上过夜的东西。也许可以回来,可还是带着吧。”
“上哪儿?”
“西弗吉尼亚几个打鸭子的人天亮前后在艾尔克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看样子是野牛比尔型的,副手们还在进一步查实。那是真正的穷乡僻壤,杰克不想等那帮小子出详情报告。”布莱姆在C屋的门口停了下来。“除了别的,他还需要个人能帮他提取浮尸的指纹。
你在实验室时曾经学得很刻苦——那活儿你能干,是吗?“
“是。让我检查一下东西是否齐备。”
布莱姆打开指纹箱托着,史达琳将盛物盘一个个取出来。有精密的皮下注射器材和装药水的小瓶子,可是不见相机。
“布莱姆先生,我需要架一比一的宝丽来一次成像相机,CU-5型的,还要软片暗包和电池。”
“道具室里的吗?给你了。”
他将帆布小包交给她,当她感觉到包的重量时,就明白了为什么是布莱姆来叫她。
“你还没有把执行任务的家伙吧?”
“没有。”
“得把箱子装满了。这器具是你在射击场一直用的。手枪是我自己的,和你们训练用的一样,是标准的K型史密斯,可活动部件盖帽了奇$ ^书*~网!&*$收*集.整@理!有机会今晚上在你房间空弹射几下。十分钟后我准时带相机在C屋后的车里等你。听着,‘蓝色独木舟’内可没有厕所,我劝你有机会先上个洗手间。快,快,史达琳!”
她想要问他一个问题,可他已走开了。
如果是克劳福德亲自去的话,一定是野牛比尔干的了。“蓝色独木舟”见他妈的鬼是什么东西?但整行李时就得想整行李的事儿。史达琳行装打点得又快又好。
“这是不是一一”
“这样可以。”她进车时布莱姆打断了她的话,“要是有人用目光搜寻的话,这枪托是有点顶着你的上衣,但现在这样可以。”她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上装,里面就是那把短管左轮枪,插在煎饼似的薄皮枪套里,紧挨着她的肋骨;身子的另一侧是快速装弹器,斜挂在皮带上。
布莱姆驾着车,精确无误地守着基地的速度极限,向昆迪可的小型机场驶去。
他清了清嗓子。“射击场有一件事值得庆幸,史达琳,那儿没有政治。”
“没有?”
“你在巴尔的摩那儿保护车库现场的做法是对的。你为电视的事担心?”
“我该不该担心呢?”
“我们只在说我们自己,对吧?”
“对。”
一名海军陆战队士兵在指挥交通,向布莱姆打招呼,布莱姆回了他一个。
“今天把你带上,杰克是在表示对你的信任,这谁都看得出来。”他说,“以防,比如说吧,行业责任办公室的什么人把关于你的文件弄到眼前接着大发其火,明白我跟你说的话吗?”
“嗯嗯嗯。”
“克劳福德这家伙敢于站出来说话。他在关键的时候表明,你保护那现场是不得已。他不让你带任何东西到那里面去——就是说,不带任何可以看得出你是代表官方的东西,这也是他说的。巴尔的摩警察又没有迅速作出反应,另外,克劳福德今天也需要人帮忙,等吉米·普莱斯从实验室找个人上这儿他还得等上一个小时,这样就派你来了,史达琳。再说,浮尸也不能在河滩上放个一天。这不是在惩罚你,可外人一定要那么看的话,也可以,你注意,克劳福德这家伙心非常之细,不过他不愿意什么事情都解释,我告诉你……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如果你跟克劳福德合作,你应该知道他目前是什么处境——你知道吗?”
“我还真不知道。”
“除了野牛比尔,他脑子里还想着许多别的事。他妻子贝拉病得很重,都到……晚期了。他把她放在家里照料。要不是为了野牛比尔,他都请私假了。”
“这事儿我原不知道。”
“不要去谈这事儿。别跟他说你很难过或别的什么,对他没用……他们曾经在一起过得很幸福。”
“很高兴你能告诉我。”
他们到机场时,布莱姆的脸上开始露出喜色。“史达琳,火器射击课程结束的时候,我有几个重要的讲座要讲,争取别错过了。”他在几个机库之间抄了条近路。
“我会争取去听的。”
“听着,我教的东西你可能永远也用不着,我希望你用不着。但你是有几分天分的,史达琳。如果你万不得已要开枪,你就能开枪了。练练。”
“行”
“不要老把它放在包里。”
“行”
“晚上在屋里拔出来打几下。坚持这么练直到能把感觉找到。”
“我会的。”
一架古董似的双引擎飞机停在昆迪可小型机场的滑行道上,灯标在转动,门开着。一个螺旋桨在旋转,猛烈吹动着停机坪边上的野草。
“这不会是‘蓝色独木舟’吧。”史达琳说。
“是的。”
“它又小又老。”
“是老。”布莱姆乐滋滋他说,“是老早以前毒品强制执行所在佛罗里达截获的,当时重重地落在了格莱兹的沼泽地里。不过它的机部件现在都完好无损。但愿格兰姆和拉德曼不要察觉我们在用这飞机——要求我们是坐汽车的。”他将车停到了飞机边上,从后车座拿出史达琳的行李。在一阵手碰着手的混乱中,他设法将东西交给了史达琳并同她握了下手。
接着,布莱姆说:“上帝保佑你,史达琳!”原本也没想要说,所以这话从他那当过海军陆战队士兵的嘴里说出来,感觉怪怪的。他搞不清楚这话是从哪里来的。他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
“多谢……谢谢你,布莱姆先生。”
克劳福德坐在副驾驶员的座位上,穿着衬衫,戴着墨镜。听到驾驶员砰地关上门之后,他转过身来看史达琳。
她看不到黑黑的眼镜后面他那双眼,觉得都不认识他了。克劳福德看上去苍白而冷峻,仿拂推土机推出的一段树根。
“坐下来看看。”他的话一共就这点。
一本厚厚的案卷在他后面的座位上放着,封面上写着“野牛比尔”。史达琳紧紧地抱着它。“蓝色独木舟”啪啦啪啦一阵响,忽然一震,开始向前滑动。
第11节
跑道的两侧模糊起来,渐渐地往后退去。东边,从切萨皮克湾闪出一道清晨的阳光。小小的飞机飞离车辆行人,不见了。
克拉丽丝·史达琳看到下面那边的学校以及昆迪可周围海军陆战队的基地。士兵们在上强击课,只见小小的人影在那儿又是爬又是跑。
从上面往下看就是这种情形。
一次,夜间射击训练完之后,她正沿着黑暗中阒无一人的荷根小径走着——她想走走路思考思考,忽然,她听到头顶有飞机在轰鸣,接着又没了声,而只听得黑黑的天空中有人声在上头喊叫——那是空降部队在进行夜间跳伞,士兵们穿过黑暗往下跳时在互相叫喊着。她就在想,在飞机门口等那跳伞的指示灯亮是何感觉,纵身一跃,呼啸着往黑暗中投去又是何感觉。
也许感觉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打开了案卷。
就他们所知,他已经干了五次了,就是这个比尔。至少五次,很可能还不止。十个月来,他将女人先是绑架,然后弄死,剥皮。(史达琳飞快地往下看过验尸报告,再看那些单体组胺试验,以证实他是先将她们杀死,然后再干别的的。)
每干完一次,他就将尸体抛人流水之中。每具尸体都是在不同的河里发现的,都是从州际公路的交叉口那儿抛人水中,顺流而下,而每次又都不在同一个州。谁都知道野牛比尔是个四处游走的人;关于他,警方除了知道他至少有一支手枪之外,也就掌握这么点了,绝对就这么点。那枪有有6阳膛线6槽,缠度左向——可能是把科尔特左轮枪或者科尔特仿制品。从找回的子弹上的擦痕来看,表明他比较喜欢打0.38的特种子弹,弹膛则为较长的0·357型。
河里都没留下指纹,一点毛发或肌肉纤维的证据也没有。
几乎可以肯定他是个白种男性:说他白种是因为系列凶犯通常在其本种族内部杀人,而且所有的被害者也都是白人;说他是男性因为我们这个年代女性系列凶杀犯几乎还闻所未闻。
两位大城市的专栏作家在卡明斯那招天罚的小诗《野牛比尔》中,发现了一个标题:……你喜欢你的这个蓝眼睛的男孩吗死亡先生?
是什么人,可能是克劳福德吧,将这句引文贴到了案卷封皮的背面。
比尔绑架年轻女人的地点与他抛撒她们的地点之间没有明显的联系。
有的案子中,尸体被及时发现,警方得以准确地确定死亡的时间,这时警方又了解到了凶手干的另一件事:比尔要让她们活着留一段时间。这些受害人要在她们被绑架一周到十天后才死,这就意味着他得有个留她们的地方,有个地方可以秘密地干活儿。这也意味着他不是个游民,而更像是一只活板门蛛——筑巢于土,居于洞中,洞口有可开闭之盖。他有自己的窝。在某个什么地方。
这比任何别的事都使公众感到恐怖——明知要杀她们,却还要先将她们扣留一周或一周以上。
有两名是被吊死的,三名遭枪杀。没有证据表明她们死前遭到或肉体伤害,验尸报告也没有任何“具体的生殖器官”受破伤的证据记录,不过病理学家又强调,如果尸体腐烂得比较厉害,这样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确定的。
所有的被害者发现时都是裸体。在其中两起案子中,在受害人家附近的道路边发现了她们穿在外边的几件衣服,都是在背部由下而上撕开一道口子,仿佛丧服一般。
史达琳还真的把照片全都翻看了一遍。从肉体上看,浮尸是死人中最不好处理的一种。
这些死者也确确实实值得怜悯,在户外遭凶杀的人常常就是这样叫人可怜。受害人蒙受侮辱,经风受雨,还要遭世人漠然的眼光,要是你的工作允许你生气,你还真是要动怒。
发生在室内的凶杀案往往有这样的情形:有人见过被害者个人的一些讨厌行为,有的被害者自己就伤害过别人——打配偶啦,虐待孩子啦——这些人会聚到一起,私下里说,下场是死鬼自己找的。许多时候还真是自我的。
可这儿却谁都没去自找。她们躺在垃圾满地的河岸,身上连皮都没了,四周是尾挂发动机机油的油瓶以及包三明治的袋子这些我们常见的污秽物。天气冷的时候,尸体大多还能保全其脸。史达琳提醒自己,她们的牙并非痛苦地裸露在外,出现那样的表情让她联想到鳖和鱼吃食时的样子。比尔只是剥躯干的皮,四肢大多丢弃不管。
史达琳想,看这些东西本来也不是那么麻烦的,可这机舱内这么热,而两个螺旋桨在空中转起来晕一个好一个差:该死的飞机因而出现偏航,叫人毛骨惊然!窗子上涂满了字画,被他妈的太阳一照,斑斑点点,刺得人像得了头痛病似的。
逮住他是有可能的。史达琳紧紧抱住这念头不放,为的是让自己膝上虽满放着可怕的情报,却还能在这似乎愈来愈小的机舱内坐下去。她能够助一臂之力将他击毙,然后他们就可以将这略有点粘糊的、封面光滑的案卷放回抽屉,钥匙一转,锁将起来。
她盯着克劳福德的后脑勺看。如果她想去制服野牛比尔,她可是找对了合伙人了。克劳福德曾成功地组织了追捕三名系列凶犯的行动。但也不是没有伤亡。威尔·格雷厄姆曾是克劳福德那帮人中行动最敏捷的一条猎犬,是学院里的传奇人物;可人家说,现如今他也是佛罗里达的一名酒鬼了,一张脸都不忍心去看。
克劳福德可能感觉到了她在凝视他的后脑勺。他从副驾驶的座位上爬了出来。驾驶员按住平衡盘好让克劳福德到后面来,在她边上系好扣带坐下。当他收起墨镜戴上双光眼镜后,她觉得又认识他了。
他看了看她的脸,再看看那份报告,又回头看脸;什么东西从他脑子里过了一下,却很快就消失了。克劳福德的脸木然无生气,否则,会显出后悔的神情来的。
“我热,你热吗?”他说,“博比,这儿妈的太热了!他对驾驶员喊道。博比调了一下什么东西,冷空气就进来了。座舱内潮湿的空气中还凝了几片雪片,落到了史达琳的头发上。
接着是杰克·克劳福德来搜寻了,他的眼睛仿佛一个晴朗冬天的日子。
他打开案卷,翻到一张美国中东部地区的地图。发现尸体的地点地图上都已做了标记——几个点默然地散落在上面,形状弯曲仿佛一个猎户星座。
克劳福德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在最新的一个地点上做了个记号。这就是他们的目标。
艾尔克河,美国79号公路下面大约六英里处。他说,“这一个我们还算运气,尸体被一根曳钓绳绊住了——河里放了一根钓鱼线。他们认为她在水里没有那么长时间,正在把她弄到波特县城去呢。我想赶紧知道她是谁,这样我们就可以迅速去寻找绑架的见证人。一取到指纹我们将即刻通过陆上线路发回去。”克劳福德歪过头来从眼镜的下部看看史达琳。
“吉米。普莱斯说你能取浮尸的指纹。”
“实际上,我从来都没有弄过一具完整的浮尸。”史达琳说,“普莱斯先生每天都收到内有人手的邮件,我只是取这些手的指纹。不过其中有大量的都是浮尸身上的手。”
那些从未在吉米·普莱斯指导下干过的人认为他是个讨人喜爱的吝啬鬼。和大多数吝啬鬼一样,他其实是个卑劣的老头。吉米·普莱斯在华盛顿实验室的潜指印科当指导,史达琳读法医学研究生期间曾服刑似的跟他学过。
“那个吉米!”克劳福德带着爱意说,“他们管那工作叫……什么来着?”
“干那工作人称‘实验室的倒霉鬼’,有人则更爱称作‘伊戈尔’——那是印在他们发给你的橡皮围裙上的字。”
“对了。”
“他们告诉你就假装是在解剖一只青蛙。”
“我明白了一一一”
“接着他们就从美国邮包服务社给你弄来一包东西。大家都在注视着——有几个去倒杯咖啡后就急急赶回来,指望你会恶心呕吐。提取浮尸指纹的活儿我可以干得很好。事实上——”
“好。现在看这个。就我们所知,他的第一个受害者是去年六月在洛恩杰克镇以外的密苏里的黑水河里发现的。这位白梅尔姑娘据报道是两个月前的四月十五日在俄亥俄的贝尔维迪失踪的。关于此案我们提供不了很多情况——光是查明她的身份就又花了我们三个月。他劫取的第二个是在四月份的第三周,在芝加哥,遭绑后仅十天,就在印第安纳拉斐德商业区的沃巴什河中被发现了,因此我们可以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儿。我们的下一个是位白种女性,二十出头,被抛在1一65号公路附近的滚叉河,在肯塔基路易斯维尔南部约三十八英里的地方。她的身份一直都没有查明。还有这个瓦纳尔妇女,在印第安纳的伊文思维尔遭劫持,尸体就扔在东伊利诺斯70号州际公路下面的伊姆巴拉斯河。
“接着他移往南方,在佐治亚大马上革下面的柯纳绍格河抛下了一具,75号州际公路在它的上游。就是这位匹兹堡的基特里奇女孩儿——这是她的毕业照。他的运气好得叫人恼火——他劫持从来都没有人看见过!除了抛撒的尸体都靠近州际公路这一点之外,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一致的手段。”
“假如你们沿着交通最拥挤的路线从抛尸点倒着往回搜寻,这些路线最后究竟是不是汇聚到一处?”
“不”。
“要是你……假定……他在同一次行程中既抛尸又绑架,那会是什么情况呢?史达琳问道,小心翼翼避开那个被禁用的词”猜想“。”他会把尸体先扔掉,以免绑下一个时太麻烦,对吗?然后,要是他在绑架时被逮住,可能就会说他是在侵犯人身而逃脱严厉的惩罚;如果他车里没有尸体,他还可以为自己辩护,一直辩到他什么事儿也没有。所以你看,从前一个抛尸点拉网似的向下一个抛尸点倒着来搜索怎么样?这方法你们试过。“
“想法是好,可他点子也不坏。如果他在一次行程中确在同时干着两件事儿,那他走的路线一定是拐七拐八的。我们曾做过电脑模拟试验,先是假设他沿州际公路往西,然后往东,接着又假设各种各样可能的组合,把我们所能想到的他抛尸和绑架的最佳日期放上去。
输入电脑后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说他住在东部,说他不像月亮一月一个周期,城里开会的日期彼此没有任何联系。
什么有用的、实质性的东西也没有。不,他已经看到我们来了,史达琳。“
“你觉得他太精了不会自杀。”
克劳福德点点头。“绝对是太精了!他现在已经找到了方法,怎样把事情故意做得看上去彼此有联系,而且他想大干一通。我不指望他会自杀。”
克劳福德从水瓶里倒了杯水递给驾驶员,给史达琳倒了一杯,自己则调了杯沃尔卡赛尔脱兹饮料。
飞机往下降的时候,她感到胃在往上提。
“几件事要提一提,史达琳。我指望你一流的法医学知识,可我需要的不止这一点。你话不多,这没什么;我话也不多。但绝对不要还没发现什么就觉得有个新的事实必须要向我汇报。不要提任何傻问题。有些事儿你看到我看不到,我想知道这是些什么事儿。也许你有一份干这个的天赋,我们忽然间得到了这个机会,就可以看看你有没有这样的天赋。”
她听他讲着,觉得胃在往上提,表情上则是全神贯注。史达琳在想,克劳福德知道要用她来办这个案子已经有多久了,在想他是如何渴望有个机会来给她的。他是领导,说起来就是领导这一套坦率直白的大话,没错儿。
“你考虑他已经考虑得够多了,你也知道他到过哪些地方,对他你已得到了一种感觉。”克劳福德接着往下说,“你甚至并不是始终都讨厌他们,虽然这令人难以置信。那么,如果你运气好,在你所了解的东西当中,有一部分会来扯你一下,试图要来引起你的注意。每当有什么来扯你的时候,都要告诉我,史达琳。
“听我说,犯罪活动就是没有官方的调查搀和也已经够搅人的了,别叫一帮警察把你给弄糊涂了。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听自己的。现在起就把这桩犯罪案和你周围的活动分开来。不要企图用任何模式或平衡来强往这小子身上套。睁大眼睛,让他来暴露。
“还有一件事儿:像这样的调查仿佛是在一个动物园,分布的管区很多,有的是由蹩脚货在那儿管理着。我们得和他们处好免得他们作梗。我们正在去西弗吉尼亚的波特城。我不了解我们要去见的那些人,他们也许很好,也许认为我们是税务官员。”
驾驶员将头上的耳机拿起来,转过身来说,“要最后进场着陆了,杰克。你就呆在那后面吗?”
“是。”克劳福德说,“课上完了,史达琳。”
第12节
这儿就是波特殡仪馆,是西弗吉尼亚波特城波特街上最大的一座外框架呈白色的房子,用作兰金县的停尸间。验尸官是一位名叫阿金的家庭医生。如果他裁断说死因有疑,尸体将被接着送往邻县的克拉克斯顿地区医疗中心,那儿他们有一位受过专门训练的病理学家。
克拉丽丝·史达琳乘坐县治安部门的警察巡逻车由机场进入波特。她坐在后座,得前倾着身子往上凑近车上的囚犯隔栏,才听得见开车的代表在向杰克·克劳福德解释这些情况。
葬礼马上就要在停尸间举行了。送葬者穿着他们地方上最好的衣服,排成纵队沿人行道往上走。路的两边是细长的黄杨木。大家聚集在台阶上,等着进停尸问去。房子和台阶刚刚油漆过,各自按照自身的走向,所以彼此略有些不谐调。
房子后面幽僻的停车场里有灵车在等着。一棵光秃秃的榆树下站着两名年轻、一名年老的代表以及两名州警察。天还不够冷,他们呼出的气没有形成汽雾。
巡逻车开进停车场时,史达琳看了看这几个人,她一下子就认出他们来了。她知道他们来自这样的家庭:家里只有两用衣橱没有壁橱,也相当清楚那衣橱里有些什么货。她知道,这些人的亲友也都是将衣服塞在服装袋里挂在活动房屋的墙上的。她知道,那位年老一点的代表是守着门廊里的一台抽水机长大的;春天里他膛过泥泞的水走到路上去赶校车,鞋子用鞋带挂在脖子上;她父亲从前就是这么做的。她知道,他们用纸袋装着午餐到学校,纸袋因为翻来覆去地用上面已油渍斑斑;午饭过后,纸袋再折起来塞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
她在想,对于他们,克劳福德又了解多少呢?
驾驶员和克劳福德下了车,开始朝殡仪馆的后面走去,这时史达琳才发现,巡逻车里面后座两边的门上都没有把手。她只好在玻璃上敲,最后是树底下的一位代表看到了,驾驶员红着脸跑回来,让她下了车。
她走过去时,代表们从旁边注视着看她。一位说“小姐!”她朝他们点点头,微微一笑,淡淡的,分寸适度。她走过去,跟上后面门廊上的克劳福德。
等她走远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时候,其中一位刚结过婚的年轻代表抓了抓下巴说:“她自以为了不起,看上去一半都没有。”
“嗨,如果她就以为自己看上去他娘的了不起,我也只好同意。我说我自己噢。”另一位年轻代表说,“我倒是愿意把她当五型防毒面具一样戴着。”
“我宁可弄只大西瓜来啃啃,只要是冷的。”年纪大一点的代表说,一半是在自言自语。
克劳福德已经在同那位主要代表谈了。那是个神情严肃紧张的小个子男人,戴着副钢丝边眼镜,穿着双侧面带松紧带的,邮购目录上称之为“罗密欧”的靴子。
他们已经来到殡仪馆后部昏暗的走廊上。这儿有台做可口可乐的机器,马达在嗡嗡地响。靠墙放着一些零乱的杂物一一一台脚踏传动缝纫机,一辆三轮车,一卷人造草坪,一面裹在篷杆上的条形帆布晴雨遮篷。墙上是一幅圣塞西莉亚正在弹琴的深褐色乌贼墨画的印刷品。她的头发编成一圈在头上盘着;不知从何处弯下几朵玫瑰花来,碰到了琴键上。
“感谢你这么快就通知了我们,警长。”克劳福德说。里同克拉克斯顿那位病理学家作简要的商谈。最后,他对一切都没有异议。
就这样,在她理解为什么是一种白色构架的一座房子里,在这房子的一间尸体防腐处理室内,克拉丽丝·史达琳和野牛比尔犯罪的直接证据第一次相遇了。房间的墙纸上是洋蔷蔽的图案,高高的天花板下面是一幅发霉的绘画。
亮绿色的运尸袋拉链紧拉着,这是房间里唯一一件现代的东西,搁在一张老式的瓷制尸体防腐处理工作台上,重重叠叠映照在贮藏橱的一块块框格玻璃中。橱内存放着套管针和一袋袋已变得硬如岩石的体腔液。
克劳福德上车里去拿指纹传送器,史达琳则在靠墙一只大的双洗水糟的滴水板上开箱取她的器械。
房间里的人大多了。好几名代表,还有那位主要代表,都荡了进来跟他们在一起,而且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可不行。克劳福德怎么不过来把他们都弄走呢?
医生打开那台又大又灰的风扇,一阵风直吹得墙纸朝里翻鼓。
克拉丽丝·史达琳站在洗槽那儿。此时她需要一种勇气,一种比海军陆战队学员任何跳伞训练更需敏捷反应更强有力的勇气的样板。这么一幅情景出现在她的眼前,给了她帮助,却同时也刺痛了她的心。
她的妈妈,站在洗槽那儿,放着冷水正在冲洗她爸爸帽子里的血,一边冲着一边说,“我们会好的,克拉丽丝。叫你弟弟妹妹去洗洗手洗洗脸上桌子这儿来,我们要谈一谈,然后就准备吃晚饭。”
史达琳摘下围巾,像山里的助产婆一样将它扎在头发上。她从箱子里取出一双外科手术用的手套。当她在波特第一次开口说话时,声音中的土音比平常更重,很有力度,令克劳福德都站在门口来听。“先生们!先生们!诸位官员诸位先生!请听我这儿稍微说几句话。请听一下。现在让我来对她进行处理。”她一边戴手套,一边将手伸到他们面前。“有些东西我们要给她处理。你们这么老远地把她弄到了这儿,我知道她家人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感谢你们的。现在还请大家先出去,由我来对她进行处理。”
克劳福德见他们突然变得安静而有礼貌,彼此低声催促着往外走:“走吧,杰斯,我们上院子里去。”而且克劳德福也发现,有个死人在场的这个地方气氛也变了:不管这被害者来自何处,也不管她究竟是何人,既然河水将她带到了这个地区,看她无助地在这个地区的这间屋子里躺着,克拉丽丝·史达琳就觉得同她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克劳福德发现,在这一个地方,史达琳继承了这样一些人的传统和品格:她们是老奶奶一般的妇女,是智慧的妇女,是能用药草给人治病的人,是总能处理一切需要处理的坚强的乡下女人,是她们为乡下的死者守灵,又是她们,守灵之后再为死者梳洗、穿衣。
接下来,房间里同被害者在一起的就只有克劳福德、史达琳和那位医生了。阿金医生和史达琳彼此看了看,仿佛有几分认识似的。他们俩都感到奇异地欣喜,奇异地困窘不安。
克劳福德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维克斯擦剂并传给了另外两位。史达琳注意地看它作什么用,当看到克劳福德和医生都将它涂抹到鼻孔边上时,她也跟着做了。
她伸手从放在滴水板上的器具包里将照相机摸了出来。她背向着房间。她听到背后那运尸袋的拉链在往下拉去。
史达琳对着墙上的洋蔷蔽眨了眨眼,吸口气又吐出来。她转过身,朝台上的尸体看去。
“他们应该用纸袋把她的两只手套起来的。”她说,“我们弄完之后我来套。”史达琳小心谨慎地用手控档操作着她那台自动相机,对裸露的尸体进行夹叉射击似的拍摄。
被害者是位臀部肥大的年轻女人,史达琳用皮尺量得她的身长为六十六英寸。没有皮的地方已经被水泡得发灰,不过水是冷的,而且她显然在水中也没有几天。尸体的皮就从乳房以下的一条线那儿被整齐干净地一直剥到双膝,那大约是斗牛士的裤子和腰带要遮护的部分。
她的乳房小,双乳间胸骨之上即是明显的原因一一边缘毛糙参差不齐的一个星形伤口,宽度有一只手大小。
她圆圆的头从眉毛以上剥到颅骨,从耳朵剥到后颈。
“莱克特医生说了他会剥人头皮的。”史达琳说。
她拍照时克劳福德双臂交叉着站着,他只说了句“用宝丽来拍她的耳朵”。
他一边绕着尸体走,一边竟噘起了嘴。史达琳剥下一只手套,一根手指顺着尸体的腿往上摸到了小腿肚。一段曳钓绳和三叉鱼钩依然缠绕在这腿的下半部,就是这绳和钩在流水中缠上并拦住了尸体。
“你看见了些什么,史达琳?”
“呃,她不是本地人一一一她的两耳各扎了三个环孔,还搽亮闪闪的指甲油,我看像城里人。两条腿上新长出了可能有两周左右的毛。这毛长得多软看到了吗?我想她是用热蜡除腿毛的,还有腋毛。瞧她是如何将上嘴唇上的茸毛褪色的。她照顾自己相当细心,但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能照顾自己了。”
“那伤口呢?”
“我不知道。”史达琳说,“我本来想说那是致命的一个枪伤,可那看上去像一圈磨损的衣领,那边顶部又是一个枪口的印子。”
“很好,史达琳,胸骨之上那是个接触性射入伤口。子弹炸裂时的气流在皮和骨中间膨胀,就在枪眼周围炸出了那个星形。”
在墙的另一边,葬礼正在殡仪馆的前部举行,呼哧呼哧响着的是一架管风琴。
“死得冤枉。”阿金医生点点头发议论道,“我得上那里去,这葬礼我至少得参加一点。那家人一直希望我能送送这最后一程。拉玛一奏完这祭奠的音乐就会上这儿来帮你们忙的。我相信你的话,你会为克拉克斯顿的病理学家保护证据的,克劳福德先生。”
“她左手这儿有两片指甲被折断了。医生走后史达琳说,”它们被往回扳,断在了指甲根,别的几个指甲看上去像有脏物或什么硬的碎片挤压在里头。要取证吗?“
“取点砂粒作样本,再取几片指甲油屑屑。”克劳福德说,“得到结果后我们就知道它们是什么了。”
拉玛,瘦瘦的,是殡仪馆里的一名帮工,史达琳正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喷着威士忌酒的香气进来了。“你肯定干过一段时间修指甲工吧?”他说。
看到这年轻女人手掌里没有指甲痕他们很高兴——表明她和别的人一样,死之前没有遭受其他罪。
“要不要让她脸朝下给你取指纹,史达琳?”克劳福德说。
“那样做是要容易些。”
“先拍牙齿吧,然后拉玛可以帮我们将她翻个身。”
“就要照片,还是要做成图表?”史达琳将牙科用的一套元件安到了拍指纹的相机的前部,暗暗松了口气,庆幸所有的部件都在包里。
“就要照片。”克劳福德说,“不看x光片,图表会让我们作出错误的结论。有照片我们先就可以将几名失踪的女人排除。”
拉玛对他那双演奏风琴的手十分轻柔小心。他掰开年轻女人的嘴使之向着史达琳一方,又将她的双唇朝里收卷,好让史达琳用那台一次成像的宝丽来相机贴住脸部拍取前排牙齿的细部。这一部分倒不难,可她还得用一面腭反光镜照着拍臼齿,要从侧面看光是否穿过内颊,镜头周围的闪光灯一闪,能保证照到口腔里边。这种拍法她只在一堂法医学课上见到过。
史达琳注意看着宝丽来拍出的第一张臼齿照慢慢显影,她调了调亮度控制后又试了一张。这张好些。这张好极了!
“她喉咙里有个什么东西!史达琳说。
克劳福德看了看照片,上面显示,就在软胯的后面有个黑乎乎的圆柱状物体。“把手电给我。”
“尸体从水里捞出来时,许多时候嘴巴里会有些像树叶一类的东西。”拉玛说,一边帮着克劳福德在看。
史达琳从她包里取出一把镊子来。她朝尸体对面的克劳福德看看。他点了点头。只消一秒钟,她就把东西夹了出来。
“是什么?一种什么豆荚?”克劳福德说。
“不,先生,那是个虫子的茧。”拉玛说。他说对了。
史达琳把它装进了一只瓶子。
“不妨让县里的农业顾问来看看。”拉玛说。
尸体的脸朝下后,提取指纹来很容易。史达琳曾作好了最坏的准备——可是那些麻烦讨厌的、需要细心从事的注射方法,或是那橡皮护指套,一样也没用得着。她在薄薄的卡片垫上提取指纹,卡片垫用形状如鞋拔子一样的一个装置固定住。她又提取了一对脚印,以防万一他们只有医院里婴儿时的脚印做做参考。
双肩高高的地方两块皮不见了,留下两个三角形。史达琳拍了照。
“再量量大小。”克劳福德说,“他在剪开那个艾克伦女孩的衣服时,把她人也剪伤了,不过是一点点碰伤,可当他们在路边找到她的衬衣时,发现衬衣上背部一个口子与这剪伤的口子相一致。这可是个新情况,我还没见到过。”
“她的小腿肚后面看上去像是有块烧伤。”史达琳说。
“老年人身上那样的东西很多。拉玛说。
“什么?”克劳福德说。
“我一说一老一年一人一身一上一那一样一的一东一西一很一多。”
“我刚刚听得很清楚,我是想要你解释一下,老年人怎么啦?”
“老年人过世时身上盖着个热垫,即使并没有那么烫,可人死后还是给烫伤了。人死时只要身上有块电热垫就要被烫伤的,底下没有循环了嘛。”
“我们请克拉克斯顿的病理学家验证一下,看看是不是死后弄出来的。”克劳福德对史达琳说。
“汽车消音器,很有可能。”拉玛说。
“什么?”
“汽一车一消一一音一一汽车消音器。一次比利·皮特里被人开枪打死,他们把他扔在了他汽车后面的行李箱里。他老婆开着车四处找了他两三天。人家把他弄到这里时,汽车行李箱下面的消音器发热了,烫得他就像那样子,不过烫在臀部就是了。”拉玛说,“我是不能把食品杂货放汽车行李箱的,它化冰淇淋。”
“那主意好,拉玛,我倒希望你能为我工作。”克劳福德说,“在河里发现她的那些个伙计你认识吗?”
“是加博·富兰克林和他的兄弟布巴。”
“他们是干什么的?”
“在友爱互助会打架,寻人家开心,人家又没惹他们一一一有人整天看那些刚刚失去亲人的人,看得都疲了,稍微喝了点酒就来到这友爱互助会,他就给你来这‘坐下,拉玛,弹《菲律宾孩子》。老是让人在那架破旧的酒吧钢琴上翻来覆去地弹《菲律宾孩子》,加博就爱干这事儿。’哎,你不知道词儿就他妈的造几句嘛,‘他说,’这次你他妈的给它弄点韵出来。‘他从老会员那儿弄了张支票,圣诞节前后上退伍军人管理局医院戒酒去了。我等他上这验尸台已等了十五年。”
“鱼钩扎出的洞我们要做血清试验。克劳福德说,”我给病理学家发个便条。“
“那些鱼钩相互挨得太近了。”拉玛说。
“你说什么?”
“富兰克林兄弟把曳钓绳上那些鱼钩搞得太靠近了,这是犯规的,可能就因为这原因他们一直到今天早上才报了警。”
“警长说他们是打鸭子的。”
“我就料到他们会对他那样说。”拉玛说,“他们会告诉你,一次职业摔跤比赛中他们还和卫星门罗分在一个车轮战小组,同檀香山的健伍本卡公爵摔跤了呢!要是你愿意,这话你也可以相信。抓起一只装石首鱼的大袋,他们还会带你去打鹬呢,如果你喜欢鹬的话。还会连带给你一玻璃杯的弹子。”
“你认为情况是什么样的呢,拉玛?”
“这富兰克林兄弟是在控制着这曳钓绳,是他们这根曳钓绳上这些非法安上的钩子,他们将绳子拉起来看看是否捕到了鱼。”
“你为什么这么看?”
“这位女士还没到会浮上水面的时候。”
“是的。”
“那么,要是他们没有在拉曳钓绳的话,永远也发现不了她。他们可能是害怕地走开,最后才喊人来。我希望你们请渔猎法执法官来瞧瞧这事儿。”
“我也希望这样。”克劳福德说。
“许多时候他们都是弄一部曲柄手摇电话机放在他们那兰姆查杰牌车的座位后头,就是不用进监狱的话,那可也是一大笔罚款啊!”
克劳福德不解地竖起了眉毛。
“电鱼用的。”史达琳说,“将电线垂人水中,一摇曲柄,电流就将鱼击昏,鱼浮上水面,只管舀就得。”
“对。”拉玛说,“你是附近这儿的人吗?”
“许多地方的人都这么干。”史达琳说。
在他们将运尸袋的拉链拉上之前,史达琳觉得很想要说点什么,作个手势,或者表示一下某种承诺,最后,她只摇了摇头,忙着将那些样本收拾好装进了箱子。
和尸体在一起是一回事,不见尸体时的问题又是一回事。这一刻放松下来了,刚才所做的一切又回到了她的脑际。史达琳剥下手套,打开洗槽的水龙头。她背对着房间,让水在手腕上冲洗。水管中的水并不那么凉。拉玛边看她边出房间到了走廊上,他从做可乐的机器那儿弄了一听冰凉的苏打水回来,没有打开,送到了她面前。
“不,谢谢。”史达琳说,“我不想喝。”
“不是的,把它放在你脖子那底下,”拉玛说,“再放到后脑勺那块小小的隆起的地方。冷东西会让你觉得好受些,我就是这样。”
等史达琳隔着拉好拉链的运尸袋把要给病理学家的备忘录扎好时,办公桌上克劳福德的指纹传送器已在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
作案后被害者这么快就被发现真是运气。克劳福德下决心很快查明她的身份,并开始在她家周围查寻绑架的见证人。他的做法给大家都带来了不少麻烦,可是速度快。
克劳福德带的是一台利顿牌警用指纹传真机。和联邦调查局配发的传真机不同,这台警用传真机与大部分大城市的警方系统是兼容的。史达琳汇集到一起的指纹卡几乎还没有干。
“装上去,史达琳,你手指灵巧。”
他意思其实是:别弄脏了。史达琳没有弄脏。将混成的卡片胶合到一起卷到那小小的卷筒上去很是不易。全国这时有六家通讯室在等待着。
克劳福德将电话打到联邦调查局的电话交换台以及华盛顿的通讯室。“多萝西,大家都在吗?好的,先生们,往下调到一百二,要让线条很分明清晰——各位查一查,是不是一百二?亚特兰大,怎么样?好,给我图像频道……现在就给。”
接着,为保证清晰度,传真机以低速度慢慢转动,将这名死去妇女的指纹同时传送到联邦调查局以及东部几个主要警察部门的通讯室。如果芝加哥、底特律、亚特兰大或其他城市中的任何一个有与这指纹相吻合的,几分钟之内就将展开搜寻。
克劳福德随后又将被害者牙齿及脸部的照片传了出去;史达琳用毛巾把死者的头部裹好,以防街头小报又把这些照片搞到手。
他们正要离去,从查尔斯顿来了三位西弗吉尼亚州犯罪调查部的官员。克劳福德同许多人握了手,一边将印有全国犯罪情报中心热线电话号码的卡片发给大家。见他这么快就让这些人进入一种男性情谊的模式,史达琳觉得很有趣。他们只要一得到点情况就肯定会打电话的,肯定会的。你可以打赌,也多谢他们了。她判断可能也不一定是男性情谊:在她身上也起作用嘛。
克劳福德和史达琳随那位代表驾车前往艾尔克河时,拉玛在门廊上朝他们挥了挥手指。
那听可乐还相当冷,拉玛把它拿进物料间去,同时给自己准备了一杯清凉的饮料。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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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8:35:36 |只看该作者

第2部分

第2部分

第13节
“让我在实验室那儿下车,杰夫。”劳福德对司机说,“之后我要你在史密森博物馆等着史达琳警官,她从那里再回昆迪可。”
“是,先生。”
他们正逆着晚餐后的人流车辆,经过波托马克河,由国家机场进入华盛顿市中心。
史达琳想,这开车的年轻人是敬畏克劳福德,所以开起车来过于小心。她没有责怪他;克劳福德麾下前面有位探警,有一回将事情整个儿办得一团糟,现如今到设在北极圈的远程预警线那儿调查小偷小摸一类的事去了,这结果在学院已成了人们的一个信条。
克劳福德情绪不好。自从他将被害者的指纹及照片传送出去到现在,九个小时过去了,她的身份依旧不明。他和史达琳还有西弗吉尼亚州警一道,在桥及河岸一带干到天黑也没有个结果。
史达琳还听到他在飞机上打电话,安排一名护士晚上到他家去。
下了“蓝色独木舟”坐进这相貌平平的联邦调查局轿车似乎出奇地安静,谈话也较容易了。
“把你提取的指纹送到情报处后,我就要通知热线及潜指印描述符索引科。”克劳福德说,“你给我草拟一份东西夹入档案。夹页就行,不是302那种——知道怎么做吗?”
“知道。”
“比方说我就是那索引科,跟我说说有什么新情况。”
只一会儿工夫她就将材料聚了起来一她很高兴克劳福德在他们经过杰弗逊纪念碑时,似乎对那上面的脚手架感兴趣。
潜指印描述符索引科在身份鉴定组的电脑上,将正在受调查的犯罪活动的特征,与档案上犯罪分子已知的一些痹性进行对照,当发现有明显的相似点时,电脑就会提出意见说谁是犯罪嫌疑人并提供其指纹。接着,再由人工操作将档案中的指纹与犯罪现场发现的潜指纹作比较。野牛比尔的指纹还没有取到,可是克劳福德想先作好准备。
这个系统要求陈述简洁明了。史达琳力图写出几句这样的话来。
“白种女性,十八九岁或二十出头,枪杀,下躯干及大腿遭剥皮一一一”
“史达琳,他杀害年轻的白种女人,剥她们躯干上的皮,这些索引科都已经知道了——附带提一下,‘剥皮’用‘skinned,’f1ayed‘一词不常见,别的警官可能不用,而且你也摸不准那该死的玩意儿是否能识别出同义词。电脑已经知道他将尸体抛人河中,它不知道你这儿有什么新情况。这儿有什么新情况没有,史达琳?”
“这是第六个被害者,第一个头皮被剥,第一个双肩后部被去了两块三角形皮,第一个胸部遭枪击,第一个喉咙里有虫茧。”
“你忘了还有扳断的指甲。”
“不,长官,指甲被扳断她是第二个了。”
“你说得对。听着,在你给档案补充的夹页中,注意虫茧一事属机密,我们可以用它来排除假供。”
“我在想这事儿他是否以前也干过——放个茧或者昆虫。”史达琳说,“验尸时是很容易疏忽过去的,尤其是验浮尸。你知道,医务检查人员只看到明显的死因,那边气候又热,他们想看完就了事……这一点我们能否回头再查一查?”
“一定要查也可以。你可以料定病理学家们会说他们什么也没有疏忽,这也是自然的,辛辛那提那个张三还是李四还在那冷冻室放着,我让他们去看一看,可其余四位都人土了。
下令掘尸会惊扰大家。我们就曾掘过四个病人,他们是在找莱克特医生看病期间死去的,为了查明死因,只好掘尸。我告诉你,这事儿很麻烦,搞得她们的亲友很痛苦。假如一定得挖,我可以下令,但我们还是先看看你到史密森博物馆后能查出什么结果吧,然后我再作决定。“
“剥头皮……也真罕见,不是吗?”
“是的,不多见。”克劳福德说。
“但莱克特医生说过野牛比尔会剥人头皮的。他怎么会知道的呢?”
“他不知道。”
“可他是这样说的。”
“这并不是大惊小怪的事,史达琳。我当时看到了也没有觉得惊讶。我本来也该说这种事是罕见的,可后来出了个蒙格尔案,还记得那案子吗?那女的被剥了头皮?这之后又有两三个人一味模仿。报纸呢,只要玩到贴有野牛比尔标签的消息,就不止一次地强调说,这名凶手不取人头皮。后来的事儿就不奇怪了一一一他很可能依着报纸宣传的样子去做。莱克特是在猜测。他没有说事情什么时候会发生,所以他永远也不会错。如果我们逮住了比尔而他并没有剥人头皮,莱克特又可以说,我们刚好在他要剥之前将他拿获了。”
“莱克特医生还说野牛比尔住在一栋两层楼的房子里。这个我们一直还没有查,你觉得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倒不是猜了。他很可能是对的,而且他还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不过他想以此来戏弄你一下。这是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唯一的弱点——他必须让人觉得他精,比任何人都精。他这么做已经有好几年了。”
“你说过不明白就问——呃,这点我得请你解释一下了。”
“好的。被害者中有两个是被吊死的,对吧?绳索印子高高的,颈部脱位,绝对是吊死的。莱克特医生从自身的经验知道,史达琳,一个人要违背另一个人的意愿强行将其吊死是很难的。人们在球形门把手上就能吊死,那是他们自己要上吊,这很简单,往下一坐就行,但要吊死别人就难了——即使他们被捆绑着,只要脚能碰到什么帮一下,就会想办法将脚够到地上去的,梯子很吓人,受害者不会盲目地就往上爬,要是看到套索就肯定不会爬了。要做成就是上楼梯井。楼梯是常见的,告诉她们你带她们上楼用洗手间,随便说什么吧;拿块罩中蒙住她们的脸往上走,迅速将套索套住头,然后猛地一脚将其从最上面的一级楼梯踢下;那绳索一端是系在楼梯顶部平台的护栏上的。这是在室内唯一的一个好办法。加州一小子都将这做法普及推广了。比尔要是没有楼梯井,他就要用别的办法来杀死她们。现在你把那些名字给我,波特那位主要代表,还有州警那家伙,那位高级官员。”
史达琳在她的笔记本里找到他们的名字,用牙齿咬着一支笔形手电照着,将名字念了出来。
“很好!”克劳福德说,“你和热线联络时,史达琳,每次都直呼警察的名字,让他们觉得光荣。他们听到自己的名字,对热线就会变得更加友好,荣誉感有助于他们记得一有情况就给我们打电话。她腿上那处烫伤在你看来表明了什么?”
“这要看是不是死后造成的。”
“要是呢?”
“那他就有一辆可以封闭的卡车或厢式运货车或客货两用轿车,某种长长的车子。”
“为什么?”
“因为她小腿肚的后部都被烫伤了。”
他们来到联邦调查局新的总部前的第十号大街和宾夕法尼亚大街;还没有人称这楼为J.埃德加·胡佛楼。
“杰夫,你就让我在这儿下车。”克劳福德说,“就这儿,别往里开了。呆在车里,杰夫,只要把行李箱打开就行。过来说给我听听,史达琳。”
她和克劳福德一起下了车。他从行李间取。回自己的数据传真机和公文包。
“他将尸体拖进大小够让它伸直仰躺的什么东西里。”史达琳说,“她小腿肚的后部要能平放在排气管上面的地板上,这是唯一的办法。在像这样的汽车行李箱里,只有把她的身体蟋曲侧放才行,所以一一”
“是,我就是这么看的。克劳福德说。
她这时才意识到,让她下车来是为了能同她私下说话。
“我当初跟那位代表说我和他不应当着女人的面交谈,那么说把你给激怒了,是不是?”
“当然啦。”
“那只是放个烟幕,我是想和他单独接触一下。”
“那我知道。”
“行了。”克劳福德砰地一下关上行李箱,转身离去。
史达琳还不能就此罢休。
“那可是事关紧要的,克劳福德先生。”
他又转过身向她走来,手里东西满满的,又是传真机,又是公文包。他全神贯注地等她说。
“那些警察知道你是谁。”她说,“他们是看你行事的。”她站着不动,耸耸双肩,摊摊双手,情况就是这样,没错。
克劳福德掂量了一下,还是他那冷冷的样子。
“提醒得很及时,史达琳。现在动手去查那只虫子吧。”
“是,长官。”
她注视着他走开去。一个中年人,身上压着满满的案子;飞来飞去弄得边幅不整;在河堤办案搞得袖口上全是泥;这时正回家去,回家去做他原本在做的一切。
为了他,这时就是把命搭上她也愿意。克劳福德了不起的本事之一就在这里。
第14节
史密森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关门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但克劳福德事先已打过电话,所以有一名保安在等着,让克拉丽丝·史达琳从宪法大街的人口处进了门。
关闭的博物馆内灯调得暗暗的,空气沉寂。只有南太平洋上一位酋长的巨型塑像面对人口处站着,高到微弱的天花板顶灯足以照亮他的脸。
领史达琳进去的是位大个子的黑人,一身史密森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保安人员整洁的装束。他抬起脸看电梯灯时,她觉得这人跟那酋长长得相像。她走了一下神,恍馏之中感到片刻的轻松,仿佛痉挛得到了按摩一般。
在被做成标本的大象上面的第二层,楼面巨大,不对公众开放,人类学部和昆虫学部共同设在这里。人类学家说这儿是四楼,昆虫学家认为是三楼,农业部有几位科学家则说他们有证据证明这是六楼。这老楼有那么许多扩建部分与分支机构,所以也就各说各有理。
史达琳随保安进入迷宫一般的昏暗的走廊,靠墙高高堆放着一木箱一木箱人类学的标本,只有那小小的标签表明其中装的是些什么东西。
“这些箱子里可是成千上万的人哪!保安说,”四万个标本。“
他用手电照着寻找办公室的号码,一边往前走,一边将手电光打着那些标签。
陈列迪雅克人背婴儿的布兜以及迪雅克人用于庆典场合的头骨让位给了蚜虫,他们因此离开人类学部,来到了时代更久远、更有秩序的昆虫世界。这儿,漆成灰绿色的金属箱子成了走廊的墙。
“三千万只昆虫——蜘蛛还不算在内。别把蜘蛛和昆虫混为一谈。保安忠告说,”搞蜘蛛的人会因此冲你直跳脚的。那边,亮着灯的那间办公室。别自己就出来。要是他们不说带你下去,给我打这个分机号码,这是保安室。我会来接你的。“他给她一张卡片后就走了。
她来到了那被做成标本的大象上面高高的圆形大厅陈列室,这是昆虫学部的中心,亮着灯的办公室就在那边。门开着。
“走啊,皮尔奇!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兴奋地在尖叫,”我们走这儿。走啊!“
史达琳在门口停了下来。两个男人坐在实验室的一张桌子边正在下棋。两人都三十岁上下,一个黑头发瘦个子,另一个胖乎乎红鬃毛。他们的全部心思似乎都在棋盘上。是否注意到了史达琳,他们没有表示。是否注意到了那身躯庞大的独角仙正穿行于棋子中间慢慢爬过棋盘去,他们也没有表示。
接着就是这独角仙爬过棋盘的边缘去了。
“走啊,罗顿!瘦个子即刻说。
胖子动了他的象,立刻将独角仙调头,让它开始朝另一个方向再吃力地爬回。
“如果独角仙只抄近路不绕弯,那时是不是就可以结束了呢?”史达琳问。
“那当然是结束了。”胖子大声说道,头都没抬。“那当然是结束了。你怎么玩?你是叫他爬完整个棋盘吗?你跟谁玩,树懒吗?”
“特工克劳福德打电话交待的标本在我这儿。”
“不能想象我们怎么没有听见警笛声!胖子说,”我们一晚上都在这儿等着给联邦调查局鉴定一只虫子。我们只搞虫子,没有人说到什么特工克劳福德的标本。他的标本他应该私下里给他的家庭医生看。走啊,皮尔奇!“
“你们要例行的一整套公事我愿意换个时间来请教,”史达琳说,“可这事儿紧急,所以我们还是现在就做吧。走啊,皮尔奇!”
黑头发的那位扭过头来看看她,见她拿着个公文包斜靠在门框上。他把独角仙放到一只箱子里的什么烂木头上,再用生菜叶盖好。
他站起来以后个子还是蛮高的。
“我叫诺伯尔·皮尔切”他说,“这位是艾伯特·罗顿。你要鉴定一只昆虫?我们乐意为你效劳。”皮尔切有一张长长的和善的脸,可他的黑眼睛却有点像巫师的眼,两只生得也太靠在一起,其中一只还有点斜视,会单独去捕捉光线。他没有主动要握手。“你是……”
“克拉丽丝·史达琳。”
“我们看看你的东西。”
皮尔切拿起小瓶子对着灯光看。
罗顿也过来看。“哪儿发现的?是你用枪打死的吗?它的妈咪你见着了吗?”
史达琳想到,要是用胳膊时在罗顿下巴的铰合部猛地给他来一下,对他又有多少好处。
“嘘一一一”皮尔切说,“告诉我们你这是在哪儿发现的?它是不是附在什么东西上一一一嫩树枝啦或者叶子上一一一还是在土壤里?”
“我知道了,”史达琳说,“还没有人跟你们说起过。”
“主任请我们晚上等着不要睡觉,给联邦调查局鉴定一只虫子。”皮尔切说。
“是命令我们。”罗顿说,“命令我们晚上等着不要睡觉。”
“我们一直都在为海关和农业部做鉴定。”皮尔切说。
“可也不是在深更半夜。”罗顿说。
“我需要告诉你们牵涉到一桩犯罪案的几件事儿。”史达琳说,“只有你们保守秘密直到破案我才可以对你们说,这很重要,意味着几条人命,而我也不光是说说而已。罗顿博士,你能不能郑重地跟我说你会尊重机密?”
“我不是博士。还得要我签什么保证吗?‘”你言而有信就用不着。这标本如果你们要留下倒是得签,就这样。“”我当然会帮你的啦。我并不是不关心。“
“皮尔切博士?”
“是真的。”皮尔切说,“他并不是不关心”
“保密?”
“我不会说。”
“皮尔奇也还不是博士呢。”罗顿说,“我俩是同等教育程度。可你注意他是怎样由你去那么喊他的。”罗顿将食指的指头放在下巴上,仿佛是去指他那审慎而有远见的表情。
“把一切详细的情况全都告诉我们。在你看来也许是无关的东西,对专家可能就是至关重要的信息。”
“这只昆虫被发现时是卡在一名凶杀案被害人的软胯后头的。我不知道它怎么跑那里头去了。她的尸体在西弗吉尼亚的艾尔克河中,死了没有几天。”
“是野牛比尔干的,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了。”罗顿说。
“你在收音机里没听到关于这昆虫的事吧?”史达琳说。
“没有。但他们说到了艾尔克河一一一你今天就是从那儿来的吗?就因为这才来这么迟?”
“是的。”史达琳说。
“你一定累了,要点咖啡吗?”罗顿说。
“不要,谢谢。”
“水呢?”
“不要。”
“可乐?”
“我不想喝。我们想知道这个女人是在哪儿被劫哪儿被杀的。我们指望这虫子有个什么特别的栖息地,或者限于某个生长区,你们知道,或是只睡在某种树上——我们想知道这昆虫是从哪儿来的。我请你们保密是因为——假如犯罪人是有意将昆虫放那儿的——那么,这一事实就只有他知道,我们也就可以利用这事实来排除假供节省时间。他至少已杀了六个人了,我们的时间快耗完了。”
“你觉得此时此刻我们在这儿看这虫子,他那儿会不会又扣着个别的女人呢?罗顿盯着她的脸问。他双眼瞪得大大的,嘴巴张着。她看得见他嘴里的东西,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一点别的东西。
“我不知道!实在带点儿尖叫声,”我不知道。“她又说一遍,以便听起来不那么刺耳。”一有可能他会再干的。“
“这么说我们要尽快动手。”皮尔切说,“别担心,干这个我们是行家,你不可能找到比我们更好的好手。他用一把细镊子将那褐色的东西从瓶子里取了出来,放到灯底下的一张白纸上,然后摆动一把放大镜在上面照它的一条前臂。
这只昆虫长长的,形状像一具木乃伊。它包裹在一个半透明的外壳里,轮廓外形大致像一具石棺。肢、尾等附属器官紧紧地裹贴在体上,像是刻出的浅浮雕。那小小的脸看上去很聪慧。
“首先,这东西一般说来不寄生于户外的尸体上,而且除非偶然也不会到水里去。”皮尔切说,“我不知道你对昆虫熟悉的程度如何,也不知道你想了解到什么地步。”
“就假设我一无所知。我想请你把整个情况都告诉我。”
“好。这是一个蛹,一只正在转化的还没有发育完全的昆虫——那茧包裹着它,它就在其中由幼体变成成体。”皮尔切说。
“是被蛹吗,皮尔奇?”罗顿皱皱鼻子将眼镜往上动了动。
“是,我想是的。要不要从书架上把朱氏关于未成年昆虫的书拿下来看看?行,这是一只大昆虫,还处在蛹的阶段。比较高级一点的昆虫大多数都有蛹这么一个阶段。有不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冬天的。”
“查书还是查看,皮尔奇?罗顿说。
“我要查看。”皮尔切将标本挪到显微镜镜台上,手里拿了根牙医用的探针,俯身向下对着显微镜。“我们开始查啦:头背区没有明显的呼吸器官,中胸及腹部几处有气门,咱们就从这儿开始。”
“嗯哼。”罗顿一边说一边翻着一本小册子的书页。“是功能性上颚?”
“不”。
“腹部正中面下咖一对外颚叶?”
“对,对。”
“触角在哪儿?”
“邻近翅缘正中。有两对翅膀,下边的一对被完全遮盖住了,只有底下腹部三节可以自由活动。小尖尖的臀棘——我说是鳞翅目昆虫。”
“这儿就是这么说的。”罗顿说。
“这个科包括蝴蝶和飞蛾,覆盖的区域很广。”皮尔切说。
“翅膀要是受过浸泡就费事了。我去拿参考书来。”罗顿说,我估计我走开后是没办法不让你们对我说三道四的“
“我估计不会。”皮尔切说,“罗顿人还是不错的。”罗顿一离开房间,皮尔切就对史达琳说。
“我相信他一定是不错的。”
“你现在是相信了。皮尔切似乎乐了,”我们一起上的大学本科,同时拼命干,竭力争取获得任何形式的研究生奖学金。他得到了一笔,可是得下一口矿井坐着等质子放射性衰变。他是在黑暗中呆的时间太长了,人还是不错的,你只要不提到质子衰变的事。“
“我会尽量绕开这话题的。”
皮尔切从明亮的灯光下转过身来。“鳞翅目昆虫是很大的一个科,可能有三万种蝴蝶十三万种蛾子。我想把蛹从虫茧里取出来——要想逐渐缩小范围我必须得这么做。”
“好吧。你能使它完好元损吗?”
“我想可以。瞧,这只虫死之前曾借助自身的力想破壳出来。就在这儿,它已经在虫茧上弄出一道不规则的裂口来了。这可能要花上一点工夫呢。”
皮尔切将壳子上那道自然的裂口抹开,小心舒缓地取出了昆虫。那一坨翅膀被水浸泡过,要将它们摊展开来犹如摊展一团潮湿的擦脸纸巾。看不出来是什么花纹图案。
罗顿拿着书回来了。“准备好了吗?”皮尔切说,“欧,前胸股节被遮住了。”
“上唇的侧突呢?”
“没有上唇侧突。”皮尔切说,“请你把灯关掉好吗,史达琳警官?”
她等皮尔切的笔形手电亮了之后,才关掉了墙上的开关。他从桌旁退后一点站着,打着手电照那标本。昆虫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奇`书`网`整.理提.供]映照出那条细细的光柬。
“像小猫头鹰的眼。”罗顿说。
“很有可能,可是哪一种呢?”皮尔切说,“请帮我们开一下灯。这是一只夜蛾,史达琳警官——夜蛾。夜蛾有多少种,罗顿?”
“二千六百……有描述的大概是二千六百种。”
“像这么大的可不多,好,你来瞧瞧,我的伙计。”
罗顿那长着红鬈毛的头盖住了显微镜。
“现在我们得去查毛序了——仔细检查一下这昆虫的皮肤,慢慢将范围缩小到一个种类。”皮尔切说,“这罗顿最拿手了。”
史达琳感觉到,这屋子里已流动着一种亲切友好的气氛。
罗顿作出的反应是,和皮尔切就这标本的幼虫期疣突是否排列成圆圈状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这样的争论还一直延续到毛发在腹部的排列问题上。
“一种埃里伯斯·奥多拉夜蛾。罗顿最后说。
“我们去查。”皮尔切说。
他们拿着标本,乘电梯下到被制成标本的大象上面的一层,回到了那堆满灰绿色箱子的巨大的方院。原先这一座大厅已被隔板分隔成上下两层,以便为史密森博物馆收藏昆虫提供更多的空间。他们现已来到新热带区昆虫部,正向夜蛾部走去。皮尔切查了一下他的笔记本,在靠墙的一大堆中一只高及胸部的箱子前停了下来。
“弄这些东西得小心。”他说,一边将那沉沉的金属门从箱子上推落下来搁到地上。
“砸着一只脚你几个星期都得蹦啊蹦的。”
他用一根手指在一层层的抽屉上很快地往下滑,选定一只后拉了出来。
史达琳看到盘子里是保护着的很小很小的卵,毛虫泡在一管酒精里,一只茧已从标本上剥开,那标本与她的很相似,还有就是只成虫——一只暗褐色的大蛾子,翅展差不多有六英寸,毛茸茸的身体,细细长长的触角。
“一种埃里伯斯·奥多拉夜蛾。”皮尔切说,“黑巫蛾。”
罗顿已经在翻书了。“热带物种,秋季有时离群走失至加拿大。”他念道,“幼虫吃洋槐、猫瓣爪等类似植物。产于西印度群岛和美国南部,在夏威夷被认为是害虫。”
操他妈的!史达琳想。“混蛋!她说出了声,”到处都是了!
“可它们也不是所有时候到处都是的。皮尔切低下头。他拽拽下巴。”它们是不是一年两次产卵,罗顿?“
“稍等……是的,在佛罗里达和得克萨斯的最南端。”
“什么时候?”‘“五月和八月。”
“我刚才就在想,”皮尔切说,“你的这个标本比我们这个发育得要稍好些,也比较新。它已经开始破壳要从茧里出来了。产地是西印度群岛,或者也可能是夏威夷,这我能理解,不过这儿现在是冬天。在本国它要等三个月之后才能出壳,除非在温室里才能出现偶然,要么就是有人饲养。”
“饲养?怎么养?”
“放笼子里,在一个暖和的地方,弄些洋槐树的叶子给幼虫吃,一直到它们作茧自闭。
不难养。“
“这是不是一种流行的嗜好?除专业人员研究外,是不是有很多人玩这个?”
“不。主要是昆虫学家,他们想弄到完美的标本。也许有些人搞搞收藏。再有就是丝绸业了,他们倒是养蛾,可不是这一种。”
“昆虫学家一定有期刊和专业性杂志,还得有向他们销售器械的人吧。史达琳说。
“当然,大多数刊物也都能到这里。”
“我扎他一捆给你。”罗顿说,“这儿有几个人私下里订了几份比较小的业务通讯——一直将它们锁着,这些枯燥无聊的东西你就是看一眼,也得给他们两毛五。那些东西我早上才能拿到。”
“我会当心把它们收好的。谢谢你,罗顿先生。”
皮尔切将有关埃里伯斯·奥多拉夜蛾的参考资料复印了一份,连同那只昆虫一起给了史达琳。“我送你下去。”他说。
他们等着电梯,“多数人喜欢蝴蝶讨厌蛾子。”他说,“可蛾子更——有意思,更迷人。”
“它们有破坏性。”
“有些是的,不少是的,可它们生活的方式各种各样,就像我们一样。他们默默地等电梯再下来一层。”有一种蛾,实际还不止一种,是靠吃眼泪而生活的。“他主动提到,”它们只吃或只喝眼泪。“
“什么样的眼泪?谁的眼泪?”
“陆地上大小跟我们差不多的大哺乳动物的眼泪,蛾原来的定义是:”逐步地、默默地吃、消耗或浪费任何其他东西的东西。‘也曾经是个动词,表示毁灭……你一直就在干这事儿吗——追捕野牛比尔?“
“我是在尽我的力。”
皮尔切在上下唇后面转动舌头光了光牙齿,那样子仿佛一只猫在毯子下面拱动着身体。
“你是否也会出去吃点干酪汉堡包,喝点啤酒,或上娱乐场所弄点酒喝喝呢?”
“最近没有。”
“现在是否愿意跟我去来点?不远的。”
“不了,可这事儿完了之后我请客——当然罗顿先生也可以去。”
“那可没有什么当然的。皮尔切说。到了门口,他又说,”但愿你很快就能了了这事儿,史达琳警官。“
她匆匆向着等在那儿的汽车赶去。
阿黛莉姬·马普将史达琳的信件和半块芒滋糖果放在了她床上。马普已经入睡。
史达琳拎着她的手提式打字机来到楼下的洗衣房,她把打字机放到叠衣服的架子上,卷上一组复写纸。在坐车回昆迪可的路上她已经将有关埃里伯斯·奥多拉夜蛾的基本情况在脑子里组织子了,所以很快就打了出来。
接着她将那块芒滋糖果吃了,又给克劳福德写了一份备忘录,建议他们从两方面反复核查:一方面查昆虫学出版物的电脑化邮寄目录;另一方面查联邦调查局已知犯罪分子的档案,查距离绑架地点最近的城市里的档案,还要查大戴德市、圣安东尼奥和休斯敦这些蛾子分布最广的地区里重罪犯和性犯罪分子的档案。
还有一件事,她还得再次提出来:我们问问莱克特医生,他为什么认为凶犯要开始剥人头皮。
她将文件送给值夜班的警官后就倒到了舒适的床上,白日里人的说话声依然在悄悄地响着,比睡在房间对面的马普的呼吸声还要轻细。茫茫的黑幕上,她看到了那只蛾子聪慧的小小的脸。它那双闪光的眼睛曾看到过野牛比尔。
史密森博物馆留给她的是极度兴奋过后的一种巨大的怅惘,从这怅惘里生出了她这一天最后的思绪,也是她这一天的终曲:找遍这个荒诞的世界,这半个此刻己是暗夜的世界,我也一定要将那个靠吃眼泪活着的东西捕获!
第15节
在田纳西州的东孟菲斯,凯瑟琳·贝克·马丁和她最好的男朋友正在他公寓里一边看电视里播放的一部新影片,一边一口口吸着装满了大麻的大麻叶烟筒。插播的商业广告越来越长,间隔却越来越短。
“我饿得慌,你想吃点爆玉米花吗?她说。
“我去拿,把你的钥匙给我。”
“坐着别动。反正我要去看看妈妈是否有电话来过。”
她从长沙发上爬了起来,个子高高的一个年轻女子,骨骼大,肉滚滚,几乎有些笨重,脸蛋儿倒端庄俊美,满头干净的头发。她从咖啡茶几下找到了自己的鞋子,走了出去。
二月的黄昏与其说是寒冷,还不如说是阴冷。从密西西比河飘来的一股薄雾在这大停车区上空齐胸高的地方悬浮着。她看到残月当头,灰灰的;暗暗的,犹如一弯骨白色的鱼钩占举头望去,她感到一丝头晕目眩。她开始穿越停车场,把稳脚步朝二百码以外自己家的前门走去。
那辆褐色的厢式载重汽车就停在她家公寓附近,四周是一些旅宿汽车和拖车,拖车上放着摩托汽艇。她之所以注意到那辆厢式载重车,是因为它很像经常从她母亲那儿给她运来礼物的邮递卡车。
她从那辆车旁边走过时,一盏灯在雾中亮了起来。这是一盏带灯罩的落地灯,立在车后的柏油地上。灯下面是一把填塞得厚厚的扶手椅,上面罩着红花图案的印花棉布,那大红花朵在雾中十分耀眼。两件东西倒像是展览室中陈列着的一对成套家具。
凯瑟琳,贝克·马丁好几次眨眨眼,却继续在走着。她想到虚幻这个词,怪就怪那根大麻叶烟枪。她还好。有人在搬进搬出。进。出。在这斯通亨奇花园住宅区,永远有人在搬来搬去。她公寓里的窗帘动了一下,她看到她那只猫在窗沿上,一会儿把身子弯成弓形,一会儿又用身子的侧面去顶窗子玻璃。
她准备好了钥匙,开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下。一个男人从那汽车的后面爬了出来。借着灯光,她看到这人的一只手上了石膏,手臂用悬带吊着。她进屋将身后的门锁上。
凯瑟琳。贝克。马丁在窗帘那儿来回地看,她看见这男人在想办法将那把椅子放进车子的后部去。他用他那只好手抓牢椅子,再设法用膝盖去顶。椅子翻了下来。他将它扶正,舔舔手指去擦停车场上的脏物沾到印花棉布上的一处污点。
她走了出来。
“帮你一把吧。”她的调子把握得正正好——就是帮忙,没别的。
“你肯帮忙?多谢了。”声音怪怪的,紧张不自然。不是当地口音。
落地灯从底下照着他的脸,将他的五官照扭曲了,可她还是看清楚了他的身体。他穿着一条熨得平平整整的卡其布裤子,上身套着一种羚羊皮衬衫,没扣扣子,露出长着斑斑点点的胸膛。他的下巴和双颊上都没有毛,光滑如女人一般,颧骨上面的两只眼在灯影里仅仅如两颗豆,放射出细细的光。
他也看了看她,对此她很是敏感。只要她一靠近男人,男人们常常会惊讶于她硕大的身材,有些只是不怎么露声色而已。
“好!”他说。
这男人的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叫她厌恶的是,她还注意到,他那件羚羊皮衬衫上两肩及袖子底下还都沾着鬈曲的毛。
把椅子抬到汽车低低的地板上去并非难事。
“咱们把它往前面推,好不好?他爬进车来,搬开一些杂物,有可以推入车底排油用的大扁盆,还有一把叫起棺器的曲柄小摇手。
他们将椅子直往前推到紧挨着车座之后。
“你大概有十四岁了吧?他说。
“什么?”
“请把那很绳子递给我好吗?就在你脚边。”
当她弯下身子去看时,他用石膏夹向她的脑后砸去。她以为是自己的头碰哪儿了,抬起一只手去挡,这时石膏夹却又一次砸了下来,将她的手指砸到了颅骨上;再砸,这次是耳朵后面;一记接一记不停地砸,每一记都并不过重,一直到她跌翻在了椅子上。她滚落到车子的地板上,侧身躺在了那里。
那人稍稍端详了她一会儿,随后即扯下石膏和吊带。他迅速将灯拿进车里,关上了后门。
他拉过她的衣领,惜助手电看她衬衫上的尺码标牌。
“好!他说。
他用一把剪绷带的剪刀从背后将衬衫由下而上剪开,扯下来,再将她的双手反铐。他在汽车的地板上铺上一块搬家具的人用的垫子,然后将她一滚,让她仰躺在上面。
她没有戴乳罩。他用手指戳戳她那一对大乳房,感觉重重的,有弹性。
“好!他说。
她左边的乳房上有个粉红色的吮吸的印子。他舔舔手指去擦那个印子,就像他擦印花棉布上那处污点一样;当轻压之下那一点微红渐渐褪去时,他点了点头,他又滚动她的身子让她俯卧着,用手指分开她浓密的头发检查她的头皮,那石膏夹里垫了东西,没有把她的头皮砸破。
他用两根手指在她的脖子一侧摸了摸脉搏,发现很强劲。
“好啊——!”他说。回他那栋两层楼的房子他还要开很长时间的车,他还是宁可不在这里对她进行野外处理。
凯瑟琳,贝克。马丁的猫看着窗外的车离去,尾灯靠得越来越近了。
猫的身后,电话铃在响。卧室里的机子接了电话,机子上红色的灯在黑暗中闪烁着。[下载TXT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XiAzAiTxT.CoM]
打电话的是凯瑟琳的母亲,一位由田纳西州新选出的美国参议员。
第16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恐怖主义的黄金时期,在处理影响到国会议员的绑架事件时,有关方面采取了适宜的措施:凌晨二点四十五分,负责联邦调查局盂菲斯分局的特工向总部华盛顿报告,参议员鲁丝。马丁唯一的女儿失踪了。
凌晨三点,两辆没有标志的轻型汽车开出了华盛顿分局已萨德点潮湿的地下车库。一辆前往参议院办公大楼,在那里,技术人员在马丁参议员办公室的电话上安置了监听及录音装置;又在离这位参议员办公室最近的投市公用电话上安置了一个3号搭线窃听器。司法部叫醒了参议院精干情报委员会最年轻的委员,让他提供窃听的强制性通告。
另一辆称为“眼球车”;配有单向玻璃及监视装置,它停在弗吉尼亚大街,以便观察西水门的前部一一一马丁参议员在华盛顿的寓所。车里出来两个人,进寓所在参议员的家用电话上安装了监听装置。
贝尔大西洋电讯公司估计,由家庭数字切换系统打出的任何一个索要赎金的电话,平均时间七十秒钟即可查寻出来。
巴萨德点的反应小分队昼夜值班,以防华盛顿地区出现赎金的秘密放置点。他们的无线电程序也改变了,作了强制性加密,为的是将可能出现的赎金秘密放置点保护起来,不叫报道新闻的直升飞机来插手干扰一一一新闻业界这类不负责任的做法虽然极少,可还是发生过。
人质营救小组处于戒备状态,差一点就要动用空中力量了。
大家都希望,凯瑟琳·贝克·马丁的失踪是一起索取赎金的职业绑架事件,这样的可能性为她的生还提供了最好的机会。
没有人提及最坏的可能性。
后来,就在天亮前不久,在孟菲斯,正当一名城市巡警在温切斯特街调查一桩关于有人在闲荡的投拆时,他拦到了一位沿路肩收捡铝制听罐及破烂的上了年纪的人。巡警在他的手推车里发现了一件女人衬衣,前面的钮扣还扣着。衬衣的后背由下而上被剪开,犹如一件丧服。洗衣作标签上是凯瑟琳·贝克·马丁的名字。
清晨六点三十分,杰克·克劳福德正驾车从他在阿林顿的家往南部驶去。这时他车里的电话响了,两分钟内这是第二次响了。
“92240.”
“40,准备接收阿尔发4的信号。”
克劳福德瞥见了一处可以停车的地方,将车开进去,停下来全神贯注地听电话。阿尔发4是联邦调查局局长。
“杰克——凯瑟琳·马丁的事儿你知道了?”
“值夜班的警官刚给我打过电话。”
“那有关衬衫的情况你知道了。跟我说说。”
“巴萨德点已处于绑架一级的戒备状态。克劳福德说,”我希望他们暂时还不要撤除戒备,真要撤除,还望他们保持电话监控。不管衬衫是否被剪,我们还不能肯定就是比尔干的。如果是他人模仿,那人可能会打电话索要赎金。谁在田纳西搞窃听和查寻,我们还是他们?“
他们。州警在搞。他们蛮不错的。菲尔·阿德勒从白宫来电,告诉我总统对此‘密切关注’。这次我们要是搞成了,倒是可以利用一下,杰克。“
“这我倒也想到过。参议员在哪里?”
“正在去孟菲斯的路上。她刚刚同我在家中电话联系过。你可以想象。”
“是的。”克劳福德是在预算拨款听证会上认识马丁参议员的。
“这次她是带着她所有的权势下去的。”
“不能怪她。”
“我也不怪她。”局长说,“我跟她说了我们正在竭尽全力,我们一直是这么做的。
她……她知道了你个人的境况,主动优待提供你一架李尔公司的飞机。就用这飞机——要是有可能夜里就飞回家。“
“好。参议员不好对付,汤米。这事儿要是她想来管,我们可要顶起来了。”
“我知道。要是你别无办法,就全推到我身上好了。我们最多还有几天啦——六天还是七天,杰克?”
“我不知道。要是他发现她的身份后一慌手脚——有可能就把她干了,接着就抛尸。”
“你现在在哪儿?”
“离昆迪可两英里。”
“昆迪可的简易机场能降落李尔飞机吗?”
“可以。”
“给你二十分钟。”
“是,长官。”
克劳福德在电话上按了几个号码后,重又将车开人了车流。
第17节
克拉丽丝。史达琳一夜没能安睡,醒来浑身疼痛、她穿着浴衣,跟着鞋头饰有小动物的拖鞋,肩上搭条毛巾,站着在等进浴室洗澡,浴室是她和马普与隔壁的学生合用的。“收音机里播放的来自孟菲斯的消息惊得她半天没喘过气来。
“噢上帝!她说,”噢,好家伙!;里面真够可以的!;该浴室是被占住了。套上裤权就出来吧,这又不是在训练!她往上一登进了淋浴间,把隔壁的一个邻居惊得目瞪口呆。让过去一点,格雷西,再劳驾你把那肥皂递给我。“
她一边竖着耳朵听电话,一边收拾过夜的行装,又把她那只法医学器具箱放到门口,她确保总机知道她在自己屋子里,早饭也放弃不吃在电话旁守着。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分钟了,依然没有音讯,她就带着器具匆匆赶往行为科学部。
“克劳福德先生四十五分钟前动身去孟菲斯了。秘书甜甜地对她说,”巴勒斯也去了,实验室的斯塔福德是从国家机场出发的“
“昨晚我在这儿留了一份报告给他,他有什么条子留给我了吗?我是克拉丽丝·史达琳。”
“知道,我知道你是谁。我这儿就有三份你的电话号码,而且我想他桌上还有几份。
不,他什么也没给你留,史达琳。那女的看看史达琳的行李。“他打电话进来时要不要我告诉他什么事儿?”
“他有没有在登记卡上留下孟菲斯的号码?”
没有,不过他打电话会用这个号码的。今夭你没有课吗,史达琳?你还在上学吧?“
“有课。是的,我还在上学。”
史达琳进课室时已经迟到了,那个被她逼出淋浴问的年轻女人格雷西·皮特曼更引起了她的不安。格雷西。皮特曼直接就坐在史达琳的后面。到座位的路似乎很长,皮特曼那根舌头在她那毛茸茸的脸皮后面整整绕了两圈儿。最后,史达琳总算得以在全班人中间隐没了下来。
她没吃早饭坐着听完了两个小时的“搜查搜捕中排斥规则除外的诚信承诺,之后才得以到投市式自动售货机上嘟噜噜倒了一杯可乐。
中午她又看了一下信箱看是否有留条。什么也没有。这时她就想到,生活中另有几次也曾想到,极度失意的滋味非常像她孩提对不得不吃的一种叫弗利刺的成药。
有些日子,你醒来时发觉自己变了。对于史达琳,今天就是这么个日子,她知道。昨天她在波特那殡仪馆看到的一切,在她心理上引起了一点小小的结构上的变化。
史达琳曾在一所好学校里学习过心理学和犯罪学。在她的生活中,她曾见到过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世上的东西伸手就被毁。但是,她并没有真正弄明白,而今她是弄明白了:有时候,人这一族类,在一张人脸后面居然能长出这么一个脑子来——其快乐就在西弗吉尼亚波特城那间贴着洋蔷薇墙纸的屋子里瓷台上躺着的一具尸体上!史达琳第一次明白那么一个脑子,比她在验尸时所能看到的任何一样别的范围内的东西都要糟糕。弄明白了这一点,她将永远受着压迫;她知道,除非长出老茧来,否则她的生命将被一点一点慢慢耗尽。
学校的日常生活也没有减轻她的痛苦。整天她都有这样的感觉: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在这地平线以上。她仿佛听到大片隐隐约约的声音,说出事了;那声音犹如来自远处的一个露天体育场。一点点动静的迹象都会叫她心神不宁:三五成群走过走廊的人,头顶飘过的云影,飞机声。
课后,史达琳上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跑,接着再游泳。她一直游到想起那些浮尸,之后再不愿碰水。
她和马普及其他十来个学生在娱乐室看七点钟的新闻。参议员马丁女儿被绑并非头条,而是紧随日内瓦武器谈判之后。
有来自孟菲斯的片子,开头是斯通亨奇花园住宅区的标牌,是透过一辆巡逻车的旋转警灯拍摄的。各媒介正对此事件展开一场宣传战,可因为几乎没有什么新情况可以报道,记者们就在斯通亨奇的停车场相互采访。孟菲斯和谢尔比县当局的人由于还不习惯那一排排的麦克风,都掉头回避,人们推推搡搡,照相机闪闪烁烁,发出尖而长的鬼叫声,音频系统录下的全是噪音;在这一片混乱中,地方当局列举了一条条他们并不知道的消息。摄影师们躬身弯腰,窜前窜后,调查人员一进凯瑟琳·贝克·马丁的公寓或者一离开,他们就退回到小型电视摄像机那儿。
克劳福德的脸在公寓的窗户里闪现了一下,学院的娱乐室里即响起一阵短暂的带挖苦的喝彩声。史达琳嘴角微微一笑。
她不知道野牛比尔是否在看电视,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克劳福德这张脸的,或者,甚至是否知道克劳福德是何许人。
其他人好像倒认为比尔可能也在收看电视。
和彼得·詹宁斯一起在电视直播现场的还有马丁参议员。她单独一人站在她孩子的卧室里,身后的墙上挂着西南大学的三角形校旗,装贴着支持瓦尔·E柯尤特以及平等权利修正案助招贴画报。
她是一个高个子的女人,长着一张刚毅、平平的脸。
“现在我要对正扣着我女儿的那个人说话。”她说。她向摄像机走近了一些,搞得摄像师措手不及,连忙重新调焦。她开口对一名恐怖主义分子说话了;要不是因为这事,她是绝不会对恐怖主义分子说话的。
“你有能力放了我的女儿而不使其受到伤害。她的名字叫凯瑟琳。她很温柔、懂事。,请放了我的女儿,请放了她,别伤害她。这局面是你在控制着,你有力量,是你在掌管着。
我知道你能感觉得到爱和同情。你有能力保护她,使她不至于受到任何可能伤害她的东西的伤害。现在你拥有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向全世界显示你有能力表现出伟大的仁慈,向全世界显示你的大度,能宽以待人甚于世人待你。她的名字叫凯瑟琳。“
马丁参议员的眼睛从摄像机前移开,画面迅速切换到一部家庭录像片上:一名蹒跚学步的儿童,正揪住一头大柯利牧羊犬的毛在那里学走路。
参议员继续往下说:“你现在看到的是凯瑟琳小时候的样子。放了凯瑟琳。不论她在这个国家的什么地方,都放了她,不要伤害她,你会得到我的帮助赢得我的友谊。”
接着是一组静照——凯瑟琳·马丁八岁,抓着帆船的舵柄。船出了水在龙骨墩上,她爸爸在给船体上油漆。还有这位年轻姑娘的两张近照,一张全身,一张脸部特写。
再回到参议员的特写镜头:“我面对整个国家向你保证,无论你什么时候需要,我都会毫不吝啬地给你以帮助。我有很好的条件可以帮助你。我是一名美国参议员。我供职于陆海空三军委员会。我深入参与战略防御行动计划这个大家称作‘星球大战’的太空武器系统。
如果你有敌人,我来打击。如果有任何人骚扰你,我可以让他们住手。你可以在任何时间给我打电话,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我女儿的名字叫凯瑟琳。请向我们显示出你的力量来。“马丁参议员最后说,”放了凯瑟琳,不要伤害她。“
“好家伙,是神气!史达琳说。她颤抖得像一条小猎犬。”老天,真神气!“
“什么?星球大战?马普说,假如外星人正企图从另一颗行星控制野牛比尔的思维,马丁参议员也有能力保护他——是那调调吗?”“史达琳点了点头。许多有妄想倾向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有那种特别的幻觉——异域控制。如果比尔就是这样被控制着的话,也许这一报能够引他出洞。不过这一枪他妈的打得是好,又是她站那儿开的火,不是吗?至少给凯瑟琳又多买到了几天。他们可以有时间在比尔身上再下点功夫、或者也可能没有时间了;克劳福德认为他从绑架到下手的时间可能正变得越来越短。这一招他们可以试试,也可以拭试别的办法。”
“假如他扣的是我的一个女儿,那没有什么办法我是不愿意试的。她为什么不停他说‘凯瑟琳’?为什么一直提那名字?”“她是努力在让野牛比尔把凯瑟琳当一个人看。他们在想,野牛比尔先得视她作非人,先得把她当一件物看,然后才能将她撕成碎片。系列凶犯在监狱的采访中谈起过这一点;有些凶犯谈起过。他们说就像摆弄一个洋娃娃。
“马丁参议员那番声明的背后你看会不会有克劳福德的意思?”
“可能吧,或者也有可能是布鲁姆博士一那不是他吗?”史达琳说。屏幕上出现了一段几星期前就录好的,就系列凶杀这一主题采访芝加哥大学的艾伦·布鲁姆博士的录像。
布鲁姆博士不愿把野牛比尔同弗朗西斯。多勒赖德、加勒特·霍布斯或他经历中碰到的任何别的人作比较。他不愿用“野牛比尔”这个名称。事实上他根本就没说多少,可大家都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他是位专家,而且很可能是唯一的专家,电视网想让大家见一见他的脸。
他们用他的最后这段话作为这次摄像报道的结束:“他每天都面临着可怕的下场,我们没有任何更可怕的结局可以拿来威胁他。我们能够做的是叫他来找我们。我们可以保证他得到友好宽大的处理,而且绝对可以做到说话算话。
“我们不都可以宽宏大量一些吗?”马普说“我自己要不会宽宏大量一点就该死了。花言巧语摆迷魂阵言不由衷放屁话,我算是服了。他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可这样的话、他很可能也吊不了比尔多大的胃口。”
“我可以一段时间不去想西弗吉尼亚那小孩儿,”史达琳说“不想她一次大概也就是半个小时吧,随后又刺在喉咙口了。她指甲上那亮闪闪的指甲油一我还是不要去想这个了。”
马普热衷的东西很多,她想找出一点来让史达琳驱驱郁闷开开心;晚餐的时候,她就将斯蒂夫·王德与埃米莉·迪更生两人的不工整韵诗作了一番比较,结果把在旁偷听的一帮人给迷倒了。
在回房间的路上,史达琳从信箱里一把抓出一张条子,她看到了这样的字:请给艾伯特·罗顿打电话,接着是一个电话号码。“那恰好证明了我的理论。”她对马普说。两人拿着书一屁股坐到了各自的床上。
“那是什么?”
“你碰上了两个小子,对吧?每次都是他妈的那个不该打电话的打电话找你。”
“这我一直都知道。”
电话铃响。
马普用铅笔碰碰鼻尖。“如果是霍特。勃比。劳伦斯,你就跟他说我在图书馆。”马普说,“明天我打电话给他,就这么跟他说。”
来电的是克劳福德,他在飞机上,电话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史达琳,准备两个晚上的行装、一小时后见我。”
她以为对方已经挂了,电话里只有空空的嗡嗡声,可随后声音又忽然一下出现了:“——用不着带那器具箱;光衣服就行。”
“哪儿见你?”
“史密森博物馆。”他还没有按键将话机关掉就已经开始在同别的人说活了。
“是杰克·克劳福德。”史达琳说着将她的包往床上轻轻一扔。
马普从她看着的那本《犯罪程序联邦密码》的上端露出脸来。她看着史达琳打点行装,一只眼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一只漂亮的黑眼睛。
“我不想往你脑子里塞什么东西了。”她说。
“不,你想。史达琳说。她知道对方想说什么话。
法律评论这门课马普是在马里兰大学靠夜里用功通过的。在学院,她的学业成绩在班上排第二位,她对书本的态度纯粹就是要拼命下功夫。
“明天你就该考犯罪程序密码这门课了,两天后还要考体育。你要保证头儿克劳福德明白,只要他一疏忽,你就可能要‘回锅’。不要他一开口‘干得好,史达琳实习生!’你就说‘不胜荣幸!’你得直对着他那张毛糙糙雕塑般的老脸说,‘我指望你亲自负责,保证我不要因为缺课需要去回锅。’明白我说的话吗”
“密码这门我可以补考。史达琳说,一边用牙咬着打开一根条状发夹。
“是欧!没时间学习考不及格,你觉得他们不会叫你回锅?你在和我开玩笑呐?姑娘,他们会把你当一只复活节的死小鸡,从后门的台阶上飘飞出去拉倒。感激的寿命有多长,克拉丽丝!要让他说:不回锅!你的成绩很好。——让他说出来。上课前一分钟你都能迅速地将衣服熨好,这样的室友我是再也找不到了。”
史达琳驾驶着她那辆老平托沿四车道公路稳稳地朝前开,前轮一开始晃动,一小时就要比正常速度慢一英里。热腾腾的汽油味,霉味,底下咋啦咋啦,变速器嘎吱嘎吱。她依稀记起了她父亲的小卡车,记起了同身子扭来扭去的弟弟妹妹一起坐在父亲身边开车的情形,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在她的脑海中回响。
如今,在这夜晚,是她在开着车,冲过溅起的白色的水,车底下发出啪啦啪啦啪啦的声音。她有时间来思考。她的恐惧紧挨在她脖子后头,如呼吸般直往她身上呼;别的近一点的记忆也在她一旁翻滚着。
史达琳非常担心凯瑟琳·贝克·马丁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野牛比尔一旦了解了她的身份,他可能会慌了手脚,他可能会杀了她,然后在喉咙里塞一只虫子将尸体抛掉。
也许克劳福德就是带那只虫子来鉴定的。要她上史密森博物馆来还能有别的原因吗?可是随便哪个特工人员都可以送虫子来史密森博物馆的呀,要是为了这个,联邦调查局一名信使就可以了,而他还让自己收拾两天的行装。
她能够理解克劳福德为什么没有向她解释,因为这一环无线电网络上未作防窃听准备,可不知究竟实在让人受不了。
她在收音机里找到一个全播新闻的电台,等播过天气预报之后又是新闻,可并无用处。
来自孟菲斯的报道只是七点钟新闻的重复。马丁参议员的女儿失踪,她的衬衣后背由下而上被剪开,手段像野牛比尔所为。没有见证人。西弗吉尼亚发现的被害人依旧身份不明。
西弗吉尼亚。克拉丽丝·史达琳记忆中的波特殡仪馆有些东西是坚实而宝贵的。虽然暴露了黑暗,却仍有一些东西是有持久价值的,闪光的,值得保存的。此刻她有意识地来回忆这些东西,发现自己能将它们当护身法宝一样地紧紧抓住,在波特殡仪馆,站在洗槽那儿,她找到了一种令她惊讶令她欣快的力量的源泉——这就是对她母亲的回忆。史达琳通过她的兄弟继承了她已故父亲的光荣,依靠这,她经过岁月的锤打坚强地活了下来;能找到这么一笔丰富的财产,她既惊奇又感动。
她将平托车停放在位于第十号大街与宾夕法尼亚大街的联邦调查局总部的下南,两家电机台的人马已在人行道上准备就绪。灯光照耀卞,记者们看上去整装打扮得有些过头。他们拖着腔站班儿作报这、背景是J埃德加·胡佛大楼。史达琳躲开灯光,走过两个街区,来到史密森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
她看到这座老楼的高处有几扇窗子亮着灯光。半圆形的车道上停着一辆巴尔的摩县警察局的车子。它的后面是一辆新的监控车,克劳福德的司机杰夫就守着方向盘等在那里。见史达琳来了,他对着手机就说话。
第18节
保安将克拉丽丝·史达琳带到史密森博物馆那个大象标本上面的第二层。电梯的门打开,眼前是昏暗的一大片楼面,克劳福德单独一人在那儿等着,双手插在雨的口袋里。
“晚上好,史达琳。”
“你好。”她说。
克劳福德扭过头对她身后的保安说:“这儿起我们自已就可以了,警官,谢谢你。”
克劳福德和史达琳肩并肩沿着一条走廊走着,走廊上码着一盘盘一箱箱的人类学标本。
大花板上亮着几盏灯,不多、当她和他开始耸着庸作沉思状如在校园散步一般时,史达琳意识到克劳福德想把他的六只手搭到她的肩膀上,意识到只要有碰她的可能,他早就这么做了。
她等着他说点什么。终于:她停了下未、也把双手插进了口袋。两人在过道上相对而视,周围是阒寂无声的骨头。
克劳福德将头往后靠在箱子上,从鼻子里深深地呼出一股气。“凯瑟琳·马丁很可能还活着。”他说。
史达琳点了点头,最后一点之后就一直将头低着。也许他觉得,她不看着他,说起话来要容易些。他很沉静,可是有什么东西把他给困住了。一瞬间,史达琳在想会不会是他的妻子去世了?或者,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整天和凯瑟琳伤心的母亲在一起呆着的缘故?
“孟菲斯是个相当大的打击。”他说,“他是在停车场逮着她的,我觉得,没人看到。
她先是进了公寓,随后由于什么原因又出来了。她没打算在外头呆很长时间——她让门半开着,还拨上了保险以防门在她身后锁住。她的钥匙放在电视机上。里面东西、点都没有动。
我觉得她在公寓的时间不长,根本连她卧室里代接电话的机子那儿都没有到。当她的傻蛋男友最终给警察打电话时,那信号灯还依然在闪着。“克劳福德随意让他的一只手落人装着骨头的一只盘子里,又迅速地抽了出来。
“所以现在他是扣着她,史达琳。电视网答应在晚间新闻里不搞倒计时——布鲁姆博士认为搞倒计时会把他惹急了。反正总有一些通俗小报会去这么做的。”
前面有一次绑架,被害人还被活扣着的时候,她那后背由下而上被剪开的衣服就很快被找到了,证实她确为野牛比尔所害。史达琳还记得那些烂报纸头版上那镶了黑框的倒计时读数。一直到了十八天,浮尸出现了。
“所以凯瑟琳·贝克·马丁正在比尔的‘演员休息室’里等着,史达琳,而我们也许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充其量也就这么多了——布鲁姆认为他从绑架到下手的间隔正变得越来越短。”
对于克劳福德,这似乎算是说了一大堆了。引用戏剧界的术语“演员休息室”,听起来总有点瞎扯的味道。史达琳等着他说正题。他说了。
“不过这一次,史达琳,这一次我们可能会有点小小的突破。”
她掀起眉毛仰视着他,带着希望,也带着专注。
“我们又找到一只虫子。你的伙计,皮尔切和那个……那另一位。”
“罗顿。”
“他们正在鉴定呢。”
“虫是在哪里的——辛辛那提?——冷冻室里那个女孩儿身”不“来,我带你去看。我们瞧瞧你怎么看的。”
“昆虫部在另一个方向,克劳福德先生。”
“我知道。”他说。
他们绕过角落来到人类学部的门口。灯光和人声透过毛玻璃传了出来。她走了进去。
屋子中央,一盏雪亮的灯下,三名身穿实验服的男子正在桌子旁忙着。史达琳看不到他们在干什么。行为科学部的杰里·巴勒斯正在他们身后往里看,一边在写字夹板上作记录。
屋子里有一股熟悉的气味。
接着,其中一位穿白衣服的离开桌子把什么东西放到了洗槽里,这时,她确是看得一清二楚。
工作台上的一只不锈钢托盘里是“克劳斯”,那个她在斯普利特城迷你仓库里发现的人头。
“那只虫就是在克劳斯的喉咙里。”克劳福德说,“稍等,史达琳。杰里,你是在和通讯室说话吗?”
巴勒斯正在将写字板上的记录往电话里念。他用手遮住送话口。“是的,杰克,他们正在将克劳斯的照片晾干。”
克劳福德拿过他手中的话筒。“勃比,别等国际刑警组织那边了,找个图像频道现在就将照片发出去,附上医检报告。发往斯堪的那维亚国家,西德、荷兰什么的。一定要说克劳斯可能是一艘商船上的水手,中途偷偷地溜了。提一下他们国家的卫生部门可以要求对颧骨骨折作出解释。就叫它什么好了,说是颧弓吧。务必将两张牙科记录表都寄去,普通的那一张和联邦牙科医院的那张。图表到出来要有一段时间呢,但要强调说那只是一个粗略的估计——那种情况靠颅骨上的缝合是定不下来的。”他把电话又交给了巴勒斯。“你的东西呢,史达琳?”
“在楼下保安室。”
“这虫是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发现的。”他们等电梯的时候克劳福德说,“他们正为巴尔的摩县警验这人头呢。虫子在喉咙里,就像西弗吉尼亚的那个女孩儿。”
“是像西弗吉尼亚那情形。”
“你疏忽了”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大概是今晚七点发现虫子的。我在飞机上巴尔的摩地方检察官就打电话给我了。他们把全部东西克劳斯什么的都送了过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原貌是什么样了。他们还想就克劳斯的年龄听听安吉尔博士的意见,颧骨被他打断时他又是几岁。他们就像我们一样是来向史密森博物馆咨询的。“
“这一点我还得稍微谈一谈。你是说可能是野牛比尔杀了克劳斯?多年以前?”
“似乎很牵强吗?太巧合了?”
“眼下这一刻是的。”
“等会儿你再看看吧”
“是莱克特医生告诉我上哪儿可以找到克劳斯的。”史达琳说。
“是,是他告诉你的。”
“莱克特医生告诉我,他的病人本杰明。拉斯培尔声称自己杀了克劳斯;可莱克特说他认为死因很可能是意外的性窒息。”
“那是他这么说的。”
“你认为莱京特医生可能确切知道克劳斯是怎么死的,既不是死于拉斯培尔之手,也不是因为性窒息?”
“克劳斯喉咙里有一只虫,西弗吉尼亚的那个女孩儿喉咙里也有一只虫,这种事儿我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从未见过,从未读到过,从未听说过,你怎么看?”
“我想是你让我准备两大的行装的。你是要我去问问莱克特医生,对吧?”
“你是他唯一愿意对话的人,史达琳。”说这话时,克劳福德的神情显得非常悲伤。
“我估计你是有思想准备的。”
她点了点头。
“上精神病院去的路上我们再谈。”他说。
第19节
“莱克特医生因谋杀罪被我们逮起来之前曾有很多精神病人向他求医。”克劳福德说,“他为马里兰和弗吉尼亚的法庭以及东海岸上下其他地方的一些法庭都做过大量的精神病评估。他见过不少精神病罪犯。谁知道他会听凭什么将哪个放过去,只是为了好玩吗?那做法只有他自己可能知道了。另外,他在交际中结识了拉斯培尔,而拉斯培尔就在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告诉了他一些情况。也许是拉斯培尔告诉了他谁杀了克劳斯。”
克劳福德和史达琳在那辆监控车后部的转椅里面对面坐着。汽车沿美国95号公路向北三十六英里外的巴尔的摩呼呼疾驶。杰夫坐在驾驶室里,严格奉命加速行驶。
“莱克特主动提出过要帮忙,却没我的份儿。以前我曾得到过他的帮助。他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给我们,倒是上次让人将一把刀捅进了威尔·格雷厄姆的脸。为了好玩儿!
“但是,克劳斯喉咙里有一只虫子,西弗吉尼亚那女孩儿的喉咙里有一只虫子,这我可不能忽视。这种特别的手段艾伦·布鲁姆以前从未听说过,我也没有。你以前碰到过吗,史达琳?有关文件资料我看过之后你也都看过了。”
“从未有过。插其他东西进去倒是有过,可从未放过虫子。”
“先说两点。第一,我们假设莱克特医生确实了解一些具体的情况。第二,我们要记住莱克特找的只是好玩儿。千万别忘了好玩儿这一点。他得要趁凯瑟琳·马丁还活着的时候野牛比尔被逮住。所有的乐趣和好处都在于他是否朝这个方向努力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威胁他一一一他马桶上的座圈没了,书没了。他已经被清洗一空。”
“如果我们就把目前的境况告诉他,再主动答应给他点什么一一一一间可以看到风景的囚室,结果会怎么样?那东西是他主动提出帮忙时要过的。”
“他主动提出的是要帮忙,史达琳。他没有主动提出要透露点秘密。透露秘密就不会给他机会来充分地卖弄自己。你要有点怀疑心。你赞同的必须是事实,听着,莱克特他可不急,他遵循这方法就像是在玩棒球。我们叫他透露点秘密,他要等等,他不会立刻就说的。”
“即使有奖赏也不会说吗?要是凯瑟琳·马丁死了他可什么也捞不到了呀?”
“比方我们跟他说,我们知道他掌握情况,要他透露秘密,他就会等啊演啊,一周又一周,像是尽力在回忆的样子,将马丁参议员的希望吊起来让凯瑟琳送命,接着再去折磨下一位母亲,再下一位,激起人家的希望,总是刚刚差不多要记起来的时候就一一一他就是从这中间获得最大的乐趣,这可比得到一片风景好玩儿。他就是靠这种东西活着的。这是他的营养。
“我不能肯定人是否越老就越智慧,史达琳,不过人确实可以学会以巧妙的方式避免一部分叫人受罪的事儿。就在那边我们就可以想妙计避开一些。”
“这么说一定得叫莱克特医生觉得我们来找他完全是为了得到他的理论和高见。”史达琳说。
“对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为什么不派我进去直接就那么问他呢?”
“坦诚和你说吧,你指挥权在握的话也会这么做的,别的没有一样作用会根长。”
“那么不提克劳斯喉咙里有虫子的事儿,也不提克劳斯同野牛比尔之间的关系。”
“不提。你之所以回来找他,是因为他能预言野牛比尔要开始剥人头皮了,这一点结你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我已公开表明不再用凶,艾伦。布鲁姆也是如此,不过我还让你来是闹着玩玩。你可以主动向他提点特别的优惠待遇——那种玩意儿只有像马丁参议员这么有权势的人才能给他搞到。一定要他相信他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凯瑟琳一死,提供他的优待也就完了。要是那样的的事儿发生;参议员对他根本就没了兴趣。而如果他做不到,那是因为他还不够精明能干知识渊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并不是由于他坚持顽固与我们作对。
“参议员会对他失去兴趣吗?”
最好你要能够说,受宣誓约束从来都不知这问题的答案。“
“我明白了。”看来这样做是瞒着马丁参议员的,这可需要有点胆量。显然、克劳福德是怕受干扰,怕参议员会犯错去求莱克特医生。
“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可如果他不透露自己掌握着特别的消息、又怎么能够充分具体地引我们来查野牛比尔呢?光靠理论和高见他怎么能做得起来?”
“我不知道,史达琳。考虑这事儿他t已经有好长时间了,六条被害者的人命已经被他等掉。
车内的保密电话发出兹兹的响声;克劳福德曾安排联邦调查局总机给他将一连串的电话接通,第一个电话的信号灯已经在闪了。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他分别和自己认识的荷兰国家警察厅及皇家梅乔西的官员、曾在昆,迪学习的瑞典特种警察部门的一名官员、以及担任丹麦政府警察门政要助手的一位私交通了话,还同比利时刑警组织的夜间指挥台突然说起了法语,让史达琳吃了一惊。“每次通话他都强调必须迅速查明无劳斯及某交友的身份。每个管区本来都可以通过中际刑警组织各自的电传向他提供所要求的内容,但是,老朋友们这张网络上机子一直在兹兹地响,他所要求的各管区向他提供的内容也就不能连续多少个小时留存在机子上。
史达琳看得出来,克劳福德之所以选择这辆车是因为其通讯设备——它拥有新的秘密话声明系统——可是在他办公室里干这工作要更方便些。在这儿,笔记本得拿稳了、桌子一点儿大,光线微弱,车胎每次滚过柏油路面的接缝处不弄得人一颠一抛的。史达琳野外的经验不多;可她知道:要一个部门的头头像这样坐着车子轰隆轰隆跑差使是多么的少见。他原本可以用无绳电话向她作一番简单的布置。他没有这么做,她很高兴。
史达琳有一种感觉,这车内的平静和安宁,上头同意给时间让这件使命得以井然有序地进行,这些都是以高昂的代价买得来的。听克劳福德在那儿打电话就证实了这一点。
此时他正在和局长家里通电话。“不,长官。仙们有没有翻过身来找一找?……多长?不,长官。不。不带窃听。汤米,这是我的建议,我坚持这一点。我不想要她带窃听。布鲁姆博士也这么说了。他在欧海尔被搞得一头的雾,事情一弄清楚他就会来的。好。”接着,克劳福德又和他家中值夜班的护士通了电话,话说得像谜似的。说完之后,他朝车子的单向玻璃窗外看了大约有一分钟,一很手指钩着眼镜搁在膝盖上:迎面射来的灯光从脸上爬过,照得他那张脸一览无余,他又将眼镜戴上、转过身来向着史达琳。
“我们有三天的时间来问莱克特。如果得不到任何结果,巴尔的摩方面会给他点苦头吃,直到法庭出来拉架为止。”
“上次给他吃过苦头,可没管用。莱克特医生不怎么吃这一套”
“那一番折腾之后他给了他们什么?一只纸叠的小鸡。”
“纸叠的小鸡,是的。”那只被压扁的纸叠的小鸡还在史达琳的包里。她在小桌子上将它弄平,让它作啄食状。
“我不怪巴尔的摩的警察。他是他们的囚犯。要是凯瑟琳的浮尸出现,他们必须能对马丁参议员说,他们已经尽了全力。”
“马丁参议员人怎么样?”
“顽强好斗却也伤人。她是个精明的女人,见识很广,不好对付,史达琳。你很可能会喜欢她的。”
“关于克劳斯喉咙里那只虫,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和巴尔的摩县警察局凶杀案科会不会保持沉默不走漏风声?我们能不让这事儿上报纸吗?”
“至少三天可以。”
“做到这过去有点难。”
“弗雷德里克·奇尔顿我们不能相信他,医院里任何别的人也都靠不住。”克劳福德说,“奇尔顿要是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你上那儿去奇尔顿肯定得知道,不过你那只是在帮巴尔的摩凶杀案科的忙,想把克劳斯一案结了——和野牛比尔一点关系也没有。”
“要我深夜干?”
“我只能给你这个时间了。我得告诉你,关于西弗吉尼亚那只虫子的事早报上就要登出来了。辛辛那提验尸官办公室走漏了风声,所以那事儿再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一点内部细节莱克特要你可以给他,只要他不知道我们在克劳斯喉咙里也发现了一只虫,告诉他那个细节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我们拿什么同他做交易呢?”
“我正在考虑。克劳福德说完又转过身去打电话了。
第20节
一间很大的浴室,全都贴着白瓷砖,顶上是天窗,裸露的老墙砖上放靠着光滑明洁的意大利出的浴室附件。精巧的梳妆台两旁种着高高的植物,台上摆满了化妆品,淋浴散出的水蒸气在镜子上形成了许多水珠。淋浴间传出哼歌的声音,调门吊得太高了,嗓音听上去很是怪异。这是法兹·沃勒的歌《现金买你臭垃圾》,选自音乐喜剧《不是乱来)。那哼歌的声音时而又忽然变成了唱词儿:“留着你所有的旧报,留着将它们堆成摩天楼一般高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每当出现唱词儿,一只小狗就会在浴室的门上抓搔一阵。
正在冲淋浴的叫詹姆·伽姆,白种男性,三十四岁,身高六英尺一英寸,体重二百零五磅,棕发碧眼,没有显著的特征。他把他的名字念成像是不带“S”的“James”,就是“Jame”。他坚持要这么念。
冲洗过第一遍之后,伽姆用了点德斯贝恩斯搽肤霜。他用双手将搽肤霜往胸脯和屁股上抹;阴部他不愿去碰,就用一把刷碗碟的小拖把去搽。他的腿脚上都有点儿毛茬茬,可他最终觉得那没什么关系。
伽姆用毛巾将自己的身体擦得粉红后又用了一种很好的润肤油。他那可以照及全身的镜子前是挂在横杆上的一帘浴帐。
伽姆用那刷碗碟的小拖把将他的阴茎和睾丸往后一推在两腿之间夹住。他唰一下将浴帐拉到一边站到镜子前,兴致勃勃摆弄一高一低扭屁股的姿势,不去理会因此而引起的阴部的磨擦。
“给我来点效果吧,蜜啊!快给我来点效果吧!他的嗓音天生低沉,可他用的是高音区,还自以为越用越在行了。他用的激素——先是一段时间的普利马林,接着又口服己烯雌酚——对他的嗓音没能起一"下载"TxT" WwW.XiaZaiTxT.Com"点效果,不过倒是使他那开始微微隆起的乳房间的毛变得稍许稀疏了一点。老用电灼除毛把伽姆的胡子给除没了,发际线形同寡妇额前的”V“形发尖、然而他看上去并不像女人,看起来还是个有意要指甲拳脚并用来和人干架的男人模样。
他的行为究竟真的是在愚蠢地企图模仿脂粉气十足的男人,还是一种充满恶意的嘲讽,乍一接触很难讲,而他接触的人都是那种点头之交。
“你会为我——做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那狗就在门上抓搔。伽姆穿上浴衣让狗进去。他抱起这香摈色的小署毛狗,吻了吻她丰满的脊背。
“好一咧。饿了吗?宝贝?我也是的。
他把小狗从一只手臂换到另一手只手臂;开了卧室的门。她扭动着身子要下来。
“稍等啊,甜心。”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捡起床边地扳上的一支迷你14型卡宾枪放到了枕头上。“现在好了。这下就可以了。咱们一会儿就吃晚饭。他把狗放到地板上,将自己的睡衣找了出来。她急吼吼地追着他到了楼下的厨房。
詹姆·伽姆从微波炉里取出三份电视便餐,两份“饿徒”给自己,一份“薄餐”给鬈毛狗。
鬈毛狗贪婪地吃了主菜和甜食,将蔬菜留下了。詹姆·伽姆的两只碟子里只剩下了骨头。
他让小狗出了后门。寒气袭来:他紧紧地拽住浴衣。门开处是一条狭长的光带,他专注地看她蹲在这光带里。
“你还没有拉屎屎呢。好吧,我不看。”可他还是透过指缝偷偷地看了一眼。“欧,棒极了,你这个小丫丫,真是位贵小姐啊,来吧,咱们上床。”
伽姆先生喜欢上床,他一夜要上好几次。他也喜欢起床,在他众多的房间里挑这间或那间黑着灯坐坐,有时什么东西激发了他的兴致,也会在夜间工作个一时半会儿。
他开始关厨房的灯,可又住了手。他想起晚餐吃剩下来的东西,噘起嘴唇,显出审慎而有见地的样子。他收拾起那三份电视便餐的碟子,将桌子抹干净。
楼梯顶头的一只开关可以打开地下室的灯。詹姆·伽姆拿着碟子开始往下去。那只小狗在厨房里叫了几下后用鼻子顶开门,也随他下去了。
“好吧,小傻傻。他一抄手抱起鬈毛狗带着她往下走。她扭动身子,用鼻子去嗅他另一只手中拿着的碟子。”不,不行了,你已经吃够了。“他把她放下来,她紧紧跟在他的身边,穿过那杂乱无序的、多层面的地下室。
在厨房正下面地下室的一间屋子里是一口久已干涸的井。井沿高出沙地地面二英尺,已经用现代的井环护栏和水泥加固过了。原先的木头安全盖还在老位置,很沉,小孩子拎不动。盖子上有扇活门,大小可放下一只桶。活门开着,詹姆·伽姆将他及狗的碟子里那些吃剩的东西刮到了井里。
骨头和那点点蔬菜眨眼就掉进了完全漆黑一片的井里,不见了。小狗坐起身子作乞食状。
“不,不,全没了。”伽姆说,“你现在这样已经太胖了。”
他从地下室的楼梯往上爬,一边悄悄地对他的小狗说,“胖面包,胖面包。”他没有表示是否听到了从那黑洞里回荡出来的喊声,那喊声依然相当的有力,清醒。
“求求你了!”
第21节
晚十点稍过,克拉丽丝·史达琳进入州立巴尔的摩精神病犯罪医院。她只身一人。史达琳本希望弗雷德里克·奇尔顿医生不要在那里,可他还就在办公室等着她呢。
奇尔顿穿着一件带窗格子图案的英式裁剪的运动衫。史达琳觉得那双开的权口及下摆使这衣服的效果看上去像条褶襞短裙。她向上帝希望,他这身打扮并不是为的她。
屋子里他桌前的地上没有铺地毯,只有一张直靠背椅用螺丝固定在地板上。史达琳站在桌旁,空中还悬浮着她打招呼的声音。她闻得到奇尔顿的保湿烟盒边架子上放着的腐臭难闻的雪茄烟味。
奇尔顿医生仔细看完他收藏的富兰克林铸币厂铸造的火车头模型后,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想来杯咖啡吗?脱咖啡因的?”
“不,谢谢。很抱歉晚上打搅你了。”
“你还在想调查那个人头的事儿。”奇尔顿医生说。
“是的。大夫,巴尔的摩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告诉我他们已经跟你约好了。”
“欧是的。我和这儿当局的合作十分密切,史达琳小姐。顺便问一下,你在写文章还是做论文?”
“没有。”
“你有没有在任何专业性刊物上发过什么东西?”
“没有,从来没有过。这只是美国司法部长办公室叫我为巴尔的摩县警察局凶杀案科办的一件差事。我们给他们丢下一桩未了的案子,现在只是帮他们收拾收拾扫扫尾。”史达琳发现她对奇尔顿的厌恶使她撤起谎来比较容易。
“你带窃听器了吗,史达琳小姐?”
“我什么一一一?”
“你有没有带微型录音装置去把莱克特医生的话录下来?警察的行话是、带窃听‘我想你一定听说过?”
“没有。”
奇尔顿医生从他桌子里拿出一台珍珠牌小录音机,啪一下将一盘盒式磁带放了进去。
“那么把这个放你包里去。我复制一盘后到时给你一盒,整理笔记的时候可以用来补充补充。”
“不,我不能那么做,奇尔顿大夫。
“究竟怎么不行呢。巴尔的摩当局一直在请我对莱克特就克劳斯一事所说的每一点情况进行分析。
尽量连哄带骗说服奇尔饭,克劳福德曾跟她说,法院弄条决议我们即刻就能踩着他玩,可那样的话莱克特就会嗅出来。他能像CAT电脑扫描那样将奇尔顿看得透透的。
“美国司法部长认为开始我们还是试着用非正式的途径如果我不让莱克特医生知道而录下了他的话,又给他发觉了,那我们已有的任何一种有效可行的气氛也就完了,真的完了、这一点我想你一定会同意的。”
“他怎么会发觉呢?”
什么别的事儿你都会知道,他就不能看报纸吗?操你妈的蠢货!她没有答他的问题。“如果这事儿有什么进展而他又得以宣誓来作证的话,你将第一个看到材料,我也可以保证你将作为专家证人受到邀请。现在我们只是设法从他身上找一条线索出来。”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和你谈吗,史达琳小姐?
“不知道,奇尔顿大夫。”
他看着桌子后面墙上那每一张吹捧的证书和奖状,仿佛在清点投票结果似的,随后再慢慢地转过身向着史达琳。“你真的觉得你知道你是在做什么4吗?”
“当然知道。”那边还有许多“……吗?”在等着她呢。史达琳路跑得太多了,两条腿都打哆嚏,她不想和奇尔顿斗过来斗过去,到莱克特那里后身上总还得留点精力。
“你现在所做的就是上我的医院来采访却又拒绝让我知道你获得的消息。”
“我是奉命在行动,奇尔顿大夫”我这儿有美国司法部长夜间使用的电话号码,现在你要么同他去谈,要么请让我工作。“
“我在这儿可不是个笨蛋,史达琳小姐,夜里跑这儿来就是开门让人进进出出的。我有一张《冰上假日》的票。”
他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一张”票:就在那一瞬间,史达琳看出了他过的是什么生恬,而他也朋白她看出来了。
“她看到了他那破败的冰箱;独自一人吃饭的地方,放电视便餐的碟子里是一点点面包屑:一堆堆的东西静静地堆在那里好几个月才动一下——她感到他那枯寂生活的苦痛,一笑则是满口的黄牙、除口臭用的是低廉的蹩脚货——她像一揿按钮就将弹簧小折刀弹出一般迅速地反应过来,知道自己不能对他心肠软,不能再同他谈下去,也不能闪避。她凝视着他的脸,微微侧过头;将自己的美貌给他来个亮相。,她以自己已看出了对方的底细这一点为矛,深深地向他刺去。叫他明白。她清楚;他已无法经受得住让这谈话再继续下去了。
“他派一名叫阿朗索的勤务兵送她过去。”
第22节
史达琳随阿朗索穿过精神病院一点一点朝最里边的关押区走去,乒乒乓乓的关门声、尖叫声,多数她能做到充耳不闻,可她还是觉得空气都被这些声音震颤了,压迫着她的肌肤。
这压迫在她身上积起来,仿佛她在水中下沉,下沉,下沉。
接近一帮疯子——她想到凯瑟琳·马丁被绑着,孤零零的一个人;这边呢,一个疯子在呼哧呼哧嗅她身上的气味,一边还在隔着口袋拍打自己的阴茎——这些都激励着史达琳要把这工作干好。但她需要的还不只是坚强的决心。她需要平静、镇定,需要成为最锋利的一柄利器。面对的现实是绝对地需要她加快行动,可她必须耐着性子。如果莱克特医生知道问题的答案,她还得在他卷须一般的缕缕思绪中一点点地找出来。
史达琳发觉自己想起了新闻中片子里看到的凯瑟琳。贝克。马丁小时候的样子,那个在帆船中的小姑娘。
阿朗索按响了最后一道厚重的门上的蜂音器。
“教我们留意什么不留意什么,教我们要镇定。”
“对不起,你说什么?”阿朗索说。史达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出声来了。
他将她交给了前来开门的大个子勤务兵。阿朗索转身离开时,她看到他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
“欢迎你回来!勤务兵说着在她身后将门销插上。
“你好,巴尼。”
巴尼在读一本平装书,他把书卷到他那粗大的食指上以免忘了他读到哪儿了。这是简·奥斯丁的《理智和情感》史达琳拿定主意,她要留意每一样东西。
“你看这灯要怎么样?他说。
囚室之间的走廊上光线昏昏的。靠近尽头的地方她看到明亮的灯光从最后一间囚室照射到走廊的地面上。
“莱克特医生醒着呢。”
“夜里他都醒着——即使关了灯他也醒着。”
“灯原来怎么样还让它们怎么样吧。”
“过去的时候一直走中间,别碰栅栏,知道吗?”
“我想把那电视关了。”电视机已经动过位置了,在最尽头处,在上面对着走廊的中间。有些收容人员侧过头斜靠在栅栏上可以看到这电视。
“当然可以,把声音关了,但你不介意的话图像还是留着,有人喜欢看。要椅子就在那儿。”
史达琳独自一人在这昏暗的走廊上走过去。她没有朝两边的囚室里看。落脚声在她听来似乎很响。别的声音就只有从一间——也许是两间——囚室里传出的像是喉头有水似的打鼾声,还有就是另一间囚室里有人在咯咯咯地轻笑。
以前密格斯那间囚室现在又住进了新的犯人。她看到地上伸着两条长长的腿,头顶枕靠在栅栏上。经过时她看了看。囚室的地面上散落着一摊已撕成碎片的彩色美术纸,一个男人坐在那里。他的脸上一片茫然。电视图像映照在他的眼睛里,流出的口水形成亮晶晶的一条,在他的嘴角与肩膀之间连起了一条线。
她想等到莱克特医生肯定看到她之后再朝他的囚室里看。她走过他的囚室,觉得两肩之间痒痒的,到电视机那儿把声音关掉了。
莱克特医生的囚室是白色的,他又穿着精神病院里白色的睡衣睡裤,牢房里唯一的彩色就是他的头发和眼睛了,再有就是他那张红红的嘴;在一张那么久不见太阳的脸上、那红红的嘴犹如从周围的一片白中过滤出来似的,整个脸部仿佛悬浮在衬衣领子之上。他坐在尼龙网后面的桌旁,尼龙网挡住他使之够不到栅栏。他正在用自己的一只手做模特儿在小摊贩用的那种纸上画素描;她注视着,看到他翻过手来,收拢手指紧紧握住,将前臂的内侧画了下来。他用小手指头当上明暗的擦笔,对一根炭画线条进行加工修饰。
她向栅栏稍稍走近了一点:他抬起了头。史达琳在囚室投下的每一点影子都能流入他的眼睛以及额前那,“V”形发尖。
“晚上好,莱克特大夫。”
他的舌尖露丫出来;两片嘴唇和舌头一样红红的。舌尖在上嘴唇的正中碰了一下后又缩了进去。
“克拉丽丝”
她听出他嗓音中那点像金属器擦刮的沙沙声;本知道他从上次开口说话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了。沉默的声音在一记记地敲着。
“上了一夜学你起迟了。”他说。
“我这就是来上夜课。她说、心想自己的声音再有力一点就好了。”昨天我在西弗吉尼亚——“”你受伤了吗?“
“没有,我——”“你还新贴着一块邦迪创口贴呢,克拉丽丝。”
她这时才想了起来。“在游泳池边上擦伤了,我今天游泳来着。”那邦迪创口贴贴在小腿肚上,裤子遮着是看不见的,他一定是嗅出来了。“我昨天在西弗吉尼亚、他们在那儿发现了一具尸体,野牛比尔最近干的。”“确切地说还不是他最近干的,克拉丽丝”
“再前面一次。”
“对了”
“她的头皮被剥了,正如你预言的一样。”
“我们一边谈,我还是接着画素描你介意吗?”
“不,你请。”
“你查看过遗体了?”
“是的。”
“见过他以前的杰作吗?”
“没有。只看过照片。”
“当时是什么感觉?”
“害怕。接着就忙活儿了。”
“然后呢?”
“震惊。”
“还能正常操作吗?莱克特医生在小摊贩用纸的边缘磨了磨他的炭笔以便把笔尖弄得尖细一点。
“很不错,我操作得很不错。”
“是为了杰克·克劳福德?要不就是他还在出马上阵?”
“他是去了。”
“委屈你一下稍许帮我个忙,克拉丽丝。请将你的头往前垂,就往前垂一点好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再坚持一会儿、谢谢,这下我画到了。你乐意的话就坐吧。在他们发现她之前你把我说的话告诉杰克·克劳福德了?”
“是的。他很不以为然呢。”
“那他见到西弗吉尼亚那具尸体之后呢?”
他同他那位主要的专家谈了,那位来自大学      “”艾伦·布鲁姆。“
“对。布鲁姆博士说,野牛比尔是在实现报纸制造的一种人格面貌,就是那些庸俗小报玩弄的野牛比尔要剥人头皮的事儿。布鲁姆博士说,谁都看得出来那样的事儿就要发生。”
“布鲁姆博士料到这事儿要发生了吗?”
“他说他料到了。”
“他料到事情要发生,可他秘而不宣。我明白了。你怎么看克拉丽丝?”
“我说不准。”
“你学过一点心理学,一点法医学,两者交汇处你可以找寻找寻,不是吗?逮到点什么了吗,克拉丽丝?”
“现目前为止进展还是相当慢。”
“关于野牛比尔你学的这两门课是怎么说的?”
“据书上的说法,他是个性虐待狂。”
“生活复杂多变,哪是书本能抓得住的,克拉丽丝;愤怒表现为欲望,狼疮说成了荨麻疹。”莱克特医生右手画左手画完了,又将炭笔换到左手开始画右手,画得还就一样好。
“你是指布鲁姆的书吗?”
“是的。”
“你在里面查找了我的情况,是吗?”
“是的。”
“他是怎么描述我的?”
“明知自己在犯罪却毫不在乎的精神变态者,纯粹同社会作对。”
“你能说布鲁姆博士永远是正确的吗?”
“我自觉看法受其影响,这影响还有待慢慢消退呢。”
莱克特医生微微一笑,露出了他又小又白的牙。“每个方面我们都有专家,克拉丽丝。
奇尔顿医生说,萨米,就是你身后那位,是个得了青春期痴呆症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已不可救药了。他把萨米放在以前密格斯的囚室里,因为他觉得萨米已说过告别人世的话。患青春期痴呆症的人通常什么表现你知道吗?别担心,你说话他听不到的。“
“他们最难治了。”她说,“通常是彻底逃避现实,人格分裂。”
莱克特医生从他那几张小摊贩用纸的中间拿出一样东西放人食物滑送器,史达琳将滑送器拉了过来。
“萨米昨天刚把这东西和我的晚饭一道送过来的。他说。
这是一小片彩色美术纸,上面是彩笔写的字。
史达琳看到:我想会见耶稣我想跟着基督我能跟着耶稣只要我表现真的不错萨米史达琳向右边扭过头朝后看去。萨米一脸茫然地靠着囚室的墙坐着,头斜倚在栅栏上。
“请朗读一下好吗?他听不到的。”
史达琳开始念。“我想去见耶稣,我想跟着基督,我能跟着耶稣,只要我表现真的不错。”
“不行,不行。要像念‘豌豆稀饭烫嘴’那样加强音色。韵律变了,可烈度一样。”莱克特轻轻地抚掌击拍,“豌豆稀饭盛罐,一放就是九天。要强烈,知道不?要有激情。‘我想去见那稣,我想跟着基督。’”
“我懂了。”史达琳说着将那张纸放回了食物滑送器。
“不,你根本什么也没有弄懂。”莱克特医生一跃而起,他那柔软的身体忽然扭得奇形怪状,又弯下来蹲着像个侏儒,又蹦又跳,击掌打拍,声音像探测水下音波的声纳似的鸣叫起来,“我想去见耶稣——一”
萨米的声音犹如豹的一声咳嗽,忽地在她身后轰鸣起来,比吼猴的叫声还响。萨米爬了起来,将脸硬往那栏杆里挤,脸是死灰色,肌肉紧绷着,脖子上青筋暴突:“我想去见耶稣我想跟着基督我能跟着耶稣只要我表现真的不错。”
沉默,史达琳发觉她不知不觉中已站了起来,折叠椅倒在了后面,膝盖上的文件也散落到了地上。
“请坐。”莱克特医生说,身子笔挺,动作优雅,仿佛又成了一位舞蹈演员。他请她坐下,自己轻松落座后用一只手支起下巴。“你根本就没有搞懂。”他又说了一遍,“萨米怀有强烈的宗教狂热。他之所以失望只是因为耶稣来得太迟了。我可以告诉克拉丽丝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吗,萨米?”
萨米捏捏脸的下部后又停住不动了。
“请问可以吗?莱克特医生说。
“嘿嘿嘿嘿。”萨米的声音从手指间传出。
“萨米把他母亲的头放到了特鲁恩公路浸礼教堂的募捐盘里。他们在那里唱‘把你最好的东西献给主’,而这人头就是他拥有的最好的东西。”莱克特隔着她的肩膀说,“谢谢,萨米。一点事儿都没有,看电视去吧。”
这个高大的男人瘫坐到了地上,头靠着栅栏,和原先完全一样。电视图像在他的瞳仁中蠕动着。脸上这时已是三条银白的线,一条口水两行泪。
“好了,现在来看看你能不能说说自己对他的问题的看法,然后我也许会谈谈我自己对你的问题的看法。投桃报李吧。他不在听的。”
史达琳不得不开动脑筋使劲想。“诗由”去见耶稣‘变为’跟着基督‘,“她说,”这儿有个先后顺序,蛮有道理的:前往,到达,跟随。“
“对了。它是直线性上升。我尤其高兴的是他知道‘耶稣’和‘基督’是同一个人。这就是进步。单独一个上帝却同时又是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这样的概念叫人难以调和,尤其对萨米,他没有把握他自己到底是几个人,埃尔特里奇·克利佛给我们说了个‘三位一体油’的说教性寓言故事,我们发现那还是有作用的。”
“他在自己的行为与目标之间看到有一种偶然的联系,这是结构性思维。”史达琳说,“韵的处理也是这样。他没有变得迟钝痴呆——他还在哭泣呢!你认为他是个紧张性精神分裂症患者?”
“是的。你闻到他的汗味了吗?那种山羊特有的气味儿叫反式一3一甲基一2一异己酮酸。记住了,精神分裂症患者就是这味儿。”
“而你又相信他是可以治的?”
“尤其是现在,他正在慢慢脱离僵木昏呆的状态。瞧他的脸,多有光彩!”
“莱克特大夫,你为什么说野牛比尔不是个性虐待狂呢?”
“因为报纸上报道那些尸体上绳索的印子都在手腕上,不在脚踝上。你在西弗吉尼亚那人的脚踝上看到有什么绳索的印子了吗?”
“没有。”
“克拉丽丝,娱乐性的剥人皮都是在被害者倒挂着的状态下进行的,那样被害者头部及胸部的血压时间可以保持得久一些,人在被剥皮的时候就一直有知觉。这你原来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回华盛顿后就去国家美术馆看看提香的《剥马莎斯的皮》,否则他们就要将画送回捷克斯洛伐克了。提香的细节画得真是精彩——看看那帮忙的潘神,提着桶水送来。”
“莱克特大夫,我们这儿碰到了点不同寻常的局面,也有一些很难得的机会。”
“给谁的机会?”
“给你的,如果我们能救下这一位。你在电视上看到马丁参议员了吗?”
“看到了,我看了新闻。”
“对她的那番话你有什么想法?”
“指导有误却也无害。给她出主意的人点子很糟。”
“马丁参议员能量很大,而且决心坚强。”
“说来听听。”
“我想你的洞察力是超凡的。马丁参议员已表示,如果你能帮我们的忙,让凯瑟琳·贝克·马丁不受伤害地活着回来,她就可以帮助将你转入一座联邦监狱,如果能得到一片风景,你也会有的。还会请你来审阅就新病人所作的书面心理评估——换句话说,就是还有一份工作。安全约束措施不放宽。”
“这我不信,克拉丽丝。”
“你应该相信。”
“欧,你我是相信的。但是对于人类的行为,你不懂的还不止是剥人皮通常是如何进行的。你说,一位美国参议员,竟然选择你来作信使,这不是怪事吗?”
“我可是你的选择,莱克特大夫。是你选择了我,同我说话的。你现在是不是又愿意跟别的人说了?要么你可能觉得自己无力帮忙。”
“这话可既无礼又不属实,克拉丽丝。我认为杰克·克劳福德是不会让我得到任何报偿的。……也许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你可以去跟参议员说,可我要办条件绝对必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许我做交易的条件是,你给我透露一条有关你自己的消息。行还是不行?”
“我听听是什么问题。”
“行还是不行?凯瑟琳在等着呢,不是吗?她在听那霍霍的磨刀声吧?你想她会请你做什么?”
“我听听是什么问题。”
“你小时候最坏的记忆是什么?”
史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别那样,快点!莱克特医生说,”我可没兴趣听你那蹩脚透顶的虚构故事。“
“是我父亲的死。”史达琳说。
“跟我说说。”
“他是镇上的一名警察。一天晚上,他撞见了两名正从药店后门出来的窃贼,是痛君子,他一边从自己的小型卡车里往外爬,一边掏那支滑机操作的连发枪却没能完全打开到位,结果被他们击中了。”
“没能完全打开到位?”
“他没能将滑机完全打开。那是支老式的滑机操作的连发枪,莱明顿870型的,弹筒卡在了装弹机里。出现这样的情况枪就射不起来,得拆下来清理一下。我现在想他当时一定是从车里出来时滑机撞着车门了。”
“他当时就被打死了吗?”
“没有。他很坚强,坚持了一个月。”
“你有没有在医院看到他?”
“莱克特大夫——看到了。”
“告诉我你记得的医院中的一个细节。”
史达琳闭起了眼睛。“来了位邻居;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妇女,是位单身女士,她给他背诵了《死亡观》最后一段。我猜想她所知道的要对他说的一切也就是这个了。就这些。我们交易过了。”
“是的,我们交易过了。你一直很坦率,克拉丽丝。我都知道。我想若在私生活中认识你会是件叫人相当快意的事儿。”
“投桃报李嘛。”
“西弗吉尼亚那位女孩儿活着的时候身子是不是很迷人,你觉得?”
“她打扮得很精心。”
“别守着你那份对女性的忠诚来浪费我的时间。”
“她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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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胸部遭枪击。”
“是的。”
“我猜想是扁胸脯。”
“就她那个头儿说,是的。”
“可臀部很大,很宽。”
“是,是的。”
“别的还有什么?”
“有人在她的喉咙里故意塞了一只昆虫——这一点还没有公开。”
“是只蝴蝶吗?”
她一时间没接得上气来,希望他刚才没听到自己的话就好了。
“是只蛾子。”她说,“请告诉我,那你是怎么预料得到的?”
“克拉丽丝,我这就告诉你野牛比尔想要凯瑟琳·贝克·马丁的什么,然后咱们就道晚安吧。目前这条件下,这是我最后的一句话。你可以告诉参议员他想要凯瑟琳的什么,这样她就会想出更有趣的条件来提供给我……否则她就等凯瑟琳的尸体晃晃悠悠浮出水面吧,那时她会明白我原来没有说错。”
“他想要她的什么,莱克特大夫?”
“他想搞一件带奶子的女式背心。”莱克特医生说。
第23节
凯瑟琳·贝克·马丁在地下室地面以下十七英尺的地方躺着。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很响。有时恐惧压迫着她的胸口,仿佛一个设陷阱捕兽的人捕杀一只狐狸。有时脑子还能够思维:她知道自己被绑架了,却又不知道绑架者是谁。她清楚自己不是在做梦;在这绝对的黑暗中,就是眨眼睛弄出的那点点细微声,她都能听得到。
她这时比初恢复知觉时要好一些了。可怕的眩晕基本上没有了,也知道有足够的空气,能辨得出上下,自己身体的位置在何处大致也有点数。
紧贴水泥地面躺着的一侧,肩膀、臀部和膝盖都觉得痛,这一侧就是下。上呢,是那块粗粗糙糙的蒲团,在前面一次叫人头晕目眩的灯照的间歇,她曾在这蒲团底下爬过,脑袋中“突突”的抽痛这时已经消退,真正疼的只有左手的手指。她知道,无名指被打断了。
她身穿一件东拼西凑缝制起来的伞兵服,这衣服穿在她身上很是奇怪。衣服很干净,散发着织物柔软剂的气味。地上也很干净,只有逮她的那个人从洞口刮下来的鸡骨头和一点点蔬菜。别的东西就只有那块蒲团以及一只塑料卫生水桶了;水桶的提手上系着一根细绳,摸上去感觉像是厨房里用的那种棉线绳,黑暗里往上延伸着,一直到她够不着的地方。
凯瑟琳·马丁可以在四周自由地活动,可是没有地方可去。她躺着的地面是椭圆形的,面积大约是8xl0英尺,中间有个小小的排水孔。这是一个带盖的深坑的底部。四周光溜溜的水泥墙壁往上伸展,形成平缓的内向坡。
上面这时响起了声音,要么就是她的心在跳?是上面有声音。声音从头顶清清楚楚地传到她的耳朵里。装着她的这个地下土牢在地下室的位置是在厨房的正下方。这时可以听到走过厨房地面的脚步声和放水的声音,还有狗爪子在油地毡上的抓搔声。随后什么也没有了,直到地下室的灯亮起来,上面开着的饼口才现出一圈微弱的黄光。接着,耀眼的光射进了坑里,这次她就坐起身子让光照着,蒲团放在腿上,等眼睛适应光线之后设法透过手指的缝隙去看一看,下定决心要四下里看个究竟。坑里放下来一盏泛光灯,电线吊着,在上头高处晃荡,她的身影也就随之在她周围摇晃起来。
她身子一缩,忽见她那只卫生便桶动了一下,被提了起来,吊在那根纤细的绳子上朝着灯晃晃悠悠地往上升,一边升还一边慢慢地打着转。她努力想将恐惧吞咽下去,一张嘴压进来大股的气,可还是设法讲出了话。
“我家里会出钱的。”她说,“现金。我母亲现在就会付给你,什么问题也不问。这是她的私人一一一欧!飘下来一片影子落到她身上,只是一块毛巾。”这是她的私人电话号码,号码是202一一一“
“自己洗洗。”
她听到和那只狗说话的也是这个怪异的声音。
又一只水桶吊在一根细绳上放了下来。她闻到了热乎乎的肥皂水的味道。
“把衣服脱了浑身上下洗洗,要不就放水管冲你。”声音越来越弱,只听得他轻轻地对狗说,“是的,这东西要用水管冲,对不,心肝宝贝儿?是的,要用水管冲!”
凯瑟琳·马丁听到地下室上面的地板上传来脚步声和狗爪走路声。灯初次打开时她眼前出现的重影这时消失了。她能看了。到顶部有多高?吊泛光灯的电线结实吗?能不能用这身伞兵服去往上搭?用毛巾钩住点什么?该死的总得做点什么啊!墙是那样的光滑,犹如光溜溜向上伸展的一条隧道。
水泥墙上有一道裂口,离她可以够得着的地方有一英尺,这是她所能见到的唯一的暇疵。她尽最大的力将蒲团紧紧卷起,再用毛巾扎好。她站到蒲团上,摇摇晃晃去够那道裂口。她用手指甲往里抠以保持身体平衡,再吃力地朝上面的灯亮处看。灯光耀眼,她眯起眼睛往其中看。这是一盏带灯罩的泛光灯,荡进坑里仅一英尺,她一只手往上伸直了,离它大约还有十英尺,倒还不如月光起作用,而他又过来了,蒲团在晃,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她在墙上的裂口处乱抓一起,最后还是跳了下来。有个什么东西,片状的,擦过她的脸掉了下来。
穿过灯光伸下来一样东西,是条水管。冰冷冷只是泼溅出一股水来,是个凶兆。
“自己洗洗。浑身上下都洗洗。”
水桶里有一块浴中,水里还浮着一只塑料瓶,装的是昂贵的外国润肤露。
她照办了,手臂和大腿上直起鸡皮疙瘩,乳头发痛,寒气中都皱缩了。她尽可能地往墙壁凑,挨着那桶温热的水蹲下洗了。
“现在把身子擦干,上下搽上润肤露。浑身上下都搽上。”
润肤露因为浸在洗澡水里还是温温的,搽过后潮漉漉,弄得伞兵服都粘到了皮肤上。
“现在把你那些垃圾检起来,地上洗洗。”
这她也照办了,把鸡骨头捡到一块儿,再拾起那些美国豌豆。她把这些东西都放进了水桶,又将水泥上那几点油渍轻轻擦去。靠墙这儿还有点别的什么。原来是从上面裂口飘落下来的那片东西。这是一片人的手指甲,涂满了亮闪闪的指甲油,是被往后一直从指甲根那儿掰下来的。
水桶被拉了上去。
“我母亲会出钱的。”凯瑟琳·马丁说,“什么问题也不问你。她给你的钱足以让你们都富起来。如果是在干什么事业,不论是伊朗还是巴勒斯但,还是黑人解放运动,她也都会出钱支持的。你所要做的一切只是——”
灯灭了。忽然间整个儿一片黑暗。
当她那只系在绳上的卫生便桶落在她身旁时,她“呜——”地一声退缩了一下,她坐在蒲团上,脑子里在飞速地翻腾。现在她相信了,绑架她的人是个单身,美国人,白种。她试图要给他以这样的印象:并不知道他是谁,什么肤色,一起有几个人;因为头上挨了打,她对停车场的记忆也全都消失了。她希望他能相信自己,安全地将她放了。她的脑子在转着,转着,终于,转出了极好的结果:那片指甲,说明这里曾经呆过别的人。一名妇女或女孩儿曾在这里过。她现在在哪儿呢?他对她做了什么呢?
要不是由于震惊和迷乱不知所措,她不会这么长时间才想到这结果的。既是如此,却还是那润肤露让她想起来的,皮肤!这时她明白了扣着她的人是谁!这一明白就像地球上每一件的人的鬼事情一样压上了她的心头。她厉声地尖叫着,尖叫着,钻到蒲团下,又爬起来往上攀,用手指去抓墙,再尖叫,一直到嘴里咳出热乎乎咸滋滋的东西来,双手扑上脸,将粘糊糊的东西揩到手背上,僵挺挺地躺倒在蒲团上,又从头到脚弓曲身子滚到地上,两手往头发里紧紧抓去。
第24节
在破彼烂烂的勤务兵休息室里,克拉丽丝。史达琳将一枚二十五分市当啷一声投进了电话机。她拨通了那辆监控车的电话号码。
“我是克劳福德。”
“我打的是顶级安全病区外面的投市电话。史达琳说,”莱克特医生问我西弗吉尼亚那只昆虫是不是一只蝴蝶。他不肯详谈。他说野牛比尔之所以要凯瑟琳·马丁,是因为,我引他自己的话说是,‘他想搞一件带奶子的女式背心’莱克特医生想和我们做交易。他想要参议员给他提供一个‘更有趣的’条件。“
“是他突然中断谈话的吗?”
“是的。”
“你想他过多久才肯再次开口?”
“我想就下面这几天吧,不过要是我能得到参议员紧急提供的某种条件的话,我还是愿意现在就再去钉他一下。”
“是应该紧急。我们搞清了西弗吉尼亚那女孩儿的身份,史达琳。底特律一个搞失踪人员指纹卡的部门大约半小时前给警方的身份鉴定科打了电话,此人叫金伯莉·简·艾姆伯格,二十二岁,二月七号起就从底特律失踪了,我们正在她的邻里查询以求找到证人。夏洛特斯维尔的医检人员说,她的死不迟于二月十一号,可能还要前一天,十号。”
“他只让她活了三天。史达琳说。
“他的周期越来越短了。我想谁也不会感到惊讶的。”克劳福德的声音很平和,“他绑架凯瑟琳·马丁大约有二十六个小时了。我想要是莱克特能松口,最好是让他在你们下一次谈话时说出来。我驻扎在巴尔的摩分局,是监控车让你和我联系上了。我在离医院两个街区的霍角旅馆给你预备了一间房间,回头你需要的话可以去打个盹儿。”
“他狡猾多疑,克劳福德先生,不相信你真会给他什么好处。他说的那些关于野牛比尔的话,还是我向他提供了自己的私事作为交换条件的。我觉得他提的问题和这案子之间原本上没有任何关联。…你想知道那些问题吗?”
“不。”
“这就是你为什么不叫我带窃听的原因,是不是?你是想如果没有别的人能听到,我谈起来会容易些,更有可能告诉他一些废话来取悦于他。”
“这儿是另外一种可能:史达琳,我如果相信你的判断力会怎么样呢?如果我认为你是我打出的最好的一枪,而我又不想让许多人事后在背地里对你指指戳戳,又会怎么样呢?那样的话我会叫你带窃听吗?”
“不会的,长官。调动手下工作人员的积极性你是出了名的,对不对,”龙虾“先生?”我们可以给莱克特医生提供什么条件?“
“有几样东西我这就派人送过去,我五分钟后到,除非你想先歇口气。”
“我宁可现在就干。”史达琳说,“让他们找一下阿朗索。告诉阿朗索我在8部外面的走廊上同他见面。”
“五分钟后到。克劳福德说。
史达琳在地下深处这间破烂的休息室的油地毡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她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亮色。
我们走在草地或铺着砂砾的小路上时,很难得要着手去作什么心理上的准备;而在没有窗户的地方,在医院的走廊上,在和这间放着破裂塑料沙发和沁扎诺烟灰缸、光秃秃的混凝上墙壁用半截窗帘遮挡着的休息室一样的房间里,我们倒是会提前一点点时间作一番准备的。在像这样的房间里,只有这么一点点时间,我们倒是会来准备一下要做的动作,将它们牢记在心,以便面对厄运遭惊受吓时可以用得着。史达琳不小了,懂得这个;她没有让这间屋子影响她的情绪。
史达琳来回走着。她向空中做手势。“要挺住,姑娘!她说出了声。她既是对凯瑟琳·马丁说,也是在对自己说。”我们总比这个房间要出色,总比这个该死的地方要出色!她高声他说,“无论他在哪儿绑着你,我们总比他要出色。帮帮我!帮帮我!帮帮我!刹那间,她想到了她已故的父母。她在想;他们会对她现在这副样子感到羞耻吗?就这问题,不关别的,没有任何限制性条件,就和我们平时每次问这问题时的方式一样。回答是,不会的,他们不会为她感到羞耻。
她洗了洗脸,走出房间来到了走廊。
勤务兵阿朗索已经拿着克劳福德给的密封好的一包东西在走廊上了,包里装着一张地图和他的指示。她就着走廊的灯很快地看了一下,随后按电钮唤巴尼让她进去。
第25节
莱克特医生靠在桌旁,正在仔细看他的信件。史达琳发现,他不看着她时,自己可以比较轻松地走近那牢笼。
“大夫。”
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说话。信看完之后,他若有所思地坐着,那只长着六根手指的手的大拇指抵着下巴,食指放在鼻子旁。“这东西你怎么看?”他说,一边将文件放入食物滑送器。
这是一封来自美国专利局的信。
“这信是关于我用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造型设计的一只表。莱克特医生说,”他们不肯授我专利,倒建议我给这表面申请个版权。看这儿。“他将画的餐巾大小的一张画放入食物滑送器,史达琳拉了过来。”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在大多数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作品中,两只手都是指在,比方说吧,两点三刻或者最早也是两点差十分的位置,而双脚站在六字上。这只表的表面上,耶稣就被钉在十字架上,你那儿可以看到吧:双臂绕着转动表示时间,就和一般流行的迪斯尼钟表上的指针一样。双脚还是保持在六的位置,而顶部有根小秒针,绕着转动形成光轮。你觉得怎么样?“
这素描从解剖学的角度看质量很好。那头却是她的。
“要缩小到手表大小,许多细节就没了。”史达琳说。
“这倒是,很不幸。不过想想钟看。你觉得没有专利能保险吗?”
“机心你还是要买石英表的一一一不是吗?一一,而机心已经有专利了。我不是很清楚,可我想专利只授予独创性的机械装置,版权才适用于设计。”
“但你又不是律师,对吧?联邦调查局里他们现在再也不用律师了。”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建议。史达琳说着打开了公文包。
巴尼走了过来,她重又合上了公文包。巴尼极其镇定,令她羡慕。他看出是内幕情报不该他知道;他那双眼睛的背后透露出他有很强的领悟力。
“对不起。”巴尼说,“假如你要对付处理的文件材料很多,这儿工具间里有一把一边带扶手桌面的椅子,是学校里那种,给精神病专家用的。要吗?”
一副做学生的形象。要还是不要?
“我们现在可以谈了吗,莱克特大夫?”
医生举起了一只摊开手心的手。
“要,巴尼,谢谢。”
她这时坐好了,巴尼也走开了,很保险。
“莱克特大夫,参议员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条件。”
“好不好要我来定。你这么快就和她说了?”
“是的。她没有什么犹豫的。她能给的一切都在这儿,所以这事儿不能讨价还价。就是这样,全都在这儿,一次性都给你。”她的目光从公文包上往上抬了抬。
莱克特医生,这个有九条命案在身的凶手,将手指搭成尖顶状顶在鼻子下,他凝视着她,两只眼睛的后面是无尽的黑暗。
“如果你帮助我们及时找到野牛比尔,使凯瑟琳·马丁不受伤害被救出,你可以得到以下条件:转入纽约奥内达公园内的退伍军人管理局医院,进那儿的一个小间,可以看到医院四周的树林。最严格的安全防备措施还得要用,会请你帮助评估对一些联邦机构的收容人员所做的书面心理测试,只是那些人员不一定和你同在一个机构。你作评估看不到他们的姓名,不给身份。你可以得到相当数量的书。”她抬起眼睛瞥了瞥。
沉默可以嘲弄人,她等于没说。
“最好的一点,也是最值得重视的一点是:每年中有一个星期,你可以离开医院上这儿。”她将一张地图放人食物滑送器,莱克特医生并没有把滑送器拉过去。
“李子岛。”她接着说,“那个星期里,每天下午你都可以上海滨散步或到海里游泳,监控离你不超过七十五码,不过将是特警监控。完了。”
“我要是不接受呢?”
“或者你还可以在那房间里挂块半截头的窗帘,那样也许会让你感觉好些。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威胁你了,莱克特大夫。我弄来的是一条出路,可以让你见到阳光。”
她没有看他。现在她还不想同他对视,这还不是冲突呢。
“凯瑟琳·马丁会来同我谈谈吗——只谈谈绑架她的人——假如我决定要发表点什么的话?只单独同我谈?”
“可以。这一点可以答应你。”
“你怎么知道?谁答应?”
“我亲自带她来。”
“还要她肯来呢。”
“那我们总得先问问她,对不对?”
他将食物滑送器拉了过去。“李子岛。”
“从长岛那端看过去,北面的那个手指状的就是。”
“李子岛。‘李子岛动物疾病中心(属联邦政府、负责口蹄疫研究)’,上面是这样说的。听起来很迷人。”
“那只是岛上的一部分。那儿有个漂亮的海滨,住处很好。春天里燕鸥上那儿搭窝筑巢。”
“燕鸥。”菜克特医生叹了口气。他把头微微侧向一边,用他那红红的舌头在红红的嘴唇中央搭了搭。“如果我们要谈这个,克拉丽丝,我得先部分得到点什么。投挑报李吧。我告诉你一些,你也告诉我一点。”
“说吧。史达琳说。
她不得不等上整整一分钟他才开口。“毛虫在茧子里变成蛹。后来它出壳了,从它那悄悄变化的空间里出来,变做一只美丽的成虫。你知道什么是成虫吗,克拉丽丝?”
“长了翅膀的成年昆虫。”
“可是还有呢?”
她摇摇头。
“这是精神分析那已经死亡的宗教里的一个术语。成虫,是父亲或母亲的一个形象,从婴儿时候起就埋藏在孩子的潜意识中,与婴儿期的自觉感情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个词来源于古罗马人,他们在送葬队伍中扛着祖先的半身蜡制雕像……就是克劳福德这么迟笨的人,也肯定能从这昆虫的虫茧中看出某种意义来。”
“没什么可以一下就能抓住的,只能对照着叙词索引上那些已知的性犯罪分子,逐个核查昆虫学刊物的订户名单。”
“首先,咱们不要再说野牛比尔了,这是个误导人的名称,与你们想要的那个人没有关系。为方便起见,我们就叫他比利。我把我想的给你说个大概。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虫茧的意义就在于变化。幼虫变成蝴蝶,或者蛾子。比利认为他想变。他在用真的女孩子的皮给自己做一套女孩子的衣服,于是就有了这么些大个儿的被害人——他得搞到合适的材料。被害人的数量暗示,他也许把这看作是蜕化的一组系列。他是在一栋两层楼的房子里干这事儿的,为什么是两层楼原因你找到了吗?”
“有一度他是把她们吊在楼梯上的。”
“不错。”
“莱克特大夫,我在易性痹与暴力之间看不出有任何相关的东西一易性癖者通常是温顺的那一类人。”
“这倒是真的,克拉丽丝。有时你还会发现他们有一种倾向,有手术瘾——从整容来说,易性癖者的要求是很难满足的一可大致也就只能这样了。比利并不是真要改变自己的性别。照这样想下去,克拉丽丝,你离抓住他已经很近了,这你意识到了吗?”
“没有,莱克特大夫。”
“很好。这样你就不会介意跟我说说你父亲死后你身上发生了哪些事。”
史达琳看着扶手桌面上那些刻痕。
“我想这答案不在你那些文件里吧,克拉丽丝。”
“我母亲把我们团在一起有两年多。”
“她做什么呢?”“白天在汽车旅馆当女佣,晚上在咖啡馆当厨子。”
“后来呢?”
“我到蒙大拿我母亲的表姐和她的丈夫家去了。”
“就你?”
“我是老大。”
“镇里对你家一点表示也没有?”
“给了张五百元的支票。”
“怪事儿,怎么没有保险?克拉丽丝,你说是你父亲那滑膛枪的滑机撞上了他那小卡车的车门?”
“是的。”
“他没有巡逻警车?”
“没有。”
“晚上出的事儿?”
“是的。”
“他没有手枪吗?”
“没有。”
“克拉丽丝,他是在夜间工作,开的是辆小型卡车,武器只有一把滑膛枪……告诉我,他皮带上是不是有可能拴了只考勤钟?那一种东西,钥匙被他们死扣在全镇各处的岗位上,你得开车上各处取钥匙,再把钥匙插入钟内,这样镇上的父母官就知道你不在睡觉了。告诉我他是不是拴了这么一只东西,克拉丽丝?”
“是的。”
“他是个巡夜的吧,克拉丽丝?根本就不是什么警察。你一说谎我就会知道的。”
“工种一栏上说他是夜间巡警。”
“那东西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东西怎么样?”
“考勤钟。你父亲被枪杀之后它怎么样了?”
“我记不得了。”
“如果你确实记起来了,告诉我好吗?”
“可以。等等——市长到医院来了,他问我母亲要走了那钟和徽章。她原来还不晓得自己知道这一点,市长穿了一身体闲服,脚上是一双从剩余物资商店买来的海军鞋。这个狗杂种!”投桃报李吧,莱克特大夫。“
“刚才有一霎时你是不是以为那故事是你编出来的?不,要是你编造的,就不会引起你的痛苦了。我们刚才在谈易性癖者的事儿。你说,暴力和破坏性的反常行为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与易性癖之间相互没有什么关系。是这样的。你还记得我们说过的愤怒表现为欲望、狼疮说成是荨麻疹的话吗?比利不是个易性癖者,克拉丽丝,可他自认为是的,他试图改变自己的性别。我猜想他是许多东西都想试试。”
“你前面说,这么想下去我们就快要抓到他了。”
“做变性手术的主要有三个中心: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明尼苏达大学和哥伦布医疗中心。如果他向一家或三家申请做变性手术却又都遭到了拒绝,我是不会觉得奇怪的。”
“他们根据什么拒绝他呢?他会有什么东西暴露出来呢?”
“你反应很快,克拉丽丝,第一个理由将是犯罪记录。这一点就使申请人失去了做手术的资格,除非这罪相对而言并无危害,而且是事关性别辨认的问题;在公开场合穿异性服装啦,就像这一类的事儿。如果他有严重的犯罪记录却撒谎撒成了,那个人品德的鉴定记录上会把他找出来的。”
“怎么找?”
“要把他筛选出来一定得知道怎么找,是吧?”
“是的。”
“你为什么不问布鲁姆博士?”
“我宁可问你。”
“你干这个又能得到什么呢,克拉丽丝?晋级还是加薪?你现在是什么?9级?小小的9级如今能得到什么?”
“说一点吧,可以得到一把进入前门的钥匙。从诊断法上来看,他会怎样暴露呢?”
“你觉得蒙大拿怎么样,克拉丽丝?”
“蒙大拿很好。”
“你喜欢你母亲表姐的丈夫吗?”
“我们不一样。”
“他们怎么样?”
“干活都累坏了。”
“有别的孩子在吗?!”
“没有。”
“你住在哪儿?”
“牧场。”
“牧羊场?”
“有羊有马。”
“你在那儿有多久?”
“七个月。”
“当时你多大?”
“十岁”
“此后你又去了哪里?”
“波斯曼的路德会教友之家。”
“跟我说实话。”
“我跟你说的是实活。”
“你是在绕着真相打转转。要是你累了,我们可以到周未再谈。我自己也相当没劲了,还是更愿意现在谈?”
“现在谈,莱克特大夫。”
“好。一个孩子,离开母亲被送到蒙大拿的一个牧场,一个放羊和马的牧场,思念着母亲,动物却又使她兴奋激动……”莱克特医生摊开双手请史达琳继续往下讲。
“那儿很好,我有自己的房间,地上铺着印地安地毯。他们让我骑马——让我坐在马上牵着她四处转——她的视力不太好。所有的马都有点毛病,不是瘸就是病。有些马是同孩子们一起养大的,早晨我出去搭乘校车时,它们会,你知道的,对我嘶叫两下。”
“可后来呢?”
“我在牲口棚里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那里他们有间小小的马具房。我以为那东西是某种旧帽盔之类的玩意儿。拿下来一看,上面印着‘w,w.格林纳人道宰马器’的字样。它有点像一顶铃铛状的金属帽子,里面顶端有一处是装子弹的,看上去大约是0.32口径的那种。”
“这牧场上要屠宰的马他们也放出去吃草吗,克拉丽丝?”
“是的,放出去。”
“他们就在牧场上宰杀吗?”
“熬胶和作肥料用的就在牧场宰杀,死了之后一卡车可以装上六匹。作狗食的活着拉走。”
“你在圈栏里骑的那匹呢?”
“我们一起跑了。”
“你们跑了有多远?”
“现在我大概就跑到这儿,你给我解释分析清楚那诊断的方法以后我再接着跑。”
“你知道申请做变性手术的男性要经过什么样的检测程序吗?”
“不知道。”
“如果你能从三个中心中的任何一个给我带一份他们的疗程安排表来,那可能会派上用处的,但首先,那一组测试通常将包括韦奇斯勒成人智力量表、房子一树木一人、罗夏测验,自我概念画像、主题理解测验,当然还有明尼苏达多相人格类型测验,加上别的几项测试吧——创于纽约大学的詹金斯测验我想是有的。你是需要点很快就能看明白的东西,是吧?是不是,克拉丽丝?”
“有点很快就能叫人看明白的东西,那是最好啦。”
“咱们看啊……我们假设找的是一名男性,他做测验的方式与真正的易性癖者不同。好吧——我们来看房子一树木一人这个测验。要找并不先画女性形象的这种人。男性易性癖者几乎总是先画女性,而典型的情形是,在他们所画的女性身上,他们十分留意那些装饰物品。他们所画的男性形象很简单,都是老一套——画‘美国先生’的时候有些值得注意的区别——但彼此的区别也不大。
“在画的房子中,要找那种不带有装饰物的表示未来是玫瑰色的画儿——房子外面没有婴儿车,没有窗帘,院子里没有花儿。
“真正的易性癖者画的树有两种——茂盛而摆动的柳树,还有就是有关阉割的主题。那些在画的边缘或纸的边缘被切去的树,象征了阉割的形象,而真正的易性癖者的画里,这些树都充满了生命,树墩上都开着花结着果。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区别。精神错乱的人,你在他们画的树上看到的是恐惧、死气、支离破碎,两者很不一样。这是个很大的区别——比利要是画树,那是很吓人的。我是不是说得太快了?”
“不快,莱克特大夫。”
“易性癖者在画自己的时候,几乎从不把自身画成裸体。不要因为主题理解测验卡上有一定数量的人患妄想思维就受其误导——在常常穿异性服装的易性癖者中间,这是相当常见的;他们与当局之间常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要我总结一下吗?”
“是的,请给我总结一下。”
“你应该设法去搞一份在三家变性中心都遭到拒绝的人的名单。首先检查有犯罪记录而遭拒绝的人——而且这些人当中,好好地去查那些夜间窃贼。在那些试图隐瞒犯罪记录的人中间,要找在儿童时代干过与暴力有关的严重滋扰事件的人,儿童时代就可能被拘留过的人。之后再去查测试材料。你要找的是一名白种男性,很可能三十五岁以下,大个子,他不是个易性癖者,克拉丽丝,他只是自以为是的。他困惑愤怒,因为他们不肯帮他的忙。我想这是我要说的一切,别的等我看了案卷再说。你会把案卷留给我的吧?”
“是的。”
“还有照片。”
“案卷包括照片在内。”
“那么就已经所得你最好赶紧行动吧,克拉丽丝,我们来看看你干得怎么样。”
“我需要知道你是如何——”
“不。别贪心不足了,要不我们下星期再谈。有了点进展就回来。或者,没有进展也回来。克拉丽丝?”
“在。”
“下次你要告诉我两件事。那匹马后来怎样了是一件,另一件是我想知道……你是怎样处理自己的愤怒的?”
阿朗索过来接她。她把记录抱在胸前,低头走着,力图将一切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她急于呼吸到外边的空气,匆匆忙忙出医院时,甚至都没有朝奇尔顿的办公室瞥上一眼。
奇尔顿大夫的灯还亮着,你可以从门底下看到那灯光。
第26节
远远的天际迎来了巴尔的摩铁锈色的黎明,黎明下,防备措施最为严格的病房里骚动起来了。在那从来都不曾黑过灯的里面,新开始的一天叫人有被折磨的感觉,仿佛装在桶里的牡蛎,张着壳,面对着退去的潮水。上帝创造的生灵哭号着睡去,又哭号着醒来。这些大叫大嚷的人在清理他们的喉咙。
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直挺挺地站在走廊的尽头,他的脸离开墙有一英尺。他的身上裹着厚厚的帆布网罩,被紧紧地捆绑在搬家具的人用的一架高高的手推运货车上,好似一只落地大摆钟。网罩里面,他上身穿着约束衣,双腿绑着约束带。脸上戴着曲棍球运动员戴的面罩,这样他就不会咬人;这东西倒和马嚼子一样有效,勤务兵摆弄起来也不那么湿溻溻。
莱克特医生的身后,一名小个子圆肩膀的勤务兵在用拖把拖莱克特囚室的地。一周三次的清扫工作由巴尼监督,同时他也要搜查有没有违禁物品。拖地的人觉得莱克特医生的住处鬼气森森,总是想匆匆了事。巴尼跟在他们后面检查。他每一样都检查,没有一件会疏忽。
处理莱克特医生的事只有巴尼一人在监督,因为巴尼从未忘记他对付的是个什么。他的两名助手在电视上看曲棍球比赛精彩片断的录像。
莱克特医生自己给自己找乐——他肚子里货源广泛,自娱起来一次就可以好几年。无论吓唬还是友好,都不能束缚他的思想,正如弥尔顿的思想不能为物理学所束缚一样。他的脑子是自由的。
他的内心世界里有着强烈的色彩和气味,声音却不多。事实上,他都得稍稍收缩一下神经才听得到已故的本杰明·拉斯培尔的声音。莱克特医生在默默地想,如何将詹姆·伽姆的事告诉克拉丽丝·史达琳?回忆回忆拉斯培尔会有些帮助。以下就是那位胖长笛手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大,躺在莱克特的诊疗床上,对他说的有关詹姆·伽姆的一番话。
“詹姆住在旧金山这家廉价旅馆里,他那间屋子是人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可怕的一间!墙壁的颜色有点像是紫红,嬉皮士年代留下的日辉牌荧光漆涂得到处都是,污迹斑斑,光怪陆离,什么东西全都被毁得一塌糊涂。
“詹姆——你知道,这名儿在他的出生证上实际就是这么拼的,他之所以这么念就是这么来的;尽管这是医院弄出的错,你还就得念‘Jame’,像念‘name’一样,要不他就勃然大怒——他们那个时候就在雇佣廉价的帮手了,这些帮手甚至连一个名字也拼不对。如今的情形就更糟了,进医院简直是拿性命开玩笑!不论怎么说吧,詹姆就这么双手捧着头在那间可怕的屋子里的床上坐着。他被古玩店解雇了,又干起了那种坏事儿。
“我告诉他我实在吃不消他那个样子,当然,克劳斯又刚刚进入了我的生活。詹姆不是真正的同性恋,你知道,只是坐牢期间染上了一点。他什么也不是,真的,只是一种整个儿什么都没有的人,又想满足,所以就发怒。只要他一进门,你总感觉屋子比原先要空荡几分,我的意思是说,他十二岁就将爷爷奶奶给杀了,品性那么暴躁的一个人,你要认为一定有几分气势吧?
“他就这么着,没工作,找到个倒霉的猎物就又干起了那种坏事儿。他经过邮局时就将他以前雇主的邮件骗走了,指望能有点什么可以拿去卖卖。有一件从马来西亚寄来的包裹,或者也就是那一带什么地方寄来的吧,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结果是满满一箱死蝴蝶,就那么散放在里面。
“他的老板将钱寄到所有那些岛上的邮政局长那儿,他们就给他寄上一箱又一箱的死蝴蝶。他用人造荧光树脂将蝴蝶固定做成标本,搞出来的装饰品俗艳得不可想象——居然还好意思称它们是艺术品!蝴蝶对詹姆没什么用,他就将手插进去,心想底下可能会有珠宝——有时候他们会收到来自巴厘岛的手镯——结果弄得手指上全是蝴蝶的粉。什么也没有。他坐在床上,两手捧着头,手上脸上都是蝴蝶的颜色。他己走到了穷途末路,就像我们大家都曾遭遇过的一样。他哭了。他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原来是打开的箔子中的一只蝴蝶,正在挣扎着从茧子里出来,那茧子是被人与死蝴蝶一起扔进箱子里来的。蝴蝶爬了出来。空中飞舞着蝴蝶的粉尘,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也可见粒粒尘埃——你知道当有人忘情地向你描述时,这一切是多么多么的形象生动!他盯着蝴蝶看它拍打着翅膀。这是只大蝴蝶,他说。亮绿灯吧。于是他打开窗子,蝴蝶就飞走了。他说他感觉是那样的轻松,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詹姆找到了克劳斯和我住的那间海滨的小房子,我排练回来,他在那里了。可是我没见到克劳斯。克劳斯不在那儿。我说克劳斯呢?他就说在游泳。我知道那是在撒谎,克劳斯从来不游泳,太平洋里过于风险浪恶。我打开冰箱,嘿,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克劳斯的头就放在桔子汁的后面,脸对着外头。詹姆还给自己做了一件围裙,你知道,用的材料就是克劳斯,他系上身还问我穿着好看不好看。我知道你一定会震惊不己我还会同詹姆再有什么别的来往——你碰见他的时候他是更加反复无常了,我想他觉得你不怕他简直是不可思议!”
然后就是拉斯培尔一生中所说的最后的话:“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为什么不早点把我弄死,要让我长大了来愚弄他们。”
匕首的细柄一转,拉斯培尔的心就被刺穿了,却还想继续跳动,莱克特医生说,“看上去就像在蚁蛉的洞穴中插进了一根麦秆,是不是?”可为时已晚,拉斯培尔已经回答不了了。
每一句话莱克特医生都能回忆起来,他还能回忆起更多的东西。他们在清扫他的囚室,他就想想这些愉快的事来打发时光。
这位医生在默默地想,克拉丽丝·史达琳还是很敏锐的,根据他已经告诉她的情况她就有可能抓到詹姆·伽姆,可这将是场持久战。要及时将他抓获,她还需要更多具体的情报。
莱克特医生觉得很有把握,他看过詹姆犯罪的细节之后,就会有线索自身显露出来——可能会与詹姆杀死祖父母后在少教所接受的工作训练有关。他明天就把詹姆·伽姆的情况告诉她,讲讲清楚,使杰克·克劳福德都能抓住他的意思。明天就把这事儿办了。
菜克特医生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电视也被关了。他感觉到手推运货车在往后倾。在囚室内松绑他的冗长乏味的程序这时就要开始了。松绑他每次都是以这同样的方式。首先,巴尼及其助手将他轻轻地放到床上,脸部朝下,接着,巴尼用毛巾将他的脚踝绑住系到床脚的栏杆上,去掉腿上的约束带,由他的两名配有梅斯催泪毒气喷射器及防暴警棍的助手按住,松开他约束衣背上的搭扣,然后退着走出囚室,按原位拴紧尼龙网锁好栅栏门,让莱克特医生自己再慢慢去解除捆绑在他身上的东西。之后,医生用这些东西换取早餐。自从莱克特医生将那名护士撕裂之后,一直就采用这一程序,事实证明,它对每一个人倒都很合适。
今天,这一程序被打断了。
第27节
装载莱克特医生的手推运货车滚过牢笼门口时轻轻地颠了一下。奇尔顿医生正在这里,他坐在床上,翻检着莱克特医生的私人信函。奇尔顿解下了领带脱掉了外套。莱克特医生可以看到他脖子上挂着某种奖章一样的东西。
“把他弄到马桶边上站着,巴尼。”奇尔顿医生头都没抬他说,“你和其他人到自己的岗上去等着。”
奇尔顿医生看完了莱克特医生和精神病学总档案馆最近的一些来往通信。他将信件往床上一抛,走出了囚室。莱克特医生的目光追着他,他感到他戴着面具的曲棍球面罩的后面有东西闪亮了一下,可莱克特的头没有动。
奇尔顿走到走廊上的学生桌那儿,僵硬地弯下身,从座位底下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收听器。
他把收听器在莱克特医生面罩的眼孔前来回晃了晃,又重新回到床上坐下。
“我原以为她可能是为密格斯的死寻找侵犯公民权的证据呢,所以就听了一下。”奇尔顿说,“我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上一次我想还是那次吧,对我的面审,你给我的全都是迷惑人的回答,接着又在刊物上写文章戏弄我。难以相信,一名收容人员的意见在专业圈内居然会有什么价值,是不是?不过我还在这里,你也还在。”
莱克特医生一言不发。
“沉默了好几年,后来杰克·克劳福德派个女孩子下来你一下就软了,对吧?是什么东西把你给迷住了,汉尼巴尔?是不是她那漂亮结实的脚踝?她头发闪亮的样子?她很靓丽,是吗?孤高而靓丽,是那种像冬天的晚霞一样的女孩儿,我想到她就是这种样子。我知道你已经有些时候没见过冬天的晚霞了,不过我说的是真的,相信我。
“你和她接触的时间只有一天了。之后,巴尔的摩凶杀案科将接管审讯。他们正在那儿给你将一把椅子用螺丝往电休克治疗室的地板上固定呢。为了你的方便,这椅子你可以坐着当马桶;对他们也方便,接通线路就行。往后我是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你还听明白啦?他们知道了,汉尼巴尔。他们知道你完全清楚野牛比尔到底是谁。他们认为你很可能给他治疗过。当我听到史达琳小姐问起野牛比尔的事儿,我觉得很困惑。我打电话给巴尔的摩凶杀案科的一个朋友。他们在克劳斯的喉咙里发现了一只昆虫,汉尼巴尔。他们知道是野牛比尔杀死了他。克劳福德是故意在让你觉得你很精明。你毁了他的门生,克劳福德有多恨你我想你不知道吧。他现在可逮着你了,你现在还觉得自己精明吗?
莱克特医生凝视着奇尔顿的眼睛在固定在他面罩的铁条条上打转。奇尔顿显然是想移去那面罩以便能仔细看看莱克特的脸。莱克特在想,奇尔顿会不会取安全一路,从后面去摘?如果从前面摘,他得伸手绕到莱克特医生的头后去,这样他两条前臂那露着青青静脉血管的内侧就会凑近莱克特的脸。来吧,大夫。凑近点。不,他还是决定不这样做了。
“你还在想你要上某个有窗户的地方去吗?还在想可以上海滨散步可以看到鸟儿?我可不这么想。我给鲁丝·马丁参议员打过电话了,她可是从来都没听说过与你之间有过什么交易。我还得提醒她你是个什么人。克拉丽丝·史达琳她也根本没听说过。这是个骗局。我们得想到女人会给你来点小小的欺诈,不过那事儿也确实叫人震惊,你说不是吗?
“他们把你挤干之后,汉尼巴尔,克劳福德就会指控你藏匿重罪犯。你当然可以依据麦克诺顿原则说精神病人不负刑事责任,但法官却不会喜欢你这么做。你坐等六条人命被杀,法官再也不会对你的安乐有多大的兴趣。
“没有什么窗户,汉尼巴尔。你将坐在一所国家监狱的地上看着装尿布的小车推过,以此度过自己的余生。你的牙齿会脱落,力气也没了,谁也不再见你害怕,出牢房后上佛兰道尔一类的某个地方的病房里去呆呆,年轻的只管把你推来搡去,高兴了就拿你当性对象弄来发泄一通。你所能弄来看的东西只有你自己写在墙上的字。你认为法院会管吗?老的你已经见过了,炖烂的杏子不爱吃也只能哭哭。
“杰克·克劳福德和他那个黄毛丫头呢,他老婆一死,他们就会公开搞到一起。他会打扮得更年轻,弄个两人能一道道遥的什么体育运动参加参加。自从贝拉·克劳福德生病以来,他们就一直关系暧昧,对此,毫无疑问谁都不是傻瓜,都看得出来。他们会得到晋升,一年中一次都不会想到你。克劳福德很可能最后想要亲自来告诉你你会得到点什么。叫你付出更高昂的代价。我肯定他那一番演讲都全都准备好了。
“汉尼巴尔,他没有我了解你。他原以为要是他来请你提供情报,你只会守着不说,以此来折磨那位母亲。”
说来也蛮对就是,莱克特医生考虑了一下。杰克也真聪明——那副苏格兰和爱尔兰混血儿的迟钝外表很是误人。如果你懂得怎么看,他那张脸看去是满脸的疤痕。嗯,也许上面还有余地可以再给他添几道。
“我知道你害怕的是什么,不是痛苦,不是孤独。你无法忍受的是没有尊严,汉尼巴尔,这方面你倒是像一只猫。我以自己的名誉作担保来照管你,汉尼巴尔,我也这么做了。
在我们的关系中没有什么个人考虑,从我这头说是这样。而今我也正在照管着你。
“你与马丁参议员之间根本不曾有过交易,可现在有了,或者说可能会有吧,我已代表你也为了那位姑娘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了。我现在告诉你第一个条件:你要说话只能通过我。只能由我一个人单独发表这事儿的专业报告,也就是我与你进行了成功的会谈。你什么也不能发表。万一凯瑟琳·马丁被救,任何有关她的材料只能由我独得。
“这个条件是不能谈判的。你现在要回答我,这个条件你接受吗?”
莱克特医生暗自笑笑。
“你最好现在就回答我,要不你可以到巴尔的摩凶杀案科去回答。你将获得的条件是:如果你说出野牛比尔的身份,那位姑娘也被及时找到了,马丁参议员一她可以通过电话来证实——马丁参议贯将把你安置到田纳西的毛山国家监狱,巴尔的摩当局对你鞭长莫及。你将在她的势力范围之内,远离杰克·克劳福德。你将呆在防备措施最严密的囚室里,有个窗户可以看到树林子。你会有书。任何户外锻炼都可以,具体细节还得安排考虑,不过她还是听得进意见的。说出他的名字来你立马就可以去。田纳西州警察将在机场将你拘押,州长都同意了。”
奇尔顿医生终于说出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而他甚至还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莱克特医生在面罩后面噘了噘他那红红的嘴唇。警察来拘押。警察不如巴尼精。警察习惯于对付罪犯,倾向使用脚镣和手铐。手铐和脚镣,用把手铐钥匙就打开了。就像我的一样。
“他名叫比利。”莱克特医生说,“其余的我跟参议员说。到田纳西说。”
第28节
杰克·克劳福德谢绝了丹尼尔生医生的咖啡,拿着杯子到护士工作台后面的不锈钢洗槽那里给自己调了一杯沃尔卡塞尔脱兹饮料。什么东西都是不锈钢做的,杯子架、柜台、垃圾筒,丹尼尔生医生的眼镜框。这金属的光芒叫人联想到亮闪闪的医疗器械,在克劳福德的腹股沟部位那一圈引起了一阵明显的刺痛。
在这个像厨房一般的小小的空间里就只有他和这位医生在。
“没有法院的指令是不行的,你不能这么来。”丹尼尔生医生又说了一遍。这次他的话说得很生硬,与他请对方喝咖啡时表现出的友好礼貌形成对照。
丹尼尔生是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性别鉴定科的头儿,他同意天刚亮时见一见克劳福德,那是早在医生们早上查房之前。“对每个具体的案子你都得向我出示一份单独的法院指令,然后我们再来逐个进行反驳。哥伦布医疗中心和明尼苏达大学是怎么跟你说的———样的话吧?我说的对不对?”
“司法部这时正在请他们帮忙呢。这事儿我们得迅速行动,大夫。如果这女孩儿还没有死,他也会很快就杀了她——不是今晚就是明天。然后他再去逮下一个。”克劳福德说。
“即使把野牛比尔同我们这儿处理的问题相提并论一下都是无知的,不公平的,危险的,克劳福德先生。这么比叫我毛发直竖。我们已经费了许多年——还没有完呢一一来向公众说明,易性癖者并非疯子,他们不是性变态者,他们不是怪人,无论你说那是什么吧一一一”
“我同意你的话一一一”
“你等等。易性癖者中暴力事件的发生率与一般百姓相比要低得多。这是一些正派人,他们遇到了真正的问题——非常难以协调的问题。他们理应得到帮助而我们也能够给他们以帮助。我这儿可不会为了什么国家利益而来迫害那些持不同生活态度的人。我们从未侵犯过病人的隐私权,也永远不会。我们最好从这儿谈起,克劳福德先生。”
在他个人的生活中,至今已有好几个月了,克劳福德一直在与他妻子的医生护士建立感情,试图讨好他们以求为她赢得每一丁点儿恩惠和便利。他相当讨厌医生。但这可不是他个人的生活,这是在巴尔的摩,是在干公务。眼下还是讨喜点好。
“看来是我活没有说清楚,大夫。我的过错一一一太早了,我不是个早起的人。整个事情的意思是这样的,我们要找的这个人并不是你的病人。这是某个被你们拒绝的人,因为你们辨别出他不是个易性癖者。我们并不是盲目地就飞到这儿来的——我给你看看他和你们的个人品德鉴定记录中那些典型的易性癖模式相背离具体会表现在哪些方面。这儿是简短列出的一览东西,你们的工作人员可以在被拒绝的人中间找一找。”
丹尼尔生医生一边看,一边用一根手指在鼻子边上揉擦着。他将纸递还给克劳福德。
“这可新颖独创,克劳福德先生。事实上怪诞透顶了,而怪诞一词我可用得不多。我能否问一下,那一纸……推测是谁提供给你们的?”
我想你不会愿意知道这一点的,丹尼尔生大夫。“行为科学部的工作人员,”克劳福德说,“他们咨询过芝加哥大学的艾伦·布鲁姆博士。”
“艾伦。布鲁姆认可了?”
“我们依据的还不光是测试。野牛比尔在你们的记录中显得突出可能还有一个方面一一一他很可能曾企图隐瞒暴力犯罪的记录,或者伪造过别的背景材料。把你们拒绝的那些人的材料给我看一下,大夫。”
丹尼尔生一直在摇头。“检查和面谈的材料是保密的。”
“丹尼尔生大夫,对欺骗与不真实的陈述怎么也要保密呢?犯罪分子都不把他的真实姓名真实背景告诉你,还得你自己去查寻出来,这种情况,你们之间怎么还会是属于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呢?我知道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处理事情有多么周到慎重。你们也曾碰到过这样的案子,对此我很肯定。一心想做手术的人哪儿有手术做就上哪儿去申请,这可无损于做手术的机构或合法的病人。你认为就没有稀奇古怪的人要申请进联邦调查局吗?这种人我们一天到晚都碰得到。一名戴魔牌假发的男子上周就在圣路易斯提出了申请。他那高尔夫球袋里装的是一件自制的像长号一样的简陋乐器,两支火箭,和一顶熊皮做的有帽檐的平顶筒状军帽。”
“你们雇用他了吗?”
“帮帮我,丹尼尔生大夫。时间在一点点吞噬着我们,我们来不及了。我们站在这儿的这一刻,野牛比尔或许就正在把凯瑟琳·马丁弄成这其中的一个样子。”克劳福德将一张照片放到亮光光的柜台上。
“也别来这一套!丹尼尔生医生说,”这么做是孩子气,吓唬人。我曾是个久经沙场的外科医生,克劳福德先生。把照片放回你口袋里去。“
“当然啦,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外科医生看着能受得了。”克劳福德说着将手中的纸杯捏扁,踩了一下废纸篓的踏脚板将盖子打开。“可我认为一名医生不会忍心看着一个生命被毁。”他将纸杯扔了进去,废纸篓的盖子咋嘟一声又恰到好处地盖了下来。“这儿我提出个最好的建议:我不问你要病人的情况,只要你就这些指导原则挑选申请人的申请信息。哪些申请不予受理,你和你的精神病审查委员会处理起来比我要快得多。如果我们通过你们提供的信息找到了野牛比尔,这一真相我将隐瞒不予披露。我可以另找个能够获得同样结果的法子,并按照这法子走过场做做样子,那是为了备案。”
“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作为证人能否受到保护,克劳福德先生?我们会不会重新弄个身份?比方说,把我们改成个什么鲍勃·琼斯学院?我十分怀疑联邦调查局或任何别的政府机关保守秘密能够保很久。”
“事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怀疑。政府机关很笨拙地撒了个谎,又企图悄俏溜脱,这比就照直说实话还要害人。请千万不要用那种方式来保护我们,多谢了!”
“我要感谢你,丹尼尔生大夫,感谢你这一番高论。它们可帮了我的大忙——我这就说给你听你的话怎么帮了我的大忙。你不是喜欢听实话吗?给你试试这个:他绑架年轻妇女,撕下她们的皮。他套上这些皮,穿着它们四处逍遥作乐。我们不想让他再这么干下去了。要是你不尽快向我提供帮助,我将对你采取这样的措施:今天上午司法部将公开请法院出具指令,就说你拒绝提供帮助。我们一天征求两次,在上午和下午的新闻中滚动播出,有充分的时间。有关这个案子司法部每发布一次新闻都会说,我们和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的丹尼尔生医生相处得如何,我们如何在促使他与我们协作。每次只要有关于野牛比尔一案的新闻——凯瑟琳·马丁的浮尸出现了,下一具浮尸出现了,再下面一具浮尸又出现了——我们都会即刻就发布新闻,公开我们与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的丹尼尔生医生合作的状况,还有你那番关于鲍勃·琼斯学院的幽默评论。还有一点,大夫。你知道,健康与人类服务部就在这巴尔的摩。我的脑子正转到合法政策办公室,我想你的脑子可能先就转到那里了,对吧?万一马丁参议员在她女儿葬礼之后的某个时候忽然问起合法政策办公室那边的人这么个问题:你们这儿所做的变性手术是否应该考虑是一种整容手术?要是她提出这个问题,结果会怎样呢?也许他们会抓抓头下结论说,‘是啊;你应该知道,马丁参议员是对的。是这样的。我们认为这是整容手术。’这么一来,这个项目再也不会有资格获得联邦政府的补助,处境不过一家做鼻子整容的诊所。”
“这是在侮辱人!”
“不,这只是说实话。”
“你不要吓唬我,你不要威胁我一一一”
“很好。我既不想吓唬你也不想威胁你,大夫。我只是想要你知道我不是说着玩的。帮帮我,大夫。求你了。‘”你刚才说你们在同艾伦·布鲁姆合作。“
“是的。芝加哥大学一一一”
“我知道艾伦·布鲁姆,我还是愿意跟他作专业上的商讨。告诉他今天上午我就与他联系。中午前我把决定结果告诉你。我对那位年轻女人确实还是关心的,克劳福德先生。对别的人也关心。不过这儿有许多事儿都是问题,虽然它们也应该是重要的,可我认为对于你它们并不那么重要。……克劳福德先生,最近你有没有请人量过血压?”
“我是自己量。”
“你也自己给自己开药吗?”
“这可是违法的,丹尼尔生大夫。”
“不过你有私人医生。”
“是的。”
“发现什么问题要告诉他,克劳福德先生。你要是垮下了对我们大家该是个多大的损失!上午过会儿你就会听到我的答复。”
“要过多长一会儿,大夫?一小时怎么样?”
“一小时”
克劳福德从一楼电梯走出时,他的BP机响了。他的司机杰夫在招手叫他过去,克劳福德快步走向监控车。她死了,他们已发现了她的尸体,克劳福德想着,一把抓过了电话,打寻呼的是局长。消息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可也已经够糟糕的了:奇尔顿一头闯进了这案子,而今马丁参议员出面来干预了。马里兰州的检察总长奉州长指示,已授权将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引渡至田纳西。若要阻止或延缓这一行动,就将动用联邦法院和马里兰行政区所有的力量。局长想叫克劳福德打个电话作出判决,而他现在就要。
“稍等。”克劳福德说。他拿着听筒搁在大腿上朝车窗外看去。二月里,天刚亮,看不到多少有色彩的东西。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多么荒寒。
杰夫开始说什么东西,克劳福德动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莱克特恶魔般的自我。奇尔顿的野心。马丁参议员为她孩子所起的恐惧。凯瑟琳。马丁的性命。拿主意吧!“放他们过去。他对着电话说道。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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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8:36:18 |只看该作者

第3部分

第3部分

第29节
太阳刚刚升起。停机坪上风很大。奇尔顿医生和三名衣着平整挺括的田纳西州警紧靠着站在那里。他们提高嗓门大声说话,以盖过从格鲁曼湾流号飞机打开的门中突然传出的一阵无线电通话声以及飞机旁停着的救护车发动机的空转声。
领头负责的那位州警给奇尔顿医生递过去一支钢笔。纸张被风吹着翻过写字板的一端去,警察不得不将它们翻过来按平。
“我们不能到空中后再做这事儿吗?”奇尔顿问。
“先生,我们必须在实际移交这一刻办理这文件手续。我这是奉命。”
副驾驶在飞机的踏脚板上安牢了活动舷梯。“行了。”他喊了一声。
州警们随奇尔顿医生一起聚集到救护车的后面。他打开后门时,他们紧张了一下,仿佛想到会有什么东西从里边跳出来似的。
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直挺挺地站在他那手推运货车里,身上裹着帆布网罩,脸上戴着曲棍球面罩。巴尼正拿着尿壶给他解小便。
一名警察厌恶地哼了一声。另两位将脸撇过一边去。
“对不起啦。”巴尼对莱克特医生说,重又将门关了起来。
“没关系,巴尼。”莱克特医生说,“我也快解好了,谢谢你。”
巴尼重新整了整莱克特的衣服,然后滚动手推运货车把他推到救护车的后部。
“巴尼?”
“什么事儿,莱克特大夫?”
“长时间以来你一直对我很和气。谢谢你。”
“不客气。”
“下次当萨米处于正常状态时,请你替我和他道声别好吗?”
“一句话。”
“再见了,巴尼。”
这位大个子的勤务兵推开后门,对那几个州警喊道,“接住那边底下,伙计。拿两边。
我们把他放到地上去。慢点。“
巴尼推着莱克特医生将他滚上舷梯进了飞机,飞机右侧有三张座位被拆去了。副驾驶呼啦一下将手推车推到安在地板上的座位架那里。
“是让他躺着飞吗?”一位州警问,“他有没有穿橡皮裤子?”
“你得憋着尿等飞到孟菲斯了,小子。”另一位州警说。
“奇尔顿大夫,能和你说句话吗?”巴尼说。
他们站到飞机外面。风吹起了灰尘和垃圾,在他们周围打着小小的转儿。
“这几位伙计可什么也不知道。”巴尼说。
“那边我会有人帮忙的——有经验的对付精神病人的勤务兵。他现在由他们负责了。”
“你觉得他们会处理好他吗?你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得用无聊单调来威胁他,他怕的只有这个,粗暴对待他不管用。”
“我绝不会让他们那样的,巴尼。”
“他们盘问他时你会在场吗?”
“是的。你可不会。”奇尔顿暗地里又加了一句。
“我可以上那边去把他安顿好,再回这里来上班,不过晚几个小时就是了。”巴尼说。
“你不用再管他了,巴尼。我会在那儿的。我会向他们说明如何处置他,每一个步骤怎么处置我都会说的。”
“他们最好还是留点心。”巴尼说,“他会弄出事来的。”
第30节
克拉丽丝·史达琳在汽车旅馆的床沿上坐着,克劳福德已经把电话挂了,她却还出神地盯着那黑色的电话机看了近一分钟。她头发蓬乱,身上胡乱拥着她那联邦调查局的学员睡衣,短短一觉却是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她感到像是有人在她的腹部踹了一脚。
她离开莱克特医生才三个小时,而离她跟克劳福德一起研究出那一纸特征——他们据此可以去医疗中心核查那些申请——只有两个小时。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在睡觉,弗雷德里克·奇尔顿医生竟然就把事情搞成了一团糟。
克劳福德就要来找她了。她得作好准备,得考虑准备的事儿。
天罚的!天罚的!天罚的!你已经害了她了,奇尔顿大夫!你已经害了她了,厚颜无耻的混帐大夫!莱克特还知道一些情况,而我本来也可以得到的,现在全完了,全完了,一切都白白地就这么完了。凯瑟琳。马丁的浮尸出现时,我一定得叫你去看看她,我发誓我会的。你把事情从我这儿抢了过去。我实在应该采取点什么有用的措施。现在就得行动。现在我能做什么呢?这一刻我又能做什么呢?把身上理理干净吧。
浴室里有一小筐纸包着的肥皂,几管香波和洗液,一个小小的针线包,好的汽车旅馆里人们都能得到这类纪念品。
跨过淋浴间,史达琳一瞬间见到自己八岁时的情形:拿着毛巾、香波和纸包着的肥皂送去给她母亲、母亲在汽车旅馆的房间干清洁工。她八岁时,那个臭烂的镇上,风沙中飞着一群乌鸦,其中有那么一只,它喜欢从汽车旅馆的清洁车里偷取东西。只要是亮色的东西它都取。那乌鸦会等待时机,接着冲到车里在其中的许多理家用品中乱翻乱找。有时,情况紧急,起飞时它一下会将屎拉到干净的亚麻织品上。清洁女工中另有一位向它扔漂白剂;也没有什么用,只是在它的羽毛上斑斑驳驳留下一片片的雪白色。这黑白相间的乌鸦一直盯着克拉丽丝,等着她离开清洁车,把东西送去给她那正在擦洗浴室的母亲。她母亲站在汽车旅馆一间浴室的门当中,她告诉史达琳,史达琳得离开那儿,住到蒙大拿去。她母亲将她手中拿着的毛巾放下,在旅馆的床沿上坐下来把她搂住。史达琳如今依然会梦见那乌鸦,依然看得见它那样子,只是没有功夫去想其中的原因了。她抬起一只手,做出一个嘘声驱赶的动作,接着,仿佛是要为这动作找个理由似的,她那只手就继续向额头伸去,随后再把潮潮的头发光溜溜地往后一抹。
她迅速地将衣服穿好。宽松的长裤、衬衫,还有一件单薄的套头背心。那把短管左轮枪插在煎饼似的薄皮枪套里,紧挨着她的肋骨;身子的另一侧是快速装弹器,斜挂在皮带上。
她那件颜色鲜艳的上装稍需要加点工。衬里上有一条裂开的缝,缝口磨损快要挡到快速装弹器了。她决意要让自己忙碌,忙碌,一直到能冷静下来为止。她找来旅馆里那个小小的纸针线包,将衬里的裂缝粗略缝好。有些探工将垫圈缝进匣克的下摆,那样下摆晃荡衣服就不会缠上别的东西,这,她也得来如法炮制……
克劳福德在敲门了。
第31节
在克劳福德的经验里,女人一生气就显得疯疯颠颠。愤怒把她们搞得毛发直竖,处理色彩七颠八倒,衣服上的拉链都会忘了拉,任何一点不讨喜的特征都得到放大。史达琳打开她那问汽车旅馆房间的门时,神情看上去还算正常,其实她的火正大着呢。克劳福德知道,这下他有可能获得不少关于她的新的真情实况了。
她站在门口,肥皂的芳香和热腾腾的空气朝他扑面而来。她身后床上的被子一起被拉过堆到了枕头上。
“你怎么说,史达琳?”
“我说天罚他,克劳福德先生,你怎么说?”
他扭扭头示意了一下。“拐角处有家杂货店已经开门了,我们去弄点咖啡喝。”
就二月份而言,这个早晨要算是暖和的。东边,太阳还低低的没有升高,他们从精神病院前面走过时,红彤彤的阳光正照在上面。杰夫开着监控车在他们后面慢慢地跟着,车内的无线电台在噼里啪啦地播着音。一次,他把电话递出车窗外交给克劳福德,克劳福德简短地同对方说了几句。
“我能不能以阻挠执法为由起诉奇尔顿?”
史达琳稍稍走在了前面一点。克劳福德看得出,她问过之后下巴的肌肉都凸了出来。
“不,没有用的。”
“如果他已经把她给毁了怎么办?如果凯瑟琳因他而丧命怎么办?我真想扇他的脸!……让我留下来继续办这个案子,克劳福德先生,别送我回学校去。”
“有两点:如果我留你,不是要你去扇奇尔顿的脸,那以后再说。第二,如果我留你的时间过长,你是要被‘回锅’的。要费你几个月的工夫呢!学校对谁都不宽限。我可以保证你还能回去插班,但也就是这点了——会给你留个位置的,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
她把头远远地朝后仰,接着又重新低下来。她走着。“也许向上司提这个问题不礼貌,可我还是想问,你是不是被困住了?马丁参议员会对你下什么手脚吗?”
“史达琳,再过两年我就得退休了。即使我找到了吉米·霍法和在泰勒诺尔去痛药中放毒的凶手民我还是得卸任下台,所以对此不加考虑。”
克劳福德对欲望一向警惕,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做得明智些。他知道,中年人会强烈地渴望智慧,以至于没有智慧也会试图做出有几分智慧的样子,也知道对于一个相信自己的年轻人、这么做又可能带来多么有害的后果。因此,他话说得很谨慎,而且也只说自己知道的事情。
克劳福德在巴尔的摩这条破街上跟她说的这些道理是他在朝鲜时一连多少个天寒地冻的凌晨学得的,那是在一场战争中,她还没有出世。对朝鲜那段经历他略而不谈,因为他还用不着以此来建立自己的威信。
“这是最艰难的时候,史达琳。利用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得到锻炼。现在最艰苦的考验到了一一一不要让愤怒与挫折妨碍你的思维。你能不能控制住局面核心就在这里。浪费时机愚蠢行事带给你的是最坏的结果。奇尔顿这个该死的傻瓜有可能让凯瑟琳马上丢了性命,但也未必。她的机会还在于我们。史达琳,液氮在实验室里的温度是多少?”
“什么?哦,液氮……摄氏零下二百度,大概吧。稍微再高一点就达到沸点了。”
“你有没有用它冷冻过东西?”
“当然啦。”
“我要你现在就将一些东西冷冻起来。把和奇尔顿的纠葛冷冻起来。留好你从莱克特那里得来的信息,感情上的东西冷冻起来。我要你把目光盯住值得追求的目标,史达琳,唯一重要的就是这个。‘为得到一点信息你忙活着,付出了代价,也得到了,现在我们就要来利用它。这信息与奇尔顿搅和这事儿之前相比完全一样有用,要没价值也是一样的没有价值。
只是我们再也不能从莱克特身上获得更多的信息了,很可能是这样。把你从莱克特那儿了解到的野牛比尔的情况拿过来留好,其他的冷冻。浪费的,损失的,你的愤怒,奇尔顿——统统冷冻。等有时间,奇尔顿我们要踢他个两肩夹屁股四脚朝天,现在先冷冻起来推到一边,这样你就能够越过这看到值得追求的目标,史达琳,那便是凯瑟琳·马丁的人命,和野牛比尔的狗命,我们准能逮着他的。把眼光盯住这目标。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我就要你。“
“去弄那些医疗记录吗?”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杂货店的门前。
“不,除非那些科室石墙一面地死挡着我们,我们不得不将记录取走。我是要你去孟菲斯。我们只有指望莱克特能告诉马丁参议员一些有用的情况。但我要你在那儿紧盯着,为的就是以防一一假如他厌烦了不想逗她玩了,也许他会愿意同你说说。同时;我还要你试着找找对凯瑟琳的感觉,比尔有可能怎样才发现她的。你比凯瑟琳大不了多少,她的朋友不愿意跟样子更像警察的人说的事儿或者会愿意跟你说。
“其他的事儿我们也都还在进行之中。国际刑警组织正在忙着鉴定克劳斯的身份。搞清了克劳斯的身份,我们就可以来看一看他在欧洲及加州结交的那些人的情况,他和本杰明·拉斯培尔的罗曼史就是在加州搞起来的。我马上去明尼苏达大学一一一我们在那里出师不利一一一今晚我在华盛顿。现在我来买咖啡,你打个口哨让杰夫把车开过来。四十分钟后你上飞机。”
红红的太阳已经照到了电话线杆的四分之三。人行道依然还是紫罗兰色。史达琳挥手招杰夫过来时,举起的手已经可以被阳光照到了。
她感觉轻松了一些,好了一些。克劳福德确实很棒,她知道,他那个小小的液态氮的问题是对她法医学背景知识的首肯,旨在让她开开心,也是为了唤起她那根深蒂固的受过训练的思维习惯。她在想,这种巧妙处理问题的方法,男人们是否确实认为是很微妙的?真奇怪,即使是你已经认识到的事情怎么还会对你产生影响!真奇怪,领导的才能怎么往往就那么粗劣!
街对面,一个人影正从州立巴尔的摩精神病犯罪医院的台阶上走下来。是巴尼,穿着件短匣克,看上去个子比原先更硕大了。他手上拎着饭桶。
史达琳对等在车里的杰夫用口形默示:“等五分钟!巴尼正要开他那辆旧斯图德贝克车的车门,她赶了上去。
“巴尼。”
他转过身对着她,面无表情,眼睛可能比平时睁得稍大一点。他双脚站住支撑着他那份重量。
“奇尔顿大夫有没有跟你说这个完了你就没事儿了?”
“他还会跟我说什么呢?”
“你相信?”
他嘴角往下拉了拉,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我要你帮我办点事儿,现在就办,不要提任何问题。我会好好问你的——我们从这开始。莱克特囚室里还剩下些什么?”
“几本书——《烹调之乐》,一些医学杂志。法庭文件他们拿走了。”
“墙上那些玩意儿呢?那些画?”
“还在那儿。”
“我统统都要而且急得要命!”
他打量了她片刻。“稍等。”说着就快步走回台阶上去;个子这么大的一个人,步伐真算得上是轻松的呢!
克劳福德在车里等着她,巴尼这时用一只购物袋装着那些卷起的画儿连同文件书籍出来了。
“你肯定我知道我搬给你的那张椅子下装着窃听器?”巴尼一边说一边将东西交给了她。
“这个我还得想一想,给你笔,把你的电话号码写到这袋上。巴尼,你觉得莱克特他们能对付得来吗?”
“我表示怀疑而且对奇尔顿大夫也说了。记得告诉过你,以防他一时忘了。你是没问题的,史达琳警官。听着,你们逮住野牛比尔后——”
“怎么?”
“别因为我这儿走了一个就又把他弄给我,行吗?”他笑了笑。巴尼的小牙齿跟小孩子的似的。
史达琳不禁也对他咧嘴笑笑。她朝汽车跑去,同时回头摆了摆手。
克劳福德感到很满意。
第32节
载着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的格鲁曼湾流号飞机在孟菲斯降落了,飞机轮胎着地擦出两股青烟来。按照塔台的指令,飞机不进乘客终点站而向国民航空警卫队的机库迅速滑去。一辆提供应急服务的救护车和一辆轿车在第一个机库里等待着。
鲁丝·马丁参议员透过烟灰色的车窗玻璃,仔细看着州警们推着莱克特医生从机舱里滚出来。她想冲上前去,扒开这个被绑着罩着的人样的东西,从中把信息挖出来,但是她是有脑子的,不会那么做。
马丁参议员的电话响了。她的助手布赖恩·戈斯奇从活动座位上伸手去接。
“是联邦调查局——杰克·克劳福德。戈斯奇说。
马丁参议员伸出手等电话递给她,两眼依旧盯着莱克特医生。
“莱克特医生的事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克劳福德先生?”
“我就是怕您会做出您正在做的事儿,参议员。”
“我没有和你争胜,克劳福德先生。如果你和我争胜,你会后悔的。”
“莱克特现在在哪儿?”
“我正看着他呢。”
“他能听到您说话吗?”
“听不到。”
“马丁参议员,您听我说。您想对莱克特作出个人保证——可以,很好。但请为我做一下这个,在您前去和莱克特较量之前,让艾伦·布鲁姆博士先把情况大致给您介绍一下。布鲁姆能够帮您,相信我。”
“我已经得到专业人员的忠告了。”
“但愿比奇尔顿要高明些。”
奇尔顿医生在不停地敲击车窗,马丁参议员派布赖恩·戈斯奇出去应酬他。
“内部勾心斗角浪费时间,克劳福德先生。你派一名稚嫩的新手带着份虚假的承诺就去找莱克特,我都能做得比这个要好。奇尔顿医生说莱克特对真诚的承诺有可能作出响应,我这就给他这么一个承诺——不要拖拉费时的繁琐手续,不搞人身攻击,不对其信用提出疑问。如果我们安全找回凯瑟琳,大家都香如玫瑰,也包括你。万一她……死了,一丝一毫的借口我都不给!”
“那么还是用我们,马了参议员。”
她听不出他的声音里有任何生气的意思,只辨得出一种职业的冷静,像是说“要减少您的损失”。对此,她作出了相应的反应:“说下去。”
“如果您获得了什么,让我们照着来行动。务必保证我们得到所有的信息,保证地方警察也得到这信息。别让他们觉得将我们排挤出去他们就可以取悦于您。”
“司法部的保罗·克伦德勒马上就到,他会负责这事的。…
“现在您那儿的高级官员是谁?”
“田纳西州调查局的巴契曼少校。”
“很好。如果还来得及,设法封锁新闻不让报道。您最好就此警告一下奇尔顿——他是喜欢出风头的。我们不想叫野牛比尔什么事都知道。找到他后,我们想用人质营救小组。我们想迅速将他抓住而避免僵持。您是想亲自提问莱克特吗?”
“是的。”
“是否能先和克拉丽丝·史达琳谈谈?她就到。”
“为什么呢?那个材料奇尔顿医生已经总结给我听过了。我们互相玩弄已经够多了。”
奇尔顿又在不停地敲窗子了,一边用口形隔着玻璃在默示着什么话。布赖恩·戈斯奇用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您同莱克特谈过之后我想见他一下。”克劳福德说。
“克劳福德先生,他己答应说出野牛比尔的名字以换取一些优惠条件——其实也就是要一些便利的生活设施。如果他不说,你可以永远都拥有他。”
“马丁参议员,我知道这话很敏感,可是我还得对您说:您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乞求他。”
“好,克劳福德先生。这一刻我实在不能再说了。”她挂断了电话,“就算我错了,她无非也就是像你们处理的前面六个那样死掉,还更能怎么样!她压低声音说道,同时挥挥手招戈斯奇和奇尔顿进入车内。
奇尔顿医生本来请求在孟菲斯为马丁参议员接见汉尼已尔·莱克特设一间办公室。为了节省时间,机库里国民航空警卫队的一间受命室被匆匆重新安排了一下供会见使用。
奇尔顿医生在受命室安顿莱克特,马丁参议员只好在室外机库里等着。她受不了一直呆在车里。她在机库巨大的屋顶底下一小圈一小圈地踱着步,一会儿抬头看看高高在上的搭成斜格形的屋椽,一会儿又低头看看地上一条条的油漆带。有一刻,她在一架旧幻影下一4型飞机旁停了下来,将头靠到那冷冷的机侧上;机侧上印着字:“请勿践踏”。这架飞机的年龄一定比凯瑟琳还大。亲爱的耶稣,来吧!
“马丁参议员!巴契曼少校在喊她了。奇尔顿在受命室门口对她招手。
屋子里为奇尔顿准备了一张桌子,马丁参议员及其助手以及巴契曼少校则各有一把椅子。一名摄像师已准备就绪要录下这会见的实况。奇尔顿声称这是莱克特提出的要求之一。
马丁参议员走了进去,样子看上去很不错。她那套海军服吐露出权势的气息。她让戈斯奇也在衣服上上了点浆。
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独自坐在屋子中央一把结实的橡木椅子里,椅子拴死在地上。一条毯子盖住了他上身的约束衣和腿上的约束带,叫人看不出他实际是用链子被绑在椅子上的。不过那曲棍球面罩他依然还是戴着,以防他咬人。
干什么呢?马丁参议员不明白——原来的意思是允许莱克特医生在一个办公室的环境中还能有几分尊严。马丁参议员看了奇尔顿一眼,然后转身向戈斯奇索要文件。
奇尔顿走到莱克特医生身后,先是对着摄像机瞥了一眼,接着解开系面罩的带子,以一个花样动作将面罩取了下来。
“马丁参议员,请接见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
看到奇尔顿医生这炫耀卖弄的表演,马丁参议员吓坏了,其受惊吓的程度不下于她女儿失踪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她原本对奇尔顿的判断力可能还有一点信任,这时却完全代之以一种令人寒冷的恐惧,那就是,他是傻瓜一个。
这下她不得不相机行事了。
莱克特医生的一绺头发落到他那两只褐紫红色的眼睛之间。他的脸色同那面罩一样苍白。马丁参议员和汉尼巴尔·莱克特相互打量着,一个机敏之至,另一个是竭尽人所知的任何手段也无法捉摸。
奇尔顿医生回到他的桌子边,环顾四周看看大家,然后开腔了:“参议员,莱克特医生已向我表明;他想对我们的调查贡献一点他所知道的特别情报,以换取我们对他的囚禁条件的重新考虑。”
马丁参议员举起一份文件。“莱克特大夫,这是一份书面保证,我现在就可以签字。上面说我将给你以帮助。想看看吗?”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就转身到桌子边准备签字,这时他却忽然开口了:“我不想为区区一点优惠条件讨价还价来浪费你和凯瑟琳的时间。钻营名利的人已经浪费得够多的了。让我现在就帮你吧,我相信事情完了之后你会给我以帮助的。”
“你可以放心。布赖恩?”
戈斯奇举了举他手中的笔记本。
“野牛比尔的名字叫威廉·鲁宾,人称比利·鲁宾。他是一九七五年四月或五月由我的病人本杰明·拉斯培尔让他转诊到我这儿来的。他说他住在费城,地址我记不得了,不过当时他正和拉斯培尔一起呆在巴尔的摩。”
“你的记录呢?”巴契曼少校插话道。
“我的记录已经被毁,那是他们奉法院指令,刚刚在——”
“他长得什么样?”巴契曼说。
“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少校?马丁参议员,唯一的——”
“告诉我他的年龄,描述一下他的体貌特征,还有什么别的能记起来的统统告诉我。”巴契曼少校说。
莱克特医生干脆不理睬了。他考虑起别的事来——想起籍里柯为《梅杜萨之筏》一画所作的解剖学研究来了一一后面的问题有没有听到,他没有表示。
当马丁参议员重新让他回过神来时,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戈斯奇的笔记本由她拿着。
莱克特医生目不转睛凝视着她。“那面旗闻上去像有雪茄的味道。”他说,“你过去是不是哺育凯瑟琳?”
“对不起,我什么?”
“你是不是给她喂奶?”
“是的。”
“可是件叫人口渴的活儿;是吧……?”
她的瞳仁模糊起来,莱克特医生只小小地抿了一口她的痛苦品尝,发现其味道真是美妙绝伦!有这一口,今天就够了。他接着往下说:“威廉·鲁宾身高大约六英尺一,现在应该有三十五岁了。他体格健壮——我认识他时有一百九十磅左右,估计从那以后又长了。他是棕色头发,浅蓝色眼睛。先给他们这么多,然后我们再接着谈。”
“好的,我来给他们。”马丁参议员说。她将做的记录递出门去。
“我只见过他一次。虽然他又约过我一回,却一直没有再来过。”
“你为什么认为他就是野牛比尔尸”他那时就在杀人了,对被杀的人,从解剖上来讲,干的也就是些与他如今所干的相类似的事儿。他说要有人帮助他,他才住得了手,可实际上他只是想找人聊聊这种事儿,攀谈攀谈。“
“你倒没有一一一他肯定你不会出卖他?”
“他觉得我不会,他也喜欢冒险。他的朋友拉斯培尔对我说的悄悄话我就没有泄露。”
“拉斯培尔知道他那时在干这个?”
“拉斯培尔的胃口也很邪门儿——他浑身都是伤疤。
“比利·鲁宾告诉我他有犯罪记录,可具体是些什么他没说。我做过简要的病史记录,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点与众不同:鲁宾告诉我他有一次曾得过象牙炭疽病。我能记起来的总共就这些了,马丁参议员,而且我想你也急着要走了吧。如果我还能想起别的什么来,我会通知你的。”
“人头在车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比利·鲁宾杀的?”
“我想是的。”
“你知道那是谁吗?”
“不知道。拉斯培尔称他是克劳斯。”
“你告诉联邦调查局的其他情况是否真实?”
“至少和联邦调查局告诉我的情况一样真实,马丁参议员/”我已经为你在孟菲斯这儿作了一些临时性的安排。你的情况我们会讨论的,当这个……当我们把这事儿落实之后,你会继续前往到毛山去的。…
“谢谢。我想要部电话,假如我想起来什么……”
“你会有的。”
“还有音乐。格伦·古尔德演奏的,《戈德堡变奏曲)是吧?这要求是不是过分了?”
“没问题,很好。”
“马丁参议员,有什么线索不要只托付给联邦调查局。杰克·克劳福德从来不和别的部门玩公平的交易,对那些人来说真是够他们玩的。他是决意要亲自来完成这次捉拿。‘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做’一把扼住‘。”
“谢谢,莱克特大夫。”
“我喜欢你这套服装。”她出门时他说道。
第33节
詹姆·伽姆的地下室里房间套着房间,犹如我们梦中的迷宫一般,叫人摸不着头脑。在他还是怕生害羞的时候,那是多少年多少年以前了,伽姆先生就在远离楼梯的、最隐秘的那些房间里寻欢玩乐。最远的旮旮旯旯里都有房间,这些房间远离别的生命,伽姆是多年没有打开了。可以这么说吧,这些房间中有几间依然住着人,不过那房门后的声音老早以前就由高而低,渐入无闻了。
房间与房间之间地面高低不等,相差可达一英尺。有时要跨门槛,有时要躲门媚。如果有车装着东西,那是滚也不可能拖也很困难。要逼着什么人在你前面走——磕磕绊绊,又哭又叫,乞求哀告,砰一下撞了个头昏眼花一一一很不容易,甚至都有危险。
随着伽姆先生智慧和信心的增长,他觉得自己再也不用到地下室中那些隐秘的部分去满足他的要求了。如今他使用的是围着楼梯的一套地下室房间,这些房间很大,有自来水有电。
此时,地下室完全漆黑一片。
在那个地面铺着沙的房间底下,在那地下土牢里,凯瑟琳·马丁悄无声息。伽姆先生就在这地下室里,可他并不在这一间房间。
他所在的房间在楼梯远处一边,黑黑的,人的眼睛看不到,可是却充满了小小的响动。
那儿有水的流淌声,小水泵也嗡嗡地响着。小小的回声听去倒像这房间很大似的。空气湿而凉,闻上去有绿色植物的味道。扑棱棱翅膀迎着脸颊一阵扑动,呼啦啦有几只从空中飞过,一声低低的快乐的鼻音,是人的声音。
这房间里没有任何人眼可以使用的光波,但伽姆先生却在这里而且还能看得很清楚,虽然每一样东西他看去层次不同且都呈强烈的绿色。他戴着一副很高级的红外线护目镜(以色列货,从军用剩余物资商店买来的,不到四百美元),将闪出的红外光束投到他面前的铁丝网笼子上。他坐在一把直靠背椅的边沿上,神情痴迷地注视着一只昆虫在往铁丝网笼子里的一株植物上爬。年轻的成虫刚刚从笼子底部潮湿的泥土中一只茧子里破壳而出。她小心翼翼地爬上那株前属植物的一根茎,正寻找空间以展开那仍粘在背上的潮漉漉的新翅膀。她选中了一根横着的嫩枝。
伽姆先生必须侧过头才能看得到。翅膀被一点一点地鼓起,满是血和气。它们依然在昆虫的背上紧紧地贴着。
两个小时过去了,伽姆先生几乎没有动一下。他将红外线闪光灯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以使自己能意外地看到那昆虫展翅的进程。为了消磨时间,他把光打到房间里其他东西上玩一一打到他那几只储满了由植物制作的鞣皮溶液的大水箱上。在水箱的模板和架起的横木架上站放着他新近的一些收获品,它们仿佛掉人海底的碎裂的古典雕塑,都发绿了。他又把光移到那张镀锌的大工作台上;工作台安在金属轴台上,后面有放水闸,通着排水道。工作台上方的升吊器他也照了一照。靠墙处是他的几个长长的作业大洗槽。透过红外线,一切东西的形象都呈绿色。翅膀扑棱着,条条波光闪烁着,越过他的视野;飞蛾曳着小小的替尾,在房间里自由自在。
他把光照回到笼子上时正赶上时候。那只昆虫的大翅膀鼓起在她背部上方停住不动,挡住并扭曲了她身上的斑纹。而这时,她将翅膀放下来罩住身体,那个著名的图案便清晰可见了。这是一个人的骷髅头形,被神奇地描绘在毛茸茸的翅瓣上,正从这飞蛾的背部盯着人看。骷髅暗淡的头顶底下是两个黑黑的眼洞和突起的颧骨。眼洞和颧骨底下,下已之上,一道暗色横穿脸部,形同一把张口器。支撑这骷髅头的是一个顶部如盆腔一样张开着的标记。
一个架在盆腔上的骷髅头,描绘在一只飞蛾的背上,一切纯粹出自大自然偶然的一笔!
伽姆先生内心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和轻松!他身体前倾,将气轻轻吹过飞蛾全身,她翘起她那尖尖的椽,发出愤怒的吱吱声。
他戴着他的红外线护目镜悄悄走进地下土牢所在的那一间。为了减轻喘息声,他将嘴张开着。他不想引出坑里一大堆嘈杂声而坏了自己的情绪。护目镜的镜头装在小小突起的镜头筒上,看上去像是螃蟹的两只长在肉茎上的眼睛。伽姆先生知道这护目镜一点都不招人喜欢,可他戴着它,在这黑黑的地下室里,玩玩地下室的游戏,还真度过了一些十分美好的时光。
他俯身将他那不可见的光朝井下照去。
那货正侧着身子躺在那儿呢,蟋曲着,像只虾。她似乎睡着了。便桶就在她身边放着。
她没有再次愚蠢地企图去攀那陡直的墙,像原先那样结果只是把绳子给拉断了。睡眠中,她将那蒲团的一角紧拽着贴在脸上,嘴里还吮吸着一根大拇指。
伽姆先生闪亮红外线在凯瑟琳身上来回照着,他仔细地看着她,一边就着手为面前的真正的问题作准备。
假如你的标准和伽姆先生的一样高,那么,人的皮处理起来是极其棘手的。有些基本的结构性的决定要拿出来,其中第一个就是:拉链装哪儿?
他将光束移到凯瑟琳的背部。一般情况下,合拢的地方他是应该放到背部,可是,以后他一个人怎么往身上穿呢?想起来可能很刺激,然而这可不是那种可以请人帮忙的事。他知道一些地方一些圈子其成就会大受崇拜一一一有那么几只游艇,他在那里就可以扬扬得意一一一但那还都得等以后再说。他必须搞出他单独一人就能用得起来的东西。在前面正中开一道口子那是大大的不敬——他立刻排除,不子考虑。
伽姆先生透过红外线辨不清凯瑟琳的肤色,但她看上去是瘦了。他相信逮到她的时候她就可能一直在节食减肥。
经验告诉他,收剥人皮前要等四天到一个星期。体重忽然下降使皮变得较松,比较容易揭下。另外,挨饿耗去他的对象们不少的力气,使她们产更容易被摆弄,更温驯,有些昏痴木呆都不想抵抗了。可与此同时,也有必要向她们提供一定量的食物以防她们绝望或毁灭性地猛发脾气,那样的话人皮有可能受到损害。
这货肯定是掉体重了。这一件是如此特别,于他眼下所做的事是如此的重要,再要久等他实在受不了了。不过他已不用再久等,明天下午他就可以动手,或者明天晚上吧,最迟也不过到下一天。快啦。
第34节
克拉丽丝·史达琳是从电视新闻中认出斯通亨奇花园住宅区的标识的。在孟菲斯的这个住宅建筑群是公寓和城镇新式住宅的混合,它环绕一个停车场,形成一个巨大的U.
史达琳将她那辆租来的雪佛兰名流牌车停在停车场的中心。住在这里的是一些收入颇丰的蓝领工人和基层的行政管理人员一她是从特兰斯阿姆斯和IROC-z卡莫拉斯这两种牌号的车看出来的。度周未用的旅宿汽车以及漆得油光闪亮的滑雪艇停放在停车场它们各自的区域内。
斯通亨奇花园住宅区——史达琳每次看到这几个字心里都觉得不好受。公寓里很可能满是白色的柳条制品和桃色的长绒地毯。咖啡茶几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些快照,上面放着本什么《两人晚餐食谱》或《按照菜单做火锅)。史达琳唯一的住处就是联邦调查局学院内的一间学生宿舍,对这些东西她是怎么都看不顺眼。
她需要了解凯瑟琳。贝克·马丁,一位参议员的女儿竟会住在这种地方,似乎很不正常。史达琳已经阅读过联邦调查局收集到的凯瑟琳·马丁简短的生平材料,材料表明她学习不佳,但很聪明。在法明顿她学习没有过关,在中布利的两年也过得很不开心。她现在是西南大学的一名学生,同时也是位实习教师。
史达琳可能轻易会把凯瑟琳想象成一名只关注自我、被搞得笨头笨脑的寄宿学校的学生,那种从来都不听饼的年轻人。史达琳知道在这一点上她得小心不能轻率,因为她有自己的偏见和怨恨。史达琳曾在几所寄宿学校度过,靠奖学金生活,学习成绩比穿的衣服要好得多。她曾见过不少家庭生活很混乱的富家子弟,他们大多的时间是在寄宿学校里度过的。对他们中的有些人,她根本是不屑一顾的,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懂得,漫不在意可能是逃避痛苦的一种策略,而这却往往被误解为浅薄和冷漠。
最好还是想想和她父亲一起扬帆出游的孩提时的那个凯瑟琳,就像他们应马丁参议员的请求在电视里播放过的那个家庭录像中她的那个样子。她不知道凯瑟琳一点点小的时候是否想着要去讨父亲的欢心,不知道当人家来告诉她四十二岁的父亲忽然死于心脏病时,她正在做什么。史达琳很肯定凯瑟琳是怀念他的。·怀念父亲,这一共同的创伤,使史达琳觉得感情上和这名年轻女子靠得近了。
史达琳发现,喜欢上凯瑟琳·马丁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这有助于她全力以赴来行事。
史达琳能看到凯瑟琳的公寓所处的位置——它的前面有两辆田纳西高速公路巡警车停在那里。离这公寓最近的地方,停车场上有几处撒着白粉。田纳西州调查局肯定一直在用浮石或别的什么钝器去地上的油垢。克劳福德说田纳西州调查局还是相当不错的。
史达琳走到停放在公寓前停车场特别段内的游艺车和滑雪艇那里。这儿就是野牛比尔逮到她的地方。离她公寓的门颇近,所以她出来时都没有锁门。她是被什么东西诱出去的,设计的那个圈套看上去一定不像是要害人的样子。
史达琳知道,孟菲斯的警察已经挨家挨户作过访谈,没人看到有任何事发生,因此,事情也许出在那些高高的旅宿汽车里。他一定是从这里进行观察的,坐在某种什么车里,肯定得这样。但野牛比尔知道凯瑟琳在这里。他一定是在哪儿偶然发现了她,悄俏地盯上,等待时机下手。像凯瑟琳这样个头的女孩子并不常见,他没有随便就在什么场所闲坐着一直等到个头合适的一名女人出现,那样他可能一连坐上好几天都见不到一个。
所有的被害者都是大个子。她们全都是大个子。有几个很胖,但个子都很大。“所以他要能搞到一种合适的材料。”忆起莱克特医生的话,史达琳不寒而栗。莱克特医生,这个孟菲斯的新市民。
史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又慢慢吐出。咱们来瞧瞧能发现凯瑟琳的一些什么情况。
一名头戴斯莫基漫画熊帽子的田纳西州警应声出来开凯瑟琳·马丁公寓的门。史达琳给他看过证件后,他示意她进去。
“警官,我需要在这儿看看这个场所。”对一个在屋子里还戴着帽子的男人,使用场所一词似乎很合适。
他点了点头。“如果电话响,你不管,我会接的。”
厨房的门是开的,史达琳看到橱柜上有一台录音机,接通在电话上。旁边是两部新的电话,其中一部没有拨号盘——直通南贝尔安全局那个中南部的追踪机构。
“有什么要我效劳的?那位年轻的警官间。
“警方在这儿查完了吗?”
“这公寓已经查过交给她家人了。我在这儿只是接接电话。如果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你可以碰这儿的玩意儿。”
“很好,那我就四处看看。”
“行。”年轻的警察重新拿起他塞到沙发底下的报纸,回到了他原来的座位上。
史达琳想要集中心思。她希望这公寓里只有她一个人,可她知道这地方没有挤满警察她已经算幸运的了。
她先从厨房开始。这里没有用来正经八百地烧饭做菜。凯瑟琳的男友告诉警察她当时是来拿爆王米花的。史达琳打开冰箱,里边有两盒用微波炉做出的爆玉米花。从厨房这儿看不到停车场。
“你从哪儿来?”
史达琳第一次都没有注意到有人在问她。
“你从哪儿来?”
州警坐在沙发上,从他手中拿着的报纸的上方盯着她看。
“华盛顿。”她说。
洗槽底下——是的,水管的接头处有擦刮的痕迹,他们把存水弯都下下来检查过了。田纳西州调查局真是不错。那几把刀并不快。洗碗机用过,但东西还在里面。冰箱里只放着农家鲜干酪和现成的水果色拉。凯瑟琳·马丁很可能是上附近提供“免下车”服务的商店购买快餐食品杂货,去的地方很可能固定在一家。也许有人在这家店猎艳,那倒是值得去查一查的。
“你是在司法部长手下干?”
“不,在联邦调查局干。”
“司法部长要来,这是我出来值班时听说的。你在联邦调查局多久了?”
放蔬菜的那格抽屉里有一棵用橡皮做的卷心莱。史达琳把它翻过来,查看其中放珠宝的一格。空了。
“你在联邦调查局多久了?”
史达琳看着这名年轻的警察。
“警官,怎么跟你说呢,我在这儿查看完了之后很可能需要问你一些情况,也许到时你可以帮帮我的忙。”
“一句话。如果我能——”
“好,行。咱们就等到那时再谈。这一刻我得考虑这件事儿。”
“没问题,你忙。”
卧室很亮堂,有一种史达琳喜爱的阳光充足催人昏昏欲睡的特色。室内的织物和陈设比大多数年轻女人的都要好,这样的东西她们是无力购买的。有一片乌木屏风,架子上放着两件景泰蓝,还有一张用带有节瘤的胡桃木做成的高级写字台。有两张成对的单人床。史达琳掀起床罩的边,左边床上装的轮子锁住了,右边那张没有。如果适她的意,凯瑟琳一定会把两张床推到一起,可能有个情人而男友却不知道。或者他们有时可能也会在这儿过夜。她的录音电话机上没有遥控呼叫器。她母亲打电话来时她需要上这儿来接。
这部录音电话和她自己的那部一样,是那种普通的美特型的。她打开面板,录下进来与出去的声音的磁带都不在了,原来的位置上放着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录音带田纳西州调查局财产第6号。
房间还算整洁,不过看上去还是像被手长得很大的搜查人员动过了;那些人力图完全按原样将东西放回原处,却总就是差那么一点儿。所有那些光滑的表面上即使没有留下提取指纹的痕迹,史达琳也知道这地方已经被搜查过。
史达琳认为,犯罪活动中没有任何一步是在这卧室里发生的。克劳福德的话很可能是对的,凯瑟琳是在停车场被抓住的。但史达琳想要了解她,而这就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她还住在这里,史达琳又纠正了自己。她还住在这里。
在床头柜的小隔间里有一本电话号码本,克里内克斯纸巾,一盒化妆用品,化妆盒后面是一架带快门线的宝丽来SX一70型相机,一副短三角架折好放在旁边。呀——。史达琳看着这相机,目不转睛如一只蜥蝎,她像蜥蝎那样眨了眨眼。她没有碰相机。
最引起史达琳兴趣的是衣橱。凯瑟琳·贝克·马丁的洗衣作标签是C一B一M,她的衣服很多,其中有一些非常好。不少标牌史达琳都认识,包括伽芬克尔和华盛顿的布利奇斯。
都是妈妈送的礼物,史达琳自言自语道。凯瑟琳有极好的第一流的服装,做出来的尺寸大小两种,以适合不同体重的需要;史达琳会计她轻时大约有一百四十五磅,重时一百六十五磅左右。她还有从“宏伟”商店买来的几条紧急关头穿的肥大的便裤和几件套衫,挂架上是二十三双鞋子,七双是16码的法拉格莫斯牌,有几双是短角羚牌,还有几双穿破的懒汉鞋,最上面的架子上是一只轻便背包和一把网球拍。
这是一个特权家庭孩子拥有的东西。一名学生兼实习教师,日子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
写字台里放着不少信。有以前在东部时的同学写来的短笺,字体弯弯绕绕一律左倾。有邮票和邮件上贴的小标识。最底下的抽屉里放的是一扎各种颜色和图案的礼品包装纸,史达琳用手指在上面拨过,她正在想着上当地提供“兔下车”服务的市场去询问那些店员这件事,忽然,在那一扎礼品包装纸中间,她的手指摸到了特别厚而且硬的一张。她的手指摸过去了,却又摸了回来。她受过训练,什么异常现象都会引起她的注意。她将这纸拉出一半来看。纸是蓝颜色,是由一种近似轻薄的吸墨纸材料制成的,印在上面的图案是粗劣模仿的卡通狗普鲁托,小小的几排狗样子全都像普鲁托,颜色倒都还是正宗的黄色,可比例并不完全正确。
“凯瑟琳啊凯瑟琳!史达琳说。她从包里取出镊子,用它将这张彩色纸推进一只塑料袋去。她把塑料袋临时放在床上。
梳妆台上的珠宝箱是件印有图案的皮货,这种东西你在每一个女生宿舍里都能见到。珠宝箱前面的两只抽屉里以及有多层盖子的盒子里装的是些人造珠宝,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史达琳在想,最好的那些东西是否曾经放在冰箱里那棵橡皮卷心菜中的?假如是,又是谁取走了呢?
她把一根手指变成钩状,从盖子的边底下伸过去将珠宝箱后部的那个秘密抽屉推了出来,秘密抽屉里是空的。她在想,这些抽屉又是对什么人保密呢?肯定不会是对夜盗而保密的。她将抽屉推回原位,手向珠宝箱的后面伸去,这时手指却忽然碰到了用胶带粘贴在那只秘密抽屉反面的一只信封。
史达琳套上一副棉布手套,将珠宝箱调了个方向。她拉出空抽屉将它倒了过来,遮蔽胶带将一只棕色的信封粘贴在了抽屉的底部,信封的口盖刚刚折过,没有加封。她拿起信封凑近鼻子。他们没有在上面用烟熏提取指纹,史达琳用镊子张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信封里是五张宝丽来一次成像照,她一张一张将它们取出。相片上照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交欢。头和脸没有出现,照片中有两张是那女的拍的,两张是男的拍的,还有一张像是从架在床头柜上的三角架上拍摄的。
要在照片上判断人的身材大小很难,但长长的身架子,一百四十五磅这么惊人的体重,这女的只能是凯瑟琳·马丁。那男的阴茎上像是戴了个象牙雕刻的环,照片的清晰度不够高,细部无法显示。这男人做过阑尾切除手术。史达琳用袋把照片装起来,每张分别放入一只装三明治的袋里,再将它们一起放进她自己的一只棕色信封内。她把抽屉放回珠宝箱之中。
“好东西在我手提包里呢!她背后的一个声音说,”我不认为有什么东西被偷了。“
史达琳朝镜子里一看。鲁丝·马丁参议员正站在卧室的门口。她看上去已是精疲力竭。
史达琳转过身来。“您好,马丁参议员。您要不要躺下来歇一歇?我快好了。”
即使极度疲倦,马丁参议员依然气度不凡。在她谨慎优雅的言行背后,史达琳还是看出这是一个好斗的人。
“请问你是谁?我认为这里面警方已经查完了。”
“我是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的,您同莱克特医生谈过了吗,参议员?”
“他给了我一个名字。马丁参议员点燃一支烟,上下打量着史达琳。”它有什么价值我们还要看。你在珠宝箱里找到什么啦,史达琳警官?它又是什么价值?“
“是些文件证据,我们几分钟内就可以鉴定出来。”史达琳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一点就是这么说了。
“在我女儿的珠宝箱里找文件证据?我们倒要看看。”
史达琳听到隔壁房间有说话的声音,就希望有人能闯进来插个嘴。“科普利先生是不是和您在一起?他是孟菲斯的特工,在一一一”
“不,他没有和我在一起,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警官,我倒不是无礼,可我还是要看看你在我女儿的珠宝箱里找到了什么。”她扭过头去朝身后喊,“保罗!保罗!请到里面来一下好吗?史达琳警官,你也许认识,这是司法部的克伦德勒先生。保罗,这就是杰克·克劳福德派到莱克特那儿去的那位女孩儿。”
克伦德勒的秃头被太阳晒成棕褐色,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很是健康。
“克伦德勒先生,我知道您是谁。您好。”史达琳说,司法部犯罪处的国会联络官,处理难题的老手,至少也是个司法部长的代表助理,上帝,救我一命吧!
“史达琳警官在我女儿的珠宝箱里找到了点什么东西,她把它放进自己的一个棕色信封里去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看看那是什么,你觉得呢?”
“警官,请。”克伦德勒说。
“我可不可以和您说句话,克伦德勒先生?”
“当然可以,待会儿。”他将一只手伸了出来。
史达琳的脸热辣辣的。她知道马丁参议员是失态,可克伦德勒居然也一脸怀疑她就绝不会原谅他。绝不!
“拿去吧。”史达琳说,她把信封交给了他。
克伦德勒朝里面看了一眼第一张照片就把口盖重又折了起来,马丁参议员这时一下将信封从他手中拿了过去。
看着她检查照片很是痛苦。看完之后,她走到窗子前。她站着,抬起脸向着阴阴的天空,两眼闭着,日光下,她显得苍老。她想抽烟,手却在颤抖。
“参议员,我——”还是克伦德勒先开了口。
“警方已经搜查过这个房间,”马丁参议员说,“我确信他们发现这些照片后明智地又放了回去,一言不发。”
“不,他们没有发现。”史达琳说。这个女人是受了伤害了,但,管他妈的!“马丁夫人,我们需要知道这男人是谁,这您也能看出来。如果是她的男朋友,很好,我五分钟就可以查出结果。旁的人没有一个需要看到这些照片,凯瑟琳也永远用不着知道。”
“这事儿我会处理的。”马丁参议员将信封放进了她的包里,克伦德勒也由她去这么做。
“参议员,厨房里那棵橡皮卷心菜中的珠宝是您拿走的吗?”史达琳问。
马丁参议员的助手布赖恩·戈斯奇将头从门口探了进来。“对不起,打拢了。参议员,终端机他们已准备好,我们可以去看他们从联邦调查局那边查找威廉·鲁宾这个名字。”
“去吧,马丁参议员,”克伦德勒说,“我一会儿就出来。”
鲁丝·马丁没有回答史达琳的问题就离开了房间。
克伦德勒去关卧室的门时,史达琳有机会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那套衣服是按照单针缝制的式样裁剪的,做得非常成功。他没有带武器。因为常常在很厚的地毯上走,他的鞋后跟下面有半英寸被磨擦得闪闪发亮,鞋跟的边缘线条分明。
他一手握着门把,低着头站了一会儿。
“你查得很不错。”他转身说道。
史达琳不可能那么便宜就被打发的。她和他对视着。
“在昆迪可他们倒还是培养了很优秀的搜查人员。”克伦德勒说。
“他们可不培养小偷!”
“这我知道。”他说。
“难说。”
“不谈这事儿了吧。”
“我们会根据这些照片和那棵橡皮卷心菜采取适当行动的,对吗y她说。
“是的。”
“威廉·鲁宾‘这个名字是什么呀,克伦德勒先生?…
“莱克特说那是野牛比尔的名字,这儿是我们传送给身份鉴定部门及国家犯罪信息中心的材料,你看看这个。”他给了她一份莱克特和马丁参议员面谈的记录,是由点阵打印机打出的,模模糊糊不太清楚。
“有什么想法?”她看完之后他问道。
“他这儿所说的话没有一点需要收回去的。史达琳说,”他说这是个白种男人,名叫比利·鲁宾,生过象牙炭疽病。无论发生什么,你这儿都逮不到他是在说谎,充其量,也不过是说错而已。我希望他这说的是实话,可他有可能是在和她闹着玩儿。克伦德勒先生,他那么做是绝对有可能的。你有没有……见过他?“
克伦德勒摇摇头,鼻子里哼的一声喷出一股气来。
“就我们所知,莱克特医生己杀了九个人。无论如何他都逃脱不了的——他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但他们不会放他出去。所以,他剩下的路就只有玩玩,那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玩他——‘。
“我知道你们是在玩他,奇尔顿的录音带我听了。我不是说那做法有什么错——我是说这事儿结束了。行为科学部可以根据你获得的信息——那个变性的角度,继续追寻下去以取得有价值的结果,你则明天就回昆迪可上学去。”
欧,好家伙!“我还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
那张彩色包装纸一直放在床上都没有被注意。她把纸给了他。
“这是什么?”
“样子像是张印了许多普鲁托狗的纸。”别的话她要叫他来问。
他动了下手,示意她把情况说出来。
“我相当肯定这是做吸墨纸用的酸,麦角酸酞二乙胺。可能都是七十年代中期或者更早以前的东西了,如今已是稀罕物。她是从哪儿弄来的值得查一查。要确定我们还得检测一下。”
“你可以带回华盛顿交实验室去做。几分钟之后你就要走了。”
“如果你不想等,找一套野外用的器具来,我们现在就可以做。如果警方有一套标准的麻醉品鉴别器,那就是做J试验,两秒钟,我们就可以——”
“回华盛顿去,回学校去。”他说着将门打开了。
“克劳福德先生指示我——”
“我正在告诉你的话就是你要执行的指示。现在你已不归杰克·克劳福德领导了。你立即回去,别的任何一名受训学生归谁管你就归谁管。你要管的事在昆迪可,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两点十分有一班飞机就坐那一班。
“克伦德勒先生,莱克特医生拒绝和巴尔的摩警方谈话之后却和我谈了,他也许还会这么做的。克劳福德先生认为——”
克伦德勒重又关上了门,重重的,其实他没必要关那么重。“史达琳警官,我用不着向你解释我的意思,不过你还是听我说吧。行为科学部提供的案情摘要是作参考的,一向都是这样,现在也还是照旧。杰克·克劳福德反正要请事假的。我很吃惊他事情一直还能做那么好。在这件事上他是愚蠢地冒了一次险,瞒着马丁参议员,结果把后路给绝了。不过考虑到他一辈子的成绩,离退休也这么近了,就是她也不能过分伤害他。所以我是不会为他的养老金发愁的,如果我是你的话。”
史达琳有点控制不住了。“你们还有别的什么人逮住过三个系列杀人犯吗,逮住过一个的你们知道的还有谁?你们不应该让她来操纵这事的,克伦德勒先生!”
“你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要不克劳福德也不会来和你烦,所以我还是和你说一次吧:管管你那张嘴,否则你就要被弄到打字的一堆人里头去了。你明不明白——派你到莱克特那里去,原先唯一的原因是为你们局长搞点消息供他到国会山去用用。关于一些主要犯罪活动的玩意儿,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害处;关于莱克特医生的‘内幕消息’;那些玩意儿他就像口袋里的糖果那样掏出来随手撤撤,一边却在设法使他的预算专项拨款得到通过。国会议员们对那玩意儿大有兴趣,他们就靠掌握着这内幕到处被请去吃饭。你的言行出格了,史达琳警官,这案子你不要再管了。我知道你还另有张增办的身份证,缴给我们吧。”
“我带枪坐飞机需要这证件。这枪是属于昆迪可的。”
“枪!上帝!你一回去就把这证件缴了!”
马丁参议员、戈斯奇、一名技师以及几名警察聚在一台录像播放终端机的周围,终端机上安有调制器,接在电话上。莱克特医生提供的信息在华盛顿接受处理,国家犯罪信息中心的热线连续不断地报告处理进展的情况。这儿是从亚特兰大国家疾病控制中心发来的消息:象牙炭疽病是由吸入碾磨非洲象牙时散发出的粉未而感染上的,这些象牙通常用来做装饰把手。在美国,这种病见于制刀商。
听到“制刀商”一词,马丁参议员闭上了眼睛。她的眼睛烫烫的,没有泪。她紧紧捏住手中的克里内克斯纸巾。
放史达琳进入公寓的年轻州警给参议员端来了一杯咖啡。他还戴着他那帽子。
要怕怕缩缩悄悄溜出去那绝不是史达琳。她在那女人跟前停住脚说,“祝您好运,参议员!但愿凯瑟琳平安无事。”
马丁参议员点点头,看都没看她一下。克伦德勒催促她赶紧出去。
“我原不知道不该让她进这里来。那位年轻的州警离开房间时说。
克伦德勒随她一起跨出了门。“对杰克·克劳福德我没有别的只有尊敬。”他说,“请告诉他为……贝拉的问题,有关她的一切,我们大家是多么的难过。现在咱们回学校去好好用功,好吗?”
“再见,克伦德勒先生!”
接着就是她独自一人来到了停车场。她恍恍惚惚,觉得这世上的事情她根本一件都没有搞懂。
她看着一只鸽子在旅宿汽车和滑雪艇下面四处走着。它啄起一粒花生壳,又放了下去。
潮湿的风吹皱了它的羽毛。史达琳希望能和克劳福德说说话。“浪费时机愚蠢行事带给你的是最坏的结果。”那是他说的,“利用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得到锻炼。现在最艰苦的考验到了——不要让愤怒与挫折妨碍你的思维。你能不能控制住局面核心就在这里。”
能不能控制住局面她根本就无所谓。她发现自己做成做不成“特工史达琳”一点都无关紧要,而且根本就他妈的不在乎。你这么玩儿她还在乎!
她想到了她在西弗吉尼亚波特殡仪馆那张桌子上看到的那个悲惨而死的可怜“的胖女孩儿。指甲上涂着闪闪发光的指甲油,就像这些讨厌的土星土气的滑雪艇。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金伯莉。
决不叫这帮混帐东西看到我哭!
上帝!什么人都叫金伯莉,她班上就有四个!有三个男生叫肖恩。金伯莉,看了肥皂剧就起了这么个名。她想办法打扮自己,两只耳朵上穿那么些孔,想装饰一番让自己看上去漂亮些。而野牛比尔却看看她那对令人伤心的瘪奶,枪口顶在双乳间,胸脯上一枪就打裂出了一只海星。
金伯莉,她的悲惨的胖姐妹!她是用热蜡除腿毛的。也难怪——她那脸、臂和腿,最好的地方也就是皮肤了。金伯莉,你如今在哪儿愤怒着呢,没有参议员留心来把她寻找。没有喷气式飞机载着疯狂的人们为她四处奔波。疯狂一词她是不该使用。许多事儿都不该她做。
疯狂的人们!
史达琳看看手表,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有一件小事情她还可以做一做,她想盯住莱克特医生的脸看看,看他说。“比利。鲁宾”这个名字时是什么表情,如果她能坚持和那双奇怪的褐紫红色眼睛对视足够长的时间,如果她能深深地看到黑暗在吞噬着火花,她或者就能发现一点有用的东西,她想她有可能看到欢乐。
感谢上帝,身份证还在我身上!
她将车子开出了停车场,地上留下十二英尺长的橡胶轮胎的印子。
第35节
克拉丽丝·史达琳驾着车急急地穿行于孟菲斯充满危险的车流中,两行愤怒的泪已经干了,凝结在脸颊上。此刻,她的感觉很奇异,飘浮着,无牵无碍。眼中所见是出奇地清晰,提醒她自己是有意要来战斗的,因此她对自己很是谨慎。
她早些时候从机场来的路上曾经过那幢旧的法院大楼,所以再次找到这儿没费什么麻烦。
田纳西州当局没有拿汉尼巴尔·莱克特来冒险。他们下定决心要把他关牢,不把他送到城市监狱去冒风险。
他们解决的办法就是这座以前的法院大楼兼监狱。这是一座用花岗岩建成的哥特风格的巨大建筑,还是从前劳动力很廉价的时候建造的,如今它成了市里的一幢办公大楼,在这座兴旺发达的、历史观念又很强的城镇,对它的修复搞得有点过分。
今天,它的样子看上去像是一座中世纪的堡垒,四面围的都是警察。
停车场上挤满了杂七杂八的执法巡逻车——高速公路巡逻车,谢尔比县治安局巡逻车,田纳西州调查局巡逻车,还有教管所的巡逻车。史达琳甚至还要经过警察设的一个岗才能将她那辆租来的车开进去停下来。
莱克特医生额外又给人招致了一个来自外部的安全问题。自从早上十点左右的新闻报道了他的行踪后,恐吓电话就不断:他的受害人有许多朋友和亲戚,他们想要他的命。
史达琳希望那个常驻联邦调查局的特工科普利不要在这里,她不想把他卷入麻烦。
在主要入口台阶旁边的草坪上有一群记者,她在其中看到了奇尔顿的后脑勺。人群中有两台微型电视摄像机。史达琳希望自己的头上有个东西盖着就好了。走近这尖塔建筑入口处时,她把脸别到了一边。
把守在门口的一名州警仔细检查了她的身份证之后,她才得以进人门厅。这尖塔建筑的门厅这时看上去像是一间警卫室。一名城市警察把守着这建筑物内唯一的一部电梯,楼梯那儿有另一名警察守着。准备接替驻守在大楼周围的巡逻小分队的州警们坐在沙发上看《商界呼吁》,他们坐的地方公众看不到。
一名警察小队长在电梯对面的桌子旁守着。他的姓名标牌上写着“C.L,泰特”。
“不准采访!泰特小队长看见史达琳后说。
“我不是采访。”她说。
“你是和司法部长的人一起的?”他看过她的证件后说。
“和司法部长的代表助理克伦德勒一起的。”她说,“我刚离开他。”
他点了点头。“我们西田纳西州是什么样的警察都想进这里面来看看这个莱克特医生。感谢上帝,这样的时候并不常见。你需要跟奇尔顿医生说一声才能上去。”
“我在外面见着他了。”史达琳说,“今天早些时候我们还在巴尔的摩忙这事儿呢。我是在这儿登记吗,泰特队长?”
小队长用舌头很快地舔了舔他的一颗磨牙。“没错儿。”他说,“拘留所的规矩,小姐。不论是不是警察,来的人武器都必须寄存。”
史达琳点点头。她将子弹从她的左轮枪中倒了出来,小队长看到她的手在枪上移动很是高兴。她把枪交给他,枪柄在前。他将枪锁进了抽屉。
“弗农,带她上去。”他拨了个数字,冲着电话说出了她的名字。
电梯是另外安装的,还是二十年代的产品,嘎吱嘎吱响着升到最上面的一层,开开来,前面是一段楼梯平台及短短的一条走廊。
“正对面就是,小姐。”州警说。
门的毛玻璃上漆着“谢尔比县历史学会”的字样。
这座尖塔建筑的顶层几乎整个儿就是一个漆成白色的八角形房间,地板和线脚是磨得光光的橡树木,闻上去有蜡和图书馆的浆糊的味道。房间里陈设很少,给人一种简朴的、公理会教堂的感觉。它如今看起来比曾经用作法警办公室时的样子要好。
两名身着田纳西教管所制服的男子在值班。史达琳进去时,那位小个子从桌旁站了起来。个子大一点的那位在房间尽头的一张折叠椅里坐着,脸对着一问囚室的门。他是负责监视自杀的。
“你获准同犯人谈话了,小姐?”桌旁的那位警官说。他的名字标牌上写着“T.W.彭布利”。他桌上的一套东西包括一部电话,两根防暴警棍和梅斯化学催泪毒气喷射器。在他身后的角落里竖放着一副捆绑犯人双臂的长长的刑具。
“是的,获准了。”史达琳说,“我以前就提问过他。”
“规矩你知道吗?不要越过界线。”
“那肯定。”
房间里唯一的彩色是那个警察用的交通路障,那是个用鲜亮的桔黄色漆成条形状的拒马木障,装配有圆形的黄色闪光标,闪光标这时是关着的。路障立在磨得光溜溜的地板上,距囚室的门五英尺。近旁的一个衣帽架上挂着那医生的东西——那个曲棍球面罩和一样史达琳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件形状似绞刑架的堪萨斯背心。背心由厚厚的皮制成,腰部是两把U形腕锁,背部有搭扣,它也许是世界上最最保险牢靠的约束衣了。面罩和这件后领子挂在衣帽架上的黑色的背心;与白色的墙两相对照,安排布置上给人造成一种不安的感觉。
史达琳走近囚室时看到了莱克特医生。他正在一张拴死在地板上的小桌子那儿看书。他背对着门。他有几本书,还有就是她在已尔的摩给他的那份野牛比尔现在的档案。桌子的腿上用链条拴着一台盒式小放音机。在精神病医院之外的地方看到他有多怪!
史达琳以前小的时候就见到过这类囚室。它们还是本世纪初前后由圣路易斯的一家公司预制装配起来的,还从没有人造得比他们更好——用回火钢搭出一个笼子,什么房间一下就可变成一间囚室。地板是薄片钢,铺设在钢条上;由冷锻钢条搭成的墙和平顶完完全全排满了整个儿房间。没有窗户。囚室呈白色,一尘不染,被照得通体光明。马桶前面立着一面轻而薄的纸屏风。
这些白色的钢条一棱棱地凸起在墙上。莱克特医生的脑袋乌黑油亮。
他是墓地里的一只貂。他活在胸腔的深处,心中已满是枯叶。
她眨眨眼赶快将这念头抛开。
“早上好,克拉丽丝。”他说,身子并没有转过来。他看完正在看的一页书,做上记号,然后再转过椅子把脸对着她,前臂靠着椅背,下已又搁在前臂上。“大仲马告诉我们,秋天里炖清汤,加只乌鸦进去,原汁的色和味大大改善,因为那时的乌鸦靠吃桧属植物的浆果长得很肥。汤里放只乌鸦进去你觉得怎么样,克拉丽丝?”
“我想就在你得到窗户可以看到风景之前,你的这些画儿,就是你原来囚室的那些玩意儿,你可能还是想要的吧。”
“想得真周到!你和杰克·克劳福德被撂出这案子,奇尔顿医生跟得了欣快症似的。还是他们又派你来最后再甜言蜜语地哄我一次?”
负责监视自杀的那位警官逛回去同桌子边的彭布利警官说话了。史达琳希望她说话他们听不到。
“不是他们派我来的,我自己就这么来了。”
“人家要说我们在搞恋爱了。你不想问比利·鲁宾的事儿吗,克拉丽丝?”
“莱克特大夫,对于你告诉马丁参议员的情况我倒没有任何怀疑的意思,可你是否主张我还是根据你的意见继续一”
“怀疑,——说得好。我根本就不会主张你做什么。你想糊弄我,克拉丽丝。你觉得我是在和这些人闹着玩儿吗?”
“我觉得你当时跟我说的是实话。”
“可惜你想糊弄我,是不是?”莱克特医生的脸向手臂后面沉去,一直到只能见着他的两只眼睛,“可惜凯瑟琳·马丁再也不会看到太阳了,太阳是一床火,她信仰的神已葬身其中,克拉丽丝。”
“可惜你现在只得卑贱地迎合他人,可能的话就舔几滴眼泪吃吃。”史达琳说,“很遗憾我们没有能够把我们当时谈的东西谈完。你那有关成虫的思想,那成虫的构造,有一种……雅致的美,很难让人丢得下。现在是像一座倒塌的建筑,只剩半个拱门立在那儿了”
“半个拱门是立不住的。克拉丽丝,说到拱门,他们还会让你当最下等的警察去踏步巡逻吗?他们有没有把你的徽章收回去?”
“没有。”
“你茄克下面那是什么?巡夜人的考勤钟?就像你爸的那只?”
“不,这是快速装弹器。”
“这么说你是带着武器四处走?”
“是的。”
“那你的茄克应该放大。你自己也做做衣服吗?”
“也做。”
“这件服装是你做的吗?”
“不是。莱克特大夫,什么事情你都能观察出来,你不可能同这个‘比利·鲁宾’谈得倒很亲密,结果却对他了解就这么点儿。”
“你认为我没有同他谈得很亲密?”
“如果你碰见过他,你一切都知道了,可今天你怎么凑巧就只记得一个细节,他得过象牙炭疽病?当亚特兰大方面说这病见于制刀商时,你应该能想见他们在跳脚。他们对这消息大感兴趣,你也完全知道他们会那样,为此你应该在皮博迪获得一套房子。莱克特大夫,假如你碰见过他,对他的情况你是会了解的。我觉得你可能没见过他,他的情况是拉斯培尔告诉你的。二手货卖给马丁参议员价钱可不会一样呵,不是吗?”
史达琳回过头去很快地看了一下。两名警官中的一位正在给另一位看《枪械与弹药》杂志上的什么东西。“在巴尔的摩时你还有东西要跟我说,莱克特大夫,我相信那玩意儿有根据。把剩下的都告诉我吧。”
“案卷我都看过了,克拉丽丝,你看了吗?只要你留心,你们要找到他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就都在那里面,就是荣誉退休的克劳福德探长也应该能估摸出来。顺便问一句,克劳福德去年对国家警察学院发表的那篇令人头昏的讲演你看了吗?喋喋不休地大谈马可·奥勒利乌斯,说什么义务、荣誉和刚毅——我们倒要看看贝拉一命呜呼之后克劳福德是什么样一种清心寡欲的人。我想他的哲学是从《巴特利特常用妙语辞典》里边抄出来的。他要是懂得马可·奥勒利乌斯,他这案子也许就能破了。”
“告诉我怎么破。”
“当你偶然闪现一下还能根据上下文摸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的智慧时,我却又忘记你们这代人原来是文盲,克拉丽丝。马可·奥勒利乌斯这位罗马皇帝主张的是简单,是首要的原则,对每一件具体的事,应该问:就其本身的构造来说,它是什么?它本身是什么?其常态如何?”
“这话的意思我一点也搞不明白。”
“你们要抓的这个人,他干的是些什么?”
“他杀——”
“唉——”他口气很冲他说,对她的错误判断,他一时将脸都转向一边去了。“那是附带出现的偶然现象。他干的首要的、基本的事是什么?他杀人为的是满足什么样的需要?”
“愤怒,对社会不满,性困——”
“不对。”
“那是什么?”
“他要满足妄想。实际上,他妄想变成就像你这样的人。他的本性就是妄想。我们有妄想时开始是怎么来的,克拉丽丝?是不是妄想还要挑挑拣拣?动动脑子作个口答。”
“不,我们只是——”
“对了,一点不错。开始有妄想时,我们是企图得到每天所见的东西。克拉丽丝,在每天偶然遇到的人中间、你难道没感觉到有眼睛在你全身上下扫来扫去吗?你要是感觉不到,那我几乎都不能想象。那么你的眼睛不也在别的东西上扫来扫去吗?”
“好吧,这下可以告诉我怎么个——”
“该轮到你告诉我了,克拉丽丝。你再没有什么上口蹄疫研究站那边的海滨去度假的条件可以提供给我了。从这儿起到出去,现在严格按投桃报李的条件办。和你做交易我得小心了。告诉我吧,克拉丽丝。”
“告诉你什么?”
“还是你以前欠我的两件事儿:你和那匹马后来怎么了?你是如何处理你的愤怒的?”
“莱克特大夫,等有时间我会——”
“我们对时间的认识不一样,克拉丽丝。这是你可能有的全部的时间了。”
“以后,你听着,我会——”
“我现在就要听。你父亲死后两年,你母亲送你到蒙大拿的一个牧场同她表姐及其丈夫一起过,那时你十岁。你发现他们把要屠宰的马放出去吃草。有一匹马视力不太好,你带着她一起跑了。然后呢?”
“——那时是夏天,我们可以在屋外睡觉。我们走一条偏僻小路,一直到了波斯曼。”
“这马有名字吗?”
“可能有吧,不过他们不会——你把要屠宰的马放出去吃草,名字不名字你是搞不清楚的。我是叫她汉娜,听起来倒还像是个好名字。”
“马你是牵着还是骑着?”
“牵牵骑骑吧。在一处篱笆附近,我只得牵着她往上爬。”
“你骑骑走走到了波斯曼。”
“那儿有座代养马房,在一个度假牧场上,像是骑术学校一类的场所,就在城外。我想安排一下请他们把马收养下来。养在圈栏里一星期是二十元,用马厩就不止了。他们一眼就看出来她是瞎的。我说好吧,我来牵着她转,小孩子们可以坐在马上由我牵着到处转,而他们的父母亲,你知道,可以一样正常地骑马。我可以就呆在这儿清理清理马厩。他们中有一个,那男的,我说的什么都同意了,他妻子却把治安官叫了来。”
“治安官和你父亲一样,是个警察。”
“起初,那还是没有使我不对他产生恐惧。他的脸红红大大的。那位治安官把事情理清楚,之后最后付他们一个星期的饭钱。他说热天气去干马厩活儿没什么好处。报纸把这事儿登了出来,引起了一阵震动。我母亲的表姐同意让我走,我就沿弯弯曲曲的路到了波斯曼的路德会教友之家。”
“那是所孤儿院?”
“是的。”
“汉娜呢?”
“她也去了。路德会大牧场一位大个子的工人给搭了张床。孤儿院里他们已经有个牲口棚子了。我们带着她一起犁园,不过她走哪儿你得盯着。她从菜豆棚架下走过,要是种的东西"下载"TxT" WwW.XiaZaiTxT.Com"太矮还没有长高,走过时碰不到腿没有感觉,那她是什么东西都会往上踩的。我们还牵着她拉着小车里的孩子们到处转。”
“可她还是死了。”
“唉,是啊。”
“说我听听。”
“那是去年,他们写信到我学校来了。他们估计她大概有二十二岁。活着的最后一天还在拉一部满载着孩子的小车,后来在睡眠中死去了。”
莱克特医生显得很失望。“真感人!叫人心里热乎乎的。他说,”你在蒙大拿的养父操你了吗,克拉丽丝?“
“没有。”
“他有没有试试?”
“没有。”
“是什么使你带着马一起跑的?”
“他们要杀她。”
“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不完全知道。我一直都在担心这事儿。她长得越来越胖了。”
“那么是什么促使你逃走的?是什么让你选择那特定的一天动身的?”
“我不知道。”
“我想你知道。”
“这事儿我一直就在担心。”
“是什么促使你动身的,克拉丽丝?出发时几点钟?”
“很早,天还没亮呢。”
“那么是什么东西把你弄醒了。是什么把你弄醒了?做梦了吗?做了什么梦?”
“我醒来时听到羔羊在叫。我在黑暗中醒来,羔羊在厉声地叫。”
“他们在屠宰早春羊?”
“是的。”
“你做什么了?”
“我无力为它们做任何事,我只是个——”
“那匹马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没有开灯把衣服穿好,来到了外面。她吓坏了。圈栏里所有的”马都吓坏了在那里直打转转。我向她鼻子里吹了口气,她知道是我,最后就将鼻子顶到了我手里。谷仓里和羊圈旁的棚子里的灯都亮着。光秃秃的电灯泡,大大的影子。冷藏车已经来了,马达没有息,在轰响着。我牵着她就离开了。“
“你有没有给她装马鞍子?”
“没有,我没有拿他们的马鞍子,只牵了条缰绳。”
“你在黑暗中离开,回头还能听到灯亮处羔羊在那儿叫吗?”
“没过多久就听不到了。羊不多,只有十二只。”
“你如今有的时候还会被惊醒,是吧?在沉沉的黑暗中醒来听到羔羊在尖叫?”
“有时候是的。”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亲手抓到了野牛比尔,如果你能使凯瑟琳平安无事,你就可以让那些羔羊不再尖叫了:你是不是觉得它们也会从此平安无事而你也不会再从黑暗中醒来听到它们尖叫了?克拉丽丝?”
“哎。我不知道。也许吧。”
“谢谢你,克拉丽丝。”莱克特医生显得出奇地平静。
“告诉我他的名字,莱克特大夫。”史达琳说。
“奇尔顿医生来了。”莱克特说,“我相信你们彼此认识吧。”
史达琳一时间还没有意识到奇尔顿已经到了她的身后。他接着就来拉她的胳膊时。
她将胳膊肘抽了回来。和奇尔顿在一起的是彭布利警官和他的那个大个子搭档。
“进电梯!”奇尔顿说。他的脸上红得一块一块的。
“奇尔顿医生没有医学学位你原来不知道吧?”莱克特医生说,“这一点以后请牢牢地记在心里。”(下载TXT  WWW.XIAZAITXT.COM)
“走吧!”奇尔顿说。
“这儿不归你管,奇尔顿大夫。”史达琳说。
彭布利警官绕到奇尔顿前面。“是的,小姐,不过归我管。他给我的上司和你的上司都打了电话。我很抱歉,可我已奉命把你送出去。跟我走,现在就走。”
“再见,克拉丽丝。如果羔羊不再尖叫,请你告诉我好吗?”
“好的。”
彭布利在拽她的手臂。她要么走,要么就和他斗起来。
“好的,”她说,“我会告诉你的!”
“你保证?”
“是的。”
“那么就把那半个拱门再做完它。把你的案卷拿走,克拉丽丝,我再也用不着了。”他伸直手臂将案卷从栏杆中间塞过来,食指顺着案卷的脊背摸了一下。她把手伸过隔离栏去接。刹那间,她的食指指尖碰到了莱克特医生的食指尖,这一碰,他的双眼都一“谢谢你,克拉丽丝。”
“谢谢你,莱克特大夫。”
这就是他留在史达琳脑海中的形象。有这么一瞬,他没有嘲弄他人,他就定格在这一瞬间:站在他白色的囚室里,身子弯着像个跳舞的,十指交叉紧握着放在胸前,脑袋微微偏向一侧。
她的车到机场那儿从一个为限速而设的路面突起处开过,车速太快,一颠,头撞到了车顶上。她得跑步去赶克伦德勒指令她搭乘的那班飞机。[下载TXT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XiAzAiTxT.CoM]
第36节
彭布利和博伊尔警官是从毛山国家监狱被特地调来看守莱克特医生的,很有经验,他们冷静细心,觉得这工作该怎么干用不着奇尔顿医生来向他们解释。
他们在莱克特之前就到了孟菲斯,对囚室作了细致人微的检查。菜克特医生被带到这座旧法院大楼之后,他们也对他作了检查。他身上的束缚还没有解除的时候,一名男护士搜查了他身体的内部。他的衣服也被彻底搜过,金属探测器测过了衣服上所有的线缝。
博伊尔和彭布利与他达成了一个协议;在他被检查的时候,他们用温和的调子凑近他的耳朵低低他说:“莱克特大夫,我们可以相处得很好。你对我们不错,我们也会完全一样地对你。彬彬有礼像个绅士你就可以吃上紫雪糕。不过老兄,我们的态度还是要跟你说清楚,想咬人,我们就把你的嘴抹平。看样子你在这儿情况还不错,你不想搞得一团糟,是吧?”
莱克特医生对他们友好地挤了挤眼。如果他是想答话,那他是无法开口的,因为他的上下臼齿之间顶着个木撑子,那名男护士打着手电在往他嘴里照,又将一根戴了指套的手指头伸进口腔内去摸索。
金属探测器在碰到脸颊时发出了嘟嘟嘟的声音。
“那是什么?”护士问。
“补的牙。”彭布利说,“把他的嘴唇往上面那边翻。你补得很深嘛,里边几个是不是,大夫?”
“我感觉这鸟人精光光的什么戏也没有了。”他们把莱克特医生牢牢地关入囚室后博伊尔私下里对彭布利说,“只要他不发神经病是不会出乱子的。”
这间囚室虽说保险又牢固,却少一个食物滑送器。由于史达琳的到来,她一走,气氛就一直很不对头;到了午饭时间,奇尔顿医生把每个人都搞得很烦;他让博伊尔和彭布利重复那个长长的程序,叫莱克特医生乖乖地靠栏杆站着,把约束衣和约束带给他绑上,奇尔顿则手拿梅斯催泪毒气喷射器随时准备着以防不测,最后,他们才开门将盛放莱克特食物的盘子送进囚室去。
博伊尔和彭布利虽然都佩戴着名字标牌,奇尔顿却拒绝喊他们的名字,总是不加分别地一概称之为“喂,你!”
而就两个看守这一头来说,当他们听说奇尔顿并非真的是个医学博士时,博伊尔就对彭布利发议论了,说他“他娘的只是学校里头一个什么教书的”。
彭布利曾试图跟奇尔顿解释,史达琳来访并不是由他们批准的,而是由楼下工作台的人批准的,可他看到奇尔顿正火着,谁批准的都一样。
晚饭时,奇尔顿医生没有出现。博伊尔和彭布利用他们自己的方法端着盘子给莱克特医生送食物,莱克特竟然也糊里糊涂地配合了。这方法还很不错。
“莱克特大夫,今晚吃饭你就不用穿你那约束衣了。”彭布利说,“我要叫你先坐到地板上,然后身子快速往后挪,直到把双手伸出栏杆,两臂向后伸直。开始吧。坐本站,快!手臂再往后伸出点,胳膊时伸直。”彭布利在栏杆外将莱克特医生紧紧铐住,莱克特的双臂间隔着一根栏杆,双臂上面又低低地紧扣着一根横杆。“稍微有点疼是不是?我知道疼,一会儿就给你下掉,给我们都省不少麻烦。”
莱克特医生无法起立,连蹲都蹲不起来,而两条腿在他前面的地板上直直地伸着,踢也不能踢。
彭布利将莱克特医生的双臂束缚好之后才回到桌子那里去取囚室的门钥匙。他把防暴警棍插入他腰间的套环;口袋里装一盘梅斯催泪毒气喷射器,然后再回到囚室。他打开门,博伊尔把食物盘端了进去。门锁牢之后,彭布利重又将钥匙拿回桌上,这时他才打开手铐将它从莱克特医生的手上取了下来。只要医生在囚室内能自由活动,彭布利任何时候都不会带着钥匙靠近栏扦的。
“还是蛮方便的,对吧?”彭布利说。
“是很方便,谢谢你,警官。”莱克特医生说,“你知道,我也就是想这么混混算了。”
“我们都是在混,兄弟。”彭布利说。
莱克特医生一边玩儿似的吃着饭;一边拿一支毡制粗头笔在他的拍纸簿上写写画画信手涂鸦。他把用链条拴在桌子腿上的磁带放音机里的磁带反过来换了一面,按下放音键。格伦·古尔德在用钢琴弹奏巴赫的《戈德堡变奏曲》。美丽的音乐超越困境;超越时光,洋溢在这明亮的牢笼,洋溢在两名着守坐着的这间屋子里。
莱克特医生坐在桌子边一动不动;对他来说、时间要慢就慢,要舒展就舒展,一如其在行进中一样。对于他,音乐的音符流淌开来却不会失了节奏。即使巴赫那银色的强音,在他听来也是些彼此不相联属的音符,碰到他四周的钢条上,熠熠生辉。莱克特医生站起身,表情茫然,他盯着纸餐巾从他的大腿上滑落飘向地板。纸餐巾在空中飘了很长时间,它擦到桌子的腿上,平飘,侧落,减速,翻了个身,最终落到钢片地板上停住。他没有烦神去把它捡起来,而是悠闲地走过囚室,走到纸屏风的后面,在马桶盖上坐了下来;这里是他唯一可以有隐私的地方。他听着音乐,身子斜靠在旁边的洗手池上,一手托着下巴,那双奇怪的褐紫红色眼睛半睁半闭。《戈德堡变奏曲》的结构使他感到有趣。这不,又来了,那萨拉班德舞曲的低音部分一遍又一遍地往前展开着。他随音乐点着头,舌头顺牙齿的边缘在移动,上面整个儿绕了一圈,下面整个儿绕了一圈。对于他这舌头,这是一次长而有趣的旅游,仿佛在阿尔卑斯山上一次令人畅快的行走。
这时他的舌头又开始在牙床上移动了。他将舌头往上高高地伸人脸颊与牙床之间的空隙,像有些男人倒嚼食物时那样慢慢地在那儿绕转着。他的牙床比他的舌头要凉。上部的空隙里凉凉的。当他的舌头够到那个小小的金属管时,它停住了。
越过音乐,他听到电梯眶啷一声,随即又呼地一声开始往上升。许多个音符过去之后,电梯的门开了,一个他不熟悉的声音在说,“我要来收盘子。”
莱克特医生听到个子较小的那位走了过来。是彭布利,他透过屏风格档间的空隙可以看得到。彭布利站在栏杆那里。
“莱克特大夫,过来背靠着栏杆坐到地板上,像我们原先做的那样。”
“彭布利警官,请你稍等,我这儿一会儿就完了,行吗?一路上这儿来我怕是消化系统出了点毛病。”说这话费了他很长时间。
“好吧。”彭布利朝房间远处喊,“盘子拿到后我们再喊你上来。”
“我能不能看看他?”
“我们会喊你的。”
又是电梯的声音,之后就只有音乐声了。
莱克特医生从嘴已里取出管子,用卫生纸把它擦干。他双手稳稳的,手心里一丝汗也没出。
在被拘禁的许多年中,莱克特医生以其永元休止的好奇心,学会了监狱中不少秘密的手段技巧。他在巴尔的摩精神病院将那名护士撕裂之后的所有这些年中,他周围的安全防备只出现过两次小小的差错,两次都是逢已尼不在值班的日子。一次是一位研究精神病学的人借给了他一支圆珠笔,随后却又忘了。那人还没有出病区,莱克特医生就将圆珠笔的塑料笔杆折断,丢进马橘放水冲掉了,那存墨水的金属管被卷进了床垫边沿的线缝之中。
在精神病院他那间囚室里;唯一带有锋利边缘的东西就是包在一个插销头上的一个小金属圆片,那插销是用来将他的床固定到墙上的。有这个就够了。莱克特医生磨了两个月,磨出了他所需要的两个切口;两个切口相互并行,顺墨水管开口的一头往下有四分之一英寸长。接着他又在离墨水管开口一头一英寸处将管子切成两片,将带尖头的较长的一片扔进马桶冲掉。磨了多少个夜晚,手指上都磨出了老茧,而巴尼却并没有发现。
六个月之后,一名勤务兵将莱克特医生的律师送给他的一些文件上的一枚大回形针忘在上面了。这钢丝回形针有一英寸进了墨水管,剩下的扔进马桶冲走了。小小的墨水管光而短,很容易就可藏进衣服的缝里,藏进脸颊与牙床问的空隙,藏进直肠里。
这时,在纸屏凤后面,莱克特医生在他的一个大拇指指甲盖上轻轻地拍打着这小小的金属管;直到将里面的那段钢丝拾出。这钢丝是用来做工具的,而接下来的这部分活可费事了。莱克特医生把钢丝的一半插入小小的金属管、把它当作一根杠杆,万分小心地在那两个切口间要把那一细长条金属片撬弯。有时橇崩了。小心翼翼地,用他那两只强劲的手,他将这金属片弯了过来。就要成功了。终于成了!这微小的一条金属片与墨水管形成了合适的角度,这时,他已拥有了一把打开手铐的钥匙。
莱克特医生把双手放到背后,将那钥匙在两只手之间换来换去反复了十五遍。他把钥匙放回嘴里,将双手洗净,再一丝不苟地擦干。接着,他用舌头把钥匙舔出藏到右手的手指间;他知道,要是把他那只长得奇怪的左手放到背后,彭布利就会去盯着仔细地看。
“你要是准备好了我也准备好了,彭布利警官。莱克特医生说。他坐到囚室的地板上,双臂朝后伸,手以及手腕穿过栏杆伸到了外面。”谢谢你等我。“这话听起来好像很长,不过叫音乐声给缓和了。
他听到彭布利这时已到了他身后。彭布利摸摸他的一只手腕看是否用肥皂洗过。彭布利又摸摸他的另一只手腕看是否用肥皂洗过。彭布利将手铐给他紧紧地扣上。他走回桌子去取囚室的钥匙。越过钢琴声,莱克特医生听到彭布利从桌子的抽屉里咋嘟一声取出了钥匙圈。现在他在往回走了,穿过音符,将弥漫在空气中的水晶般的音符隔出两半来。这一次,博伊尔随他一起回来了。莱克特医生听出,在音乐的回荡声中,他们留下了空洞的脚步声。
彭布利又检查了一下手铐。莱克特医生闻得出他身后彭布利呼出的气味。彭布利打开囚室的锁将门一下推开。博伊尔进了囚室。莱克特医生转动了一下头,在他看去,囚室似乎在慢慢地动,所有具体的东西是那样的清晰,妙极了——博伊尔在将桌子上吃晚饭丢下的零碎东西收拾进盘子里去,嘴里一边叽叽咕咕地对这一片狼藉说着恼火的话。磁带放音机里录音带在转着,拴在地板上的桌子腿旁边是那块纸餐巾。莱克特医生眼角的目光穿过栏杆,看到彭布利膝盖的后部,看到他站在囚室外面手把着门,另。防暴警棍的顶端挂在皮带上。
莱克特医生摸到左手铐子上的锁眼,将钥匙插进去,一转。他感到手腕上手铐的弹簧松了。他把钥匙换到左手,摸到锁眼,钥匙插进去,又一转。
博伊尔弯下身去捡地上的纸餐巾。迅速如一只鳄龟,手铐一下子扣到了博伊尔的一只手腕上;他翻滚着眼睛看莱克特,手铐的另一半又锁到了被固定住的桌腿上。莱克特医生的两条腿这时已站了起来、他向门口猛冲过去,彭布利想从门后面出来,可莱克特用一只肩膀将铁门狠狠地往他身上顶,彭布利去拿扣在皮带上的梅斯催泪毒气喷射器,手臂却被门挤压着贴到了身体上。莱克特一下抓住防暴警棍长的一头,往上一举,杠杆似的这么一绞,就将彭布利的皮带紧紧地绞住了他的身子,随即用胳膊时猛击彭布利的喉咙,又用牙齿向彭布利的脸上狠狠咬去。彭布利设法用手去抓莱克特,鼻子与上嘴唇却被撕裂一切的牙齿咬住。莱克特甩动着他的头,仿佛一条正在将老鼠弄死的狗,同时他将防暴警棍从彭布利的皮带上抽了出来。囚室内,博伊尔这时在嚎叫,他坐在地板上,在口袋里拼命地掏手铐钥匙,乱摸一气,摸到了,掉了,又摸到了。莱克特将警棍的一头狠狠地砸向彭布利的腹部及喉部,彭布利跪下了。博伊尔将钥匙插进了手铐的一个锁眼,他在嚎,莱克特这时已在向他走来。莱克特拿起梅斯催泪毒气喷射器对着博伊尔一阵喷就使他哑了口;他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又高举警棍噼啪砸了两记。博伊尔想往桌子底下钻,可是眼睛被梅斯催泪毒气喷瞎了,一爬爬错了方向,这样,明确无误的五下这么一砸,不费什么事就给揍死了。
彭布利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在叫喊。莱克特居高低下地看着他,脸上是红红的血,他在微笑、你要是准备好了我也准备好了,彭布利警官。他说。
警棍抡圆了平着呼地一声,彭布科的后脑勺上就纷打出了一个凹坑。他身子抖了抖,像一条被棍子打死的鱼,僵挺挺地倒下了这一阵练,莱克特医生的脉搏一下升到了一百以上,可很快就减慢下来恢复到了正常。他关掉音乐,听听有无动静。
他走到楼梯口再听了一下。他翻出彭布利的口袋,找到桌子的钥匙后将所有的抽屉都打了开来。在最底下的抽屉里放着博伊尔和彭布利的值勤武器,两把0.38口径的特种左轮手枪。更妙的是,在博伊尔的口袋里,他还找到了一把折叠小刀。
第37节
大厅里满是警察。时间是六点三十分,在室外值勤担任警戒任务的警察刚刚被换下岗;按规定,他们是每隔两小时换一班岗。傍晚阴冷冷的,这些人从外面进来后就挨着几只电暖器烘手,其中有几个对正在进行中的孟菲斯州级篮球赛下了赌注,急于知道比赛进展的情况。
泰特队长不准在大厅内大声地播放收音机,不过有位警官在耳朵里塞了个随身听,不时地报比分,却还是报得不够勤,没有满足那几个下赌注的人的要求。
大厅内总共有十五名武装警察,另加两名教管所的警官,准备在七点钟接替彭布利和博伊尔。泰特队长自己也在盼着下班,他值的这一班岗是十一点到七点。
所有的岗都报告说平安无事。狂热分子打来恐吓莱克特的电话到头来没有一个有什么结果。
六点四十五分,泰特听到电梯往上升的声音。他看到电梯门上方的铜箭头开始顺着示数盘转动。到五字时,它停住了。
泰特环顾大厅。“史威尼是不是上楼去收盘子了?”
“没有,我在这儿呢,队长。你能不能打个电话,看他们好了没有?我要准备走了。”
泰特队长拨了三个数字。他听着。“电话占线。”他说,“上去看看。”他又转回身去,在值班记录本上继续写他十上点到七点这一班值勤的情况。
史威尼巡警按了一下电梯按钮。电梯没有下来。
“今晚还一定要吃小羊排,真少见!史威尼说,”谁知道他早饭又想吃什么,动物园里的什么鸟东西?谁去替他逮?还不是我史威尼!“
电梯门上方的铜箭头依然停在五字上。
史威尼又等了五分钟。“妈的怎么回事?”他说。
从他们头顶某处传来0.38口径的左轮手枪的枪声,枪声顺着石头楼梯间回荡下来,先是很快的两枪,接着又是第三枪。
听到第三枪时,泰特队长已经站了起来。他拿起了传话器。“指挥所,塔楼楼上有人开枪。外面岗注意警戒。我们上去!”
大厅内又喊又叫,乱作一团。
这时,泰特看到电梯的铜箭头又动了起来,它已经下到了四楼。泰特高声吼叫,声音益过了喧闹声:“别囔嚷!外面岗加倍警力,第一小跟着我。这鸟电梯要是下来,贝里和霍华德持枪守住!”指针在三字上又停住了。
“第一小队,我们走。每过一道门都要查。勃比,你出去弄挺机枪和防弹背心带上来。”
上第一段楼梯的时候;泰特的脑子里在急速地翻腾。他极需帮助这些警官往楼上去,同时又得十分提神留心。上帝,千万别让他出来!大家都没穿防弹背心,妈的!操你奶奶的教管所看守!
二、三、四楼的办公室按理是没有人锁着的,如果你穿过这些办公室,就可以从楼的塔顶下到这几层楼的主体部分。可是五楼不行。
泰特曾经在优秀的田纳西州特警学校上过学,知道如何干这种事。他带着几个年轻的走在最前面。他们顺着楼梯往上爬,行动迅速而谨慎,互相掩护着从一层楼的楼梯平台到另一层楼的楼梯平台。
“每检查一扇门先要背对着它,要不我就捅你们的屁眼!”一部分被掏空了,脸被砍成碎片,他的鲜血像是在囚室里喷发过,墙上以及被洗劫一空的床上溅得到处是一点点一块块。
雅各布斯用手指摸摸博伊尔的脖子。“这个已死了。”他提高嗓门盖过音乐声喊道,“队长?”
泰特为自己一瞬间走了神感到不好意思,这时已回过神来,他对着无线电话说,“指挥所,两名警员倒下,再说一遍,两名警员倒下。囚犯失踪。莱克特失踪。外面岗哨注意窗户,对象掠走了床单,可能在做绳子。务必派救护车立即上路。”
“彭布利死了吗,队长?”雅各布斯关掉了音乐。
泰特跪下来正要伸手去摸彭布利的脖子,躺在地板上这位惨不忍睹的伙计忽然呻吟莱一下,吹出一个血泡来。
“彭布利还活着!”泰特不想将他的嘴伸进这一团血污中去,虽然他明白要帮助彭布利呼吸他就得那么做。他也知道他不愿让哪一个巡警去干这事儿。彭布利不如死掉的好,可他还是要帮助他来呼吸。但是,彭布利有心跳,他找到了,也有呼吸,尽管很不均匀,发出呼噜噜的响声,却毕竟在呼吸。人是被毁了、然而他还在凭着自己的力量呼吸。
泰特的无线电话响了起来。一名巡警中尉来到大楼外面的现场坐镇指挥,他要听情况汇报。泰特必须同他通话。
“你过来,默里。”泰特对一名年轻的巡警喊道,“你在这儿守着彭布利,抓住他让他感觉到你的手在他身体上摸着。同他说话。”
“他叫什么名字,队长?”默里是名新手。
“彭布利,你现在就对他说话,妈的!”泰特拿起了无线电话。“两名警员倒下,傅伊尔已死,彭布利重伤。莱克特失踪,身上有武器——他拿走了他们的枪。武装带和枪套在桌上。”
隔着一道道的墙,中尉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能保证楼梯上畅通无阻让担架上去吗?”
二楼楼梯平台边上的几扇门黑黑的,上着锁。
他们这时已经到了三楼。小小的过道很昏暗。电梯梯厢的门开着,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方形的光。泰特顺着打开的电梯对面的墙移动着,电梯厢内没有镜子可以帮助他看清里面的情况。他以两磅重的压力扣着九磅重的扳机,端着枪朝梯厢内看,随时准备射击。空元一人。
泰特对着楼上大吼,“博伊尔!彭布利!妈的!”他留下一人在三楼守着,然后继续往上。
四楼充满了从上面传下来的钢琴声。办公室的门一推就开。在办公室的那边,射出一束长长的光,照在一扇洞开着的门上,门通向远处那黑乎乎的巨大的建筑。
“博伊尔!彭布利!”他留下两人守着楼梯平台,“瞄准门。防弹背心马上就到。别把你那屁眼对着那门!”
泰特爬上石头楼梯进入了音乐的空间。他此时已到了塔楼的顶部,到了五楼的楼梯平台上。短短的走廊上光线昏暗。灿烂的灯光穿过毛玻璃映出“谢尔比县历史学会”几个字。
泰特压低身体从玻璃门底下移到门铰链对面的一边。他对另一边的雅各布斯点点头,然后转动门把使劲一推,门一下向后彻底打开,重重的,玻璃都几乎要震碎。泰特迅速闪人;离开门框,手把左轮枪瞄准室内射击范围内可看到的每一处。
泰特曾见识过许多东西。他见过不计其数的事故,见过斗殴、凶杀。有一段时间内,他曾目睹六名警察牺牲。但是他想,此时呈现在他脚下的,是他曾经见过的发生在一位警官身上的最惨的情景。制服领子以上的那部分已不再像一张脸。脑袋的前部和顶部成了一片滑腻腻的血,肌肉被撕裂,往上呈峰状,孤零零一只眼睛贴在鼻孔边,眼窝里满是血。
雅各布斯从泰特身旁走过,进囚室时还在血污的地板上滑了一下。他俯下身去看仍在桌子腿上铐着的博伊尔。博伊尔的内脏“能,长官。他们经过前朝四楼喊一下,每层楼的楼梯平台上我都布了人。”
“知道了,队长。外面这儿的八号岗认为他看到四楼主楼的窗户后面有过一点动静,出口处都已被我们封锁,他跑不出来。守住你们的每一个楼梯平台,特警已开过来了,我们让特警来把他给冲出来。记清楚了。”
“我明白,由特警来干。”
“他身上有什么?”
“两支手枪一把刀,中尉——雅各布斯,看看武装带上还有没有什么弹药。”
“我把子弹盒倒出来看看。”这名巡警说,“彭布利的还是满满的,博伊尔的也是。娘的这呆瓜倒没有将余下的这几发子弹拿走。”
“什么子弹?”
“0.38o径用的加PsJHP型。”
泰特重又拿起了无线电话。“中尉,看样子他有两把0.38口径的枪,子弹各六发,我们听到打了三发,武装带上的子弹盒里还是满满的,所以他可能只剩下九发了。提醒特警,子弹是加Ps型,带金属外壳的空心尖头弹。这家伙偏好打脸。”
加Ps型子弹极有杀伤力,不过穿不透特警的护身盔甲。然而打到脸上很可能是致命的,打到四肢就残废。
“担架上来了,泰特。”
几辆救护车以惊人的速度到了那里,但是,听着脚边这可怜人的呻吟,泰特似乎觉得它们来得还不够迅速。年轻的默里设法托住这呻吟着、抽搐着的躯体,想对他说些安慰话却又不着着他。他说:。“你很好,彭布利,看上去很好。”一遍又一遍,调子一概有气无力。
一见到救护车上的护理人员上了楼梯平台,泰特就像在打仗那时候一样大喊:“担架员!”
他一把揪住默里的肩膀将他推到一边,不叫他在这里碍手碍脚。救护车上的护理人员动作迅速,他们十分熟练地用带子将血污滑腻的、攥得紧紧的两只拳头捆牢,插进导气管,又剥开一卷不粘手术用绷带绑到血污的脸上头上压一压止血。“其中有一位噗地一声撕开一袋血浆准备静脉滴注,可另一位在量了血压测了脉搏之后,摇摇头说:”先下楼。“
无线电话中这时传来了命令:“泰特,我要你对塔楼内所有的办公室进行清场,然后封死。在主楼处将门户关紧,再从楼梯平台处找掩护。我这就给你将防弹背心和机枪送上去。如果他想出来,我们就活捉他,但我们无需特别冒险去保他的命,明白我的话吗?”
“明白,中尉。”
“主楼里我只想留特警,只留特警,别的任何人都不要:你再给我说一遍。”
泰特把中尉的命令又重复了一遍。
泰特是位优秀的警察小队长,这时当他和雅各布斯抬臂耸肩穿上厚厚的防弹背心;跟在轮床后面随勤杂兵抬床下楼上救护车时就显示了出来。第二组人跟着抬博伊尔的担架也下了楼。看着这两张轮床过去,楼梯平台上的人都很愤怒,而泰特却向他们进一善言:“别只顾愤怒屁眼叫人给打了!”
外面,警报器尖啸着。泰特在老手雅克布斯的掩护下,小心谨慎地清查了所有的办公室,然后将塔楼封死。
一阵凉风从四楼的走廊吹过。在门的那边,主楼巨大而黑暗的空间里,所有的电话都在响。整座大楼中黑乎乎的办公室里,电话机上的开关键如萤火虫一般忽明忽暗,铃声在响,一遍又一遍。
菜克特医生“被堵”在楼内的消息传了开去,电台电视台的记者迅速拨动调制器号码打电话进来,试图对这名恶魔作实况采访。为避免这样的局面,特警通常是将电话全部切断,只留下一部供谈判使用。这座楼是太大了,办公室也大多了。
有电话的房间,只要机子上的指示灯在闪烁,泰特统统关门上锁,穿着硬壳一样的防弹背心,他胸部背部又湿又痒。
他从皮带上取下无线电话。“指挥所,我是泰特,塔楼已清理。完毕。”
“知道了,泰特。上尉要你到指挥所去一趟。”
“是!楼厅,你那儿有人吗?”
“有,队长。”
“是我在电梯里,正在下。”
“明白,队长。”
雅各布斯和泰特正乘着电梯往大厅下,忽然,一滴血落到泰特的肩上,又一滴掉到了他的鞋上。
他朝电梯厢的顶上看去,碰碰雅各布斯,示意他不要出声。
血正从梯厢顶部检修口盖周围的隙缝处往下滴。电梯似乎过了好长时间才下到大厅。泰特和雅各布斯用枪瞄准电梯的顶部,退缩着从里面走了出来。泰特又将手伸回电梯把梯厢给锁住。
“嘘——”到了大厅里泰特轻声他说,“贝里,霍华德,他在电梯顶上,盯住那儿!”
泰特来到楼外面。黑色的特警车已经开到现场。特警总有各种各样开电梯的钥匙。
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已准备就绪。两名身穿黑色护身盔甲、头戴受话器的特警队员爬上楼梯来到三楼的楼梯平台。另外两名和泰特一起呆在大厅内,端着强击步枪,瞄准着电梯的顶部。
倒像是大蚂蚁打斗,泰特想。
特警指挥员对着戴在头上的授话器说,“动手吧,约翰尼。”
在三楼,远离电梯的上方,约翰尼,彼得森警官将钥匙插进锁内一转,电梯门一下就滑开了。电梯井黑咕隆咚。他仰躺在走廊的地上,从战术防弹背心内掏出一颗眩晕手榴弹放在身边的地板上。“行,我现在来看一看。”
他拿出装有长柄的镜子将它贴在电梯井的边沿,由他的同伴手持强力手电筒往电梯井下照去。
“我看见他了,在电梯顶上,身边有把武器,人不在动。”
彼得森听到他耳机里在提问:能看见他的手吗?“
“看见一只,另一只在他身下。他的身上裹着床单。”
“向他喊话!”
“双手放在头顶不许动!”彼得森朝电梯井下面大喊。“他没动,中尉,……好的。”
“你不把双手放在头顶我就扔眩晕手招弹下来。我给你三秒钟。”彼得森喊道。他从防弹背心内取出一个每位特警都携带在身的制门器。“好,弟兄们,下面注意了——手们弹来了!”他将制门器抛下边沿去,见它在那人身上弹跳了一下。“他没动,中尉。”
“行,约翰尼,我们从梯厢外用杆子来往上捅检修口益。你能打得到下面这目标吗?”
彼得森滚着翻过身来。他那0.45口径的自动枪击铁扳起,保险锁住,朝下直线瞄了瞄那个人影。“目标能打到。”他说。
彼得森朝电梯井下面看去,他看到出现了一线光亮,是大厅内的特警队员手持一端带钩的撑篙在往上捅检修口盖。那人影一动不动,身体的一部分悬在检修口的上方,警员们在底下捅,他的一条膀子就动一下。
彼得森的大拇指稍稍用力按了按柯尔特手枪上的保险栓。“他的一条膀子动了一下,中尉,但我想是检修口盖动它才动的。”
“知道了。使劲捅!”
检修口盖乓地一声翻落下来,紧贴到电梯井的井壁上。底下光线太强,彼得森难以看清。“他一直没有动,手上没有拿武器。”
他耳朵里传来平静的声音:“好,约翰尼,盯住不要动。我们进梯厢,用镜子照着注意动静。只要开火都是我们在动手,清楚了?”
“明白。”
大厅内,泰特看着他们进入梯厢。一名手握装着穿甲弹的步枪手把武器对准电梯顶。另一名警员爬上一架梯子,他备有一把大号自动手枪,手枪底下紧拧着一把手电。一面镜子和这带手电的枪先从检修口升了上去,接着是这警员的头和肩。他将一把0.38口径的左轮枪递了下来。“他死了。”这名警员朝下面喊道。
泰特不知道莱克特医生的死是否意味着凯瑟琳·马丁也将死去;那个恶魔心中的光一熄灭,所有的信息全都消失。
警员们这时在把他往下拉,尸体头朝下脚朝天穿过电梯的检修口,慢慢下来落入许多双手臂中,在灯火明亮的梯厢里,倒仿佛是从十字架上被放下来的那稣,很是怪诞。大厅内人越来越多,警察们都挤到一起来看个仔细。
教管所的一名警官推着人群挤到前面,他看到尸体张开的两臂上刺着花纹。
“这不是彭布利吗?”他说。
第38节
救护车尖啸着,在它的后部,年轻的护理员站稳身子,以免被剧烈的摇晃摔倒。他转而拿起无线电话,向急诊室他的指导作情况汇报,说话声很大,盖过了警笛声。
“他还在昏迷中,但主要生命特征很好。血压不错,高压130低压90.是,叨。脉搏85.脸部严重割伤,皮片割得很上,一只眼球被挖。我己对他的脸进行了加压止血,导气管也插上了。可能有子弹射进了头部,我说不准。”
在他身后的担架上,腰带内两只捏得紧紧的血淋淋的拳头松了开来。右手滑出来,摸到胸脯上束带的搭扣。
“我不敢在他头部加太大的压力——我们在把他弄上轮床之前,他有几阵动得很剧烈。是的,我们正让他以‘弗勒姿势’躺着呢。”
在这个年轻人的身后,那只手紧紧抓住外科手术用的绷带,将两只眼睛擦拭干净。
护理员听到紧挨着他身后导气管嘶嘶的响声,一转身,看到了那张血淋淋的脸已凑到眼前,他没有看到手枪正在向他砸下来,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耳朵上。
在六车道的高速公路上,这救护车竟逐渐减速,最终在车辆中停了下来!后面的司机迷惑不解直按喇叭,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超到这急救车前面去。只听得车流中发出“噗噗”轻轻两下像回火的声音,救护车随后又发动了,先是左摇右摆,接着慢慢开成直线,移到了右车道上。
机场的安全出口近了。救护车在右车道上闲荡似地往前开着;车身外,各式紧急指示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刮水器一会儿动一会儿停,接着是警笛的尖啸声愈来愈小,忽然又愈来愈大;终于慢慢停了下来,闪光指示灯也随之一起熄灭。救护车静静地往前行驶,上岔口离开公路,进入孟菲斯国际机场;在泛光灯的照射下,冬天傍晚这机场的建筑显得十分漂亮。车子七拐八弯一直开到通向巨型地下停车场的自动化大门口。一只血淋淋的手伸出车外取了一张票。救护车就这样消失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隧道内。
第39节
若是在平时,克拉丽丝·史达琳可能会带着好奇心看一看克劳福德在阿灵顿的房子,然而,汽车收音机里播放的关于莱克特医生逃脱的消息却让她的好奇心全没了。
嘴唇发麻,头皮发痛,她只是机械地开着车。她看到了这整洁的五十年代的牧场式平房住宅,却没有细看,只是略微想了想,左边那亮着灯、拉着窗帘的地方,贝拉是否就在那儿躺着?门铃听上去显得太响。
克劳福德听到第二遍门铃响才开门。他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毛线衣,正在打无纪电话。“是孟菲斯的科普利。”他说。他示意她跟随其后,领她穿过屋子,一边走一边还对着电话咕咕哝哝说着什么。
在厨房,一名护士从冰箱里取出一只小瓶子对着光线看了看。克劳福德朝护士抬抬眉毛;她摇摇头,她用不着他帮忙。
他带史达琳走下三级台阶来到他的书房,这儿显然是由一个双车库改造而成的。这里空间大,有一张沙发几把椅子,堆得乱七八糟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脑终端机,在一个古董星盘旁闪着绿色的光。地毯感觉似乎是铺在混凝土上面的。克劳福德抬抬手示意她坐下。
他用手捂住话筒。“史达琳,这是胡扯,可在孟菲斯的时候,你到底有没有把什么东西递给莱克特?”
“没有。”
“没给他什么实物?”
“什么也没有。”
“你把他囚室里的画之类的玩意儿带给他了。”
“我根本就没有给他,东西还在我包里放着呢!是他把案卷给了我,那是我们之间传递的唯一的东西。”
克劳福德将电话塞到下巴底下夹住。“科普利,那完全是屁话!我要你毫不留情地治治那恶棍,现在就治他!直接去找头儿,直接上田纳西州调查局。其他最新情况务必与热线保持联系,巴勒斯在守着呢。是的。”他关掉电话,将机子往口袋里一塞。
“喝点咖啡,史达琳?还是要可乐?”
那什么,把东西递给莱克特医生是怎么一回事儿?
“奇尔顿说,一定是你给了菜克特什么东西让他将手铐上的棘轮给拨开了。他说你倒并不是故意,只是无知而已。”有时候,克劳福德生起气来那双小眼睛跟海龟的眼睛似的。他看她听了这话是何反应。“奇尔顿是不是在想叫你难堪,史达琳?他这人是不是那味儿?”
“也许吧。我喝咖啡,请不要加奶,放糖。”
他上厨房去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环顾了一下这房间的四周。如果你是生活在学生宿舍或者部队营房,那么在家的感觉是很叫人舒服的。尽管史达琳觉得脚下的地在动、可当她意识到这屋子里住着克劳福德夫妇时,她还是感到好受了一些。
克劳福德来了。他戴着双光眼镜,端着两只杯子,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来。因为穿着无跟鞋,他比平时要矮半英寸。当史达琳起身去接咖啡时,他们的目光几乎在同一水平线上。他的身上散发出肥皂的气味,头发看上去蓬松而灰白。
“科普利说救护车他们还没有找到。整个儿南部警方统统都出动了。”
她摇摇头。“具体细节我一点都不知道。最新消息收音机刚刚才播放——莱克特医生杀了两名警察后逃脱。”
“是两名教管所警官。”克劳福德按了一下电脑的按键,屏幕上立即爬行出文字来,“名字是博伊尔和彭布利。你同他们打过交道?”
她点了点头。“他们……把我从那临时监狱里赶了出来。他们这么做也没有错就是。彭布利绕到奇尔顿的前面,叫人不舒服,很坚决,不过乡里乡气的倒很有礼貌。跟我走,现在就走,他说。他的手上额上都有猪肝色的斑,现在死了,斑底下已变成死灰色。
突然一下,史达琳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咖啡。她向肺内深深地吸了口气,盯着天花板看了片刻。“他是怎么逃脱的?”
“科普利说他是凭借救护车逃脱的,我们还要查。那吸墨纸酸的事儿结果查得怎么样了?”
根据克伦德勒的指示,史达琳下半天以及傍晚都在通过科学分析科对那张印有普鲁托狗的彩色包装纸进行鉴定。“什么也没有。他们设法从毒品强制执行所的档案中找出与之相配套的一批货,可那玩意儿已有十年历史了。”印刷的文件可能比毒品强制执行所用麻醉品做出来的效果更好。“
“可那确实是吸墨纸酸。”
“是的。他是怎么逃脱的,克劳福德先生?”
“想知道?”
她点点头。
“那我就告诉你吧。他们错把莱克特装进了救护车。他们以为是彭布利,受了重伤。”
“他是不是穿着彭布利的制服?他们身材大小差不多。”
“他穿上彭布利的制服,戴上彭布利的一部分脸皮,从博伊尔身上撕下来大约也有一磅。他用防水的床垫罩和他囚室里的床单将彭布利的尸体裹住以防止滴血,然后把尸体塞到电梯顶上。他穿好制服,收拾停当后就躺到地板上朝天花板开了几枪,引得他们一阵乱窜。我不清楚那枪他是怎么处理的,可能是塞进裤子后头去了。救护车来了,四处是持枪的警察。救护车上的工作人员迅速进入楼内,干起了他们平时受训在炮火底下所需干的事儿——插导气管,伤势最严重处缠上绷带,加压止血,然后将人从那儿迅速运出。他们是尽了责,救护车却永远也没有开到医院去,警方还在找车。对这帮医护人员我是没有什么好感。科普利说他们正在播放调度员的录音带。救护车曾几次接到电话。他们认为莱克特开枪前自己就给救护站打过电话,那样他就不用在那儿躺得太久。莱克特医生是喜欢作乐的。”
史达琳以前从未在克劳福德的说话中听到过激烈的咆哮之声。因为她将激烈与软弱联系到一起,所以克劳福德的表现把她给吓坏了。
“莱克特医生这次逃脱并不意味着他就是说了谎。”史达琳说,“当然啦,他是在对什么人说谎——不是对我们就是对马丁参议员——可也许他不会对两方面都说谎。他告诉马丁参议员那人叫比利·鲁宾,并声称那是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告诉我那是个幻想自己有易性癖的什么人。他最后同我说的一点好像是,‘就把那半个拱门再做完。’他那说的是循着变性的理论再——”
“我知道,我看到你写的总结了。这一点要等我们从医院弄到名字后才能往下继续。艾伦·布鲁姆亲自找部门的头儿去了。他们说正在查,我也只好相信。”
“克劳福德先生,你是不是碰上麻烦了?”
“我奉命请私假。”克劳福德说,“联邦调查局、毒品强制执行所以及司法部长办公室来的‘编外分子’——指的是克伦德勒——组成了一个新的专门调查小组。”
“谁是顶头上司?”
“从职位来看,是联邦调查局的局长助理约翰·戈尔比。咱们这么说吧,他和我之间是密切的磋商关系。约翰是个好人。你怎么样?你遇到麻烦了吗?”
“克伦德勒让我将身份证和手枪上缴,回学校报到去。”
“那是在你去看莱克特之前他所做的一切。史达琳,今天下午他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送到了职业责任办公室。信中‘不带偏见地’请求学院暂停你的学业,对你继续供职是否合适暂不作新的评估。这是卑劣的倒打一耙,枪击主教练约翰·布莱姆一会儿前在昆迪可的教员会议上看到了这信。他把他们痛骂了一顿后给我挂了个电话。”
“情况有多糟呢?”
“你有资格参加一个听证会。你干这个工作合适我会替你担保的,这就够了。但是如果你再要把时间花到外面去,不论听证会上是什么调查结果,你必回锅元疑。你知道要是回锅会怎么样吗?”
“当然知道,遣送回招收你进来的地方办公室,从整理报告归档、给人冲咖啡开始干起,一直到重新获得上课的机会。”
“我可以保证后面的班上给你留个位置,可要是你再缺课i我就无法不让他们叫你回锅了。”
“这么说我是回学校去;停止干这件事儿,否则……”
“是的。”
“你要我干什么呢?”
“你的工作曾经是和莱克特打交道。你干了。我不想叫你回锅,那样也许要花去你半年的时间,或者更多。”
“凯瑟琳·马丁怎么样了?”
“她在他手上差不多有四十八小时了——到半夜就是四十八个小时。假如我们抓不到他,他很可能明天或者再过一天对她下手,上一次就是这样。”
“莱克特也并不是我们所有的一切。”
“到现在为止他们已找出六个威廉·鲁宾,所有的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前科,可没有一个看起来很像。昆虫杂志的订户名单上没有一个叫比利·鲁宾的。制刀商联合会了解到近十年来大约有五个象牙炭疽的病例。剩下的那些个还有待于我们去核查。看还有什么?克劳斯的身份没有鉴定一还没有。国际刑警组织报告说,马赛已对一名仍在逃的挪威籍海员商——‘克劳斯·贝加特兰德’,不管你怎么念吧一发出了通缉令。挪威方面正在找他的牙科病历以便到时传送。如果我们能从医院获得点什么,而你又有时间的话,这上面你倒可以帮帮忙。史达琳?”
“什么,克劳福德先生?”
“回学校去吧。”
“如果你当初不要我去追捕他,你就不应该带我进那个殡仪馆,克劳福德先生。”
“是的。”克劳福德说,“我想我是不该带你去的。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发现那只昆虫了。你的手枪不要去缴,昆迪可是够安全的,可你任何时间离开昆迪可基地都要带武器,直到菜克特被抓获或者丧命。”
“你呢?他恨你,我意思是说,这事儿他可琢磨过一阵了。”
“许多监狱里的许多人都琢磨过我,史达琳。最近有一天他或许想着想着就会想到这上头来,可眼下他太忙了。出牢笼令人适意,他不会愿意把时间那样浪费到我的身上,而这个地方也比它看上去要安全。”
克劳福德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桌上那台也发出低沉的声音,指示灯一闪一闪。他听了一会儿,说了声“好”就挂了,“他们在孟菲斯机场的地下停车场找到了那辆救护车。”他摇了摇头,“很糟糕。护理人员在车子的后部。死了,两个都死了。”克劳福德摘下眼镜,找出手帕来将眼镜擦净。
“史达琳,史密森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打电话给巴勒斯要找你。是那位皮尔切伙计。他们很快就要做完对那只昆虫的鉴定了,我要你就此写一份302报告,签上名留作永久的档案。你发现了这昆虫,对它作了跟踪查询,我要记录上就这么写。这事儿你能办吗?”
史达琳感到极度疲乏。“当然。”她说。
“把你的车丢在车库,你事情料理完之后杰夫会开车送你回昆迪可去的。”
在台阶上,她转过脸去看那亮着灯、拉着窗帘的地方,护士在那儿看护着,接着她又回过头来看克劳福德。
“我是在想你们两个,克劳福德先生。”
“谢谢你,史达琳。”他说。
第40节
“史达琳警官,皮尔切博士说他在昆虫动物园和你见面,我带你过去。”保安说。
从博物馆边上的宪法大街去昆虫动物园,你得在大象标本的上面一层乘坐电梯,然后再穿过专供人类研究用的巨大的一层楼面。
首先是阶梯形的一层又一层的头骨,堆起来,铺开去,代表了人类自纪元时代起人口爆炸的情形。
史达琳和保安进入光线昏暗的一处风景区,这儿充塞了各式人形,显示了人类的起源和演变,还有各种仪式的展览——纹身、缠足、齿饰、秘鲁式外科手术、木乃伊制作。
“你有没有看过威廉海姆·冯·埃伦伯根?”保安问,一边用手电朝一只箱子里照去。
“我想没有。”史达琳说。她没有放慢脚步。
“灯都亮着的时候你哪天应该来看一看他。是十八世纪埋于费城的吧?被地下水一冲,立刻变成肥皂一样的东西了。”
昆虫动物园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此时灯光昏暗,一片卿卿嗡嗡的鸣叫声。这儿放满了一笼笼一箱箱的活昆虫。孩子们尤其喜欢这动物园,成群结队地整天在此穿来穿去。到了晚上,没人了只剩下它们自己,这些昆虫可忙活儿了。有几只箱子是用红灯照着。在这昏昏的房间里,那火警出口处的红色标志十分刺眼。
“皮尔切博士?”保安在门口喊道。
“在这儿。”皮尔切说,一边举起一支笔形手电当航标灯一样照着。
“呆会儿你把这位女士带出去好吗?”
“好的。谢谢了,警官。”
史达琳从包里将她良己的小手电摸了出来,发现开关已经开着,电他的电已经用完了、霎时间她感到一阵愤怒,却倒又让她意识到她是累了,不得不竭尽全力,强打起精神。
“你好,史达琳警官。”
“皮尔切博士。”
“喊我‘皮尔切教授’怎么样?”
“你是教授吗?”
“不是,可我也不是博士。我的实际情形是,倒是见到了你我非常高兴。想看看昆虫吗?”
“当然。罗顿博士呢?”
“有关毛序方面的大部分进展都是他前两个晚上搞出来的,可是到最后他已撑不住不得不去睡觉了。那只昆虫我们在动乎前你见过吗?”
“没有。”
“只是烂糊糊的一团,真的。”
“可是你搞出来了,弄清楚了。”
“是的,刚刚才弄清楚。”他在一只带网孔的笼子边停了下来。“先让我给你看一只和你星期一带来的那只相似的飞蛾,它虽然和你那一只并不完全一样,却属于同一个科,都是小猫头鹰科。他的手电光束照到了那只光亮的绿色大飞蛾,它正歇在一根小小的树枝上,翅膀裹叠在一起。皮尔切向它吹了口气,飞蛾向他俩张开翅膀的内侧,顷刻间,猫头鹰那狰狞的脸便出现了,翅膀上的眼点怒目而视,仿佛老鼠在看最后的一眼。”这是只‘卡利勾·贝尔特拉欧飞蛾’——相当普遍。可是克劳斯喉咙里那只标本,就是人们所说的大蛾了。跟我来。“
房间的尽头是一只安放在壁龛里的箱子,壁龛前有围栏护着。孩子们够不到这箱子,上面还盖着块布。旁边一只湿润器嗡嗡地响着。
“我们把它装在玻璃后面为的是保护人们的手指头——它会袭击人。它还喜欢潮湿,而玻璃就可以保持里边有一定的湿度。”皮尔切抓住箱子的把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挪到壁龛的前部。他揭开盖子,打开箱子上方的一盏小灯。
“这就是死人头蛾。”他说,“它歇的那地方是株茄属植物——我们正盼着它产卵呢。”
这蛾看上去既神奇又可怕,它那棕黑色的大翅膀帐篷似的遮下来像件披风;毛茸茸的宽背上,那标志性的识别图案自人们在自己怕人的花园里突然撞见之后,恐惧就一直刺在人的心中。半球形的骷髅头既是头骨又是脸,黑洞洞的眼睛凝视着;还有颧骨,那颧弓在眼睛边上形成精妙绝伦的一道痕。
…阿克隆西。斯迪克斯。“皮尔切说”这蛾就是以地狱的两条河命名的。你们要抓的那个人,每次都是将尸体抛人河中——我说对了吗?“
“是的。”史达琳说,“这蛾是不是很罕见?”
“在地球的这个部分是很罕见,自然界里根本就没有。”
“那这蛾是从哪儿来的呢?史达琳俯下身将脸凑近带网孔的箱子盖。她的呼吸拂动了那蛾背上的茸毛。它尖中着猛地往后一扭身子,拼命扑打着翅膀。她都能感觉到蛾子扇出的那点点微风。
“马来西亚。还有一种是欧洲的,叫‘阿特拉波斯’,但这一只和克劳斯嘴里那一只都来自马来西亚。”
“这么说是有人在饲养了!”
皮尔切点了点头。“是的。她没有看着他的时候他说道,”这蛾得还是卵子的时候从马来西亚航运进来,或者更有可能是作为蛹被航运进来。还没有人能够让它们在被囚的状态下产卵。它们交配,可是不产卵。难的是在森林中找到幼虫,找到之后,饲养起来就容易了。“
“你刚才说它们会袭击人?”
“它们的喙尖利有力,如果你去玩弄,它们就会将喙啄进你的手指……这是一件不同寻常的武器,制成标本保护起来;酒糟都对它不起作用。这一点帮助我们逐渐缩小领域范围,我们因此也就这么快就将这蛾鉴定了出来。”皮尔切忽然显得不好意思,仿佛他吹了牛似的。“它们也不好对付就是。”他赶紧往下说,“它们进蜂箱,偷吃蜂蜜。一次,我们在婆罗洲的沙巴采集标本,它们就迎着灯光到青年招待所的后面来。听它们的声音很是怪异,我们——”
“这只蛾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是同马来西亚政府做的一桩交易。我不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去交换的。也真滑稽,我们在那地方摸着黑,拎着桶氰化物守着,忽然——”
“这蛾是以什么样一种名义报关进来的?他们有没有报关纪录?他们是不是一定要将这些蛾清除出马来西亚?报关纪录会在什么人手上?”
“你性子是急。注意了,我们所掌握的东西我都写下来了,如果你想了解那类情况,我也已经把可以登广告的地方记了下来。走吧,我送你出去。”
他们默默地走过巨大的楼面。在电梯灯光的照射下,史达琳看得出来,皮尔切和她一样疲倦。
“干这个你可熬了夜了。”她说,“你能这样真是不错。我以前那么唐突并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我希望他们能抓到他,希望你能很快了掉这事儿。”他说,“如果他在做软标本,可能会要买几样化学用品,我已经将它们都记下了。……史达琳警官,我想结识你。”
“有可能我也许应该给你打打电话。”
“你一定要打,绝对要打,我喜欢你来电话。”皮尔切说。
电梯关闭,皮尔切和史达琳都走了。专用于人类研究的那层楼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形在移动,纹身的,做成木乃伊的,缠足的,都没有动弹一下。
昆虫动物园里,火警灯耀着红光,映照在一万只较人类更古老的生物的活动着的眼睛里。湿润器一会儿嗡嗡一会儿嘶嘶地响着。盖子底下,黑黑的笼子里,那死人头蛾从那株前属植物上爬了下来。它爬过笼子底,翅膀拖着像一件斗篷。它在碟子里找到了那一小团蜂窝。它伸出强有力的前肢将蜂窝紧紧抓住,展开尖利的喙,一下扎进蜂蜡盖,将椽伸进了蜂窝的一个蜜孔。它坐着,静静地吮吸着蜂蜜,四周一片黑暗;黑暗中那卿卿嗡嗡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和这声音混杂在一起的还有这微小的声音:劳作的在劳作,杀的在杀。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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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8:37:14 |只看该作者

第4部分

第4部分

第41节
凯瑟琳·贝克·马丁在下面那可恶的黑暗之中。她闭上眼,眼皮后面黑暗汹涌而过。在极其短暂的睡眠中她老是惊醒。睡中她梦见黑暗向她袭来。黑暗伺机而至,钻进她的鼻孔,灌人她的耳朵,黑暗的湿手指在她身体上无孔不入。她一只手捂住嘴和鼻,另一只手遮住阴道,紧缩臀部,一只耳朵转过去贴着垫褥,另一只就只好牺牲,听凭黑暗的侵袭。随黑暗而来的是一个声音,她的身子抽动了一下,醒了。一个她熟悉的忙碌的声音,是台缝纫机。速度在变化。慢,接着又快了起来。
地下室里、上方的灯亮着——在她头顶高处,并盖上那小小的活板开口开着,她看得见一回微弱的黄颜色的光。那只鬈毛狗叫了几下,那个怪异的声音在对它说话,闷闷的含糊不清。
缝纫。在下面这地方搞缝纫大不对头了!缝纫属于光明。凯瑟琳童年时那阳光充足的缝纫间在她脑海一闪而过,那么叫人开心!……那管家,亲爱的毕·拉芙,坐在缝纫机旁……她的小猫对着飘动的窗帘直眨眼。
那个声音将这一切幻想全都驱走了,它在以过分宠爱的腔调对那只鬈毛狗说话。
“宝贝儿,把那个放下来,你会叫针给扎着的,那样的话咱们要上哪儿去呢?我就要做完了。是的,心肝宝贝儿。咱们做完之后你弄块嚼嚼,你弄块嚼嚼,嘟嘀嘟嘀嘟。”
凯瑟琳不知道她已经被关了有多久了。她知道她洗过两次身——上一次洗的时候,她站立在灯光里,希望他能看看她的身子,可是灯光刺眼,她吃不准他是否在灯光后面朝下看她。凯瑟琳·贝克·马丁的裸体格外引人注目,从每个方向看都抵得上一个半女孩子大“这她都知道。她要他看自己的裸体。她要出这个坑。只要接近他够到同他操就可够到同他打——她洗身子的时候一遍又一遍默默地对自己说。她的食物已经很少了,她知道最好要趁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干。她知道她会同他搏斗的,她也知道自己能够搏斗。是不是最好先同他操,他能操几次就一直同他操,直操到他精疲力竭?她知道,只要能将腿绕到他的脖子上去,差不多一秒半钟就可以送他归西大。要那样干我能受得了吗?你他妈的我当然能受得!睾丸和眼睛,睾丸和眼睛,睾丸眼睛。但是。她洗完了又穿上了新的伞兵服,上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对她出的条件没有任何反应,洗澡水桶被纤细的绳子晃晃悠悠地吊了上去,换下来的是她的卫生便桶。
她这时在等着,几个小时过去了,她在听缝纫机的声音。她没有冲着外面去去喊他。终于,也许在喘了一千口气之后,她听到他上楼梯了,一边在对那狗说话,说着什么“我回来后就吃早饭。”他没有关地下室的灯,有时他会这么干的。
上面厨房的地板上传来趾爪和脚步声。狗在呜鸣地哼叫。她相信抓她的人要出去。有时候他一走开就是好长时间。
喘过几阵气之后,那小狗还在上面的厨房里转来转去,呜呜叫着,啪啦啦在地板上碰倒了什么,当啷啷又在地板上撞着了什么。也许是它的碗“巴。它在上面抓啊抓的。又在叫了,短而尖,这次狗声却不如它在她上面的厨房里时发出的那么清晰了,因为这小狗已经出了厨房。它用鼻子拱开莱门,来到下面的地下室追老鼠:以前他外出时,它就干过这事。
在下面的黑暗之中,凯瑟琳·马丁在她的垫子底下摸索着。她摸到了那一根鸡骨头,嗅了嗅。上面那几丝丝肉以及软骨不去吃是不容易做到的。她将骨头放进嘴里含温热了。她这时站了起来,在令人眩晕的黑暗中略微摇晃了一下。和她一起在这陡直的坑里的没有别的,只有她那块蒲团,她身上穿着的那件伞兵服,那只塑料卫生便桶以及往上朝那淡黄色灯光延伸过去的那根纤细的棉绳。
只要她脑子清晰,每一个间歇她都在琢磨这事儿。凯瑟琳竭力将手向高处伸去、她紧紧地抓住绳子。是猛拽一下,还是慢慢地拉好呢?她无数次地喘着粗气琢磨这事儿。还是一点一点稳稳地拉好。
这棉绳伸出去的长度比她估计的要长。她尽可能往高处伸,重新抓住绳子后便拉,手臂左右摇晃,希望绳子经过她头顶开口那木头边缘的地方正在那儿慢慢地磨损。她磨着,直磨到肩膀发痛。她拉着,绳子还有延伸。现在没有延伸了,再没有延伸了。清晰在高处。噗,绳子落了下来,一圈圈地盖在了她的脸上。
她蹲在地上,绳子落在她的头上和肩头;头顶的洞高高在上,光线不足难以看清堆积在身上的绳子。她本知道拉下来的绳子有多少。可不能缠到一起喽!她用前臂量着,将绳子一环一环小心翼翼地摆到地上。她一共数到有十四手臂长。绳子是在井口断裂的。
她将带有几丝肉的鸡骨头在绳子与卫生便橘握手连绪处绑体现在是比较难办的一部分了。
小心地干。她的精神状态仿佛是人遭遇到了恶劣的气候,像是人在恶劣气候条件下在小船上要照顾到自己的性命一般。
她将绳子磨断的一头系到手腕上,又用牙齿咬着将结打紧。
她尽可能地远离绳子站着。她拎住便桶的提手,绕一大圆圈,将桶径直朝头上那一圈昏暗的光亮处抛去。塑料桶没有对推开口,撞上了盖子的底面掉了回来,砸到了她的脸上和肩上、那小狗叫得更响了。
她慢慢再把绳子理好,扔了一次,又扔一次。扔第三次时,便桶掉下来砸到了她的那根断指上,她只得靠到斜直下来的墙壁上喘气,直到不再恶心难受为止。扔第四次时,桶还是膨地一下砸到了她身上,可是第五次没有,桶出去了。桶就在开口旁木头井盖上什么地方。离洞有多远呢?稳住。轻轻地,她拉着。她将绳子急抽一下,想听听桶的提手在她上面的木头上嚯啦啦发出的声音。
那小狗叫得更响了。
她不能将桶拉过洞的边缘拉了下来,可她必须将它拉近洞口。她将桶拉近了洞口。
那小狗在地下室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的镜子及人体模型间穿来穿去。嗅嗅缝纫机下面的线头和碎片。围着那黑色的大型衣橱用鼻子直拱。朝地下室尽头那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冲到阴森黑暗处吠叫,又冲了回来。
这时只听得一个声音,很微弱地回荡在地下室。
“宝——贝儿——”
小狗叫着,跳到一个适当的位置,它胖嘟嘟的小身体随着吠叫声直颤。
这时又听到一个湿滑滑的接吻一样的声音。
狗抬头看看上面的厨房地板,但声音并不是从那里发出的。
一个喷喷的咂嘴声,像是在吃东西。“来啊,宝贝儿!来啊,甜心!”狗踮着脚爪,竖着耳朵,跑进了黑暗之中。
“过来,甜心!过来啊,宝贝儿!”
鬈毛狗嗅到了绑在便桶提手上那根鸡骨头的味道。它在井边上抓搔着,发出鸣呜的叫声。
啧啧啧。
小鬈毛狗跳上木头井盖。那味道就在这儿,就在这桶与洞之间,小狗冲着桶直吠,呜呜叫着,犹豫不决。鸡骨头极其轻微地佃动了一下。
鬈毛狗缩起身手,鼻子夹在两只前爪之间;后部,尾巴在空中拼命地摇晃。它叫了两声,然后猛地一下扑到鸡骨头上,用牙贪紧紧咬住。那桶似乎想要将小狗从鸡骨头上推开。鬈毛狗冲着桶狂吠,它坚持住不放,骑跨在提手上,牙齿牢牢地死命咬住骨头。突然,桶将鬈毛狗撞翻在地,它四脚滑落,桶推狗,狗挣扎着爬起来,又给撞翻在地,狗和桶斗了起来,屁股及一只后脚滑人洞中,狗爪子在木头上疯狂地乱抓乱爬,桶滑动了,带着这狗的后半个身子卡进洞口,可是小狗挣脱了,桶滑过边缘一头落了下去,带着那鸡骨头消失在洞中。鬈毛狗冲着洞下面愤怒地吠叫,吠叫声传到了井底下。接着,它停止吠叫,侧过头去听一个只有它才能听到的声音。它急急地从井的顶部跑了下去,跑上楼梯,一边还在叫着,这时就听得楼上什么地方响起了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凯瑟琳。贝克·马丁的脸上淌满了热泪。泪落了。她紧紧拽住那伞兵服的前部。她浑身都湿透了,两只乳房上热乎乎的。她相信,她是死定了。
第42节
克劳福德独自一人站在他书房的中央,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他从上午十二点三十站到十二点三十三,一直在想主意。接着,他给加州机动车辆部发了一份电传,请对方追踪查询一下莱克特医生所说的拉斯培尔在加州买下的用于他和克劳斯搞罗曼史的那辆旅宿汽车。克劳福德请机动车辆部核查一下向本杰明·拉斯培尔之外的任何一名驾驶员颁发的车辆票证。随后,他拿着写字夹板坐到沙发上,拟出了一份挑逗性的私人广告,准备登到主要的一些报纸上去:仪态万方、皮肤光滑细腻、热情奔放、花儿一朵、芳龄二十一的模特儿,欲觅既欣赏质,又欣赏量的男士。我是手部及化妆品的广告模特儿,您曾在杂志的广告上见过我,现在我想要见见您。头封信里寄上您的照片。
克劳福德考虑了片刻,划去“仪态万方”,换上了“体形丰满”。
他的头朝下一垂,他打起了瞌睡。电脑终端机那绿色的荧屏在他的镜片上映出了许多小方格。屏幕上此时开始出现动态,一行行的文字往上爬行,在克劳福德的镜片上映出移动的影子。瞌睡中,他摇了一下头,仿佛那图像把他弄痒痒了似的。
文字是这样的:孟菲斯警方在搜查莱克特的囚室时发现两件物品。
(1)手铐钥匙由圆珠笔笔管临时做成。切口系磨制,请求巴尔的摩检查医院囚室,以找出制造商之蛛丝马迹。委托人:孟菲斯特工科普利。
(2)马桶里漂着逃亡者扔下的一张便笺。原物正送往文献资料部(实验室)。文字符号随后到;注意:符号已被分送到兰利市,密码部——本森。
文字符号出现了,从屏幕的底部边缘像窥探什么似的缓缓上移,文字符号是这样的:C33H36N4O6电脑终端机嘀嘀两声轻响,克劳福德并没有醒来、可是三分钟之后,电话却把他给搞醒了。来电的是国家犯罪信息中心热线的杰里·巴勒斯。
“看你的电脑屏幕了吗,杰克?”
“稍等。”克劳福德说。好,行了。“
“实验室已经查出来了,杰克。就是莱克特扔在厕阶里那画的东西。那些字母拼起来是奇尔顿的名字,字母间的数字那是生化——C33H36N4O6——这是人体胆汁中名叫胆红素的一种色素的分子式。实验室告知我们,它是构成粪便颜色的主要的一种原素。”
“妈了个屁!”
“关于莱克特你是说对了,杰克。他只是把他们搞来搞去地搞着玩玩。对马丁参议员来说实在太糟了。实验室说胆红素的颜色几乎就同奇尔顿头发的颜色完全一样。他们称这个叫精神病院的幽默。你在六点钟的新闻中看到奇尔顿了吗?”
“没有。”
“玛里琳·萨特在楼上看到了,奇尔顿还在吹什么‘追捕比利·鲁宾’。之后他跟一名电视台记者去用晚餐了,莱克特出逃时他还在那地方。这蠢驴真是蠢到底了!”
“莱克特叫史达琳‘牢记在心’,奇尔顿并没有医学学位。”克劳福德说。
“是的,我在总结报告中看到了。我想奇尔顿是想搞史达琳,这是我的看法,可他的美梦却叫她给拦腰斩断了。他也许是蠢,可眼睛并不瞎。那小孩儿怎么样莱?”
“我想还行吧。累垮了。”
“你觉得莱克特也是搞着她玩玩的吗?”
“可能吧,不过我们还要看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那几家医院正在于什么,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去查法院的记录、;我不愿意非得去靠医院。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如果我们还得不到什么消息,我们就走法院这条路。”
“我说杰克……你外边有人他们知道莱克特长得什么模样,对吗?”
“当然。”
“你知不知道他这时正在什么地方大笑呢!”
“也许他笑不久了。”克劳福德说。
第43节
圣路易斯,陈设优雅的马库斯饭店,住客登记台边正站着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他头戴一顶棕色帽,身穿一件雨衣,雨衣钮扣一直扣到脖子。一条洁净的外科手术使用的绷带遮住了他的鼻子和双颊。
他在登记簿上签上“劳埃德·威曼”的名字,这一签名他已在威曼的汽车里练过了。
“您以什么方式付款,威曼先生?”服务员说。“
“美国运通信用卡。”莱克特医生将劳埃德·威曼的信用卡递给了那个人。
休息厅里传来柔和的钢琴音乐。在酒吧,莱克特医生看到有两个人的鼻子上贴着绷带。一对中年夫妇哼着一支柯尔·波特的曲子,穿过休息厅走向电梯,那女的一只眼睛上贴着一块纱布。
服务员将信用卡压好了印。“您一定知道吧,威曼先生,您有资格享用医用车库。”
“知道,谢谢。”莱克特医生说。他已经将威曼的车在车库里停放好了,威曼就在行李箱里。
听差把“威曼”的包拎到一个小套间,他得到“威曼”的一张五块钱的票子,算是小费。
莱克特医生点了一杯饮料和一份三明治,长长地冲了个澡,让自己松弛下来。
在囚禁了很长时间之后,这个套间在莱克特医生看来是显得很宽敞了。他开心地在这套房里走来走去,走前走后。
从窗户他可以看到街对面圣路易斯市立医院的迈伦一赛迪·弗莱切亭,世界上做颅面手术最好的中心之一就在那里面。
莱克特医生的面容已经太为人们所熟知了,他无法利用这条件在这儿做整形手术,可这是世界上一处他可以脸上缠着绷带四处走动却不会激起人好奇的地方。
他以前有一次也曾在这儿呆过,那是许多年前了,当时他在一流的罗伯特·J·布鲁克曼纪念图书馆做精神病学方面的研究。
得到了一扇窗户,得到了好几扇窗户,他都已经陶醉了!他站在漆黑的窗口,看着车灯从麦克阿瑟大桥上移过,一边品尝着他的饮料。从孟菲斯开了五个小时的车,他已经累了,可是累得舒心。
这个晚上唯——件真正需要急赶的事还是在孟菲斯国际机场地下车库时碰到的。用棉签、酒精和蒸馏水在停放着的救护车的后部搞清洗一点也不方便。他曾将护理人员的白大褂穿上了身,事情也不过就是逮一个单身的旅行客;那人当时在那个巨大车库里停放长期车辆的一处偏僻的通道里。那男的很解人意似的将身子探进汽车的行李箱去取他那装样品的箱子,根本没看到莱克特医生正从他身后向他靠近。
菜克特医生在想,警方会不会认为他很蠢,会从机场坐飞机离去。
在开往圣路易斯的路上,唯一的麻烦是找到这外国车子上的车灯、低光束以及刮水器的位置,因为莱克特医生不熟悉方向盘旁边的柄状操纵器。
明天他将购买所需的一些东西,染发剂、理发用品、太阳灯;还有几样是要凭处方配制的,他也要去搞来,以便使自己的外貌能顷刻间有所改变。等到方便之时,他再继续行动。
没有理由需要操之过急。
第44节
阿黛莉姬·马普和平时一样,撑着身子坐在床上看书。她正在收听全新闻广播。当克拉丽丝·史达琳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来时,她将收音机关掉了。她看到史达琳的脸紧绷着,幸好只间了句,“要不要喝点茶?”
马普学习时喝的饮料,是她用祖母寄给她的混杂的散装茶叶冲泡而成的,她管它叫“聪明人的茶”。
在史达琳认识的最聪明的两个人中,其中一个也是她所认识的最稳重的一位:另一个则骇人之至。史达琳希望,在她结识的人中间,这一点能给她以某种平衡。
“今天你没上课真是运气!马普说,”那个该死的金旺让我们跑步,跑得我们直瘫在地上!我说的是真的。我认为在朝鲜那里他们的地球引力一定比我们这儿要大,然后他们上这儿来可就轻松了,瞧,找份教体育的活于干,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儿。……约翰·布菜姆来过。“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就一会儿前。想来看看你是否已经回来了。他的头发持得平平的,像个一年级新生似的在休息室里转来转去。我们稍稍聊了一会儿。他说如果你跟不上,接下去几天的射击课上打不起来需要补课的话,他会在本周未开放射击场让我们把课补起来的。我说问了就告诉他。他这人不错。”“
“是,他是不错。”
关灯之后。
“史达琳?”
“什么?”
“你觉得谁更俊俏些,是布莱姆还是霍特·勃比·劳伦斯?”
“难说。”
“布菜姆一个肩膀上有文身,隔着他的衬衫我能看到。刺的是什么?”
“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一发现就告诉我好吗?”
“很可能不会。”
“我跟你简要说过霍特·勃比鬼魂附体的事吧?”
“你不过是隔着窗户看到他在举重罢了。”
“是不是格雷西告诉你的?那个女孩儿的嘴——”
史达琳已经睡着莱。
“他要你在不同军种间的射击比赛中和毒品强制执行所及海关的人比试比试,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不是女子比赛,是公开赛。下一个问题:星期五要考的什么‘第四条修正条款’你知道吗?”
“不少我都知道。”
“那好,奇梅尔对加州是什么?”“搜查中学。”
“搜查学校的内容是什么?”
“我不知道。”
“那概念叫‘直接涉及的范围’。斯格耐克洛斯是谁?”
“见鬼,我不知道!”
“斯格耐克洛斯对巴斯特蒙特。”
“是不是对隐私的合理期望?”
“去你的吧!对隐私的期望是凯兹的信条,斯格耐克洛斯是赞同搜查的。我的姑娘哎,看来咱们得好好用点书本功了。我有笔记。”
“今天晚上不行。”
“今天晚上不行、可你到明天一觉醒来,脑子里满满当当却又一无所知,星期五本该收获了,东西却还没有种下去。史达琳,布莱姆说——他不该说的,我也保证过不说——他说听证会上你会击败对方的。他认为那个狗娘养的克伦德勒两天之后就记不起你来了。你的成绩很好,这破玩意儿我们不费力就可以了掉。”马普仔细看看史达琳那张疲倦的脸。“史达琳,为了那个可怜的人你已经尽全力了谁也都只能这样。你为她奔命,为她挨克,然而你推动了事情的进展。你自己有资格拥有一次机会,为什么不继续去闯他一闯?这事儿我自己反正是不会说的。”
“阿黛莉娅,谢谢你。”
第45节
克劳福德在他妻子身旁打着瞌睡,快到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他醒了,贝拉呼吸一时硬塞,在床上动了一下。他坐直身子,拉过她的手。
“贝拉?”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她睁开了眼,多少天来这还是第一次。克劳福德将脸紧紧地凑到她的面前,不过他认为她是看不见他了。
“贝拉,我爱你,孩子。”他说。或者她还能听得见呢。
恐惧扫过他的胸腔四壁,仿佛屋子里的一只蝙蝠,在他身体内打着转。稍后,他控制住了。
他想给她找点什么东西来,什么东西都行,却又不愿让她感觉他松开了她的手。
他将耳朵贴到她的胸口,他听到一记微弱的心跳,一声扑动,然后,她的心脏停止了,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一阵奇异的充满凉意的冲击声。他不知道这声音是来自她的胸腔,还仅仅是他自己耳朵里发出的。
“愿上帝赐福于你,让你永远和他……以及你的家人在一起。”克劳福德说,他希望他的话能够实现。
他从床上把她抱起来靠床头板坐着。他将她紧抱在怀里,她的大脑在慢慢死去,他用下巴将纱中从她剩下的一点头发上推开。他没有哭。他已经哭够了。
克劳福德给她换上她最喜爱的也是她最好的睡袍,然后在那架得高高的床边坐了一会儿,抓着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这手方掌,灵巧,一生从事园艺的印痕都留在了上面,而今被静脉注射的针头扎得是斑斑点点。
当她从花园走进屋子里来的时候,她的手闻起来如百里香一般芬芳。
(“这东西想起来就像是你手指上弄上了鸡蛋清一样。”在学校时女孩子们曾这样跟贝拉谈论起性的问题。她和克劳福德曾在床上笑谈过这事儿,多少年前,多少年后,去年,都曾笑谈过。别想这个了,想点好的事儿,纯洁的事儿。那可就是纯洁的事啊!她戴着圆帽和白手套,正乘着电梯上楼去,那是他第一次吹口哨,吹一支由,跳起比津舞改编的充满激情的曲子。在房间里,她还笑他,口袋里乱七八糟东西装得满满的,像个孩子。)
克劳福德试着走到隔壁房间去——只要他想,仍然可以回过头从打开的门看到她,看到她在床头灯温暖的灯光里安详地躺着。他在等,等待她的身体变成一件仪式性的物,离开他,离开那个他在床上抱着的人,离开那个他此时心中依然视为自己终身伴侣的人,那样,他才能叫他们来把她弄走。
他垂着空空的双手,手掌朝前垂在身体的两侧。他站在窗口,眼望着空空的东方。他并不在等待黎明;东方不过是窗户的朝向罢了。
第46节
“准备好了吗,宝贝儿?”詹姆·伽姆靠床头板撑坐着,十分适意;那小狗蜷伏在他的肚子上,暖烘烘的。
伽姆先生刚洗过头发,头上裹着条毛巾,他在床单里翻找,找到录像机的遥控器后,按下了放像键。
他将两盘录像带拷贝到一盘上制作了他的这档节目。每当他在做关键性准备工作的时候,他每天都要看,而就在他剥取人皮之前,他也总是要看上一看。
第一盘带子录自早期的有声新闻片,声音沙沙的含混不清,是一九四八年的一部黑白新闻短片,那是竞选“萨克拉门托小姐”的四分之一决赛,是远赴亚特兰大城参加“美国小姐”竞选盛典前的预备性赛事。
这是泳装赛。所有的姑娘都捧着鲜花,她们依次走上台阶,登向舞台。
这带子伽姆先生的鬃毛狗已经看过多遍了,一听到那音乐声,她就眯起了眼睛,知道自己又免不了一阵揉捏。
参加竞赛的佳丽看上去二战时代的气息很浓。她们身着罗兹·玛丽·里德牌泳装,有几张脸很是可爱,她们的腿线条也很漂亮,有几个是这样,不过她们的肌肉缺少强劲的活力,膝盖处也似乎有点臃肿。
伽姆捏了一下鬈毛狗。
“宝贝儿,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她上场了,身着白色的泳装正向台阶走去,对那个在台阶边接引她的小伙子报以粲然一笑,随后又踩着高跟鞋迅速走开,摄像机追拍着她大腿的后部:妈妈,那是妈妈!
伽姆先生不用碰他的遥控器,翻录这部拷贝时他全都已经处理好了。片子往回倒,她又退了回来,退着走下台阶,将她的微笑从那小伙子那里收了回去,退着走上通道,然后又重新往前进,倒倒进进,进进倒倒。
当她冲那小伙子微笑时,伽姆也笑了。
还有她在一群人中间的一个镜头,可是一定格,图像总是模糊不清。最好还是快速地就把它放过去,瞥一眼就算了。妈妈与别的姑娘在一起,向获胜者致贺。
下面一件内容是他在芝加哥一家汽车旅馆里时从有线电视上录下来的——他当时还得匆匆赶出去买一台录像机,为了录到它,又多呆了一个晚上。这部一段接一段连续播放的片子他们是作为性广告的背景于深夜在下三烂的有线频道上播放的,性广告被打成文字,由底下慢慢爬上屏幕。胶片全由乌七八糟的破烂货组成,相当平淡无奇,都是四五十年代的一些淫秽电影,还有裸体营的排球运动;三十年代那部分色情影片没有那么清晰,其中的男演员戴着假鼻子,脚上还套着袜子。音响就是放音乐,不管什么音乐都上。此刻放的是“爱的眼神”;与那轻快活泼的动作完全不合拍不协调。
对那些从底下慢慢爬上屏幕来的广告文字,伽姆先生完全无能为力,他只得容忍。
瞧这儿,这是个室外游泳池——从那些树叶判断,地方是在加州,漂亮的游泳池设施,每一件都十分五十年代。几个体态优美的姑娘在裸泳,其中有几个可能在一些日级片中出现过,她们轻盈活泼,蹦蹦跳跳,从游泳池里爬出来,朝滑水道的梯子跑去,速度比那音乐的节奏快多了。她们登上去——哇——就下来了!她们一头冲进滑水道时,双乳耸立,她们大笑着,两腿笔直伸出,哗!
妈妈出现了。她来了,跟随那个鬈发的姑娘从游泳池里爬了出来。她的脸被爬行出来的“性得力”——一家性用品商店——的一段广告文字遮去了一部分,不过你还是可以看到她从这儿走开,上了那边的梯子,全身水淋淋闪闪放光,胸脯丰满,体态柔软,美妙极了!带着块剖腹产留下的小小的疤,从滑水道里滑了下来——哇!那么漂亮!即使看不到她的脸,伽姆先生心里知道这是妈妈;这是他上次看到她之后拍的,那也是他一生中唯——次真正看到她。当然,心里看到的要除外。
场景换到为夫妻辅助器拍摄的一则广告后便突然结束了;鬈毛狗眯起了眼睛,只两秒钟,伽姆先生就将她紧紧抱住。
“欧,宝贝儿,上妈咪这儿来,妈咪也快要那么漂亮了!”
有好多事要做,有好多事要做,为了准备明天的事,有好多事要做。
他在厨房的时候,那件货就是将嗓门提到最高在那里喊,他也根本听不到,真是感谢上帝。可是,他走到地下室去的时候,在楼梯上却能听得到。他希望这货是安安静静在那儿睡觉。鬈毛狗被他夹在胳膊底下前行,回过头去朝发出声音的那个坑狂吠。
“你养得可比那货色要好。”他对着她脑袋后部的毛说。
这间地下土牢在楼梯的底部,穿过一道门左拐就是。他瞥都没瞥它一眼,也没有去听那坑里传出的话声——就他看来,那话声一丝一毫都不像英语。
伽姆先生转身直走进工作室,放下鬈毛狗,将灯打开。几只蛾子扑棱着翅膀,安然无恙地飞落到吸顶灯的铁丝防护网罩上。
伽姆先生在工作室里是一丝不苟的。他调配新鲜溶液总是用不锈钢容器,从不使用铝制品。
他已经学会了事先把一切事情全都做好。他一边工作,一边告诫自己:事情得做得有条有理,得精确无误,手脚还得要快,因为出了问题难以对付。
人皮是很重的——占体重的百分之十六到百分之十八——而且又滑。一张整的皮很难处理,还没有干的时候容易滑落。时间也很要紧;皮一剥取之后,马上就开始皱缩,最明显的是年轻的成人,其皮肤本来就十分坚紧。
除此之外,还有个事实就是,人皮,即使是年轻人的皮,也并不具有完美的弹性。如果你拽一下,它永远也恢复不了其原有的比例结构。缝合极其滑溜的东西,随后又在裁缝用的形状如火腿的熨衣板上过分用力地拉,结果它就会又是鼓又是皱的。坐在缝纫机旁,眼睛死盯着都要掉出来了,起的皱还是一个都弄不掉。然后还有那裁割线,你最好也得清楚它们的位置。人皮在其胶原束变形、纤维撕裂之前,并不是朝所有的方向被拉出的量都是一样的;方向拉错了,就会留下一个拽拉的痕迹。
未经过鞣皮的原材料简直就做不起来。这,伽姆先生做了不少试验,同时也经历了几多伤心,最后才算弄对了。
他最后发现还是老方法最好。他的程序是这样的:首先,他将物件浸在水箱里,用由印第安人培制的植物精泡着——那都是全天然物质;不含任何盐矿物成分。然后,他使用美洲新大陆人制造那如黄油般柔软的无与伦比的鹿皮革的方法——传统的脑髓鞣皮法,印第安人相信,每只动物刚好都有足够的脑髓可鞣制成皮革。伽姆先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所以老早以前就放弃这试验了,即使对脑袋最大的灵长目动物也是如此。他现在有一台冰箱里放满了牛头,所以货是永远也不会缺的。
材料加工的问题他有能力处理;练习已经使他接近完美。
结构方面的难题依然存在,可他也已具备了特别好的条件,能够将它们解决。
工作室的门开向地下室的一条过道,过道又通向一间废弃不用的浴室,伽姆先生在此贮放着他的起重滑车和时钟;再过去就是那制衣间以及制衣间后头那黑乎乎的一大片拥挤在一起的房间了。
他打开制衣间的门,里面灯光灿烂一泛光灯和白炽灯管系在房顶的梁上,光色调得如日光一般。由酸洗过的橡木做的一块地板高出地面一层,上面摆放着人体模型。每具模型身上都穿着部分衣服,有的是皮货,有的是用平纹细布为皮装做的板样。两面墙上都装着镜子——还是很好的平板玻璃镜呢,不是瓷砖,八具人体模型便因此被映照成了双倍,一张化妆桌上放着化妆用品,几副假发,以及几个套假发的模型。这是制衣间中最明亮的一间,一律白色及浅色的橡木家具。
人体模型上穿着尚未完工的商业性服装,多数是些模仿阿曼尼设计的富有戏剧性的作品,由轻软耐用的精细黑羊皮制成,全都打着皱褶,肩膀成尖顶形,胸部有护垫。
第三面墙由一张很大的工作台、两台工业用缝纫机、两具裁缝陈列服装用的模型以及根据詹姆·伽姆自身翻铸出来的躯干模型占满了。
靠第四面墙放着的,是一只巨型黑色衣橱,上着中国漆,几乎高及八英尺的天花板,在这个明亮的房间占据着一个主要的位置。衣橱旧了,上面的图案已经褪色;在画着一条龙的位置还留有几片金色的鳞片,一只白眼睛依然很清楚,还在凝视着,这儿还有一条龙,龙身已模糊难觅,只剩下一条红红的舌头。底下的漆倒还依然完整,只是龟裂而已。
这衣橱又大又深,与商业性服装毫不相干。它的模型上套着的和挂钩上挂着的,都是些“特殊货”。它的几扇门都关着。
小狗在角落它那只盛水的碗里舔水,然后躺倒在一个模型的两脚之间,眼睛看着伽姆先生。
他在做一件皮前克。他需要把它做完——他的意思是想将眼前所有的事都干干净净地了掉,可此时他正处在一种创作的狂热之中,而他用平纹细布为自己试做的服装却依然没有让他感到满意。
伽姆先生在做缝纫方面所取得的长进远远超过了他少年时加州教管所教给他的那些技术,但,现在这活儿可是真正的挑战。即使做的是精细娇贵的轻软羊皮,真到做细活的时候,还是嫌准备不足。
他现在这儿有两件用平纹细布试做的样衣,如白马甲似的,一件完全是他自身的尺码,另一件是凯瑟琳·贝克·马丁的尺码,是他当时趁她还在昏迷之中的时候量得的。他把较小的一件往模型上一穿,问题就显露出来了,她是个个子很大的女孩儿,比例也极棒,可她到底不如伽姆先生个头大,背部也远没有那么宽。
他的理想是搞一件没有缝的服装。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他是决意要使这件紧身胸衣的前部绝对无缝,完美元暇。这就意味着所有外形上的改动都得在背部进行。很难。他已经抛弃了一件用平纹细布做的样衣,整个儿又从头开始了。他十分审慎明断地拉着材料,在腋下做出两道缝褶来——不是法国式的缝褶,而是那种垂直的贴边,向点朝下——以此可以将问题对付过去。腰部的两道缝褶也在背后,就在两个肾脏的位置。缝只准有细微的一条,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标准。
他脑子里考虑的东西已不再是视觉方面,而到了可触摸的实物;不难理解,一个有吸引力的人是有可能被紧紧搂抱的。
伽姆先生将滑石粉轻轻地洒到手上,然后自然而舒适地拥抱了一下根据他的身体做的人体模型。
“给我一个吻。”他对着理应是头所在的那个空位置开玩笑似他说,“不是你,傻瓜。他对小狗说;听到他的话小狗竖起了耳朵。
伽姆轻轻抚摸着怀抱中的模型的背部,接着又走到它的后面,考虑起怎样用划粉做记号。谁都不愿感觉到这儿有一条缝。然而,拥抱时双手在后背的中心位置交搭到了一起。而且,他又推想,我们也都习惯了脊柱的那根中心线,它不像我们身体上某处不匀称的地方那样显得不协调。所以,肩上有缝肯定是不行的。解决的办法是在顶部的中央做一缝褶,让向点处在两肩肿骨中心稍上一点的位置。他可以用同一条缝将做进衬里以加固的结实的抵肩固定住。两边的权口下面莱克拉弹性纤维纱做镶条——他一定得记得搞莱克拉弹性纤维纱——右边的权口下则还得装一个维可牢尼龙搭链。他想到那些绝妙的查尔斯·詹姆斯牌裙服,上面的线缝错开去,服服帖帖,极其平整。
后面的缝褶将被他的头发,或者更确切他说,将被他不久将拥有的头发遮挡住。
伽姆先生将平纹细布从模型上拖落下来便开始工作。
缝纫机是老式的,制作精美,是台装饰过分讲究的脚踏式机器,可能四十年以前改成了用电操作。机器的靠手上用金叶漆着涡卷形花体字“我永不疲倦,我只讲服务”。踏脚板仍然可以使用,每缝一组针,伽姆都踩它来启动机器。碰到缝细针活儿时,他更喜欢赤着脚干;他用肉滚滚的脚轻巧地踩着踏脚板,用涂着甲油的脚趾紧紧扒住踏脚板的前边缘不让机器转过头。暖烘烘的地下室里一时间只听得缝纫机的声音,小狗的打鼾声,以及蒸汽输送管发出的嘶嘶声。
当他把缝褶镶嵌进用平纹细布做的样衣之后,就走到镜子前去试穿。小狗侧着头,从角落那里盯着他看。
袖孔下面他还需稍稍放一点。贴边和内衬也还有些问题没有解决,要不然这衣服该多漂亮!软绵绵,柔韧,有弹性。他都能想象自己跑上滑水道的梯子了,你要多快就多快!
伽姆先生玩玩灯光玩玩假发以搞出点戏剧效果,又将一条漂亮的短贝壳项链试戴到领口线上。到时再在他那新的胸脯上套上一件露肩的女礼眼或者女主人穿的睡衣,那将何等美妙!此刻接着就往下做,真正开始忙起来,该是多么地诱人!可是他的眼睛累了,他又要自己的一双手能绝对地稳,而对那噪音却还没有准备。他耐着性子将针脚挑出,把材料一块块摆放好。是一件完美的裁剪样板呢!
“明天,宝贝儿。”他一边将牛头拿出来化冻一边对小狗说,“咱们第一件事就干这个。明——天——。妈咪就快要变得那么漂亮了”
第47节
史达琳睡了五个小时,睡得很苦,深更半夜醒来,是被梦吓醒的。她咬住床单的一角,两只手掌紧紧捂住耳朵;她在等,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醒了,是否摆脱了梦魔,没有羔羊在厉声地叫,一片静默。当她清楚自己是醒了之后,她的心跳慢了下来,可她的两只脚却不肯在被子底下安安稳稳地呆着不动。一会儿工夫之后,她的脑子里就要翻江倒海,这一点她清楚。
当一阵强烈的愤怒而不是恐惧从她身上穿过时,她的情绪倒是获得了一种缓和。
“混蛋!”她说,一只脚伸出被外,伸到空中。
在整个这漫长的一天当中,奇尔顿扰乱了她,马丁参议员侮辱了她,克伦德勒责备井撂开了她,莱克特医生奚落了她,而他沾着人的鲜血逃脱,又使她感到恶心,杰克·克劳福德也劝阻她不叫她继续干下去,可是,有一件事最刺痛她的心:作贼。
马丁参议员是个母亲,实在也是迫于元奈,而她又讨厌警察们那爪子去乱翻她女儿的东西。她倒并不是有意要那么指责她。
尽管如此,那指责还是如一根滚烫的针,刺进了史达琳的心。
史达琳在孩提时代就受到教育,知道偷窃是仅次于强奸和谋财害命的最卑贱、最可鄙的行为。有些过失杀人罪都比偷窃要可取。
她小时候曾在一些社会慈善机构里度过,那里面几乎就没有什么奖赏品,许多人挨饿,即使在那样的境况下,她还是学会了憎恶窃贼。
在黑暗里躺着,她还面对了另一个原因:为什么马丁参议员暗示她为窃贼会让她如此烦恼。
史达琳知道,假如让恶毒的莱克特医生来分析,他可能会说些什么,然而也没错就是;她怕马丁参议员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庸俗的东西,某种卑贱的东西,某种形同窃贼行为的东西,马丁参议员固此才作出了相应的反应。那狗娘养的范德比尔特!
莱克特医生会津津乐道地指出,因自卑压抑而产生的阶级愤慨也是一个因素,那是与生俱来的埋藏着的愤怒。史达琳在教育、智力、动机,当然还有身体外表方面,丝毫都没有向什么马丁泄露过,可尽管如此,那东西还就在那里,而她也清楚这一点。
史达琳是一个凶悍好斗的家族中的一名独立分子,这个家族除荣誉名册及受处罚的记录外,没有正式的家谱,族中有许多人在苏格兰被剥夺得一无所有,在爱尔兰受饥饿被迫离开故土,因此有意于去于冒险行当。史达琳家族的不少人就是这样给耗尽了生气,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奔走在肮脏窄小的洞穴一般的居所的最底层;或者是一颗子弹飞到脚边,吓得他们从搭房子的木板上一下滑了下来;或者是,寒冷中吹起了刺耳的“葬礼号”,人人都要回家了,他们却送了命。有些也许在乱糟糟的兵营中值夜班时被军官们又叫了回去,眼泪汪汪的,仿佛人家在猎鸟时用的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叫那喝醉了酒的人给偶然记了起来,又如(圣经)中那些个被人淡忘的名字。
就史达琳所能说得出来的,他们中没有一个是很聪明的人,只有一位叔祖母算是记得一手好日记,最终却又得了“脑炎”。
然而,他们不做贼。
上学是到美国以后的事,你们也知道,这机会史达琳家族的人牢牢抓住不放。史达琳的一个叔叔的墓碑上就刻着他大专学位的学历。
在所有的那些岁月里,史达琳没别的地方可去,生活就是上学读书,在考试中与人竞争便是她的武器。
她知道她能从眼下这困境中摆脱出来。她一向是什么样现在就能做到什么样,自打她明白了事情是这样在运作之后就一直如此:她可以在班上差不多做到名列前茅,受人称许,凡事都有她一份儿,被人选中,而不会被打发开去。
这事情既需刻苦,又需谨慎。她的成绩会很好的。那朝鲜人上体育课搞不垮她。她的名字会因为其在射击场上的非凡表现而被刻上大厅里的那块大匾——“希望之板”。
再过四周,她就要成为联邦调查局的一名特工了。
后半生她还得留神提防操他妈的那个克伦德勒吗?
当着参议员的面;他想洗手不管她的事儿,史达琳每次想到这,心都觉得刺痛。他其实也拿不定就能在那信封里找到她偷东西的证据,这真令人发指!此时在心中想起克伦德勒,她仿佛看见他脚穿海军牛津鞋,就和那个前来收取巡夜人考勤钟的市长——她父亲的上司——一样。
更糟糕的是,杰克·克劳福德在她的心目中似乎也矮了一截。这个人目前所需承受的压力比任何人都要大。他派她出去查拉斯培尔的汽车,却不提供官方的支持或证明。这也就算了,那些条件是她自己要的——麻烦的是,调查竟侥幸获得了成功!但克劳福德应该知道,马丁参议员见她上了孟菲斯是会出麻烦的;就算她没有发现那几张鸟照片,也还是会有麻烦。
黑暗这时正笼罩着她,就在这相同的黑暗里躺着凯瑟琳·贝克·马丁。史达琳想到自身的一些主要利益,一时竟把凯瑟琳的事儿给忘了。
史达琳沉湎于对自身利益的考虑,然而想到过去几天中发生的事儿,她受到了惩罚。那些事儿如影片一般放射到她的身上,那色彩来得突然,汹涌,触目惊心,犹如夜晚的闪电,霹雳一声从黑暗中迸发。
这时又是金伯莉在缠绕着她了。这个胖金伯莉,为了使自己的样子显得漂亮,耳朵上穿了孔,又攒钱想去做热蜡除腿毛,而今死了。没了头发的金伯莉。她的姐妹金伯莉。史达琳认为,根据金伯莉的情况,凯瑟琳·贝克·马丁没有多少时间了,而今,骨子里她们也是一样的姐妹。金伯莉躺在满是州警仔的殡仪馆里。
史达琳再也无法面对那场景了。她设法将脸扭过一边去,仿佛游泳的人转过脸去呼吸。
野牛比尔的受害者全都是女人,让他着迷的就是女人,他活着就是为了猎杀女人,没有一个女人在自始至终地追捕他。没有一个女调查人员细察过他犯下的每一桩罪案。
史达琳在想,当克劳福德不得不去面对凯瑟琳·马丁的尸体时,他是否还会有勇气用她做技工?比尔“明天就要对她下手了”。克劳福德曾这样预言过,对她下手。对她下手。对她下手。
“操他的!”史达琳说出了声,双脚站到了地板上。
“史达琳,你在郊儿勾引一个弱智是不是?”阿黛莉姬,马普说,“趁我睡着的时候把他偷偷摸摸地弄进屋来、,这刻儿正在教他怎么搞是不是?——别以为我听不见你。”
“对不起,阿黛莉姬,我并不是——”
“对他们光那样可不行,史达琳,你得十分具体才对,不能你怎么说就怎么说,勾引弱智就像搞新闻,搞什么、何时搞、在哪里搞、怎么搞,你都得告诉他们。至于为什么搞,我想你走下去倒是会不说自明的。”
“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洗?”
“我想你说的是我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洗吧。”
“是,我想洗他一缸。你有什么要洗的?”
“就门背后那几件汗衫。”
“行。闭上眼,我就只开一会儿灯。”
她把要洗的衣服放进篮子,衣服上头堆放的并不是她马上要考的“第四条修正款”的笔记。她拎着洗衣篮,走过走廊,来到洗衣间。
她带的是野牛比尔的案卷,四英寸厚厚的一堆,暗黄色的封面下,用血一般颜色的红墨水印记着罪孽和痛苦。随之一起带着的,还有她那关于死人头蛾的报告,是由热线打印出来的。
明天她就得将案卷交回去了,如果她想使之成为完整的一份,迟早都得加进她的这份报告。在这暖烘烘的洗衣问,在洗衣机这给人抚慰的吭哪吭啷声中,她取下将案卷箍在一起的橡皮筋。她将纸一张张地摆放到叠衣架上,设法把自己的报告插进去,不去看其中的任何照片,也不去想很快又会有什么照片加到这中间来。地图放在最上面,这很好。可是,地图上有手写的笔迹。
莱克特医生俊美的字迹从五大湖上直排开去,字是这么写的:克拉丽丝,地点的这种随意分散在你看来是否显得过分?难道不显得随意得叫人绝望吗?随意得没有一点希望的机会吧?对一名恶劣的说谎者的精心设计,这能否给你以暗示呢?
谢谢,汉尼巴尔·莱克特附:别费事去从头翻到尾,没别的了。
她又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一页页地去翻,才确信真的没有别的什么了。
她到走廊里用投市电话给热线打电话,把莱克特的留言念给巴勒斯听。她不知道已勒斯何时睡觉。
“我得告诉你,史达琳,莱克特信息的行情可是大大下跌了。”巴勒斯说,“杰克有没有打电话给你说比利·鲁宾的事儿?”
“没有。”
她闭着眼睛斜靠在墙上,听他描述莱克特医生开的那个玩笑。
“我也不知道。”他最后说,“杰克说他们会和做变性手术的几家医院继续查下去的,可是有多难呢?如果你看一看电脑里的信息,看看在野外干活儿的那些人的条目体例是怎么安排的,你可以发现,所有关于莱克特的信息,不论是你提供的还是孟菲斯方面的那些玩意儿,都有特别的称谓。一切巴尔的摩方面的东西或者一切孟菲斯方面的东西或者两方面所有的东西,只要按个键,全都可以不予考虑。我想司法部就是想按一下键把这一切全都弄掉。我这儿有份备忘录,暗示说克劳斯喉咙里那只虫是,我看啊,什么‘漂浮的残物’。”
“不过你还是会给克劳福德先生把这个的软件程序给吊出来的吧?”史达琳说。
“当然,我会放到他屏幕上去的,不过此刻我们不给他打电话,你也不要打。贝拉一会儿前刚刚去世。”
“欧!”史达琳说。
“听着,局势也有光明的一面,我们在巴尔的摩的伙计们查看了一下精神病院里莱克特的囚室。那位勤务兵已尼帮的忙。他们在莱克特的小床的一个螺栓头那儿找到了磨下的黄铜屑,他就是在那地方做出了开手铐的钥匙。别泄气,孩子。到头来你会香如玫瑰的。”
“谢谢你,巴勒斯先生。晚安。”
香如玫瑰。在鼻孔底下抹上维克斯擦剂。
天慢慢地亮了,这是凯瑟琳·马丁生命中最后的一天。
莱克特医生的话会是什么意思呢?
无法知道莱克特医生了解些什么。开始,当她将案卷给他的时候,还曾期望他会喜欢那些照片,凭借这案卷,将他所已经知道的有关野牛比尔的情况全都告诉她。
也许他一直都在对她撒谎,就像他对马丁参议员撒了谎一样。也许他对野牛比尔的事一无所知或者一点不懂。
他看得很清楚——他妈的他肯定是看我看得透透的。真是难以接受有人不希望你好却还能理解你。在史达琳这个年龄,这样的事她碰到的还真是不多。
“随意得叫人绝望。”这是莱克特医生说的。
史达琳和克劳福德以及其他每一个人都曾盯着这张地图看过,上面标满了绑架及抛尸的一个个点。在史达琳看来,这地图仿佛一簇黑色的星座,每颗星星的边上标着一个日期;她也知道,行为科学部曾硬要想在地图上作出一圈标记来,结果没有成功。
如果说莱克特医生看案卷是为了娱乐,他为什么又要在地图上来玩什么把戏呢?她曾看见他草草翻阅那份报告,对其中几个提供消息的人那散文般的文字风格还调侃了一番。
绑架与抛尸都没有固定的模式,没有任何叫人觉得方便的联系,与任何一件已知的这方面事情的惯常手段在时间上也联不起来,与任何一桩夜盗或偷晾衣绳上的东西或以恋物为目的所进行的别的犯罪活动,在时间上都没有什么关联。
史达琳回到洗衣间,烘干机在旋转。她的手指从地图上爬过。这儿一个绑架点,那儿抛尸,这儿是第二个绑架点,又到那边抛尸。这儿是第三个绑架点,而——。但这些日期是不是倒着安排的呢?还是——,不对,第二具尸体是第一个被发现的。
这个事实倒是在地图上那个地点边上用墨水模糊不清地记了下来,只是未引起人注意。第二个被绑架的女人的尸体首先被发现,漂浮在印第安纳州拉斐德商业区的沃巴什河,就在65号州际公路之下。
据报案,第一个失踪的年轻女人是在俄亥俄的贝尔维迪遭绑架的,靠近哥伦布,很久之后才在洛恩杰克以外密苏里州的黑水河中被发现。尸体上加了重物。别的尸体都没有加重物。
第一个受害者的尸体被沉入遥远地区的水中。第二个就从一座城市那儿抛人一条河的上游,在这种地方尸体无疑很快就会被发现。
为什么?
他开始搞的那一个藏得很好,第二个却没有。
为什么?
“随意得叫人绝望”是什么意思?
第一个,第一个。关于“第一”莱克特医生是怎么说的?莱克特医生说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什么意思呢?
史达琳翻看她从孟菲斯回来的飞机上草草记下的笔记。
莱克特医生说,案卷中已有足够的材料可以将凶手找到。“简单。”他说。“第一”是怎么回事呢?“第一”在哪儿呢?在这儿——“首要原则”是很重要的。“首要原则”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听上去像是炫耀他学识的屁话。
“他干的是什么,克拉丽丝?他干的首要的、基本的事是什么?他杀人为的是满足什么样的需要?他要满足妄想。我们有妄想时开始是怎么来的?开始有妄想时,我们是企图得到每天所见的东西。”
当她觉得莱克持医生的眼睛不在盯着她的皮肤看时,想想他的一番陈述要容易些。在这安全的昆迪可中心,这么做是要容易些。
如果我们开始有妄想时是企图得到我们日常所见的东西,那么,野牛比尔杀第一个人时自己是否有一种获得意外的感觉?他是不是就对近在他身边的什么人下了手?他第一具尸体处理得好第二具就处理得糟,原因是不是就在这里呢?他在离家老远的地方绑架了第二个人,却又把她抛在很快就能被发现的地方,是不是因为他早就想让人相信,绑架的地点是随意而没有定规的呢?
当史达琳想起那些被害人时,金伯莉·艾姆伯格首先进入她的脑际,因为她曾见到过死去的金伯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金伯莉的事儿她曾参预过。
这儿是第一个被害人,弗雷德里卡·白梅尔,二十二岁,俄亥俄州贝尔维迪人。有两张照片。在毕业班年刊的照片上,她看上去个子很大,相貌平平,头发浓密漂亮,肤色不错。第二张照片是在堪萨斯城的停尸间照的,她看上去已经没有了一点人样。
史达琳再次打电话给巴勒斯。这时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发沙了,可他还是在听。
“这下又有什么说法了,史达琳?”
“他可能就住在第一个被害人住的地方,俄亥俄州的贝尔维迪。他可能每天都见到她,有点儿像不由自主地就把她给杀莱。他可能只是想……给她个七分牌戏玩玩,聊聊唱诗班什么的。所以他竭力将她的尸体藏好,然后又上离家很远的地方再去逮一个。那一个他可没有很好地掩藏,因而会首先被发现,这样人们的注意力也就不会投到他的身上。你知道报案说有人失踪了会引起大家多大的注意,大呼小叫的一直要等尸体被找到了才平静下来。”
“史达琳,最好还是当线索新的时候回过头去找比较好,人们记得比较清楚,证人——”
“我说的就是这个,他也明白这一点。”
“譬如说吧,如果不投放个警察到前面那名被害人一底特律的金伯莉。艾姆伯格——的家乡去,今天你就没办法逮到什么。自从小马丁失踪后,人们忽然一下子对金伯莉·艾姆怕格大感兴趣。然而,忽然一下,他们又对这个正他妈的在失去兴趣。你可从没听我说过这事儿吧。”
“关于这第一个城镇的事儿,请你给克劳福德先生提一提好吗?”
“当然可以。晦,我会把它放到热线上让大家都听听。我倒不是在说这想法不好,史达琳,不过那女的——叫什么名字来着?白梅尔,是不是?——白梅尔的身份一经查明,那个镇再去念叨它就有点大过了,哥伦布市局在贝尔维迪查过了,当地的许多部门也都查过了,一切全都在那儿。今天上午你是不会使人们对贝尔维迪或莱克特医生别的任何理论产生很大兴趣了。”
“他所有的——”
“史达琳,我们准备为了贝拉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送一份礼,你想参加,我可以把你的名字写到卡上去。”
“当然想。多谢了巴勒斯先生。”
史达琳从烘干机中取出衣物。洗好的衣物温温的,摸上去舒服,闻起来好闻。她将它们紧紧地抱在胸前。
她妈妈抱着一大堆的床单。
今天是凯瑟琳生命的最后一天了。
黑白相间的乌鸦从手推车中偷东西。她要么出去嘘赶,要么就呆在屋子里。“今天是凯瑟琳生命的最后一天了。
她爸爸驾驶小货车转弯上车行道时是用年势代替信号灯的。她在庭院里玩耍,想着他挥动大臂示意车子要在哪里转弯,然后很气派地指挥车子就转了弯。
当史达琳决定她要干的事之后,几滴泪落了下来。她将脸埋入洗好的温温的衣物之中。
第48节
克劳福德从殡仪馆里出来,在街上四下里张望寻找杰夫和车子。他没有见到杰夫和车子,却看到穿着一身黑的克拉丽丝·史达琳在遮篷底下等他,灯光下看上去倒是实实在在,一点没错。
“派我去吧。”她说。
克劳福德刚刚给妻子挑了一口棺木,他手里拿着一只纸袋子,里面放着她的一双鞋子,鞋子拿错了。他调整情绪让自己稳定下来。
“原谅我。”史达琳说,“要是还有任何别的时间我这时候也不会来。派我去吧。”
克劳福德双手插在口袋里,转动脖子直到它从高高的衣领中冒出来。他双眼明亮,可能都有几分危险,“派你去哪儿?”
“你曾派我去找一找对凯瑟琳·马丁的感觉——、现在让我去找一找对其他几位的感觉吧。剩下来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去查他是如何捕猎对象的了。他是如何找到她们的,又是如何挑选的。在你所有的警察堆里我不比任何人差,有些事情上比他们还要好。被害者全都是女人,却没有一个女人来办这案子,走进一间女人的房间,我对这女人的了解可以三倍于男性所得,你也知道这是事实。派我去吧。”
“你准备接受回锅了?”
“是的。”
“很可能要耗去你生命中六个月的时间。”
她什么也没有说。
克劳福德用脚趾踢着草,他抬起头来看她,看她眼睛中映出的远处的草地。她有一股子刚毅,像贝拉一样,“你从哪一个开始呢?”
“第一个,俄亥俄州贝尔维迪的弗雷德里卡。白梅尔。”
“不是金伯莉·艾姆伯格,你见到的那位?”
“他不是从她下的手。要提一下莱克特吗?不。他会从热线上得知的。”
“从感情上说就要选艾姆伯格了,是吧,史达琳?车旅费可以报销。身上有钱吗?”银行一小时之内不会开门。
“我的威世信用卡上还剩有一点。”
克劳福德到口袋里去掏钱。他给了她三百元现金和一张个人支票。
“去吧,史达琳。就去找第一个。和热线保持密切联系。给我打电话。”
她抬起手向他伸过去。她没有碰他的脸或手,似乎也没有任何地方她可以碰一碰的。她转身向她的平托车跑去。
她驾车离去了,克劳福德拍拍口袋。他已经把他身上的最后一分钱都给了她。
“宝贝需要一双新鞋子。”他说,“我的宝贝什么鞋子也不需要了。”他站在人行道的中央哭泣,脸上泪水涟涟。联邦调查局一个部门的头头,这时的样子也傻了。
杰夫从汽车里看到他脸颊上亮闪闪的,就把车倒进了一条巷子,这样克劳福德就看不到他了。杰夫从汽车里出来,点上一支烟拼命地吸。他将闲逛着拖延时间,直等到克劳福德泪干了,光火了,找到理由把自己训斥一顿;他想以这样的方式作为自己送给克劳福德的礼物。
第49节
到了第四大的早上,伽姆先生已经准备好要剥皮了。
他拿着买回的自己所需的最后几样东西进屋来,心情激动,难以克制,是跑着走下地下室的楼梯的。在制衣间,他打开了购物袋:新的斜纹缝口滚边料,准备用到权口下面去的莱克拉弹性镶片,一盒洁净的食盐。他一样东西都没有忘记。
在工作室,他将他的几把刀在长长的洗槽边的一块干净毛巾上摆放好。刀有四把:一把凹背剥皮刀;一把尖头朝下的、精制的刮刀,紧要处可完全顺着食指的曲线发挥作用;一把解剖刀,可用于最精细的活儿;还有一把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代的刺刀,刺刀那轧制的刀刃用来刮去皮上的肉那是最佳不过的工具,它不会将皮刮破。
另外他还有一把解剖尸体用的斯特利克锯子,几乎没怎么用过,买了都后悔。
现在他给套假发的一个人头座子上润滑油,又在润滑油上拍上粗盐,然后将座子放进一只浅浅的承油盘。他闹着玩儿似的揪了一下假发座脸上的鼻子,还给它送过去一个飞吻。
他的行为很难做到对别的什么负责——他都想如丹尼·凯伊一样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了!他大笑,他轻轻一口气将一只要扑上他脸的蛾子吹开。
水箱里盛着新鲜的溶液,开动水泵的时候到了。哦,笼子里的腐质土壤中是不是还埋着一只漂亮的蛹?他伸进一根手指去探了探,是的,是有虫蛹埋在那里。
现在就是要手枪了。
这个人如何杀?这问题困扰了伽姆先生许多天。吊死她是不行的,因为他不愿她胸口淤血而出现斑驳的杂色;再说,他也不能冒险让吊索的结把她耳朵后面的皮给拉裂了。
伽姆先生从他前面的每一次尝试中都能有所得,有时成绩的获得还是很痛苦的。他下定决心避免再做他以前曾经做过的一些噩梦,人有一个基本的本能:无论她们饿得多么虚弱,还是怕得怎样发昏,一见到那杀人的器具,总要和你搏斗一番。
过去,他曾戴着他那红外线护目镜借助红外光在漆黑一片的地下室追捕那些年轻女子;看着她们摸摸碰碰地四处找路,见她们试图将身子往角落里蛤缩,真是美妙极了!他喜欢拿着手枪追捕她们。他喜欢使用手枪。她们总是弄弄就迷了方向,身体失去平衡,动动就撞到东西上去。他则可以戴着护目镜在绝对的黑暗里站着,等她们将双字从脸上放下来,然后正对着脑袋就开枪。或者是先打腿,打膝盖以下的地方,这样她们还能爬。
那么做真是孩子气,也是浪费,这之后她们就没什么用了,所以他现在已完全放弃了这种做法。
按照他目前的方案,头三个他还提供她们上楼冲个澡,随后便在她们脖子上套上吊索一脚踢下楼梯去——点问题也没有。可是第四个却是一场灾难。他不得不在浴室使用手枪,结果花了他一个小时才搞好清洁。他想起那女孩儿,湿淋淋的,浑身的鸡皮疙瘩,他扳起手枪扳机的时候她那哆嗦的样儿!他喜欢扳弄扳机,咋喀咋嗒的,然后砰的一声巨响;再也没什么可吵闹的了。
他喜欢他的这把手枪,他也应该很喜欢,因为这是件十分漂亮的武器,不锈钢的科尔特皮同牌,枪管就有六英寸,皮同枪所有的活动部件都是在定做科尔特枪的商店调制过的,这一把摸上去就十分地叫人愉快。他现在将扳机扳起,扣动,用大拇指拨住击铁。他给这皮同枪装上子弹后把它放到工作室的台子上。
伽姆先生非常想提供洗发香波让这一位洗个头,因为他想看看她是如何梳理头发的,自己怎么打扮,头发在头上怎么安排,由此他可以学到不少。但是这一位个子高,很可能十分强壮,这一位太难得了,不该冒险,开枪一打伤,整张东西就得废掉。
不行,他要上浴室把他的起重滑车弄来,给她洗个澡,当她安全爬人吊网兜之后,就把她往上吊,吊到这上牢似的深井的一半处,就对她脊椎的下部连发数枪。等她失去了知觉,其他的活儿可以用氯仿来处理。
就这么办。他现在要上楼去,把衣服全脱了。他要叫醒宝贝同他一起看录像,然后开始行动;在这暖烘烘的地下室里,他要赤身裸体,一如他出世那大就是赤着身子一样。
上楼梯时,他感觉几乎是晕乎乎的。他迅速脱去衣服换上睡袍。他插上插头将录像机的电源接通。
“宝贝儿,来,宝贝儿。”忙忙的一天呵!来啊,甜心!他得把她关在楼上这卧室里自己才能到地下室去料理那吵吵闹闹的一部分活儿——她讨厌那声音,那声音总搅得她极度不安。为了不叫她闲着,他外出购物时给她买回了一整箱的嚼货。
“宝贝儿!”她没有来,他就到过道里喊,“宝贝儿!”接着又上厨房上地下室喊:“宝贝儿!”当他喊到土牢那间房间的门口时,他听到了一个回音:“她在这下面呢,你这狗娘养的!”凯瑟琳·马丁说。
伽姆先生的心骤然往下一沉,他为宝贝担心,浑身上下都感到难受。接着,狂怒使他的身体再次绷得紧紧的,他捏住拳头紧靠在脑袋的两边;他将额头顶到门框上,设法稳住自己的情绪。他要吐,其间就发出一个声音来;他一阵呻吟,引得小狗汪汪直叫。
他来到工作室,拿起了手枪。
系在卫生便桶上的绳子断了。他依然不清楚她是怎么把它弄断的。上一次绳子被弄断,他猜想是对方企图往上爬,真是荒唐。以前她们就曾试图要爬——什么能想象得到的傻事儿她们全都干过。
他俯下身去对着洞口,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宝贝儿,你没事儿吧?回答我。”
凯瑟琳在狗的肥臀上拧了一把。狗汪汪直叫,在她的手臂上咬了一口作为回敬。
“怎么样?”凯瑟琳说。
像这样子同凯瑟琳说话,在伽姆先生看来似乎很不自然,可他还是克服了自己的厌恶情绪。
“我放一只篮子下来,你把她放进去!”
“你放一部电话下来,否则我就拧断她的脖子!我并不想伤害你,也不想伤害这小狗。你只要把电话给我就行。”
伽姆先生拿起了手枪。凯瑟琳看见枪管穿过光线伸了过来。她缩紧身子蹲了下去,将狗举过头顶,在她与枪之间来回晃着。她听到他扳起了扳机。
“操你妈的你开枪吧!要杀就快点,要不我就拧断她的鸟脖子了!我向上帝发誓我会的!”
她把狗夹到腋下,用手在它的嘴与鼻周围捏住,然后扳起它的头。“退开,你这狗娘养的!”小狗呜呜地叫着。枪撤了下去。
凯瑟琳用空着的那只手将头发从湿漉漉的额头往后梳。“我不是有意要侮辱你。”她说,“你只要放一部电话下来给我。我要一部可以用的电话。你可以离开,我不会管你的事儿,就当我从来都没见过你。宝贝我会好好照料的。”
“不。”
“我会负责她一切都会有的。想想她的快乐,不要只顾你自身。你往这儿开枪,无论如何她都要给震聋。我要的只是一部可以用的电话。找根放长的线,五根六根的绕到一起——将它们的两端结起来就行——然后再放到这下面来。不论到哪儿,我都会把这狗空运给你。我家也有狗;我妈妈就爱狗,你可以跑,你于什么我都不在乎。”
“你再也不会有水喝了,你喝到的是你最后的水了。”
“我没有她也不会有,我水瓶里的水一滴也不会给她。很遗憾地告诉你,我想她的一条腿折了。”这是撒了个谎——小狗连同那只作诱饵的桶当时掉下来落到凯瑟琳的身上,倒霉的是凯瑟琳,狗爪子乱摸乱抓的,将她一边的脸给抓伤了。她不能把狗放下来,否则他会看出它并没有瘸。“正在受苦呢。她那腿全都弯曲变形了,她正设法去舔,简直让我恶心!”凯瑟琳编着故事,“我得送她去兽医那儿看看了。”
伽姆先生发出愤怒而痛苦的呻吟,小狗一听到就叫。“你认为她在受苦。”伽姆先生说,“你还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呢。你要伤她我就用开水烫死你!”
听到他登登登地上楼去,凯瑟琳·马丁坐了下来;她直发抖,双臂双腿严重痉挛。她抱不住狗,拿不住水,她什么都拿不动了。
当小狗爬上她膝头时,她将它紧紧地搂住。她感激这狗送给她的温暖。
第50节
羽毛飘落到混浊的褐色的水面上;弯弯的羽毛被风从宠子里吹出来,带来阵阵微风,拂动了河水的水面。
弗雷德里卡·白梅尔所在的费尔街上的房子,在房地产经纪人那日晒雨淋的标示牌上被称作滨水区,因为这些房子的后院到尽头处是个泥潭,它是俄亥俄州贝尔维迪的李金河回流的一潭死水。这个“锈带镇”位于哥伦布市东面,人口十一万二千。
这个地段破败不堪,房子大而旧。有些房子被年轻伴侣廉价买下,用希尔世店的高档瓷漆一刷,一番整修,倒使其余的房子看上去显得更糟糕了。白梅尔家的房子没有整修过。
克拉丽丝,史达琳在弗雷德里卡家的后院里站了一会儿,她在看水面上的羽毛,她身着系腰带双排钮的男式雨衣、两手在口袋里深深地插着,芦苇丛中有些残雪,在这个暖和的冬日蓝蓝的天空下也显得蓝蓝的。
身后,史达琳可以听到弗雷德里卡的父亲在城市般一大片的鸽子笼的中间用郎头敲打着什么,鸽子笼堆得像奥维多镇一般,从水边耸起,几乎要延伸到屋子那里。她还没有与白梅尔先生谋面。邻居们说他在那边。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僵僵的没有表情。
史达琳自己这时也有点烦恼。夜间那一刻,她明白自己没办法不离开学校去追捕野牛比尔时,身外的许多声音都停止了。她心中感到一种纯的、新的无声,那儿有一种宁静。来到一个不同的地方,她心中另一处有几阵一下子又觉得自己是个逃学者,是个傻瓜。
早上碰到的几个小烦恼也没有触动她——飞往哥伦布的飞机上那如同健身房里的臭气没有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办汽车出租的服务台那儿一片混乱,办事员笨拙无能,也没有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她曾厉声斥责办车人让他倒是动动手啊,可她话是说了却并没有任何感觉。
为了这一次,史达琳可是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她想好好利用,以期达到最理想的效果。要是克劳福德再受到别的人支配,要是他们没收她的证件,那么她这办事的时间随时都会结束。
她应该抓紧时间,但老是去想为什么要抓紧,老是去想凯瑟琳在这最后一天里的艰难处境,就等于把这一天整个儿给浪费了。用这实实在在的宝贵时间去想她的身体此时此刻正在像金伯莉·艾姆伯格和弗雷德里卡·白梅尔一样被加工处理,所有别的事情就都没有时间来考虑了。
轻风越来越小,水如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在她脚边,一根弯弯的羽毛凭借水面的张力打着转转。挺住啊,凯瑟琳!
史达琳用牙齿咬住嘴唇。要是他枪杀她,她倒希望他还是一下子能把枪打好了。
教我们该留意什么不该留意什么。
教我们要镇静。
她转身走向码得斜斜的一堆堆的鸽子笼,顺着笼子与笼子之间用木板在烂泥地上搭出的一条小路,朝发出郎头敲打声的地方走去。成百上千只的鸽子大小不同,颜色各异;有个儿高的膝外翻的,有胸脯凸出的球胸的。这些鸟眼睛明亮,迈着步子,引头伸颈,她经过时,它们就在苍白的阳光下展开翅膀,发出悦耳的声音。
弗雷德里卡的父亲古斯塔夫·白梅尔是个高个子男人,臀部扁而宽,水汪汪的蓝眼睛,眼眶红红的。头上一顶针织帽,拉下来盖到眉毛。他正在工棚前的锯木架上搭建另一只鸽子笼。当他眯着眼睛看她的证件时,史达琳闻到他的呼吸中有伏特加酒的气味儿。“我没有什么新的情况可以告诉你。”他说,“警察前天晚上又来过。他们再次跟我核实我说过的话,重又念给我听,‘是那样吗’是那样吗?,我跟他说,我说妈的是的,要不是那样我一开始就不会跟你说。”
“我现在是想了解一下在哪儿——了解一下绑架的人可能在哪儿看到了弗雷德里卡,白梅尔先生。他可能在哪儿一下发现了她并决定把她弄走的?”“她坐公共汽车去哥伦布,上那儿的那家店去看看一份工作的情况。警察说人家还确实跟她面谈了。她再也没回家来。我们不知道那无她还去了别的什么地方。联邦调查局弄到了她的万事达信用卡的单子,可那天什么使用的记录也没有。那些你全都知道,是吧?”
“关于信用卡,是的,先生,我都知道,白梅尔先生、弗雷德里卡的东西您还有吗?它们在不在这儿?”
“她的房间在屋子的顶楼。”
“我可以看看吗?”
他费了一会儿工夫才决定将铆头放在什么位置。“好吧,”他说,“跟我来。”
第51节
“好吧。”戈尔比说。他很得体地等了一会儿,接着说,“弗雷德里克·奇尔顿请求联邦把他保护起来。”
“很棒。约翰,巴尔的摩有没有人在找拉斯培尔的律师埃弗雷特。先谈谈?我曾跟你提到过他。拉斯培尔朋友的情况他可能有所了解。”
“是的,他们今天上午就在办这事儿。我刚把这事儿的备忘录传给巴勒斯。局长正在把莱克特列入首要通缉犯名单。杰克,如果你需要什么……”戈尔比扬扬眉毛抬抬手,然后退了出去。
如果你需要什么。
克劳福德转向窗户。从他的办公室他可以看到外面漂亮的景色。那造型美观的老邮政大楼,从前他的一部分训练就是在那里进行的。左[奇`书`网`整.理提.供]边是联邦调查局原来的总部。毕业时,他曾和别的人一道一个跟一个地走过J·埃德加·胡佛局长的办公室。胡佛站在一只小箱子上跟他们挨个儿握手。那是克劳福德一生中见到这人的唯一的一次。第二天他就和贝拉结了婚。
他们是在意大利的利伏诺相识的。当时他在陆军,她是北约的一名工作人员,那时还叫菲莉斯。他们在码头上散步,一名船员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喊了声“贝拉”,打那以后,她就一直是他的贝拉。只有当他们意见不合时,她才叫菲莉斯。
贝拉死了。从这些窗户看出去的景也该随之改变啊,不应该是风景依旧。非得他妈的当着我的面活生生地死去!上帝啊!孩子!我知道死是要来了,可它是那样地揪人心痛!
五十五岁就强要人退休,他们是怎么解释的?你爱上了这个局,它却没有爱上你,这种事儿他见过。
感谢上帝,还是贝拉救助了他,但愿她今天已经到了某个所在,终于安适了。他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内心。
电话传进办公室,发出嘟嘟的声响。
“克劳福德先生,一名叫丹尼尔生医生的——”
杰克·克劳福德在联邦调查局华盛顿总部的办公室被油漆成一种给人压抑感的灰色,不过它的窗户很大。
克劳福德站在这些窗户那里,手拿写字板举起来对着光线,很吃力地在看由该死的点阵打印机打印出的模糊不清的一张单子;这打印机他是早就让他们处理掉的。
他是从殡仪馆来到这里的,整个儿上午都在忙活儿,一会儿揪住挪威人让人家抓紧调查那个名叫克劳斯的海员的牙科纪录;一会儿又猛地命令在圣地亚哥的连属单位去找本杰明·拉斯培尔曾经在那儿教过书的音乐学院里他的一些知交核查情况;还搅动了海关,因为海关理应检查在进口包括活昆虫在内的物质方面是否有什么违法事件。
克劳福德来到后五分钟,联邦调查局局长助理,也是新成立的由各军种组成的专门调查小组的头儿,约翰。戈尔比,就到办公室来探了一会儿头,他说,“杰克,我们都在想你。你来了大家都很感激。葬礼的事儿定了吗?”
“明晚是守灵,葬礼在星期六十一点。”
戈尔比点点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有份纪念礼,杰克,是一笔基金。是写菲莉斯还是贝拉?你喜欢怎么写我们就怎么写。”
“呗拉·约翰。我们还是写贝拉吧。”
“要不要我为你做点什么,杰克?”
克劳福德摇摇头。“我只是在干工作。我现在就是要工作。”
“对。”啪一记按下键,“我是杰克·克劳福德,大夫。”
“这条线路安全吗,克劳福德先生?”
“是的,我这头是安全的。”
“你没有录音吧?”
“没有,丹尼尔生大夫。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说清楚,这事儿和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曾经做过的任何一位病人都没有一点关系。”
“我同意。”
“假如出什么事儿,我要你向公众说清楚,他并不是个易性癖患者,与本机构没有关系。”
“很好。答应你。绝对役问题。快说吧,你这刻板的混蛋!克劳福德真是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的,可他没有说。”
“他把潘尔维斯大夫推倒了。”
“谁,丹尼尔生大夫?”
“三年前他以宾州哈里斯堡的约翰·格兰特为名向这个项目提出过申请。”
“具体说说呢。”
“高加索种男性,三十一岁,六英尺一,一百九十磅,他来做过测试,在韦奇斯勒智力量表上做得很好——不过心理测试及面试就是另一回事了。实际上,他做的房子一树木一人测试及主题理解测试,跟你给我的那张东西完全相符,你曾让我认为那点小小的理论是由艾伦·布鲁姆创造的,可实际上创造的人是汉尼巴尔·莱克特,不是吗?”
“继续说格兰特,大夫。”
“委员会本来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他的申请,可到我们碰头来商量这事儿的时候,问题却还没有定论,因为一查背景把他给查出来了。”
“怎么查出来的?”
“按常规,我们都要跟申请人所在家乡的警方核实情况。哈里斯堡警方因为他曾两次袭击搞同性恋的男子一直在追捕他。第二次遭袭击的人都差点死掉。他曾给过我们一个地址,结果是他偶然去呆呆的一个寄食宿舍。警方在那里取到了他的指纹,还有一张用信用卡购买汽油的收据,上面有他驾驶执照的号码。他的名字根本就不叫约翰·格兰特,只是跟我们那样说而已。大约一星期之后,他就在这大楼外面等着,把潘尔维斯医生给猛地一下推倒了,只是为了泄愤。”
“他本名叫什么,丹尼尔生大夫?”
“我最好还是拼给你听吧,是J一A—M-EG-U-M-B,詹姆·伽姆。”
第52节
弗雷德里卡。白梅尔家的房子有三层楼,荒凉破败,搭盖的屋顶和墙面板上涂着沥青,天沟水外溢处,污迹斑斑,恶臭难闻。天沟里自生自长的枫树倒长得相当好,顶住了寒冷的冬天。朝北的几扇窗子都用塑料薄板遮挡着。
在一小客厅里,一位中年妇女坐在一块地毯上,正跟一个婴孩儿在玩耍;一台小型取暖器烤得房间里十分暖和。
“我太太。”他们穿过房间时白梅尔说,“我们圣诞节刚刚结婚。”
你好。史达琳说。那女的从她那个方向大概像是笑了一下。
到了走廊又冷了。四处堆的是齐腰高的箱子,把空间占得满满的,彼此间只留有容人经过的通道。纸板箱里装得满满登登,有灯罩、罐头盖儿、野餐食品篮、过期的《读者文摘》和《国家地理》杂志、厚重的老式网球拍、床单枕套、一盒飞镖圆靶,经及用人造纤维做的汽车椅套,印着五十年代那种花格子图案,散发出浓烈的老鼠尿的气味儿。
“我们很快就要搬家了。”白梅尔先生说。
靠窗户放着的那些东东西被太阳晒得都褪了色。箱子堆地那儿多少年了,岁月一长,中部都鼓了出来。穿过房间的路上胡乱摆放着几块地毯,已经被磨穿了。
史达琳随弗雷德里卡的父亲爬上楼梯,阳光照在楼梯的扶手上,斑斑驳驳。在寒冷的空气里,他的衣服散发出陈腐的气味儿。楼梯井顶部是塌陷的天花板,她看到阳光穿过其中直照下来,堆放在平台上的箱子都用塑料板盖着。
弗雷德里卡的房间很小,就在三楼的屋檐下。
“还用得着我吗?”
“过会儿吧,过会儿我想跟您谈谈,白梅尔先生。弗雷德里卡的母亲怎么样?”案卷上是说“亡故”,却没有说何时亡故。
“你问她怎么样是什么意思?弗雷德里卡十二岁时她就死了。”
“我知道了。”
“你刚才是不是以为楼下那位就是弗雷德里卡的母亲?我都跟你说了我们圣诞节才结的婚。你就是那么想的对吧?丫头,我想你们警察总是在和与我们不同的一类人打交道,都已经成习惯了。她根本就不认识弗雷德里卡。”
“白梅尔先生,这房间是不是基本上还是弗雷德里卡离开时的样子?”
他内心的怒气这时已游到别处去了:“是的。”他轻声他说,“我们就没去动它。她的东西也没什么人能穿。假如需要你可以把取暖器插上。下来之前记着将插头拔下。”
他不想见到这个房间,在平台上丢下她就走了。
史达琳手握冷冰冰的瓷质门把站了片刻。在她的脑子里装满弗雷德里卡那些事之前,她需要稍稍理一理自己的思绪。
行,现在的前提是,野牛比尔首先下手的是弗雷德里卡,在她身上压上重物,沉入离家很远的一条河里将其很好地隐藏起来。他藏她比藏别的凡个人要好——她是唯——个身上被加了重物的——原因是他想让后面的被先发现。他想在贝尔维迪的弗雷德里卡被发现之前,叫人们确立这么一个想法:被害者是从广泛分布的城镇中随意选取的。将人们的注意力从贝尔维迪引开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他就住在这里,或者也有可能是住在哥伦布。
他从弗雷德里卡开始是因为他妄想弄到她那张人皮。我们开始产生妄想时是不会以想象中的东西为对象的。觊觎他物是一种很实实在在的罪孽——我们有妄想总是把可摸得着的东西作为开始,以我们每天所见的东西为开始。他在自己日常生活的过程中看得到弗雷德里卡,他也能看得到弗雷德里卡日常生活的过程。
弗雷德里卡日常生活的过程又是怎样的呢?行了……
史达琳推开房门。就这儿,这个在寒冷中散发着霉味的寂静的房间。墙上还是去年的日历,永远翻在了四月份。弗雷德里卡死了已有十个月了。
角落的一只碟子里放着猫食,硬而黑。
到人家院子里去买清仓出售的旧货回来搞装饰,史达琳是老手莱。她站在房间的中央,慢慢地环顾四周,弗雷德里卡就其所有,做出的东西真还相当不错。有用印花棉布做的窗帘;从那滚边看,她是将一些沙发套;日物新用,做出了窗帘。
还有一块广告牌,上面用大头针别着一条彩带,彩带上印着亮闪闪的“BHS管乐队”的字样。墙上贴着一张演艺人麦当娜的招贴海报,另一张是黛博拉·哈里和勃隆迪。桌子上方的一个架子上,史达琳看到的一卷颜色鲜亮的自粘性墙纸,是弗雷德里卡用来糊墙壁的。墙纸糊得不怎么样,不过史达琳想,比起她自己第一次费力糊出来的还是要好。
若是在一个普通家庭里,弗雷德里卡的房间应该是充满欢乐的,而在这破败元遮蔽的房子里,只闻尖啸声;有一种绝望之声回荡其中。
弗雷德里卡没有在房间里摆放自己的照片。
史达琳在小书架上摆着的学校年刊里发现了一张、合唱俱乐部,家政俱乐部,缝纫班,管乐队,四健会——也许这些鸽子就是用来为她参加的四健会项目服务的。
弗雷德里卡的学校年刊上有一些人的签字:“致一位了不起的伙伴”,“了不起的妞儿”,“我的化学搭档”,以及“还记得家制糕饼大义卖吗?!!”
弗雷德里卡能带她的朋友们上这儿来吗?她能有那么一个好朋友会愿意冒着雨滴爬上这楼梯来吗?门旁边倒是放着把伞。
看看弗雷德里卡的这张照片,这上头她是坐在管乐队的前排。弗雷德里卡长得宽而胖,可她的制服穿在身上倒比别的人合身。她个头大,皮肤很漂亮。她那不匀称的五官凑到一起倒形成了一张讨喜的脸蛋,不过由传统标准看来她却并不迷人。
金伯莉·艾姆伯格也不是人们所谓诱人的那种,在目瞪口呆没有脑子的傻中学生眼中没有魅力;其他几位被害者也是如此。
然而,谁都会被凯瑟琳·马丁迷上的,个头大、长相好的一个年轻女子,三十岁上倒是得和肥胖作斗争了。
别忘了,他看女人跟别人看得不一样,传统标准的迷人不作数,她们只要皮肤光滑体型宽胖就行。
史达琳不知道,他是否想起女人想到的就是“皮肤”,犹如一些呆小病患者称女人为“辰”一样。
她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循着年刊上照片底下的那片说明文字抚摸,意识到自己的整个身体,意识到她所占的空间,她的体形她的脸,它们的外观,它们内在的力量,年刊上方她的那对乳房,贴着年刊的紧绷绷的肚子,年刊下方她那两条腿。她自身的经验中有没有什么可以用得上的呢?
史达琳在顶头墙上的大穿衣镜里看看自己,她很高兴自己和弗雷德里卡长得不一样,但是她知道,这种不一样的长相,便是她考虑事情的思想根源。它可能会怎样妨碍着她来把问题观察呢?
弗雷德里卡想给人以怎样的外观?她渴望的是什么?又到何处去寻找自己渴望之物?她试图对自己采取些什么措施?
这儿是几个规定饮食的计划,有“水果汁特种饮食”、“大米饭特种饮食”,还有一项神经兮兮的方案,说是一坐下来吃了就不能喝,喝了就不能吃。
有组织的减肥团体——野牛比尔是否专门注视这些团体以寻找大个头的女孩儿?很难查实。史达琳从案卷上得知,被害者中有两名是属于减肥团体的,成员名册也作过比较对照。堪萨斯市局的一名探警、联邦调查局传统的“胖小伙处”以及几名体重超重的警察都曾被派往被害人所在的市镇,到“苗条班”和“减肥中心”去做过调查,也曾打入“警惕肥胖”及其他名目的一些减肥机构。她不知道凯瑟琳·马丁是否也属于某个减肥团体。参加有组织的减肥,对于弗雷德里卡,钱会是个问题。
弗雷德里卡有好几期为大胖妇女办的《漂亮大女孩》杂志。在这上面人家建议她“到纽约来,在此你可以见识来自世界不同地区的新人,在此你的身材会被认为是一件珍贵的财富”,对了。要不,“你也可以旅游到意大利或德国去,在那里,第一天一过你就不会感到孤单了。”那当然。如果你的鞋子大小,脚趾头从头那儿顶了出来,这儿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办。上帝!弗雷德里卡所需要的一切就是去见野牛比尔的面,后者认为她的身材就是一件“珍贵的财富”。
弗雷德里卡是如何设法的呢?她化了点妆,皮肤上搽了不少的东西。对你有好处,要利用那财富!史达琳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在为弗雷德里卡鼓劲打气,仿佛这么做还能起什么重要作用似的。
在一只“白猫头鹰”牌的雪前烟烟盒里放着她的几件蹩脚珠宝,这儿有一枚镀金的圆形别针,很可能还是她那已故母亲的东西。她曾设法把由机器织出的带网眼的什么;日手套上的手指部分剪下来,想模仿麦当娜那样戴着,却已经戴得绽了线,一丝丝地散开了。
她也听点音乐,有一台五十年代的德卡牌电唱机,唱臂上还用橡皮筋绑着把折叠小刀,为的是加重唱臂的分量。唱片是从人家院子里清仓出售时买来的旧货,是“排萧大师”桑佛吹奏的一些爱情主题。
当史达琳拉动电灯线去照衣橱时,她被弗雷德里卡橱里的衣服惊住了。她有很漂亮的服装,并不是非常多,上学穿却是绰绰有余,到相当正规的办公室上班,甚至去干须讲究衣着的商品零售经营,也够凑合的了。史达琳迅速地朝里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弗雷德里卡是自己做衣服,而且做得很不错,缝是由毛边机包合的,贴边镶得很细心。橱里边后头的一个架子上搁着几件裁剪板样,大部分属“简单型”,可也有几张“时尚型”,看上去不容易做。
她很可能是穿着他最好的衣服去找工作受面试的。她穿什么了呢?史达琳匆匆翻阅案卷,这儿写着:有人最后一次见到她是穿了一身绿色的套装。什么呀,警官,这“一身绿色的套装”到底是什么东西?
看她的衣橱,弗雷德里卡苦的是手头紧——她的鞋很少——而就她那体重来说,有的那几双也给穿坏了。她的懒汉鞋都被撑成了椭圆形。她穿凉鞋时要穿除臭袜。她那跑鞋上的小圆孔也被牵拉得变了形。
弗雷德里卡可能也稍稍参加点锻炼——她有几件超大号的准备活动时穿的运动服。
运动服是由“朱诺”制造的。
凯瑟琳·马丁也有“朱诺”制造的几条肥大的便裤。
史达琳把目光从衣橱里退了出来。她在床上放脚的一头坐下,双臂交叉,紧盯着被灯光照亮的衣橱往里看。
“朱诺”是个普通的牌子,在许多出售超大号服装的地方都有卖,可它倒是提出了服装这个问题。每个城市,无论大小,至少都有一家商店是专营胖子服装的。
野牛比尔是否眼睛盯住了这些专营胖子服装的商店,选中一名顾客,然后盯上了她?
他是否身穿女性服装到经营超大号服装的商店去四下里察看?城市里,每家经营超大号服装的商店的顾客当中,既有易装癖的人,也有男扮女装的男子同性恋者。
野牛比尔试图在性别上改变自己,这一理论观点自从莱克特医生说给史达琳听之后,一直到最近才刚刚被付诸调查,那么他穿的服装情况会怎么样呢?
所有的被害人肯定都在胖子服装商店买过衣服——凯瑟琳·马丁可以穿12号,但别的人穿不下;凯瑟琳也一定上某家经营超大号服装的商店去买过肥大的“朱诺”牌汗衫。
12号的服装凯瑟琳·马丁能穿得下,她是被害人中个子最小的。第一个被害人弗雷德里卡个子最大。野牛比尔怎么会逐渐减少尺码选上凯瑟琳·马丁的呢?凯瑟琳胸脯颇丰满,可腰围并不那么大。难道他自己也掉膘了吗?他近来有没有可能参加过什么减肥小组?金怕莉·艾姆伯格大概介于两者之间,个头是大,可腰身凹陷下去不少……
史达琳是特地避免不去想金伯莉·艾姆伯格的,可此刻她一时又沉浸在那回忆之中。史达琳看到金伯莉躺在波特镇的停尸台上。野牛比尔没去管她的腿已经用热蜡除过毛了,她的指甲已经精心地涂过油了:他一看金伯莉那扁平的胸脯不够好,拿起手枪,啪一下就在上面打出一颗海星来。
房门被推开了几英寸。史达琳在知道怎么回事之前,心中已经感到了有动静。一只猫进来了,一只家养的大花猫,两只眼睛一只金色一只蓝色。它蹦上床,在她身上磨蹭着。它在寻找弗雷德里卡。
孤独。孤独寂寞的胖女孩儿们,设法想去满足某个人的欲望。
警方早已取缔了异性征友俱乐部。野牛比尔会不会另有利用孤独的途径呢?贪婪之外,没有什么能比孤独更容易使我们被击倒了。
也许就是孤独,让野牛比尔得以接触弗雷德里卡,但凯瑟琳是另一码事儿。凯瑟琳并不孤独。
金伯莉是孤独的。别又开始想这个。金伯莉的尸体过了僵直期,软软的,任人摆布,在停尸台上被翻过身来好让史达琳取她的指纹。别想!不能不想!金伯莉很孤独,迫切想讨人的欢心;金怕莉有没有温顺听话地委身于什么人,只为感受一下他的心贴着她的背跳动的感觉?她不知道金伯莉有没有过胡子在她肩肿骨之间吱啦吱啦磨蹭的体验。
史达琳盯着眼睛往被灯光照亮的衣橱里看,她记起了金伯莉胖胖的后背,记起了她肩部被剥去的那两块三角形的皮。
史达琳盯着眼睛往被灯光照亮的衣橱里看,她仿佛看到了一张裁剪板样上蓝色的划粉草草几笔画着金伯莉肩部那两块三角形的轮廓。这想法游开去,打个转儿,又回来了,这次是挨着她紧紧的,使她可以一下抓住,并且是带着一阵强烈的欢乐的跳动将其抓住:它们是缝褶——他取两块三角形皮做缝褶,为的是能放宽她的腰围。操他妈的他会做缝纫活儿!野牛比尔受过培训真的会缝纫——他并不只是挑选做现成的衣服宋芽。
莱克特医生怎么说来着,“他在用真的女孩子的皮给自己做一套女孩子的衣服。”他对我说什么了?“你会缝纫吗,克拉丽丝?”妈的直截了当,我会!
史达琳将头往后仰,稍稍闭了会儿眼。解难题犹如捕猎;那原始的快乐我们是生来就有的。
她曾在客厅里看到有部电话。她开始下楼去打电话,但白梅尔太太那芦笛似的尖嗓子已经在冲着上面喊她了,喊她下来接电话。
第53节
白梅尔太大将电话递给史达琳后,把捣蛋的幼儿抱了起来。她没有离开客厅。
“我是克拉丽丝。史达琳。”
“我是杰里·巴勒斯,史达琳——”
“很好,杰里,听着我认为野牛比尔会缝纫。他割取那三角形皮一稍等——白梅尔太大,请您把小孩儿带到厨房去好吗?我需要在这儿通电话。谢谢。……杰里,他会缝纫。他取——”
“史达琳——”
“他从金伯莉·艾姆伯格身上取下那两块三角形皮做缝褶,做衣服用的缝褶,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他技术熟练,不只是做做穴居洞人穿的那种玩意儿。身份证部可以从‘已知犯罪分子’当中去搜寻那些裁缝、制帆工、布料零售商和室内装饰工——在‘显著特征’区将那些牙齿上咬线头咬出缺口来的裁缝找出来——”
“好,好,好,我这就在电脑上敲上一行通知身份证部。现在你听好了——我这儿呆会儿可能得挂电话。杰克要我把情况跟你简要他说一下。我们获得了一个名字和一个地点,看样子还不错。‘人质营救小组’是来自安德鲁斯的空降兵,杰克正在用保密电话向他们作简要的布置。”
“上哪儿啊?”
“卡琉麦特市,在芝加哥边上。对象名叫詹姆,就像‘Nanle’一样,‘N’改成‘J’;姓是伽姆;又名约翰·格兰特,白种男性,三十一岁,一百九十磅,棕发碧眼,是杰克接到的从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打来的一个电话告知的。你的东西——你那份关于他如何不同于易性癖者的概述——使他们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找到了他们要找的对象。小子三年前申请易性,遭拒绝后就对一名医生动了手脚。霍普金斯找到格兰特这个化名以及他在宾州哈里斯堡的一个栖身处的地址。警察弄到了一张有他驾驶执照号码的汽油票收据,我们就从那里顺着往下摸。少年时在加州就已经有他厚厚的一大卷档案一十二岁杀了祖父母,在图莱尔精神病院关了六年。十六年前精神病院关门,州里就放他出去了。他失踪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小子搞同性恋。在哈里斯堡与人闹过几次冲突后又销声匿迹了。”
“你刚才说到芝加哥,怎么知道是在芝加哥的呢?”
“海关提供的。他们有化名为约翰。格兰特的一些文件。海关几年前在洛杉矾截获了从苏里南海运来的一只手提箱,箱子里装的是活的‘蛹’——你是那么叫的吗?——反正是昆虫,蛾子吧。收件人是约翰·格兰特,由卡琉麦特的一家企业转交,那企业叫——你注意了——叫‘皮先生’,是做皮货的,也许缝纫的事儿能跟这个联得起来;我马上就把缝纫这一点传往芝加哥和卡琉麦特。格兰特,或者叫伽姆的家庭住址还没有搞到——那家企业已经关门,不过我们也快有结果了。”
“有没有照片?”
“迄今为止只有萨克拉门托警察局提供的他少年时的照片,没有多大用处——他那时才十二岁,样子像只‘劈浪海狸’。不管怎样,通讯室还是照样在将照片传往各地。”
“我可以去吗?”
“不行。杰克说你会问的。他们已经从芝加哥找了两名女警察和一名护士来照看马丁,假如他们能救到她的话。反正你怎么样也赶不上,史达琳。”
“要是他设置障碍呢?那样的话就可能要花——”
“不会出现任何僵持局面。他们找到他就扑上去——克劳福德已批准强攻进入。和这小子周旋有特别的麻烦,史达琳,他从前就碰到过人质的情形。那是他少年杀人的时候,他们与他在萨克拉门托搞成了僵局,他把他祖母扣作了人质——祖父已经被他杀了,不过咱们还应该说是幸运的,应该说他脑子里想的事儿很多,一个又一个的还没有转到这上头去呢。如果他看到我们来了,会就当着我们的面狠毒地把她给干了,又不费他什么东西,对不对?所以他们一找到他就——轰!——门就给轰下来了。”
房间里他妈的太热,而且还散发出幼儿身上那氨水似的味道。
巴勒斯还在说:“我们正从昆虫学杂志的征订名单上、‘制刀商联合会’中、已知犯罪分子以及一切相关处寻找那两个名字——事情了结前谁也不能放过。你在调查白梅尔的熟人,对吗?”
“对。”
“司法部说,要是我们不能将他人赃俱获,这案子才叫耍弄人呢。我们需要的是;要么逮住他救出马丁,要么这住他获得一点还能分辨得清的东西——坦率他说也就是牙齿或手指之类。、不言而喻,如果他已经抛掉了马丁的尸体,我们就需要证据,能在事实面前将他和受害人联系到一块儿。我们可以用你从白梅尔那儿获得的东西,不管他……史达琳,我真的希望这事儿昨天来就好了,倒并不只是为了马丁那孩子,昆迪可方面不叫你插手这活儿了?”
“我想是吧。他们将正在等着回锅结束的别的一个什么人安插了进来——他们是那么跟我说的。”
“如果我们在芝加哥抓住了他,你在其中有很大的贡献。在昆迪可他们铁板板的,他们就那样,可这他们得看到。稍等一下。”
史达琳听到巴勒斯离开电话在大喊,接着他又回来了。
“没什么事儿——四十到五十五分钟之后他们就可以在卡琉麦特市布署好,就看空中的风的情况而定了。芝加哥特警做替补代表,怕他们万一提前找到他。卡琉麦特光电局提供了四个可能的地址。史达琳,注意留心任何一点能供他们那儿利用的东西,以便缩小范围。一发现有关芝加哥或卡琉麦特的任何情况,迅速传给我。”
“行。”
“现在你听着——说完这个我就得走。如果这事儿成了,如果我们在卡琉麦特市抓住了他,那你明天早上八点钟就可以穿着你那亮闪闪的玛丽·简女鞋上昆迪可报到。杰克会就你的情况去找委员会的人的,枪击主教练布莱姆也会去找他们。不妨问问。”
“杰里,还有一件事儿:弗雷德里卡。白梅尔有几件‘朱诺’制造的准备活动时穿的运动服,这是肥胖者穿的一个衣服牌子。不论真伪,凯瑟琳·马丁也有几件。他可能眼睛盯在经营胖子服装的商店上以便找到大个儿的受害人。我们可以在孟菲斯、艾客隆以及别的地方都问一问。”
“明白了。保持乐观。”
史达琳从俄亥俄贝尔维迪这个乱七八糟的院子往外走,这儿离芝加哥那行动地点有长长的三百八十英里。冷风扑面,令她觉得舒服。她向空中挥了一小拳,她是在为人质营救小组狠命地鼓劲加油。与此同时,她又觉得她的下巴和双颊在微微地颤抖。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她发现了什么东西她究竟会怎么办?她会打电话给高度机械化的地面部队,给克利夫兰分局,给哥伦布市特警,还会给贝尔维迪警察局打电话。
救救那个年轻的女人,救救操你妈的什么马丁参议员的女儿以及还有可能遭殃的后来者——说实话,这才是要紧事儿。如果他们成了,人人都好。[下载TXT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XiAzAiTxT.CoM]
万一他们没能及时赶上,万一他们找到时事情已经一团糟,上帝啊,求你让他们逮住野一逮住詹姆·伽姆或者“皮先生”或者随他们叫那是个什么该死的东西!
话这么说,离成功这么近,却只能在最后这无足轻重的事情上搭上点手,事情过了一天才搞明白,到头来还不能去参加抓人而只能远远地这么呆着,还要让学校赶出来,这一切都叫人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史达琳早就不安地察觉到,史达琳家族到如今已是几百年运气不佳了一透过时光的迷雾,她察觉到所有史达琳家族的人一直都在四处浪迹,失意,困惑。她察觉,如果能找到第一个史达琳家族的人的生活轨迹,这轨迹引开去将是一个圆。这是典型的失败者的想法,她是绝不会接受这想法的。
如果他们是因为她提供的莱克特医生的概述而逮到了他,那么这材料肯定在司法部那儿可以帮上她的忙。这事儿史达琳得稍稍考虑一下;她一生事业的希望犹如一段被截去的肢体,截是截了,却依然感觉到在强烈地抽动。
无论发生什么吧,脑子里一闪现那裁剪板样,心中的感觉几乎就跟曾经有过的任何好东西一样叫人舒服。这里有值得珍藏的东西。想起母亲和父亲,她就找到了勇气。她赢得并且一直都没有辜负克劳福德的信任。这些东西都值得她珍藏到她自己的那只“白猫头鹰”牌的雪前烟烟盒中去。
她的工作,她的任务,就是考虑弗雷德里卡以及枷姆有可能是怎样逮到她的,对野牛比尔提起刑事诉讼,所有的事实都需要。
想想弗雷德里卡,整个儿青春年华都闷在这里。她会上哪儿去寻找出路呢?她的渴望是否与野牛比尔的渴望产生了共鸣?是不是那相同的渴望把他们俩拽到一起去了?想起来真叫人不舒服,他对她的理解有可能还是根据自身的经历来的,甚至更有所加强,可他依然还是随心所欲地剥了她的皮。
史达琳在水边站着。
几乎每一个地方一大中都有个美丽的时刻,其光的一个角度或强度看上去感觉最佳。当你困在某个什么地方的时候,你就知道那时刻何时出现,就会盼望那时刻的到来。这下午三点来钟的光景大约就是费尔街后头这李金河最美丽的时刻吧。这是不是白梅尔姑娘做好梦的时刻呢?苍白的太阳照着水面,升起的水蒸气模糊了扔弃在死水那边小树丛中的旧冰箱旧炉灶的影像。东北风从逆光的方向吹来,吹得香蒲都朝向太阳。
一段白色的聚氯乙烯塑料管从白梅尔先生的工棚那儿一直伸到河里。咕嗜噜一阵响,涌出一小股血水来,玷污了残雪。白梅尔走出屋子来到阳光下。他裤子的前面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拎的一只塑料食品袋里装着几块粉红色及灰色的东西。
“是乳鸽。”他见史达琳在看就解释说,“吃过乳鸽吗?”
“没有。”史达琳说着又转过身来向着河水,“我只吃过鸽子。”
“吃这个绝对不用担心会咬到铅沙弹。”
“白梅尔先生,弗雷德里卡认不认识卡琉麦特市或者芝加哥地区的什么人?”
他耸耸肩摇摇头。
“据您所知,她去没去过芝加哥?”
“据您所知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的丫头要上芝加哥我会不知道?她有没有去过哥伦布我不知道。”
“她认不认识什么做缝纫的男人,裁缝或者制帆工什么的?”
“她给大家都缝衣服。她做衣服的水平跟她母亲一样好。我不知道什么男人不男人。她给店里给女士们做衣服,我不知道具体是谁。”
“谁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白梅尔先生?她常和谁泡在一起?”并不是有意要说“泡”。还好,倒并没有刺伤他的心——他实在已经厌烦了。
“她没有像二流子那样在外面泡,她老是有什么活儿要干。上帝没让她长得漂亮,却让她忙来着。”
“您认为谁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我估计是斯塔西·休伯卡,她们自小就要好。弗雷德里卡的母亲过去常说,斯塔西之所以老跟弗雷德里卡在一起,只是为了有个人可以侍候她,我不知道。”
“您知道我上哪儿可以和她取得联系吗?”
“斯塔西以前在保险公司工作,我估计现在还在。富兰克林保险公司。”
史达琳走过满地车辙的院子朝她的车子走去,她低着头,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弗雷德里卡的猫在高高的窗户上注视着她。
第54节
联邦调查局出的证件是你越往西去人们对它的反应就越活跃积极。史达琳的身份证也许只能让华盛顿的一名公务员厌烦地掀一下一边的眉毛,到了俄亥俄州贝尔维迪富兰克林保险代理公司斯塔西。休伯卡的老板手上,却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看得是全神贯注。他亲自把斯塔西·休伯卡从工作台上替下来,自己去接电话,还把他那问没人侵扰的小单问主动让给史达琳供她们谈话使用。
斯塔西,休伯卡长着圆圆脸,脸上有细细的茸毛,穿上高跟鞋站着有五英尺四。她剪的是翼状发型,上面喷着闪色剂,形成五彩晶莹的小珠,又模仿谢波诺①的动作,将挡着脸部的头发往盾一甩。只要史达琳一不面向着她,她就上上下下量着史达琳。
“斯塔西——我可以叫你斯塔西吗?”
“当然。”
“我想请你告诉我,斯塔西,你认为这事儿怎么可能落到弗雷德里卡,白梅尔身上的——这个人有可能在哪里一下于盯上了弗雷德里卡?”
“我都给吓昏了!叫人剥了皮,惨不惨,你见到她没有?他们说她简直像破布,像有人把气从什么东西里放出——”
“斯塔西,她有没有提到过芝”。哥或者卡琉麦特市的什么人?“
卡琉麦特市。斯塔西·休伯卡头上方的那面钟令史达琳焦急不安。如果人质营救小组四十分钟能到,那他们还有十分钟就要降落了。他们搞没搞到一个确实可靠的地址呢,还是管你自己的事吧。
“芝加哥?”斯塔西说,“没有。有一次我们曾经在芝加哥参加过感恩节的游行。”
“什么时候?”
“八年级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啦?——九年前了。管乐队就去了一下,然后就回车上了。”
“去年春天她刚失踪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我还真不知道。“
“还记得你刚知道这事儿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吗?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当时你怎么想?”
“她不见的头天晚上,斯基普和我去看演出了、之后我们上透德先生家去喝酒,帕姆他们,帕姆·马拉维西吧,进来说弗雷德里卡失踪了,斯基普说,霍迪尼是没有本事让弗雷德里卡失淙的。接着他又得跟大家说霍迪尼是谁,他老是在炫耀他知道的事儿如何多,我们就没怎么去理他。我当时想她只是跟她爸来气。你看到她那个家了吗?那是不是坟坑?我是说,不论她如今在哪儿,我知道你见了那房子她脸上是元光的。换了你要不要跑掉?”
“你当时有没有想到她可能会跟什么人跑了?你脑子里有没有一下子闪现过什么人——即使是猜错了?”
“斯基普说可能是她给自己找了个追求胖子的人。但是不对,她从来都没有过那样的人。她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可那都像是古时候的事了。他十年级时曾在管乐队呆过,我说是‘男朋友’可他们也就是像几个女孩儿一样在一块儿说说笑笑做做作业,不过他很有点娘娘腔,戴着顶希腊渔民戴的那种小帽子。斯基普觉得他是个,你知道,是个同性恋。跟一个同性恋出去她只是叫人给耍着玩儿。不过他跟他妹妹在一场车祸中死了,她就再也没有过别的什么人。”
“她出去了没有回来你是怎么想的?”
“帕姆认为可能是什么‘文鲜明统一教团’的信徒逮着她了,我不知道,每次我想起这个就害怕。没有斯基普我夜里再也不会出去,我跟他说,我说欧吼,哥们儿,太阳一落山,咱们就出去。”
“你有没有听她提到过名叫詹姆·伽姆的什么人?或者是约翰·格兰特?”
“哟——没有。”
“你认为她会不会有个朋友而你并不了解?时间上你有没有间隔几天见不到她的时候?”
“没有。她要是有个男的,我会知道的,相信我。她从来也没有个男人。”
“你是不是认为只是有可能,咱们假设啊,她可能有一个朋友却瞒着只字未提呢?”
“她为什么不肯说?”
“也许怕被人取笑?”
“被我们取笑吗?你在说什么呀?是因为刚才那一次?我说到中学里那个娘娘腔的小孩儿?”斯塔西的脸都涨红了,“不。我们是绝不会伤害她的。我刚才只是一起提到了。她没有……她死后大家都像是对她很宽厚。”
“你有没有和弗雷德里卡在一起工作过,斯塔西?”
“中学时暑期里我和她和帕姆·马拉维西还有佳戎担·阿斯古都曾经在廉价品中心干过。后来帕姆和我上理查德店里去看看我们能不能继续干下去,那里的衣服真是漂亮,他们雇了我然后又雇了帕姆,所以帕姆就对弗雷德里卡说来吧他们还需要一名女孩儿而她就来了,可是怕尔丁太太——新产品计划和开发部的经理吧?——她说,‘呃,弗雷德里卡,我们要的这个人,你知道,是人们能够品味欣赏的,人们上店里来,说我想叫自己的样子看上去像她,而你也能给他们出出点子穿这个样子怎么样以及等等这类事儿。如果你能控制住自己减了肥,我让你立刻就口这儿来见我。’她说,‘可是眼下一我们要改制的衣服如果你想接点过去做做,我可以给你试试,我来跟李普曼太大说一声。’伯尔丁太太用这种甜美的腔调说话,可实际证明她是个泼妇,不过一开始我还不知道。”
“这么说弗雷德里卡就给你工作的那家理查德店改制衣服了?”
“这事儿伤了她的感情,不过她当然还是干了。李普曼老太太所有人的衣服她都改。这生意归她可生意大多她做不了,所以弗雷德里卡就帮她做。她改衣服是为李普曼老太太干的。李普曼太太还为大家缝衣服,做服装。李普曼太太退休后,她小孩儿还是什么人就不想干了,弗雷德里卡就全接下来一直就这么给大家缝衣服。她干的就是这些。她也会来看我和帕姆,我们一起上帕姆屋里吃中饭,看看‘年轻人与躁动者’节目,她总要带点东西放在膝头从头至尾在那里做。”
“弗雷德里卡有没有到店里干过,量量尺寸什么的?她有没有和顾客或者搞批发的人见过面?”
“有时候,不多。我不是每天都工作。”
“伯尔丁太太是不是每天都工作?她会知道吗?”
“我估计会的。”
“弗雷德里卡有没有提到过给芝加哥或卡琉麦特市一家叫‘皮先生’的公司做过缝纫活儿,也许给皮货上上衬里什么的?”
“我不知道,李普曼太太可能知道。”
“你见没见过‘皮先生’这个牌子?理查德店里卖没卖过?或者某家时装店卖没卖过?”
“没有。”
“你知道李普曼太太在什么地方?我想找她谈谈。”
“她死了。她退休后去了佛罗里达就死在了那里,弗雷德里卡说的。我是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她,有时候弗雷德里卡有一大捆衣服要拿,我和斯基普就开车上那儿去接她一下。你也许可以找她家里或者什么人谈谈,我给你把地址写下来。”
史达琳想要的是来自卡琉麦特市的消息,所以这一切就极其冗长乏味。四十分钟已经到了。人质营救小组应该到了地面。她挪挪身子,这样就不用看着那面钟了,然后接着往下追问。
“斯塔西,弗雷德里卡在哪里买衣服?那些超大号的‘朱诺’牌锻炼服,那些汗衫,她是在哪里买的?”
“什么东西她差不多都是自己做。我估计汗衫她是在理查德店里买的,你知道,大家都开始穿肥肥大大的东西,衣服挂下来像那样盖住里面的紧身裤袜?那时候不少地方都卖这种东西。因为她给理查德店缝衣服,在那里买她可以打个折扣。”
“她有没有在卖超大号服装的商店买过东西?”
“每个地方我们都要进去看看,那情形你知道。我们会上‘特个性’店里去,她会在那里面找些点子,你知道,大身材怎么穿得有样子。”
“有没有人上来在卖超大号服装的商店周围跟你们纠缠?或者,弗雷德里卡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人的眼睛在盯着她?”
斯塔西朝天花板望了一会儿,摇摇头。
“斯塔西,有易装癖的人有没有到理查德店里来过?或者是来买大号服装的男人?你碰到过吗?”
“没有。我和斯基普一次在哥伦布倒是看到过几个。”
“弗雷德里卡当时跟你们在一起吗?”
“肯定没有。我们好像是去度周未了。”
“请你把你跟弗雷德里卡一起去过的卖超大号服装的地方都写下来好吗?你觉得每一处都能记得吗?”
“光这儿,还是这儿跟哥伦布?”
“这儿跟哥伦布都要。还有理查德的店,我想找伯尔丁太大谈谈。”
“好。干联邦调查局特工这活儿挺不错的吧?”
“我想是的。”
“可以到处去旅游什么的是吧?我是说可以上比这好的地方去玩玩。”
“有时候是的。”
“每天都得看上去很像样子,对吗?”
“呃,是的。你得设法看上去认认真真像个干事情的样子。”
“你是怎么进去当上联邦调查局特工的?”
“先得读大学,斯塔西。”
“那钱付起来很结棍。”
“是的。不过有时候有助学金和奖学金可以帮助渡过困难。要不要我给你寄点什么材料来?”
“好的。我就在想,当我得到这份工作的时候,弗雷德里卡是那样地为我高兴,她真的是兴奋极了——她从来都没有过一份真正的办公室的工作——她觉得这工作可有奔头了。这——卡纸档案夹啦,巴里·马尼娄整天在喇叭里说个不停——她还觉得是个美差。她知道什么呢,傻胖姑娘。”斯塔西·休伯卡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她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往后仰,以免还得把眼睛再来画一遍。
“现在可以给我把那些地方列出来了吗?”
“我最好还是到我桌上去做,我有文字处理机,还要找电话号码本什么的。”她仰着头,由天花板引着方向,走了出去。
是那电话机逗引得史达琳心里痒痒的。斯塔西·休伯卡一出小单间,史达琳就给华盛顿打了个由对方付款的电话,她想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第55节
与此同时,在密歇根湖南端的上空,一架带民用标志的二十四座商用喷气式飞机以最高巡航限速开始作长长的曲线飞行,朝下面的伊利诺斯州卡琉麦特市飞去。
人质营救小组的十二个人感觉到他们的胃被往上提了一下。为了缓解紧张,通道上下只听得有人极其随意地打了几个长长的呵欠。
小组指挥乔尔·兰德尔坐在客舱前部,他取下头上戴着的受话器,扫视一下他的笔记后开始站起来讲话。他相信他的这个特警小组是世界上训练最好的。也许他没有错,其中有几个从来都没有挨过枪,可是就仿真测试的情况来判断,这些人是最好中之最好。
兰德尔有许多时光是在飞机的通道里度过的,所以飞机下降时虽然颠簸,他却能很不费力地保持身体的平衡。
“各位,我们到地面后的交通工具是承蒙毒品强制执行所秘密提供的。他们给准备了一辆花农的卡车和一辆管道工程车,所以弗农,埃迪,穿上紧身的内衣内裤,再穿上便衣。如果我们在眩晕防暴手榴弹一响后就跟着进去,记住你们可没有强光防护罩来保护你们的脸。”
弗农对埃迪轻轻地咕咬了一声,“务必把整个屁股都捂严。”
“他是不是说别露出屁股?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别露出鸡巴呢!”埃迪对弗农轻轻地回了一句。
弗农和埃迪因为要先行前去叫门,只得在便服里面穿上薄薄的防弹衣,其余的人可以穿硬壳的防弹衣,以抵挡来复枪的火力。
“博比,务必将你那些手机每车一部发给司机,这样我们跟毒品强制执行所的伙计们通话就不会搅混了。”兰德尔说。
突袭中,毒品强制执行所通常是使用超高频通讯,而联邦调查局用的是甚高频,过去曾出过问题。
对大多数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他们都准备了装备,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对付墙壁,他们有基本的绕绳下降工具;要听,他们有“狼耳”和“凡斯列克法锋”;要看,他们有夜视器。带夜间观察瞄准仪的武器装在盒子里,鼓鼓囊囊、样子倒像是乐队的乐器。
这将如同一次精确无误的外科手术,那些武器就能反映这一点——没有什么扳一下打一枪的,只要开火,就是快速连射。
当飞机的副翼放下时,整个小组的人都耸肩伸臂地将他们那身交错盘结网一般的服装穿上了身。
兰德尔从他头上戴的受话器里听到了来自卡琉麦特的消息。他用手捂住送话口,再一次对全组人员说话。“弟兄们,他们将地址范围缩小到了两个,我们奔可能性最大的一个,另一个给芝加哥特警。”
降落地是离芝加哥东南边的卡琉麦特最近的兰辛市。飞机被允许直接进入机场。驾驶员一阵忙乱将飞机煞住停在了两辆汽车的旁边;汽车在离终点最远的机场的尽头,马达未歇在空转着。
大家在那辆花农的卡车旁匆匆互致问候。毒品强制执行所的指挥将样子像一束长长的插花一样的东西交给了兰德尔。那是把十二磅重的砸门用的大锤,锤子头部包在彩色的金属薄片里像只花盆,锤柄上扎着些叶子。
“你也许会想用这个去砸门。”他说,“欢迎光临芝加哥!”
第56节
近傍晚时分,伽姆先生开始要动手了。
他两眼稳稳地含着吓人的泪,把那录像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小屏幕上,只见妈妈爬上滑水道,呼地一下就滑进了水池,呼地一下就滑进了水池。眼泪模糊了詹姆·伽姆的视线,仿佛他自己也进了水池。
他的肚子上放着一瓶热水,咕噜噜响着;小狗躺在他身上的时候,她那肚子里也就是这么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他是再也无法容忍了——抓在地下室里那货扣着他的宝贝,威胁着她的安全。宝贝在受苦,他知道她在受苦。他不敢肯定能在那货给宝贝以致命伤害之前杀了那货,可他得试一试。现在就来试。
他脱下衣服换上睡袍——他每次剥完一张皮后总是赤身裸体,血淋淋的犹如一个新生婴儿。
他从他那巨大的药品橱中取出药膏来,以前宝贝被猫抓伤后他曾给她搽过。他还拿出来一些小创口贴、搽药用的Q牌棉签以及兽医给他用来防止狗老是用牙齿去咬啮伤痛处的塑料的。‘伊丽莎白颈圈’。地下室还有压舌板,给她那条被弄断的小腿上夹板时可以使用。如果那蠢货死之前身体强烈扭动把宝贝给抓破了,则还有一管去痛的“伤轻松”。
小心谨慎地朝头部开一枪,牺牲的只不过是头发。对他来说,宝贝比那头发更珍贵。头发是个牺牲,是为她的安全献上的一份礼。
现在悄悄地下楼梯去厨房。脱掉拖鞋,走黑黑的地下室楼梯往下去,紧挨着墙走,不让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来。
他没有开灯。在这熟悉的黑暗中他摸索着往前移,摸索着脚底下那高低变化着的地面。走到楼梯底部后,他往右一拐走进了工作室。
他的一只袖子拂过笼子,他于是听到一只幼蛾轻而愤怒的叽叽声。橱在这儿呢。他找到红外线灯,又将护目镜很快地套到头上。这时整个世界闪闪的一片绿光。他站了一会儿,听听那水箱里发出的令人舒心的水泡声,听听那蒸汽管里发出的令人温暖的嘶嘶声。他,黑暗的主人,黑暗的皇后。
放在空中自由自在的蛾子从他的视野中飞过,在尾部拖出一道道绿色的荧光;它们扇动毛茸茸的翅膀掠过黑暗,微弱的气息从他的脸上轻轻拂过。
他检查一下那支皮同枪。枪里装的是0.38的特种开花铅弹,子弹钻进脑壳——炸开,即刻致命,假如那货在他开枪时是站立在那儿,假如他朝下对着她头的顶部打进去;那子弹是不大可能像可装大剂量火药的麦格纳姆枪那样从下颌穿出将胸脯炸开的。
悄悄地,悄悄地,他屈着膝盖蹑手蹑脚往前行,涂着甲油的脚趾紧紧扒着脚下的旧木板。踏上土牢房的沙地没有一点声音。悄悄地,可别太慢了。他不想让自己的体味很快就传到并底那小狗的鼻子里。
土牢的顶部看上去闪着绿光;在他的视野里,石块及砌石用的灰浆清清楚楚,木头盖上的纹路也都清晰可辨。把住光俯身往下看。她们就在那儿呢!那货侧身躺着像只巨虾。也许是睡着了。宝贝蜷身紧贴着那货的身子,肯定是在睡觉。欧求求了可别是死的!
头部露着。朝脖子开一枪倒是诱人——头发可就保住了。太冒险。
伽姆先生俯身向着洞口,他那护目镜上像柄一样伸出来的两只镜筒仔细地朝下面照去。皮同枪的枪口沉沉的,手感很好,瞄准性能极棒。得用红外线光束照着拿好了,他将视野聚集到那脑袋的一侧,正好是那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太阳穴的地方。
不知是响动还是气味,他怎么也没搞明白——可是宝贝醒了。叫着,在黑暗中直往上跳,凯瑟琳·贝克·马丁弓着身子把小狗揽在中间,拉过蒲团盖在她与狗的身上。蒲团下面只见几团东西在动,他辨不清哪是狗哪是凯瑟琳。就着红外线往下看,他对深度的感觉受到削弱,搞不明白哪团东西是凯瑟琳。
可他是看到宝贝跳动了。他知道她的腿没问题,因此他立即又明白了一点别的:凯瑟琳·贝克·马了不会伤害这狗,一如他不会伤害这狗一样。欧,多么让人感到甜蜜宽慰!因为他们对狗怀抱着相同的感情,他就可以对她那两条该死的腿开枪,等她紧紧地去捧腿时,再将他娘的脑袋打掉。用不着细心留神小心翼翼。
他打开灯,地下室所有的灯都他妈的打开,又到储藏室将那泛光灯取了来。他很稳地控制着自己,脑子清楚十分好使——穿过工作室时都记得往洗槽里放一点点水,那样到时候水槽下面的存水弯里就不会出现什么凝块了。
正当他拿着泛光灯匆匆走过楼梯准备要过去时,门铃响了。
门铃发出刺耳的擦刮声,他只得停住脚步,想,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多少年没听到门铃响了,甚至都不知道它是否还管用。门铃是安在楼梯上的,以便楼上楼下都能听见,这块盖满了灰尘的凸出的黑乎乎的金属这时在当嘟啷地响着。他看着它,它又响了,不停地响,灰尘从上面飞舞下来。是有什么人在前门口,在按那个标有“守门人”字样的旧的按钮。
他们会离去的。
他草草地将泛光灯装起来。
他们没有离去。
井下面,那货说了点什么,他没去理睬。门铃当哪嘟地响,刺耳地响,他们简直是将身子靠在按钮上了。
最好是上楼探出去朝前门窥一眼。皮同枪的枪管很长,睡袍的口袋里放不进,他将它搁在了工作室的台子上。
他刚爬上一半楼梯,门铃忽然倒又不响了。他停在半中央等了片刻。没有声音。他决定不管怎样还是看一看,正当他从厨房穿过时,后门上响起一记重重的敲门声,把他给吓了一跳。后门附近的餐具间里有一支滑机操作的连发枪,他知道里面装着子弹。
通向地下室楼梯的门是关着的,那货在那下面吼,就是扯着嗓子吼得再响,谁也听不到,对此他很有把握。
又在乓乓乓地敲门了。他将门打开一条缝,锁上的挂链没有拿开。
“我试着叫前门可是没人来开。”克拉丽丝·史达琳说,“我在找李普曼太大的家人,请你帮个忙好吗?”
“他们不住这儿。”伽姆先生说着就把门关上了。他重新向楼梯走去时,乓乓乓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是比刚才更响了。
他连着挂链把门打开。
这年轻女人举出一张身份证凑近门缝,上面写着联邦调查局。“对不起,可我要跟你谈谈。我要找李普曼太大的家人,我知道她过去就住在这儿。我想请你帮帮忙。”
“李普曼太太死了都几百年了。她的亲戚我一个也不认识。”
“律师或者会计呢?保存她生意上记录的什么人呢?你认识李普曼太太吗?”
“只是有点认识。什么事啊?”
“我正在调查弗雷德里卡·白梅尔之死。请问你是谁?”
“杰克·戈登。”
“弗雷德里卡·白梅尔在给李普曼太太干活儿那时候你认识她冒险。吗?”
“不认识。是不是个大胖子?我可能见过,说不准了。刚才我并非故意元礼——我正在睡觉,……李普曼太太是有个律师,我可能在哪儿有他的名片呢,我来看看能不能找到。请你进来好吗?我冻死了,而我那猫一眨眼就会从这儿窜出去,还来不及逮,她就会像子弹那样射到外面。”
他走到厨房远处角落的一张卷盖式桌子那儿,掀开桌子盖,从里面的几个信件格中找。史达琳跨进门,从包里掏出了笔记本。
“那事真恐怖!”他一边在桌子里翻找一边说,“每次我一想到它就发抖。你认为他们是不是就快要抓到什么人了?”
“还没呢,不过我们正在努力。戈登先生,李普曼太太死后这地方你是不是就接过来住了?”
“是的。”伽姆俯身向着桌子,背对着史达琳。他拉开一只抽屉,在里边四处摸找。
“有没有什么记录剩在这儿?生意上的记录?”
“没有,什么也没有,联邦调查局是不是有点数了?这儿的警察似乎连起码的东西都不了解。他们有没有搞到特征描述或者指纹什么的?”
从伽姆先生睡袍背部的榴层里,一只死人头蛾爬了出来。它在他背的中间大约心脏所处的位置停住,整了整翅膀。
史达琳将笔记本一下扔进了包里。
伽姆先生!感谢上帝我的外套是解开的。跟他说我要出去,去找个电话打。不行。他知道我是联邦调查局的,一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他就会把她杀了。他会打她的肾脏。他们找到他就扑上去,用他的电话。没看到有电话。电话不在这里,问他要。先联系上,然后就往他身上扑。让他脸朝下趴着,等警察来。就这么着,干吧。他在转身了。
“号码在这儿呢。他说。他拿了一张企业单位的卡片。
接吗?不。
“很好,谢谢。戈登先生,你有没有电话可以借我用一下?”
当他把卡片放到桌上时,那蛾子飞了起来。它从他身后飞了出来,飞过他的头,歇到了隔在他俩中间的洗槽上方的一只吊柜上。
他看着蛾子。她没有看蛾子,当她的两只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他的脸时,他心里明白了。
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彼此的心里都明白了。
伽姆先生微微将头侧向一边。他笑了笑。“我餐具间有部无绳电话,我去给你拿。”
不!动手吧!她去拔枪。这一动作她做得很顺滑,都练了四千次了。枪就在预定的位置。双手把枪握得好好的,她此时的世界就是眼前之所见,就是他胸脯的正中心。“不许动!”
他噘起了嘴唇。
“好。慢慢的。把手举起来!”
带他到外面去,让桌子隔在我跟他之间。押着他往前走。到马路中央让他脸朝下趴着再向路人亮出自己的证件。
“伽——伽姆先生,你被捕了。我要你给我慢慢地走到外边去。”
他没有按吩咐的做,他只是从屋子里走了出去。如果他是把手伸向口袋,伸向身后,如果她看到了武器,那她就开火了。他只是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她听到他迅速奔下地下室的楼梯,她绕过桌子往楼梯井顶部的门口冲去。他人不见了,楼梯井灯火通明然而空空荡荡。陷阶。在这楼梯上就要成为一个很容易被击中的目标。
这时从地下室里传来一个尖叫声,微弱得像裁一张薄纸似的。
她不喜欢这楼梯,不喜欢这楼梯,克拉丽丝·史达琳处在紧要关头,要么立即采取措施,要么就等着。
凯瑟琳·马丁又在尖叫了,他正在要她的命,史达琳因此不顾一切地下楼去;她一手把着楼梯扶手,枪筒向外伸出,枪就在她视线之下,瞄准器里看出去,底下的地面一跳一晃的;到楼梯底部时,有两扇门相向开着,她设法瞄准那两扇门,枪筒却随她的脑袋一起直晃。
地下室的灯发出刺目的光,她穿过一扇门就得背对另一扇门,那么就赶快,赶快向左朝发出尖叫声的方向冲。她飞快越过门框,两眼睁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大,来到了沙地的土牢间。唯一的藏身之处是在井的背后,她从侧面沿墙绕了一圈,双手握枪,双臂笔直地伸出,稍稍按了按扳机,继续往前绕到井那儿。井背后没人。
小小的一声喊叫从井里升起,轻得像一缕薄薄的烟。又闻大吠,是条狗,她靠近井,眼睛还盯在门上,到了并沿上,越过边缘朝下看。看到那女孩了,又抬头,再朝下,把她受训练时学习的安抚被扣人质的话说了出来:“我是联邦调查局的,你安全了。”
“安全个屁!他有枪。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凯瑟琳,你不会有事的,闭嘴!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救我出去,我他妈的根本不管他在哪儿。救我出去!”
“我会救你出来的。安静!帮帮忙!安静别吵这样我才能听到动静。设法让那条狗也闭嘴!”
她在井背后扎稳身子,枪瞄着门,心怦怦直跳,呼出的气吹走了石头上的灰尘,在不知道伽姆在何处的情况下,她不能丢下凯瑟琳·马丁去求援。她挪动身子到门那边,闪到门框背后并以此作掩护。她能看得见楼梯脚对面的地方以及远处工作室里的一部分。
要么是找到伽姆,要么是确证他已逃脱,再就是救出凯瑟琳把她带走,唯一的选择就是这几个。
她扭过头冲土牢问四下里匆匆看了一眼。
“凯瑟琳,凯瑟琳,有没有梯子?”
“我不知道,我醒来时就在这底下了。他是用绳子吊着把桶放下来的。”
有一个小小的手摇把子被固定在一根墙梁上,摇把的卷筒上没有绳子。
“凯瑟琳,我得找点什么东西来把你弄出来,你能走吗?”
“能走。别离开我!”
“我得离开这屋子,就一会儿。”
“操你妈的臭婊子别把我丢在这底下,我妈会撕裂你那臭狗屎脑袋的——”
“凯瑟琳你闭嘴!我要你安静别说话这样我才能听到动静。为了救你自己的命,安静别说话,你懂吗?”接着提高嗓门说,“其他警官随时就到,现在你闭上嘴。我们不会把你丢在那下面的。”
他肯定会有根绳子的,在哪儿呢?去找。
史达琳一步冲过楼梯井,来到工作室的门口;门是最糟糕的地方,赶紧闪人;她沿着靠门的墙冲过来闪过去,一直到她把整个儿房间都看清了;熟悉的人体浸泡在玻璃水箱里,她因为处在极度警惕状态,没有被惊吓。迅速穿过这房间,经过水箱、洗槽;经过那笼子时,几只大蛾子飞了起来,她没去管这些。
向远处的走廊一点点挨近,走廊上灯火通明。她身后的冰箱在运转着,她一个转身蹲了下来,击锤扳离麦格纳姆手枪的枪身准备射去,随后又松开了。继续往前,上走廊。没有人教过她如何窥探。脑袋和枪要同时留神,可不能抬高。走廊上空空的。走廊尽头是缝纫间,也是灯火通明。快速走过走廊,冒着险经过关闭着的门来到缝纫间的门口,缝纫间里一律白色及淡色的橡木家具。从门道里过真他妈的要见鬼了!千万得保证每一具人体模型只是具人体模型,反射出的每一个影子也只是人体模型的影子,镜子里要有什么东西在动也只是你在动!
大衣橱立在那儿,开着,空空的。远处的那扇门开向一片黑暗,再过去就是地下室了。哪儿都没有绳,没有梯子。缝纫间那边没有灯。她将通向地下室中没有灯的那部分的门关上,推过一张椅子顶在门把底下,又推来一台缝纫机顶上。如果她能确定他人不在地下室中的这个部分,她就想冒个险上楼一会儿去找部电话打。
再沿着走廊往回退,有一扇门她刚才就经过了。上铰链对面的一边。一动就大开。门砰地一下往后开去,门背后没人。是问;日浴室,里边有绳、钩子和一只吊网兜。救凯瑟琳还是去打电话?只要不出意外,凯瑟琳呆在那井底下是不会被枪打死的,可要是史达琳被打死了,凯瑟琳也就没命了。带上凯瑟琳一起去找电话。
史达琳不想呆在浴室里很久。他有可能来到门口对她劈头盖脑一阵狂射。她朝两边看看,然后闪身进入浴室取绳子。室内有一只大浴缸。浴缸里几乎装满了发硬的紫红色的熟石膏。一只手连带着手腕从石膏中向上伸出,手已经发黑、皱缩,手指甲上涂着粉红色的甲油,手腕上戴着一只小巧精制的手表。史达琳的眼睛同时在扫视着每一件东西:绳子,浴缸,手表。
手表上的秒针是一只爬行的小昆虫,这是她看到的最后一件东西,随后,灯忽然灭了。
她的心猛跳,跳得她胸脯和双臂都颤栗。黑乎乎的叫人发晕,得摸到点什么东西在手,浴缸的边什么的。浴室。要出浴室。要是他找到这门,他会朝这浴室一阵猛射,没有任何藏身之处。欧天哪出去!压低了身子下去,上大厅里去。每盏灯都灭了吗?每盏灯都灭了。他一定是在保险丝盒那里关的灯,把闸给拉了,它在哪儿呢?保险丝盒会在哪儿呢?楼梯附近。多数是在楼梯附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会从那个方向过来。可是他还是在我和凯瑟琳两人的中间。
凯瑟琳·马丁又在哀叫了。
在这儿等吗?永远等下去吗?也许他已经走了。他不能肯定没有后援人员到来。不,他能肯定。可这样的话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失踪莱。也就是今晚吧。楼梯在尖叫声发出的那个方向。事情现在就得解决。
她移动着,悄悄地,肩膀几乎都擦不到墙,擦到了也是极轻,怕出声:一手伸出在前;枪端平了在腰那个高度,紧贴着身;走在逼仄的过道里。现在已出了过道进了工作室。感到空间在逐渐打开。敞开的房间。在敞开的房间里弓身屈膝,双臂伸出,双手握枪。你精确地知道枪的位置,就在眼睛的水平线之下。停住,听。头、身体和双臂仿佛电视摄影机用的镜头转台一样在一起转动。停住,听。
在完全彻底的一片漆黑中,只闻蒸汽管发出的嘶嘶声和小股水的滴答声。
她的鼻孔中闻到浓烈的山羊的气味儿。
凯瑟琳在哀叫。
枷姆先生眼戴护目镜靠墙站着。没有危险她不会一头撞到他身上去的——“他俩中间有一张放器具的桌子隔着。他耍着他那红外线灯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照。她长得太苗条了,对他没有大用场。不过他还记得刚才在厨房时她那头发,亮丽得很,而取到这头发只需要一分钟,他可以一把就扯它下来,戴到自己头上,戴着它俯下身子对井下那货说,”没想到吧!“
看着她想办法蹑手蹑脚地往前摸真是好玩儿。现在她的屁股贴着洗槽了,她在朝尖叫的方向慢慢移动,枪向前伸出。慢慢地。花上一长段时间来捕杀她一定很好玩儿——他以前还从未捕杀过带武器的呢!他可以彻底地享受一下。那么做没时间了。可惜。
对准脸来他一枪极好,相距八英尺也不费事。这就动手吧。
他扳起皮同枪的枪机,卡哒卡哒把枪举了起来。人形模糊不清,在他的视野中,那人影忽闪忽闪耀着绿光。他的枪在手中猛颠了一下,后背重重地撞到了地板上;他那红外线灯是开着的,他看到的是天花板。史达琳趴倒在地;强光耀眼,两耳轰鸣,枪声大作,震耳欲聋,她在黑暗中操作着,两人谁也听不见谁;她倒出打空的弹壳,侧转枪,摸一摸看是否都倒了出来,用快速装弹器迅速装进子弹,摸一下,扳下来,一拧,一甩,合上旋转弹膛。她开了四枪。两枪,接着又是两枪。他打了一枪。她摸到了刚才倒出的两颗完好的子弹壳。放哪儿呢?放快速装弹器的子弹盒里。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趁他听不见动一下?
左轮枪枪机扳起的声音与众不同。她刚才是朝着那个声音发出的方向射击的,可是两枪枪口强光闪耀,什么也看不见。她希望他现在能朝错误的方向开枪射击,枪口的光一闪,她就有了射击的方向。她的听力在逐渐恢复,耳朵虽然还在嗡嗡地响,可已经能听得见声音了。
那是个什么声音?吹哨子似的?像煮茶的茶壶,可是又中断了。是什么呢?像是在呼吸,是我吗?不。她呼出的气吹到地板上,热乎乎的,又返回到她脸上。当心,别吸入灰尘,别打喷嚏。是呼吸声。是胸脯受伤后抽吸的声音。他被击中了胸脯。他们曾教过她如何将胸口伤封好保护起来:在伤口上盖上点什么东西,油布雨衣,塑料口袋,密封不漏气的东西,用绷带包扎紧了,然后再往肺部充气。这么说她是击中他的胸脯了。下面怎么办?等。让他淌血,僵直。等。
史达琳感到一边脸颊刺痛。她没有去碰,如果脸颊在流血,她不想把手弄得粘乎乎的。
井里又传来呜咽声,凯瑟琳说着,哭着。史达琳只能等,她不能回答凯瑟琳。她什么也不能说,一动都不能动。
伽姆先生那旁人看不见的红外线灯光打到天花板上。他想要移动它,可是动不了,就像他无法移动自己的头一样。一只很大的马来西亚月形天蚕蛾紧贴着天花板底下飞过,它偶然发现了那红外光,就飞下来,转着圈儿,最后歇到了灯上。蛾的翅膀一扇一合,在天花板上投下了巨大的影子,这影子只有伽姆先生才看得见。
黑暗中,史达琳听到伽姆先生那可怖的声音盖过了他的抽吸声,像要断气似的说道:“要是能……这么漂亮……会是……什么感觉……呢?”
接着是另一个声音。咕噜噜,呼噜噜,随后那吹哨似的声音便停止了。
史达琳也熟悉那个声音。她以前曾听到过一次,在医院里,当她的父亲死去的时候。
她摸到桌子的边,站了起来,摸着路往前走,走向凯瑟琳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她找到了楼梯井,在黑暗中爬上楼梯。
走这段路似乎花了很长时间。厨房的抽屉里有一支蜡烛。她点着蜡烛在楼梯边上找到了保险丝盒,灯一齐亮起时,她都惊了一跳。要跑到这保险丝盒这儿来把灯关掉,他一定是走另一条路离开地下室接着再跟在她后面到下面来的。
史达琳必须肯定他已经死了,她等到自己的眼睛完全适应了灯光后又回到了工作室,这时,她十分留神。她看到他赤裸的双脚和双腿从工作台底下伸了出来。她两眼一直盯着枪边上的那只手,最后才一脚把枪踢开。他的眼睛睁着,他死了,胸脯右侧被打穿,身底下淤着厚厚的血。他将大衣橱中的几件东西已经穿上了身,叫她无法久久地盯着他看。
她走到洗槽边,将麦格纳姆枪搁在滴水板上,放出冷水冲洗手腕,又用潮手去抹了抹脸。没有血。蛾子绕着灯光往网罩上扑。她只得跨步绕过尸体去抬回那支皮同手枪。
到了井边她说,“凯瑟琳,他死了,他伤害不了你了。我上楼去打电话给——”
“不!救我出去!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听着,他已经死了。这是他的枪,还记得吗?我去给警察和消防队打电话。我怕我自己来吊你出来你可能会跌下去。我给他们一打完电话就回下面来和你一起等着。好吗?好了。想办法别让那只狗叫。好吗?好了。”
消防队刚到,当地电视台的工作人员紧跟着就到了,比贝尔维迪警方还早。消防队的队长对闪烁的灯光很是恼火,他把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一起赶上楼梯赶出地下室,同时用管子临时搭起一个架子准备将凯瑟琳吊出来,因为他信不过伽姆先生那安在天花板托梁上的钩子。一名消防队员下到井里把她安顿到救身椅中。凯瑟琳抱着狗出来了,在救护车上也都一直抱着这狗。
医院那儿他们拉上线拦住狗不让入内。有人指示一名消防队员把它放到动物收容所去,他却将狗带回了家。
第57节
华盛顿国家机场内大约有五十个人正在等着接从俄亥俄州哥伦布市飞来的午夜班机。这些人大多数是在接亲戚,他们看上去很瞌睡,面带愠色,衬衣的下摆从前克衫底下露到外面。
阿黛莉姬·马普在人群中,当史达琳走下飞机时,她得以将对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史达琳脸色苍白,眼睛底下黑黑的,一边脸颊上是一些黑色的火药粉未。史达琳一眼瞥见了马普,她们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嗨,姐们儿!”马普说,“有什么要托运吗?”
史达琳摇摇头。
“杰夫在外面的车里。咱们回家吧。”
杰克·克劳福德也在外面,他的车停在轿车道上,就在杰夫那车的后头。整个晚上他都在陪贝拉的亲戚。
“我……”他开口说,“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你打了个本垒打,孩子。”他碰碰她的脸颊。“这是什么?”
“火药的伤。医生说过两大它会自动脱落——比去抠它要好。”
克劳福德把她揽到怀里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只一会儿,然后推开她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他又说了一遍,“回家去。睡觉。睡个懒觉。明天我再跟你谈。”
这辆新的监控车是为便于长时间监视而设计的,十分舒适。史达琳和马普坐进后面的大椅子里。
杰克·克劳福德不在车中,杰夫这车是开得稍微猛了一点。他们朝昆迪可疾驰而去。
史达琳闭着眼睛乘坐在车中。过了几英里,马普轻轻推了推她的膝盖。马普已打开了两小瓶可乐,她递一瓶给史达琳,再从包中取出半品脱装的杰克·丹尼尔牌威士忌。
她们都猛猛地喝了一大口可乐,然后将那酸麦芽浆酿成的威士忌一下倒人可乐瓶中,用大拇指插进瓶颈封住瓶口,摇晃几下后让泡沫喷射进嘴里。
“啊——!”史达琳说。
“别把那东西洒这里头了。”杰夫说。
“别担心,杰夫。”马普说。然后悄悄地转向史达琳,“你应该看看我的男人杰夫刚才在酒店外面等我时的样子,看上去老大不高兴,好像[奇`书`网`整.理提.供]在拉什么桃子屎似的。”见威士忌酒酒性开始稍稍发作,史达琳在椅子里又往下陷了一点时,马普说,“你怎么样,史达琳?”
“阿黛莉姬,我一点也不知道啊!”
“你不用再回去了,是吗?”
“可能下周还得去一天,可我希望不要,美国司法部长从哥伦布下来找贝尔维迪警方谈了话,我在外头作了证词。”
“告诉你几桩好事情。”马普说,“马丁参议员从毕土大疗养地往这儿打了一个晚上的电话——你知道他们带凯瑟琳去毕士大了吧?嗯。她还好。他没有在肉体上把她搞得一塌糊涂。感情上受了创伤,他们还不清楚,还得观察。别为学校的事儿担心。克劳福德和布莱姆都打了电话。听证会取消了,克伦德勒要求取回他的备忘录。这帮人的心就像个油滑的滚珠,史达琳——你可不能马虎了。明天早上八点的‘搜查与擒拿’考试你不用参加,不过星期一你要考,紧接着就是体育测验。我们周未来突击一下。”
他们到达昆迪可北部时刚好把那半品脱酒喝光,喝剩下来的瓶子扔进了路边停车场的一只桶里。
“那个皮尔切,史密森博物馆的皮尔切博士,来过三次电话,硬要我保证告诉你他来过电话。”
“他不是博士。”
“你觉得你也许会怎么来对付他一下?”
“也许吧。我还不知道呢。”
“听他说话好像还蛮风趣。我差不多已认定男人身上最好的东西就是风趣,我说这个是撇开了金钱的,还有就是起码要听话。”
“是的,还有举止风度,这一点可不能漏掉。”
“对。只要有点风度,每次给我弄个狗娘养的都成!”
史达琳冲完澡后木愣愣地就上了床。
马普又开着灯看了一会儿书,直到史达琳的呼吸停匀了才熄灯。睡眠中,史达琳的身体一动一动的,脸颊上一块肌肉在抽搐,有一次眼睛都睁开了,瞪得大大的。
天亮前某个时候马普醒来,感觉到房间里空空的。马普打开灯。史达琳不在床上。她俩的洗衣袋不见了,因此马普知道了该上哪儿去找人。
她在暖烘烘的洗衣房里找到了史达琳。洗衣机在杭啷杭啷慢慢地转着,空气中散发出漂白剂、洗衣剂和织物柔软剂的味道,史达琳在那儿打着瞌睡。史达琳是学心理学出身的——马普学的是法律——然而倒是马普心里明白,这洗衣机运转的节奏宛如心脏伟大的搏动,而其水流的冲击正是尚未降生者所听到的声音——那便是我们对和平的最后的记忆。
第58节
杰克·克劳福德一早就从他书房的沙发上醒来了,他听到他的姻亲在屋子里打着呼噜。在一天沉重的工作压下来之前的这一刻空闲里,他想起的并不是贝拉的死,而是她带着明洁平静的目光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院子里在闹什么?”
他拿起贝拉撮谷物用的撮簸,穿着浴衣,到屋外去给鸟喂食,这是他答应做的事。他给还在睡觉的姻亲留了张条子,在太阳升起前轻手轻脚出了家门。克劳福德和贝拉的亲戚们一向处得很好,多少是这样吧,而且这屋子里有点声音也让人好受些,可他还是乐意离开家上昆迪可去。
他正在办公室一份份地过前一天晚上的电传通讯同时收看早间新闻,史达琳忽然鼻子顶着门玻璃在外头露了面。他把一张椅子里的一些报告扔出给她腾了个座位,然后两人一言不发地一起看新闻。这不,来了。
詹姆·伽姆在贝尔维迪那幢旧楼房的外观出现了,它那临街的铺面房空空的,窗户上涂抹着肥皂,前面由厚厚的栅栏门挡着。史达琳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恐怖的地牢。”新闻播音员这样给它命名。
接着是那口井及地下室的画面,毛糙糙乱哄哄的,电视摄影机前举着照相机,一头恼火的消防队员挥动手臂在将摄影师们往后赶。蛾子见到电视灯光都疯掉了,飞着扑进灯光里去;有一只蛾子背部着地落到了地板上,它拍打着翅膀,最终一颤,死了。
凯瑟琳·马丁拒绝上担架,身上裹了件警服在向救护车走去,那狗从警服的翻领间钻露出它的脸来。
侧面一个镜头是史达琳低着头,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快步朝一辆汽车走去。
片子经过剪辑,将一些较为恐怖的内容删去了。在地下室较远的一段地方,摄像机只能把几间密室那洒着石灰的低门槛拍下来展示给观众;密室中放着伽姆用活人制作的一组造型。在地下室那一部分里数到的尸体,到现在为止总共是六具。
克劳福德有两次听到史达琳鼻子中呼出重重的气来。新闻暂时中断,插播广告。
“早上好,史达琳。”
“你好。”她说,仿佛并不是一大早似的。
“在哥伦布的美国司法部长夜间把你的证词传真给了我。你得给他在几份材料上签上名。……原来你是从弗雷德里卡·白梅尔家出来去找了斯塔西·休伯卡,然后又去了理查德时装店找了那个女的伯尔丁,就是白梅尔给他们缝衣服的那家店,伯尔丁太太给了你李普曼太太的旧住址,就是那边的那幢楼。”
史达琳点点头。“斯塔西·休伯卡有几次曾经过那地方去接弗雷德里卡,可当时都是斯塔西的男友开车,她自己糊里糊涂搞不清方向。伯尔丁太太倒还有那地址。”
“伯尔丁太太从未提起过李普曼太太店里还有个男的?”
“没有。”
电视里开始播放来自毕土大海军医院的新闻片。一辆轿车的窗框里露出鲁丝·马丁参议员的脸来。
“凯瑟琳昨晚上神志很清醒,是的。她在睡觉,刚服了镇静剂。我们正在算我们的种种幸遇。不,我前面已经说过,她受了惊吓,不过神志还很清醒,只是受了点伤,一只手指断了,还脱水。谢谢。”她戳了戳司机的后背。“谢谢。不,昨晚她跟我提到了那狗,我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它呢,我们已经有两条狗了。”
报道结束时引用了一位从事紧张心理研究的专家的一句空话,这位专家将在当天晚些时候跟凯瑟琳·马丁交谈,以对其情感上所受的伤害作出评估。
克劳福德关掉了电视。
“感觉怎么样,史达琳?”
“都有点麻木了……你也是吗?”
克劳福德点点头,然后很快往下说:“马丁参议员一晚上都在打电话。她要来看看你,凯瑟琳一能走动也要来看你。”[下载TXT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XiAzAiTxT.CoM]
“我都在家。”
“还有克伦德勒,他也想上这儿来。他要求索回他的备忘录。”
“想起来了,我并不总是在家。”
“直言不讳给你点忠告:利用马丁参议员。让她告诉你她有多么感激,让她将筹码交给你。不要拖,感恩的寿命可没有多长。你这种样子,最近说不定哪天就需要用到她。”
“这是阿黛莉姬的话。”
“你的室友马普吗?督学告诉我,你星期一补考,马普准备要帮你复习,猛灌你一下。她只比她的主要竞争对手斯特林费罗高出一分半,是他告诉我的。”
“是为了要当毕业生代表致告别辞吗?”
“不过他也厉害,斯特林费罗——他扬言她是挡不住他的。”
“那他最好把午饭都带上。”
克劳福德凌乱的桌子上放着莱克特医生用纸折出的一只小鸡。克劳福德上下拉动它的尾巴,那鸡便作啄食状。
“莱克特出名得跟得了白金唱片奖似的——谁手上的首要通缉犯名单上他都列头号。”他说,“话这么说,他可能还会逍遥法外一段时间。下了岗,你得注意要保持一些良好的习惯。”
她点了点头。
“他现在还没空,”克劳福德说,“不过等他有了空,他就要给自己找乐了。咱们应该清楚这一点:你知道他会对你下手的,正如他会对别的任何一个人下手一样。”
“我想他不会暗地里袭击我——那是无礼的,当初他一开始就不愿以这种无礼的方式问问题。当然,我一让他觉得厌烦了,他还是会这么干的。”
“总之,我还是要说你要保持良好的习惯。下班时在登记卡上标明一下——没有确实可靠的身份证别叫人打电话问你的行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在你电话上安个追踪警报器,只要你不按那个键,电话还是私用的。”
“我估计他不会来找我,克劳福德先生。”
“可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确实听到了。”
“把这些证词拿去看一遍。想添就添点。弄好之后我们再在你这些签名上签字作证。史达琳,我为你感到骄做,布莱姆和局长也都为你感到骄做。”话听起来僵硬硬的,不像他希望的那么自然。
他往办公室的门口走去。她走过空荡荡的大厅,正在从他身边离去。在冰山一般巨大的悲痛中,他还是竭力喊出了一声:“史达琳,你父亲看到你了!”
第59节
詹姆·伽姆被送人坟坑后好几个星期仍然是人们关注的新闻。
记者们将他一生的事一件件拼凑起来,先是从萨克拉门托县的纪录开始的:他母亲在参加一九四八年萨克拉门托小姐竞赛失利的时候怀他已经有一个月了。他出生证上那个“Jame”是个明显的笔误,却也没人烦那个心去纠正它。
当他母亲演艺生涯的梦没能成为现实时,就酗酒堕落了。洛杉矾县把他安置到一户人家寄养,那时伽姆两岁。
至少有两家学术刊物解释,这一不幸的童年便是他在地下室杀女人剥其皮的原由。两篇文章中都没有出现“疯狂”和“邪恶”这样的字眼。
詹姆·伽姆成人后看的那部选美竞赛的片子倒真是他母亲的一组镜头,可三围比较表明,游泳池那段片子中那个女的却并不是他的母亲。
他寄养的那户人家不能叫人满意,所以伽姆十岁时,他的祖父母把他接了回去。两年之后,他把祖父母杀了。
伽姆在精神病医院的那几年中,图莱尔职业改造所教他学做裁缝。对此工作他显示出明显的才能。
伽姆的打工经历记得不连贯不完整。记者们至少发现有两家餐馆他在其中干过活儿却没有帐务记录,而他还断断续续地在服装行业中干过。这期间他是否杀过人尚未得到证实,不过本杰明·拉斯培尔说他杀过。
他遇到拉斯培尔的时候是在那家制作蝴蝶装饰品的古玩店工作,有一度他的生活就依赖这位音乐家。正是在那个时候,伽姆对蛾子、蝴蝶以及它们经历的种种变化着上了迷。
拉斯培尔离开他之后,枷姆就把拉斯培尔的下一位情人克劳斯杀了,割了他的头,还下了他一部分皮。
后来,他又在东部顺便去看了看拉斯培尔。拉斯培尔一向都对坏小子很着迷,就把他介绍给了菜克特医生。
这一点在伽姆死后的那个星期就得到了证实,当时联邦调查局从拉斯培尔最亲近的亲属那儿没收了拉斯培尔找莱克特医生诊疗期间的录音带。
多年前,当莱克特医生被宣布为精神失常后,治疗期间的这些录音带曾交由受害人的家属销毁。可是拉斯培尔的亲属却将带子留了下来,他们彼此争执吵闹,指望能用这些带子来对拉斯培尔的遗嘱提出异议。他们已经没有兴趣再去听早期的那些录音带,那仅仅是拉斯培尔对学校生活的乏味的囫忆。詹姆·伽姆的事经新闻报道之后,拉斯培尔的家人就将其余的录音带都听了。这些亲属打电话给律师埃弗雷特·尤,威胁说要用这些带子重新来对拉斯培尔遗嘱的有效性提出异议。这时,尤便给克拉丽丝·史达琳打了电话。
录音带包括了最后那次治疗,莱克特就是在那一次把拉斯墙尔给杀了。更重要的是,这些带子揭示了拉斯培尔将多少有关詹姆·伽姆的情况告诉了莱克特:拉斯培尔告诉莱克特医生,伽姆对蛾子很着迷,他过去就曾剥过人的皮,是他杀了克劳斯,在卡琉麦特市“皮先生”皮货公司打过工。不过是从给“皮先生”股份有限公司做衬里的一位来自俄亥俄州贝尔维迪的老太太那儿拿钱。拉斯培尔预言,有一天枷姆会将老太太所有的一切都拿了去。
“当莱克特看到第一个被害人来自贝尔维迪而且又被剥了皮时,他就知道是谁在干这事了。”克劳福德跟史达琳说;他们在一起听录音带。“要是奇尔顿不掺和这事儿,他就把伽姆这人告诉你了,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天才似的。”
“他倒是向我暗示过,在案卷上写,说那些地点选得极其随意。”史达琳说,“在孟菲斯又问我会不会做衣服。他想要怎么样呢?”
“他是想给自己找乐。”克劳福德说,“很长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给自己找乐。”
一直都没有发现詹姆·伽姆有什么录音带,拉斯培尔死后那些年里他的活动都是通过其商业信函、汽油票据以及和时装店店主的谈话一点一点确定的。
一次,李普曼太太和伽姆一起去佛罗里达,途中老太太死了,他就继承了一切——那幢旧楼连带其住处、空着的临街店面房以及巨大的地下室,还有很可观的一大笔钱。他不再给“皮先生”打工,可在卡琉麦特市的一套房子仍然留了一段时间,并且利用这个企业的地址以约翰·格兰特之名收取邮件包裹。受他宠爱的顾客他依旧与他们保持着联系,并像他原来在给“皮先生”打工时一样,继续到全国各地的时装店转悠,量取定做服装的尺寸后回贝尔维迪来做。他利用外出的机会寻觅物色受害对象,用完之后同样利用这些机会抛撒尸体——那棕色的厢式货车就这么多少个钟头地在州际公路上轰隆轰隆地开着,车子后部的架子上挂着成品皮装,晃啊晃的,而下面的车厢地板上就放着涂了胶的盛尸袋。
地下室随他使用,有地方供他又是工作又是玩儿的,真是绝妙!起初也只是玩玩游戏——在那黑灯瞎火的猎苑里追逐捕杀年轻女子,在边边角角的房间里用活人做出令他觉得好玩儿的造型,然后把房间封起来,以后再去开门那只不过是去往里撒点石灰罢了。
弗雷德里卡·白梅尔是在李普曼太太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开始帮老太太干活的。她结识詹姆·伽姆时正在李普曼太太店里学做裁缝。弗雷德里卡·自梅尔并不是他杀害的第一位年轻女子,可是杀了又被剥皮,她是第一个。
在伽姆的遗物中,发现有弗雷德里卡·白梅尔给他的信。
这些信史达琳几乎无法卒读,因为其中有希望,因为其中有可怕的渴求,因为其中有伽姆对她的爱慕之情,这种爱慕隐含在她给对方的答复之中:“我心中最最亲爱的秘密的朋友,我爱你!——我从来不曾想过我会开口说这样的话,而今最好的事就是开口说它出来作为回答。”
他是何时真相毕露的呢?她有没有发现那地下室?他露出真相时她脸上是何表情?他又让她活了多久?
最糟糕的是,弗雷德里卡和伽姆一直到最后还真的是朋友;她在那坑里还给他写了一张条子。(下载TXT  WWW.XIAZAITXT.COM)
那些庸俗小报将伽姆的绰号改为“皮先生”,这真让人恶心,因为名字虽不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可事实上却将这个故事又从头给翻了出来。
史达琳人在昆迪可的中心,安然无事,本不必跟新闻界牵牵扯扯,可搞庸俗小报的新闻人却找上了她。
《国民秘闻》从弗雷德里克·奇尔顿医生那里买到了史达琳和汉尼巴尔·莱克特医生见面谈话的录音带。《秘闻》将他俩的谈话扩编为名叫“吸血魔王德拉库拉的新娘”的一个系列故事,暗示说史达琳曾向莱克特明确表露,以性换取其情报,这倒又激发《软哦细语:打电话谈性爱》杂志向史达琳伸出了邀请之手。
《人物》杂志倒是发了介绍史达琳的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短篇,文章用了她在弗吉尼亚大学毕业年刊上以及波斯曼路德会教友之家时的几张照片,最好的一张照片是那匹马,汉娜,那已是它的晚年了,拉着一小车的孩子。
史达琳将汉娜那张照剪下来放进了钱包。这是她保留下来的唯一的一件东西。
她的创伤正在愈合。
第60节
阿黛莉姬·马普是位很了不起的辅导老师——她在听讲时一下就能猜得出哪个问题考试会考到,反应之快,比豹发现一头瘸腿的猎物还要厉害——不过她跑起步来可不怎么样。她跟史达琳说那是因为她一肚子的实际知识身体太重的缘故。
在跑步锻炼的小路上,她已经落在了史达琳的后面,到联邦调查局用以劫机模拟训练的那架DC一6型旧飞机那儿才赶了上来。这是星期天的早上。她们已经啃了两天的书,就这惨淡的阳光感觉都很舒服。
“皮尔切在电话里怎么说来着?”马普靠在起落架上问。
“他跟他姐姐在切萨皮克湾拥有这么个地方。”
“晤,还有呢?”
“他姐姐带着孩子和狗也许还有她丈夫住那儿。”
“还有?”
“他们住房子的一头——那是座很大的水上旧建筑,是他们继承他祖母的。”
“别绕圈子。”
“皮尔奇住房子的另一头。下周未他希望我们去。他说房间很多。‘谁需要多少房间都有’,我想他是这么说的吧。他说他姐姐会打电话来邀请我。”
“别开玩笑了,我不知道现在谁还这么做。”
“他作了这样好的一个安排——点也不乱,穿戴得暖暖烘烘到海边去散步,回家来有炉火在烧着,狗举着它们那沾满沙子的大爪子直往你身上浑身上下地跳。”
“真田园!嗯哼,沾满沙子的大爪子,接着说。”
“想想咱们甚至还从来没有约过会,这真是够意思了。他声称,天真要是冷,最好是伴着两三只大狗睡觉。他说他们家的狗多到足可以给每个人都分上一对。”
“皮尔切玩的是狗穿人衣的旧把戏,他是在为你作准备呢,你都看出来了是吗?”
“他声称自己是个好厨师,他姐姐也说他是的。”
“欧,她已经打过电话了!”
“是。”
“听起来怎么样?”
“还行。听起来她是像在房子的另一头。”
“你跟她怎么说来着?”
“我说,‘好的,非常感谢!’我就说这个。”
“好。”马普说,“非常好。吃点螃蟹。逮住皮尔切搂过来就在他脸上亲,发他一下疯!”
第61节
在马库斯饭店,一名客房服务员手推车子从走廊厚厚的地毯上走过。
来到91号套房的门口时,他停了下来,弯着戴手套的手指在房门上轻轻叩动。他侧过头听了听,里面传出来音乐声——是巴赫的《二部和三部创意曲》,由格伦·古尔德演奏钢琴。他再次叩门以便里面的人能听到。
“进来。”
那位鼻子上缠着绷带的先生身穿晨衣,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
“东西放在窗子边。酒拿过来我看看好吗?”
服务员把酒拿了过来。这位先生将它拿到台灯下面就着光看了看,又将酒瓶的瓶颈子在脸颊上碰了碰。
“打开来,但留那儿先不要放冰块。”他说着就在帐单的底部很大方地开出了一笔小费。“我现在还不想喝。”
他不想叫服务员将酒递给他喝——他发现那人的手表带的味道实在难闻。
莱克特医生的心情极好。他这一周过得很不错。新的形象就要成功地出现了,脸上几个小小的色点一褪干净,他立即就可以取下绷带,摆好姿势来拍护照照片。
实际的工作他都是自己在做——往鼻子里注射少剂量的硅酮。硅酮凝胶这东西并非要凭医生的处方才能购得,但皮下注射液和局部麻醉药奴佛卡因却是的。为了克服这一困难,他上医院附近一家生意很忙的药店,从人家柜台上偷了一张处方就走。他用打字员用的改正液将合法正规医生那鸡爬似的字涂掉,然后对那张空白的处方单子进行翻拍。他开出的第一张处方,内容是他偷来的那张上的,他又拿回去还给了那家药店,因此人们发现并没有少什么东西。
他精细的五官上出来的那种粗汉似的效果并不让人满意,而且他也知道,一不小心那硅酮还会移动,不过这事儿等他到了里约热内卢就没问题了。
当莱克特医生刚开始被他的嗜好所吸引的时候——那还是早在他第一次被捕以前——他就已经为自己有朝一日可能要亡命国外作了准备。在萨斯奎哈纳河岸的一个度假村的墙壁里,他放了钱和另一个人的身份证件,包括一本护照以及他为拍护照照片用过的一些化妆辅助用品。护照到如今是已经到期了,不过很快就可以重新更换。
因为他更愿意在胸前挂着块大大的旅游徽章夹在一群人中间通过海关,他已经报名参加了一个名字听起来很吓人的“壮游南美”的观光团,该观光团可以带他远至里约热内卢。
他没忘提醒自己以已故劳埃德·威曼之名开出一张支票付了饭店的帐,余下来五天的数额,他就让支票进银行从里边慢慢地走,他没有将美国捷运公司的信用卡送人电脑。
今天晚上他正在赶拖下来没有写的几封信,这些信他得通过伦敦一家转邮服务机构寄到收信人手上。
首先,他给巴尼寄了一笔慷慨的小费并短笺一封,感谢他在精神病院时给予他的诸多关照。
其次,他给在受着联邦政府保护的弗雷德里克·奇尔顿医生写了一封短信,信中暗示近期内他将去拜访奇尔顿医生。拜访之后,他写道,医院要给病人喂些什么,明智的做法是将指令刺到奇尔顿的额头上,这样也省却了文书的工作。
最后,他给自己倒上一杯巴达德蒙特拉谢白葡萄美酒,然后给克拉丽丝·史达琳写道:嗨,克拉丽丝,羔羊停止尖叫了吗?
你还欠我一条消息呢,你知道,而我想要的就是那消息。
在国内版的《时代》周刊或任何一个月的第一期《国际先驱论坛报》上登则广告都很好。最好在《中国邮报》上也刊登一下。
如果你的回答既肯定又否定,我是不会感到惊讶的。羔羊目前是不会再尖叫了。但是,克拉丽丝,你是以那地牢的种种标准来衡量自己的,可衡量自己不能太苛刻了;要获得神圣的宁静,你得一次又一次地去争取。因为鞭策你前进的是困苦,看到困苦,困苦就不会有尽头,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我不打算拜访你,克拉丽丝,有你在,这个世界更精彩。务必同样善意地待我。
莱克特医生用钢笔碰了碰他的嘴唇。他看看外面的夜空,笑了。
我现在有窗户了。
猎户星座此时己出现在地平线上,它的附近是木星,二千年之前再不会有比这更灿烂的时刻。(我不打算告诉你现在是几点,那星有多高。)但我希望你也能看到它。我们的一些星球是并没有什么两样的。
克拉丽丝。
汉尼巴尔·莱克特在遥远的东部,在切萨皮克湾海岸,猎户星座高悬在明洁的夜空,星座下面是一座很大的老房子,其中有一间房间的炉火已经封好准备过夜,火光却因为烟囱之上风的吹拂还在轻轻摇曳,在一张大床上是不少条被子,而被子上被子下又是好几条大狗。被子下面另外还有几处隆起,那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诺伯尔·皮尔切,四周这光线叫人无法确定,但是,枕头上那张在炉火光映照下如玫瑰花一般的脸,却无疑是克拉丽丝·史达琳,她睡得很沉,很甜,因为羔羊已经安静。
(全书完)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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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汉尼拔》——《沉默的羔羊》续集

第一部 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
第一章
你会认为这样的一天
会是颤栗着开始的……
克拉丽丝·史达琳的野马车轰轰地开到了马萨诸塞大道烟酒火器局门口的坡道上。
这地方是为了节省开支向孙敏文牧师租来做指挥部用的。
突击组在三辆车里待命。指挥车是一辆伪装的厢式货车,形象破烂,后面是两辆黑色的特种武器和战术警察部队的厢式货车。人员都已到齐,在洞穴样的车库里闲着。
史达琳从自己车里取出装备包,向指挥车跑去。那是一辆肮脏的白色长头厢式货车,两边贴着“马塞尔蟹店”的标志。
四个人从货车敞开的后门里望着史达琳到来。史达琳身材苗条,穿一身工作服,扛着包,步履矫健,头发在荧光灯阴森的光下闪闪发亮。
“女人,总是迟到。”一个哥伦比亚特区的警官说。
负责人是烟酒火器局的特工约翰·布里格姆。
“她没有迟到——在我们得到密报之前我并没有呼她,”布里格姆说,“她准是从匡蒂科赶来的——嗨,史达琳,把包递给我。”
史达琳迅速举起手跟他击了一掌。“嗨,约翰。”
方向盘边坐了位邋遢的卧底警官,布里格姆向他说了句什么,货车不等后门关好就已向秋高气爽的午后世界开了出去。
克拉丽丝是侦察车上的老手,弯腰从潜望镜观察孔下面走过,在车后找了个座位,尽可能靠近那袋重150磅的干冰,干冰是在引擎熄火之后当空调用的。
旧货车有一股洗刷不掉的阴森与汗臭,像船上的厨房。许多年来车身上贴过无数标志。门上那肮脏暗淡的标志寿命不过30分钟,而用邦德奥补过的弹孔的寿命要长得多。
后窗是单向玻璃,喷涂良好。史达琳能够看见后面的特种武器和战术警察部队的黑色大货车。她希望不至于连续几个小时被关在货车里动弹不得。
她的脸一转向窗外,几个男警官就打量起她来。
联邦调查局特工克拉丽丝·史达琳,32岁,外形跟年龄永远一致,也永远让她那年龄漂亮,连穿工作报也漂亮。
布里格姆从乘客座取回了他的书写板。
“你为什么老赶上这些破事,史达琳?”他嘻嘻地笑着问。
“不就因为你老点我将嘛。”她回答。
“这回是我点了你将。但是,我怎么老见到你接受突击任务。我没有打听过,但我看是鹰岬有人不喜欢你。你应该到我这儿来干。这些都是我的人。特工马克斯·伯克,约翰·黑尔。这位是哥伦比亚特区警局的博尔顿警官。”
由烟酒火器局、药物管理局的特种武器和战术警察部队以及联邦调查局共同组成的联合突击队是紧缩开支的结果。现在连联邦调查局学院也因为缺少经费关了门。
伯克和黑尔都像特工,哥伦比亚特区警窟博尔顿像个法警。他大约45岁,超重,浅薄。
华盛顿市市长自从痛悔自己吸毒之后,希望给人以对毒品态度强硬的印象。他坚持要求特区警察参加华盛顿市的每一次重大行动,分享成就,所以博尔顿就来了。
“德拉姆戈一伙今天要制冰了。”布里格姆说。
“伊芙尔达·德拉姆戈,这事我知道。”史达琳淡淡地说。
布里格姆点点头。“她在河边的费利西亚纳鱼市搞了个冰毒车间。我们的人说她今天打算制一批冰毒;晚上还要把一批存货运往大开曼岛①。我们不能再等了。”
①开曼群岛的主要岛屿,著名的黑社会洗钱场所。
结晶体的脱氧麻黄碱市面上就叫“冰”。它可以造成短暂的兴奋高潮,有致命的成瘾效果。
毒品是药物管理局的事,但是我们在三级武器州际运输问题上也要抓伊芙尔达。拘捕令指明她有两支贝雷塔轻型自动枪和几支麦克10,她还知道一批枪支的地点。史达琳,我要求你全力对付伊芙尔达。你以前跟她打过交道。这几个人是支援你的。”
“那么,我们的活就轻松了。”博尔顿警官说,多少感到些满意。
“我看,你最好给他们介绍一下伊芜尔达的情况。”布里格姆说。
史达琳等到货车哐哐地开过了铁轨。“伊芙尔达是会跟你们蛮干的,”她说,“她外表倒不像那么凶——是模特儿出身——可是她会跟你们蛮干。她是第戎·德拉姆戈的寡妇。我曾经使用拘票抓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和第戎一起。
“最近的这次她手袋里装了一把9毫米手枪、三个弹仓和一个梅司催泪毒气弹,乳罩里还有一把巴厘松刀。她现在带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第二次逮捕她时我礼貌地要求她投降,她投降了。但是在特区拘留所里,她却用汤匙柄杀死了同屋的一个叫玛莎·瓦伦丁的女人。因此,你就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是很难看懂的。那案子大陪审团的判决是伊芙尔达自卫。
“她逃过了拘票上提出的第一项指控,也辩掉了另外几项。有几条贩运军火的罪名也都撤消了,因为她有几个幼儿,丈夫又在新近的普莱森特大道火并中被杀死——可能是斯普利夫帮的人杀的。
“我会要求她放弃抵抗的,我希望她会愿意——我们可以向她表示诚意。但是,听着,我们既然想制服伊芙尔达·德拉姆戈,我就需要真正的支援。别只是注意我的后面,我需要你们给她一些真正的压力。先生们,不要以为你们将看着我跟伊芙尔达在泥里扭打。”
史达琳有一段时间总听从这些火的意见,但是现在她见得太多,非说不可,虽然明知道他们不欢迎。
“伊芙尔达·德拉姆戈通过第戎跟特雷·埃特—克里普帮有联系,”布里格姆说,“接受克里普帮保护。我们的人说,克里普帮在沿海销售毒品,主要是对付斯普利夫帮。
我不知道克里普帮的人发现是我们袭击时反应会怎么样,但他们只要办得到是不会轻易越位的。”
“你们得知道,伊英尔达的HIV①是阳性,”史达琳说,“是从第戎那儿通过注射传染的。她在被拘留后才发现,反应很激烈,当天就杀了玛莎·瓦伦丁,还跟监狱看守打了一架。她跟你打时如果没有武器,你得有准备她向你使用任何体液。吐口水,咬人。
你要是想抚慰她,她甚至能对你撤尿、拉屎;因此,对她使用手套和面罩都属正常程序。
你把她往巡逻车里放时,如果接触她的头可得注意你的手,头发里说不定会有针。你连她的腿也得铐起来。”[下载TXT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XiAzAiTxT.CoM]
①人体免疫缺损病毒,即艾滋病病毒。
伯克和黑尔的脸越拉越长了。博尔顿警官也不高兴;他用他那胖得垂下来的下巴指了指史达琳佩带的武器,一支很旧的政府型科尔特.45枪,枪把上缠着一道滑板用的带子,装在她右臀后一个雅基人②的滑动装置上。“你那东西就那么扳起击铁带在身上走来走去吗?”他问。
②居住在美国亚利桑纳州南部和墨西哥北部的印第安人。
“扳起击铁,锁定,每一分钟都如此。”史达琳说。
“危险。”博尔顿说。
“到打靶场我再跟你解释吧,警官。”
布里格姆插话了:“博尔顿,她曾经连续三年获得系统内部手枪比赛冠军,我是她的教练。别为她的武器操心。史达琳,那些入质解救小组的人——维可牢①牛仔——你在比赛中击败他们之后叫你什么来着?叫你安妮·奥克莉②?”
①一种尼龙刺粘搭链,两面相合即粘住,一扯就分开,用以替代衣服上的钮扣等。
②安妮·奥克莉(1860—1926),美国女神枪手。
“毒手奥克莉。”她望着窗外说。
在这辆满是男人的、带山羊骚的侦察车里,史达琳觉得难受和孤立。男人,粗人,陈腐味,汗水味,皮革味。她有点害怕,像是舌头下垫了个硬币。她脑海里出现了景象:她的父亲,带着烟草味和粗肥皂味,用断成平头的小刀剥着橙子,在厨房里跟她分吃。
父亲的小型轻便货车的尾灯消失,他执行夜间巡逻任务去了,然后便被杀死了。父亲在小橱里的衣服。他笔挺的舞蹈衬衫。而她自己橱里的漂亮服装现在也不再穿了。衣架上的晚礼服就像阁楼里的玩具一样,令人伤心。
“大约再有10分钟就到了。”驾驶员回头叫道。
布里格姆望了望挡风玻璃外,对了对表。“地形是这样的。”他说。他有一张用魔笔匆匆画就的草图,还有一张建筑部电传给他的不大清楚的平面图。“鱼市大楼跟沿河的商店和货仓在一排。帕斯尔街在鱼市前的这个小广场上到头,接下去便是河滨大道。
“看,鱼市大楼背靠着河,他们设了个码头,延伸在整个大楼的背后,就在这儿。
伊芜尔达的制冰室在底楼的鱼市旁边。人口在这前面,就在鱼市的篷子旁边。伊英尔达制毒时要把哨放到至少三个街区以外。以前她就曾经因为眼线通知,带着毒品从水路逃掉过。因此,第三辆货车上的药物管理局正规突击队要在15点正从码头边乘渔船进来。
我们这部车可以比他们更靠近,可以在突击前两三分钟直接到达街上那幢房子门口。伊芙尔达若是从前面出来,我们就抓住她;如果不出来,他们在那边冲门时我们也就在这边冲门。第二车是增援部队,7个人。我们如果不先呼叫,他们就在15点准时进来。”
“门怎么冲?”史达琳说。
伯克说话了:“如果没有声音,就撞门;要是听见枪声或炮声,那就用‘雅芳上门’。”伯克拍拍他的滑膛枪。
“雅芳上门”史达琳以前见过使用,是一种3英寸的大剂量火药滑膛枪的子弹,装的是细铅粉,可以摧毁门锁而不致伤害屋里的人。
“伊芙尔达的孩子们呢?在哪儿?”史达琳说。
“我们的线人见她送到日托托儿所去了。”布里格姆说,“线人对她家情况很清楚,距离很近,就差让他们连做受都没有安全感了。”
布里格姆的无线电耳机吱吱叫了两声,他搜索了一下从后窗能够看见的那部分天空。
“他们也许只是在做业务采访。”他对着他的喉式传声器①说,然后对司机叫道:“二队在一分钟前看见一架直升采访机,你见到什么了吗?”
①附于喉咳处,靠喉咳的振动传声的一种设备,常在周围噪声可能还没话音的场所使用。
“没有。”
“他们最好是在报道交通。咱们做好战斗准备吧。”
像这样的大热天,要靠150磅干冰在铁皮货车里保证5个人凉爽是办不到的,特别是大家都穿着防弹衣的时候。博尔顿举起双臂展示着防弹衣汗迹跟雨淋的水迹不同。
克拉丽丝·史达琳在她的工作服衬衣里缝有垫肩,用以承担凯夫拉尔①背心的重量,那分量简直像前胸后背各加了一块陶瓷板,大约真能防弹。
①凯夫拉尔,纤维B,一种质地牢固重量轻的合成纤维。
惨痛的经验给了人教训:那背上的板子很有价值。率领一支你并不了解的、训练程度参差不齐的队伍去执行破门而入的任务是非常危险的。你在前面冲锋时很可能被友好的子弹打断了脊梁骨——如果那队人马胆战心惊、没有经验的话。
第三辆货车在距离河边两英里处放慢了速度,让药物管理局的突击队下车到接头地点去上渔船;此时后援车也和白色伪装车拉开了一段谨慎的距离。
邻近的地区越来越破烂了。三分之一的建筑物上钉着木板;烧毁的汽车靠在破旧的车上,停在街沿边。年轻人在酒吧和小市场前面闲逛。孩子们在人行道上围着一个燃烧的草垫玩。
如果伊芙尔达的眼线在外面,就准是混在路边的普通人里。饮料店附近、超级市场的停车场里都有人坐在车里聊天。
一辆低底盘、车篷可以折叠的黑斑羚车在车辆稀少的路面上开了过来,跟在货车后慢慢走着,车上载着四个年轻的非洲裔美国人。这几个驾低底盘车兜风的人从车厢前跳到了街沿上,为路过的姑娘们跳起舞来。车上的立体声音响震得金属板嗒嗒地响。
史达琳从后窗的单面镜可以看出:折篷车上那几个年轻人并不构成威胁。克里普帮的“炮舰”往往是强有力的最大型轿车或是旅行车,后门开着,坐着三四个人,很旧,很容易混进周围的环境里消失掉。你如果头脑不清醒,一辆别克车载满篮球队员也可能看上去险恶。
他们遇到红灯停下时,布里格姆取下了潜望镜口的盖子,拍了拍博尔顿的膝盖。
“向周围看看,看人行道上有没有当地的重要人物。”布里格姆说。
潜望镜的接物透镜藏在车顶的换气扇里,只能看到两侧。
博尔顿让潜望镜转了一圈,停下了,揉了揉眼睛。“马达转着,潜望镜抖得太厉害。”他说。
布里格姆用无线电跟船上的突击队核对了一下。“他们在下游400米处,马上靠近。”他对车里的队伍重复了刚听见的话。
货车在距离帕斯尔街一个街区处遇见的红灯,正对着市场停了好像很久。司机仿佛是在检查他右边的后视镜,转过身子从嘴角对布里格姆说:“好像没有多少人买鱼,看我们的了。”
绿灯亮了。下午2点57分,破旧的伪装货车在费利西亚纳鱼市前街沿边一个有利的地点停下,距离3点只有3分钟了。
司机拉下手闸时,他们听见活面棘齿轮的声响。
布里格姆把潜望镜让给了史达琳。“检查一下。”
史达琳用浴望镜扫视了一下建筑物正历。人行道边的帆布阳篷下,货摊上和冰块上的鱼闪着光。从卡罗来纳岸边送来的啮龟被花哨地分成了几类,放在刨平的冰面上;筐子里螃蟹腿乱晃着;桶里的龙虾在彼此的身上爬着。聪明的鱼贩子把湿润的垫子搭在大鱼眼睛上,让它们保持明亮,等黄昏那拨加勒比海血统的精明主妇来用鼻子嗅,眼睛看。
外面,洗鱼台洒出的水花在阳光里扬起一道彩虹。一个前臂壮实的拉丁血统汉子在那儿优美地挥舞着弧形的刀,剖着一条大力鲨,然后用手捏紧水管,对准它狠狠地冲。
带血的水往阴沟里冲去。史达琳能听见水从自己车下哗哗流过。
史达琳看着驾驶员跟鱼贩子谈话并问了他一个问题。鱼贩子看了看表,耸耸肩指了指一个当地的吃饭地点。驾驶员对着市场东指西指,跟他谈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支香烟向饮食店走去。
市场里的音箱播放着《拉马卡雷纳》,声音很大,史达琳坐在车里也能听见。这曲子她以后一辈子听到心里都会难过。
那道重要的门在右边,是双扇门,铁铸的门框,有一级水泥台阶。
史达琳正准备放开潜望镜,门开了,一个魁梧的白种男人走了出来,身穿白色夏威夷衫和矮帮便鞋,胸前挂个提包,一只手放在提包后面。一个结实的黑人跟在后面,拿了一件雨衣。
“抬头看。”史达琳说。
伊芙尔达·德拉姆戈在两人肩后走来,隐约可见,奈费尔提蒂①式的脖子,漂亮的脸蛋。
①公元前14世纪埃及王后,支持其夫阿克那顿国王进行宗教改革,以半身彩色石灰石雕像而闻名。
“伊芙尔达从两人背后出来了,那两人好像想带了毒品溜掉。”史达琳说。
布里格姆接过潜望镜时史达琳来不及让开,被碰了一下。史达琳取出钢盔戴上。
布里格姆在无线电上说话了。“各队准备,摊牌,摊牌。伊芙尔达从这边出来了。
行动。”
“尽可能平静地让他们趴下,”布里格姆一拉防暴枪滑盖说,“小艇在30秒之内到达。咱们动手。”
史达琳第一个下了车。伊芙尔达辫子一甩向她转过头来。史达琳注意力集中在她身边那两个人,急忙拔枪大叫:“你们俩,趴下,趴下!”
伊芙尔达从两人之间走了出来。
伊芙尔达带了个婴儿,用婴儿包挂在脖子上。
“等一等,等一等,我们不惹事,”她对身边的男人说,“等一等。”她泰然自若地大踏步走来,把婴儿举到背带所能容许的最高处,婴儿毯搭了下来。
还是给她让条路吧。史达琳摸索着插上枪,伸出双臂,张开手。“伊芙尔达!别抵抗,到我这儿来。”史达琳后面一辆V型8缸汽车吼了起来,轮胎嘎吱直响。史达琳无法转身。做好支援。
伊芙尔达不理睬史达琳,向布里格姆走去,麦克10从毛毯后开火瞬;墨儿毛毯飘动着。布里格姆倒下了,面罩上溅满了鲜血;魁梧的白人扔掉了提包。伯克一见他晃出连发手枪,急忙用自己伪枪射出了一团“雅芳上门”无害的铅沙。他想再拉滑盖已经来不及,大个儿一梭子弹横扫在他防弹背心以下的腰上,然后又向史达琳转过身来,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开枪,史达琳早已从枪套抽出手枪,对准他的呼啦衫中心连开了两枪。
史达琳背后又有枪声传来。那结实的黑人扔掉了武器上的雨布,一猫身子钻回了大楼。史达琳背上仿佛狠狠挨了一拳,身子往前一扑,几乎闭过气去。转身一看,大街上克里普帮的“炮舰”正对着她。那是尸辆卡迪拉克轿车,窗门大开,两个射手在侧面的车窗里像印第安夏延人一样坐着,越过车顶射击。第三个人则从后座上开着枪。火光和烟雾从三枝枪口喷出。子弹吱吱地刺破了她周围的空气。
史达琳钻到了两辆停靠的汽车之间,看见伯克躺在路上抽搐着。布里格姆躺着不动,血从他的钢盔里往外流。黑尔和博尔顿从街对面不知什么地方的汽车夹缝里射击着。那儿的汽车玻璃被打成了碎片,往街面上当啷啷地掉。从那辆卡迪拉克里压制着他们俩的自动武器射中了一个轮胎,轮胎爆了。史达琳一条腿踩在流着水的阴沟里,抬头盯着。
两个射手坐在车窗里越过车顶开火,驾驶员用空出的手打着枪,后座里的第四个人推开了门,把抱着婴儿的伊芙尔达往车里推,伊芙尔达手里提着提包。几个人同时向街对面的博尔顿和黑尔射击着。卡迪拉克的两个后轮冒起烟来,开始滑动。史达琳站直了身子,一甩手枪,打中了驾驶员的太阳穴;她又对坐在前窗的射手开了两枪,那人向后倒了下去。她卸掉.45的弹仓,弹仓尚未落地,第二仓子弹已经叭地上了膛,眼睛仍然盯住汽车。
那卡迪拉克滑过一排停靠的车,横过了路面,嘎嘎响着向那排车冲去,停下了。
此时史达琳已在向卡迪拉克走去。一个射手还在卡迪拉克后窗里,眼神慌乱,双手推着车顶,胸口被夹在了卡迪拉克和一辆停着的车之间。枪从车顶掉下,空着的手从附近的后窗边露出。一个头扎蓝色扎染印花头巾的人举起双手跑了出来,史达琳没有理他。
她右边又有人开枪,奔跑的人向前一扑,脸贴近地面,想钻到一辆车底下。史达琳头上有直升机螺旋桨的嗡嗡声。
鱼市有人在叫:“趴着别动,趴着别动。”人们直往柜台下钻,剖鱼台边没人理会的水管朝天喷着水。
史达琳朝卡迪拉克车走去。车后出现了响动,车里也有响动,车摇晃起来,婴儿在里面尖叫。枪声,车的后窗碎了,窗玻璃往车里哗啦啦直掉。
史达琳高举起手,没有转身,只叫:“别打了,别开枪。小心大门,跟我来,警惕鱼店的门。”
“伊芙尔达,”车后有动静,婴儿在车里尖叫,“伊芙尔达,从车窗里伸出手来!”
这时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下了车,婴儿尖叫着。《拉马卡雷纳》还在鱼市的扬声器里砰砰地奏响着。伊芙尔达出来了,向史达琳走了过来,低垂着美丽的头,双手裹在毛毯里,搂着婴儿。
伯克在她俩之间的街面上抽搐,现在血流得太多,动作小了些。《拉马卡雷纳》伴随着伯克抽搐的节奏。一个人弯下身子跑到他面前躺下,往他伤口上加压止血。
史达琳用枪指着伊芙尔达面前的地下。“伊芙尔达,露出手来,请快点,露出手来。”
婴儿毯下面鼓了出来,长辫子黑眼睛像埃及人的伊芙尔达抬头望着史达琳。
“啊,是你呀,史达琳。”她说。
“伊英尔达,别乱来,为孩子想一想。”
“咱俩就拼了这两摊血吧,婊子。”
毛毯一掀,空气一闪,史达琳一枪打进了伊芙尔达的上唇,她的后脑炸开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史达琳自己也坐了下来,脑袋边;阵剧烈的刺痛,叫她喘不过气来。伊芙尔达坐到了路面上;身子向前俯在脚上,血从嘴里往外流,淋了婴儿一身。婴儿的叫喊被她的身子压住了。史达琳爬到地面前,解开了背带上滑唧唧的扣箍,从伊芙尔达的乳罩里取出巴厘松刀,不用看便打开刀,割断了婴儿身上的背带。婴儿满身鲜红,滑溜溜的,史达琳抱起来很吃力。
史达琳抱起孩子,痛苦地抬起目光,看见了鱼市那股向天空喷去的水,便抱着满身鲜血的婴儿往那儿走去。她匆匆推开台子上的刀子和鱼内脏,把孩子放到案板上,把水管对准孩子用力喷去。黑孩子躺在白案板上,周围是刀子、鱼内脏和鲨鱼头,身上的HIV反应阳性的血被冲洗掉了。史达琳自己流下的血也滴在孩子身上,和伊芙尔达的血混合在一起,同样被咸得像海水的水冲走了。
水花四溅,水花里那象征上帝应许的嘲弄的彩虹,是一面闪光的旗帜,招展在上帝那盲目的铁锤的伟业之上。史达琳没有在小男孩的身上发现伤口。扩音器里《拉马卡雷纳》还在砰砰地奏响,摄像机的灯光—闪一闪地亮着,直到黑尔把摄像师拖到了一边。
 第二章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城工人阶级居住区的一条死胡同。温暖的雨后秋夜,半夜刚过,暖空气在冷气流前不安地逃着。一只蟋蟀在湿土和树叶的气味里奏着曲子。巨大的震动传来,蟋蟀停止了演奏,那是汽车闷沉沉的轰隆声。是辆装有钢管保险杠的5公升野马车。那车开进了死胡同,后面跟着一辆联邦警官的车。两辆车开到两层楼的整洁楼房前,在汽车道上停下了。野马空转时颤抖了一下。引擎静止之后,蟋蟀小作观望,又奏起了曲子——那已是它霜冻前的最后一次演奏,也是平生的最后一次演奏了。
一个穿制服的联邦誓官从驾驶员座位上下了野马,绕过车头,为克拉丽丝·史达琳开了门。史达琳下了车,她耳朵上裹着绷带,用白色的束发带固定着。她没有穿衬衫,只穿了件绿色手术服,橘红色的甜菜碱染红了她露在衣领外的脖子。
她带着一个私人用品拉链锁提包——一串钥匙、一点钱、一个联邦调查局特勤人员证件、一把快速上膛枪、五发子弹、一小罐梅司催泪毒气。跟拉链锁提包一起她还拿着一根皮带和一个空的皮枪套。
警官把汽车钥匙递给了她。
“谢谢,鲍勃。”
“你需要我和法隆进屋陪你坐一会儿吗?或是让我把桑德拉给你找来?她没有睡,还在等着我。我带她来坐一会儿吧,你得有人陪陪……”
“不需要,我现在就进去。阿篱莉亚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谢谢你,鲍勃。”
警官和他的伙伴进了等候着的车,他看见史达琳安全进了屋,便开走了联邦公务车。
史达琳屋里的洗衣间暖烘烘的,有一股纤维柔软剂的香味。洗衣机和烘干机的皮管是用塑料束缚带固定的。史达琳在洗衣机上放下她的用品,汽车钥匙碰着金属盖叮当一响。她从洗衣机里取出一大卷洗好的衣服,塞进了烘干机,然后脱下制服裤子、手术时穿的绿衬衫和染满血迹的乳罩,扔进了洗衣缸。她只穿了短袜、内裤,踩部枪套里插了一把.38特种枪,击铁带有保险。她的背部和肋骨上都有青紫的伤,手肘上有挫伤,右眼和右颊也肿了。
洗衣机在加热,开始哗啦哗啦响起来。史达琳用一块海滩大毛巾裹好身子,进了起居间,用大杯子取了一点纯杰克。丹尼尔斯威士忌,在洗衣机前的一个橡皮垫上坐下了。
坐在黑暗里,靠着洗衣机。暖烘烘的机器哗啦啦地动着。她坐在地板上,仰着脸抽泣了几声,流起泪来,滚烫的泪水顺着面颊流淌。
阿熏莉亚。马普的男朋友从开普梅老远送她回来,在0点45左右到了家。她在门口跟男朋友道了别,然后在自己的浴室里听见了洗衣机转换着功能、水哗哗地流、水管扑扑地响。
马普来到屋子后面,开了她和史达琳合用的厨房里的灯,往洗衣室望去,看见史达琳坐在地上,头上缠着绷带。
“史达琳!啊,宝贝。”她急忙跪到她身边。
“我的耳朵给打穿了,阿黛莉亚。是在沃尔特·里德那里缝合的。别开灯行不行?”
“好的,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我没有听见广播,我们在车上听音乐——你告诉我吧。”
“约翰死了,阿黛莉亚。”
“不会是约翰·布里格姆吧!”布里格姆在联邦调查局做射击指导时,马普和史达琳都迷恋过他,都曾想隔着袖子看他文在身上的是什么字。
史达琳点点头,像小孩一样用手背擦着眼泪。“伊芙尔达·德拉姆戈和几个克里普帮的人。杀死他的是伊英尔达。他们还杀死了烟酒火器局的马克斯·伯克。我们是一起去的。伊芙尔达事先得到了消息,电视新闻也跟我们同时到达了。伊芜尔达的工作归我做,可是她不肯放弃抵抗。阿黛莉亚,她不肯,而且抱着个娃娃。我们彼此开了火,她给打死了。”
马普以前从没见史达琳哭过。
“阿篱莉亚,我今天杀了5个人。”
马普坐到地板上史达琳身边,搂着她,两人一起靠着运转的洗衣机。“伊芙尔达的娃娃怎么样了?”
“我把他身上的血洗干净了,我见他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医院也说他身体没问题,他们过几天就把他给伊芙尔达的母亲送去。你知道伊芙尔达最后对我说的话吗?她说,‘咱俩就拼了这两摊血吧。婊子’。”
“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马普说。
“什么?”史达琳说。
 第三章
报纸和联播的早新闻随着灰色的黎明到来。
马普听见史达琳有了响动,拿过来一些松饼,两人一起看电视。
WFUL电视台的直升机拍到了那些镜头,罕见的连续镜头,从头顶直接拍到的。有线新闻网和别的联播网都从他们那儿买来了版权。
史达琳已看过一次。她必须看清楚先开枪的是伊英尔达。她望望马普,看见她褐色的脸上满是愤怒。
看完之后史达琳跑开去呕吐了。
“很难看下去。”史达琳回来说,她双脚发软,脸色发白。
马普跟往常一样说穿了问题。“你想问的问题是:你杀死了那个抱孩子的美国黑人妇女,我有什么感想,是吧?这是我的回答:是她先对你开枪的,而我愿意你活着。可是,史达琳,你想想看,这个疯狂的主意是谁出的?是哪头笨驴派你到那样混账的环境里去跟伊芙尔达·德拉姆戈用枪解决毒品问题的?这他妈的有多聪明?我希望你想想以后是否别再给他们当枪使了。”马普倒了点茶,停了停。“你要我陪陪你吗?我可以要求休一天假。”
“谢谢,用不着。给我打电话好了。”
因90年代的小报繁荣而受益匪浅的《国民闲话报》出了一版号外,即使用它自己的标准看来这版号外也不寻常。有人天亮后往她俩的住房扔了一份,史达琳循声去检查,发现了。她原本等着最难堪的东西,现在那东西来了。
“死亡天使: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的杀人权器”,《国民闲话报》那72磅的哥德体标题尖叫着。第一版的三张照片是:史达琳身穿工作服,正用.45口径的手枪射击;脑浆进裂的伊芙尔达·德拉姆戈坐在街上,身子俯在婴儿身上,脑袋歪向一边,像契马布埃①的圣母像;然后又是史达琳,把一个赤身露体的褐色婴儿放在白色的案板上,周围是刀子、鱼内脏和鳖鱼头。
①契马布埃(1240?一1302?),意大利佛罗伦萨最早的画家之一。
图片下的说明是:“联邦调查局特工克拉丽丝·史达琳,当年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的击毙者,在她那把枪上至少又增刻了5个记号。缉毒失败,死亡人员包括一名抱婴儿的妇女和两名警官。”
报道的主要内容有伊芜尔达和第戎·德拉姆戈的毒品生涯;克里普帮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弹痕累累的街头的露面;死去的警官约翰·布里格姆的服役情况和他所获勋章的简略介绍。
报纸用整个侧栏的篇幅介绍了史达琳,文章上方是一幅传神的照片:史达琳在一家餐厅里,身穿圆口低领连衣裙,面部生动。
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特工,7年前因在系列杀人犯“野牛
比尔”詹姆·伽姆的家乡的地下宣将其击毙,曾事有县花一现的盛名,目
前可能面临部门指控,将在星期四华盛顿一母亲之死亡事件中承担民事责
任。该母亲被控非法制造安非他明(见第一版重点报道。)
“此事可能会结束她的职业生涯。”中央情报局的兄弟单位烟酒火器
局里某消息提供人士称。“此次袭击失败之全部细节我们尚未获悉,但约
翰·布里格姆不该捐躯。此事是兵败红宝石峰后联邦调查局最不愿见到的
事。”不肯透露身份之消息提供人士称。
克拉丽丝·史达琳自到中央情报局受训起便已开始其丰富多彩的生涯。
作为弗吉尼亚大学心理学及犯罪学两个专业的优秀毕业生,她曾被指定访
问极其危险的疯子汉尼拔·莱克特(本报称之为“食人生番汉尼拔”),从
彼处获得了对于搜捕詹姆·伽姆及解救人质,田纳西州前美国参议员之女
凯瑟琳·马丁的极为重要的情报。
史达琳特工曾蝉联三届系统内部手枪比赛冠军,然后退出比赛。具讽
刺意味的是,在她身边死亡的布里格姆警官却是她在匡蒂科受训时的火器
教官及比赛时的教练。
一联邦调查局发言人称在静候内部调查期间,史达琳特工将被解除外
勤职务,薪水照发。随后她将于本周内参加好体会,该会由职业贵任调查
部召开,此种会议在联邦调查局内部是一种严厉的审讯。
死者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之亲属称,他们将对联邦政府提出民事赔偿
要求,对史达琳本人提出误杀指控。
在戏剧性的枪战中抱在母亲稳拉姆戈怀里的三个月大的幼儿没有受伤。
曾多次为德拉姆戈家作刑事诉讼辩护的特尔福德·希金斯律师多称,
史达琳特工的武器,一支改造过的.45科尔特半自动手抢,并未获批准在华
盛顿市执法时使用。“该武器危险致命,不宜用于执法。”希金斯说。“
但凡使用该武器即已对人的生命构成威胁。”该著名辩护律师称。
《国民闲话报》从史达琳的一个线人手上买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不断打电话来,史达琳只好从挂钩上取下了话筒。她要和局里通话只能用手机了。
史达琳的耳朵并不力痛,肿起的脸不碰绷带也不太痛,至少不是跳痛。两颗泰诺就解决了问题。她并不需要医生给她开的佩可塞。她靠在床头板上迷糊起来,《华盛顿邮报》从被单上滑到地下摊开了。她手上有火药的残迹,面颊上有干了的泪痕。
 第四章
你对局里一往情深,
局里对你漠不关心。
——联邦调查局内部临别赠言
时间还早,联邦调查局胡佛大厦内的体育馆里几乎没有人。两个中年人在室内运动场跑道上慢跑。巨大的场地上回荡着远处举重器械的当啷声和玩壁球的呼喊嘭叭声。
两人慢跑着,语声断断续续。杰克·克劳福德按联邦调查局局长滕贝里的要求跟他在一起慢跑。两人已经跑了两英里,开始喘气了。
“烟酒火器局的布莱洛克因为威科失利看来会大受折磨,现在还没有开始,但是败绩既然在身上,他心里是明白的。”局长说,“他也不妨给孙牧师一个通知,说不再租他的大楼了。”联邦调查局总觉得在华盛顿的烟酒火器局竟然向孙牧师去租楼办公十分可笑。
“法拉第因为红宝石峰下台了。”局长说了下去。
“我不明白。”克劳福德说。70年代他在纽约跟法拉第共过事,那时一群暴民在位于第三大道和第矽街交叉口的联邦调查局办事处前设置篱栅。“法拉第是个好人,对交战不设置清规戒律。”
“我昨天早上已经告诉过他。”
“他一声不响就走了?”克劳福德问。
“不如说他是为自己好。局势很险恶呢,杰克。”
两人跑时已略微加快了步伐,头往后仰。克劳福德从眼角瞄见局长在打量他的身体状况。
“你多大啦,56?”
“没错儿。”
“再过一年就是按规定退休的年龄了。许多人到48、50岁就退休,那时还可以再找份工作。你是不会想那么干的。可你还想在贝拉去世之后有点事做。”
克劳福德跑了半圈没有说话,局长明白自己说走了嘴。
“对这事我没有轻率的意思,杰克。多琳那天说——”“在匡蒂科还是有事可做的。
我们打算在互联网上把VI—CAP①合理化,让每个警察都可以使用。你从预算里已经知道了。”
①美国联邦调查局在因特网上的暴力犯罪迫缉计划的缩写。
“你曾经想过当局长吗,杰克?”
“我从来不觉得那是我的活儿。”
“那不是你的活儿,你不是搞政治的材料,绝不会当局长的,绝不会成个艾森豪威尔、或是奥马尔·布拉德利②的。”他示意克劳福德停步,两人站在跑道边喘着气。
“不过你可以做个巴顿将军③,杰克。你可以带了士兵冲进枪林弹雨,还叫他们喜欢你,而那正是我所缺乏的才能。我要士兵打仗只能驱赶。”滕贝里匆匆四面一望,从一张长凳上拿起毛巾,搭在肩上,像穿上了宣布死刑的法官制服。他的眼睛亮了。
②奥马尔·布拉德利,生于1893年,美国将军。
③巴顿将军(1885,1945),美国将军,二战中功勋卓著,但性情暴躁,因车祸死去。
有的人需要激法才硬得起来,克劳福德望着滕贝里的嘴唇动作,心里想。
“关于最近这桩德拉姆戈太太抱着孩子被杀死和她那支麦克10与制毒车间的案子,司法监督部门需要一块肉做牺牲,一块新鲜的、。洋洋叫的羊肉;传媒也需要一块肉。
药物管理局非扔给他们一块肉不可。烟酒火器局也得扔一块。但是在我们这方面,扔一只鸡他们也就该满意了。克伦德勒认为我们只要把克拉丽丝·史达琳给他们,他们就不会再为难了。我赞成他的意见。烟酒火器局和药物管理局因为计划了这次袭击得要承担责任。但枪毕竟是史达琳开的。”
“打死了一个先开枪杀了警察的人?”
“问题是录像,杰克。你没有看录像,是吗?公众并没有看见伊英尔达·德拉姆戈射击约翰·布里格姆,没有看见伊芙尔达先对史达琳开枪。你如果不明白自己要看什么,你就会视而不见。有两亿人看见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以保护孩子的姿势坐在地上,脑袋被打开了花。而这两亿人里有十分之一有选举权。别说了,杰克,我知道你有一段时间曾经希望把史达琳当做你的门生。但是她那张嘴太厉害,杰克,跟某些入一开头就没有处好关系——”
“克伦德勒是个混蛋。”
“听我讲,你先别插嘴,等我说完。史达琳的职业生涯原本没有前途,我们会不带成见地给她行政撤职处分,文件上不会写得比迟到或缺席的处分更重——她还能找到工作。杰克,你在联邦调查局行为科学处成绩卓著,许多人认为你要是更会照顾自己的利益的话,地位应该比处长高得多。我愿意第一个告诉你,杰克,你将以副局长的职务退休。我说话算话。”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对此事袖手旁观的话?”
“按事物的正常程序办下去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杰克。事情就是这样。杰克,看着我。”
“怎么,滕贝里局长?”
“我不是在要求你,而是直接命令你,这事你别插手。别错过机会了,杰克。有时候你必须熟视无睹。我就熟视无睹过。听着,我知道那很困难,相信我,你的感觉我能体会。”
“我有什么感觉?我的感觉不过是想洗个淋浴。”克劳福德说。
 第五章
史达琳理家有效率,但不精细。两人合住房她的这一半虽很干净,什么都能找到,东西却有越堆越高的倾向——洗干净的衣服不清理。杂志多得放不下。她那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烫衣服的本领也是世界水平的,而且不用打扮。她就是那样过日子的。
她需要秩序时就钻到合住房对面去——到公用厨房那边阿黛莉亚的房里去。要是阿黛莉亚在那儿,她就可以跟她商量,阿黛莉亚的意见总是很中肯,不过有时说得比史达琳希望的还要露骨。她们有个默契,阿黛莉亚若是不在,史达琳可以坐到阿黛莉亚那整整齐齐的房里去思考,只要不把东西扔在那边就行。今天她就坐在了那里。那是那种无论主人在不在都感觉有主人在的屋子。
史达琳坐在那儿望着马普奶奶的保险单。保险单嵌在手工制作的框子里,挂在墙上,跟挂在她奶奶农庄的佃户房里时一个样,也跟阿黛莉亚小时候挂在游戏室里时一个样。
阿黛莉亚的祖母以卖菜卖花为生,一个一个小钱积攒起来交了保险费。她已经可以拿付过的保险单贷款,就靠这个让阿黛莉亚苦苦支撑着渡过了大学最后的难关。还有一张照片是那小老太婆自己的,浆过的白色硬领上的脸没有笑意,草帽边下的黑眼睛闪耀着古老的智慧。
阿黛莉亚能感觉到自己的出身背景,每天都从中吸取力量。现在史达琳也在寻求自己的力量,想打起精神来。波兹曼的路德教孤儿院给了她食物、衣服和正当行为的规范。
可是,就她现在的需要而言,要寻找力量她还只能指望自己的血统。
既是出生在贫苦白人之家,你还能指望什么?何况是生在重建工作直到50年代末才完成的地区。既然出生在常被大学生叫做“山里人”、“乡巴佬”的家庭,常被别人居高临下地称为“蓝领”的阿巴拉契亚山山民;既然连南方那些贵族身份未必可靠的、轻视体力劳动的人也把你家的人叫“啄木鸟”——你还能找到什么传统的家风作为你的楷模?说我们在布尔溪①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吗?说老格兰特在维克斯堡②干得漂亮吗?说夏洛③的一角永远成了亚祖城④吗?
①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北的一条小河。美国南北战争时曾在此有过两次战役(1861和1862年),都是北方军战败。
②美国密西西比西部城市,美国南北战争中在这里进行的一系列决战,证明了联邦军将领格兰特的军事天才。
③1862年美国南北战争的战场之一,在田纳西州西南田纳西河上,现为国家军事公园。
④密西西比州中西部城市。
要是能靠继承来的东西做出了成就,利用那倒霉的40英亩土地和一头满身泥的骡子搞出了名堂来,倒也荣耀,可是你自己总得先有个设想吧!而那设想别人是不会告诉你的。
史达琳在联邦调查局受训时取得了成功,因为她没有退路。她大部分日子都是在社会机构里靠尊重机构、刻苦努力、恪守纪律过下来的。她总在不断进步,总能获得奖学金,总是跟人合作。到了联邦调查局她旗开得胜,却没有得到提升,这种经历使她觉得陌生而可怕。她像只关在瓶里的蜜蜂,老撞在玻璃壁上。
她为当着她的面被杀死的约翰·布里格姆伤心了4天。很久以前布里格姆曾经对她提出过一个要求,她婉拒了。他又问她他们俩是否能够成为朋友,真正的朋友,她同意了,诚心诚意地同意了。
她接受了一个现实:自己在费利西亚纳鱼市杀死了5个人。有个人影在她心里反复闪现:胸口被两辆车夹坏的那个克里普帮的人,那人的手在车顶乱抓,枪掉了下来。
为了减轻心里的负担,她有一回曾到医院去看过伊芙尔达的婴儿。伊芙尔达的妈妈正在那儿抱起小孙子准备回家。她从报纸上的照片认出了史达琳,把婴儿交给了护士,史达琳还没有明白她打算干什么,老太婆已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打在有绷带的一面。
史达琳没有还手,只是扣住老太婆的手腕,把她顶在了产科病房的窗户上,直到她放弃了挣扎。老太婆的脸抵在喷满唾沫的窗玻璃上扭歪了。血从史达琳脸上流了下来,痛得她发晕。她到急救室重新缝合了耳朵,并没有提出医药赔偿要求。一个急救室的助手向《国民闲话报》透露了消息,得到了300美元。
她还得出去两次——一次是给约翰·布里格姆做最后的处理,一次是到阿灵顿国家公墓参加他的葬礼。布里格姆的亲戚很少而且疏远,他最后的书面要求是让史达琳照顾他。
他面部伤害严重,需要使用不露出脸的棺材,但是她仍然尽力收拾好了他的面貌,给他穿上了缀有银星奖章①的、完美的海军蓝军服,缎带上还缀着其他的勋章。葬礼以后,布里格姆的上司给了史达琳一个盒子,里面盛着约翰·布里格姆的私人抢械、臂章和他永远凌乱的办公桌上的一些东西,包括—只从杯子里饮水的傻呵呵的风信鸡。
①美军颁发给地面战斗中作战英勇或服务优异者的奖章。
史达琳面临着五天后的一次听证会,那有可能会毁掉她。除了接到过杰克·克劳福德的一次电话之外,她的工作电话一直没有响过,而可以谈心的布里格姆又死了。
她给她在联邦调查局特工协会里的代理人打过电话,那人的劝告只不过是参加听证会时别戴摇晃的耳环,别穿露脚趾的鞋。
电视和报纸每天抓住伊芙尔达之死像摇晃死耗子一样摇个没完。
在这儿,在马普绝对整洁的屋子里,史达琳努力思考着。
能够毁掉你的蠕虫是:同意批评你的人的看法,讨得他们的欢心。
一阵噪音干扰了她。
史达琳使劲回忆她在伪装的货车里确实说过的话。她是否说过多余的话?噪音继续干扰。
布里格姆让她向别人介绍伊芙尔达的情况时,她表现了敌意吗?她说过什么语意含糊的……
噪音继续干扰。
她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听见的是隔壁她自己门铃的声音。也许是个记者吧,她还枯计着会收到民事传票。她拉开马普房子正面的窗帘一看,一个邮递员正要回邮车去。
她打开马普的大门,赶上了他。她在签字领取快件时背过了身子,躲开了街对面新闻车的远距离摄影。
信封是紫红色的,精细的亚麻纸上有丝质的条纹。心烦意乱的她想起了一点什么。
她进了屋,避开了耀眼的阳光,看了看信封,精美的印刷体字。
史达琳心里恐怖的音调原本嗡嗡不断,这时又发出了警告。她觉得腹部的皮肤颤动起来,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她身前流下。
史达琳捏着信封的两角进了厨房,从皮夹子里拿出取证用的白手套——那是她永远随身带着的。她在厨房的硬桌面上按了按信封,又仔细全部模过。虽然纸质很硬,定时炸弹的电池总是能模到的。她明白应该去透视一下,如果打开信封,可能惹上麻烦。麻烦,哼,麻烦个鬼!
她拿起菜刀裁开信封,取出了那张丝质的信纸,不用看签名她已经知道是谁写来的了。
亲爱的克拉丽丝:
我满怀热情地注视着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开的作践。我从来没有为自
已受到的羞辱痛苦过,除了受到监禁时觉得不方便之外,但我怕你会对前
途想不开。
我们俩在地牢里讨论时,你的父亲,那个已经去世的巡夜人,在你的
价值体系里显然有巨大的分量。我认为你在结束詹姆·伽姆的女装设计师
①生涯时所取得的胜利最令你高兴,因为你可以想像那是你父亲的业绩。
①史达琳所击毙的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原学过缝纫,杀女人是为了
剥皮制衣,满足一种变性癖。见本书前篇(沉默的羔羊)。
可现在,你在联邦调查局已经失宠了。你是否觉得自己在走斡你父亲
的路呢?你曾经设想过他做了处长——或者比杰克·克劳福德更大的官,
做了副局长,骄傲地望着你前进吗?而现在你是否又看到他在为你的耻辱
感到难堪,抬不起头了呢?是因为你的失败吗?你那大者前途的事业就这
样遗憾地、渺小地结束了吗?你看见你自己干着你妈妈在吸毒者对你父亲
射出那颗子弹之后被迫去干的仆役活吗?唔……你的失败会不会玷污了他
们俩?人们会不会错误地认为你的父母却是拖车营地里招凶惹祸的白人渣
滓?告诉我真话,史达琳特工。
你先想一下我们再谈。
我现在要告诉你你所具有的一种品质,它能够帮助你:你不会因为泪
眼模糊而看不见东西,你还有头脑继续读下去。
你会觉得有一种练习对你有用处,我要你跟着我做。
你有黑色的长柄平底煎销吗?你是南方山地的姑娘,我不能想像你会
没有那种锅。把它拿到桌上来,打开头顶的灯。
马普继承了她奶奶的长柄平底煎锅,常常使用。那锅的表面是黑色的,亮得像玻璃,从没有沾过肥皂。史达琳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望着锅,克拉丽丝。弯腰低头看看,它如果是你妈妈的锅(那是很可
能的),它的分子里就保存着所有在它旁边进行过的谈话所造成的振动。
所有的谈话:发小脾气的话、举足轻重的知心话、对灾难的平淡的叙述、
爱情的哮哝和诗篇。
在桌边坐下来吧,克拉丽丝,往锅里看。那锅要是使用得很多,就会
是一片漆黑,是吗?望着它就像望进一个井里。锅底上没有你清楚的面影,
但是你在锅底模糊出现了,是吗?你在那儿有一张黑脸,后面的光像个日
冕,你的头发像在燃烧。
我们都是碳元素的精制复合物,克拉丽丝。你、锅、你在地下冷得像
锅的死去的爸爸,全都是的。听着,你那奋斗过的爸爸和妈妈所发出的真
正声音是什么?他们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要的是确切的回忆,不要堵
在你心里的幻觉。
你爸爸为什么没有跟法院那帮人混好,当上副治安官?你妈妈为什么
要去汽车旅馆做清洁工来抚养你?尽管她并未能一直抚养你至长大成人。
你对这个厨房的教生动的记忆是什么?——不是对医院的记忆,是对
厨房的记忆。
我妈妈从爸爸的帽子上洗去血迹的记忆。
你对这个厨房教美好的记忆是什么?
我爸爸用那把断了头的小刀剥着橙子,把橙子瓣分给我们。
你的爸爸,克拉丽丝,是个巡夜人,你妈妈是个佣人。
光辉的联邦政府职业生涯是你的还是他们的?在腐朽的官僚主义制度
下你的爸爸能够卑鄙到什么程度?他要拍多少人的马屁?你这一辈子见他
奉承讨好过谁吗?
你的上级表现过什么价值观,克拉丽丝?你爸爸妈妈呢?他们表现过
什么价值现?若是表现过,他俩和你上级的价值现是否相同?
望到那诚实的铁锚深处去,告诉我,你是否辜负了你死去的亲人?他
们会不会让你去拍马屁?他们对硬骨头的希法如何?你的骨头是可以硬的,
想怎么硬就怎么硬。
你是个战士,克拉丽丝,敌人死了,婴儿却安然无恙。你是个战士。
最稳定的元素出现在周期表的中间,大体在铁和银之间。
在铁和银之间。我认为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汉尼拔·莱克特
又及:你知道你还欠我一点信息。告诉我,你是否仍然在醒来时听见
羔羊哀叫?随便哪个星期天在《泰晤士报》国内版、《国际先驱论坛报》
和《中国邮报》上登一个寻人启事。寻找A.A.阿龙,这样就会登在第一条。
下面署名汉娜。
读着这信,史达琳听见了她在精神病院采取最严格安全措施的病房里听见过的声音。。那声音嘲弄她,洞悉她,探究她的生活,也启发了她。那时她不得不用生命里最微妙的感受去换取汉尼拔·莱克特对野牛比尔①的重要情报。他那很少使用的嗓音中的金属刮擦声仍然在她梦里震响。
①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在被抓获之前,被叫做“野牛比尔”,因为他剥被害者的皮。见本书前篇《沉默的羔羊》。
厨房天花板的一角上有一个新的蜘蛛网,史达琳瞪着它不禁心潮起伏。她又高兴又难过,又难过又高兴。高兴有了救,看见了治疗伤害的办法;难过的是莱克特博士在洛杉矶的转信机构雇用的一定是廉价助手,这一回用了一台邮资机。杰克·克劳福德见了这信一定会高兴,邮政当局和实验室也会很高兴。
第六章
梅森过日子的房间很安静,但有它自己轻柔的脉动,那是给梅森送气的呼吸器的哩哩声和“叹息”声。屋子很黑,只有巨大的鱼缸亮得耀眼。缸里有一条外国海鳝转来转去,画着永远画不完的8字,投下的影子像一条黑带在屋子里晃动。
梅森编成辫子的头发像鳞甲一样搭在呼吸器壳上,遮住了胸口。床的一头抬了起来,一组管子吊在他脸面前,像牧神的排萧。
梅森的长舌头从牙齿后面伸出,在最后的管子上卷了卷,随着呼吸器下一次的呼吸吹了一下。
墙上话筒里的声音立即回答:“什么事,先生?”
“要《闲话报》。”话里的唇音发不出来,但声音深沉洪亮,是广播里的那种。
“第一页是……”
“不用你读,用反射器投射。”构森的话里没有唇音。
一个架高了的监视器的大屏幕咔咔地响了。《闲话报》的红色报头出现,蓝绿色的荧光转成了粉红色。
“死亡天使克拉丽丝·史达琳,中央情报局的杀人机器。”梅森经过三次呼吸器缓慢的送气念道。他可以放大插图画面。
他只有一只手伸在被单外面。那手动了、起来;像一只灰白色的蜘蛛蟹一样爬着。
主要靠手指头的动作,而不靠那消瘦的胳臂的力气。梅森不大能转动脑袋去看,只靠拇指、无名指和小指推着食指和中指像触角一样前进。那手找到了遥控器,靠了它他可以伸缩镜头和翻页。
梅森读得很慢。他唯一的眼睛上的护目镜每分钟发出两次轻微的咝咝声,把潮气喷到他没有眼险的眼球上,常常使镜头模糊。他花了20分钟读完了主要文章和侧栏文章。
“放上x光片。”他读完后说。
巨大的x光片要在监视器上清楚显示必须有光台①。一会儿之后出现了一只人的手,显然受到过伤害。又一个镜头,展示出那手和整个胳臂。附在x光上的箭头指出手肘与肩头之间的肱骨上有一个陈旧性裂口。
①一种桌面由透光材料制成,下设光源的特殊用途的桌子。
梅森看着那镜头,一连经过了几次呼吸。“把信投射上来。”他终于说。
屏幕上出现了精美的印刷体字,经过放大,显得怪诞。
亲爱的克拉丽丝,梅森读道,我满怀热情地注视着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开的作践……那声音的节奏刺激起了梅森对往昔的回忆,那回忆缭绕着他、缭绕着他的床和房间,撕开了他无法讲述的梦的疮疤,驱使他的心跳超过了呼吸的速度。呼吸器意识到他的激动,加快了给他肺叶输气的速度。
他以他那痛苦的速度在开动着的机器上读完了信,像在马背上读着。他闭不上眼睛,但是读完之后他的注意力离开了眼睛后面,想了一会儿,这时呼吸器缓慢下来。然后他吹了吹管子。
“在,先生。”
“联系国会议员费尔默。给我耳机,把扬声话筒打开。”
“克拉丽丝·史达琳。”他在下一次机器容许他说话时说,说那名字时爆破音有问题,他却应付得很好,把所有的音都发了出来。他在等候电话时打了一会儿磕睡。海缮的影子在他的被单上、脸上和盘起的头发上爬动。
 第七章
华盛顿和哥伦比亚特区的联邦调查局办事处大楼叫做鹰师,因为此处南北战争时的医院旁边聚集过一大群兀鹰。
今天在这儿聚集的人是药物管理局、烟酒火器局和联邦调查局的中层管理人员,是来讨论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命运的。
史达琳一个人站在她上司办公室里的厚绒地毯上。她能听见自己脑袋上绷带下的脉搏怦怦跳动,在脉搏之外她也听见了隔壁会议室毛玻璃门后闷沉沉的谈话声。联邦调查局硕大的局徽和玻璃上的金字格言“忠诚、勇敢、廉洁”显得灿烂辉煌。局徽后面的声音带着情绪时起时伏。别的话她听不清,却听得出自己的名字。

大楼俯瞅着一汪潭水,那水里可以划船,可以通向麦克奈尔要塞。被控刺杀林肯的暗杀集团就是在那儿被绞死的。
史选琳的脑子里闪过她见过的照片,码丽·萨拉特从她自己的棺材边经过,上了麦克奈尔要塞的绞架,戴上了头套,在活动翻板上站住了。她的裙摆被拴在腿上,以免在发出轰隆声往黑暗里坠落时出现不雅的场面。
史达琳听见隔壁的人们站起身子、椅子擦着地板的声音。现在他们鱼贯而入,进了这间办公室。有些面孔她是熟悉的。天呀,努南来了!那是整个调查部门的一号人物,独裁者。
还有她的仇家,从司法部门来的保罗·克伦德勒。长脖子、两个圆耳朵高高伸在脑袋上,像土狼一样。克伦德勒是个野心家,是督察长身旁的后台人物。自从7年前她先于克伦德勒击毙了系列杀人犯野牛比尔,办成了那桩有名的案子之后,他一有机会就往她的人事档案里滴毒汁,还对职业考评委员会的耳朵说了许多悄悄话。这些人一个都没有跟她一起上过火线,一起使用过拘票,一起经历过枪林弹雨,一起从头发里梳掉过玻璃碴子。
这些人谁都没有看她,后来又都突然望着她,好像一大群人羞怯怯地走着路;突然都转身望着身边的瘸子。
“坐下,史达琳特工。”她的上司克林特·皮尔索尔揉着自己粗大的手腕,好像被手表擦伤了手。
他避开她的目光,只对面向窗户的一张圈手椅做了个手势。质询会上的这个座位可不是个光彩的地方。
7个人一直站着,在明亮的窗户前呈现黑色的剪影轮廓。此刻史达琳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可是在光亮下却能看见他们的腿和脚。5个人穿的是系带子的厚底便鞋,就是攀上了华盛顿高位的农村滑头们常穿的那种。有一双是汤姆·麦克安翼状镶头皮鞋,配上可发姆革的鞋底。七双鞋中有几双是福禄盛翼状镶头皮鞋。空气里有一种穿热了的皮鞋的鞋油味。
“万一这里有你不认识的人,史达琳特工,这是局长助理努南,我相信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是药物管理局的约翰·埃尔德雷奇,烟酒火器局的鲍勃·斯尼德;市长助理本尼·霍尔库姆;我们的职业责任检察员拉金·温赖特,”皮尔索尔说,“保罗·克伦德勒——你当然认识——是从司法部督察长办公室以非官方身份来的。保罗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是对我们的一番好意,是来帮助我们克服困难的。他在场,可是他也不在场,你要是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史达琳明白系统里有句话的意思。联邦检察员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到战场上来对伤员补刺刀的。
几个脑袋的黑轮廓点了点,打了招呼。男人们伸长了脖子端详了一下这个他们来为之开会的女人。好一会儿工夫没有人说话。
鲍勃·斯尼德打破了沉默。史达琳记得他是烟酒火器局的编造专家,威科市大卫教派的灾难发生后,就是由他去圆场子的。他是克伦德勒的哥儿们,据说也是个向上爬的角色。
“史达琳特工,你已经看见了报纸和电视上的报道,大家普遍认为是你杀死了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你在一定程度上被看做了魔鬼。”
史达琳没有回答。
“史达琳特工?”
“我跟新闻没有关系,斯尼德先生。”
“那女人抱着孩子,这种情况所引起的问题你可想而知。”
“不是抱着,是挂在她胸前,她的手臂和手都在孩子身下的毯子下面,她在那儿有一把麦克10。”
“你见过尸体解剖报告没有?”斯尼德问。
“没有。”
“可是你从没有否认是你开的枪。”
“你以为你们还没有找到替罪羊,我就会赖账吗?”她转身对自己的上司说,“皮尔索尔先生,这是一次友好的会议,是吧?”
“绝对友好。”
“那么斯尼德先生为什么带着录音器械?工程部门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再生产那种领带夹子式的话筒了。他的胸袋里有一个F—伯德在录着音。现在我们彼此到办公室串门都带录音机了吗?”
皮尔索尔脸红了,如果斯尼德带了录音机,那就是最严重的欺诈。但是谁也不愿意让自己要求斯尼德关机的声音被录下来。
“我们并不需要你表态或是指责,”斯尼德气得白了脸,说,“我们到这儿来是帮助你的。”
“帮助我干什么?你们的机关给我们的办公室来了电话,要我们帮助你们搞这次突击。我给了伊芙尔达两次放弃抵抗的机会。她在婴儿毛毯下面藏了一支麦克10,已经开枪杀死了约翰·布里格姆。我希望她放弃抵抗,她不肯。是她先对我开了枪我才对她开枪的,她死了。你也许需要检查一下你的录音。”
“你事先预知伊芙尔达会到那儿去吗?”埃尔德雷奇追问。
“事先知道?是布里格姆在去那儿的路上在货车里告诉我的:伊芙尔达要在一间武装保护的实验室里制冰毒。对付伊芙尔达是布里格姆给我布置的任务。”
“记住,布里格姆已经死了,”克伦德勒说,“伯克也死了,两人都是出色的特工,已经无法在这儿承认或是否认什么了。”
听见布里格姆的名字从克伦德勒嘴里说出,史达琳觉得恶心。
“我不会那么容易就忘记布里格姆的死的,克伦德勒先生。他确实是个出色的特工,也是我的好朋友。可他要求我对付伊芙尔达是事实。”
“你跟伊芙尔达以前有过纠葛,布里格姆还能叫你对付伊芙尔达吗?”克伦德勒说。
“好了,保罗。”克林特·皮尔索尔说。
“什么纠葛?”史达琳说,“我抓过她一次,可并没有跟她动过武。她以前被捕时跟别的警官动过武,可我以前抓她,她从没有跟我动过武。我们还谈过话——她是个聪明人。我们彼此都很文明。我真希望现在还能这样。”
“你说过你要‘收拾她’的话吗?”斯尼德说。
“我接受了布置给我的任务。”
市长办公室的霍尔库姆跟斯尼德碰了碰头。
斯尼德抛材料了。“史达琳小姐,我们从华盛顿警局的博尔顿警官那儿得到的材料是,你在去突击的路上在货车里介绍德拉姆戈太太时用了煽动性的言辞。你对此有什么说法?”
“我按布里格姆特工的指示对别的官员们进行解释。我说伊芙尔达有使用暴力的历史,说她总带着武器,说她的HIV呈阳性反应。我说我们要给她机会让她和平缴械。我要求必要时给我强力支援。这工作是没有多少人会自愿干的,我可以告诉你。”
克林特·皮尔索尔做了一次努力。“在克里普帮的车被打坏,一个家伙跑掉时,你看见那车晃动了,也听见车里有婴儿在哭,是吗?”
“不是哭,是尖叫。”史达琳说,“我举起手叫大家停止射击,自己离开掩护,走了出去。”
“那是违反野战规程的。”埃尔德雷奇说。
史达琳没有理他。“我做好战斗准备,向那车走去,手里拿着枪,枪口向下。马克斯·伯克躺在车和我之间,有个人跑了出来,给他扎上了绷带。伊芜尔达带着婴儿出来了。我叫她举起手来,说的话大体是,‘伊芜尔达别乱来’。”
“她开了枪,你开了枪,她马上就坐了下来,对吗?”
史达琳点点头。“她双腿一软在路上坐下,身子弯到孩子身上死掉了。”
“你抓起孩子向水管跑去,表现你的关心。”皮尔索尔说。
“我表现了什么我不知道,孩子满身是血,我不知道那孩子的HIV是否呈阳性反应。
我知道伊英尔达是的。”
“你知道你的子弹可能伤着了孩子。”克伦德勒说。
“不,我知道我的子弹是往哪儿打的。我有说话的自由吗,皮尔索尔先生?”
皮尔索尔的眼睛没有对着她。她说了下去。
“这次突击一团糟,很丑恶。把我放到那么个处境,叫我或是选择死亡,或是选择对抱着孩子的女人开枪。我做了选择”而我不得不做下的事叫我愤怒。我杀死了一个带着婴儿的女人,那是连低等动物也不会干的事。斯尼德先生,你也许需要再检查一下你的录音带,就是我承认这一点的那部分。我叫人置于那种处境,我感到深恶痛绝。我对现在的感觉也深恶痛绝。”她蓦然想起了仆倒在路上的布里格姆,她扯得太远了。“可现在我看见你们诸位对此事避之惟恐不及,这真叫我忍心。”
“史达琳。”皮尔索尔不高兴了,第一次望着她的脸。
“我知道你还没有机会写你的述职报告,”拉金·温赖特说,“在我们复查……”
“不,先生,述职报告已经写好了,”史达琳说,“有一份正送往职业责任调查部。
如果你们不愿等,我身边还有一份。我的行动和所见全写在了上面。你看,斯尼德先生,它一直就在你手上。”
史达琳看得太清楚了,意识到了一个危险信号,有意识地放低了声音。
“这次袭击出错有几个原因。烟酒火器局的内线对婴儿的地点撤了谎,因为急于让我们把袭击搞了——想抢在大陪审团在伊利诺伊州的开庭之前。而且,伊芙尔达·德拉姆戈已经知道我们要袭击。她把钱放在一个提包里,冰毒放在另一个提包里,都拿了出来。她的呼机上还有WFUL电视台的号码。她在我们到达之前5分钟就接到了手机通知。
WFUL电视台的直升机也跟我们同时到达了。你们应该要求WFUL电视台交出电话录音带,看是谁走漏了风声。那人一定是跟当地有利害关系的人,先生们。如果跟在威科一样是烟酒火器局或药物管理局的人泄了密,他们一定会泄露给国家传媒,而不是当地电视台。”
本尼·霍尔库姆代表市里说话了。“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任何人泄了密,无论是市政机构或是华盛顿警察局。”
“那得等传讯之后再说。”史达琳说。
“你拿着德拉姆戈的手机吗?”皮尔索尔问。
“封存在匡蒂科的资料室里。”
局长助理努南自己的呼机叫了。他对着那号码皱了皱眉头,道了个歉离开了会议室。
不一会儿他又把皮尔索尔叫了出去。
温赖特、埃尔德雷奇和霍尔库姆双手插在裤袋里,望着窗外的麦克奈尔要塞。其实,真正需要严密监视等待审讯的倒是他们。保罗·克伦德勒捕捉住斯尼德的目光,示意他到史达琳那儿去。
斯尼德把手放到史达琳的椅背上,向她弯下身子。“如果你在听证会上的证词是:你从联邦调查局接受了临时布置的任务,用你的武器杀死了伊芙尔达·德拉姆戈的话,烟酒火器局就打算签署一个声明,说是布里格姆要求你……特别注意伊芙尔达,目的是和平拘捕她。你的武器杀死了她,那得由组织承担责任。这样,几个组织之间就不用为交火时的规定争吵了。我们也用不着把你在货车里介绍伊英尔达为人时过甚其词、心怀敌意的事报上去了。”
史达琳猛然看见了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从门口出来,从车里出来,看见了她高昂的头,看见她下了决心,不顾自己的愚蠢和生命的浪费,抱着孩子向逼近自己的人走去,而不是逃避。
史达琳靠近斯尼德领带上的麦克风清清楚楚地说:“我非常乐意确认伊英尔达就是那样的性格,她比你强,斯尼德先生。”
皮尔索尔回来了,努南没和他在一起。他关上了门。“局长助理回办公室去了,先生们,我宣布会议暂停;以后再用电话跟各位分头联系。”
克伦德勒的脑袋抬了起来。他突然警惕地嗅到了政治的气味。
“我们得做出某些决定。”斯尼德开始了。
“不,我们不做决定。”
“但是——”
“鲍勃,相信我,我们用不着决定任何事,我以后再跟你联系。还有,鲍勃?”
“什么?”
皮尔索尔一把抓住斯尼德领带后的电线,狠狠一拽,拽掉了斯尼德几颗衬衫扣子,把胶带从他的皮肤上扯了下来。“你要是再带了电线到我面前来,我就踢你的屁股。”
他们离开时谁也没有看史达琳一眼,只有克伦德勒例外。
他向门口走去,为了不用看方向,脚在地上擦动着,同时对她转过脸去,把他那长脖子关节伸到了最大限度,有如一只土狼在羊群边窥视着中意的羊,脸上掠过了复杂的饥渴表情。克伦德勒的天性是既欣赏史达琳的大腿,也想挑断她的脚筋。
 第八章
行为科学处是联邦调查局处理系列杀人案的部门。史达琳的办公室在大楼底层,那里的空气清凉而平静。装修人员近年来曾经努力在他们的色盘上选择可以使这地下室明亮的色彩,其结果并不比殡仪馆的化妆更为成功。。
处长办公室还维持着原来的褐色和棕色,高高的窗户配着咖啡色的格子窗帘。克劳福德就坐在那儿的办公桌边办公,周围是乱七八糟的文件。
敲门声,克劳福德抬头看见一个叫他高兴的人——克拉丽丝·史达琳站在门口。
克劳福德微笑了,从椅子边站起来。他常和史达琳站着谈话,那是他俩给自己的关系拟订的一种默契的仪式。两人不用握手。
“我听说你去医院看过我,”史达琳说,“抱歉没有见到你。”
“我正在高兴他们那么快就让你走掉了。”他说,“告诉我你的耳朵怎么样,没有事了吧?”
“你要是喜欢花椰菜的话,这耳朵倒挺好。他们告诉我说慢慢会消肿的,大部分会消掉。”她的耳朵给头发遮住了,她没有让他看。
短暂的沉默。
“他们要我对袭击的失败承担责任,克劳福德先生,承担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之死的责任,全部责任。他们都像土狼一样,可又突然打住了,溜掉了,有什么东西把他们赶跑了。”
“说不定你有一个天使保护呢,史达琳。”
“说不定有一个呢,你也为这事付出了代价吧,克劳福德先生?”
克劳福德摇摇头。“请关上门,史达琳。”克劳福德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克里内克斯纸巾擦着眼镜。“只要可能,我倒是愿意付出代价的。可我自己没有条件。要是马丁参议员①还在位,你也许能得到一点保护……他们这次袭击白白失去了约翰·布里格姆——就那么浪费了。要是他们把你再像约翰一样浪费掉,就太不像话了。我的感觉简直像是我在把你和约翰往吉普车前面推。”
①史达琳7年前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击毙了詹姆·伽姆营救出来的人质的母亲。见本书前篇《沉默的羔羊》。
克劳福德涨红了脸,史达琳回忆起他在约翰·布里格姆墓前的刺骨寒风里的脸。克劳福德从没有向她讲过自己为此事所进行的斗争。
“你是做了努力的,克劳福德先生。”
“我做了努力,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高兴。费了一点力。”
费力。“费力”在他们俩的私人词汇里含有褒义,意味着某种特定的直接工作,澄清了气氛。只要能够,他们从不谈起困扰联邦调查局中央的官僚主义。克劳福德和史达琳都像是搞医疗的传教士,对神学感到腻味,注意力只集中在眼前的娃娃身上。明知道上帝没有任何帮助,却一字不提。哪怕是能救5万伊博②婴儿的性命,上帝也是不肯降下甘霖的。
②西非尼日利亚东部的一民族。
“你的间接恩人,史达琳,倒是最近给你写信的那个人。”
“莱克特博士。”她一直意识到克劳福德对那个名字的反感。
“对,就是他,这么久以来他都躲着我们——溜得无影无踪,现在却给你写了信,为什么?”
自从欠有10条人命的著名杀人犯汉尼拔·莱克特从孟菲斯的拘留处逃掉,在逃亡过程里又欠下了5条人命之后,7年已经过去。
他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那案子联邦调查局一直没有结,在抓住他之前那案子也永远结不了。在田纳西州和其他的司法辖区也一样。可也没有指定办案人员追缉。尽管受害人家属在田纳西州议会哭出了愤怒的眼泪,要求采取行动。
为研究莱克特博士的心理,出版了大本大本的著作,作者大部分是从未跟那位博士直接接触过的心理学家。还有几本书,作者是莱克特博士在专业杂志上讥讽过的心理分析专家。这些人显然认为现在出头露面可以安然无恙了。有人说他那种精神异常必然会导致自杀,他甚至可能早已死了。
对莱克特博士的兴趣至少在网络空间里还很强烈。因特网那片湿润的土地上像蘑菇一样冒出了许多莱克特理论。声称见过博士的人次可以与见过埃尔维斯①的相媲美。骗子们在聊天室和网络阴暗处磷光闪闪的沼泽里肆虐。警局里关于他的罪行的照片被偷出来卖给收集奇闻秘事的人。这类东西的知名度之高仅次于李福舟的死刑。
①即埃尔维斯·普莱斯利(1936—1977),人称猫王,美国风扉一时的摇滚歌星。
7年之后博士又露了踪迹——他那封在克拉丽丝·史达琳被小报送上十字架时写给她的信。
信上没有指纹,但是联邦调查局有理由相信那是真迹。克拉丽丝·史达琳则肯定那是真迹。
“他为什么这样做,史达琳?”克劳福德似乎快要生她的气了。“我从没有自命比这些搞心理学的傻瓜更理解他。你来给我说说看。”
“他认为我的遭遇会……毁了我,会让我对联邦调查局感到幻灭;而他就喜欢看见信仰幻灭,那是他的爱好。就像他喜欢搜集教堂倒塌事件一样。意大利那次倒塌是在做特别弥撒时发生的,一大堆砖石压在了老太太们身上;有人还在破砖顶上插了一株圣诞树。他就喜欢那个。他觉得我有趣,逗着我玩。我在采访他时他喜欢指出我学业上的漏洞,认为我很幼稚。”
克劳福德从他自己的年龄和孤独的角度看问题,问道:“你想到过他会爱上你吗,史达琳?”
“我认为我让他觉得好玩。事物对他来说不是好玩就是不好玩。他要是觉得不好玩……”
“你曾经感觉到他爱你吗?”克劳福德很强调认为和感觉的区别,有如浸礼会的人强调完全浸泡①一样。
①浸礼会主张受洗者必须完全浸泡在水里,象征着死去埋葬后重生。
“的确,认识还不久他就告诉过我一些关于我的事情,说得很真实。我认为把认识和知心混淆是很容易的——我们非常需要知心。也许能够明白两者的区别就是一种成长。
发觉有人根本不喜欢你却可能了解你是很难受的,而且丑恶。而最糟糕的却是发现认识只不过是作为劫掠的工具时。我……我……不知道莱克特博士对我是什么感觉。”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他对你说了些什么话?”
“他说我是个有野心的急着往上爬的乡巴佬,说我的眼睛像廉价诞生石②一样闪亮。
他告诉我说,我穿廉价的鞋,但是还有品味,有几分品味。”
②象征出生月份表示吉祥的宝石。
“你觉得那话对吗?”
“对,也许现在还是对的。我的鞋改进了。”
“史达琳,你是否认为他也许是想知道,如果他给你写一封鼓励的信,你会不会去告发他?”
“他知道我会告发他的,他应当知道。”
“在法庭判决之后他还杀死了6个人,”克劳福德说,“他在精神病院因为密格斯把精液扔到你脸上,就杀了他,在逃走时又杀死了5个人。在目前的政治气候之下,博士要是被抓住,是会挨毒针的。”克劳福德想到这一点笑了。他是系列杀人犯罪研究的开拓者。现在他却面临着法定退休,而那最考验他的魔鬼却还追遥法外。想到莱克特博士之死的前景,他觉得非常高兴。
史达琳明白克劳福德提起密格斯事件是要刺激她,激起她的注意,想让她回顾她去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的地牢去访问食人生番汉尼拔的可怕日子。那时一个姑娘蜷缩在詹姆·伽姆的地窖里等待着死亡,而莱克特却拿她开心。克劳福德要谈正题之前总要引起你的注意,现在他就在这样做。
“你知道吗,史达琳,莱克特博士早年的受害者中有一个还活着?”
“那个有钱人,还出了赏格的。”
“对,梅森·韦尔热。他还在马里兰州,靠呼吸器活着。他的父亲今年死了,把一份肉类加工业的财富给了他。老韦尔热还留给了梅森一个美国国会议员、众议院司法监督委员会委员。那人没有他就入不敷出。梅森说他弄到了一点东西,可以帮助我们抓住莱克特。他想跟你谈谈。”
“跟我?”
“跟你。那是梅森的意思,大家突然一致同意那的确是个好主意。”
“是你向梅森建议之后他才想跟我谈的吧?”
“他们本打算拿你做牺牲的,史达琳,把你当破布一样扔掉,只不过为了救几个烟酒火器局的官僚。你有可能像约翰·布里格姆一样被浪费掉。恐吓,压制,他们只会这一套。我让人带了信给梅森,告诉他,你要是给解雇了,对追捕莱克特会是多么大的损失。以后的情况我就不想知道了,他很可能找了那位众院议员费尔默。”
要是在一年以前,克劳福德决不会这样做。史达琳在他的脸上搜寻着濒临退位的人的疯狂——马上要退休的人有时就会那么干。她没有发现那种迹象,可是他的确一脸厌倦。
“梅森很丑恶,史达琳,我不光指他的脸。你去弄清楚他弄到手的是什么东西,拿来给我,那东西最终是要给我们用的。”
史达琳知道,自她从联邦调查局学院毕业以后,克劳福德多少年来就一直在设法把她调到行为科学处来。
现在她已经是局里的老特工,对很多工作都成了老手,明白了她早年击毙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的胜利是她倒霉的原因之一。她是一颗新升起的星,堵了别人升迁的路。
在侦破伽姆案件时她至少造成了一个有权有势的敌人,也引起了好些同辈男同事的嫉妒。
这些,还加上她那倔脾气,就便她多年以来只能参加突击队和银行抢劫案件阶快速反应小队,使她多年只发传票,带着霰弹枪看守纽瓦克,最后又被认为脾气太躁,不好共事,成了技术特工,只在流氓团伙和少年色情犯的电话上安装窃听器,或是在三类窃听器边寂寞地守夜窃听。有兄弟单位需要可靠的突击队员时,她永远会被外借。她身手矫健,行动敏捷,使用枪支又很小心。
克劳福德认为这对她是个机会。他认为她一向就想追捕莱克特,而真相却要复杂得多。
克劳福德现在正在研究她。“你面颊上那点火药一直没有取掉。”
死去的詹姆·伽姆手枪里燃烧的火药有几粒给她的颧骨留下了一个黑斑。
“一直没有时间。”史达琳说。
“你知道法国人把像你那样的美人痣叫什么吗?在颧骨上的黑斑,你知道它代表什么吗?”克劳福德有很多有关文身、身体象征、仪式性截肢方面的书。
史达琳摇摇头。
“他们把它叫做‘胆气’。”克劳福德说,“你可以留下那颗痣。我要是你的话就留下。”
 第九章
麝鼠农庄有一种妖巫式的美,那是韦尔热家族的庄园,坐落在马里兰州北部,靠近萨斯奎哈纳河,是韦尔热肉类加工王朝在30年代为了靠近华盛顿从芝加哥往东迁移时买的。他们那时很买得起。内战以后,由于商业上和政治上的敏感,韦尔热家族依靠跟美国部队签定肉类合同发了大财。
美西战争①期间的“防腐牛肉丑闻”对韦尔热家族几乎没有什么触动。在厄普顿·辛克莱②和那批专门揭露官员贪污的作家到芝加哥调查牲畜屠宰加工厂的危险条件时,发现几个韦尔热家族的雇员一不小心已被熬成猪油,成了糕点师喜爱的达勒姆纯净猪油被卖掉了。韦尔热家族并没有负多少责任,花的钱还不到一张政府合同的收入。
①1898年美国和西班牙之间的战争。
②厄普顿·辛克莱(1878—1968),美国小说家,以创作“揭发黑幕”的小说闻名,《屠场》一书迫使美国政府通过食品卫生检查法。
韦尔热家族靠给政客们塞钱,避免了这些潜在的尴尬和许多别的问题——他们遭到的唯一挫折是1906年通过的《肉类检查法》。
今天,韦尔热家族每天要杀86000头牛和大约36000头猪,数字随季节不同而略有变化。
麝鼠农庄新刈过的草地和风中绚丽的丁香,闻上去可不像是个养牲畜的地方。那儿仅有的动物是给做客的孩子们骑的小马驹和一群群好玩的鹅。鹅群在草地上捞着尾巴吃草,脑袋埋在草里。没有狗。房屋、谷仓和场地都接近6平方英里的国家森林的中心。
按照一份内政部签发的特许证,这座农庄可以在那儿亿万斯年地待下去。
跟许多豪门的小王国一样,第一次去麝鼠农庄的人要找那地方颇为困难。克拉丽丝·史达琳沿高速公路多走了一个出口,等到回头沿着沿街道路①回来时,才第一次找到了入境通道。那是一道用铁链和挂锁锁住的大门,两侧与包围了森林的高高的围栏相连。
大门里一条防火路消失在拱顶成阴的林中。没有电话亭。她再往前走了两英里才发现正门,正门顺一条漂亮的汽车道缩进了100码。穿制服的门卫的写字板上写着她的名字。
①指沿临街房屋同高速公路平行的辅助道路。
她又在修剪好的路上前进了两英里才到达了农庄。
史达琳煞住轰轰作响的野马车,让一群鹅从车前的路面走过。她看见一队孩子骑在胖乎乎的设得兰矮种马背上,离开了一座漂亮的仓房。仓房距离大厦约l/4英里。她面前的主建筑是一座由斯坦福·怀特②设计的大厦,堂皇地矗立在浅丘之间。这地方看上去殷实而肥沃,是欢快的梦幻之乡。史达琳心里不禁一阵难受。
②斯坦福·怀特(1853—1906),美国著名建筑师。
韦尔热家族还较有品味,保持了大厦的原样,只在东楼增建了一个现代化的侧翼,像是一种离奇的科学实验造成的多余肢体。那侧翼史达琳目前还看不见。
史达琳在正中的门廊前停了车。引擎声音静止之后她连自己的呼吸也可以听得见。
她从后视镜看见有人骑着马来了。史达琳下车时路面的马蹄声已来到车前。
一个蓄着金色短发、宽肩膀的人飞身下了马,把马经递给一个仆役时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溜它回去。”骑马人用深沉沙哑的嗓子说,“我是玛戈·韦尔热。”等那人来到面前一看,原来是个女人。来人向她伸出了手,手臂从肩头直直地伸出来。玛戈·韦尔热显然在练健美。在她那肌腰暴突的脖子下,硕大的肩头和胳臂撑满了她网球衫的网眼。她的眼睛闪露着一种干涩的光,好像少了泪水滋润,不大舒服。她穿一条斜纹呢马裤,马靴上没带马刺。
“你开的是什么车?”她说,“老式野马吗?”
“1988年的款式。”
“5公升?车身好像低伏在车轮上。”
“是的,是劳什型野马。”
“喜欢吗?”
“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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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够快吧,我看。”
“怕它吗?”
“尊敬它,我会说使用时我是尊敬它的。”史达琳说。
“你了解它吗?或者说只是买了就用。”
“我很了解它,所以在内部拍卖时一看准就买下了。后来又了解得多了一些。”
“你认为你可以超过我的保时捷吗?”
“那得看是哪种保时捷,韦尔热小姐。我需要跟你的哥哥谈谈。”
“大约5分钟以后他们就可以把他收拾干净,我们可以到那儿去谈。”玛戈·韦尔热上楼时那粗壮的大腿穿着的斜纹呢马裤簌簌地响,玉米穗一般的金发在额头已开始稀秃,史达琳猜想她也许服用类固醇。
对于少年时光大部分在路德派孤儿院度过的史达琳说来,这屋子像个博物馆。头上是巨大的空间和彩绘的梁柱,墙壁上挂着气度不凡的逝者画像。楼梯口平台上摆着中国的景泰蓝瓷器,大厅里铺着长长的摩洛哥绒缎地毯。
可到了韦尔热大厦新建的一侧,建筑风格却突然变了。现代化的实用结构通过毛玻璃双扇门依稀可见,跟刚才那种穹隆拱顶的大厅不大协调。
玛戈·韦尔热在门外停了一会儿,用她那闪亮的愤怒的目光望了史达琳一眼。
“有些人跟梅森谈话感到困难,”她说,“如果你觉得不愉快,或是受不了,因而忘了问有些问题,我还可以给你补充。”
有一种情绪是我们大家都认识到、却还没有命名的:对于可以居高临下的愉快预感。
史达琳在玛戈的脸上看见的就是这种情绪。史达琳只回答了一句:“谢谢。”
叫史达琳感到意外的是,侧翼的第一间屋子是一间设备良好的游戏室。两个美国黑人孩子在巨大的填塞动物中间玩耍。一个坐在大车轮上,一个在地上推着一辆卡车。屋角停了各种各样的三轮脚踏车和玩具手推车,屋子正中有一套巨大的丛林式儿童游乐设施,下面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垫子。
游戏室一角有一个高个子的人坐在情侣座上看《时尚》杂志。墙壁上安装了许多摄像机,有的高,有的与眼睛齐平。角落里一架摄像机镜头旋转着调整着焦距,对准了史达琳和玛戈·韦尔热。
史达琳已过了对褐色孩子触目惊心的时期,但是她还是很鲜明地意识到那些孩子们的存在。她跟玛戈从屋里穿过时,觉得看着那些兴高采烈起劲地玩着玩具的孩子们是很愉快的。
“梅森喜欢看孩子,”玛戈·韦尔热说,“可除了最小的孩子之外,孩子们看见他都害怕,所以他就像现在这样做。他们在这儿玩过之后就去骑马。都是巴尔的摩儿童福利院的日托孩子。”
梅森·韦尔热的房间必须通过他的浴室才能到达。那全套设备占了侧翼建筑的整个宽度,价值一处温泉,看上去像个医疗机构,全是钢铁、铬钢和工业用地毯。有开间巨大的淋浴室,有上方是抬举设备的不锈钢浴缸,有盘曲的橘红色软管和蒸汽浴室,还有巨大的玻璃橱柜,装着从佛罗伦萨新圣马利亚制药厂买来的种种药膏。浴室刚用过,空气里还悬浮着水雾、香膏和鹿蹄草的香味。
史达琳看见通向梅森·韦尔热的房间的门下有灯光。他的妹妹一碰门把手,灯光便熄灭了。
梅森。韦尔热房间角落的起坐区被朴素的灯光照亮,长沙发上方挂了一张威廉·布莱克①的《悠悠岁月》的精美复制品——上帝用他的卡尺在测量着生命。为了纪念新去世的老韦尔热,那画用黑纱框了起来。屋子的其他部分一片昏暗。
①—威廉·布莱克(1757一1827),英国诗人和版画家。
从黑暗里传出机器运行的有节奏的声音,每运行一次便发出一声叹息样的声音。
“下午好,史达琳特工。”一个被机械放大了的浑厚的声音传来,其中缺少了摩擦音。
“下午好,韦尔热先生,”史达琳对着黑暗说,她头顶的灯光暖烘烘的。人间的下午在别的地方,进不了这儿。
“坐下。”
非做不可,现在挺合适,必须现在做。
“韦尔热先生,我们要进行的谈话带有证词的性质,我需要录音,你不反对吗?”
“不反对,不反对。”声音在机器叹息的间隙发出,唇齿摩擦音f听不见。“玛戈,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玛戈·韦尔热看也没有看史达琳就走掉了,马裤簌簌响着。
“韦尔热先生,我得把一个话筒别在你的——衣服或是枕头上,如果你不觉得碍事的话。或者,如果你愿意,我叫护士来给你别上。”
“怎么办都没有问题。”他说,b和m的音都没有。他等着下一次的机械呼吸给他送气来。“你可以自己给我别上,史达琳特工,我在这儿。”
史达琳一时找不到灯光开关,以为离开灯光久一点就多少能够看得见了,便伸出一只手,向黑暗里的鹿蹄草和香膏气味走去。
他开灯时她跟他的距离已是出人意料地近。
史达琳脸色没有变,也许拿着话筒的手哆嗦了一下。
她的第一个念头跟她心里的想法和胃里的感觉并无关系:她观察到梅森的语言反常原来是因为完全没有嘴唇。她的第二个印象是他的眼睛没有瞎。那一只蓝色的眼睛通过一种单片眼镜望着她。因为眼睛没有眼皮,眼镜接有保持眼睛湿润的管子。脸上其余的部分则是医生多年前尽可能为他的骨头植上的皮肤,紧绷绷的。
没有鼻子和嘴唇、脸上也没有软组织的梅森·韦尔热满脸是牙齿,像是深海里的生物。我们都习惯于面具,看见他时所产生的震惊来得缓慢。震惊是从意识到这是一张人的脸,背后还有心灵开始的。这时那面孔的动作,牙床的张合,睁眼看你的正常脸的动作都叫你震动。
梅森·韦尔热的头发很漂亮,奇怪的是,它却是叫人最不敢看的东西。黑色里杂着灰白,结成一条很长的马尾巴,如果让它从枕头上垂下来,可以触及地板。今天他那扎成辫子的头发盘成一大圈,放在胸前的玳瑁壳呼吸器上面。那发辫盘在脱脂奶色的废墟上泛着鳞甲样的光。
梅森的病床一头抬起,他躺在被窝里,长期瘫痪的身体越往下面越小,终于没有了。
他那脸前面是一台控制器,像排萧或透明塑料的口琴。他的舌头像管子一样绕着一根管子的端口,用呼吸器输来的气吹了一口,他的床便嗡嗡地响了起来,把他微微地转向了史达琳,也抬高了他的头。
“我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感谢上帝,”韦尔热说,“那是对我灵魂的拯救。你接受了耶酥吗,史达琳小姐?你有信仰吗?”
“我是在浓厚的宗教气氛里成长的,韦尔热先生。宗教给你的一切我都有。”史达琳说,“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打算把这东西别在你的枕头套上。它在那儿不会碍你事的,是吧?”她的声音太活泼,带护士味儿,跟她的身份不大相称。
她的手在他的脑袋边,看见这两种人体表面组织在一起并非没有影响她的工作3韦尔热植在面骨之上供给营养的血管里的血流脉动更影响着她。血管有规律的张弛像是吞食着食物的蠕虫。
谢天谢地,她终于牵着电线回到了自己的桌子、录音机和麦克风旁。
“联邦调查局特工克拉丽丝·史达琳,编号5143690,为梅森·R。韦尔热,社会保险号475989823,在本件所注明的日期里于其住宅宣誓验证,录下以下证词。韦尔热先生深知他已从第36区的联邦检察官和地方当局获得豁免权。附上双方联合签署的、经过宣誓及验证的备忘录。
“现在,韦尔热先生——”
“我想和你谈谈野营的事,”他随着下一次的呼吸插嘴说,“那实质上是我记忆中重现的一次美妙的童年经历。”
“这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谈,韦尔热先生,我认为我们还是——”
“我们可以现在就谈,史达琳小姐。你瞧,它很重要。我就是那样遇见了耶稣的。
在我要跟你谈的事里它是最重要的了。”他停下来等候机器送气。“那次圣诞节野营是我父亲出钱办的,所有的钱全由他出,密执安湖上125个人露营的钱。有些人很不幸,为了一块糖什么事都肯干。我也许占了便宜,也许他们不肯吃巧克力并照我的意思办时,我对他们粗暴过——我什么都不隐瞒,因为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没事了。”
“韦尔热先生,我们来看看材料——”他没有听她的,只在等机器给他送气。
“我已经得到豁免,史达琳小姐,现在没有问题了。我从联邦检察官那里得到了豁免,我在奥因斯磨房从地区检察官那里得到了豁免,哈利路亚!我自由了,史达琳小姐,现在没有问题了。我在他面前没有问题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他就是复活的耶酥;我们在野营地叫他做复主,我们把他变成了当代的耶酥,你知道,复主。我在非洲为他服务,哈利路亚,我在芝加哥为他服务;赞美他的名,我现在还为他服务。他会让我离开病床的;他会打击我的敌人,把他们从我面前赶走。我要听见我敌人的女人哭诉,而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他被唾沫呛住了,停止了说话,额头上的血管搏动着,涨得乌青。
史达琳站起来找护土,但是还没有走到门口,便被他叫住了。
“我没事了,现在行了。”
也许直接提问会比诱导好。“韦尔热先生,在法院指定你去找莱克特博士治疗之前你见过他没有?你在社交场合见过他没有?”
“没有见过。”
“你们俩都是巴尔的摩爱乐乐团的理事。”
“不,我做理事只是因为我捐款,我只在投票时派个律师去。”
“莱克特博士受审时你没有提供证词。”她学会了在给他送气后提问。
“他们说他们有足够的证据定他6次罪、9次罪,可是他却以精神错乱申诉,把他们的指控全部驳倒了。”
“法庭判定他精神错乱,莱克特博士没有申诉。”
“你觉得申诉不申诉很重要吗?”
经过这一问,她才觉察到这人的心灵。他颖悟、深沉,跟他对她所使用的词语不同。

大海膳此刻已经习惯了灯光,从鱼缸岩石缝里游了出来,开始不知疲倦地转起圈子,一条起伏旋转的褐色彩带,不规则地撒上了些浅黄色的斑点。
史达琳一直觉得海鳝在她眼角游动。
“那是宫崎县北乡惠那村的海鳝,”梅森说,“在东京还捕到一条更大的。这条算是第二大的。
“它一般叫做凶残海鳝,你想知道命名的原因吗?”
“不想。”史达琳说,翻了一页笔记本,“那么,是你在按法庭要求进行治疗时请莱克特博士到你家里去的。”
“我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了,我全都告诉你。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是因为捏造的骚扰条款受到指控的,后来得到了宽大处理。法庭要求我做500个小时的社会服务,在狗栏劳动,并到莱克特博士那儿接受心理治疗。我以为如果能把博士也拉下水,他为我治疗时就会放宽一些,即使我有时缺席,或在约见时有点神志恍榴,他也不会妨害我的保释。”
“那时你还住在奥因斯磨房。”
“是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了莱克特博士,关于非洲、伊迪和所有的事。我说我要让他看一个东西。”
“你给他看了……?”
“我那设备,那玩具。就放在那儿的角落里,是一架便携式的断头台,我给伊迪·阿明用的就是这个,可以扔在吉普车后面带走,到任何地方,到最偏僻的乡村去。15分钟就可以架起来。用绞盘绞只要10分钟左右。女人或孩子可能长一点。对这个我已经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了。因为我清白了。”
“莱克特博士到你家里来了。”
“是的,我去开了门。我一身皮革行头①,那东西你知道。我想看看他的反应,他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想看他怕不怕我,可是他似乎不怕。他还会害怕我吗——现在看来很滑稽。我请他上了楼,给他看了我的断头台。我早从收容所领养了几条狗,两条还是朋友。我把狗养在笼子里,只给清洁水喝,不给东西吃。我急于知道最后结果会怎么样。
①皮革行头是淫虐狂的打扮,一般包括皮茄克、皮靴、带链子的臂镯等。
“我让他看了我那绳套结构,你知道,性窒息手淫,有点像自己绞死自己,但不会死,那时候只觉得美妙,明白吗?”
“明白。”
“啊,可是他好像不明白。他问我那东西怎么用,我说,你这个精神病医生多奇怪,连这都没见过,他说——他那微笑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做给我看看’。现在你可到了我手里了!我想。”
“你就做给他看了?”
“我并不觉得丢脸,错误使人成长嘛。我清白了。”
“请说下去吧,韦尔热先生。”
“于是我在我的大镜子前拉下绳套套上,用一只手抓住绳头,以便放松,另一只手搞了起来,同时观察着他的反应。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观察到,而我一般是能看透人的。
他那时坐在屋角的椅子上,交叉了双腿,双手交握抱着膝盖。然后他站了起来,把手伸进裤兜,姿态优雅,好像詹姆斯·梅森伸手取打火机。他说:‘你来一点爆破丸①怎么样?’我想,哇!——他只要现在给了我头一回,以后为了保住执照,就得不断给我。
开处方的城堡攻下了!好了,你读读报告就知道了,那比亚硝酸戊酯厉害多了。”
①亚硝酸戊脂丸,一种毒品,玻璃瓶装,有盖,吸时盖先啪一声炸开。
“那是天使粉、几种脱氧麻黄碱和一些迷幻药合成的。”史达琳说。
“我是说太棒了!他走到我照着的镜子面前,一脚踢破了镜子的下半截,抓起了一块碎片。我想跑,他赶了上来,把玻璃递给了我,眼睛注视着我的眼睛,向我建议说,我大概想把我那脸剥下来吧。他放出了狗,我就拿我的脸喂了狗。他们说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我的脸割完,可是我不记得。莱克特博士用那绳套弄断了我的脖子。他们在动物收容所给狗灌了胃,找回了我的鼻子,但是植鼻手术没有成功。”
史达琳重新整理了文件,所花的时间超过了需要。
“韦尔热先生,你们家悬赏要抓在孟菲斯拘禁时逃掉的莱克特博士?”
“对,出了100万。我们在全世界悬赏。”
“你也提出,赏金不光给使他遭到一般逮捕或定罪的人,也给任何形式的有关情报。
据估计你会把你得到的情报告诉我们,是这样的吗?”
“那不一定,好东西从来就是不便分享的。”
“你怎么知道好还是不好?你自己找到什么线索了?”
“只找到些最终没有用的线索。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们,我们怎么能找得到?我们从克里特岛得到的消息落了空;从乌拉圭得到的消息无法证实。我要你懂得,这不是报仇的问题,史达琳小姐。我已经原谅了莱克特博士,就如我们的救主原谅了罗马士兵。”
“韦尔热先生,你通知我的办公室说你得到了什么东西。”
“在那头那张桌子的抽屉里,去找吧。”
史达琳从她的皮包里取出白色棉手套戴上。抽屉里有一个马尼拉纸大信封,又硬又重。她取了出来,是一张x光片。她对着头顶的灯光看了看,是一只左手的x光片,那手好像受了伤。她数了数手指,四根,加上大拇指。
“看看掌骨,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明白。”
“数数指根关节。”
指根关节有五个。“加上大拇指,这人左手有六个指头,像莱克特博士。”
“像莱克特博士。”
这张x光片的病历号和来源部分给剪掉了。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韦尔热先生?”
“里约热内卢。要找到更多的东西我得花钱,花很多钱。你能不能告诉我它是不是莱克特博士的手?我要花钱就得先知道它是不是他的手。”
“我试试看,韦尔热先生,我们会竭尽全力的。你还保存了寄x光片的信封吗?”
“玛戈把它装在了一个塑料口袋里,她会给你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史达琳小姐,我有点累了,需要人服侍一下。”
“我会从我的办公室给你打电话的。”
史达琳离开屋子不久,梅森·韦尔热就对末端的管子嘟地吹了一下,说:“科德尔?”游戏室里的男护士走进屋子,从一个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标明是巴尔的摩市儿童福利院的文件,读了起来。
“是富兰克林吧,叫富兰克林进来。”梅森说着,关掉了灯。
那小男孩一个人站在起坐区明亮的顶灯之下,斜睨著有人在里面喘气的那团黑暗。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你是富兰克林吗?”
“是富兰克林。”幼儿说。
“你住在哪儿,富兰克林?”
“跟妈妈、雪莉和瘦高个儿住一起。”
“瘦高个儿一直住在你们那儿吗?”
“他有时在有时不在。”
“你说的是他有时在有时不在吗?”
“是的。”
“你妈妈不是你亲妈妈,是吧,富兰克林?”
“是我养母。”
“她不是你第一个养母吧?”
“不是。”
“你喜欢住在家里吗,富兰克林?”他脸上亮了起来。“我们有个猫咪基蒂。妈妈在炉子里烘糕糕。”
“你在那儿多久了,在妈妈家里?”
“我不知道。”
“你在那儿过过生日没有?”
“过过一回。雪莉做了凉果糕。”
“喜欢吃吗?”
“喜欢草莓。”
“你喜欢妈妈和雪莉吗?”
“喜欢,啊,啊,还喜欢猫咪基蒂。”
“你喜欢住在那儿吗?睡觉的时候不害怕吗?”
“晤,晤,我跟雪莉睡一个房,雪莉是大姐姐。”
“富兰克林,你不能再在那儿跟妈妈、雪莉和猫咪住了,你得走了。”
“谁说的?”
“政府说的。妈妈没有工作了,没有资格当养母了。警察在你家里发现了一支大麻香烟。过了这个礼拜你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再也见不到雪莉和猫咪了。”
“不要。”富兰克林说。
“也说不定是她们不要你了,富兰克林。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没有?身上有没有溃疡,或是恶心的东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太黑,她们不会爱你呢?”
富兰克林捞起衬衫看看自己褐色的小肚肚,摇摇头,哭了。
“你知道猫咪以后会怎么样吗?猫咪叫什么名字?”
“叫基蒂猫眯,那是她的名字。”
“你知道基蒂猫眯以后会怎样吗?警察要把基蒂猫味带到政府兽栏,一个医生要来给它打针。你在托儿所打过针吗?护士给你打过针吗?用亮晶晶的针?他们会给基蒂猫咪打针的。猫咪看见针的时候会很害怕的。他们给她扎进去,基迪猫咪会痛的,然后就死了。”
富兰克林抓住衬衫下摆拉到脸旁边,把大拇指放进嘴里,自从妈妈叫他别那么做以后他已经一年没那么做过了。
“过来,”黑暗里那声音说,“我来告诉你怎么就可以不让基迪猫咪挨针。你愿意让基迪猫咪挨针吗,宫兰克林?不愿意?那你过来,富兰克林。”
富兰克林眼泪哗哗地流着,吸着拇指,慢慢走进黑暗里。他走到床前6英尺以内时,梅森对他的口琴吹了一口气,灯亮了。
由于天生的勇气,或是帮助基迪猫眯的愿望,或是恐怖地知道已经无路可走,富兰克林并没有退缩,也没有跑掉,他只是望着梅森的脸,站在那儿没动。
这个令人失望的结果可能使梅森皱起了眉头——如果他有眉头的话。
“你要是自己给基迪猫眯一点耗子药吃,它就不会挨针了。”梅森说。他发不出唇音m和爆破音p,但是富兰克林仍然听懂了。
富兰克林把大拇指从嘴里取出来。
“你是个老坏蛋,不要脸,”富兰克林说,“丑八怪。”他转身走出房间,穿过到处是管子的房间,回到游戏室去了。
梅森在监视器上望着他。
护士装做是在读《时尚》,却看着孩子,密切观察着他。
富兰克林再也不想玩玩具了。他走过去,到长颈鹿身边,坐在它脚下。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是没有再吮手指头。
科德尔仔细观察着他,等着他流眼泪。一见那孩子肩膀抽动他便走了过去,用消毒纱布轻轻揩下眼泪,再把那带泪的纱布放进梅森的马提尼酒①。那酒放在游戏室的冰箱里冻着,跟橙汁和可乐在一起。
①一种由杜松子酒、苦艾酒等混合而成的鸡尾酒。
第十章
寻找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医疗资料并不那么容易。莱克特博士完全瞧不起医疗机构,对大部分医生也不放在眼里,因此,他从来没有私人医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莱克特博士被灾难性地转移到孟菲斯之前所住的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现在已经关门,被弃置着,只等着被推倒。
田纳西州警察局是莱克特博士逃走前最后的监禁机构,但是他们说从来没有接手过他的医疗记录。把他从巴尔的摩带到孟菲斯的已经过世的官员们只为囚犯签过字,没有为医疗记录签过字。
史达琳在电话上和计算机前花了一整天,搜查着匡蒂科和胡佛大厦的资料储藏室,又在巴尔的摩警局巨大的、尘封的、霉臭的证物室里爬来爬去,爬了整整一个上午,还在菲茨休法律纪念图书馆里跟没有编目的汉尼拔·莱克特收藏品打了一个下午的交道,却气得发疯。在那儿,几个管理员忙着找钥匙时时间停滞不前了。
到未了她只得到了一张纸——一份草率的体检记录。那是莱克特博士第一次被马里兰州警察局逮捕时做的,没有附病史。
伊内尔·科旦在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关门后还不算惨,后来她在马里兰州医疗局找了份更好的工作。科里不愿意在办公室接待史达琳来访,两人约定到底楼的咖啡厅见面。
史达琳一向的做法是,约会早到,先从远处研究一下约会地点。科里到达时准确到分。她大约35岁,苍白,肥胖,没有化妆,没有戴首饰。她的头发几乎长到腰部,就像她在中学时那样。她穿白色便鞋和连裤袜。
史达琳在调味品摊拿了几包糖,看着科里在约定的桌旁坐下了。
你可能为一个错误想法所困扰:所有的新教徒都是一个模式。不,正如一个加勒比海的人常常能够区分另外一个人的岛别一样,被路德教徒带大的史达琳看了那女人一眼就对自己说:基督会,也许对外是个耶辣教会的教徒。
史达琳取下自己的饰品,一支朴素的手镯和没有受伤的耳朵上的一个金耳钉,放进了手袋。她的表是塑料的,没有问题。在外表上她无需费多少事。
“你是伊内尔·科里吗?喝点咖啡吧?”史达琳拿来了两杯。
“我这名字读爱内尔。我不喝咖啡。”
“那我就两杯都喝。要点别的吗?我是克拉丽丝·史达琳。”
“我什么都不想吃。你要给我看什么鉴定图片?”
“当然,”史达琳说,“科里小姐——我叫你爱内尔怎么样?”对方耸了耸肩膀。
“我想请你在一件与你个人确实完全无关的事情上帮帮忙。我只想请你指引我在州立巴尔的摩医院查一些记录。”
爱内尔·科里在表达正义或愤怒时准确得带了点夸张。
“这事我们在关闭医院时跟州委员会处理过了,小姐叫——”
“史达琳。”
“史达琳小姐。你会发现每一个病人出院都有一份档案。你会发现每一份档案都经过上级签字,而死去的人的档案卫生部不要,死亡统计局也不要。据我所知,死亡档案,就是说死去的人的档案,在我离开之后也还存放在州立巴尔的摩医院,而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离开那里的。逃亡档案在警局和保安部门。”
“逃亡档案?”
“我是说逃亡的病人的档案。信得过的人有时也取走他们的档案。”
“汉尼拔·莱克特会被看做是逃亡的吗?你认为他的记录会不会给执法机构拿走?”
“他不属于逃亡。他从来就不算是从我们这儿逃亡的,他逃走时不在我们监禁之下。
有一回我的妹妹带了男孩子们来看我,我曾经带她到地下室去看过莱克特博士。我一想起他来就觉得恶心、冰凉。他煽动一个病人向我们扔——”她放低了嗓门说——“脏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听说过。”史达琳说,“那人会不会碰巧是密格斯先生?他的手臂很灵巧的。”
“我再也不愿想起那事。我记得你。你来到医院跟弗雷德——奇尔顿医生——接洽好之后就到监禁莱克特的地下室去了,是吧?”
“是的。”
弗雷德里克·奇尔顿大夫是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的院长,在莱克特脱逃之后去度假,以后便失踪了。
“你知道弗雷德失踪了。”
“知道,我听说过。”
科里小姐立即流出了亮晶晶的泪水。“他是我的未婚夫。”她说,“他失踪了,医院又关了门,这简直就像是房子塌了,压到我的身上。我要是没有教会,怕是会过不下去了。”
“对不起。”史达琳说,“你现在的工作挺好的嘛。”
“可是我没有了弗雷德。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们彼此相爱,那爱并不是每天都能够找到的。他在读中学时就曾被选为坎顿市的年度优秀生。”
“是啊,没错。让我问你个问题,爱内尔,他的记录是存放在办公室里还是存放在你工作的接待室里?你的办公桌——”
“记录都在他办公室墙上的文件柜里。后来文件太多,我们便把大文件柜放到了接待室里,当然,总是锁好的。我们迁走之后他们暂时把美沙酮戒毒诊所迁了过来,许多东西都是搬来搬去的。”
“你见过并处理过莱克特博士的档案吗?”
“当然见过。”
“你记得里面有x光片吗?X光片是跟医疗报告一起存放还是单独存放的?”
“一起存放,跟报告一起。片子要大些,所以有些累赘。我们有x光机,但是没有专职放射科专家单独保存资料。说真话,我不记得片子跟他的档案是否放在一起。有一张心电图纸带,弗雷德常给别人看的,那是莱克特博士——我真不愿意叫他什么博士——在他揪住那可怜的护士①时,全身都连着电线。·他袭击那护士时甚至连脉搏跳动的速度也没有增加,那真是离奇。全部护理人员都扑到他身上,才把他从护士身上拽开。
他的肩关节被拽脱了臼,他们只好又给他拍了片子。要照我说,他们就该再拽掉他一些东西,不光让他脱臼。”
①莱克特博士把在他病床边安排他做心电图检查的护士的舌头咬下,吃掉了。见《沉默的羔羊》。
“要是你想起什么事,想起了那档案在什么地方,你能给我打个电话吗?”
“我们要进行一次全球性搜索了,对不对?”科里小姐说,品尝着那个词,“可我觉得不会有收获的。许多东西都被扔掉了,不是我们扔的,是美沙酮戒毒诊所的人扔的。”
盛咖啡的大口杯边沿太厚,咖啡顺着杯口往下滴。史达琳看着爱内尔·科里沉重地走开,好像那是极痛苦的选择。然后她在自己下巴下塞了块餐巾,喝了半杯咖啡。
史达琳镇定了下来。她明白自己是厌倦了某种东西。也许是俗气,不,比那更糟,是没有格调,是对悦目的东西的一种冷淡。也许她是渴望见到一点风格,哪怕是黄色影片的影后的风格也比没有风格强。不管你愿不愿听,那都是一种宣言。
史达琳检查了一下自己是否有盛气凌人的毛病,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然后她想到了格调,想到了伊芜尔达·德拉姆戈,那女人格调倒蛮高。这样一想,史达琳特别想再摆脱自己。
 第十一章
这样,史达琳又回到了她职业开始的地方:已撤消的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那座褐色州日建筑,痛苦的屋宇,那座用链子锁上、堵住了门窗、满墙乱涂乱画、只等推倒的大厦。
那医院在它的院长弗雷德里克·奇尔顿去度假继而失踪之前就已是每况愈下。随之而暴露的浪费和管理不善,加上大楼本身的破败使立法系统不再给它拨经费。有些病人被转到了其他的州立机构,有些死掉了,有些则因为一项设计粗疏的门诊计划而沦落到巴尔的摩街头,成了可厌的流浪汉,冻死的不只一个。
在这座旧建筑前等候时,史达琳才意识到,她之所以走尽了别的路才到这儿来,只是因为她不愿再进这座楼。
守楼人迟到了45分钟,是个矮壮老头,穿一双啪啦响的后跟垫高鞋,理一个东欧发式,可能是家里人剪的。他咻咻地喘着气,领她往离街沿只几步的一道侧门走去。门上的锁已被拣破烂的人砸坏,现在用链子加两把挂锁锁住,锁链上结满了蜘蛛网。守楼人找钥匙时,台阶缝里的青草搔着史达琳的脚踝。时近黄昏,天色阴暗,光线模糊,已形不成阴影。
“我对这幢楼也不大熟,只检查过火警系统。”那人说。
“你知道哪儿存放有档案吗?有文件柜吗?有记录吗?”
那人耸耸肩。“医院关门之后这儿又做过几个月美沙酮戒毒诊所,所有东西都转到地下室去了,几张床和一些床单,还有些什么我不知道。地下室长霉了,很多,对我的哮喘病不利。床上的软垫也都长了霉。我在那儿憋不过气来。叫我爬楼梯就是往我脖子上套绞索。我领你去,但是——”
史达琳很想有人陪着,哪怕就是管理员也好,但是他会影响她的速度。“用不着。
你的办公室在哪里?”
“在街区那头,是以前的驾照局。”
“如果我过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回来——”
那人看看表。“我过半小时就要走。”
半小时就该死的够了。“我要你做的事是在办公室等钥匙,先生。我要是过一小时还没有回来,你就按卡片上的这个号码打电话,把我的行踪告诉他们。但要是我出来时你不在——要是你关门回家去了,我明天早上就亲自到你的主管部门去投诉你。而且——你还得受到税务部门的稽核和移民局的审查,会影响你的……入籍问题,懂吗?你要给我个回答,我会感谢你的,先生。”
“我当然等你,这些话就不用说了。”
“非常感谢,先生。”史达琳说。
守楼人把大手放到栏杆上支撑着跨上人行道,史达琳听着他蹒跚的步子渐渐消失。
她推开门,上了一道安全梯的梯口平台。楼梯井有带铁栅的高窗户,灰色的光从那里透了进来。她考虑着是否关上身后的门,最后决定从里面把链子挽成疙瘩,万一丢了钥匙也还能打开。
史达琳以前几次来精神病院与莱克特博士面谈都是从大门进的,现在她踌躇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弄清方向。
她爬上了安全梯;来到主要楼层,毛玻璃进一步遮住了渐暗的光线,使屋子处于半明半暗中。史达琳打开带来的大电筒,照到了一个开关,开了头顶的灯。三盏灯在破烂的设备里还能发亮。接待员桌上是裸露的电话线头。
有公物破坏者来过这里,一罐罐油漆泼了满墙。
通向院长室的门开着,史达琳在门口站住了。她在联邦调查局的第一次任务就是从这里开始执行的。那时她还是个学员,对什么都相信,以为无论你属于什么种族、什么肤色、祖先是哪国人、是否乖娃娃,只要你能办事,有毅力,你就可以得到承认。现在,在这一切之中她只剩下了一条信念,相信自己的韧劲。
在这儿,奇尔顿院长曾伸出胖乎乎的手,向她走来。奇尔顿院长在这儿拿秘密做交易,偷听谈话,因为相信自己跟汉尼拔·莱克特博士一样精明,做出了一个最终让莱克特博士脱逃,而且带来许多流血的决定。
奇尔顿的桌子还在办公室里,椅子却没有了——体积小,容易偷。抽屉空了,只有一个压瘪的塞尔脱兹矿泉水罐子。办公室还剩下两个文件柜,用的是普通锁,前技术特工史达琳用了不到一分钟就打开了。一个成了粉末的三明治装在纸袋里,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些美沙酮戒毒诊所的办公用表格,还有点呼吸清新剂、一管生发油、一把梳子和几个保险套。
史达琳想起了疯人院那地牢般的地下室,那是莱克特博士住了8年的地方。她不想下去。她可以使用手机要求派一个城市警察小组来跟她去,也可以要求巴尔的摩办事处再派一个联邦调查局的人来。但这时已是阴沉的黄昏,即使是现在,她也难以避免华盛顿的交通高峰。她要是再耽误下去,就更麻烦了。
她不顾灰尘,靠在奇尔顿的办公桌上,迟疑不决。她真觉得底层有档案吗?或者不过是被吸引着往她第一次见到莱克特博士的地方去?
如果史达琳的执法职业教给了她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她不是一个追求刺激的人,要是能够不再担惊受怕,她是会高兴的。但是,地下室还是可能有档案的,她5分钟就可以见个分晓。
她还记得多年前她下楼去时那高度警戒的铁门在她身后砰砰关上的声音。这回为了防备有人在背后关上门,她给巴尔的摩办事处去了电话,告诉他们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并做了安排,说她一小时以后再打电话回去,告诉他们她出来了。
内部楼梯的灯还能开亮,那是奇尔顿多年前送她前往地下室时走过的地方。奇尔顿在这儿解释了对莱克特博士所采取的安全防范措施。他到这儿就止了步——就在这盏灯下,向她展示了他皮夹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护士在给莱克特博士做体检时被他吃掉了舌头,既然莱克特博士在被制伏时脱臼了,就一定会有一张x光片。
楼梯上有一股风吹到她脖子上,仿佛什么地方开了扇窗户。
楼梯平台上有麦当劳的餐盒、乱扔的纸巾、一个盛过豆子的脏杯子。垃圾桶食品。
角落里还有绳子似的大便和手纸。来到通向大铁门的底楼平台时,光线没有了,那里通向暴力罪犯牢房。现在那门大开着,反钩在墙上。史达琳的手电筒用了五节电池,射出的光范围广而亮。
她用手电照着走廊,这是过去安全防范措施最严密的地方。走廊尽头有个巨大的东西。牢房门一间间大开着,看上去有些怪诞。地板上满是面包纸和杯子。过去的医院护理员的桌子上有一个汽水罐,当吸毒的管子用过,熏得黑黑的。
史达琳拉了拉护理站后面的灯开关,不亮。她拿出手机,手机的红光在黑暗里虽然很亮,在地下却没有用,可她还是对着手机高叫:“巴瑞,把车退到侧门入口去,拿一个水银灯来,还耍弄几辆手推车来把大东西拉上去……好了,马上下来。”
然后史达琳对着黑暗里叫了起来:“里面的人注意,我是联邦警官。你如果非法在这里居住,可以自由离开,我对你没有兴趣,不会逮捕你。我的任务完成之后你如果还想回来,我也没有兴趣。你现在可以出来了。你要是想干扰我,我就送给你屁股一粒花生米,叫你吃不消。谢谢。”
她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在那走廊里许多人曾经狂吼乱叫,叫哑了嗓子,掉光了牙之后还啃栏杆。
史达琳想起采访莱克特博士时的那个魁梧的护理员巴尼,巴尼在场能令她安心。她想起了莱克特博士和巴尼之间那奇怪的礼貌。现在巴尼不在这儿了。有什么学校里学过的东西碰撞着她的记忆,作为一种训练,她让自己回忆起了那些话:
脚步声声在记忆里回荡
回荡过不曾走过的长廊
走进道没有打开的大门
通向那玫瑰盛开的园林①。
①这几句诗出自T.S。艾略特的长诗《四个四重奏)里的第一部分《烧毁的诺尔顿》。
玫瑰盛开的园林,没有错。这儿肯定不是该死的玫瑰花盛开的园林。
新近被社论激励得仇恨枪支、仇恨自己的史达琳这时才发现,在紧张不安时摸着枪其实并不可恨。她把那。45手枪靠近自己的腿,随着手电光向走廊走去。要同时照顾到两面,又绝对不让身后有人是很困难的。什么地方有滴答的水声。
散了架的床堆在牢房里。别的牢房里则堆满了垫子。一道水洼在走廊正中。对自己的鞋永远小心的史达琳在那狭窄的水洼边跨来跨去地前进。她回忆起了巴尼多年前的劝告:下去时保持在正中行走。那时所有的牢房都住着人。
找档案柜,对。保持在走廊正中行走。手电光是暗淡的橄榄色。
这儿是茅提波尔·密格斯住过的牢房,是她最讨厌走过的地方。向她悄悄说些肮脏的话、向她扔精液的密格斯,莱克特博士教他吞掉舌头、杀死了他的密格斯。密格斯死后那牢房就由萨米住着。萨米,莱克特鼓励过他写诗,效果惊人。即使现在她还能听见萨米嚎叫他的诗:
我想跟耶酥同行
我想要追随基督
只要我行为端正
便能跟耶稣同路。
她还把他的蜡笔手稿保存在某个地方。
现在牢房里堆着床垫和一包包捆好的床单。
终于来到莱克特的囚室了。
那结实的桌子仍在屋子正中,用螺栓固定在地板上。他书架上的板子不见了,托架还从墙上伸出来。
史达琳应该转向柜子,但是她却盯着囚室没有动。她平生最惊人的遭遇就是在这里经历的。在这儿她遭到过意外、惊讶和震动。[下载TXT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XiAzAiTxT.CoM]
在这儿她听见了关于自己的事,真实得可怕,使她的心像巨大深沉的洪钟一样震响。
她想要进去,想要进去,像听见火车走近时铁轨的光诱惑我们从阳台往下跳一样,想要进去。
史达琳用手电四面照了照,看了看那排档案柜的背后,又照了照附近的囚室。
好奇心使她跨过了门槛。她站在汉尼拔·莱克特博士曾经住过8年的地方的正中,占领了他的天地。她曾经见他站在那儿,她以为自己会激动,可是没有。她把手枪和手电放在他的桌子上——伯手电会滚动,放得很小心。她把双手平放在他的桌上,手下只感到些面包屑。
最重要的是,那感受令人失望。囚室没有了原来住的人,显得空荡荡的,像蛇蜕下的皮。此刻史达琳认为自己明白了一点道理:死亡与危险不一定与陷阱同在,它们可能存在于你所爱的人的甜蜜呼吸里,或是,存在于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的鱼市上,扩音器播放着《拉马卡雷纳》。
干活儿吧。档案柜一排共长约8英尺,有4个高到下巴的柜子。每个柜子有5个抽屉,原是在顶部那个抽屉上用十字槽锁锁上的,此刻却全开着。所有的柜子都塞满了档案,档案都有档案夹,有的档案夹还很厚。时间太久,旧的大理石花纹纸档案夹软软的,而新的档案装在马尼拉纸的档案夹里。死去的病人的病历最早的早到医院创建的1932年。
档案大体按照字母顺序排列。有一些档案平堆在长抽屉里档案夹后面。史达琳匆匆往下查。她把沉重的电筒放在肩膀上,空出的手指翻阅着档案。她真希望带来的是一支小电筒,可以咬在牙齿问。在她对档案看出了点眉目之后就可以一柜柜地跳过了。她跳过了J,跳过了档案不多的K,来到了L。哇!莱克特,汉尼拔。
史达琳抽出了长长的马尼拉纸档案夹,立即摸摸它是否有x光底片的硬挺。她把档案夹放在别的档案上打了开来,发现的却是I.J。密格斯的病历。倒霉!密格斯死了还跟她捣蛋!她把那档案放到档案柜顶上,匆匆往字母M查去。密格斯自己的马尼拉纸档案夹在那儿,按字母顺序放在那儿,里面却是空的。是归档错误吗?是有人偶然把密格斯的档案放进了汉尼拔·莱克特的档案夹里了吗?她查完了所有的M,想找到一份没有夹子的档案。她又回到了J。她意识到自己越来越烦躁。那地方的气味越来越叫她受不了了。管房子的人说得对,这地方很难呼吸。她才查到J的一半,便意识到那味儿……迅速地强烈了起来。
她身后有轻微的水的泼溅声,她转过身子,举起电筒准备打出去,另一只手急忙伸进外衣抓住了枪把。一个高个儿的男人站在她的手电光里,满身肮脏褴褛,一条肿得太大的腿踩在水里,一只手伸在旁边,另外一只手里拿了一个破盘子,一条腿和两只脚用床单布条缠着。
“你好。”他说,鹅口疮使他的舌头不灵便。史达琳在5英尺外也能闻到他呼吸的臭气。她外衣下的手从手枪转向了梅司催泪弹。
“你好。”史达琳说,“请你站在那边靠着栏杆,好吗?”
那人没有动。“你是耶稣吗?”他问。
“不是,”史达琳说,“我不是耶稣。”那声音!史达琳记起了那声音。
“你是耶稣吗?”他脸上的肌肉在动。
是他的声音!嗨,多么奇妙。“你好,萨米,”她说,“你好吗?我刚才还想着你呢。”
萨米是怎么回事来着?资料迅速出现,有些凌乱。礼拜堂会众在唱着“把你最好的东西献给主”时他就把他妈妈的脑袋改进了募捐的金子。他说那就是他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地方的浸会。他愤怒,莱克特医生解释说,因为耶辣来碍太迟。
“你是耶稣吗?”他说,这回带着悲伤。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烟蒂,挺不错的,有两英寸多长,放在破盘子里,送出来作为奉献。
“萨米,对不起,我不是,我——”萨米的脸突然灰了下来,因为她不是耶稣而大发雷霆了。他的声音在潮湿的走廊里轰轰地响:
我要跟耶酥同行
我想要跟随基督
他举起破盘子,盘子锋利的边像锄头。他向史达琳前进了一步,现在两只脚都踩到了水里。他的脸歪扭了;空着的手抓挠着两人之间的空气。
她感到档案柜顶到了自己的背。
“只要我行为端正……便可与耶酥同路。”史达琳背诵道,声音响亮清楚,好像在从遥远的地方向他呐喊。
“喂,呃。”萨米平静地说,停住了脚步。
史达琳在皮包里摸了摸,拿出一块糖。“萨米,我有块糖,你喜欢吃糖吗?”
他没有说话。
她把糖放在一个马尼拉档案夹上端给他,就像他端出捐献盘一样。
他还没有撕掉包装纸就咬了一口,吃掉了一半。
“萨米,这儿有别的人下来过吗?”
他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只把剩下的糖块放在盘子上回到他原来的牢房的一堆垫子后面去了。
“这是什么玩意?”一个女人的声音,“谢谢你,萨米。”
“你是谁?”史达琳叫道。
“干你屁事。”
“你跟萨米一起住在这儿吗?”
“当然不是。我是来这儿约会的。你觉得你可以不干扰我们吗?”
“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在这儿有多久了?”
“两个礼拜。”
“这儿有别人来过吗?”
“几个混混,叫萨米给赶走了。”
“萨米保护你吗?”
“来惹我一下你就会知道。我的脚能够走路,能够弄到吃的。他有个安全的地点可以吃东西。许多人都做这种交易。”
“你们俩有谁被安排进救济计划里了吗?你们想被列进救济计划里吗?我可以在这方面帮你们的忙。”
“他在计划里,到外面的世界去干了些鸟事,然后又回到了老地方。你在找什么呀?你要什么?”
“找档案。”
“要是没有,就是有人偷掉了嘛,连这都不懂,可真是笨极了。”
“萨米?”史达琳说,“萨米?”
萨米没有回答。“他睡着了。”他的朋友说。
“我要是留一点钱在这儿,你会去买点食物吗?”史达琳说。
“不,我要拿钱买酒。食物能够捡到,酒却捡不到。出去时别让门上的把手夹了屁股。”
“我把钱放在桌子上。”史达琳说。她有个冲动,想跑掉。她想起了离开莱克特博士的时候,想起了竭力控制着自己向巴尼走去的时候。那时巴尼那秩序井然的岗位是个平静的安全岛。
史达琳在楼梯井透下的光中从皮夹里掏出一张20美元的钞票,放在巴尼那伤痕累累、没人要的桌上,用一个空酒瓶压住。她打开了一个塑料购物袋,把莱克特档案的夹子装了进去,夹子里是密格斯的记录和密格斯的空夹子。
“再见,萨米,再见。”她向那个在世界上转悠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狱里的人叫道。她想告诉他,她希望耶稣很快降临,但是说这话显得太愚蠢。
史达琳上了楼,回到阳光里,继续她在这个世界的转悠。
 第十二章
通向地狱的路上如果有收容所的话,那收容所一定像马里兰州慈善医院的救护车进口。警笛收尾时的呜咽声、濒死者的嚎叫声、滴注器的滴答声、哭声和尖叫声,都笼罩在从下水道孔冒出的一股股蒸汽里,蒸汽被巨大的霓虹急救标志映成了红色,宛如摩西的火柱①,升到天上,化作了云彩。
①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13章,摩西率领以色列人从红海旷野的路离开埃及。“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
巴尼从雾气里走了出来,把他强有力的肩膀绵拢进茄克衫,踩着破碎的路面大踏步在东方的黎明里走去,剃成平头的脑袋往前伸着。
他已经晚下班25分钟了——因为警局送来了一个神志恍榴的皮条客。那人喜欢打女人,因而挨了枪,护士长便把巴尼留下了——遇见暴力伤害他们总留下巴尼。克拉丽丝·史达琳从她茄克衫的风帽里偷窥着巴尼。她让他在街对面走了半个街区远才把自己的大提包甩到肩上,跟随着他。看见他步行经过了停车场和公共汽车站,她才放了心,步行比较容易跟踪。她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必须在跟他见面前先查明他的住处。
邻近医院后面的街道是蓝领和几个民族混居区,安安静静。在这儿,你的车晚上只须加一把查普曼锁,不必取走电池,孩子们也尽可以在户外玩。
过了三个街区,巴尼等一辆货车穿过斑马线后便向北折进了一条街道。这儿的房屋虽然矮小,有的房屋却有大理石台阶,门前还有漂亮的花圃。有些空店铺正面的窗户还用肥皂擦洗得一尘不染。商店逐渐开了门,已经有人进出。史达琳的视线叫路两旁停着过夜的车子挡住了半分钟,但是仍在往巴尼方向走去,没意识到巴尼早已停了步。她看见巴尼时已到了他的街对面。也许他已经看见了她,她没有把握。
巴尼双手抄在茄克衫口袋里站着,头向前伸着,眼睛盯在路面正中一个动着的东西上——路上躺着一只死鸽子,汽车驰过,带起的风一吹,翅膀扇动着。死鸟的伴侣在尸体旁跳来跳去,不时斜着眼看它一下,小脑袋随着粉红的脚的每一次跳跃而抖动。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发出轻柔的咕咕声。几辆小车和一辆货车驰过,那未亡者总是到最后一刻才略微飞开一点。
巴尼也许抬头看了看她,史达琳没有把握。她必须继续往前走,否则就会被发觉。
她回头一看,巴尼已经蹲在路当中,对车辆举起了一只手。
她转过街角,不让巴尼看见,脱掉了带风帽的茄克衫,从大提包里取出一件毛线衣、一顶棒球帽和一个运动提包。她迅速换上衣服,把茄克衫和大提包塞进运动提包,再把头发塞进帽子,然后跟回家的清洁女工一起转过街角,回到巴尼那条街。
巴尼把死鸽子捧在手里,鸽子的伴侣簌簌地飞到头顶的电线上望着他。巴尼在一个绿色的草地上放下死鸽子,理好了它的羽毛,然后转过大脸对着电线上的鸟说了几句。
他继续往前走时,那一对中的未亡者飞到了草地上,围着尸体继续飞旋着,在草地上跳着。巴尼没有再回头看它,踏上了100码外一处公寓的台阶。他伸手取钥匙时,史达琳全速跑过了半个街区,赶在他开门前来到他面前。
“巴尼,嗨!”
巴尼在台阶上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低头望着她。史达琳忘记了巴尼双眼分得很开,不大自然。她看见了他眼里的聪明,感觉到某种联系的火花。
她脱掉帽子,让头发披了下来。“我是克拉丽丝·史达琳。还记得我吗?我是——”
“是联调局那个特工?”巴尼没有表情地说。
史达琳双手合掌,点了点头。“是的,我就是联调局那个特工。巴尼,我需要跟你谈谈。非正式的。想问你几件事。”
巴尼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他站到史达琳面前时,她仍然得抬头看他。她不像男人那么害怕他那魁梧的个子。
“你是否应该记录下来,史达琳警官,你还没向我宣读我的权利呢。”他声音很高,而且粗鲁,像约翰尼·韦斯摩勒①演的泰山。
①20世纪20年代杰出的美国自由泳运动员;后成为电影演员,在几部泰山影片中扮主角。
“当然,我并没有向你宣读米兰达卡②。”
②在美国警察逮捕人时必备的卡片,卡片上有要向嫌疑人宣读的关于宪法规定的权利,特别是保持沉默和聘请律师辩护的权利的文字。
“对着你的提包说一句怎么样?”
史达琳打开她的提包,对它大声说话,仿佛里面有一个友善而爱恶作剧的侏儒。
“我没有给巴尼宣读米兰达卡。他不知道他的权利。”
“街道那头的咖啡挺不错。”巴尼说。“你那提包里还有多少秘密?”两人走着时他问。
“三个。”她说。
挂有残疾人牌子的车走过时,史达琳意识到车上的人都望着她,但是受苦的人往往粗野,仿佛他们有一切权利如此。在下一个街口,另一辆车上的人也在看她,但是因为有巴尼在旁边,没有说话。从窗口伸出的任何东西都会立即引起史达琳的警惕——她提防着克里普帮的报复。但对这种不出声的媚眼她却只好承受。
她和巴尼进入咖啡馆时,残疾人的车退进了一条小巷,掉过头向来时的方向去了。
他俩得等小隔间空出来,便站在买火腿鸡蛋的拥挤地方,而服务员则用印地语对厨子叫喊着。厨子带着抱歉的脸色用长柄钳子摆弄着肉。
“咱们吃点东西吧,吃山姆大叔①的。”两人坐下之后史达琳说,“情况怎么样,巴尼?”
①指吃公款。山姆大叔是美国的译名。
“工作不错。”
“什么工作?”
“警卫,特许助理护士。”
“我估计你现在该是个注册护士了,也许在医药学校读书。”
巴尼耸耸肩,抬头看着史达琳,伸手去取奶酪瓶。“因为打死了伊英尔达,他们给你罪受了?”
“还得看看。你认识她吗?”
“我见过她一面,是他们把她丈夫第戎抬来的时候。那时第戎已经死了,还不等他们把他塞进担架。弄了他们满身血。送到我们那儿时,屎尿都流了。滴注液滴不进,往外流。她抓住第戎不放,还打护士。我只好……你知道……漂亮女人,身体也棒。他们没有让她来,在她丈夫——”
“是啊,她在现场很惹眼。”
“我也这么想。”
“巴尼,在你把莱克特博士交给田纳西州的人时——”
“他们对他不客气。”
“在你——”
“现在他们全死了。”
“是的,他的几位看守都只勉强活了3天就死掉了。可你看守了莱克特博士8年。”
“6年——他到牢里时我还没有去。”
“你是怎么做的,巴尼?你如果不介意我提问的话,你是怎么跟他长期处下来的?光靠客气伯是不行吧?”
巴尼望着勺子上自己的影子先是凸出来,然后又凹进去,想了想说:“莱克特博士的礼貌无懈可击,不是生硬的礼貌,而是亲切高雅的礼貌。我那时在读几门函授课程,他就给我讲他的看法。这并不意味着他有机会会不想杀我——人的一种品质未必能抹掉他的另一种品质。它们可以共存,可以既是善良又是可怕。苏格拉底对此的阐述要好得多。在最严峻的对垒中你永远不能忘记这点。只要你记住这话,你就不会出事。莱克特博士可能懊悔向我介绍苏格拉底。”对于以前缺少学校教育的巴尼来说,苏格拉底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具有邂逅的性质。
“安全措施跟谈话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说,“安全措施从来不是个人的事,即使我不得不冻结他的信件,把他禁锢起来。”
“你跟莱克特博士谈话很多吗?”
“他有时一连几个月一言不发,有时就只跟我谈话,在深夜,疯子的叫喊静下来之后。事实上,我那时在读函授,模模糊糊知道些苏埃托尼乌斯①、吉本②什么的,而他实际上却向我展示了整个世界。”巴尼端起杯子。横过他的手背有新的挫伤,涂了橘红色的甜菜碱。
①苏埃托尼乌斯(69—140),古罗马传记家和历史学家。
②吉本(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主要著作为《罗马帝国衰亡史)。
“你想过他逃掉之后会来对付你吗?”
巴尼摇摇他的大脑袋。“有一回他告诉我,只要办得到他要把那些粗暴的人吃掉。
他称他们为‘暴庚的歹徒’。”巴尼哈哈大笑,罕见的笑。他的牙小小的,像婴儿,高兴起来带点狂气,快活得像婴儿对着喜欢他的叔叔的脸吹婴儿食品。
史达琳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他在地下室跟疯子待的时间太长的缘故。
“你怎么感觉,他逃走之后你感到……毛骨悚然没有?你觉得他会来找你吗?”
“没有。”
“为什么?”
“他说过他不会的。”
说也奇怪,这个回答似乎能够叫他们俩都满意。
蛋来了。巴尼和史达琳都饿了,不住嘴地吃了几分钟。然后……
“巴尼,莱克特博士被转移到孟菲斯之后,我请你把他在牢房里的画给我,你把画都带给了我。其他的东西呢——书呢?文件呢?医院里甚至连他的病历都没有。”
“出了那么大的事,”巴尼停了停,在手掌上磕着盐瓶,“医院闹了个天翻地覆,你知道。我给解雇了,好多人都给解雇了。东西都散失了,说不清到——”
“对不起,”她说,“你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见,这儿太闹。我昨天晚上发现n两年前在纽约的一次私人拍卖会上出现了莱克特博士加了注而且签了名的那本大仲马的《烹饪词典》。一个私人收藏家以16000美元买下了。卖出者的产权证明署名卡里·弗劳克斯。你认识卡里·弗劳克斯吗,巴尼?我希望你认识,因为你给你目前工作的医院的申请书上的笔迹就是他的,但签的名字却是‘巴尼’。你纳税回单上的签字也是他的笔迹。对不起,我没有听见你刚才说的话。你愿意再说一遍吗?你从那本书得到了什么,巴尼?”
“1万美元左右。”巴尼直盯着她说。
史达琳点点头。“收条上是10500美元。莱克特博士逃走之后《闲话报》采访过你,你得到多少钱?”
“15000。”
“真不错。这对你很好。你对那些人说的那些废话是编造的吗?”
“我相信莱克特博士是不会在意的。我要是不浪费点他们的时间他反倒会失望的。”
“他袭击护士时你还没有到州立巴尔的摩医院吗?”
“没有。”
“他的肩头被拉脱了臼。”
“我听说是这样。”
“拍了x光片吗?”
“很可能拍过。”
“我要这张x光片。”
“晤——”
“我发现莱克特的手稿分成两类。一类是在入狱以前写的,用的是墨水;一类是在疯人院写的,用的是碳笔或毡头笔。碳笔写的要值钱得多。不过,我估计你知道这些。
我认为那些东西全在你手上,巴尼,你是打算做笔迹生意,把它们在许多年里分散卖出。”
巴尼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我觉得你在等待他成为热门话题。你想得到什么,巴尼?”
“我想在死去之前看到世界上所有的弗美尔①的作品。”
①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
“是否需要我问问你,你对弗美尔的兴趣是谁引起的?”
“我跟他在半夜谈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你们谈过他如果自由的话想做什么吗?”
“没有。莱克特博士对假设不感兴趣,不相信三段论、综合法,也不相信任何绝对的东西。”
“他相信什么?”
“他相信混沌,而且认为根本用不着相信,混沌是自明的。”
史达琳想暂时迁就巴尼一下。
“你说这话好像你自己就相信似的,”她说,“但是你在州立巴尔的摩医院的整个工作就是维持秩序。你是医院的护士长,你跟我都是维持秩序的。莱克特博士归你管时就没有逃掉。”
“这个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
“因为你对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即使在一定的意义上你跟他像兄弟一样——”
“我从来没有跟他像兄弟一样,”巴尼说,“他跟谁都不是兄弟。我们讨论过互利的问题。我至少在发现问题的答案之后觉得很有趣。”
“莱克特博士曾经因为你不知道什么东西拿你开过心吗?”
“没有。他拿你开过心没有?”
“没有。”为了不让巴尼难堪,她说,因为她第一次意识到了那魔鬼的嘲弄里所包含的赞许,“他要是愿意是有可能拿我开心的。你知道那些东西在什么地方吗?”
“找到了有报酬吗?”
史达琳把纸巾折好放在盘子边。“报酬是,我不给你加上妨碍司法公正的罪名。你在我当年到医院去时在我的桌子上安装过窃听器,我放了你一码。”
“安窃听器是已故奇尔顿医生的主意。”
“已故?你怎么知道奇尔顿医生已故了呢?”
“总之他已经不在了7年,”巴尼说,“我并不认为他会马上回来。让我问问你,你要得到什么东西才满足,史达琳特工?”
“我要见到那张x光片。我要那张片子。莱克特博士若是有书,我就想看见书。”
“假定我们发现了那些东西,会怎么处理它们?”
“说实在话,我也拿不准。联邦检察官可能把材料全部作为调查在逃犯的证物拿过去,然后让它们在他那问大证物室里霉烂。但如果我检查了那些东西,并且没有从中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还有,我愿意这样说,你就可以说那些书是莱克特博士送给你的。
他已经缺席7年,你可以提出民事申请。他没有已知的亲属,我愿意建议把一切无害的东西都交给你。你应该知道我的建议处在图腾柱的最下层。但是,x光片你拿不回去,病历也很可能拿不回去,因为这些不是他的东西,不能赠送给人。”
“但是如果我向你解释我没有这些东西呢?”
“那么莱克特的资料就很难出手了,因为我们可以出一个公告,警告市场说,接受和占有该资料将受到逮捕和追究[奇`书`网`整.理提.供]。我将取得搜查令对你的住宅进行搜查和没收。”
“因为你已经知道了我住宅的地点了。”
“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把资料交出来,你就不会因为占有了它们而受到牵连,因为我们可以考虑如果你当初没有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至于保证你取回来,我没有把握承诺。”作为谈话的一个标点符号,史达琳在手袋里搜索着。“你知道,巴尼,我有一种感觉,你之所以得不到高级医学学位说不定是因为你找不到担保。你可能在什么地方有过前科,是吗?你看看,我没有搞文件来审查你,没有来调查你。”
“是啊你只需看看我的交税单和工作申请表就够了,我很感动。”
“你如果有前科,说不定那个司法区的地区检察官可以说上几句话,为你开脱。”
巴尼用一片吐司擦着盘子。“你的话说完了吧,我们走一走。”
“我见到了萨米,密格斯死后是他住了密格斯的囚室,还记得吧?他现在还住在大楼里。”两人到了外面,史达琳说。
“我以为那地方已经完蛋了呢。”
“是完蛋了。”
“萨米得到什么安排没有?”
“没有,他只是悄悄住在那儿。”
“我觉得你应该管一管他在那儿住的事。他是个糖尿病人,很虚弱,会死的。你知道莱克特博士为什么叫密格斯吞下自己的舌头吗?”
“我想我知道。”
“他杀了他,因为他得罪了你。这是确切的理由。别为此难过,他总是有可能做这种事的。”
两人继续走,经过了巴尼的公寓来到那片草地。鸽子还在绕着它死去的情侣飞。巴尼用手轰鸽子。“往前飞吧,”他对鸟儿说,“伤心得够久了。你再这样下去,会给猫捉走的。”鸽子带着哨音飞走了,落到他们看不见的某个地方去了。
巴尼拾起了死鸟,羽毛光滑的身子轻轻落进了他的口袋。
“你知道,莱克特博士有一回谈起你。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谈话,也许差不多是最后一次。这鸟让我想起你应该知道他的话。”
“当然。”史达琳说,她的胃里有点难受,但是她决心不退缩。
“我们谈的是顽固的遗传行为。他以翻飞鸽①的遗传为例。翻飞鸽飞到高高的天上,向后一个一个翻筋斗,然后往地上落,炫想自己。这种鸽有两种,大翻飞的和小翻飞的。
你不能让两个大以翻飞配对,否则他们的后代就会一直翻飞到地上摔死。他的话是,‘史达琳警官是大翻飞鸽,巴尼,我们希望她的父母有一方不是大翻飞鸽’。”
①一类似鸽的鸟,喜爱俯冲翻筋斗,一般叫做佛法僧。
史达琳不得不去咀嚼这句话。“你拿这只鸟怎么办?”她问。
“拔了毛吃掉。”巴尼说,“来吧,到我家里去,我把x光片和书都给你。”
史达琳拿了那长长的包裹往医院和自己的车走时,还听见那忧伤的未亡者在树上发出一声哀鸣。
 第十三章
由于一个狂人的关注和另一个狂人的执拗,史达琳一直想得到的东西现在暂时到手了:一间办公室,在行为科学处多层地下室的走廊上。像这样弄到手的东西令人辛酸。
史达琳在联邦调查局学院毕业时,从没有奢望过直接升入精英分子的行为科学处。
但是她相信自己可以在那儿奋斗到一个职位。她明白先得干几年外勤。
史达琳工作很出色,但是搞办公室政治却不行。好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自己是进不了行为科学处的,尽管处长杰克·克劳福德希望她去。
有个主要原因她没有看见,那就是副督察长助理保罗·克伦德勒。她是因为看到克伦德勒对周围“天体”的影响才发现他的——那发现简直像天文学家发现了天体黑洞。
原来她在侦缉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时擅自走在了克伦德勒前面,受到了新闻界的关注,克伦德勒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没有原谅她。
克伦德勒曾在一个冬天的雨夜给她来过电话。她接电话时只穿了一件睡衣,跟着兔毛拖鞋,用毛巾包着头发。那一天她永远清楚记得,因为那是沙漠风暴的第一周。那时史达琳是个技术特工,刚从纽约回来。她在纽约偷换了伊拉克驻联合国代表团的豪华车上的无线电设备。新设备样子跟老设备完全一样,只是新设备能把车里的谈话转播到头顶的美国国防部卫星上。那工作是在一家私人车库里干的,非常危险,回家后她还很紧张。
听见电话时她还一时狂想,以为是克伦德勒要表扬她的出色工作。
她想起了那天打在窗上的雨点和克伦德勒在电话上含糊否清的声音,背景是酒吧的嘈杂。
克伦德勒约她出去,并说他半小时就可以到。克伦德勒已经结了婚。
“我不想去,克伦德勒先生。”她说,按下了答录机上的录音键,机器发出必要的合法的哗哗声。电话线上的声音停止了。
现在,史达琳坐在她多年梦寐以求的办公室里,找了一张纸条,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用透明胶贴在了门上,可又觉得没有意思,撕了下来,扔到了字纸篓里。
她收件盘里有一封信,是《吉尼斯世界记录》发来的一份调查表,打算把她接纳为美国历史上杀死罪犯最多的女执法人员。出版人解释说罪犯一词是经过慎重思考的,因为所有的死者都被确认有多项犯罪史,而且其中三人的拘捕令很引人注目。那份调查表跟她的名字一起被扔进了字纸篓。
她在电脑工作妨已经敲打到了第二个小时,正吹开披散下来的头发时,克劳福德敲门了,脑袋伸了进来。
“布雷恩从实验室采了电话,史达琳,说梅森的x光片跟你从巴尼那儿得到的x光片一致,是莱克特的胳臂。他说他们还打算对影像做数字化处理,但是他说没有问题。我们打算把这个发布到VICAP的莱克特案件卷宗里去。”
“对梅森·韦尔热怎么办?”
“告诉他真相。”克劳福德说,“你和我都知道,除非他遇到了自己推动不下去的东西,他是不会肯拿资料跟我们共享的,但是如果我们现在想在巴西占他的先,也难免会落空。”
“你叫我别碰巴西,我没有碰。”
“你在这儿挺有收获嘛。”
“梅森的x光片是通过DHL快递收到的。DHL记下了条形码和标签资料,准确提供了取件地点,是里约热内卢的伊巴拉旅馆。”史达琳伸手不让他插嘴,“现在的这些资料来源全在纽约,没有在巴西查过。
“梅森的许多工作是在电话上做的,通过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账务转换台。他们的电话数量之大可以想像。”
“我可以问问你是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吗?”
“绝对合法,”史达琳说,“或者说,相当合法——我在他屋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得到了查阅他电话费的密码,如此而已。这东西是所有的技术特工都能弄到的。如果他妨碍了司法公正的话,凭他那巨大的势力,那得申请多久才能得到调查他的命令,然后设计逮捕他?即使他被确认有罪,你又能拿他怎么办?他使用的不过是赌场的业务账。”
“我值了。”克劳福德说,“内华达州娱乐委员会可以偷听他们的电话,或者逼他们交出赌场业务账本,就可以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而那些电话正是打到那里去的。”
她点点头。“我按照你的要求没有碰梅森。”
“这我明白。”克劳福德说,“你可以告诉梅森我们打算通过国际刑警和大使馆协助他,告诉梅森我们需要派人到那边去设计引渡方案,莱克特很可能在南美也犯了罪,因此我们最好赶在里约警方追查吃人档案之前把他引渡回来——如果他真在南美洲的话。
史达琳,如果要你去跟梅森谈判,你会觉得恶心吗?”
“我得让自己适应这种状况。这是我们在西弗吉尼亚处理那具浮尸①时你教会我的。
我刚才说什么?浮尸。不,是个女人,叫做弗雷德里卡·比默尔。是的,梅森的确叫我恶心,可是这些日子叫我恶心的事太多了,杰克。”
①野牛比尔的受害者之一。见本书前篇(沉默的羔羊)。
史达琳吃了一惊,突然住了口。她从来没有对杰克·克劳福德处长直呼其名过,从来没有想过叫他杰克。她这么做吓了自己一跳。她端详着他的脸,一张以莫测高深著名的脸。
他点点头,扭曲而凄凉地笑了。“叫我恶心的事也不少呢,史达琳。在你去跟梅森谈话之前想先嚼几片铋蛋白酶吗?”
梅森·韦尔热懒得接史达琳的电话。一个秘书为她送去的情报表示了感谢,说梅森会给她回话的,但是梅森并没有亲自给她回话。梅森在获知情报的名单上比史达琳高了几级,两张X光片吻合的信息对他早已过时了。
 第十四章
梅森知道他的x光片拍的的确是莱克特博士的手臂要比史达琳早得多,因为他在司法部门的情报来源地位比她高。
梅森是通过互联网得到消息的,屏幕名叫Token287,那是联邦众议员帕顿·费尔默在众议院司法委员会的助手的第二个屏幕名。而费尔默的办公室接到的却是署名Cassius199的电子邮件。那正是司法部内部的保罗·克伦德勒的第二个屏幕名。
梅森很激动,他没有想到莱克特博士到过巴西,但是x光已经证明博士左手上现在只有五个正常的手指,这消息跟欧洲来的有关博士行踪的最新消息吻合。梅森相信那消息是来自意大利的执法部门,是他多年以来得到的有关莱克特的最可靠的消息。
这个抢先的情报梅森并不打算跟联邦调查局交换。他7年来做了不屈不挠的努力,花了大量的金钱,查阅了联邦的秘密文件,跨越了国际的限制,在追踪莱克特的工作上超过了克伦德勒。他只在需要吸收情报来源时才和联邦调查局交换情报。
不过为了摆个样子,梅森仍然叫秘书纠缠住史达琳,向她索要进展情况。梅森给秘书的备忘录要求至少每天给她打三次电话。
梅森立即给他在巴西的情报人员电汇了5000美元,叫他们追踪x光底片的来源,又给瑞士划出了一笔应急基金,数目庞大得多,并打算在可靠情报到手后继续汇钱去。
他相信他在欧洲的情报人员已经找到了莱克特博士。但是他在情报问题上曾经多次上当,学会了小心。证明很快就会到来。在它到来之前,梅森为了减少等待的痛苦,便考虑起在博士到手后要干的事。这些他早已做了安排,因为梅森研究过折磨的学问……
上帝所选择的折磨办法已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而且那种折磨也不好理解,除非说清白无辜会得罪上帝。以盲目的愤怒鞭挞着世界的上帝在这方面显然需要帮助。
在瘫痪的第12年梅森才明白了自己的职责。这时他在被单下的部分身子已经少得可怜。他明白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在麝鼠农庄的大厦已经完工,也有了条件,虽然不是无限制的条件,因为韦尔热家族的家长莫尔森还在统治。
那是莱克特博士逃走那年的圣诞节。梅森受着圣诞节常有的一种感觉的折磨,恨不得亲自找人到疯人院去把博士杀死。梅森知道莱克特博士现在正隐藏在地下,在一个他可以自在逍遥的地方,可能过得很开心。
而梅森自己却躺在呼吸器下,一块柔软的毯子便覆盖了一切,身边有一个护士站着,两只脚换来换去,希望能够坐下。一些穷孩子被汽车带到了麝鼠农庄来唱圣诞歌曲。梅森得到医生的允许,开了一会儿窗户,接受点寒冷的空气。孩子们就在宙下,双手捧着蜡烛,唱着歌。
梅森的屋里灯光熄灭了,农庄上方的天空里,星星贴近地面。
“啊,小小的伯利恒镇,我们看见你,躺得多平静!”
我们看见你躺得多平静!
我们看见你躺得多平静!
这话里包括的讽刺意味令他难受。我们看见你躺得多平静,梅森!
窗外那圣诞节的星星保持着它们令人窒息的平静。他用戴眼罩的眼睛祈求地望着星星,用他还能用的手指向星星做手势,可星星总是默默无语。梅森没有想到星星也能呼吸,他想到的是,如果他此时此地窒息了,他所能见到的怕也就只有那美丽、沉默、没有空气的星星了。他现在就要窒息了,他觉得,他的呼吸器送不上气了,他只好等待呼吸。他生命的迹象不过是观察仪器和心电图上画出的圣诞绿折线,那是密林般的黑夜里的长青树,他心跳的折线,他的心脏的收缩和舒张。
护士吓了一跳。正要去按苔铃,要去拿肾上腺素。
那歌词还嘲弄着他,我们看见你躺得多平静,梅森!此时主显节①在圣诞节出现了。
还不等护士按铃或是取来药品,梅森最初乍起的复仇的鬃毛擦拂着他那惨白的幽灵蟹一样爬动的手,开始让他平静下来。
在全世界圣诞节的圣餐礼上,虔诚的人都相信他们能通过化体论②的奇迹吃到基督的肉和血。梅森开始为一个更为动人的仪式做准备,却用不着化体论。他开始准备让莱克特博士被活生生地吃掉。
①基督教纪念耶酥向众人显现的节日,在1月。
②罗马天主教和东正教教义认为,在圣餐礼上面包和酒就是耶酥基督的肉和血。
 第十五章
梅森接受的是一种奇怪的教育,完全适应他父亲为他设想的生活和他眼前的工作。
他儿童时代读的寄宿学校接受过他父亲的大量捐款,因此他的缺课常常能得到原谅。老韦尔热有时一连几周对他进行真正的培养,把孩子带到他的财富根据地去:牲畜栏和屠宰场。
莫尔森·韦尔热在畜牧业生产的许多方面都是开拓者,特别是节约方面;他在饲料问题上的实验可以和50年前的巴托汉媲美。奠尔森·韦尔热把碾碎的猪毛、鸡毛和粪便混到了猪饲料里,其比例之高在当时被看做是胆大妄为。40年代他又被看做是铤而走险的幻想家。是他第一个取消了猪的清洁饮水,代之以沟里发过酵的动物肥料水,可是催肥了猪,利润滚滚而来。嘲笑声消失了,竞争对手急忙仿效起来。
可是莫尔森·韦尔热在肉类罐头工业上的领先地位并没有到此为止。他严格地站在节约的立场,自己掏腰包与《仁慈屠宰法案》进行了英勇的斗争。他挥舞法律的武器保住了尊严,尽管在立法补偿方面花了一大笔钱。他让梅森长期看着他监督大规模的畜栏实验,看他观察在屠宰前可以多长时间不给畜生食物和饮水而不致使它们明显地掉膘。
实验遗传学的研究解决了比利时猪的瘦肉量加倍而猪不消瘦的问题,而这个困扰比利时人的问题是在韦尔热家族的资助下解决的。莫尔森·韦尔热在全世界买种猪,资助着国外好多个牲畜培育的研究项目。
但是屠宰事业是人的事业,对这一点的理解没有谁比得上莫尔森·韦尔热。工会领袖们想以工资和安全的要求侵犯他的利益时,他总能把他们吓倒。在这方面他跟有组织犯罪的铁杆关系30年来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
那时梅森很像他父亲,又黑又亮的眉毛下有一双浅蓝色的屠夫的眼睛。低低的发际线从右向左下斜,掠过前额。莫尔森·韦尔热舐犊情深,有时喜欢把儿子的脸捧在手上抚摩,好像在通过骨相术确认儿子的父系血统,正如抚摩猪的脸能够通过颜面骨的结构确定它的遗传因素一样。
梅森学得很到家,即使在他受伤卧病在床之后也能在业务上做出健全的判断,然后叫他宠幸的人去执行。美国政府和联合国以非洲的猪流感威胁为由,让海地人屠宰了全部的当地猪,那主意就是这位小梅森出的。这样,他就可以向海地政府出售他的美国大白猪,用以代替海地的当地猪了。可是他那油光水滑的大白猪进入了海地的环境却立即死掉,海地人只好一次再次地买梅森的猪。最后他们只好从多米尼加共和国引进了壮健的小拱土猪,取代了他的猪。
现在,有了一生的知识和阅历的梅森觉得自己像是斯特拉迪瓦里①来到了制琴台前,要建造他的复仇机器了。
①斯特拉迪瓦里(1644—1737),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制造家。
梅森那张没有脸的骷髅里有着多么丰富的情报和情报来源啊!他躺在床上,像耳聋的贝多芬在心里谱写乐曲一样想起了跟父亲一起在猪市上检查竞争状况的情景。莫尔森的银质小刀可以随时从外衣口袋里抽出,刺进猪背,看它的膘情,然后离开那怒气冲冲的尖叫。他脸上总是一本正经,不会有人追问,手塞回口袋时拇指还掐在刀口上做记号。
梅森想起了父亲扎过的一条4—H级的竞赛猪,他要是有嘴唇此刻是会笑出来的。那猪还以为人类全是它的朋友呢。猪的主人是一个小孩,大哭起来。他的父亲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却被莫尔森的打手弄到帐篷外面去了。啊,他当年的时光是多么美好,多么有趣!
梅森在猪市上见过从世界各地来的千奇百怪的猪,现在为了他的新目标又弄来了他平生所见过的最棒的猪。
在那个出现在圣诞节的主显节之后,梅森便开始了他的育种计划。那计划在撒丁岛的一个小育种场集中实施。那是韦尔热家的育种场,在靠意大利一面的海岸边。他选择了这个地点,一是因为它偏僻,二是因为从那里到欧洲的其他地方都很方便。
梅森相信莱克特博士逃离美国之后的第一站是南美,他猜得不错。但是他也一向深信像莱克特博士那样风雅的人一定会在欧洲落脚。他在每年的萨尔茨堡②音乐节和其他大型文化活动里都安排了眼线。
②奥地利中部一城市,以每年举行音乐节闻名。
梅森让他在撒丁岛的配种人为莱克特博士准备的死亡场面是这样的:
巨大的丛林猪,拉丁文名Hylochoerus meinertzhageni,6个乳房,38个染色体,是一种像人一样的机会主义杂食动物,什么东西都能吃进嘴。高地科属的这种猪身长两米,体重275公斤。丛林巨猪是梅森的基础低音。
欧洲传统的野猪,拉丁文名S.scrofa scrofa,纯种为36个染色体,脸上没有疙瘩,满身鬃毛,有适于撕戳的大镣牙,四蹄尖利,可以踩死毒蛇,然后把它像小玩意一样吃掉。在激动、发情或是保护幼思时可以向任何威胁发起进攻。母猪有12个乳房,是很好的母亲。梅森在S.scrofa scrofa身上找到了主旋律。这种猪的长相适宜于给莱克特博士提供被吃掉时最后的恐怖印象(详见1881年《哈利斯论猪》)。
他还买了奥萨博岛猪,因为它进攻性强;又买了嘉兴黑猪,因为它雌二醇高。
他从印度尼西亚东部引进了鹿豚①,Babyrousa babyrussa,是以“猪鹿”闻名的。
但是情报不确,獠牙的长度被夸大了。这种猪生育期长,只有一对乳房。就它的100公斤体重而言,花的钱太多。他没有浪费时间,因为鹿豚之外的其他类似猪种很多。
①印度尼西亚的苏拉威西岛和马鲁古群岛产的一种野猪。
就齿系的发育而言,梅森不需要就猪种做多少选择。几乎每一个品种都有宜于完成任务的牙齿,三对尖利的门齿,一对长獠牙,四对前臼齿和三对咬碎力强的臼齿,上下各一排,共计44颗。
所有的猪都吃死人,但是要让它吃活人就需要训练。把这事交给梅森在撒丁岛的人最适宜不过。
现在,经过了7年的努力和大量废弃物,其结果是……惊人的。
 第16章
在撒丁岛的真纳尔真图山上,除了莱克特博士之外,全部演员都已到齐。梅森把他的注意力转向了拍摄博士之死,给后世留下乐趣,也给自己欣赏。他早已做好了安排,现在该下警戒令了。
这番敏感的事业他是在电话上导演的。电话通过他在拉斯维加斯卡斯塔维附近的合法赌博账台转接。他的电话在周末大量的通话中只是被淹没的一条微弱线路。梅森的电台广播音质的语声没有爆破音和摩擦音,从靠近切萨皮克海岸的国家森林跳出,飞向荒漠,再折回来越过大西洋,首先到达罗马。
阿基米德路阿基米德医院后一幢大楼七楼的公寓里,电话铃响了。电话里有嘶哑的意大利语对话,黑暗里声音倦怠。
“cosa?cosac'e(什么事?什么事?)”①
①文中出现的外文未另注释的均为意大利语。
“Accendi la luce,idiota(开灯吧,白痴)。”
床头灯亮了。床上有三个人。靠近电话的年轻男人拿起话筒递给其中年纪大一点的大肚子男人。另一侧是个二十多岁的金发女郎。她对着灯光抬起了睡意朦胧的脸,又倒下了。
“Pronto,chi?Chi parla?(马上,谁呀?是谁在说话?)”“奥雷斯特,我的朋友,我是梅森。”
胖子定了定神,示意那青年给他拿杯矿泉水来。
“啊,梅森,我的朋友,对不起,我在睡觉。你那儿是几点了?”
“不管是哪儿都很晚了,奥雷斯特。你还记得我说过我打算为你做的事和我要你为我做的事吗?”
“啊,当然记得。”
“朋友,时间到了。我的要求你是知道的。我要两台摄像机,我要比你那些黄色影片更好的音响。你还得自己发电,因此我要发电机远离摄像机。我们在编辑时需要些连续的漂亮的天然镜头和鸟儿的叫声。我要你明天去检查一下现场,把摄像机架好。你可以把东西放在那儿,我保证你安全。然后你就可以回到罗马,等到拍摄时再去。但是要做好准备,一得到消息在两小时之内就拍片。你明白吗,奥雷斯特?花旗银行有一张支票等着你,拿到了吗?”
“梅森,可目前我正在——”
“你干不干,奥雷斯特?你说过你给别人拍黄色片、恐怖片和愚蠢的历史片已经拍腻了,对不对?你是否真想拍故事片,奥雷斯特?”
“真想。”
“那你今天就去,花旗银行有现金。我要你去。”
“到哪儿,梅森?”
“撒丁岛。你飞到卡利亚里去,有人接你。”
下一个电话是打给撒丁岛东海岸的托雷斯港口的,话很短,不用多说,因为那儿的机构建立已久,效率跟梅森的便携式断头台一样高,而且从生态意义上说更有益,只是没有那么快。

第二部 佛罗伦萨

第十七章
佛罗伦萨市区中心的夜晚,艺术的灯光照亮了古老的城市。
矗立在黑暗的广场上的韦基奥宫①,水银灯照明,拱顶窗和雉堞像万圣节南瓜灯刻出的牙齿;钟楼高高耸入黑色的天空;带有强烈的中世纪情调。
蝙蝠追逐着蚊蚋,要在明亮的钟面之前飞到天亮;天亮后被钟声惊醒的燕子又会在天空翱翔。
警察局侦探长里纳尔多·帕齐从敞廊②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几尊固定于和谋杀动作的大理石雕像衬托出他黑色的雨衣。他穿过广场,苍白的面孔像向日葵一样转向了韦基奥宫的灯光。他在改革家萨沃那洛拉③当年受火刑的地方站住了,抬头望着他的祖先曾经蒙受苦难的窗户。
①意大利佛罗伦萨最重要的行政古建筑。
②一面或几面敞开的房间、厅、廓或门廊,源于地中海地区,此处指建于1376年的兰齐敞廊。
③萨沃那洛拉(1452—1498),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僧侣,在韦基奥宫广场被火刑烧死。
弗朗切斯科·德·帕齐当年就是从那儿高高的窗户上给赤身裸体地扔出来的,脖子上套着绞索,在粗糙的墙壁上碰撞着、抽搐着、旋转着死去。大主教也被绞死在帕齐身边,全身整齐的法袍并没有给他任何精神安慰。大主教眼睛暴突,窒息得发了狂,一口咬住帕齐的肉不松口。
帕齐家族从1478年4月26日那个礼拜天起便一蹶不振,因为谋杀了朱利亚诺·德·美第奇①,还企图在大教堂举行弥撒时谋杀高贵的罗伦佐·美第奇。
①美第奇为意大利佛罗伦萨一个极有权势的银行家家族,从15世纪到18世纪统治着佛罗伦萨。
现在的里纳尔多·帕齐是帕齐家的帕齐之一,丢了脸,倒了霉,总是尖起耳朵提防着斧头的低语,跟他祖先一样仇恨政府。他来到这地方,是想决定怎样充分利用一份好运:
侦探长帕齐相信自己发现了汉尼拔·莱克特,这人就住在佛罗伦萨。如果能抓住这个魔鬼,他就有机会东山再起,重新受到同行的尊重。他还有另外一个机会:以他无法想像的高价把汉尼拔·莱克特卖给梅森·韦尔热——如果那嫌疑人真是莱克特的话。他那百孔千疮的荣誉当然也就随之被出卖了。
他在警察局多年的侦探长没有白当,再加上天赋,得意时也曾如饿狼一样想在职业上大显身手,可留下的却是伤痕。那是在心急火燎急于求成时抓在了幸运之剑的锋口上,割伤了手。
他选择了这个地点来碰运气,因为他那回遇见上帝的瞬息显灵就在这里。那事曾让他大出风头,后来又让他倒了霉。
帕齐有强烈的意大利式反讽意识:多么巧合2那决定命运的启示就出现在这扇窗户下,他祖宗激愤的灵魂说不定还在这墙上旋转着、碰撞着呢!而他永远改变帕齐家命运的机会又在这同一地方出现了。
那是在追踪另一个系列杀人犯II Mostro(魔鬼)时的事。那事件让他出了名,那次的经验导致了这次的新发现。但是“魔鬼”案件的"下载"TxT" WwW.XiaZaiTxT.Com"结果给帕齐塞了满嘴苦药,使他现在倾向于把那危险的赌注下到法律以外去。
II Mostro,佛罗伦萨的魔鬼,在80和90年代曾反复袭击托斯卡纳的情人达17年之久。托斯卡纳的情人巷很多,情人们在巷里拥抱时“魔鬼”便向他们下手。他习惯于用一支小口径手枪杀死他们,再把他们仔细摆成一个画面,用花围起来,让女方露出左边的乳房。那画面让大家觉得离奇地熟悉,有似曾相识之感。
“魔鬼”还割取器官做战利品,只有一次例外,那回他袭击了一对长头发的德国同性恋人,显然是误会了。
公众要求警局缉捕“魔鬼”的压力很大,里纳尔多·帕齐的前任队长被迫下台。帕齐接手侦探长职务时就像个和蜂群打仗的人。新闻记者一有机会就在他的办公室蜂拥出入,摄影记者则躲在警局背后他去开车的扎拉街拍照。
那个时期到佛罗伦萨旅游的人都会记得,那里到处都张贴着文告,上面是一只瞪视着的眼睛,提醒恋人们警惕“魔鬼”。
帕齐工作得像中了邪。
他访问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行为科学处,要求协助画出“魔鬼”的形象,而且读了他所能读到的联邦调查局有关“画像”方法的一切资料。
他使用的是前摄①措施:在一些情人巷和陵墓幽会处布置的警察比情人还多。他们成双成对地坐在汽车里。女警官不够,在热夫又让男警官戴上假发冒充,好多胡须被牺牲了。帕齐带头刮掉了自己的一字唇髭。
①心理学名词,指回忆时先知资料较后知资料占优势。
“魔鬼”小心谨慎,他会出击,但不需要经常出击。
帕齐注意到多少年以来“魔鬼”有时很久不出击——有一个间隙长达8年之久。帕齐抓住了这个特点。他艰苦地、勤奋地强迫每一个能够抓到手的书记员帮助他。警局只有一部电脑,他又抓了他堂弟的电脑自己用,开列出一张意大利北部所有那段时间——“魔鬼”系列杀人案间断的时间——在坐牢的罪犯的名单。一共是97个。
帕齐没收了一个坐牢的银行抢劫犯舒适、快速的旧阿尔法—罗密欧GTV拉力赛车,一个月跑了五千多公里,亲自跟94个罪犯见了面,审问过他们。剩下的三个是死去的和残废的。
犯罪现场几乎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帮助他缩小名单的证据。没有罪犯的体液,没有指纹。
在因普朗内塔一个杀人现场他找到了一个弹壳,.22的温彻斯特—维斯顿边缘发火弹弹壳,上面的退壳器印痕跟科尔特半自动手枪一致,说不定是只乌兹满型的。所有案件使用的子弹都出自同一把.22手枪。使用消音器的子弹不会留下擦痕,但是不能排除使用消音器的可能。
帕齐毕竟是个帕齐家的人,首先是雄心勃勃,还有个年轻可爱的、老张着嘴要喂食的妻子。这场苦干从他瘦削的身躯上磨掉了12磅肉。警察局的年轻警员私下说他像漫画里的角色“土狼”。
一个年轻能干的警员在警局的电脑里装了一个变形程序,把三大男高音歌唱家分别变成了驴子、猪和山羊。帕齐看了几分钟,感到自己的脸在驴子和自己之间变来变去。
为了祛除邪恶精灵,警局实验室的窗户装饰着大蒜花环。最后一个嫌疑人都已经见过了,也已经榨干了,帕齐站在窗前望着满是灰尘的庭院,失望了。
他想起了他新娶的妻子,想起了她那好看的脚踝和细腰背后那片汗毛。他想到她漱口时乳房如何颤动、摇晃,想到她见他盯着她看时如何微笑。他想到自己打算给她的东西。他想像着她打开礼物的样子。他是以视觉形象想起他的妻子的;香喷喷的她,指头抚摩十分美妙,但在他记忆里首要的是视觉的东西。
他考虑着自己要以什么形象在妻子面前出现。肯定不能以目前新闻界攻击对象的形象出现——佛罗伦萨警局大厦以前就是疯人院,漫画家正在充分利用这一事实。
在帕齐的想像里成功是从灵感来的。他有出色的视觉记忆,于是像很多以视力为首要官能的人一样,以为灵感的启示都产生于某个意象,起初模糊,随后逐渐清晰。他以我们大部分人寻找失物的方式反复思考,把那东西的形象在心里复习,眼看见的东西做比较,一分钟就在心里更新它好几次,翻来覆去地观察。
然后乌菲齐博物馆后面出现了政治炸弹,吸引了公众的注意力,也吸去了帕齐的时间,让他暂时离开了“魔鬼”案件。
即使在他忙着重要的博物馆案件时,“魔鬼”所创造的形象仍然在帕齐的心里。他从眼角看着“魔鬼”的画面,有如我们在黑暗里看东西。他特别关注在因普朗内塔一辆轻便货车的床上发现的一对被杀害的情人。尸体被“魔鬼”仔细安排过,用花环围绕,袒露出了女人左边的乳房。
某一天下午很早,帕齐刚离开乌菲齐博物馆,打算穿过要员广场,看见了一个明信片贩子摆出的图片,其中的一个形象往他眼里扑来。
他不清楚那念头来自何处,便在萨沃那洛拉被烧死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看周围。广场里满是挤来挤去的观光客。帕齐背上一阵发凉,也许他那想法、那引起他注意的东西不过是头脑作祟吧。他收住脚步,退了回来。
那东西就在那儿:一幅满是蝇屎、叫雨淋得变了形的招贴画。是波提切利①的画:《春》。原作就在他身后的乌菲齐博物馆里;《春》,右边是戴花环的女仙,裸露出左边的乳房,花朵从她唇边坠落,苍白的西风之神在森林旁向她伸出手来。
①波提切利(1445—1510),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著名画家。《春》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就是它。那就是轻便货车里的床上那对死去的情人的形象,围着花环,姑娘嘴边也是花朵。恰好吻合,吻合。
帕齐所追求的最重要的形象就是从这儿出现的,就是从他祖先碰撞着、窒息着死去的墙壁边来的。而那意象是500年前由山德罗·波提切利创造的——那个艺术家为了40个佛罗林①曾经在巴杰罗监狱的墙壁上画过被绞死的弗朗切斯科·德·帕齐的肖像,绞索诸物齐全。这个灵感的来源太美妙50自齐哪能拒绝!
①金币名,1252年首先在佛罗伦萨铸造,后被欧洲若干国家仿造。
他必须坐下。所有的椅子都坐满了。他无可奈何,拿出警微征用了一个老头的座位。
说实话,在那老兵大吵大闹一只脚站起来之前,他还真没看见他那根拐杖。
帕齐有两个理由激动:发现了“魔鬼”使用的意象,那是一种胜利3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调查嫌疑犯时曾经看见过一幅《春》。
他并不去冥思苦想,搜索记忆,他更聪明。他东靠靠,西走走,让记忆自己出现。
他回到乌菲齐博物馆,在原作《春》面前站了站,但并不太久;他走到干草市,摸了摸青铜野猪《小猪》的鼻子;他开车出去,到了《海马》面前,又在自己满是灰尘的汽车车头上靠了靠,鼻子里是热油的气味,望着孩子们踢足球……
在心里他首先看见了楼梯,然后是上面的梯口平台。他上楼时那招贴画《春》的上半部出现了。有那么一秒钟他还能想起自己走进的那道门框,但是街道想不起了,面孔想不起了。
他善于审问,便进入第二层意识审问自己:
你着见那招贴画时听见什么了?……听见底楼的锅子在当啷地响。你来到楼梯口平台时听见什么了?电视的声音,起居室里的电视。是罗伯特·斯塔克在《哥厘因脱卡比里》里演爱里奥·内斯。你闻到烹调的味儿了吗?闻到了,烹调。还闻到什么没有?我意见了那招贴画——不,不是问你意见了什么,是问你还闻到了什么。我界子里还有利坚草的气味,屋里有点热,但那味儿还在鼻子里。热油味,从支马路传来的……沿汽车支马路迅速往前走到哪儿?圣卡夏诺。我在圣卡夏诺还听见狗叫了。有个盗窃犯,叫做吉洛拉莫什么的。
在那联系完成的瞬间,在那神经结痉挛的瞬间,思想的导火线点燃了。那是极度的快乐。那是里纳尔多·帕齐平生最美妙的时刻。
一个半小时之后帕齐已经把吉洛拉莫·托卡抓了起来。托卡的老婆对带走她丈夫的执行小组扔石头。
 第十八章
托卡是理想的嫌疑犯,青年时代坐过9年牢,因为他抓住而且杀死了一个在情人巷拥抱他未婚妻的人,以后又因为对自己的女儿进行性骚扰和其他家庭虐待行为受到过指控,再次因为坐过牢。
警局为了寻找证据几乎毁掉了托卡的家。最后,帕齐亲自动手,在托卡的地里搜出了一个子弹壳。那就成了控方所提供的少量物证之一。
那次十分轰动的审判在一座被称做“煤库”的建筑里进行,戒备森严。地点就在La Nazione(《国民报》)佛罗伦萨分社的街对面,70年代曾是审判恐怖分子的地方。宣过誓、挂着饰带的陪审员,五男五女,除了指出托卡人品恶劣之外几乎全无证据就判定了他有罪。大部分公众认为托卡无罪,但是很多人又说托卡原本是坏蛋,坐了牢也活该。
65岁的托卡被判处了40年监禁,在沃尔泰拉服刑。
随之而来的几个月是黄金时期。自从帕佐·德·帕齐制口第一次十字军东侵,从圣地的陵墓带回了圣燧石以后,500年来帕齐家从没有这么风光过。
在传统的复活节仪式上,用上述的燧石点燃以火箭为动力的鸽子模型时,里纳尔多·帕齐和他美丽的妻子站在大教堂里大主教的身边。那鸽子沿着电线飞出教堂,为鼓掌欢呼的人群引燃了一大车焰火。
帕齐因为下属的刻苦辛勤把功劳合理地分配给他们时,报纸围着他的每一句话转。
人们征求帕齐夫人对时装的意见,而她穿上设计师们鼓励她穿上的时装时,倒的确楚楚动人。他俩被邀请到权势人物家去参加沉闷的茶会,被邀请到城堡里去跟一个伯爵共进晚餐,那城堡里到处站着成套的盔甲。
帕齐被提名担任政治职务,在意大利议会上受到的赞美压倒了普遍的喧哗。然后他得到了训令,让他负责意大利跟美国联邦调查局联手进行的反黑手党斗争。
那项训令,再加上一笔让他到乔治敦大学参加犯罪学研究班的奖学金,把帕齐夫妇带到了华盛顿特区。这位侦探长在匡蒂科的行为科学处流连忘返,梦想着也在罗马建立一个行为科学处。
可是,两年之后灾难出现了。气氛较为平静之后,一个不受公众压力的上诉法庭同意对托卡案进行复审。帕齐被召回国接受调查,在他过去甩下的同事里出现了指向帕齐的刀子。
复审的陪审员推翻了对托卡的罪行认定,谴责了帕齐,法庭认为他有栽脏陷害行为。
过去在上面支持他的人现在像回避恶臭一样回避着他。他仍然是警察局的要员,可是谁都知道他是个蹩脚货。意大利的政府行动迟缓,但是斧头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第十九章
正在他焦头烂额、等着斧头落下的时刻,帕齐在佛罗伦萨的众多学者之中第一次看见了费尔博士……
里纳尔多·帕齐在韦基奥宫里的楼梯上爬着。他正在执行一项不体面的任务,那是他以前在警局的部下从许多贱活里挑给他的——他们为他的失宠而得意。帕齐在装饰着壁画的墙壁边走时,只看见自己的鞋尖踏在磨凹了的楼梯上,没有看见身边的艺术奇迹。
500年前他的祖先就曾经被血淋淋地拽上过这些楼梯。
他本是个男子汉,来到梯口平台时本色地挺了挺肩膀,强迫自己去面对壁画人物的眼睛,其中有人还跟他沾亲。他能听见头上睡莲厅的争吵,乌菲齐美术馆的指导们和艺术委员会的委员们正在开联席会议。
帕齐今天的任务是:卡波尼邸宅的资深馆长不见了,已经有4次每月例会没有在韦基奥宫跟他的领导集体见面了。大家认为那老家伙是跟一个女人私奔了,或是卷款潜逃了,要不然就兼而有之。
帕齐被派来继续调查。在博物馆炸弹事件后,他曾经声色俱厉地训斥过乌菲齐博物馆这群面色苍白的指导们和他们的对手艺术委员会的委员们。可现在,他只好在失势的情况下跟他们见面了。他可没想到还得向他们打听馆长的爱情生活。
两个委员会是剑拔弩张的竞争对手——他们多少年来连开会地点都难以达成协议,因为谁都不愿在对方的办公处开会,于是到了豪华的韦基奥宫里的睡莲厅。双方都认为那美丽的厅堂跟自己的高雅与出众恰好般配。一开了头,大家就都拒绝在其他任何地方开会,即使韦基奥宫正搭着架子、挂着循幕、地上摆着机器进行着整修也一样——那是它上千次的整修之一。
里纳尔多·帕齐的一个老校友里奇教授在沙龙外的大厅里,正被灰粉呛得直打喷嚏。
大体正常后,他流着泪的眼睛一转,看见了帕齐。
“La solita arringa(又是长篇大论),”他说,“又在吵,跟平常一样。你是来办失踪的卡波尼馆长的案子的吧?他们现在正在争夺他的空缺呢。索利亚托要让他的侄子接手,而学者们则对他们几个月前任命的临时馆长费尔博士有良好的印象,想让他继续干。”
他那朋友在口袋上拍着,想找纸巾,帕齐便离开了他,走进了那有历史意义的大厅。
大厅的天花板上装饰着金睡莲,挂在两面墙壁上的布循减弱了嘈杂。
任人唯亲的索利亚托正在发言,靠着大嗓门控制着会场:“卡波尼最早的信函早到13世纪,一张阿利吉耶里·但丁①写的便条说不定会送到费尔博士手里,送到他那非意大利人的手里,他能鉴别吗?我看不行。你们考过他的中世纪意大利语,我也不否认他在语言方面值得钦佩,作为straniero(外国人)已算是不错的。但是他对文艺复兴前的佛罗伦萨人物的评价熟悉吗?我看不见得。如果他在卡波尼图书馆里碰到一张条子,比如圭多·德·卡瓦尔坎蒂写的,他能够鉴定吗?我看不行。费尔博士,你能够对此发表意见吗?”里纳尔多·帕齐审视了一下大厅,却没有看见那个叫做费尔博士的人,尽管他一小时以前还查验过他的照片。他没有看见费尔博士,因为费尔博士没有跟别人坐在一起。帕齐是先听见他的声音,才看到他的。
①阿利吉耶里·但丁(1265—1321),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伟大诗人,作品有《神曲》和(新生》等。
费尔博士静静地站在朱提斯和荷罗斐尼斯①青铜雕像旁边,背对着发言人和人群。
他说话时没有转身,因此很难判断那声音是发自哪一个形象——是永远举着刀子要杀喝醉了的国王的朱提斯?是头发被揪住的荷罗斐尼斯?还是多那太罗②的青铜雕像旁边那沉静瘦削的费尔博士?费尔博士的声音剖开了喧闹,有如激光切开了烟雾,闹哄哄的人群静了下来。
“卡瓦尔坎蒂公开回答了但丁在《新生》里的第一首十四行诗。他在那首诗里描写了他梦见贝亚特丽斯·波提那利③的那个怪梦,”费尔博士说,“也许卡瓦尔坎蒂私下也做过评论。如果他给卡波尼家的人写过信,那一定是写给安德烈亚的。安德烈亚比他的弟兄们更有文采。”人们感到尴尬了,沉默下来,费尔博士却神色自若,转身面对着与自己同时代的人群。“你知道但丁的第一首十四行诗吗,索利亚托教授?知道吗?那首诗叫卡瓦尔坎蒂着了迷,值得花那么点时间听听。我只引用一部分:
“夜的最初三小时已逝去
每颗星星都照耀着我们
我的爱情来得多么突然
至今想起仍震撼我心魂。
我觉得爱神正酣畅,此刻她
手里掉着我的心;臂弯里
还睡着我轻纱笼罩的情人。
他唤醒她,她颤抖着驯服地
从他手上吃下我燃烧的心。
我望着爱神离开,满脸泪痕。
①荷罗斐尼斯是叙利亚王尼布甲尼撒的将军,犹太妇女朱提斯为拯救自己的人民杀死了他。故事见(圣经·伪经·朱提斯)。
②多那太罗(1386?一1466),意大利著名雕塑家。
③但丁在《新生》和《神曲》里理想化歌颂的女性,原型为作者早年的情人。
“你们听听,他是如何巧妙地运用着意大利的俗语,他称之为人民的雄辩的俗语:
“Allegro mi sembrava Amor tenendo
Meo core in mano,e ne le braccia avea
Madonna involta in un drappo dormendo.
Poi la svegliava,e d'esto core ardendo
Lei paventosa umilmente pascea
Appreso gir lo ne vedea piangendo。”①
①这一段是但丁的原文,使用的就是意大利俗语,内容就是上面译出的后六行。
费尔博士以清晰的托斯卡纳语音朗诵了但丁的诗篇。诗篇震响在壁画包围的大厅里,即使是最好辩的佛罗伦萨人也无法抗拒。起初是鼓掌,然后便是含泪的欢呼。参加会议的人任命费尔博士做了卡波尼博物馆的主人,留下索利亚托由生闷气。帕齐不知道这个胜利是否叫博士高兴,因为博士的身子又转过去了。可是索利亚托还没有完全罢休。
“他既然是那样的但丁专家,那就让他到Studiolo(研究会)去演说一次吧,”索利亚托咝咝地说出“Studiolo”,仿佛在送费尔博士上宗教法庭,“让他即兴回答他们的问题。他要是能行,就定在星期五吧。”“Studiolo”一词来自一个华丽的私人书房的名字,其实是一小帮霸道的学者,曾经毁掉过好几个人的学术名声。这群人常在韦基奥宫聚会。为跟他们开会做准备被看做是极大的难题,而在他们面前出现则是一种危险。
索利亚托的叔叔赞成他的提议,索利亚托的妻舅提议表决,索利亚托的妹妹做记录。提案通过,任命认可了,但是费尔博士要保住那职位还得通过研究会这一关。
委员会为卡波尼任命了一个新馆长,却不怀念旧馆长,三言两语就回答了屈辱的帕齐提出的关于失踪的馆长的问题。帕齐令人钦佩地承受了。
像一切办案人员一样,他筛选了种种情况,搜罗有用的东西。谁会因旧馆长的失踪而得利?失踪的馆长是个单身汉,沉静的学者,生活井井有条,受人尊敬,有点积蓄,但不多。他所有的只是他那职位和随那职位而来的在卡波尼邸宅阁楼里居住的权利。
而这位新任馆长,在通过了有关佛罗伦萨史和古意大利语的严格审查之后得到了确认。帕齐审查过费尔博士的申请表和国民健康宣誓书。
委员们收拾提包准备回家时帕齐来到费尔博士面前。
“费尔博士。”
“是,Commendatore(长官)?”
新馆长瘦小整洁,眼镜片的上半部是烟褐色,深色服装的剪裁即使在意大利也算是漂亮的。
“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你的前任馆长?”有经验的警察总是把他的天线调到令人心惊胆战的波段。帕齐仔细地观察着费尔博士,注意到的却是绝对的平静。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在NuovaAntologia(《新论选集》)里读过他的几篇论文。”博士话语里的托斯卡纳语音跟他的朗诵一样清晰,即使带有口音,帕齐也听不出来。
“我知道最初调查的官员们检查过卡波尼邸宅,想找到张条子——告别条子,自杀条子什么的,却没有找到。你要是在文件里碰上了什么东西,个人的东西,即使是很琐碎的,会乐意给我电话吗?”
“当然乐意,Commendatore。”
“他的私人财物还在邱宅里吗?”
“装在两口箱子里,附有清单。”
“我会派人——我自己会来取的。”
“你能够先给我来个电话吗,Commendatore?我好在你到达之前关掉报警系统,给你节省点时间。”
此人过分平静。一般情况下,他应该有点畏惧我;他还要求我去时先通知他。
委员会已使帕齐乍起了羽毛,可他拿他们无可奈何。可这个人的傲慢也惹他生气。
他也要气一气他。
“费尔博士,我能够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只要是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的,Commendatore。”
“你左手手背有一个比较新的伤疤。”
“你手上也有一个新的结婚戒指:LaVitaNuova(是新生吗)?”费尔博士微笑了。
他的牙齿小小的,很白。帕齐感到意外,还没有来得及生气,费尔博士就已伸出手,说了下去:“腕骨漏斗管综合征,长官。历史研究真是一个危险的职业。”
“你到这儿工作时为什么没有在你的国民健康表上上报腕骨漏斗管综合征呢?”
“我的印象是,Commendatore,只有接受残疾补助的人的伤病才需要上报。而我既没有接受补助,也没有残疾。”
“那么你的手术是在巴西做的哆?你就是从那个国家来的嘛。”
“不是在意大利做的。我没有从意大利政府得到过任何补助。”费尔博士说,好像回答已经圆满。
他俩是最后离开委员会大厅的人。帕齐走到门口时,费尔博士叫住了他。
“Commendatore?”
费尔博士的身影衬托在高高的窗户前,是一个黑色的轮廓,他身后便是远处的大教堂。
“什么事?”
“我觉得你是帕齐家族的一个帕齐,我说对了吗?”
“对。你是怎么知道的?”帕齐以为他指的是最近的一则有关他的报纸报道,那报道极其粗暴。
“你很像德拉·罗比亚①舞俑雕塑里的一个形象,就在圣十字教堂你家族的祈祷室里。”
①15世纪一个以雕塑和珐琅赤祸陶塑造著名的佛罗伦萨家族,此处指安德烈亚·德拉·罗比亚(1435—1525)。
“啊,那是安德烈亚·德·帕齐,塑成了施洗约翰的样子。”帕齐说,辛酸的心里涌起一丝欣喜。
里纳尔多·帕齐离开站在会议厅里的那个细瘦的身影时,有一个印象持久难去:费尔博士不寻常的平静。
那印象马上还要加深。
 第二十章
淫逸与粗俗不断在我们面前展露,使我们熟视无睹,因此看一看我们仍然觉得邪恶的东西对我们会有教益。我们驯服的意识已经软弱成了病态,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给它足够的刺激,引起我们的注意呢?
在佛罗伦萨,这东西就是一个叫做酷烈刑具展览会的玩意。里纳尔多·帕齐第二次遇见费尔博士就是在这个展览会上。
这次展览会展出了二十多件古典的酷烈刑具,附有详细的解说,地点在阴森的城堡观景台。那是16世纪美第奇家族的城堡,捍卫着佛罗伦萨的南部城墙。参观展览会的人数量之多出乎意料;兴奋像鳟鱼一样在公众的裤裆里蹦跳。
酷烈刑具展览会原定时间为一个月,却持续了6个月,其号召力之大不亚于乌菲齐美术馆,并凌驾于皮蒂宫博物馆之上。
两位发起人原是潦倒的标本剥制人,以前靠吃自己剥制的动物的内脏度日,现在却成了百万富翁,穿了正式的无尾晚礼服,带了展览品到欧洲各地巡回展出,一路春风得意。
大部分参观者都成双成对来自欧洲各地。他们用很长的时间去排队,在制造痛苦的机械之间行进,并以四国语言之一详细阅读刑具的沿革和使用方法。丢勒①等人的插图配合了当时的日记,启发着参观的人在对例如车裂的细节的理解。
①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木雕家。
一个牌子上就是用英语这样写的:
如图所示,意大利王公喜好以铁胎车轮及垫在四肢下的木块做刑具,
把对象在地上碾成数段。而北欧的流行办法则是把对象在车轮上固定,用
铁棒将其身体敲断,再将手脚穿过车轮上的车辐拴住。躯体复杂的断裂提
供了必需的伸缩性,把还在嚎叫的脑袋和身体留在正中。第二种办法更加
精彩,给人满足,但骨髓一旦渗进心胜,此项娱乐立即因之中断。
酷烈刑具展览总能打动能鉴赏凶残事物的人。但是最丑恶的东西的神髓,人类精神丑态的精华却不在铁女架①或犀利的锋刃上;根本的丑态其实就展现在观众脸上。
①一种刑具,是个女人形状的盒子,里面是刀刃。
费尔博士就在这间巨大的石室的微光里,站在光照下的受刑者的吊笼下面。他那有疤痕的手拿着眼镜,一只镜脚触着嘴唇。他望着人们鱼贯而过,心头漫溢着狂喜。他是面部表情的鉴赏家。
里纳尔多·帕齐在那儿看见了他。
帕齐是在第二次执行那天的不体面任务。他没跟他的妻子一起吃饭,而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张贴新的警告,警告情人们警惕那个他没有抓到的佛罗伦萨的“魔鬼”。这样的警示招贴画在他的办公桌上方很显眼,是他的新上司贴在那儿的,和世界各地的悬赏缉拿招贴画在一起。
共同监视着票房的两位标本剥制人虽然乐意给他们的展览会增加点当代的恐怖,却要帕齐自己去贴,因为似乎谁也不愿让另一个人单独收钱。几个当地人认出了帕齐,隐在人群里嘘他。
帕齐把图钉钉进蓝色招贴画的四角,固定在出口处的布告栏上,打开了上面的一盏图片照明灯,那里最能引人注意。招贴画上画着一只大瞪着的眼睛。帕齐望着一对对情侣离开。他能够看出,好多对情侣都动了情,他们在出口的人群中彼此摩擦着。他不愿意再见到那种画面,不愿意再出现流血和花朵。
帕齐确实想跟费尔博士谈话。这儿离卡波尼邱宅很近,要去取失踪的馆长的东西很方便。但是等到帕齐离开布告栏时博士已经消失,却又不在出口处的人群里。那儿只剩下他站过的饿刑吊笼下的石壁。吊笼里是个骷髅,像胚胎一样蜷缩着,还在乞讨食物。
帕齐一肚子闷气。他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可仍然没有找到博士。
出口处的门卫认出了帕齐,见他跨过绳界离开小径,往城堡观景台阴暗的土地上走去,也没有吭声。帕齐爬到了雉堞旁边,往阿尔诺河对岸的北方望去。古老的佛罗伦萨就在他脚下,矗立在日光里的大教堂巍峨的圆顶和韦基奥宫的塔楼就在那里。
帕齐成了一个非常古老的灵魂,荒唐可笑的环境是一把叉子,把他叉在上面扭动。
他的城市嘲弄着他。
美国的联邦调查局还抓住插在他背上的刀子最后则了一下。联邦调查局在他们办的刊物上说他们描绘的“魔鬼”形象根本不像帕齐逮捕的人。《国民报》还加上一句:帕齐“捏造罪名把托卡送进了监狱”。
上一回帕齐挂出蓝色的“魔鬼”招贴画是在美国;那是他挂在行为科学处墙上的一个骄傲的战利品,而且按照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的要求在下面签了字。他们了解他的一切,佩服他,邀请他。他和他的妻子曾经到马里兰州的海滩做客。
此刻他站在雉堞边,俯瞰着自己这座古老的城市,却嗅到了辽远处切萨皮克湾带咸味的空气,看见了海滩上他穿着新的白运动鞋的妻子。
在匡蒂科的行为科学处有一幅佛罗伦萨的风景画,是作为稀罕物让他看的。画面的景色就跟他现在看见的一样。从观景台俯隘佛罗伦萨,那是最好的景色,可是没有用色彩。没有,那是一幅铅笔画,阴影由木炭涂成。那画画在一张照片的背景上。照片上是美国系列杀人犯汉尼拔·莱克特博士,食人生番汉尼拔。莱克特凭记忆画出了佛罗伦萨,那画挂在疯人院中他的牢房里。那牢房跟这儿一样阴森。
帕齐是什么时候得到那逐渐成熟的想法的?两个形象,躺在他眼前的真正的佛罗伦萨和回忆里画中的佛罗伦萨,那是在几分钟以前他钉“魔鬼”的招贴画时出现的。他自己的办公室墙上有梅森·韦尔热缉拿汉尼拔·莱克特的招贴画,附有巨额的赏格和说明:
莱克特博士必须掩饰他的左手,也可能用手术加以改变,因为他这种类型的多指畸形(完整的多余手指)极其罕见,可以立即确认他的身份。
费尔博士用有疤痕的手拿着眼镜,靠近嘴唇。
汉尼拔·莱克特的牢房墙壁上对这儿景色的细致描绘。
这念头是帕齐俯嫩着身下的佛罗伦萨城时出现的?或是从灯光之上的天空的沉沉黑暗里出现的?它为什么会随着切萨皮克带咸味的风的气味到来?
对于这个以视觉见长的人来说,奇怪的是,那联系却是随着一个声音到来的。那是一滴水滴落在越来越深的池子里时会发出的声音。
汉尼拔·莱克特逃到了佛罗伦萨。
嗒!
汉尼拔·莱克特就是费尔博士。
里纳尔多·帕齐心里的声音告诉他,可能是他在自己的痛苦所形成的吊笼里发了疯,他那发狂的心可能让他在铁栏杆上咬碎了牙齿,就像饥饿吊笼里那个骷髅般的人。
他记不起自己的行动,但发觉已来到了文艺复兴门——那是从观景台走向陡峭的圣乔治河岸的路。一条狭窄的街道陡然下降,蜿蜒不到半英里,往佛罗伦萨老城的中心延伸。他的脚步似乎不知不觉地把他往陡斜的卵石路带去,步子之快超过了他的愿望。他一个劲望着前面,寻找着那叫做费尔博士的人,因为那正是他回家的路。走到中途他又转入斯卡普恰河岸,一路下坡走到了临河的诗人街,接近了卡波尼邸宅,那已是费尔博士的家。
帕齐下完坡,喘着气,在邸宅街对面的一家公寓门下找到了一个背着路灯光的暗处。
要是有人来,他可以转身假装按门铃。
邸宅里没有灯光。帕齐可以在那巨大的双扇门上方看见一架监视摄像机的红灯。他没有把握它究竟是日夜不停地拍摄还是有人按铃才拍摄。摄像机在遮蔽着的入口后很远,帕齐认为它摄不到临街的正面。
他细听着自己的呼吸,等了半个小时,博士没有回来。也许他在里面没有开灯吧!
街道空空如也,帕齐飞快地穿过街去,贴紧墙壁站着。
屋里有声音,非常非常微弱‘帕齐把头贴在冰凉的窗棂上听着。是一种键盘乐器,巴赫的《戈德堡变奏曲》,弹得很动听。帕齐必须等待、躲藏、思考。不能过早打草惊蛇。他必须先决定怎么办,他不愿意再当傻瓜。在他退回到街对面的阴影里时,最后消失的是他的鼻子。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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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8:40:22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章
基督教的殉道者圣密尼亚托从佛罗伦萨的罗马式圆形露天剧场前的沙地上拾起了自己的脑袋夹在腋下,过了河来到山边,在他那辉煌的教堂里躺下了——传统故事如是说。
圣密尼亚托的身子,不管是直立还是躺着,无疑曾一路经过我们现在站着的这条古老街道——诗人街。夜色渐浓,街上已没有了行人,路面上铺成扇形的鹅卵石在冬日的细雨里闪着光,却不足以淹没猫的气味。阿尔诺河外一箭之遥,在600年前的商界巨头、国王拥立者和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暗中支持者们所修建的众多邸宅之间,便是执政团那残酷的尖铁,僧侣萨沃那洛拉便是在那上面被吊起,然后被烧死的。还有那巨大的“肉厅”,乌菲齐博物馆,许多个基督就被“吊”在那儿。
众多家族的邸宅挤在一条古老的街道上,被现代的意大利官僚政治冻结了起来。外面看是监狱建筑,里面却有广阔优美的天地,有罕见的寂静的高墙。高墙上挂着雨迹斑驳的腐掉了的丝质帐幕。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们较不重要的作品在那里的黑暗中悬挂了许多年。帷幕掉落后,便只有电闪才能照明了。
这儿就是卡波尼邱宅,它就在你的身边。那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杰出的家庭,卡波尼曾经当着法国国王的面撕碎了国王的最后通牒,拥立出了一个教皇。
此刻,卡波尼邸宅窗户的铁栏杆后面却是一片黑暗,火炬广场也空无一人。有裂纹的古老的窗玻璃上有一个40年代的子弹洞。再向前去,把你的头像那警察一样靠在冷冰冰的铁件上听一听吧,你可以听见键盘乐器的声音,非常微弱,是巴赫的《戈德堡变奏曲》,并非十全十美,左手也许有点僵硬,但是非常精彩,能以其对乐曲的深刻理解使你抨然心动。
如果你相信自己没有遭到伤害的危险,会乐意走进这个在流血与荣誉两方面都出色的地方吗?你愿沿着你眼前的方向穿过满是蛛网的黑暗,往演奏着精妙的键盘乐器的乐曲的地方走去吗?报警系统是看不见我们的,躲在门洞里淋湿了的警察也是看不见我们的。来吧……
进入门厅,黑暗几乎是绝对的。一道长长的石头阶梯,在我们手下滑过的栏杆冰凉,几百年的脚步磨损了的台阶在我们向音乐爬上去时,在我们的脚下凸凹起伏。
主客厅高大的双扇门如果非打开不可,是会吱嘎叫、轰轰响的,可它却对你开着。
音乐从很远很远的角落传来,亮光也来自那个角落。那光是许多蜡烛的红晕,从屋角小礼拜堂的小门里泻出。
向音乐走去吧,我们模糊意识到经过了一大群一大群盖了帐幕的家具,全是些暧昧的形状,像一群群睡着的牛,在烛光里并不那么平静。头上的屋顶隐没在黑暗里。
那融融的红光照在一架华贵的键盘乐器上,照在文艺复兴专家们称做费尔博士的人的身上。那博士高贵、笔挺、身子前倾,陶醉在音乐中,头发和毛皮样光泽的丝质厚唾袍映着烛光。
键盘乐器揭开的盖子上有复杂的宴饮作乐场面装饰,小小的人形似乎要往琴弦上方的光线里集结。博士闭着眼弹奏着,他用不着乐谱。在他面前的竖琴样的话架上是一份美国的垃圾小报《国民闲话报》。那报折叠着,只露出第一版上的一张脸——克拉丽丝·史达琳的脸。
我们的音乐家微笑了,奏完了这支曲子,又随兴重奏了一遍萨拉班德舞曲。如鹅毛拂过的琴弦在巨大的厅堂里结束了最后的颤动。他睁开了眼睛,每个瞳孔里闪着一小点红光。他歪过脑袋打量着面前的报纸。
他静静地站了起来,把那美国小报拿进了那小巧精致的、在发现美洲之前就已建造好的小礼拜堂里。在他把报纸对着烛光举起打开时,圣坛上的宗教圣像也似乎从他背后读着报纸,就像在食品杂货店里排队时一样。报纸上面是72磅的斜体大字,写着:“死亡天使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的杀人机器。”
他剪着烛芯时,祭坛周围的痛苦或幸福的画像全暗淡了。他不需要照明便穿过了巨大的厅堂。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经过我们身边时吹起了一阵风,巨大的门吱嘎地响了,叭的一声关上了。这时我们能感到地面的震动。寂静。
他的脚步声进入了另一间屋子,在这地方的回声之中,墙壁似乎与人更贴近了,天花板仍然很高——尖利的声音从那里返回颇缓慢——平静的空气带着犊皮纸、羊皮纸和熄掉烛芯后的气味。
黑暗里有纸的沙沙声,一张椅子的吱嘎声和摩擦声。莱克特博士坐在神话般的卡波尼图书馆的大圈手椅上,眼睛映着红光。但他的眼睛并不在黑暗里发出红光,如有些看守人发誓说的那样。一片漆黑,他在沉思……
莱克特博士消灭了前任馆长,制造了卡波尼邱宅的空缺,这是事实——轻而易举,对那老头只需要几秒钟工夫,再花上两袋水泥的钱。但是道路开辟之后,他获得这个职位却是公平合理的。他向艺术委员会表现了非凡的语言才能,表现了视译中世纪意大利语和拉丁语的才能。他视译的可是密密麻麻的哥特体黑字手稿。
他在这儿找到了平静,很想保持它——他在佛罗伦萨定居之后几乎没有杀人,除了他的前任之外。
被任命为卡波尼图书馆馆长兼翻译,对他说来是相当大的胜利,理由有几条:
在多年局促的囚禁之后,邸宅的广阔和房屋的高敞对莱克特博士十分重要。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个邸宅感到一种共鸣。这是他所见过的在规模和细节上唯一能接近他从青年时代就留下的记忆的邸宅。
在图书馆里,这种独一无二的手稿和信函收藏最早可以追溯到13世纪初。他可以尽情满足自己的某些好奇心了。
从零星的家庭记录看来,莱克特博士相信自己是12世纪托斯卡纳一个可怕的角色安利亚诺·贝维桑格的后裔,也是马基雅弗利和维斯孔蒂①的后裔。这儿是一个理想的研究环境。他虽然对此事有一种抽象的好奇,却不是为自己。莱克特博士不需要传统做后盾。他的自我和他的推理能力跟他的智商一样,都是无法用传统尺度衡量的。
①意大利米兰一显赫的贵族家族。
实际上在精神病学界,对莱克特博士是否应该被看做人尚无一致的意见。他长期以来就被他在精神病学上的同行们(其中有些害怕他在业务刊物上那枝辛辣的笔)看做某种跟人类完全不同的东西。为了方便他们就叫他“恶魔”。
恶魔坐在漆黑的图书馆里,他的心灵在黑暗里涂抹着颜色,一支中世纪的歌曲萦回在他的脑际。他在考虑着那警察。
开关咔哒一响,低处有一盏灯亮了。
现在我们能够看见莱克特博士了,他坐在卡波尼图书馆一张16世纪的餐桌前面,身后是满墙的手稿文件柜和巨大的帆布盖住的800年以来的账本。写给14世纪威尼斯共和国①的一位部长的许多信堆在他的面前,上面压着个小铸件——那是米开朗基罗②为他的有角的摩西③做的小样。墨水瓶座前是一部便携式电脑,那电脑可以通过米兰大学进行联网研究。
①10至18世纪意大利北部的城市共和国。
②米开朗基罗(1475—1564),意大利雕刻家、画家、建筑家及诗人。
③摩西形象的传统表现形式是有角的。
在一堆堆犊皮纸和羊皮纸的灰黄色之间是一份有红有蓝的《国民闲话报》,旁边是佛罗伦萨版的《国民报》。

莱克特博士选了意大利报纸,读了它最近对里纳尔多·帕齐的攻击,那是由于联邦调查局对于“魔鬼”案件的否定所引起的。“我们描绘出的形象完全不像托卡。”一个联邦调查局的发言人说。
《国民报》提出了帕齐的背景和在美国著名的匡蒂科学院受到的培训,然后说他应当高明一些。
莱克特博士对“魔鬼”案件毫无兴趣,他有兴趣的是帕齐的背景。多么倒霉,他竟然遇上了一个在匡蒂科受过训的警察。汉尼拔·莱克特在那儿是教科书里的一桩大案。
莱克特博士在韦基奥宫端详过里纳尔多·帕齐的脸,也曾站到能闻到他气味的距离之内。那时候他确切知道帕齐还没有怀疑他,虽然问起过他手上的疤痕。在馆长失踪事件里帕齐对他简直一点真正的兴趣也没有。
可惜那警察见到他是在酷烈刑具展览会上,要是在兰花展览会上就好了。
莱克特博士充分意识到,在那警察的脑袋里各种灵感因素跟他所知道的无数别的东西在一起随意蹦跳。
里纳尔多·帕齐应该到潮湿的地下去跟韦基奥宫的前馆长见面呢,还是应该在表面上的自杀后被发现?《国民报》是会高兴把他往死路上赶的。
现在还不行,恶魔考虑道,然后便转向了他那一大卷一大卷的犊皮纸和羊皮纸手稿。
莱克特博士并不担心。他喜欢15世纪的银行家兼驻威尼斯大使内里·卡波尼的写作风格,他读他的书简纯粹是为了高兴,有时还大声朗诵,直读到深夜。
 第二十二章
天亮以前帕齐已经得到了莱克特博士的国家工作许可证上的照片,还附有警方档案里的permesso di soggiorno(暂住证)照片的底片。帕齐又复制了梅森·韦尔热招贴画上那幅极好的面部照片。这两张脸轮廓相似,但是如果费尔博士就是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话,鼻子和面颊一定加了工,很可能是胶原蛋白注射。
耳朵看来很有希望。帕齐像100年前的阿方斯·贝蒂荣①一样,用放大镜仔细研究了耳朵。两对耳朵似乎相同。
①阿方斯·贝蒂荣(1853—1914),巴黎警察机构罪犯识别部门的负责人。他发展了一种被称为人体测定学或“贝蒂荣识别法”的罪犯识别系统,包括一系列细致的身体测量。
他在警局过了时的电脑上对美国联邦调查局VICAP项目敲进了他的国际刑普通行密码,调出了卷帙浩繁的莱克特档案。他咒骂他的调制解调器太缓慢,竭力读着屏幕上模糊的字迹,直读得眼睛发花。案件的大部分他都是知道的,可是有两件事却叫他大吃了一惊。一件新,一件旧。最新的情报提供了一张。x光照片,指明莱克特很有可能做了手部手术。旧的是一份田纳西警局手写报告的扫描样,文章注意到汉尼拔·莱克特在孟菲斯杀死警卫时放着《戈德堡变奏曲》的录音磁带。
豪富的美国受害者梅森·韦尔热散发的招贴画负责任地鼓励消息提供人士按附上的电话号码给联邦调查局打电话,同时按照惯例提出了警告,说莱克特博士是个危险人物,携有武器,又在提出巨额赏金那一段提供了一个私人电话号码。
从佛罗伦萨到巴黎的机票贵得荒唐,但帕齐不得不自己掏腰包。他不相信法国警察会让他打电话而不插一脚。而此外他又不知道别的办法。他在法兰西歌剧院附近的美国特快电话亭拨通了梅森招贴画上的私人电话号码。他估计电话会被追踪。帕齐英语说得相当好,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口音仍会泄露出自己是意大利人。
接电话的是男声,美国口音,非常平静。
“请告诉我你有什么事。”
“我可能有关于汉尼拔·莱克特阶情报。”
“好的,谢谢你给我们来电话。你知道他目前在什么地方吗?”
“我相信我知道。报酬的事还有效吗?”
“有效。你有什么可靠证据说明是他?请理解,我们接到过许多莫名其妙的电话。”
“我告诉你,他的脸做了整容手术,手上也动了手术。他仍然能演奏《戈德堡变奏曲》。他持有的是巴西证件。”
停顿。然后,“你为什么没有给警局去电话?我被要求鼓励你们那样做。”
“报酬的话在任何情况下都生效吗?”
“只要情报导致了逮捕和确认,我们都给报酬。”
“要是在……特殊情况下也照给报酬吗?”
“你是指抓住莱克特博士的奖金吗?比如,在一般情况下不应得到报酬的人也能得到吗?”
“对。”
“我们双方都在向同一个目标前进。请别放电话,我给你一个建议。为人的死亡提出赏金是违背国际惯例和美国法律的,先生。请别放电话。我可以问问你是在欧洲打电话吗?”
“是的,是在欧洲,我只能够告诉你这一点。”
“好的,听我说完——我建议你跟一位律师联系,讨论一下奖金的合法性;不要对莱克特博士采取任何法律以外的行动。我能够给你推荐一位律师吗?日内瓦有一位律师精通这类业务。我可以给你他的免费咨询电话号码吗?我强烈建议你给他打电话,跟他坦诚地商量一下。”
帕齐买了一张预付话费的电话卡,在廉价市场百货商店打了第二个电话,跟一个满口干巴巴瑞士口音的人谈了话,一共不到5分钟。
梅森愿意为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头和手付100万美元。导致抓获的情报也给100万美元。活捉博士可以私下给300万,并保证慎重,不提任何问题。条件里还包括预付款10万。为了符合预付条件帕齐必须提供可以确认的莱克特博士的指纹——印在某个物体上的就地提取的指纹。此事若是做到,他就可以在方便的时候到瑞士一个由第三者保存、条件完成后交付的安全存放箱取到该款的余额。
在离开廉价市场去机场之前,帕齐给他的妻子买了一件桃红色的云纹绸浴衣。
 第二十三章
你如果发现了传统的荣誉不过是些废话,你怎么办?在你跟马可·奥勒利乌斯①同样相信未来世代的舆论并不比眼前的舆论更有价值时,你怎么办?那时候你还能循规蹈矩吗?你还愿意循规蹈矩吗?
①马可·奥勒利乌斯(121—180),罗马帝国皇帝,新斯多葛派哲学的主要代表,宣扬禁欲主义和宿命论。
现在,里纳尔多·帕齐,帕齐家族的帕齐,佛罗伦萨警局的侦探长,必须就他的荣誉的价值做出决定,或者说,决定自己是否有比光考虑荣誉更有远见的聪明。
晚饭时他已经从巴黎回到了家,唾了一会儿。他想跟他的妻子商量一下,但是没有做到,虽然他确实从她那儿得到了享受。她的呼吸平稳之后,他还没有睡着,躺了很久。
深夜,他放弃了睡眠,到外面散散步,考虑考虑。
在意大利,贪欲并不是没有人知道的东西,那东西里纳尔多·帕齐随同他故乡的空气也吸进了许多。但是他天性里的追求欲和权势欲在美国受到了激励。在美国,人们能更快地感受到每一种影响,包括上帝已经死亡和财神有任期的道理。
帕齐从敞廊的阴影里走出,站在要员广场,望着聚光灯照明的韦基奥宫时,他相信自己是在深思熟虑。这里是他的祖先殒命的地方,是萨沃那洛拉被烧死的地方。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深思熟虑,他的决定是七零八碎拼凑出来的。
我们总是认为决定都是在某个时间做出来的,是理智和自觉思维所得出的结论,这就使那一过程庄严起来。而其实决定是在七搓八揉的感觉里决定的,往往是一整块,而不是个体的总和。
在登上去巴黎的飞机时帕齐就已做出了决定,一小时以前在他的妻子穿上云纹绸的新浴衣勉强接受他时,他又决定了一次。几分钟后,他躺在黑暗里,伸手去揽她的面颊,向她道了个温情的晚安,却在手掌下感到了一洒泪珠。她无意中让他感到沮丧。
又是荣誉吗?还可以再次忍受大主教的鼻息,在圣燧石上打出火花,点燃布鸽子屁股后的火箭吗?还可以获得政客们(那些人的隐私他知道得太多)的赞美吗?可是,即使别人知道抓住了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警察就是他,那又所值几何?对于一个警察来说,荣誉只有短短的半辈子。还是卖掉他好。
那念头刺穿了他,怂恿着他,使他苍白了脸,铁下了心。在以视觉见长的里纳尔多决心豁出去时,他心里混合了两种气味,他妻子的体香和切萨皮克海滩的气味。
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卖掉他。
1478年弗朗切斯科·德·帕齐在大教堂揪住朱利亚诺刺出的那一刀力气不足,却在疯狂中扎穿了自己的大腿。
第二十四章
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指纹卡是珍品,算得上崇拜的对象。指纹的原件加了画框挂在联邦调查局鉴定处的墙上。按照联邦调查局对五个以上指头的人取指纹的习惯,拇指和相邻的四个手指拇在正面,第六个指头摁在背面。
博士刚逃走时指纹卡的复印件就已散发到世界各地,而他的拇指指纹又被放大了印在梅森·韦尔热的悬赏缉拿传单上,并在上面做了许多说明,即使只受过极少训练的人也可以立即做出准确的鉴定。
简单的指纹取样并不是困难的技术,帕齐是可以干得像专业人员一样的,而且能够大体做到让自己放心。但是梅森·韦尔热要求的是新鲜指纹,就地提取的,没有来过的,他要让他的专家独立鉴定。梅森以前受过骗,那是在博士早期犯案现场取到的多年前的老指纹。
但是怎么才能取到费尔博士的指纹而不引起他的注意呢?尤其是,决不能惊动了博士。那家伙很可能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个两手空空的帕齐。
博士很少离开卡波尼邱宅,而下一次的艺术委员会会议还在一个月以后。要把一个玻璃杯恰好放在他的位置,而不在别处,需要等太长的时间,而艺术委员会又从不使用这种便利用品。
帕齐既然决定了把汉尼拔·莱克特出卖给梅森·韦尔热,便只好单干。他不能够弄一纸命令进入邸宅,那会引起警局注意。而那座建筑的戒备又太森严,使他无法闯进去采集指纹。
在那段街区里,费尔博士的垃圾箱比别人的要干净得多,新得多。帕齐买了一个新垃圾箱,半夜三更去给卡波尼邸宅的垃圾箱换盖子。镀锌的表面不理想,帕齐费了一夜功夫,得到的是点彩派艺术家①创作的梦魇,他怎么也无法辨认。
第二天早上他红着眼睛在古桥出现了。他在那里的一家珠宝店买了一个抛光极佳的银手镯,带上展示用的丝绒架子。他在阿尔诺河南岸的工匠区,皮蒂宫对面的小街道上让另外一个珠宝商磨掉了手镯上制作者的名字。那珠宝商建议给银手镯加一层抗污膜,帕齐没有同意。
①19世纪末从法国印象画派发展而来的新印象画派。画面不用线条,一切形象都用各种色彩和各种浓淡的小点表现。
佛罗伦萨阴森森的索利恰诺监狱坐落在通向普拉托②的路上。
②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城镇。
女监二楼,罗穆拉·切斯库把身子弯过洗衣用的深水槽,在乳房上打了肥皂,仔细洗净擦干,穿上了一件清洁宽松的棉衬衫。另一个吉卜赛女人从探视间回来路过,对罗穆拉用吉卜赛语说了几句,罗穆拉眉宇间露出一道淡淡的皱纹,漂亮的脸蛋依然庄重地板着。
她被允许不参加上午8点半的例行礼拜。但她来到探视间时,一个看守却挡住了她,把她带到了监狱底层的一间私人会客室。在那屋里,抱着婴儿的不是往常的护士,而是里纳尔多·帕齐。
“你好,罗穆拉。”他说。
她径直向那高个儿警官走过去。她明白他马上会把婴儿给她。婴儿想吃奶,开始往她怀里钻。
帕齐用下巴指了指屋角的屏风。“后面有把椅子,你喂奶时我们俩谈谈。”
“谈什么呀,Dottore(医生)?”罗穆拉的意大利语还过得去,跟她的法语、英语、西班牙语和罗曼语一样。她说话不装模作样——可她最好的表演也没有让她躲过扒窃带来的3个月监禁。
她来到了屏风后面。婴儿尿片里藏着一个塑料口袋,里面有40支香烟和65000里拉,合41美元多一点,都是旧票子。她必须做出选择,如果警察搜查婴儿,找出非法的东西,就可以指控她,撤消她的全部优待。婴儿吃着奶,她望着天花板考虑了一会儿。那家伙毕竟占着优势,他干吗要来找她的麻烦?她取出塑料袋,塞进了内衣。那人的声音从屏风那边传来。
“你在这儿是个累赘,罗穆拉。让喂奶的母亲坐牢是浪费时间。这儿还有真正的病人要护士照顾呢。探视时间结束你是不是不愿交出孩子?”
他想要的是什么?她知道他是什么人,没有错,一个头头,Pezzoda novanta(重武器),他奶奶的。
罗穆拉的业务是沿街算命过日子,摸包是副业。一个35岁饱经风霜的女人,有蛾子一样的触角。这个警察——她在屏风后面研究着他——看来很整洁,有结婚戒指,皮鞋擦过,跟老婆一起过日子,还清了个不错的女佣人——衬领是熨过后再村上的。皮夹在茄克的口袋里,钥匙在裤子右前袋,钞票在裤子左前袋,也许招平了,用橡皮筋扎了起来。当中是他的那玩意。肚子扁平,精力充沛。耳朵被打伤过,发际线也有伤,是给人打的。他不是来找她睡觉的——否则就不会带孩子来了。他不受女人宠爱,但据她看来也不至于到监狱里来玩女人。奶孩子时还是别看他那令人不快的黑眼睛好。他干吗要带孩子来?是要让她看看他的权势,向她暗示他可以把她的孩子带走。他想要什么?要情报?他想听什么她就可以给他说什么,她可以舍诉他15个吉卜赛人的情报,全都是不存在的人。好了,我能从这件事得到什么好处?走着瞧吧。我得给他几句好听的。
她从屏风后出来,眼睛望着他。一道新月形的光环在婴儿的脸边映出。
“那后面很热,”她说,“你能打开一扇窗户吗?”
“我能开得更大,罗穆拉。我是连大门也能为你打开的,这你知道。”(下载TXT  WWW.XIAZAITXT.COM)
屋里一片寂静。外面是索利恰诺的喧器,像没完没了闷沉沉的头痛。
“你要什么就说吧。有些事我是乐意做的,但并不是每件事都乐意做。”本能告诉她,她的警告会受到尊重。她没有想错。
“那不过是la tua solita cosa(你常干的事),”帕齐说,“不过我可要求你做得干净利落。”
 第二十五章
白天,他们在街对面公寓的一扇高高的百叶窗后监视着卡波尼邸宅——罗穆拉和一个年长一点的妇女(可能是罗穆拉的表姐,帮着带孩子),还有帕齐。帕齐从办公室偷跑到这儿来,尽可能多待些时间。
罗穆拉扒窃用的木臂放在卧室椅子上,等候使用。
白天用这公寓的权利是帕齐从附近但丁学院的一个老师那儿弄到的。罗穆拉坚持占了小冰箱里的一个架子给孩子和自己使用。
他们并不需要等很久。
第二天上午9点半,罗穆拉的助手在窗前嘘了一声。街对面的邸宅一扇沉重的门往内开启,露出了一个黑洞。
那位在佛罗伦萨被称做费尔博士的人出来了。瘦小的身材,一身深色服装,像水貂一样光鲜。他站在门口品尝着空气,再向街道两面看了看。他按了一下遥控器,打开了报警系统,抓住大把手关上了门。那把手密密麻麻都是锈斑,无法采指纹。他带了个购物袋。
从百叶窗缝隙里第一次看见费尔博士时,年长的吉卜赛妇女捏了捏罗穆拉的手,仿佛想阻止她去。趁那警官没有看见,她又望了她一眼,急忙狠狠地摇了摇脑袋。
帕齐立即明白了费尔博士要去哪里。
帕齐从费尔博士的垃圾里找到了一家很好的食品店“真实自1926”与众不同的包装纸。那商店在圣三一桥附近的圣雅各布街上。此刻博士正往那方向走去。罗穆拉耸动着肩膀穿衣服,帕齐在窗口监视。
“Dunque(啊),是去杂货店。”帕齐说。他忍不住又第五次重复了对罗穆拉的指示。
“跟着他,罗穆拉,在古桥这边等着。他提着装满的口袋回来时你会看见他的。我在他前面半个街区,你会先看见我。我就在附近等着。要是出了问题,你被抓住了,我自会来解决。他要是到别的地方去了,你就回公寓来。我以后再在电话上叫你。把这个通行证放在一辆出租车的挡风玻璃后回到我这儿来。”’
“Eminenza(大人),”她带着意大利式的反讽口气提高了尊称的规格,“要是出了问题,而又有人在帮我的忙,你可别伤害他。我的朋友是不会偷东西的,放他走。”
帕齐没有等电梯。他穿了套油腻的长袖制服,戴了顶软帽,匆匆赶下了楼。盯梢在佛罗伦萨是很困难的,因为人行道狭窄,而到了街面上你的生命就不值钱了。帕齐在街边放了一辆破旧的mo-torina小型摩托车,上面捆了十来把扫帚。摩托车一踩就发动,侦探长在一片蓝烟里顺着鹅卵石街道前进。小摩托车在鹅卵石上跳着蹦着,像头小毛驴在驮着他跑。
帕齐挨着时间,拥挤的车辆对他狠狠地按着喇叭。他买了香烟还挨着不动,直到弄清楚了费尔博士的走向。到了诗人街尽头,圣雅各布村单行道已在他面前。帕齐把摩托车扔在路边街沿上,步行跟着,到了古桥南头又侧着扁平的身子从游客群里穿过。
佛罗伦萨人说“真实自1926”因为奶酪和麦苗品种繁多,有股味道,就像上帝的脚。
博士肯定是在那儿流连忘返了。他在本季新上市的块菌里挑选着,帕齐通过窗户可以看见他的背影在琳琅满目的火腿和意大利面食之间移动。
帕齐绕过街角走了回来,在八字胡须、狮子耳朵的人像喷泉边洗了个脸。“你要想跟我干活可得先刮掉胡子。”他对那肚子趴在冰凉的球上的喷泉人像说。
现在博士出来了,购物袋里有几个轻飘飘的小包,他开始沿着圣雅各布村往回走。
帕齐在他前方的街对面走着。狭窄街沿上的行人把帕齐逼到了街上,一辆警察巡逻车的镜子在他的手表上碰了一下,碰得他生疼。“Stronzo!Analfabeta!(没有文化!文盲!)”驾驶员从窗里大吼大叫,帕齐发誓要报复。他赶到古桥时领先了40米。
罗穆拉在一个门道里,婴儿用木臂抱着,另一只手伸向过路的人,腾出的手藏在她宽松的袍子里,准备再偷一个皮夹,为她这辈子所偷的两百多皮夹加上一个。她隐蔽的手上戴了一只宽大挣亮的银手镯。
再过一会儿对象就会走过古桥,挤过人群,往诗人街走去。罗穆拉将迎面而上,干完活便溜进过桥的游客群里。
在人群里罗穆拉有一个可靠的朋友。她对自己的对手一无所知,又不相信那警察真能帮助她。吉莱斯·普雷韦,在警局的档案里又叫杜曼·普雷韦或罗歇·勒迪克,在当地以“面疙瘩”闻名,此刻正等候在古桥的南端,准备罗穆拉下手。“面疙瘩”因为自己的恶习而干瘦,脸颊开始显露出骨头的形状,但他仍结实有力,如果罗穆拉出手时惹出了问题,对她会很有帮助。
他穿一套店员的服装,很容易混进人群。他只偶然露一露脸,好像人群是土拨鼠的窝。要是那对象抓住罗穆拉不放,面疙瘩就可以一跤绊到他身上,跟他缠在一起,并连声道歉,直至她溜到了远处。他以前就这么干过。
帕齐赶到了她前面,排在一家冷饮店门口排队的顾客中,在那儿便于观察。
罗穆拉从那个门道里出来了。她有一双老练的眼睛。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跟迎面走来的瘦子之间的人行道的拥挤情况。她把孩子用木臂支在前面,拿帆布遮住。这样她穿过人群就惊人地方便。她将跟平时一样吻吻自己露在外面的手,把吻献到那人脸前,同时另一只手就可以在他肋边的钱包上摸索,直至他抓住她的手腕。然后她会挣脱。
帕齐保证过那人不会抓她去见警察,他只会想摆脱她。在她偷钱包的全部经验里还没有遇见过一个对抱孩子的妇女使用暴力的人。被偷的人往往以为是身边的别人在他的外衣里摸。为了不被抓住,罗穆拉曾经好几次把身边的人当小偷揭发。
罗穆拉随着人行道上的人往前走,腾出隐藏的手臂,藏在抱着孩子的假臂下面。她看见对象在一片攒动的人头中穿出,只有10米了,更近了。
Madonna(圣母)!费尔博士在稠密的人群里转过了身子,跟着观光的人流走过古桥去了,并没有往家走。她挤进人群,但已经赶不上他。“面疙瘩”的脸还在博士的前方,探询地望着她。她摇摇头,面疙瘩把他让了过去。面疙瘩掏他的腰包毫无意义。
帕齐在她身边瞪眼,好像出了问题的是她。“回公寓去,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你有那老城的出租车通行证吗?走吧,走!”
帕齐找到他的小摩托车,推过古桥,跨过了那半透明的流晶泻玉的阿尔诺河。他以为博士不见了,可博士却在河对面龙噶诺旁边的连柱拱廊下,越过一个画速写的艺术家的肩膀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才大踏步轻捷地往前走。帕齐猜想费尔博士会往圣十字教堂走去,便远远地跟在后面穿过地狱般拥挤的人群走着。
 第二十六章
圣方济各会的圣十字教堂高敞的厅堂里有8种语言在震响。大群大群的游客随着导游色彩鲜明的伞细步走着,在阴暗里摸出200里拉交了费,让小礼拜堂的巨幅壁画明亮一次,那是他们生命里的宝贵时刻。
罗穆拉从清晨的亮光里走进暗影,不得不在米开朗基罗陵墓附近站了站,让眼睛适应。她看见自己正站在陵墓上,俏俏地说了声“Midispiace(倒霉)”,便匆匆离开了那块石板。在罗穆拉眼里,地下拥挤的人群的真实性并不亚于地面拥挤的人群,而其影响说不定更大。她是通灵术家和手相家的女儿和孙女儿,地面的人和地下的人在她眼里只是生死之隔的两个人群。在她的思想里,地下的人更聪明更有阅历,更占上风。
她四面望了望,提防着教堂执事,那人对吉卜赛人偏见很深。她躲在第一根柱子后面的罗塞利诺①的“哺乳圣母”的掩护之下,这时婴儿在拱着她的乳房。躲在伽利赂陵墓附近的帕齐发现了她。
①安东尼奥·罗塞利诺(1427—147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多产雕刻家。著名作品包括以圣母为题材的许多作品。
帕齐用下巴指了指教堂背后。那后面十字形教堂两翼的聚光灯和被禁止的相机闪光灯像闪电一样刺透了宏大的阴影,此时定时器吞食着200里拉的硬币和偶有的假币与澳大利亚的25分硬币。
巨大的壁画在耀眼的灯光里闪现。耶酥诞生了,被出卖了,钉上了十字架,又被扔进气闷拥挤的黑暗里。拥挤着的朝拜者捧着他们看不见的导游书,灯光的热气里蒸腾着体臭和香烟味。
费尔博士在十字形教堂左翼的卡波尼家族祈祷室里工作。辉煌的卡波尼家族祈祷室在圣费利奇塔。而这个卡波尼家族祈祷室是19世纪重建的,很引起费尔博士的兴趣,因为他可以通过重建窥见往昔。他正在用木炭拓着一幅石刻文字,那文字十分模糊,即使灯光斜照也看不清楚。
帕齐用他的单镜头望远镜观察着,明白了博士为什么离家时只带了购物袋,原来他把他的艺术用品放在祈祷室的圣坛下面了。帕齐一时真想叫罗穆拉走掉。他也许可以从艺术品上取到指纹。可是不行,博士怕木炭弄脏了手,戴上了棉手套。
罗穆拉的技术原是在大街上施展的,用在这儿至少也会显得不自然。但她是在明处的,罪犯最不怕的就是在明处的事物,她不会惊走博士。不会的,即使博士抓住了她也得交给教堂执事,随后帕齐便可以干预。
博士是个疯子,他要是杀了她怎么办?要是杀了婴儿怎么办?帕齐问了自己两个问题:如果要出人命他会不会跟博士扭打起来?会的。他会不会为了要钱而让罗穆拉和孩子受伤?会的。
他们需要的是等待,等费尔博士取下手套去吃午饭。帕齐和罗穆拉在教堂侧翼逛来逛去。他们有的是时间悄悄接头。帕齐在人群里注意到了一个人。
“是谁在跟着你,罗穆拉?你最好告诉我,这人我在牢里见过。”
“我的朋友,只在我逃走时挡挡他的路。他什么都不知道,真不知道。这对你更好,不会弄脏了你的手。”
为了混时间他们在众多的祈祷室里做起了祷告,罗穆拉低声说着一种帕齐听不懂的话,而帕齐要祈祷的东西很多,特别是在切萨皮克海滨的房子,还祈祷了些不该在教堂里想的东西。
正在训练的合唱队的甜美声音在普遍的喧闹之上翱翔。
铃声响了,中午关门的时刻到了。几位教堂执事钥匙叮当响着出来了,准备从钱币柜里取钱。
费尔博士站起身子从安德雷奥蒂的《圣母怜子》①背后走了出来,取下手套,穿上茄克衫。一大群日本人挤到了圣坛面前,身上却掏不出硬币。他们为难地站在黑暗里,却不知道早该离开了。
①宗教题材,通常是耶酥下十字架后抱在圣母膝上的形象。
帕齐很不必要地戳了罗穆拉一下。她知道时间到了。她趁婴儿靠在木臂上时亲了亲他的头顶。
博士过来了。人群会把他挤到她身边的。她大跨了三步迎上前去,当着他的面挺起胸膛,在他的视线里举起手吸引他的眼睛。她亲了亲手指准备把那吻送到他的面颊上,隐藏的手已经做好准备。
人群里有个人找到了一枚200里拉的硬币,灯亮了。在接触到费尔博士的同时罗穆拉望着他的脸,感到他两眼红色的中心有一种吸引力,一个巨大的真空,那力量吸得她的心靠近了肋骨。她的手从他的脸边飞了开去,遮住了婴儿的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Perdonami,perdonami,signore(对不起,对不起,先生)”,转身便路。博士望了她好一会儿工夫,直到灯光熄灭,博士又成了映衬在祈祷室烛光前的一个轮廓。他大踏步矫健地向前走去。
帕齐气得满脸煞白。他发现罗穆拉靠在圣水盆前,用圣水反复地洗着婴儿的头,也洗着婴儿的眼睛,以防万一婴儿看见了费尔博士。他见到了她那满脸的恐惧,便将尖刻的咒骂停在了嘴边。
在阴暗里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那就是魔鬼,”她说,“是撒旦,早晨①的儿子,我现在看见魔鬼了。”
“我送你回牢里去。”帕齐说。
罗穆拉望着婴儿的脸叹了一樱气,那是屠宰场里的叹息,那么低沉,那么听天由命,叫人心酸。她取下了宽大的银手镯在圣水里洗着。
“还不到回去的时候。”她说。
①指启明星,魔鬼撒旦在被逐出天堂之前的名字。
 第二十七章
如果里纳尔多·帕齐决定的是完成执法警官的任务,他早就可以拘留费尔博士,很快就可以确定他是否是汉尼拔·莱克特。他可以在半小时之内取得拘捕令,把费尔博士从卡波尼邸宅抓出来——邸宅的一切报警系统都挡他不住。仅凭自己的权力他就可以把费尔博士拘留到查明身份为止,无须找到什么罪名。
警局的指纹不需10分钟就可以揭露出费尔博士就是莱克特博士。DNA鉴定一做就可以确认两人是一个人。
可现在,这些条件帕齐全都用不上。决定把莱克特博士出卖之后他就成了法律之外孤独的逐利之徒,就连他指头下的警局眼线对他也没有了用处,因为他们很快也就会盯起他的梢来。
一再的延误使帕齐受挫,但是他已铁下了心,只好凑合著使用这几个吉卜赛人了……
“面疙瘩愿意替你办事吗,罗穆拉?你能找到他吗?”此时他俩在卡波尼邮宅对面诗人街上借来的公寓的大厅里,时间是圣十字教堂败绩的12小时后。一盏低矮的台灯照亮了屋子里齐腰以下的部分,帕齐的黑眼睛在腰以上部分的昏暗里灼灼闪光。
“我自己动手,但是不带孩子了。”罗穆拉说,“不过你必须给我……”
“不行,我不能让他再看见你。面疙瘩会替你办事吗?”
罗穆拉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躬着身子坐着,丰满的乳房靠着大腿,脑袋几乎碰到了膝盖。空木臂放在椅子上3年长的女人抱着婴儿坐在角落里,她大概是罗穆拉的表姐。
窗帘放了下来,帕齐从窗帘最窄的缝隙里四面窥视了一下,看见在卡波尼邸宅的高处有一星模糊的灯光。
“我能干,我能化装得叫他认不出来。我能——”
“不行。”
“那么,可以让埃斯梅拉达干。”
“不。”屋角传来的声音回答,年长的妇女第一次说话了,“我愿给你带一辈子孩子,罗穆拉,我决不碰撒旦。”她的意大利语帕齐只能勉强听懂。
“坐直了,”帕齐说,“望着我。面疙瘩愿意替你干吗?罗穆拉,你今晚就要回索利恰诺监狱,还得坐3个月牢。下一回你从孩子衣服里拿出钱和香烟时就会被抓住……我可以因为你上次的偷窃再给你加判6个月。我还可以毫不费事就宣布你是个不合格的母亲,让国家带走你的孩子。但是我如果得到了指纹你就可以出狱,还能够得到200万里拉,你的记录也就消失了。我还会帮你弄到去澳大利亚的签证。‘面疙瘩’愿意替你干吗?”
她没有回答。
“你找得到面疙瘩吗?”帖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Senti(听着),把你的东西收拾好,你可以在3个月以后,或是明年的什么时候到储藏室去取你的假臂。孩子只好到孤儿院去了。这个年纪大点的妇女可以到那里去看小东西。”
“小东西?你把他叫东西吗,大人?他是有名字的,叫……”她摇了摇头,不愿意把孩子的名字告诉这家伙。罗穆拉双手捂住脸,觉得面颊跟双手的脉搏在互相冲击。然后她用手捂着脸说:“我能找到他。”
“在哪儿?”
“喷泉旁边的圣灵广场。他们烧篝火,喝酒。”
“我跟你去。”
“你最好别去,”她说,“你会坏了他的名声。你就跟埃斯梅拉达和孩子在一起吧——我会回来的,你知道。”
在圣灵广场,阿尔诺河左岸一个很有魅力的广场里,已是夜阑人散。教堂已经关闭,喧闹声和热腾腾的食物香从有名的卡萨琳佳①餐厅飘来。
①意大利原文意为家庭妇女。
喷泉边一团簧火还爆着火星。吉卜赛吉他弹奏着,表现的热情多于天赋。人群里有一个唱命运歌②的歌手被发现了,推了出来,几个瓶子都在倒酒,要给他润喉。他开始唱了,唱的是关于命运的歌,但是被打断了,要他唱更活泼的曲子。
②一种忧伤的葡萄牙民歌。
罗歇·勒迪克,又名面疙瘩,坐在喷泉边上,已经抽了点什么,迷糊着眼,却立即在簧火对面人群后发现了罗穆拉,便从小贩手里买了两个橙子,跟在她后面离开了歌唱的人群。两人在离篝火不远处的路灯下站住。这儿的光不像簧火的光那么热,凋零的枫树投下斑驳的叶影,灯光照到面疙瘩苍白的脸上,泛着绿色。在罗穆拉眼里他脸上的叶影像是移动的伤痕。她的手挽住他的手臂。
一把刀像一条闪亮的小舌头从他的拳头里闪出。他剥着橙子,橙子皮长长地垂挂下来。他剥好第一个递给了罗穆拉,再剥第二个时,罗穆拉掰了一瓣塞到他嘴里。
他们用罗曼语简单地谈了几句。他耸了耸肩。她递给他一个手机,告诉了他按键,于是帕齐的声音进入了面疙瘩的耳朵。不一会儿面疙瘩便把手机招好,放进了口袋。
罗穆拉从自己脖子上的项链里取出一个护身符,亲了亲,挂在那满身破烂的小个子的脖子上。小个子看了看那东西,跳了两步舞,装出被那神圣的东西烫伤的样子,引得罗穆拉笑了笑。她取下宽大的银手镯套到他手上。手镯很合适,面疙瘩的胳臂并不比她的粗。
“你可以跟我一起待一小时吗?”面疙瘩问她。
“可以。”她说。
 第二十八章
黑夜再次降临。费尔博士在观景台酷烈刑具展览会宽大的石屋里。他轻松地靠在受刑者的吊笼下的石壁上。
他在欣赏观众贪欲的脸上种种恐惧的表情。观众挤来挤去,冒着热气,瞪大了眼在刑具前绕过,前臂上的寒毛倒竖,热烘烘的气息呼在彼此的脖子上和面颊上。有时博士拿一张洒了香水的手巾捂住嘴,抵挡太浓的科隆香水和发情的气味。
打算捕猎博士的人在外面静候着。
几个小时过去了。对于展览品只偶然注意一下的费尔博士对于人群却似乎永远兴味盎然。有几个人意识到了他的注意,感到不自然了。妇女们在被碎步走着的参观队伍带走前望着他特别感觉兴趣。博士给了组织展览的标本剥制家几个钱之后,就可以慵懒地消磨时间了。他独自待在绳子后面,悠然地靠着石壁。
出口外面,里纳尔多·帕齐在绵绵的细雨里站在雉堞旁守望。他习惯于等待。
帕齐明白博士不会步行回家。他的车在要塞后山下的一个小广场上等着他。那是部黑色的美洲豹,优雅的30年车龄的马克二型车。在细雨里闪着光,是帕齐所见过的车里最好的,挂瑞士车牌。费尔博士显然不需要为挣钱而工作。帕齐注意到了车牌号码,但是不敢冒险送往国际刑警组织核对。
面疙瘩在城堡观景台和汽车之间的圣莱奥纳尔多陡峭的鹅卵石路上等着。照明不好的街道两侧是高高的石壁。石壁保护了后面的别墅。面疙瘩找到了一道关闭的大门前的阴暗门洞,他可以在那儿避开从城堡观景台出来的观光人流。他口袋里的手机每过10分钟就在大腿边震动一次,他必须报告自己在岗位上。
路过的观光客有的把地图和节目单顶在头上遮着细雨。狭窄的街沿上挤满了人。有的人就往街面上走,逼得从要塞开出的少量汽车放慢了速度。
有拱顶的刑具房里的费尔博士终于离开了他闲靠的墙壁,眼睛翻向头上,看了看那饥饿吊笼里的骷髅,仿佛他们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然后穿过人群往出口走去。
帕齐见他在门口出现了,来到了聚光灯下的场地上,便远远盯住他。在他确信博士正往汽车走去时,急忙拿出了手机叫面疙瘩注意。
吉卜赛人的脑袋像乌龟一样从领子里向上伸出,深陷的眼窝表现出皮肤下的嶙峋瘦骨,那样子也像乌龟。他把袖子卷到手肘以上,在手镯上吐了口唾沫,用布擦干了。现在银手钧已用圣水洗过,唾沫擦过。他把手藏在外衣下保持干燥,同时往山上瞅着。一大排攒集涌动的人头正迎面而来。面疙瘩挤过人流来到街面上,从那儿他可以逆人群前进,看得也更清楚。他没有助手,只好一个人又碰撞,又掏包。不过那也不成问题,因为他原本打算在动手时被抓住。那小个儿的人来了——来到街沿前了,谢谢上帝。帕齐在博士背后30米处,也在往下走。
面疙瘩在路当中做了一个漂亮的动作。他利用正面开来的出租车,往旁边一跳,好像在让路,同时回头去骂驾驶员,却跟费尔博士撞了个满怀,手也伸进了博士的外衣。
他感到手臂被一只手可怕地钳住了,感到挨了一家伙,挣脱之后对方便溜掉了。费尔博士大踏步前进着,几乎毫无耽误便钻进了观光客群里。面疙瘩自由了,逃脱了。
帕齐几乎立即来到了他身旁,在铁门前的门洞下。面疙瘩略微弯下身子,又呼吸急促地站直了。
“弄到手了。他刚好抓住了我。Cornuto(那王八蛋)想揍我的球,可没有揍到。”面疙瘩说。
帕齐跪下一条腿,小心翼翼地正想从面疙瘩手上取下手镯,这时面疙瘩觉得腿上热烘烘湿漉漉的,一挪身子,裤子前部的破口里射出了滚烫的动脉血。帕齐正抓住手钧边想把它取下来,鲜血已经喷了他一脸一手。鲜血四处喷溅,’面疙瘩低头看时,也喷到了他脸上。他双腿一软,靠着大门便往下滑。他一只手抓住门,想把布片塞到大腿根处,止住从割开的股动脉里往外直射的血。
帕齐在行动时往往有冷飕飕的感觉,此时他也如此。他用手扶住面疙瘩,让他背对着游客,把血射到大门的栅栏里去,然后扶着他轻轻侧卧到地上。
帕齐从面疙瘩口袋里取出手机,对它说话,好像在要急救车,其实并没有打开电话。
他解开外衣扣子,把外衣撒开,像鹰一样罩住他的猎物。他身后的人群只顾往前走,对他俩没有兴趣。帕齐从面疙瘩手上取下手镯,让它滑进带来的小匣子里,再把面疙瘩的手机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面疙瘩的嘴唇在动。“圣母啊,che freddo(我好冷)!”
帕齐狠了狠心,把面疙瘩没有了力气的手从伤口处拿开,抓住,好像在安慰他,其实是让他把血流光。在他肯定面疙瘩已经死去之后,便让他靠在门上,头枕着手臂,好像睡着了。然后他混进了移动着的人群里。
到了广场,帕齐瞪眼望着空落落的停车场,雨刚开始淋在莱克特博士的美洲豹开走后的干鹅卵石路上。
莱克特搏士,帕齐已不把他看做费尔博士了。他就是汉尼拔·莱克特博士。
帕齐的雨衣口袋里可能已有了给梅森的足够证据。而对帕齐自己已足够的证据从他的雨衣上滴到了鞋上。
 第二十九章
里纳尔多·帕齐的阿尔法车呜呜地开到码头时,热那亚天空的启明星已因东方的电闪而暗淡下来。寒风吹皱了海港里的水。码头外停泊处的一艘货轮上有人在电焊,橘红色的火花雨点般洒到黑沉沉的水里。
罗穆拉留在车里避风,婴儿放在膝头上。埃斯梅拉达两腿侧放,挤在berlinetta(小汽车)的后座上。她自从拒绝碰撒旦之后一直没说过话。
他们就着浓浓的黑咖啡吃着pasticcini(糕饼)。
里纳尔多·帕齐去了轮船公司办公室,再出来时太阳已升了老高,映照在锈迹斑驳的货船Astra Philogenes(女性祟拜之星)上。那船船体发着橘红色的光,正在码头边上货,快完工了。他向车里的两个女人招了招手。
Astra Philogenes载重27000吨,在希腊登记。在它去里约热内卢的路上可以合法运载12个人,无须有船医。帕齐在那儿向罗穆拉解释说她们要搭这船到澳大利亚的悉尼。
这事由船上的事务长负责。票钱已经全部付清,绝对无法退款。在意大利,澳大利亚被看做是诱人的地方,好找工作,还有很大的一个吉卜赛群体。
帕齐答应给罗穆拉200万里拉,按时价折合约计1250美元,他把装着钱的一个厚厚的信封给了她。
两个吉卜赛人的行李很少,一个小提包和罗穆拉的假臂(装在圆号匣子里)。
下个月的大部分时间吉卜赛人都要在海上度过,与世隔绝。
帕齐第10次告诉罗穆拉说面疙瘩会去的,但不是今天。面疙瘩会把给她们的信……留在悉尼邮政总局。“我对他说话算话,跟我对你们一样。”他们一起站在跳板头上,旭日把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向海港粗糙的地面上时,他对她俩说。
罗穆拉和孩子已经在顺着跳板向船上走,要分手了,那年长的女人说话了,在帕齐的经历里那是第二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她用黑得像卡拉玛塔橄榄一样的眼睛盯住他的脸。“你把面疙瘩给了撒旦,”她平静地说,“面疙瘩死了。”埃斯梅拉达僵硬地弯下身子,像弯向砧板上的小鸡一样,准确地把一口痰吐到了帕齐的影子上,然后匆匆跟在罗穆拉和婴儿身后上了跳板。
 第三十章
DHL快递盒做工精良,指纹专家在梅森房里起坐区温热的灯光下的桌子边用电动螺丝刀小心冀冀地旋开螺丝。
宽大的银手镯嵌在丝绒珠宝架上,立在盒子里,因此手镯外表面没有接触任何东西。
“拿到这儿来。”梅森说。
指纹若是送到巴尔的摩警局的鉴定处去提取自然要容易得多,那儿的技术人员在白天工作。但是梅森因为私下付了巨额现金,便坚持鉴定要在他的面前进行。“倒不如说在他那只独眼面前进行。”专家不高兴地想道,同时把手镯连同珠宝架放到男护理员手中的一个瓷盘里。
护理员把盘子送到梅森的护目镜前——不能放在梅森胸前那卷头发上,因为有呼吸器在不断送气,使他的胸部起伏不停。
巨大的手钧上凝着血,干血一片片地从手钧上落到了瓷盘里。梅森用戴着护目镜的眼睛看了看它。他脸上没有肉,也就没有表情,但是眼睛却亮了。
“撒指纹粉。”他说。
专家有一份莱克特博士指纹卡正面的复印件。背后的第六个指纹和鉴定没有复印。
他收拾干净凝结的血片。他喜欢使用的龙血指纹粉跟手钧上血的颜色太相近,他只好采用了黑色,仔细地撤着粉。
“找到指纹了。”他说着停止了工作,擦了擦在起坐区温暖灯光下的脑袋。光线适宜于拍照,他在提取指纹做显微镜鉴定前,先拍下了指纹提取的现场情景。“左手中指和拇指都是16点重合——在法庭上站得住。”他终于说道,“没有问题,两者都是一个人的。”
梅森对法庭不感兴趣。他那苍白的手已经在被窝上爬行,摸索着电话。
 第三十一章
撒丁岛中部的真纳尔真图山深处的山间牧场。阳光灿烂的早晨。
六个人,四个撒丁岛人和两个罗马人在一个通风的棚子下工作着。棚子是用从附近森林砍伐来的木料搭建的。山区广阔寂寥,他们弄出的一点点声音都似乎被扩大了。
棚子底下,从树皮还在脱落的横梁上挂下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嵌在镀金的洛可可式①的镜框里,挂在一个结实的牲畜栏上面。畜栏有两道门,一道直通牧场,一道是荷兰式的,上下两截,可以分别打开。荷兰式门下的那部分地面用水泥铺成,而畜栏的其他部分却铺满干草,像是刽子手的行刑台。
①18世纪初起源于法国、18世纪后半期盛行于欧洲的一种建筑装饰艺术风格,其特点为精巧、繁琐、华丽。
那框上刻有美丽儿童的镜子可以翘起来,俯欧畜栏全局,有如烹饪学校的镜子可以让学生望见炉子的俯视情景。
摄影师奥雷斯特·皮尼跟梅森在撒丁岛的头目卡洛从来就意见不合。卡洛是个职业人口贩子。
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是个脸色红润的壮实汉子,戴一顶阿尔卑斯帽,帽带上插一根野猪鬃毛。他有个习惯,外衣口袋里总放一对公鹿牙,常拿出来咬上面的软骨。
卡洛是撒丁岛古老的拐卖人口业的头子,也是职业的复仇杀手。
有钱的意大利人会告诉你,要是被人绑票勒索赎金,最好是落在撒丁岛人手里。他们至少是职业性的,不会因为慌乱或是偶然的原因杀掉你,你的家人给了钱你就可以完完整整地回家,不会遭到或下了部件。你要是不给钱,你的家人也可以指望收到邮寄回来的你的一块块尸体。
卡洛对梅森的那种繁琐安排也不满意。他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20年前他在托斯卡纳还真拿人喂过猪。那是个退休的纳粹分子,冒牌伯爵,过托斯卡纳农村的男女儿童。卡洛受雇干了这事。那人住在距离帕西尼亚诺寺院不到3英里处,卡洛从他的花园里把他抓了来,带到科尔蒂山下的一个农场,给五头大型家猪吃。那纳粹分子双脚在猪栏里,想挣脱绳索,哀求着,满身大汗。虽然他三天没有给猪东西吃,猪群还是胆小,不敢咬那人扭动的脚趾。最后,卡洛只好忍住违背合同文字所引起的良心折磨,先给纳粹喂了些猪最喜欢吃的绿叶菜,然后割断了纳粹分子的喉咙,款待了猪群。
卡洛天性快活,精力旺盛,但是制片人的存在却叫他难受——那镜子是他按照梅森·韦尔热的命令从他在卡利亚里的一家妓院拿来的,不过是为了款待奥雷斯特·皮尼这位色情片制片人。
那镜子是送给奥雷斯特的礼物。那人拍色情片时喜欢用镜子。他在毛里塔尼亚拍的那部唯一的正派电影(也是蹩脚电影)里也用了镜子。印在汽车反光镜上的警告给了他灵感,他开始用凸透镜镜头使某些对象比不用镜子时显得大了许多。
按照梅森的指示,奥雷斯特必须用两套音响效果良好的摄影器材一次拍摄成功。除了其他东西之外,梅森还要求连续不断的面部特写镜头。
奥雷斯特在卡洛眼里似乎在不停地哆嚷。
“你可以就站在那儿像女人一样对我唧唧喳喳,要不然就看着我干,不懂的再问。”卡洛告诉他。
“我要拍下你的活动。”
“Vabene(那好),你就摆好你那臭玩意,咱们动手。”
奥雷斯特安排摄像机时,卡洛和三个不出声的撒丁岛人也在做准备。
喜欢钱的奥雷斯特总是为钱所能买到的东西感到惊讶。
卡洛的弟弟马泰奥在棚子边的一个支架桌上打开了一卷旧衣服,从里面选了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这时另外一对撒丁岛兄弟皮耶罗·法尔乔内和托马索·法尔乔内推了一张救护车用轮床进了棚子,又小心地推过了草地。轮床肮脏破烂。
马泰奥已经准备好了几桶绞肉、几只带毛的死鸡、一些已经在吸引苍蝇的坏水果和一捅牛肚及牛肠。
马泰奥把一条破旧的咔叽裤子放在担架上,开始往里面塞鸡、肉和水果,然后又拿出一双棉手套,用绞肉和橡实塞满——每根指头都仔细塞满,放在裤脚下面,又选了一件衬衫跟这些东西配套,摆在担架上,用牛肚和牛肠塞满,再用面包完善轮廓,扣上衬衣扣子,把前后摆细心地塞进裤子,袖子上再接两只塞满的手套。脑袋是用西瓜做的,上面套着假发,在当做脸的地方装满绞肉,加上两个煮熟的鸡蛋做眼睛。做完之后的成果看去像个胖乎乎的人体模特儿,放在轮床上比跳楼自杀的人的样子还好一点。最后的加工是,马泰奥喷了一些极贵重的剃须香水在西瓜前面和袖子下的手套上。
奥雷斯特瘦长的助手正靠在栅栏上,把摄影活动架上的麦克风伸到猪栏里,计算它能够伸进去多远。卡洛用下巴指了指他说:
“告诉你那宝贝娃娃,他要是栽进了猪栏,我可不会进去救他。”
一切终于就绪。皮耶罗和托马索把轮床降到最低的位置,把那东西的双脚交叉推到猪圈门口。
卡洛从屋里带来了一个磁带录音机和一个单独的扩音器。他有很多磁带,有些是他自己在割掉被他绑架的人的耳朵时录的,用来寄给其家人。卡洛总在猪吃东西时放给它们听。有了真正的对象提供的叫喊声,他就不再用磁带了。
棚子下的柱子上挂了两个室外大喇叭。阳光明亮地照在抬人的绿草坡上,绿草坡一直伸向森林。包围了绿草坡的结实栅栏也一直延伸到树林里。正午时分万颓俱寂,奥雷斯特可以听见一只木蜂在棚子顶下嗡嗡地飞。
“准备好了吗?”卡洛说。
奥雷斯特亲自打开固定好的摄像机。“Giriamo(拍吧)。”他对摄影师说。
“Pronti(准备)!”回答传来。
“Motore(马达)!”摄像机转动起来。
“Partito(开机)!”声音随着胶卷转动。
“Azione(拍摄)!”奥雷斯特戳了一下卡洛。
撒丁岛人一摁录音机按钮,一声掺烈的尖叫发出,抽泣着,乞求着。摄像师被那声音吓得一抖,然后镇定下来。那尖叫令人毛骨抹然,但对从树林里冲出来的那些面孔却是一支恰当的序曲。它们正被那宣布进餐的尖叫召唤出来。
 第三十二章
一天之内从日内瓦往返,去看看钱。
去米兰的定期短途班机是一架呼啸着的高空喷气机,一大早就升入佛罗伦萨的高空,飞过了葡萄园。葡萄的行距很宽,像开发者粗糙的托斯卡纳模型。景物的颜色有问题——有钱外国佬的别墅边的游泳池里。水蓝得不正常。对从窗户望出去的帕齐说来,游泳池是英国老头眼睛那浑浊的蓝色,跟周围深绿色的柏树和银色的橄榄树色调相左。
里纳尔多·帕齐的精神也随着飞机翱翔起来。他心里明白他在现有的工作岗位上是无法熬到领老年退休金的,因为那得听从警局上级的任意安排。
他曾经非常害怕莱克特博士在弄死面疙瘩之后会消失。他在圣十字教堂再次发现莱克特的工作灯光时颇有得救之感;那博士还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吉卜赛人之死在平静的警局没有泛起什么波澜;大家都相信这事跟吸毒有关。幸好他身边有扔掉的注射针头,这在佛罗伦萨已是司空见惯,那儿的针头可以无偿供应。
帕齐坚持要去看看钱。
视觉见长的里纳尔多·帕齐完全记得种种景象: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生殖器勃起,第一次看见自己流血,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第一次看见揍他的拳头的模糊影子。他还记得偶然走进锡耶纳一个教堂的小礼拜堂里,意外地看见了锡耶纳的圣凯瑟琳那个成了木乃伊的头放在圣物箱里,头上那洁白无理的修女头巾像个礼拜堂。看见那300万美元时的印象跟上述的东西给他的印象一样。
300扎捆好的、号码无序的百元美钞。
在日内瓦瑞士信贷银行一间小礼拜堂般严肃的小屋里,梅森·韦尔热的律师让他见到了钱,是用车从保险库推来的。四个上了锁的厚箱子,有青铜的号牌。瑞士信贷银行还提供了一台数钞机、一个天平和一个操作机器的职员。帕齐把那职员打发走。他用两只手摸了摸钱。
里纳尔多·帕齐是名非常能干的侦探。他追踪抓捕了20年的骗术家。他站在钱面前,听着对钱的种种安排,侦察不出虚假的调子b只要他把汉尼拔·莱克特交给他们,梅森就会给他钱。
帕齐心里一阵冲动,甜丝丝,暖烘烘的。他明白这些人不是闹着玩的,梅森·韦尔热真会给他钱。他对于莱克特的命运不抱幻想。他知道自己是在把那人出卖给酷刑和死亡。帕齐对自己承认了要干的是什么事,毕竟还是不错的。
我们的自由比魔鬼的生命更有价值,我们的幸福比魔鬼所受的酷刑更有分量,他以万劫不复者的冷酷自私地思考道。那“我们”究竟是众官员,还是里纳尔多·帕齐和他的妻子呢?难以回答。答案可能不止一个。
在这个擦洗得如修女的头巾一样一尘不染的瑞士房间里,帕齐许下了最后的誓言。
他从那钱转过身子,对律师科尼先生点了点头。律师从第一箱里数出了10万元,交给了帕齐。
科尼先生对一个电话简短地说了两句,把它递到帕齐手上。“这是一条用密码联系的陆上线路。”他说。
帕齐听见的美国声音有一种独特的节奏,话语匆匆挤在一口气里,中间夹着停顿,没有爆破音。那声音听得帕齐多少有些糊涂,仿佛自己也跟说话人一起在吃力地呼吸。
没有寒喧,直扑问题。“莱克特博士在哪里?”
一手拿钱一手拿话筒的帕齐没有犹豫。“他在佛罗伦萨,是个研究卡波尼邱宅的人。
他是……馆长。”
“请你把你的身份透露给科尼先生,把电话交给他。他在电话里是不会说你的名字的。”
科尼先生查了查口袋里的名单,对梅森说了个事先约定的暗语,又把话筒递给了帕齐。
“等他活着落到我们手里,你就能得到剩下的款子。”梅森说,“用不着你亲自去抓那博士,但是你要把他指给我们,让我们抓住。我还要你手里的文件,你手上有关他的一切东西都要。你今天晚上就回佛罗伦萨吗?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得到有关在佛罗伦萨附近见面的指示,见面不会晚于明天晚上。在那儿你就会得到来抓莱克特博士的人的指示。他会问你是否认识一个卖花的人,你就回答所有卖花的人都是小偷。听懂了吗?我要你跟他合作。”
“我不希望莱克特博士在我的……我不希望他在佛罗伦萨附近被……”
“我理解你的忧虑。别担心,他不会的。”
电话断了。
几分钟的书面工作之后,200万美元被交付给了第三方保存,一旦条件完成立即可以付给他。那钱梅森·韦尔热不能够取回,但是帕齐要到手却要梅森的许可。被召来到屋里的一名瑞士信贷银行官员通知帕齐,如果他愿把那笔款子转为瑞士法郎,存入该行,该行将向他收取逆利息,并就第一个10万付给他3%的复利。官员交给了帕齐一份Bundesgesetz uber Banken und Sparkassen①(瑞士联邦银行和信贷银行法规)第47条的复印件,是有关银行保密的规定,同时同意如果帕齐愿意,款项一旦让渡就把钱电汇到新斯科舍省②或开曼群岛。
①德语。
②加拿大东南部的一个省。
帕齐当着一个公证人的面表示同意,如果他死亡,他妻子的签字可以代替他对他的账号生效。工作结束时只有瑞士银行官员伸手和他握手;帕齐和科尼没有彼此直接望一眼,虽然科尼先生到了门口还是说了声再见。
到家前的最后旅程。从米兰起飞的定期短途班机躲避着一场疾雷暴雨。飞机在帕齐这一侧的推进器映衬在灰黑的天空里,是个阴暗的圆弧。他们在雷电中掠过了古老的城市,大教堂的钟楼和圆顶来到了身下。薄暮里电灯亮了。一阵电闪雷鸣,有如帕齐儿时记忆中的模样。那时德国人炸掉了阿尔诺河上除了古桥之外的全部桥梁。一个记忆有如闪电般瞬息出现,那时他还是个孩子,看见一个被抓住的狙击手被铁链锁在了带链圣母身边。他快要被枪毙了,做着祈祷。
帕齐,古老的帕齐家族的帕齐,在雷电带来的臭氧味里穿过,在机身里感受着隆隆的雷声。古老帕齐家族的帕齐回到了古老的城市,带着与时间同样古老的目的。
 第三十三章
里纳尔多·帕齐恨不得守着他在卡波尼邸宅的战利品片刻不离,但是办不到。
看见了钱心里还在狂欢的帕齐不得不赶快穿上宴会礼服,到一个期待已久的佛罗伦萨室内乐团的音乐会上去跟妻子见面。
19世纪建成的皮科洛米尼大戏院是威尼斯凤凰剧院建筑的摹本,只是小了一半。那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巴罗克式①的“珠宝箱”,精美的天花板上长翅膀的天使嘲弄着空气动力学的法则。
①一种华丽的装饰风格,盛行于16至18世纪中叶。
剧院的华丽是一件好事,因为演出者往往需要一切可能的帮助。
佛罗伦萨总用那城市对艺术的高不可攀的标准来衡量音乐,那是不公正的,却也无法避免,因为佛罗伦萨人是一个巨大的学养深厚的音乐爱好者群体,在意大利很典型,但他们有时却因缺少音乐家而感到饥渴。
帕齐在前奏曲结束后的掌声中溜到他妻子身边的座位上。
她把香喷喷的面颊向他偎去。她穿的晚礼服很暴露,足以从乳沟散发出一股暖香;她把乐谱放在他给她的别致的封套里。望着她,他不禁百感交集。
“换上了这个新的中音小提琴手以后,乐队的水平提高了一倍。”她对着帕齐的耳朵说。这个出色的viola da gomba(中音小提琴)手代替了一个鳖脚得令人生气的人——索利亚托的一个表弟。几个礼拜以前那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洁净的、戴着白领带的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独自一人从高高的包厢往下观望。他的脸和衬衫前胸好像在暗淡的包厢里漂浮,周围是巴罗克雕塑的镀金装饰。
第一个乐章结束时灯光亮了一会儿,帕齐找到了莱克特博士。帕齐的眼睛还没有离开他,博士的脑袋却像猫头鹰一样转了过来,碰上了他的目光。帕齐下意识地猛捏了一下妻子的手。她回头望了他一眼。从此以后帕齐坚决把眼睛放在了舞台上。他被妻子握住的手的手背靠着她的大腿,暖融融的。
半场休息,帕齐从吧台回来、递给妻子一杯饮料时,莱克特博士正站在他妻子身边。
“晚上好,费尔博士。”帕齐说。
“晚上好,Commendatore(长官)。”博士说。他的头微微前倾,直到帕齐不得不做了介绍。
“劳拉,请让我向你介绍费尔博士。博士,这是帕齐太大,我的妻子。”
习惯于因漂亮而受到赞美的帕齐太太发现随后的感觉美妙得出奇,尽管跟她丈夫的感受大不相同。
“谢谢你给了我这样的恩典,Commendatore。”博士说。他在向帕齐太太的手弯下身子之前露了露他那红而尖的舌头。他那嘴唇离她的皮肤也许比佛罗伦萨的习俗稍近了一些,肯定可以让她感觉到他的呼吸。
他的眼睛在他那光滑的头抬起前向上看着她。
“我觉得你特别欣赏斯卡拉蒂①呢,帕齐先生。”
①意大利有两个著名的斯卡拉蒂,是父子两人,都是作曲家。父亲叫亚历山德罗·斯卡拉蒂(1660—1725);儿子叫多梅尼科·斯卡拉蒂(1685—1757)。
“是的,很欣赏。”
“看见你跟着乐谱听音乐真令人愉快。现在这么做的人很少了。我希望这能引起你的兴趣。”他从腋窝下取出一个纸夹。那是一份写在羊皮纸上的乐谱,手抄本。“这是罗马嘉普兰尼卡剧院的乐谱,写于1688年。”
“Meraviglioso(太棒了)!你看看,里纳尔多!”
“演奏第一乐章时我跟着听了,注意到现代乐谱跟这个乐谱有些不同,”莱克特博士说,“在演奏第二乐章时你跟着谱看看,会很有趣的。你拿着吧。我任何时候都可以从帕齐先生那儿取回的——你同意吗,Commendatore?”
帕齐回答时博士显得非常非常深沉。
“只要你喜欢就行,劳拉。”帕齐说,他沉吟了一会儿,“你要到研究会去演说吗,博士?”
“对,实际上是在星期五。索利亚托迫不及待要看我丢脸呢。”
“我得上一趟老城,”帕齐说,“那时我再给你送乐谱来。费尔博士为了一顿晚饭还得到研究会的恶龙们面前去唱歌呢,劳拉。”
“你一定会唱得很好的,博士,我相信。”她说,用那双大大的黑眼睛望着他——并不出格,但差不多要出格了。
莱克特博士露出他那小小的白牙笑了。“夫人,如果‘天上的花朵’由我来制造,我就给你戴上好望角最好的钻石。星期五晚上见,Commendatore。”
帕齐看准了博士已经回到包厢,便再也没有看他,直到散场时在戏院门口和他挥手告别。
“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就是‘天上的花朵’。”帕齐说。
“是的,我非常喜欢,里纳尔多,”她说,“你的鉴赏水平高得惊人。”
第三十四章
因普朗内塔是一个古老的托斯卡纳市镇,圆顶建筑用的瓦就是在那儿烧制的。那里的陵墓即使是晚上也能从几英里外的山顶别墅看见,因为陵墓上有长明灯。周围的光线微弱,但是观光者仍然可以在死者之间辨认出路来。不过,读墓志铭却得用手电。
里纳尔多到达时差5分9点;手上拿了一束鲜花,准备随便放到哪座墓上。他在坟墓问的砾石路上走着。
他虽然没有看见卡洛,却已感到他的存在。
卡洛在一座高过人头的坟墓后说话了。“你知道城里有好的花店吗?”
这人的口音像撒丁岛人,对,他也许对自己要干的事很内行。
“花店的人全是小偷。”帕齐回答。
卡洛不再偷看,立即从大理石建筑后面绕了出来。
帕齐一看便觉得他凶残。膀阔腰圆,矮壮有力,机灵到了极点,穿一件皮背心,帽子上插一根野猪鬃毛。帕齐估计自己的手比卡洛要长出3英寸,身材比他要高出4英寸,体重不相上下。卡洛少了一根指头。帕齐估计在警局只需5分钟就可以查出他的犯罪记录。两人都自下往上被墓灯照着。
“他的屋子有很好的报警系统。”帕齐说。
“我去看过了。你得把他指给我看。”
“明天晚上他要到一个会上去演说,星期五晚上,来得及吗?”
“很好。”卡洛想压一压警官,好控制他,“你跟他一起走,怕不怕?拿了钱是要做事的,你得把他指给我看。”
“小心你的嘴。我拿了钱要做事,你拿了钱也是要做事的。否则你退休后的时光就只好到伏特拉去受罪了。那可是你自讨苦吃。”
卡洛工作时对于疼痛的惨叫和受气都已习以为常。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位警官,便摊开双手。“你得告诉我我所需要知道的东西。”一对夫妻手拉手从小道上经过,卡洛走到帕齐身边,两人仿佛一起在小陵墓前默哀。卡洛脱下了帽子,两人低头站在那里。
帕齐把花放到了陵墓的门旁。卡洛暖和的帽子里传出一股气味,是臭味,像是用没骟过的动物的肉做的香肠。
帕齐抬起脸避开那味儿。“莱克特动刀很快,喜欢攻击下身。”
“他有枪没有?”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没有用过。”
“我可不想把他从车里拖出来。我要他在大街上,附近人不多。”
“你怎么控制他?”
“那是我的事。”卡洛把一根鹿牙放到嘴里,咬着软骨,不时地让鹿牙伸到嘴唇外。
“可那也是我的事。”帕齐说,“你们怎么做?”
“先用豆袋枪打昏,再用网网起来,然后必须给他打一针。我得立即检查他的嘴巴,怕齿冠下有毒药。”
“他要到一个会上去演讲。7点钟,在韦基奥宫。如果星期五他在圣十字教堂的卡波尼小礼拜堂工作,他就得从那儿步行到韦基奥宫去。佛罗伦萨你熟吗?”
“熟。你能给我找一张老城区的行车证吗?”
“能。”
“我可不到教堂去抓他。”卡洛说。
帕齐点点头。“最好是让他在会议上露露面,然后也许两个礼拜都不会有人想起他。
我有理由在会后陪他回卡波尼邸宅——”
“我不愿意到他屋里去抓他。那是他的势力范围,他熟悉我不熟悉。他会警觉的,在门口四下张望。我要他在大街的人行道上。”
“那你就听我说吧——我跟他从韦基奥官大门出来时,韦基奥宫靠狮子街那道门已经关闭,我跟他走黑街过圣恩桥到河对面。那里的巴尔迪尼博物馆前面有树,可以挡住路灯灯光。那时学校早放学了,很安静。”
“那就定在巴尔迪尼博物馆前面吧。但是我如果有了机会,是有可能在离韦基奥宫不远的地方提前抓他的3如果他调皮想溜,我也可能白天就抓他。我们可能坐一辆救护车。你陪着他,豆袋枪一打中他你就尽快溜走。”
“我想让他不惹事就离开托斯卡纳。”
“相信我,他会从地球表面消失的,双脚冲前。”卡洛因自己这句私下里的俏皮话笑了,微笑时露出了嘴里的鹿牙。
 第三十五章
星期五早晨。卡波尼邸宅阁楼的一间小屋子。粉刷过的墙壁有三面空着,第四面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13世纪圣母像,是契马布埃画派的作品,在小屋里显得特别巨大。圣母的头向签名的角度低着,有如一只好奇的鸟。圣母那双杏眼望着唾在画下的一个小小的身子。
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睡监狱和疯人院小床的老手,在那窄小的床上双手放在胸前睡得很安详。
他眼睛一睁便突然完全清醒过来。他那早已死亡和消化掉的梦,对他妹妹米沙的梦,轻松地转化成了眼前的清醒:对那时的危险和此刻的危险的清醒。
知道自己的危险并不比杀死那扒手更叫他睡不着觉。
此刻他已为这一天着好了装。瘦小的身子穿一套极其考究的深色丝绸服装。他关掉了仆役用的楼梯顶上的活动监视器,下楼来到职宅巨大的空间里。
现在他自由了,可以来往于这宫殿无数房间的广漠寂静里了。在经过地下室牢房多年的囚禁之后,这自由永远叫他沉醉。
正如圣十字教堂或韦基奥宫的满是绘画的墙壁总有圣灵流溢一样,莱克特博士在满是资料柜的高墙下工作时,卡波尼图书馆的空气里便总有幽灵游荡。他选择羊皮纸卷轴,吹掉灰尘,灰尘的微粒在太阳的光柱里飘飞,此刻已经化为飞灰的死者便仿佛在争着告诉他他们的命运和他的命运。他工作得很有效率,但是并不匆忙。他把东西放进提包,收拾好今晚在研究会演讲所需的书本和图片。他有太多的东西想到那里去朗读。
莱克特博士打开了他的便携式电脑,接通了米兰大学的犯罪学系,检查了万维网上联邦调查局网址www.fbi.gov的主页。那是任何公民个人都可以做的事。他发现,司法小组委员会对克拉丽丝·史达琳流产的毒品侦缉突击案的听证会还没有安排日程。他没能找到通向联邦调查局他自己的案子所需的密码。在重案通缉页上,他过去的面孔在一个炸弹犯和一个纵火犯之间望着他。
莱克特博士从一堆羊皮纸里拿起了那张色彩鲜明的小报,看着封面上克拉丽丝·史达琳的照片,用手碰了碰她的脸。出现在他手里的明亮的刀片好像是他培植出来用以代替他那第六根指头的。那刀子叫哈比①,刀刃呈爪形,带锯齿。哈比刀轻松地破开了《国民闲话报》,就跟破开了那吉卜赛人的股动脉一样轻松——在吉卜赛人身上飞快地进出,以至于用完根本不用擦拭。
①希腊罗马神话中一种脸及身躯似女人,而翼、尾、爪似鸟的怪物,性残忍贪婪。
莱克特博士裁下了克拉丽丝·史达琳的脸,贴在一张空白羊皮纸上。
他拿起一支笔,在羊皮纸上流畅自如地画了一只长翅膀的母狮子,一只长着史达琳的脸的飞狮。他在下面用他那与众不同的印刷体写道:克拉丽丝,称曾经想过吗?为什么非利士人不了解称?因为你是参孙的谜语的答案:你是狮子里的蜜②。
②参孙是以色列人的士师,大力士,青年时到亭拿去看他心爱的姑娘,在葡萄园遇见狮子,空手将狮子杀死。第二次再去亭拿时见死狮子肚里有一群蜂和蜜,他便吃了蜜,也把蜜带给了自己的父母但并未说出其出处。后来在婚宴上,参孙给陪伴他的30个非利士人出了一个谜:“吃的从吃者出来,甜的从强者出来。”见《圣经·旧约·士师记》第14章。非利士人一词亦有平庸之人,庸人的意思,故此处一语双关。
15公里以外,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为了隐蔽,把车停在了因普朗内塔的一道石头高墙后。他检查了一下装备。他的弟弟马泰奥跟皮耶罗和托马索(另外两个撒丁岛人)在柔软的草地上练了几套柔道擒拿术。法尔乔内弟兄都很健壮——皮耶罗·法尔乔内曾经在卡利亚里职业足球队踢过几天球,托马索·法尔乔内学过做牧师,英语说得不错。他有时也给被他们残害的人做祷告。
卡洛那辆挂罗马车牌的白色菲亚特货车是合法租来的,他们准备给它挂上慈善医院的招牌。车壁和地板都垫着搬家用的垫子,以防对象在车里挣扎。
卡洛打算准确按照梅森的计划办事。但是万一计划出了问题,他不得不在意大利杀掉了费尔博士,使撒丁岛拍片的计划落空,也还不至于全盘失败。卡格知道他可以杀掉莱克特博士,并在一分钟之内切下他的头和手。
即使连那也来不及,他还可以切下生殖器和一根手指。经过DNA测试,那些东西仍然可以作证。用塑料密封袋加冰包装在24小时之内就可以送到梅森手里,这样,除了佣金之外他总还可以得到一笔报酬。
座位后面秘密隐藏了一把电锯、一把长柄金属剪、一把外科手术刀、几把锋利的普通刀具、几个塑料拉链口袋、一套布莱克德克公司的“好朋友”捕捉衫,用以束缚博士的双手,还有一个事先付费的DHL航空快递箱,博士脑袋的估计重量是6公斤,每只手l公斤。
如果卡洛能有机会用摄像机拍下意外杀死的场面,他相信梅森即使已经为博士的头和手付出了100万,也还会肯另外出钱看莱克特博士被活生生杀死的镜头。为此,卡洛为自己配备了摄像机、照明电源和三脚架,而且教会了马泰奥粗浅的使用方法。
对抓捕设备他也同样做了精心安排。皮耶罗和托马索都善于用网,现在那网已经像降落伞一样精细地收拾好了。卡洛有麻醉针,也有上了膛的动物麻醉枪。使用动物麻醉剂亚噬扑罗玛嗪,可以把像莱克特博士那么大个子的野兽在几秒钟之内麻翻。卡洛告诉帕齐他打算先开豆袋枪,那枪已经上膛。但是他如果在任何地方有机会把麻醉针扎进莱克特博士的屁股或大腿,豆袋枪就可以免了。
带着俘虏的绑架人员在意大利大陆停留的时间只需40分钟左右,也就是开车到比萨的喷气机机场的时间。那里有一架救护机等候。佛罗伦萨机场的跑道要近一些,但是那儿飞机的起飞降落少,私人飞机容易引起注意。
他们可以在一小时半之内到达撒丁岛,在那儿,博士的欢迎委员会正胃口大开。
卡洛那聪明而臭烘烘的脑袋早盘算过了。梅森不是傻瓜,他给的报酬是有周到考虑的,不会让里纳尔多·帕齐受到伤害。卡洛要杀掉帕齐独吞报酬得另外花钱,而梅森又不喜欢警官之死所引起的轩然大波。还是按照梅森的办法办吧。但是卡洛一想到若是自己抓住莱克特博士,用锯子锯他,便禁不住浑身痒痒。
他试了试电锯,一拉就启动。
卡洛跟几个人商量了一下,骑上一辆小摩托进城去了,只带了一把刀子、一支枪和一支皮下注射飞镖。
莱克特博士经过了热闹的街道,早早来到了新圣马利亚药房,那是世界上最香的地方之一。他微闭了双眼,后仰着头,站了几分钟,呼吸着美妙的香皂、香膏、香脂和工作间里原料的馨香。看门的对他已习惯了,一向多少有点傲慢的职员们也非常尊重他。
在佛罗伦萨的几个月里,彬彬有礼的费尔博士在这儿买的东西总计不到10万里拉,但他对香水和香精挑选搭配的鉴赏力,却叫靠鼻子吃饭的商人们感到惊讶,也感到满意。
为了保留嗅觉的快乐,莱克特博士在改变鼻子形象时只用了外用的胶原蛋白,没有用别的整鼻术。空气对他来说是满载了各式各样的香味的,不同的香味跟不同的颜色一样有着明确的、清楚的差异。他可以给空气浓涂淡抹,像在湿润的色彩上着色一样。这儿没有了监狱里的东西;这儿空气就是音乐,有等待提炼的乳香的苍白的泪,有黄色的佛手、檀香、肉桂和含羞草水乳交融的馨香在一个恒久的基调上飘荡,那基调是真正的龙涎香、灵猫香、海狸香和麝香。
莱克特博士有时有一种幻觉:他可以用手、手臂和面颊闻到香味;他浑身都有馨香弥漫。他可以用脸,用心闻到香味。
药房有精美的艺术装置,有柔和的灯光。莱克特博士站在那灯光下呼吸着、呼吸着,这时零碎的记忆便从他心里闪过。这儿没有从监狱里来的东西,除了——除了什么?除了克拉丽丝·史达琳之外。为什么?那不是他在她打开手袋时闻到的“时代香水”味——那时她在疯人院他笼子的栏杆边。不是,那香水在这家药房没有卖的。也不是她的润肤霜味。啊,Sapone di mandorle(杏仁香皂),这家药房有名的杏仁香皂,他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在孟菲斯,那时她站在他的囚牢外面,在脱逃以前他曾匆匆碰过一下她的手指。那么,就是史达琳了。清洁、精美、细嫩,棉布是太阳里晒干后熨烫过的。那么,就是克拉丽丝·史达琳了。诱惑,性感。她那份正经味很沉闷;她那些原则也荒谬;但她天生颖悟敏捷。晤——
另一方面,莱克特博士不愉快的记忆也总联系着不愉快的气味。在这儿,在这家药房里,他也许距离自己记忆宫殿底层那难闻的黑牢最最辽远。
跟他寻常的做法不同的是,他在这个灰色的星期五买了许多香皂、香膏和浴液。他自己留了一点,其余的让配药店寄出去。他亲自用他那一手与众不同的印刷体字填写了包裹单。
“博士要不要写张条子?”店员问。
“为什么不呢?”莱克特博士回答,把折叠好的飞狮画像塞了进去。
新圣马利亚药店附属于天平街的一个修道院,一向虔诚的卡洛脱下帽子躲到了药房门口的圣母马利亚像下面。他注意到,休息室内几道门形成的空气压力总是在有人出来之前几秒钟把外面的门推开。这就给了他时间在每一个顾客离开时躲起来进行观察。
莱克特博士提着他薄薄的公事包出来时,卡洛躲到了一个明信片摊后面。博士开始往前走,经过圣母马利亚像前时抬起了头,望着雕像,翕动着鼻翼,嗅了嗅空气。
卡洛以为那可能是一种虔诚的姿态。疯子常常虔诚,他不知道莱克特博士是否也虔诚。也许他会让博士最终诅咒上帝——那可能会叫梅森高兴。当然,他得把虔诚的托马索打发到听不见诅咒的地方去。
里纳尔多·帕齐在近黄昏时给妻子写了一封信,信里附了他试写的一首十四行诗,是在他们恋爱的早期写的,当时没好意思送给她。在信里他装了提取由第三方保存在瑞士的款项的密码,还有一封是在万一梅森要违背诺言时给梅森的信。他把信放在了一个只有妻子收拾他的遗物时才会发现的地方。
6点钟,他骑了小摩托车来到巴尔迪尼博物馆,把车用链子拴在一道栏杆上。那儿最后的一批学生在取自行车。他看见博物馆附近停了一辆有救护车标志的白色货车,估计那可能就是卡洛的车。车里坐着两个人,帕齐一转身便感到那两人在观察他。
他有很多时间。路灯已经亮了。他穿过博物馆可以利用的树影,缓缓向河边走去。
过了圣恩桥他对缓慢流淌的阿尔诺河凝望了好一会儿,做了他有时间做的最后一次长久的思考。夜很黑,那就好。低低的云层向东掠过佛罗伦萨,刚好拂着韦基奥宫那残酷的尖铁。越来越大的风刮得圣十字教堂广场上的鸽粪粉灰和沙砾打着旋。帕齐此刻正从那儿经过,他的口袋沉重,因为有一把.380贝雷塔枪、一根扁平皮警棍和一把刀。那刀是准备在需要立即杀死莱克特博士时戳进他身子里去的。
圣十字教堂下午6点关门,但是一个教堂执事让帕齐从教堂正面附近的一道小门走了进去。帕齐不想问他费尔博士是否在工作,只是小心地走着,自己去看。沿着祭坛墙壁燃着的蜡烛给了他足够的光。他走完了十字形教堂长长的厅堂,来到了可以看见它的右长廊的地方。沿着还愿蜡烛光走时很难看清费尔博士是否在卡波尼家族祈祷室。现在,帕齐在右长廊静静地走着,观察着。一个巨大的黑影猛然从祈祷室的墙壁上跳了起来,吓得帕齐闭了气。那是莱克特博士对着地板上的灯光俯下身子,正拓着拓片。博士站了起来,身子不动,转动着脑袋,像枭鸟一样往黑暗里望着,工作灯从下面照着他,身后的黑影巨大。然后那影子又从墙壁上缩小下去。莱克特博士躬下身子工作去了。
帕齐感到衬衫下的背上流着汗,脸上却冰凉。
离韦基奥宫的会还有一小时,帕齐打算晚一点到演讲会去。
帕齐家族祈祷室是布鲁内莱斯基在圣十字教堂为帕齐家建造的。因为那严峻的美它成了文艺复兴艺术的一种光荣。在这里,方形和圆形水乳交融,是一座与圣十字教堂的圣堂分离的建筑,只能从带拱门的走廊进去。
帕齐跪在帕齐家族祈祷室的石头上祷告起来。跟他相像的德拉·罗比亚舞捅群像从高处俯嫩着他。他感到自己的祷告受到了祈祷室天花板上那圈使徒的压制,却又以为那祷告也许会从他身后黑暗的走廊溜走,再从那里飞进辽阔的天空,到达上帝的耳朵。
他费了点力气在心里描绘出他卖掉莱克特博士得到的钱可以做的善事。他看见自己和妻子把硬币给一些娃娃,把某些医疗器械赠送给医院。他看见了加利里海的波涛,在他眼里那地方很像切萨皮克。
他向四面望望,见没有人,又高声对上帝说道:“谢谢你,天上的父,容许我从你的大地上珍灭这个恶魔,这个魔中之魔。我们将拯救许多人的灵魂于痛苦,我以他们的名义向你表示感谢。”他所用的“我们”究竟是指警察局还是上帝跟帕齐的搭档,不很清楚,其答案也许不止一个。
他那不友好的部分自己却对帕齐说,他跟莱克特博士都是凶手,面疙瘩是被他们俩合谋杀死的,因为帕齐见死不救,还在死亡堵住了面疙瘩的嘴时觉得如释重负。
祷告给了他一些安慰,帕齐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祈祷室。他沿着走廊穿出黑暗的修道院时明显感到有人在跟踪。
等候在米科洛米尼邸宅屋据下的卡洛跟了上来,两人很少搭话。
两人从韦基奥宫背后走,看清楚了通向狮子街的韦基奥宫后门和后门上方的百叶窗都已关闭。唯一开着的是韦基奥宫大门。
“我们从这儿出来,下台阶,再从这儿绕过,就到黑街了。”帕齐说。
“我跟我弟弟在广场的敞廊那边,我们会远远跟着你们,别的人都在巴尔迪尼博物馆。”
“我看见他们了。”
“他们也看见你了。”卡洛说。
“豆袋枪的声音不会太大吧?”
“不太大,不像枪,但是能听得见,他会立即倒下的。”卡洛没有告诉他,当他和莱克特博士走在路灯下时,皮耶罗就打算在博物馆前的阴影里向他们开豆袋枪。卡洛不愿意帕齐避开博士,实际上他一离开就是对博士的警告。
“你得向梅森确证你已经抓到了他,你今天晚上就得告诉他。”帕齐说。
“别担心,这个鸟人今天晚上会整夜在电话上向梅森求饶的。”卡洛说着斜瞄了一眼帕齐,希望看见他内疚不安,“开头他会向梅森恳求饶恕,不一会儿工夫他就会求他杀死他了。”
 第三十六章
夜幕快要降临,韦基奥宫里最后的游客被催出了门。许多游客在分散穿过广场时都感到那中世纪城堡的阴影落在他们的背上,于是都不得不回头最后再望一眼那巍然矗立在他们头顶的南瓜灯牙齿一样的雉谍。
水银灯亮了,灯光流泻在粗糙陡峻的石壁上,鲜明地勾勒出了雄峙的雉堞的轮廓。
燕子回巢之后,最早的蝙蝠出现了,惊扰着它们的狩猎的主要是修缮工电动工具的高频率尖叫,而不是灯光。
韦基奥宫里的维护和修缮还要继续进行一个小时,睡莲厅里除外。莱克特博士正在睡莲厅跟修缮工工头谈话。
习惯于艺术委员会的罚款和苛求的工头发现博士彬彬有礼,而且出手阔绰。
几分钟之后工人们已开始收拾他们的设备。他们从墙壁边挪开了地板磨光机和空气压缩机,不让它们挡路,同时卷起绳索和电线。他们很快就把研究会的折叠椅安排好了——只有十来把;窗户也打开了,让颜料、油漆和镀金材料的气味消散。博士坚持要一个合适的演讲台,他们在客厅附近尼科洛·马基雅弗利①当年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个跟布道台差不多大的台子,用手推车跟韦基奥宫的高射投影器一起拉了过来。
①尼科洛·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历史学家,作家,主张君主专制和意大利的统一,认为为达政治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配合投影器的幕布太小,不合博士的需要,他把它打发走了。他想出的代替办法是把影像按真人大小投射到用来保护已修缮过的墙壁的帆布上。他在调整好挂钩、拉平褶皱之后发现那帆布很能满足他的需要。
他在演讲台上堆了些厚书,在几本书里做好了标记,然后站在窗前,背对着屋子。
这时研究会的人穿着满是灰尘的深色服装到来了,坐下了。他们把半圆形排列的椅子排成了更像陪审团座位的格局,明显表现出沉默的怀疑。
莱克特博士从高峻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圆顶与乔托①钟楼映衬在西方天空下的黑影,但是看不见它们下面但丁喜爱的洗礼堂。向上射来的水银灯也使莱克特博士无法看见黑暗的广场,那儿有几个刺客在候着他。
①乔托(1266—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建筑师。
这些学者——世界上最有名的中世纪及文艺复兴学者——在椅子上坐定之后,莱克特博士在心里构思了一下要向他们做的演说。三分多钟便构思完毕,主题是但丁的《地狱篇》与加略人犹大。
最投合研究会对文艺复兴前时代的研究口味的是,莱克特博士是从西西里王国的行政官彼尔·德拉·维尼亚②案件开始的。维尼亚的贪欲为他在但丁的《地狱篇》里赚到了一个位置。开始的半小时博士讲了德拉·维尼亚垮台事件背后的中世纪阴谋,讲得生动活泼,让大家听入了神。
②彼尔·德拉·维尼亚(1190—1249),佛罗伦萨人,腓特烈二世的宰相和顾问。因为有与教皇英诺森斯勾结谋害腓特烈的嫌疑被弄瞎了服睛,受到监禁,后上吊死去。
“德拉·维尼亚因为贪欲,背叛了国王的信任,受到了羞辱,瞎了眼睛。”莱克特博士说着,往他的主题靠拢,“但丁的朝圣者在地狱的第七层看见了他,那是给自杀的人准备的地方。维尼亚跟犹大一样也是上吊死的。
“犹大、彼尔·德拉·维尼亚和亚希多弗①,押沙龙那野心勃勃的谋士,在但丁笔下被联系在了一起,因为但丁在他们身上见到了同样的贪欲和贪欲后的上吊。
“在古代和中世纪的心灵中,贪欲和吊死是联系在一起的,圣哲罗姆写道:犹大的姓加略的意思就是‘钱’或‘价钱’,而奥利金神甫则说加略是从希伯来文“因为窒息’派生而来,因而他名字的意思就是‘因为窒息而死的犹大’。”
①大卫王的谋士,与大卫王的儿子押沙龙合谋反叛大卫王,并自告奋勇去追杀逃离的大卫王。但押沙龙没有采取他的计谋,他上吊死去。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下》15至17章。
莱克特博士从讲坛上抬起头来,从眼镜后瞥了一眼门口。
“啊,Commendator帕齐,欢迎。你最靠近门口,可否请你把灯光调暗一点?你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因为在但丁的《地狱篇》里有两个帕齐……”研究会的教授们吃吃地干笑起来。“有一个坎米秦·帕齐杀死了亲人,在等待着第二个帕齐的到来——不过不是你——是卡利诺·帕齐,他被放到了地狱更深的地方,因为他奸诈,也背叛了但丁所属的白归尔甫党。”
一只小编蛹从敞开的窗户飞了进来,在屋子里教授们的头上飞了几圈。这在托斯卡纳十分常见,没有人注意。
莱克特博士恢复了讲坛上的音调。“那么,贪欲与绞刑自古以来就相互联系,那形象在艺术上也一再出现。”莱克特博士摁了摁手中的按钮,投影器亮了,把一个影像投在下垂的用以保护墙壁的帆布上。他说话时更多的影像一个个地迅速出现:
“这是对钉上十字架的最早的描绘,在公元400年左右,是雕刻在高卢的一个象牙盒子上的。盒子上还有犹大上吊的形象。犹大的脸向上对着吊死他的树枝。这儿,在4世纪的一个米兰的圣物箱上,在9世纪的一幅双扇屏上,也都有犹大上吊的形象。他至今还仰望着上面。”
小蝙蝠在幕布前掠过,追逐着甲虫。
“这张图片来自贝内文托大教堂的正门,图上吊着的犹大的内脏流了出来。医生圣路加在《使徒行传》里就是这样描写的。犹大吊在那儿,被一群哈比包围着。他头上的天空里是月中的该隐①。这是你们自己的乔托刻画的犹大,也是内脏外流。
“最后,这儿是彼尔·德拉·维尼亚的身体,从一棵流血的树上吊下来,图片取自《地狱篇》一个15世纪的版本。维尼亚跟加略人犹大显然十分相似,用不着我赘述。
①(圣经·创世记)里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为嫉妒杀死了弟弟亚伯,是人类的第一个杀人犯。
“但是但丁不需要插图,但丁·阿利吉耶里让此刻在地狱里的彼尔·德拉·维尼亚用吃力的咝咝声和咳嗽样的嘶沙摩擦音说话,好像他到现在还被吊在那里,这是但丁的天才。你们听听他是怎样描述自己跟别的下地狱者一起被拽到荆棘树上吊死的吧:
“Surge in vermena e in planta silvestra:
I'Arpie,pascendo poi de le sue foglie,
fanno dolore,e al dolor finestra。”
(“先长成树苗,再长成绿树;
哈比把他的树叶当做食物,
既给他痈苦,又给痛苦以窗户。”)
莱克特博士在为研究会的人们创造出痛苦的彼尔·德拉·维尼亚那呛咳、窒息的声音时,平时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晕。他按动投影器,德拉·维尼亚和脏腑外流的犹大的影像交替出现在下垂的大幅帆布的背景上。
“Come L'altre verrem per nostre spoglie,
ma mon pero ch'alcuna sen rivesta,
che non e giusto aver cio ch'om si toglie.
“Qui le stracineremo,e per la mesta
Selva saranno i nostri corpi appesi,
ciascuno al prun de L'ombra sua molesta.
(“有如其他的幽灵,我们将寻找躯壳,
但是我们再也无法回到躯壳里去,
因为扔弃的东西再收回便是不义。
“我们要把自己的身子拖到这里
拖过哀号的森林,来到荆棘树下,
受折磨的灵魂的躯壳将在这里悬挂。①)
①以上三小节见但丁《神曲·地狱篇》第八圈第二环,《自杀者的树林》,第100至第108行。译文参照C.H.Sisson的英译本(伦敦,山神版1980年版《神曲》)译出。
“这样,但丁就用声音让人从彼尔。德拉·维尼亚的死联想到了犹大的死——他们都死于贪欲和奸诈。
“亚希多弗、犹大和你们自己的彼尔·德拉·维尼亚。贪欲、上吊、自我毁灭。贪欲跟上吊一样,都被看做是自我毁灭。而佛罗伦萨那无名的自杀者在痛苦时是怎么说的呢?在那一卷的未了,他的话是:
“Io fei gibetto a me de le mie case.
“而我呢——把自己的房屋变成了绞架。
“下一回你们可能喜欢讨论一下但丁的儿子被得罗。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早期作家研究第十三篇时把彼尔·德拉·维尼亚跟犹大联系起来的人只有他一个。我觉得有意思的是研究但丁笔下的吃。乌格林诺伯爵啃着大主教的后脑勺,撒旦的三张脸啃着三个人:犹大、布鲁图①和卡西乌②。三个人都是叛徒,就像彼尔·德拉·维尼亚一样。“谢谢光临听讲。”
①布鲁图(前85一前42),罗马贵族派政治家,刺杀档撒的主谋者。
②卡西乌(前85?一前42),古罗马将领,刺杀恺撒的主谋者之一。
学者们以他们那满是灰尘的温和方式对他表示热情的赞许。莱克特博士逐一叫着他们的名字道别,同时让灯光暗淡下来。他把书抱在手里,以免跟他们握手。学者们走出灯光柔和的睡莲厅时似乎仍然陶醉于演讲的魅力。
巨大的厅堂里只留下了莱克特博士和帕齐两人。他们听见学者们下楼时还在为演讲呶呶地争论不休。
“你看我能保住我的工作吗,Commendatore?”
“我不是学者,费尔博士,但是你给了他们深刻的印象,这是谁都看出来的。博士,如果你觉得方便,我就陪你步行回家,去把你前任的东西取走。”
“有满满两大箱呢,Commendatore,你还有自己的提包,你乐意全都拿走吗?”
“我到了卡波尼邸宅就打电话叫辆巡逻车来接我。”如果有必要,帕齐还会坚持这个要求。
“那好,我收拾收拾,一分钟就来。”
帕齐点了点头,带着手机走到高大的窗户前,眼睛仍然盯着莱克特。
帕齐看出博士十分平静。电动工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帕齐拨了一个号,卡洛接听了。帕齐说:“劳拉,amore (亲爱的),我马上回家。”
莱克特博士从讲台上取下书,塞进一个提包,转身对着投影器。投影器的风扇还在嗡嗡地响,灰尘在它的光柱里飞动。
“我应该让他们看看这个的,居然会忘了,难以想像。”莱克特博士投影出了另一张画:一个人赤身露体吊在宫殿的雉堞下。“你会对这幅画感兴趣的,Commendator帕齐,我来看看能不能把焦距调得更好一点。”
莱克特博士在机器上忙了一会,然后走到墙壁上的影像面前。他黑色的轮廓映在帆布上,跟被吊死的人一样大。
“这你能看清楚吗?不能放得更大了。这就是大主教咬他的地方。下面写着他的名字。”
帕齐没有靠近莱克特博士,但在接近墙壁时闻到了一种化学药品的气味,一时还以为是修缮工用的东西。
“你能辨认出这些字吗?写的是‘帕齐’,还附有一首粗野的诗。这就是你的祖先弗朗切斯科,吊在韦基奥宫外面的窗户下。”莱克特博士说。他透过光柱望着帕齐的眼睛。
“还有个相关的话题,帕齐先生,我必须向你承认,我正在认真思考着吃阁下的太太的肉。”莱克特博士一把拽下了大帆布,裹住了帕齐。帕齐在帆布里挣扎,想伸出头来,心在怦怦急跳。莱克特博士扑到他身后,用令他恐怖的力量箍住了他的脖子,把一团浸了乙醚的海绵隔着帆布捂在他脸上。
健壮的里纳尔多·帕齐拳打脚踢,可是手脚都缠在布里。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板上时,他的手还能模到枪。帕齐努力在紧裹的帆布下把贝雷塔枪对着身后,却在落入天旋地转的黑暗时扣响扳机,打穿了自己的大腿……
小小的。380枪在帆布下面发出的声音并不比楼下的敲击声和研磨声更大,没有人到楼上来。莱克特博士一把关上了睡莲厅的大门,上了栓。
帕齐醒来时感到恶心、憋闷,喉咙里有乙醚味,胸口沉甸甸的。
他发现自己还在睡莲厅里,却已不能动弹。里纳尔多·帕齐被帆布和绳子捆紧了,站得直挺挺、硬邦邦的,像坐落地式大摆钟,还被皮带捆在工人用来搬运演讲台的手推车上,嘴上贴了胶纸。为了止血,他大腿的枪伤处扎了压力绷带。
莱克特博士靠在布道台上望着他时想起了自己。在疯人院,人家用手推车搬动他时也就是这个样子。
“帕齐先生,你听得见我的话吗?只要还能够,就深呼吸几次,让脑袋清醒清醒。”
说话时莱克特博士的手还忙碌着。他已经把一架地板磨光机拖到了屋里,正在它粗大的梅红色电线的插头端打着绞索套。他挽着那传统的13个节时橡胶外皮的电线吱吱地响着。
他拽了拽,完成了绞索套,把它放在布道台上,插头翘在绞索套外。
帕齐的枪、束缚胶带、衣兜里的东西和提包都放在演讲台上。
莱克特博士在帕齐的文件里搜索着,把警方的文件,包括他的permessodisoggiorno(暂住许可证),工作许可证,他新面孔的照片和底片,都塞进了自己的衬衫口袋。
这是莱克特博士借给帕齐太太的乐谱。他现在拿起乐谱敲敲自己的牙,鼻孔张开了,深深地吸着气,把脸逼到了帕齐的脸面前。“劳拉,如果我能叫她劳拉的话,在夜间使用的一定是一种很美妙的护手霜,先生,美妙,起初凉,后来热,”他说,“是橘子花香味。劳拉,L'orange(橘子花香味),晤……我一天没有吃饭了,实际上,肝和肾脏都可以立刻成为晚餐——今天晚上——剩下的肉在这种凉爽天气里可以晾上一个礼拜。我没有看天气预报,你看了没有?你那意思我估计是‘没有’。
“如果你告诉我我要知道的东西,Commendatore,我可以不吃饭就走,很方便的。
帕齐太太可以完好无损。我先问你问题,然后再决定。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虽然我估计你有自知之明,觉得信任人是很困难的。
“我在戏院就已看出你认出了我,Commendatore。我向你太太的手弯下身子时你没有尿裤子吧?可是你没有让警察来抓我,那就说明你把我卖掉了。是卖给梅森·韦尔热的吧?要是我说对了就眨巴两次眼睛。
“谢谢,我早就知道了。我给他那无所不在的招贴画上的号码打了一个电话,从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打的,只是为了好玩。他的人在外面等着吧?晤——哼。有个人有股臭腊肠味吧?我明白了。你把我的事告诉过警局的什么人吗?你只眨巴了一次眼睛?我也这么想。现在我要你想一分钟,然后告诉我你自己进入匡蒂科VICAP的密码。”
莱克特博士打开了他的哈比刀。“我把你嘴上的胶带割掉你就可以告诉我了。”莱克特博士拿起刀。“别打算叫喊。你觉得自己能够不叫喊吗?”
帕齐叫乙醚弄得声音嘶哑了。“我向上帝发誓我不知道密码,什么事我都想不起来了,我们还是到我的车上再说吧,我有文件……”
莱克特博士一转手推车,让帕齐面对着幕布,然后让吊死的彼尔·德拉·维尼亚跟脏腑外流的犹大的影像交替出现。
“你喜欢哪一种,Commendatore,脏腑流出来还是不流?”
“密码在我的笔记本里。”
莱克特博士把笔记本拿到帕齐脸面前,终于在电话号码里找到了密码。
“你作为访客可以远程登录吗?”
“可以。”帕齐沙哑着喉咙说。
“谢谢,Commendatore。”莱克特博士一翘手推车,把帕齐往大窗户推去。
“听我说!我有钱,先生!你要逃走需要钱。拇森·韦尔热不会罢休的,不会的。
你无法回家取钱,他们监视着你的屋子。”
莱克特博士从脚手架上取下两块木板做跳板,搭在低矮的窗框上,用手推车把帕齐推上了外面的阳台。
微风吹到帕齐扦湿的脸上冰凉。现在他话说得飞快:“你是决不可能从这座大楼活着出去的。我有钱,我有1印00万里拉,那是10万美元现金!让我给我妻子打电话吧,我叫她取了钱放在车里,再把车停到韦基奥宫门口。”
莱克特博士从布道台上取了绞索活套,拿了出来,后面拖着橘红色的电线,另外一头缠在沉重的地板磨光机周围,连在许多接头上。
帕齐还在说着:“她到了外面就用手机找我,然后就把车留给你。我有害局的通行证,她可以开过广场直接来到大门口。她会照我的意思办的。我那车会冒烟,先生,你往下看,可以看见它过来,钥匙就在车里。”
莱克特博士把帕齐向前斜靠在阳台栏杆上,栏杆齐到他大腿边。
帕齐可以看见下面的广场,看见水银灯下萨沃那洛拉当年被烧死的地方,也是他发誓要把莱克特博士出卖给梅森·韦尔热的地方。他抬头看了看低低飘过的、被水银灯染上了色彩的雾。他多么希望上帝能看见呀。
往下看很可怕,他却禁不住要往下看,往死亡看。他违背理智地希望水银灯的光能给空气以实质,有什么办法把他托住,让他赖在光柱上。
电线绞索套的橘红色外皮冷冰冰地绕上了他的脖子,莱克特博士紧靠在他身边。
“Arrivederci,Commendatore(请吧,长官)。”
哈比刀在帕齐面前扬了扬,挥了出去,割断了把他捆在手推车上的皮带。帕齐翘了起来,拖着橘红色的电线往栏杆外滑。地面猛然往上升起,帕齐的嘴有了尖叫的自由。
大厅里的地板研磨器急速滑过地板、砰的一声撞到栏杆上。帕齐的脖子折断了,内脏流了出来。
帕齐和他爆出的内脏在水银灯光照射下的粗糙墙壁前旋转着,晃荡着,因为死后的痉挛而抽搐着,可是并没有呛咳,他已经死了。他的影子被水银灯光照到墙上,特别大。
摇晃时内脏也在他身下摇晃,只是幅度更小,速度更快。
卡洛从一个门洞里冲了出来,马泰奥在他身边。两人冲过了广场,往韦基奥宫大门扑去。他们把游客们往两边乱挤,其中两个游客的摄像机正对着城堡。
“是个噱头。”有人在他经过时用英语说。
“马泰奥,控制住后门,他如果出来就杀死他,割了他。”卡洛说着摸索着手机。
此时他已进了韦基奥宫,跑上了一楼,然后是二楼。
客厅巨大的门虚掩着,卡洛用枪瞄向投射在墙上的影像,然后又冲了出去,来到阳台上,几秒钟之内便搜查完了马基雅弗利的办公室。
他用手机跟在博物馆前货车里等待的皮耶罗和托马索联系。“到他家里去,门前门后都控制好。只要死的,割下证物。”
卡洛又拨了个号。“马泰奥?”
马泰奥的手机在他胸前的兜里响了。他站在韦基奥宫被关紧的后门边,喘着气。他检查了房顶、黑暗的窗户,推了推门,他的手在外衣里,捏住腰带上的手枪。
他打开手机。“Pronto(喂)!”
“你看见什么了?”
“门关得好好的。”
“房顶呢?”马泰奥再看了一遍,但是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头顶的百叶窗被打开。
卡洛在手机里听见簌的一响,然后是一声叫喊。他急忙往下跑,下了楼梯,却摔倒在平台上。他爬起来又跑,跑过了现在站在门前的韦基奥宫大门的门卫,跑过了大门一侧的雕像,绕过了街角,推开了几对男女,哒哒哒直往韦基奥宫后门跑去。现在他又进入了黑暗,还在跑,手机像个小动物在他手里吱吱地叫。一个人影披着块白布在他前面横穿过街道,盲目地跑上了摩托车道,被小摩托车绊倒了,爬起来又越过韦基奥宫小道,闯进一家铺子的门面,撞在玻璃壁上,转过身子又盲目地乱跑。那是一个披着白布的幽灵,大叫着“卡洛!卡洛!”大片的血还在他身上撕开的帆布上扩展。卡洛一把抱住了弟弟,挑断了那条将帆布裹住头、缠紧脖子的束缚胶布。帆布已成了一张血面具。他揭下了马泰奥的面具,发现他被伤得很厉害,脸上划破了,肚子划破了,胸口的伤很深,血流难以控制。卡洛暂时离开了弟弟,跑到街角,两面看了看,才又回到他身边。
警车汽笛声越来越近,闪光灯满照着要员广场,汉尼拔·莱克特博士整了整袖口,漫步走到朱迪齐广场附近的一家gelateria(冰滨淋小店)旁,大小摩托车在那儿的街边停了一排。
他走到一个穿赛车皮衣的青年身边,那人正在发动一部大号杜卡蒂车。
“年轻人,我无路可走了,”他带着苦笑说,“我要是不能在10分钟内赶到贝洛斯瓜尔多广场,我老婆伯是会要了我的命的。”他给那青年看了一张5万里拉的钞票,说:“我看我这命就值这几个钱了。”
“你要的不就是送你一段吗?”青年说。
莱克特博士两手一摊。“送我一段吧。”
摩托车飞快穿出了龙噶诺街上的一排排汽车,莱克特博士身子躬在年轻骑手身后,头上戴了一顶多余的头盔,头盔味像发胶和香水。摩托车手认识他要去的地方,转了个急弯离开了塞拉利街向塔索广场驶去,再穿出了维拉尼街,瞄准保拉的圣法兰西斯科教堂边的一个小缺口冲去,又从那里蜿蜒驶向贝洛斯瓜尔多。从丘陵上优美的住宅区可以向南俯瞰佛罗伦萨。大号杜卡蒂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在道路两侧的石壁间回荡,有如撕裂帆布的声音。莱克特博士侧身飘进一个个弯道,跟头盔里的发胶和廉价香水味斗争时他感到快活。他叫那青年把他在贝洛斯瓜尔多广场入口处放了下来。那里距离蒙陶托伯爵的家很近,纳撒尼尔·霍桑①曾经在那儿住过。摩托车手把他的报酬塞进皮衣胸前的口袋里,摩托车的尾灯在曲折的道路上消失了。莱克特博士因为搭了一段车,很兴奋,再走40米就来到了他的美洲豹车旁。他从保险杠后面取出钥匙,发动了引擎。他的手腕上有一点轻微的织物磨伤,那是他把帆布布幕扔到马泰奥头上,再从韦基奥宫一楼的窗户里跳到他身上时,因手套卷起拉伤的。他在伤口上贴了一块意大利产防菌软膏齐卡特林,立即舒服多了。
引擎预热时莱克特博士在他的音乐磁带里挑选了一下,选定了斯卡拉蒂。
①霍桑(1804—1864),美国小说家。
 第三十七章
涡轮螺旋桨救护机起飞了,越过红瓦的房顶侧着身子向西南飞行,往撒丁岛飞去,急转弯时比萨斜塔在机翼上方直指天空。若是飞机上有活着的病人,飞行员是不会那么急转弯的。
为莱克特博士准备的担架上现在睡的是正在冷却变硬的马泰奥·德奥格拉西亚斯。
哥哥卡洛坐在尸体旁边,他的衣服被血块凝便了。
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让护士戴上耳机,放起音乐,他则用手机跟拉斯维加斯通话。
那边有个盲目的密码复述人会把他的话转发到马里兰海岸……
对于梅森·韦尔热而言,白天和黑夜没有多大区别。他这时正在睡觉,就连玻璃缸的灯也熄灭了。梅森的头例靠在枕头上,唯一的眼睛像那大海缮的眼睛一样睁着,还在唾着。仅有的声音是呼吸器有节奏的咝咝声和叹息声,还有玻璃缸里供气机的轻微冒泡声。
在这些经常的声音之上出现了另一种声音,轻柔但急迫,是梅森最秘密的电话的蜂鸣声。他苍白的手像螃蟹一样依靠指头爬行着,按下了电话按钮,话筒就在他枕头底下,麦克风挨近他那张残破的脸。
梅森开头听见的是背景里的飞机声,然后是听腻了的调子,《Gliinnamorati(爱上他)》。
“是我,告诉我。”
“他娘的完了。”卡洛说。
“告诉我。”
“我弟弟马泰奥死了。我的手现在就放在他的尸体上。帕齐也死掉了。费尔博士杀了他们俩逃掉了。”
梅森没有立即回答。
“你得付马泰奥20万美元;”卡洛说,“付给他家里。”撒丁岛的合同总是要求死亡抚恤金的。
“这我明白。”
“麻烦会跟着帕齐的事乱飞的。”
“最好是放出风去,说帕齐手脚不干净。”梅森说,“他要是不干净他们就容易接受了。他干不干净?”
“除了这件事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如果从帕齐追查到你身上怎么办?”
“我可以对付。”
“我还得照顾自己呢,”卡洛说,“这事太倒霉了。警察局的侦探长死掉了,我可兜不下这么大的事。”
“你还没有干什么吧?”“我们什么都没有干,如果警局把我的名字扯进去——他娘的圣母!我就一辈子都会受到他们的监视了。那就谁也不会拿我的钱,给我办事了,走在大街上我连屁也都不敢放了。奥雷斯特怎么样?他知不知道他要给谁拍片?”
“我不认为他知道。”
“警局明后天就会查出费尔博士的身份。奥雷斯特一见消息就会明白过来,光凭时间就可以猪到。”’
“我给奥雷斯特的钱很多,他对我们没有妨害。”
“对你也许没有,但是他下个月要在罗马面对一场淫秽影片审判。现在他可有东西做交易了。这事你如果还不知道的话,就得提防着点。你一定要奥雷斯特吗?”
“我会跟他谈谈。”梅森小心地说,播音员似的浑厚声音从他那残破的脸上发出,“卡洛,你没有泄气吧?你现在还想找到费尔博士,是吗?为了马泰奥你还必须找到他。”
“是的,但是你得出钱。”
“那么,你还得把猪场维持下去。给猪打猪流感和猪霍乱预防针。给猪准备好运输笼。你的护照行吗?”
“有效。”
“我的意思是真货,不是揣斯提伟楼上搞出来的破玩意。”
“我有个真护照。”
“你听我通知。”
通话在飞机的嗡嗡声里结束,卡洛一时疏忽,按动了手机的自动拨号键,马泰奥在尸体痉挛时死死地攥在手上的手机哗哗哗地大叫了起来。卡洛一时还以为他弟弟会把手机举到耳边去呢。卡洛板着脸看见马泰奥无法回答,按下了挂机按钮,满面狰狞,护士简直不敢看他。
 第三十八章
带犄角的魔鬼甲胃是一套精美的15世纪意大利产品,自从1501年以来就高高挂在佛罗伦萨南面圣雷帕拉塔村教堂的墙壁上。除了那对像小羚羊角的优美犄角之外,甲胄带尖角的裤角也塞在胚骨处,即应当是鞋的地方,暗示着撒旦分叉的蹄①。
①西方传说认为魔鬼头上长角,脚上长分叉的蹄,像山羊。
按照当地的传说,一个穿上了这套甲胄的青年在经过这座教堂时,轻率地使用了圣母马利亚的名字,随即发现甲胄再也脱不下身了,直到他向圣贞女祈求饶恕为止。于是他把那套甲胄献给了这座教堂作为感恩礼物。那甲胄给人深刻印象,1942年一颗大炮炮弹在教堂爆炸,验证了它的承受能力。
这套甲胄,或者说它的上部表面,盖了一层厚得像绒布的灰尘。现在它正望着那小小的圣堂里正要结束的弥撒。弥撒的烟霭缭绕飘升,穿进了甲目的空当。
做弥撒的只有三个人,两个穿黑色服装的年长妇女和汉尼拔·莱克特博士。三个人都领了圣餐,尽管莱克特博士只是不情愿地碰了碰圣餐杯。
牧师做完祝福仪式走掉了,两个妇女也走掉了,莱克特博士还在继续祈祷,直到圣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从风琴台上他刚好可以伸过栏杆,让身子靠近魔鬼甲育的两个犄角之间,把甲胄头盔上生锈的面甲拨开。面甲里的护喉口上有一个鱼钩,上面接着一根鱼线,鱼线下面吊着一个包,吊在胸甲内该是心脏的地方。莱克特博士小心翼翼地把那包提了出来。
一个包:巴西精工制造的护照、身份证、现金、银行存折、钥匙。他把包塞进外衣腋下。
莱克特博士不太耽溺于悔恨,但他对离开意大利还是感到遗憾。卡波尼邸宅里还有许多他可以发现,可以阅读的东西;他还喜欢弹那键盘琴,说不定还作曲。在帕齐遗孀的哀悼之情过去之后,他还愿意做点菜给她吃。
 第三十九章
悬吊着的里纳尔多·帕齐的身体还在流血,鲜血洒落在韦基奥宫灼热的水银灯上,冒着烟。为了取下他的身体,警察找来了消防队。
Pompieri(消防队)在云梯车上使用了延伸梯。他们一向实际,知道吊着的人已经死去,行动也就不着急了。那得是个仔细的过程:他们先得把摇晃的内脏放回肚子,用网兜住全身,然后拴好绳子放下来。
尸体落到地面上伸出的手臂里时,《国民报》拍到一张精彩的照片,令许多读者联想到伟大的《耶酥下葬图》。
警察保持着绞索电线的原样,以便提取指纹,剪断电线也是从索套正中剪的,保持了活结的完整。
许多佛罗伦萨人都肯定那是一次十分好看的自杀。他们认为里纳尔多·帕齐是按照监狱的自杀方式把自己的手捆起来的,而且不顾一个事实:他的脚也捆了起来。当地的广播在第一个小时就说帕齐不但上了吊,而且先拿刀子搞了一个hara—kiri①(切腹)。
①日语。
警察局立即发现了更多的情况——阳台上割断的绳索和手拉车,帕齐失踪了的手枪,每个目击证人都见证了的卡洛冲进韦基奥宫的故事,还有那在韦基奥宫后面裹着尸衣盲目乱跑的血淋淋的身影。这一切都向他们说明帕齐是他杀的。
于是意大利的公众认为是那“魔鬼”杀了帕齐。
警局办案就从那倒霉的吉洛拉莫·托卡开始;因为他曾经被确认为“魔鬼”。他们在家里抓住他押到车上带走了,让他的老婆再一次在路上号陶痛哭。他有确凿无疑的不在现场证明。案发时他在一家咖啡店喝拉玛佐提酒,有牧师在座。托卡是在佛罗伦萨被释放的,还得自己掏腰包坐公共汽车回圣卡夏诺。
开始几小时查询的是韦基奥宫工作人员,然后便查询到研究会的每个成员。
警察找不到费尔博士,到星期六中午才开始密切注意起他来。
警局回忆起,帕齐曾被指定追查费尔博士的前任馆长失踪的案件。
警察报告说帕齐最近还检查了费尔博士的permesso di soggiorno。费尔博士的记录,包括照片、底片以及指纹,都是用假名签字借出去的,那签字似乎是帕齐的笔迹。
意大利还没有建成全国性的电脑资料网,permesso都由基层分散管理着。
移民入境记录提供了费尔博士的护照号码,在巴西一查,是假的。
警局对费尔博士的真实身份仍然没有觉察。他们从刽子手的绞索套、布道台、手推车和卡波尼邸宅的厨房取下了指纹,又请来了很多可以请来的艺术家,几分钟之内便画出了费尔博士的速写像。
在意大利时间的星期日,一个佛罗伦萨指纹专家靠了一点一滴的刻苦努力确证了布道台、绞索上的指纹跟费尔博士在卡波尼邸宅的厨房用具上的指纹相吻合。
可是挂在警察局墙壁招贴画上的汉尼拔·莱克特的拇指指纹却没有人检查。
犯罪现场的指纹星期天晚上就被送到了国际刑警组织,例行公事地到达了华盛顿特区的联邦调查局,同来的还有7000组其他犯罪现场的指纹。从佛罗伦萨送来的这套指纹被输进了指纹自动分检器,引起的震动之大使得负责指纹鉴定的局长助理办公室警报大作。值夜班的官员看见汉尼拔·莱克特的脸和手指从打印机里爬了出来,立即给在家里的局长助理打了电话。局长助理先给局长打了电话,又给司法部的克伦德勒打了电话。
梅森的电话铃是早上1点30分响的。他满脸意外与感兴趣的表情。
杰克·克劳福德的电话铃是早上1点35分响的。他嘟哝了几声,翻身睡到空空的婚床另一侧,那是他去世的妻子贝拉唾过的地方,幽魂尚在,却冷冰冰的。他好像能够更好地思考了。
克拉丽丝·史达琳是最后知道莱克特博士又杀人了的。她挂上电话以后,在黑暗里静静地躺了几分钟,眼睛莫名其妙地感到酸痛,但是没有哭。她从枕头上抬起了头,可以在蜂拥而来的黑暗之中看见莱克特博士的脸。当然,那是他过去的脸。

第三部 来到新世界

第四十一章
阿尔巴塔克斯机场管理不善,跑道又短,“空中救护车”驾驶员不肯在黑暗里往那儿飞,他们便在卡利亚里着了陆,加了油,等待天亮,然后才在日出的壮丽景色里沿海岸北飞。朝霞给马泰奥死亡的脸傅上了一层虚假的红晕。
一辆卡车载着棺材在阿尔巴塔克斯机场的跑道边等待。驾驶员讨价还价,卡洛想打他耳光,被托马索劝住了。
进山3小时后,他们回到了家里。
卡洛信步来到他跟马泰奥一起修建的粗糙的木棚边。一切都已就绪,摄像机摆好了,准备拍摄莱克特博士之死。卡洛站在马泰奥亲手修建的木棚下面,往固定在畜栏顶上的洛可可大镜子里瞧了瞧自己,又回头望了望哥儿俩一起锯好的木料。他想起了马泰奥握住锯子的方形大手,不禁号啕痛哭。那是他那受伤的心的呐喊,高得可以响彻丛林。山原牧场的丛林里露出了许多长独牙的面孔。
皮耶罗和托马索——他们也是弟兄——让他一个人留下了。
鸟儿在山原牧场上娇鸣。
奥雷斯特·皮尼从屋里出来了,一只手扣着钮扣,一只手挥动着手机。“这么说你没有弄到莱克特?运气不好。”
卡洛好像没有听见。
“听着,还不能算全输,还有办法的。”奥雷斯特·皮尼说,“我这儿有梅森的话,他要拍一个simulado(模拟镜头),在抓住莱克特博士之后放给他看。既然一切都准备好了,又有个尸体——梅森说那只是你请来的一个笨蛋。梅森说我们可以在,啊,在猪群拥上来时把那尸体扔到栅栏底下,然后配上录好的音。喏,你跟梅森谈谈吧。”
卡洛转过身来瞪着奥雷斯特看了好一会儿,好像看着从月亮里来的人,最后才接过了手机。他跟梅森一说话,[奇`书`网`整.理提.供]脸色便开朗了,似乎也心平气和了。
卡洛叭的一声关上手机。“准备。”他说。
卡洛跟皮耶罗和托马索说了几句,他俩在摄像师的帮助下把棺材抬到了畜棚边。
“要进镜头也不必靠那么近,”奥雷斯特说,“我们先拍几英尺畜生挤来挤去的镜头,再从那里接下去。”
畜棚里有了动静,第一头猪从隐蔽处出来了。
“Giriamo(动手吧)!”奥雷斯特叫道。
来了,野猪跑来了,棕黄色,银白色,高大,高到人的腰,深胸,长毛,小蹄子翻飞,快得像狼。狰狞的脸上一对对聪明的眼睛。耸立在巨大的颈肌后面的背弓上的长鬃毛,可以把人橇翻的长獠牙。
“pronti(预备)!”摄像师叫道。
先来的几头猪已经三天没进食了,其他的猪也来了,并不畏惧栅栏后的人。
“Motore(马达)!”奥雷斯特叫道。
“Partito(动手)!”摄像师大叫。
猪群在木棚前10码处站住了,跺着地面,挤来挤去摆成了一排,尖蹄和独牙宛如丛林。怀孕的母猪站在正中。然后猪群便像足球前锋一样冲了过来。奥雷斯特用双手做成方框把它们框进去。
“Azione(开拍)!”他对撒丁岛人叫喊道。卡洛从奥雷斯特身后扑上前去,在他屁股缝里戳了一刀,戳得他尖叫起来,然后拦腰抱住他,把他头冲下往猪圈里塞去。猪群冲了上来。奥雷斯特挣扎着想站起身子,才跪起一条腿,母猪一拱他的肋骨,他又趴倒在地。猪群爬到了他身上,龇牙咧嘴地尖叫着。两头公猪咬着他的脸一拖,拖开了下巴骨,跟掰断鸟的胸骨一样。奥雷斯特仍然差不多站了起来,可随即倒下了,露出了肚子,被咬破了。他的手和脚在猪背上乱晃。他尖叫着,但下巴没有了,什么话都说不清。
卡洛听见一声枪响,转过身子,摄像师已经丢了摄像机想跑掉,但没有快过皮耶罗的子弹。
现在猪已经安静下来,拖着东西走了。
“Azione个屁!”卡洛说,对地上吐了一口痰。
 第四十一章
梅森·韦尔热周围是一片小心翼翼的寂静。他的人员待他的样子像是失去了个孩子,问他是什么感觉,他说:“我觉得像是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个意大利佬的尸体。”
睡了几个小时以后,梅森想叫人送几个儿童到他屋外的游戏厅来。他想跟一两个最烦恼的儿童谈谈话。但是烦恼的儿童一时到哪里找去?他的供应人也来不及在巴尔的摩的贫民窟去为他烦恼几个。
那事失败以后,他又叫他的护士科德尔抓来几条观赏鲤鱼肢解了,扔到海蟹缸里,直喂到海缮再也吃不下,又回了岩石缝里。那水浑浊成了粉红和灰色,漂满熠耀的金色鱼鳞。
他想折磨妹妹,但是玛戈到休息室去了,连续几个小时不理会他打发去的人。在麝鼠农庄只有她敢于不理睬梅森。
在莱克特博士被鉴定为杀人犯之前,星期六的晚间新闻放映了一段经过大量删节的旅客录像片,记述了里纳尔多·帕齐的死亡。影像的有些部分被有意处理模糊了,不让观众看见尸体上的细节。
梅森的秘书立即打电话去要没有剪辑过的纪录片。4小时后纪录片由直升飞机运来了。
纪录片的来源颇为奇特。
有两个人在韦基奥宫录下了里纳尔多·帕齐之死的镜头。一个人因为慌乱,镜头在帕齐落下时指向了别处;另外一个观光客是瑞士人,稳稳当当地拍完了全过程,甚至仰拍到了那晃荡抖动的电线。
那位业余摄影师是一名专利工作人员,叫做维哥特。他生怕录像带被警察收缴,让意大利电视台白捡了便宜,便电话通知了他在洛桑的律师,让他为这带子取得版权。在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之后,他把这带子的广泛使用权卖给了美国广播公司的电视新闻;在北美的最早系列出版权归了《纽约邮报》,随后是《国民闲话报》。
这部片子立即被纳入了经典恐怖镜头之列:跟扎扑路德、李·哈维·奥斯瓦尔德①之死和爱德加·包尔格的自杀归为一类。但是维哥特一定会为出售太早而痛悔,因为随后莱克特博士就被指控为此案的凶手。
①1%3年在达拉斯刺杀美国总统肯尼迪的凶手,被逮捕后即被杰克·鲁宾开枪打死。
维哥特的这部假日录像片很完整,我们看见瑞士的维哥特一家在韦基奥宫事件发生之前几小时在科学院前忠实地拍摄着大卫②的私处。
②此处是指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1504年)的仿制品。
梅森用他那戴护目镜的独眼望着电视。他对那块吊在电线上抽搐的高价人肉不感兴趣,对La Nazione(《国民报》)和Corriere della Sera(《信使晚报》)提供的有关两个帕齐的简历也不感兴趣——两个帕齐相隔520年,却在同一个窗口吊死。他感兴趣的,看了又看、又再看的是沿着那抽搐的电线仰拍上去的阳台。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阳台上,一个衬托在暗淡的光影里的模糊轮廓。那人在招手,是在对梅森招手。莱克特博士对梅森招手时只动着手腕,你对小孩招手说再见时就像那样。
“再见,”梅森在黑暗里回答,“再见。”深沉的广播嗓门气得发抖。
 第四十二章
感谢上帝,汉尼拔。莱克特被鉴定为杀害里纳尔多·帕齐的凶手,这就给了克拉丽丝·史达琳真正的工作。她成了联邦调查局跟意大利当局之间事实上的低层联络员。有了任务,需要坚持干下去总是好的。
自从缉毒枪战之后,史达琳的世界起了变化。她跟费利西亚纳鱼市的其他幸存者们都被送进了一种行政上的炼狱,要炼到司法部给参议院司法小组委员会写了报告才会结束。
在找出了莱克特的x光片之后,史达琳一直踏步不前,只做些高级临时工,在匡蒂科国家警察学院给生病或度假去的教官代代课。
华盛顿在整个秋冬季节都被白宫的一桩丑闻纠缠着。口沫四溅的改革家们使用的唾沫比总统那可怜的小罪愆使用的唾沫多多了。美国总统为了避免受到弹劲,公开吃下的大粪超过了他应该吃的分量。
在这个马戏团里,小小的费利西亚纳鱼市屠杀被搁置了起来。
一个沉痛的道理在史达琳心里一天天滋长:她在联邦的工作不会再跟以前一样了。
她成了特殊人物。同事们跟她来往都心存戒备,好像她害了传染病。史达琳还年轻,这种行为还没能叫她吃惊或失望。
忙是好事。意大利政府对汉尼拔·莱克特的资料所提出的要求向行为科学处大量涌来。要求往往是两份,另一份是国务院要的。史达琳总是认真作答,大量吞进传真文件,用电子邮件寄出莱克特的档案。博士失踪后的7年里扩散出去的外围消息之多令她感到惊讶。
在她行为科学处底层的那间小屋里,从意大利来的带墨污的传真、一份份的意大利报纸和其他文件泛滥成了灾。
她能够给意大利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他们手边的只是帕齐死亡前几天在电脑上对VICAP提出的有关莱克特的问题,意大利新闻界用这为帕齐平了反,宣称他是因为想恢复自己的名誉而去秘密缉拿莱克特博士的。
而在另一方面,史达琳又感到迷惑,即使莱克特博士回到美国,从帕齐案件得到的情报在这儿又能够有什么用呢?
杰克·克劳福德很少来办公室给她出主意了。他常常上法庭。由于快要退休,好些公开案件都不参加了。他请病假的时间越来越多,即使到了办公室也似乎越来越心不在焉。
一想起得不到他的主意,史达琳就一阵阵慌乱。
史达琳在联邦调查局多年,已经见多识广。她知道如果莱克特博士再在美国杀人,国会就会大吵大闹;司法部门的事后批评也会爆发为叫嚣。而真会出现的局面却是谁被揪住了辫子谁就倒霉。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海关或边境巡逻队,因为让他混了进来。
莱克特博士犯案地点的权力机构就会来索要一切有关他的资料,而联邦调查局的工作就会集中到当地的分局。等到博士到别的地方犯案时一切又会跟着他转移。
他要是给抓住,各地当局都会来分享荣誉,像一群狗熊围着一头血淋淋的海豹。
史达琳的工作就是为他的最终到来做好准备——不管他来不来,而对调查自己的案子时可能出现的恼人问题置之不理。
她问了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名利扶梯上爬着的人也许会觉得陈腐:她怎么能够严格按照自己的誓词去做?如果莱克特博士来了,她怎么能够把他抓住,保护公民?
莱克特博士显然会有很好的证件,也很有钱,而且非常善于隐蔽自己。他从孟菲斯脱逃以后的第一次简单而高雅的隐蔽就是个例子——他住进了圣路易斯一家四星级宾馆,隔壁是一家大型的整容外科医院。一半的客人脸上都缠着绷带,他也就在脸上缠了绷带,用死人的钱过着奢侈的日子。
她从莱克特博士数以百记的票据中查到了他在圣路易斯宾馆的收据。天文数字!一瓶巴塔—梦揣溪就花了125美元。在吃了那么多年的监狱饭以后,那酒是多么香醇美味!她也要求佛罗伦萨把一切资料复印给她。意大利人很殷勤,照办了。从那印刷的质量看,她觉得他们一定是靠喷煤烟来印刷的。
一切都凌乱不堪。这儿是莱克特博士在卡波尼邮宅的私人文件,一些有关但丁的笔记,是他那熟悉的笔迹;这儿是一张他给清洁女工的条子;这又是一张在真实自1926精品杂货店里买两瓶巴塔—梦揣溪和一些tarfuti bianchi的贷款收条。酒是同样的酒,这“tarfuti bianchi”是什么呢?
史达琳的矮脚鸡版《新意英大学词典》告诉她“tarfuti bianchi”就是白块菌。
她打电话给华盛顿一家高级意大利餐馆的大厨师,请教白块菌的情况。5分钟以后她只好请求停止,因为对方对那东西的品味说个没完。
品味,酒的品味,块菌的品味。莱克特博士的品味是个常数,在美国的品味,在欧洲的品味,作为成功的医疗职业者的品味,作为逃亡的魔鬼的品味,全都一样。他的面孔可能变,品味却不会变。而他并不是个苛待自己的人。
对史达琳说来,品味是个敏感的领域,因为莱克特博士是在品味这个领域第一次触到她的敏感处的。他赞美她的笔记本,却嘲笑她廉价的鞋。他叫她什么来着?洗擦干净的、爱好表现的乡巴佬,品味还算高雅。
她的日常生活是制度化的,在这种种功利的、纯功能性的设备之间,在这里能叫她心痒痒的就是品味。
与此同时她对技术的信念也死亡了,留下了一个空白,等着别的东西来填补。
史达琳已经厌倦了技术。对技术的信念是危险职业的宗教。在枪战里向武装的匪徒冲上去时,或是在肮脏的场地上跟罪犯搏斗时,就得相信完美的武器和艰苦的训练能保证你立于不败之地。可这并不是事实,特别是在火器战斗里。你可以把赌注下在机会对你有利上,可是,参加战斗多了,你总有一次会给打死。
这种事史达琳已经见过了。
既然怀疑了技术这个宗教,史达琳还能够指望什么?
在她的苦难里,在那啮噬着她的单调沉闷之中,她开始注意事物的形象。她开始尊重自己对事物的原始反应,对这种反应她不计算分量,也不用语言限制。大约就在这时她注意到自己的阅读习惯也发生了变化。以前她看画先看说明,现在不同了,有时根本不看说明。
她多少年来就喜欢悄悄看服装杂志,却感到内疚,好像在看色情书刊。现在她开始对自己承认那些画中有些东西让她感到饥渴。在她那受到路德教教义熏陶、反对腐蚀的心理模式里,她觉得自己在向一种美妙的癖好退让。
到时候她准会找到自己的策略的,但是她内心的这种巨大变化给了她帮助。它促进她这样来思考问题:莱克特博士对小市场上罕见食物的品味可能成为那魔鬼露出水面的背鳍,使他破水而出,暴露自己。
只要把电脑里储存的顾客名单加以比较,她就有可能窥破莱克特博士变化不定的身份之一。为此,她必须知道他的癖好,她必须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了解他。
我知道他爱好什么东西呢?他爱好音乐、酒、书和食物,还爱好我。
发展品味的思路的第一步是乐意信任自己的看法,在食物、酒和音乐的领域里,史达琳只好跟踪莱克特博士已有的先例,看他以前爱用什么。但在一个领域她至少能跟他颉颃:对汽车的爱好。史达琳是汽车行家,这一点谁见了她的车都能看出来。
莱克特博士在蒙受屈辱以前曾经有过一辆超马力本特利车。是超马力车,不是涡轮机动车,为了避免涡轮滞后,订做了路提司式优质置换风箱。她很快就知道了,订做的本特利车市场非常小,莱克特博士若是回到那市场,难免遇上危险。
那么莱克特博士现在买什么呢?她懂得他所喜爱的感觉。一部大排量的V型8缸汽车,动力低,但使用方便。如果是她买,在目前市场里她会买什么车呢?毫无疑问她会买一辆超马力XIR美洲豹车。于是她向东海岸和西海岸的美洲豹销售商发出了传真,要他们送来每周的销售报告。
莱克特博士喜欢的东西史达琳知道得较多的还有什么?
他喜欢我,她想。
他对她的灾难反应得多么快!即使算上转信手续所花的时间也都算快的。遗憾的是他那转信机构设在公众场所,哪怕小偷都可以使用。
《国民闲话报》多快能送到意大利?那是他读到史达琳的厄运的一个渠道。这报在卡波尼邱宅发现了一份。那诽谤性的报纸有网址吗?还有,如果他在意大利有一部电脑,就可能在联邦调查局的公众网址上读到有关那次枪战的摘要。网址。从莱克特博士的电脑能够看出什么问题呢?
在卡波尼邸宅的私人财物清单里没有电脑。
可她还是看出了一点蛛丝马迹。她拿出了卡波尼邸宅图书馆的照片。这儿有一张照片是他给她写信时用过的漂亮桌子。桌子上有一部电脑,菲利浦牌便携式电脑,可在以后的照片里却没有了。
史达琳依靠字典吃力地拟了一份传真稿,发给了佛罗伦萨的警局:
Fratle cose personali del dottor Lecter,c'e un computer portatile(莱克特的私人物品中有无手提式电脑?)
这样,克拉丽丝·史达琳就开始沿着莱克特博士品味的走廊小步地追踪起来。她对自己的立足点很有信心,那信心所给她的比得到完全证实的东西要多。

 第四十三章
梅森·韦尔热的助手科德尔把那笔迹跟放在他书桌上方的画框里的样本一比较,立即确认了那与众不同的笔迹。信笺是意大利佛罗伦萨求精宾馆的。[下载TXT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XiAzAiTxT.CoM]
跟联合行动轰炸机时代越来越多的阔人一样,梅森有自己的邮件透视机,和美国邮局的设备相同。
科德尔戴上手套检查了信件,透视表明没有电线或电池。他按照梅森的严格指示用镊子夹着信纸和信封在复印机上复印好,又换了手套,镊起复印件,递给了梅森。
是莱克特博士那熟悉的印刷体字迹:亲爱的梅森,
猥蒙厚爱,悬了那么大的赏格找我。我希望你的赏格更高一点。作为预先警告系统,赏格的作用比雷达还大,它让一切地方当局人士放弃职责,单枪匹马来抓我,其结果谅已见到。
实际上,此信是来唤起你对你当年的鼻子的记忆的。那天你忽发灵感,跟《太太家度》杂志做了一次有关禁毒的谈话,宣称你把自己的界子和胜上的其他部分喂了跳跳和点点——两只在你脚下摇着尾巴的狗。可事实并非如此,你是把自己的鼻子当零食吃掉了。从你咀嚼时那脆生生的声音听来,我觉得你的鼻子一定跟鸡胗肝一样坚实——你当时的评价是“其味如鸡!”。我在一家小酒馆听见一个法国人嚼生菜胗肝时,不禁想起了那声音。
你连这也忘了,梅森?
说到鸡,你在治疗时曾告诉过我,在你腐蚀着你那夏令营里的穷苦儿童时,你发现巧克力会让你尿道疼痛,这你也忘了?
你以为你可以把自己告诉过我的东西忘个精光吗?
你和耶洗别①之间有难以逃避的相似之处,梅森。你是个聪明的《圣经》学者,会想得起来的。耶洗别的胜就是跟别的部"下载"TxT" WwW.XiaZaiTxT.Com"分一起被狗吃掉的。那是在太监们把她扔到窗外之后。
①以色列王亚哈的妻子,因为做了坏事耶和华说她必被狗吃掉,以后果然被太监扔到窗外被狗吃掉了。见(圣经·旧约·列王记上)第21章,5—23节,(列王记下)第9章,7—10,30—37节。
你的人本有可能在街上杀掉我的,可你却要活的,对吗?我从你那杀手身上的气味就明显知道你打算怎样款待我。梅森,梅森,既然你这么急于见我,我不妨给你一句安慰的语(我从来不说谎,你知道):在死去之前体还会见到我这张脸的。
你忠诚的,
汉尼拔·莱克特,医学博士
又及:不过我担心称活不了那么久,梅森。你一定得注意防止再次受到肺炎折磨。
像你现在这样多愁善感,太容易生病,以后还会如此。我建议你立即接种疫苗,同时打甲肝乙肝预防针。我不愿意过早地失去称。
梅森读完信好像喘不过气来了。他等着,等着,等到舒服一点之后才对科德尔说了句话,但科德尔没有听见。
科德尔的身子靠近了他,这时梅森喷着唾沫又说了一遍:
“给我接保罗·克伦德勒的电话,给我接猪总管的电话。”
 第四十四章
每天给梅森·韦尔热送来外国报纸的直升机也给麝鼠农庄送来了副督察长助理保罗·克伦德勒。
梅森那恶毒的存在,他那昏暗的房间,那咝咝响而且叹气的机器,那老在转悠的海缮足以让克伦德勒感到不安,可他仍然不得不一次再次地看帕齐之死的录像。
克伦德勒看了7次维哥特家拍摄大卫,看了7次帕齐摔下来,内脏爆出。看到第7次,克伦德勒简直以为大卫的内脏也要爆出来了。
梅森屋里起坐区头顶的灯终于亮了,照在克伦德勒开始稀疏的平头短发上,热烘烘的,也照在他发亮的头皮上。
韦尔热家族对猪性的理解之深无与伦比,梅森便从克伦德勒所追求的东西谈起。梅森在黑暗里说话,声音的节奏受到呼吸机运作的限制。
“我不想听……你的全部纲领……要花多少钱?”
克伦德勒只想跟梅森进行私下的谈话,但是屋里却不止他们俩。鱼缸模糊的光的映衬之下还有个肩膀宽阔、肌肉极为壮实的黑影。一想到有保镖听见,克伦德勒不免神经紧张。
“我希望只有我们俩谈话,你可不可以让他走开?”
“这是我的妹妹玛戈,”梅森说,“她可以留下。”
玛戈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摩托车裤簌簌地响。
“啊,对不起。”克伦德勒说,从椅子上半欠起身子。
“你好。”她说,却没有去握克伦德勒伸出的手,只从桌上的碗里取了两个核桃,用一个拳头捏得喀喇喇大声响。她回到水缸前的昏暗里,大约是吃核桃去了,克伦德勒听见核桃壳落到地上的声音。
“好——了,你说吧。”梅森说。
“我要在27区推翻洛温斯坦至少要1000万。”克伦德勒交叉起双腿,望着黑暗里的什么地方。他不知道梅森是否能看见他。“光是传媒就需要那个数。但是我向你保证洛温斯坦可以推翻。处在我的地位我心知肚明。”
“他的弱点在哪里?”
“我们只能说他的行为有点……”
“好了,是钱还是×?”克伦德勒不好意思在玛戈面前说“×”字,尽管梅森似乎满不在乎。“洛温斯坦已经结了婚,可是跟州里上诉法院的一个法官长期有暖昧关系。
那法官曾经对捐给他款项的人做过有利的裁决。裁决可能是偶然巧合,可是电视如果确认洛温斯坦有问题,那就正好符合了我的需要。”
“那法官是女的?”玛戈说。
克伦德勒点点头。他没有把握梅森能看见他点头,急忙说:“是的,是女的。”
“太糟糕了,”梅森说,“他要是同性恋就好了,是吗,玛戈?不过那脏水还不能由你泼,克伦德勒,你不能出面。”
“我们订了一个计划,把机会给投票人……”
“不能由你泼。”梅森再次重复。
“我只需要让司法监督委员会知道到什么方向去找问题就行了。问题一露头他们就会盯住洛温斯坦的。你是说你可以帮助我吗?”“我可以帮助你一半。”
“5?”
“我们不随便说‘五’,这数字需得郑重说,我们说‘500万’。上帝赐给了我钱,我要用它遂了上帝的愿。只要汉尼拔·莱克特干干脆脆落到我手里,500万就是你的。”梅森吸了几口气。“那你就成了27区的克伦德勒议员先生了,清白,干净。我只对你要求一件事:反对《仁慈屠宰法案》。如果联邦调查局抓到莱克特,叫警察弄他到什么地方一针打死,那你可就不够朋友了。”
“他要是给地方司法部门抓住,我可没有办法。要是克劳福德的手下碰巧逮到了他,我也无能为力。”
“莱克特博士可能被判死刑的州有几个?”玛戈问。她声音有点嘶哑,但由于服用了荷尔蒙,像梅森一样浑厚。
“3个州,每个州都适用累犯杀人罪第一条。”
“他如果被抓住,我要他在州一级受审,”梅森说,“别弄出绑架、侵犯人权的指控,也别闹出州际纠纷。我要他活着出来,关进州立监狱——不是联邦最高监狱。”
“我是否需要问问为什么?”
“除非你非让我告诉你不可,就不要问,那不属于《仁慈屠宰法案》范围。”梅森说着呵呵地笑了。他已讲得筋疲力尽,对玛戈做了个手势。
玛戈拿了一个文件夹来到光线下,读起了备忘录。“我方要求得到你方手中的一切资料,要先于行为科学处读到。行为科学处到手的文件我方务需到手,我方需有VICAP和国家犯罪情报中心的密码。”
“你们每次访问VICAP都得用公用电话。”克伦德勒说,仍然对着黑暗,仿佛那女人不在场,“你们怎么做得到的呢?”
“我做得到。”玛戈说。
“玛戈做得到,”梅森在黑暗里低声说,“她在健身房编制器械健身日程。那是她的小职业,这样她就不用靠奇哥过日子了。”
“联邦调查局的制度是封闭性的,有的还编成了密码,你必须严格以我告诉你的访客身份活动,要下载文件必须使用在司法部程序里的一部便携式电脑。”克伦德勒说,“那样,即使VICAP对你进行追踪,也不过是再回到司法部来。你到一家电脑店用现金在柜台买一台快速电脑,配一只快速调制解调器。别寄什么担保。还得弄一个压缩驱动器。那部电脑别人网,我明天晚上就有用,而且,你办完事我还得把它要回来。静候我的通知吧。行了,就这些。”克伦德勒站起身子收拾文件。
“还没有全完,克伦德勒先生……”梅森说,“莱克特博士并不是非露面不可。他有钱,是可以永远潜伏的。”
“他哪儿来的钱?”玛戈说。
“他在做心理咨询时有几个很阔气的老病人,”克伦德勒说,“他从他们那儿弄到了很多钱和股票,保存得很好。他们挖出了给他钱的两个人的尸体,看是否是他杀害的,但是一无所获。中毒检验结果是阴性。”
“因此他不会在抢劫时被捕,他有现金。”梅森说,“我们得设法逗引他出来。想想办法吧。”
“在佛罗伦萨对他的打击是从哪里来的他会了解到的。”克伦德勒说。
“当然会了解到。”
“因此他会来找你。”
“这我就不知道了。”梅森说,“他喜欢我像现在这样。想想办法吧,克伦德勒。”梅森开始哼唱起来。
副督察长助理克伦德勒在出门时只听见哼唱。梅森在盘算时常常哼几句圣歌。你吞了个最美妙的饵,克伦稳勒,等到一份能证明你有罪的银行存折到称手里之后,我们再讨论吧。那时你就是我的象中之物了。
 第四十五章
屋里只剩下了家里人:哥哥和妹妹。
柔和的光,柔和的音乐。北非音乐,乌德琴音乐配合著鼓声。玛戈低头坐在长沙发上,手臂盘住膝盖,看去可能是个休息时的铅球运动员,或是锻炼结束在健身房休息的举重选手。她的呼吸比梅森的呼吸器略快一些。
歌声结束,她站起身子来到哥哥床边。海鳝从人工岩洞探出了头,看看今晚它那银色的动荡的天空会不会又掉下鲤鱼的雨。玛戈钢挫一样的声音最温柔地说道:“你醒着吗?”
不一会儿,梅森出现在他那总是睁着的眼睛后面。“是该谈谈(咝咝的呼吸声)玛戈的要求的时候了吧。坐到这儿来,坐到圣诞老人的膝盖上来。”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告诉我。”
“朱迪和我想要一个孩子,想要一个姓韦尔热的孩子,我们自己的孩子。”
“你怎么不买一个?”
“那倒不错,我们也可能去买一个。”
“爸爸遗嘱里是怎么讲的?……在我亲爱的儿子梅森去世之后,全部家产将由一个经过细胞符号实验室或与之相当的DNA试验确认为我后裔的人继承。这里的‘亲爱的儿子梅森’就是我。如果没有继承人,唯一的受益者将是南方浸礼会,得克萨斯州韦科市贝勒大学有特别条款规定,除外。你这一臭拳真会把爸爸气死的,玛戈。”
“你可能不会相信这个,梅森。但是问题不在钱——钱的问题是有一些,可是你就不愿意有个后代吗?他也会是你的后代呢,梅森。”
“你干吗不找个如意的人让他弄一弄,玛戈?你总不至于说连那也不会吧!”
摩洛哥音乐又加强了。乌得琴乐声梦魇般的反复到了她耳里似乎变成了愤怒。
“我把我自己弄糟了,梅森,我的子宫因为我吃的药已经萎缩。我还想让朱迪也参加。她想当母亲生他下来,梅森。你说过的,如果我帮助你办事——你答应过给我精子。”
梅森蜘蛛样的手指做了个手势。“你自己弄去吧,要是我那底下还有的话。”
“梅森,你还非常可能有管用的精子。我们可以没有丝毫痛苦而得到收获。”
“收获到我的可用的精子?听起来你好像已经跟什么人谈过了。”
“只是跟授精诊所谈了一下,保密的。”即使在鱼缸的冷光里玛戈的脸也柔和了起来。“我们对孩子真的会好的。我们听过父母教育课程,朱迪来自一个宽容的大家庭,还能得到几个做母亲的妇女的帮助。”
“我们俩年轻时你总能弄得我射精,玛戈,让我射得像个使用炮弹带的大炮,而且很快。”
“我小时候你伤害了我,梅森。你伤害了我,在你逼我给另外一个人——拉得我肘关节脱了臼。我的左臂弯举至今超不过80磅。”
“行了,巧克力你是不愿吃了。我说过,小妹妹,这个问题我的事办完之后再谈吧。”
“我们现在就来试试你吧,”玛戈说,“医生是能够没有痛苦获得样品的。”
“什么没有痛苦?我那下面什么感觉都没有。你可以去吸,吸得脸发青也不会像我们第一次那样。我早叫人吸过了,什么反应都没有。”
“医生可以无痛取得样品,只是为了看看你的精子是否还有活力。朱迪已经在服用克拉米德。我们正在找出她的排卵周期,要做的事还多。”
“我一直不曾有过见到朱迪的荣幸,科德尔说她罗圈腿。你们俩配对有多久了,玛戈?”
“5年了。”
“你怎么不带她来玩一下?我们可能……想出个办法来,比如说……”
北非鼓点拍了最后一拍,停止了,可在玛戈耳里那寂静仍然是喧闹。
“你要跟司法部建立个小小的联系,干吗自己不去?”她对着他的耳朵眼说,
“你干吗不想法子用你那部他妈的便携式电脑到电话亭去通话?你干吗不再花钱弄些蠢猪去抓那把你的脸变成了狗食的家伙?你说过你会帮助我的,梅森。”
“我会的,只是还得想想。我得考虑一下时间。”
玛戈捏碎了两个核桃,让核桃壳落在梅森的床单上。“你可别考虑得他妈的太久了,笑面虎。”她走出房间时,她那摩托车裤像水汽一样咝咝地响。
 第四十六章
阿黛莉亚·马普高兴时就自己做饭。她只要肯做,总做得非常好。她是牙买加人和谷拉①人的混血后裔。此刻她在做鸡肉干,正小心抓住柿子椒的柄去着籽。她不肯买切好的鸡肉,认为那得多花钱,于是让史达琳刀子砧板地忙个不停。
①居住在美国南卡罗纳州和佐治亚州治岸、尤其是附近海岛上的黑人种族。
“鸡要是不切开,史达琳,就没有那么入味。”她解释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解释了。“看着,”她说着拿刀切了下去,力气太大,鸡肉碎渣飞到了她的围腰上,“就像这样。你干吗把鸡脖子扔掉?那是好东西,放回去。”
一分钟以后。“我今天到邮局去了一趟,给我妈妈寄了双鞋。”马普说。
“我也去了邮局,你该让我代你去寄的。”
“你在邮局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
马普点点头,倒也不意外。“有人说你的信件受到了监控。”
“谁说的?”
“是邮务检查官的秘密指示。你还不知道,是吧?”
“不知道。”
“那么你就用别的办法去查出来。咱们可得保护邮局里的朋友。”
“好的。”史达琳放下刀子,停了一会儿。“我的天呀,阿黛篱莉亚。”
史达琳那天到邮局柜台买邮票,在忙碌着的邮局职员板着的面孔上没有看出什么来。
那些职员大部分是非洲裔美国人,有几个她还认识。有人显然是想帮助她,可又极可能触犯刑法,受到罚款处分,并威胁到退休金。显然,那人相信阿黛莉亚更胜于相信她。
史达琳虽然感到烦恼却也因为有非洲裔美国人喜欢她而高兴。这可能表明了那人的一种无言的判断,认为她杀死伊芙尔达·德拉姆戈是出于自卫。
“现在,把葱拿来,用刀把捣碎,放到这儿。葱白葱叶全捣碎。”阿黛莉亚说。
难备工作完成,史达琳洗了手到阿黛莉亚秩序井然的起坐间里坐下了。阿黛莉亚马上跟了进来,在一块抹布上擦了擦手。
“都是些混账,牛屎,对吧?”阿黛莉亚说。
她们俩有个习惯,在谈起确实不吉祥的事前先骂个痛快。这是在世纪末给自己壮胆的一种方式。
“我要是知道才怪!”史达琳说,“问题在于,是哪个狗娘养的在检查我的信件?”
“我的熟人只知道是邮检部门。”
“不会是因为枪战,不会是因为伊芙尔达,”史达琳说,“检查我的信件一定是因为莱克特博士。”
“他给你的东西你全都上交了。因此你跟克劳福德都倒了霉。”
“他娘的,说穿了,如果是联邦调查局职业责任调查部在检查我,我觉得还可以查个水落石出,但如果是司法部的职业责任调查部,我就无能为力了。”
司法部和它下属的联邦调查局各有自己的职业责任调查部,两个部理论上是合作的,实际上往往发生冲突。这种机构内部的矛盾被称为“彼此撒尿”,夹到当中的特工有时就会给尿淹死。而且,司法部的督察长,一个搞政治的家伙,任何时候都可能插进一脚,把敏感的案件拿了去。
“他们要是知道了汉尼拔。莱克特要干什么,要是以为他到了你的附近,是一定会通知你,让你小心的。史达琳,你有过他……就在你身边的感觉没有?”
史达琳摇摇头。“我倒不太为他紧张,并不紧张。我常常一连许多日子都没有想起过他。你知道那种像铅一样的感觉吧?你在害怕什么东西时那种沉重的、灰色的感觉?那种感觉我一点都没有过。我觉得我要是出了问题自己总会觉察到。”
“那你怎么办,史达琳?要是你发现他来到了你的面前会怎么办?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决定了怎么办没有?你会向他扑过去吗?”
“我只要能够从裤子里拔出枪就向他背后扑过去。”
阿黛莉亚哈哈大笑。“然后怎么样?”
史达琳的笑没有了。“那主意就得他自己拿了。”
“你会对他开枪吗?”
“为了保护自己这一肚子杂碎,我会开枪的。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天呀!我希望别发生这样的事,阿黛莉亚。如果他被抓住,看管起来,而没有别的人受伤——连他自己也没有,我就高兴了。不过我要告诉你我的一个想法,他要是被堵住逃不掉了,给我个机会跟他见面,我是会很高兴的。”
“你这话可不能对人讲。”
“要是我去了,他就可以有多一点活下去的机会。我不会因为怕他而向他开枪的。
他毕竟不是狼人。只需要让他做个决定就行。”
“你害怕他吗?你最好是非常怕他。”
“你懂得什么是怕吗,阿黛莉亚?别人告诉了你真相,那才真叫害怕。我希望看见他别再惹事。他如果能够不惹事,被看管起来,人们对他的兴趣就会大起来的,对他的待遇也会好些。他跟同牢房的人也不会有问题。他如果被关押起来,我就得谢谢他那封信了,一个疯到还可以讲出真理的人不应该浪费掉。”
“检查你的信件是有理由的,有法庭的命令,盖过印的,命令存放在某个地方。不过我们还没有受到警察监视,要是受到了监视我们总能够察觉的。”阿黛莉亚说,“如果那些狗东西明知他要来却不告诉你,我可就不会饶恕他们了。你明天小心点。”
“克劳福德先生会告诉我们的。他们要对莱克特采取大动作,不能不让克劳福德先生知道。”
“杰克·克劳福德已经成了历史,史达琳。他是你身上的一个盲点。他们既然因为你那嘴太伶俐,因为你不让克伦德勒钻你的裤裆想要对付你,能够让克劳福德知道吗?如果是有人想束缚你的手脚呢?晦,现在我可要认真保护我的线人了。”
“我们怎么能够保护你在邮局里的朋友呢?需要我们做什么?”
“你以为来吃饭的是什么人?”
“好了你,阿繁莉亚!……等一等,我还以为来吃饭的是我呢。”
“你可以拿一点过去吃。”
“谢谢!”
“没关系,丫头,事实是,鄙人乐于效劳。”
 第四十七章
史达琳从呻吟在风雨中的木板屋搬进路德派孤儿院结实的红砖大楼时还是个孩子。
儿童时代早期,他们一家人住的居室破烂不堪,却有一个温馨的厨房,她在那儿可以跟爸爸合吃一个橙子。但是死神找到了那小屋,那屋于是给为了少量报酬而做危险工作的人住的。她爸爸开着那部破旧的小货车离开小屋去巡夜,被杀死了。
史达琳骑了一匹快要被杀的马离开了领养她的家庭,那时他们正要杀羊羔。她在路德派孤儿院找到了避难所,从此那巨大结实的孤儿院建筑就给了她安全感。路德派也许温馨和橙子太少,耶稣太多,但规定总是死的,只要你懂得规定你就不会有问题。
在受到不带个人成见的考验挑战时,在街头值勤时,她都知道可以依靠自己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是在机关里搞政治她却缺少才能。
现在,她一大早从她的旧野马车里出来时,匡蒂科高大的门面已再也不是能让她避难的巍峨的砖石胸膛了。停车场上空疯狂的气氛使那里的门都似乎歪扭了。
她想看看杰克·克劳福德,却没有时间。太阳刚升起,霍根巷里就要开始拍片了。
为了调查费利西亚纳鱼市的屠杀,要在匡蒂科霍根巷的打靶场拍摄一套那次战斗的情况,要对每一颗子弹和每一条弹道做出清楚的解释。
史达琳得去表演她的角色。他们使用的伪装车就是参战的那辆,车身补了涂料,抹平了新打出的弹孔,却没有上色。他们一次又一次从那部旧货车里冲出来;扮演约翰·布里格姆的特工一次又一次堆扑倒在地上;扮演伯克的特工一次又一次地在地上抽搐。
拍摄使用的乌烟瘴气的空弹头武器弄得她筋疲力尽。
片子直到半下午才拍完。
史达琳脱下了特种武器和战术警察部队的制服,在办公室找到了约翰·克劳福德。
现在她又叫他克劳福德先生了。他似乎越来越模棱两可,跟谁都生疏了。
“来杯塞尔脱兹矿泉水吗,史达琳?”克劳福德见她来到办公室门口,说道。克劳福德一天要吃好多种成药。他还吃银杏叶片、棕榈末片。他从手掌里按一定的顺序吃,扬起头,像在跟谁干杯。
近几个星期来他开始把西服挂到办公室的墙上,只穿他去世的妻子贝拉给他织的羊毛背心。他现在看上去比她自己记忆里的父亲还要衰老得多。
“克劳福德先生,我的信件叫人拆了,拆得不高明,好像是用茶壶熏化胶之后拆的。”
“自从莱克特博士给你写信以后,你的邮件就受到了监控。”
“那时他们只透视包裹,那倒没有什么,我还可以读自己的私人信件,谁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
“拆信的不是我们的职业责任调查部。”
“可也不是多格代表,克劳福德先生,而是个大人物,可以盖到章,弄到第三类截查文件。”
“可拆信的人怎么会像个外行呢?”她很久没有吱声,克劳福德又加上了一句,“你最好是心里有数,就这样算了,史达琳,好吗?”
“好的,先生。”
他嘛着嘴点了点头。“我去查一查看。”他把他的成药瓶子在最上面的抽屉里排列整齐。“我去跟司法部的卡尔·舍默谈谈。我们会弄清楚的。”
舍默是个不中用的家伙,有谣言说他年底就要退休——克劳福德的老哥儿们都要退休了。
“谢谢,先生。”
“你警校班上的同学里有没有有前途的人?有没有招聘部门应该淡淡的人?”
“搞法庭工作的,我说不清楚——在性犯罪问题上他们对我总不好意思。枪法好的倒有几个。”
“枪法好的我们已经配齐了,”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是说你。”
史达琳在表演约翰·布里格姆之死这天的黄昏来到了阿灵顿国家公墓约翰·布里格姆的墓前。
史达琳把手放在布里格姆的墓碑上,碑上的凿子印还硌手。她唇上突然有了亲吻他前额时的感觉,那感觉很清楚。他那前额冷得像大理石,因为火药而疙里疙瘩的。那是她最后一次来到他的棺木前。她把自己手枪射击公开赛的最后一枚冠军奖章塞进了他手上的白手套里。
现在,阿灵顿的树叶已经凋零,正往落叶渐满的地面上飘飞。史达琳手抚着约翰·布里格姆的墓碑,极目一望,看过了那几英亩墓地。她不知道有多少像布里格姆这样的人浪费在愚蠢、自私和令人疲惫的老头子们的交易之中。
不管你是否相信上帝,只要你是个战士,阿灵顿都是块神圣的土地,悲剧并不在死亡,而在浪费。
她感到自己跟布里格姆之间有一种联系,一种并不因为没有成为恋人而减弱的联系。
她跪下一条腿,在墓碑旁想起了往事:布里格姆曾经向她温和地提出过一种要求,她没有同意,然后他问她他俩是否能够成为朋友,他是认真的;她表示同意,她也是认真的。
她跪在阿灵顿墓地,想起了她父亲远在外地的坟墓。自从她大学毕业到墓前告诉过他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她不知道是否该回去看看了。
照过阿灵顿黑色技校的落日一片橙黄,就像她父亲跟她合吃的橙子。遥远处的号角声使她颤栗,手下的墓碑凉幽幽的。
第四十八章
我们可以透过自己呼出的雾气看见它——晴朗的夜里纽芬兰上空一个明亮的光点,它悬挂在猎户星座里慢慢从头顶飞过。波音747迎着时速100英里的风向西冲刺。
我们回到统舱,那是属于“旧大陆幻想曲”全包旅游的52名旅客的地方。这次11国之游历时17天,现在正往美国的底特律和加拿大的温莎飞回。肩高空间20英寸,椅子扶手间距20英寸,比当年黑奴在中央航路①上的空间宽松了2英寸。
①奴隶贸易时期从非洲到西印度群岛的大西洋奴隶贸易航线。
旅客的食物是冻得像冰块的三明治,里面的肉滑唧唧的,奶酪是加工过的。他们呼吸着以节约的方式重新加工的空气,每个人都呼吸着别人放的屁和呼出的气。这是50年代牲口贩子们所建立的沟水饮料原则的变体。
莱克特博士坐在统舱正中一排的中间座位上,两边都是小孩,排尾坐了个抱婴儿的妇女。莱克特博士坐了多年牢,受过多年拘束,不愿再受拘束。他身边一个小孩大腿上的电子游戏机不时地哗哗叫着。
跟好些分散坐着最廉价票位的人一样,莱克特博士戴了一个浅黄色的臂套,上面有加—美旅游的红色大字,还画了一张笑脸。他也像旅游客人一样穿着仿制的运动员热身装,上面有多伦多枫叶冰球队的队徽。他在外衣里贴身捆了大量钞票。
莱克特博士随旅游团旅游已经3天。他的票是从一个巴黎的掮客处买来的,是最后时刻因病不能登机的退票。应该坐在他座位上的人在爬圣被得大教堂的圆顶时心力衰竭,用棺材装回加拿大去了。
莱克特博士到达底特律时必须面对护照监控和海关检查。他可以肯定的是:西方世界每一个重要空港的保安和移民官员都已得到指示,要警惕他入境。凡有护照监控的地方,即使墙壁上没有他的相片,海关和移民局每一部电脑的快捷键下也都会有他的相片在等着。
他认为在所有这类地方他都可能碰上一点运气:权威人士使用的照片极有可能都是他的老照片。他用以进入意大利的假护照找不到相应的来源国提供他的新照片。在意大利,里纳尔多·帕齐图省事,想用警方的档案,包括费尔博士的pemessodisoggiorno和工作许可证的照片及底片来满足梅森·韦尔热的要求。但是这些东西已经被莱克特博士从帕齐的皮包里找出来,销毁了。
除非帕齐悄悄拍摄过“费尔博士”的照片,否则,世界上就不存在以莱克特博士现在的面孔拍下的照片,而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他现在的面孔跟老面孔差异倒不算大,只有鼻子和面颊上加了点胶原蛋白填料,改变了头发,戴了一副眼镜,但是只要没有引起特别注意,还算是不相同的。为处理他手上的疤痕,他找到了永久性的化装用品和染色剂。
他希望到了底特律这种大都会空港,入境管理处会把旅客分成两排,一排持美国护照,一排持其他国家护照。他选择了这个边境城市,是因为希望持其他国家护照一排的人多。这架飞机满是加拿大人,莱克特博士希望他能够随着人群匆匆混出去,只要人群接受他就行。他已经跟这些观光客一起看过一些历史遗址和画廊,也一起受过飞机上的煎熬。尽管也有限度:他不能跟他们一起吃这航线上的猪狗食。
观光客们人又疲倦腿又酸疼,穿腻了身上的衣服,看腻了周围的伙伴,只一心一意埋在晚餐饭盒中,从三明治里挑出已经冷得发黑的莴笋。
莱克特博士不愿意引人注意,他耐心地一直等到其他的乘客挑挑拣拣吃完了那难以下咽的饭食,上完厕所,大部分都睡着了。前面远处放映着一部陈旧的电影,他仍然以蟒蛇的耐心等候着。他身边那小孩也抱着电子游戏机睡着了;巨大的机舱里上上下下的读书灯都已熄灭。
这时候,也只在这时候,莱克特博士才偷偷看了看周围,从面前座位的下面取出了他的夜点。那东西装在一个高雅的、有褐色图案装饰的黄盒子里,是巴黎富舜餐饮公司的宴会餐,用两条色彩互补的丝带拴好。莱克特博士给自己准备好了香喷喷的块菌肥鹅肝酱和因刚脱离枝头还泪痕点点的安纳托利亚①无花果,外加半瓶他所喜爱的圣艾斯台甫酒。酒瓶上的丝质蝴蝶结一拉便絮絮地细语。
莱克特博士想品尝一个无花果,拿到嘴唇边闻到了香味,鼻孔①土耳其的亚洲部分。
翕动起来。他正在考虑是痛快地一口吃下去,还是只吃半颗,电子游戏机哗哗地叫了,然后又叫了。博士没有掉头,只把无花果藏在手心里,低头看了看身边那孩子。块茵、肥鹅肝酱和法国白兰地的香味从打开的餐盒里扩散出来。
小孩嗅了嗅空气,细眼睛像啮齿动物的一样闪亮了,斜睨着莱克特博士的夜点,用刺耳的声音说话了,像个争食的小弟弟:“嗨,先生,嗨,先生。”他不停地叫。
“什么事?”
“你这就是‘特餐’吧?”
“不是。”
“里面是什么呀?”小孩向莱克特博士抬起头,满脸讨好的神情。“我咕点好吗?”
“我倒很想给你吃。”莱克特博士回答,注意到那孩子大脑袋下的脖子像猪软肋一般细,“可你不会喜欢的,是肝。”
“肝泥香肠!太好了!妈妈不合反对的。妈阿——妈!”反常的孩子,喜欢吃肝泥香肠,不是哼哼就是尖叫。
抱着孩子坐在排尾的女人惊醒了。
前面一排的旅客的椅子是向后放倒的,莱克特博士可以闻到他们头发的气味。这时他们回头从座位缝隙里看了过来。“嗨,我们还要睡觉呢。”
“妈阿——妈,我吃咆他的三明治,可以吗?”
母亲膝头上的婴儿醒了,哭叫起来。母亲把一个手指伸到尿布里面,一看没事,塞了个塑料奶头到婴儿嘴里。
“你要给他吃什么东西呀,先生?”
“是肝,太太,”莱克特博士尽量平淡地说,“他要——”
“肝泥香肠,我喜欢吃,他会给我吃的,他说过……”孩子把最后几个字拉成了嚎叫。
“先生,你要给我的孩子吃的东西,我能够看看吗?”
空中小姐因为打盹受到干扰,浮肿着脸,婴儿一叫喊她已站在了那女人座位边。
“没有事吧?要我拿什么东西吗?要热一热奶瓶吗?”
女人取出一个带盖的奶瓶递给空中小姐,打开了读书灯。她寻找橡皮奶头时,向莱克特博士叫道:“你能递给我吗?你要给我的孩子东西吃,我得先看一看。别生气,他的肚肚不好。”
按照习惯,我们总把孩子交给日托的陌生人去带;可与此同时,由于内疚,我们又对陌生人害着妄想症,培养着孩子们的恐惧心理。眼前这种情况似乎就连真正的魔鬼也得要小心对待,哪怕是像莱克特博士这种对孩子不感兴趣的魔鬼。
他把他的富舜盒子递给了那母亲。
“嗨,好漂亮的面包。”她说,用刚模过尿片的指头戳了一下。
“你吃吧,太太。”
“酒我可是不吃的。”她说,往四面看了看,以为会有人笑,“我还不知道准许自带饮食呢。这是威士忌吗?他们准许你在飞机上喝酒吗?这条丝带你要是不要,我就留下。”
“先生,飞机上不能开含酒精的饮料。”空中小姐说,“我给你保存着吧,你可以到舱门那儿领回。”
“当然,非常感谢。”莱克特博士说。
莱克特博士能够不受环境的影响。他能把它全部从脑海中赶走。电子计算机的哗哗声、鼾声、放屁声,这些东西跟他在暴力病房里所承受的地狱一样的尖叫一比,就简直算不了什么了。飞机上的座位并不比监狱里的禁钢更严格。莱克特博士像他在监狱里多次做过的那样,双眼一闭、头一仰便引迟到他那记忆之宫的寂寥里逍遥去了。那里大部分地方都美妙无比。
此刻,那带着一个有着无数小房间的宫殿的金属圆筒正迎风呼啸,往东飞去。
我们曾经在卡波尼邸宅拜访过莱克特博士,现在不妨再跟着他去拜访他心灵的宫殿……
前厅是巴勒莫①的诺曼式②小教堂的前厅,质朴,美丽,看不出年代。只在地上刻有一个让人们记住终有一死的标志:骷髅头。若不是非常急于从记忆之宫里提取资料,莱克特博士一般会在前厅逗留一会儿。他此刻就在这里欣赏着小教堂。再往里面走,又深邃又复杂的便是莱克特博士为自己建造的宏大的、有明有暗的宫殿了。
①意大利西西里岛的首府,是该岛北岸的海港城市。
②一种罗马式建筑的初期形式,其特点为简朴、雄伟,具圆拱。
这座记忆的宫殿是按古代学者熟知的一种记忆法体系建造的,其中储存了历经劫难从汪达尔人③焚书的黑暗时代遗留的许多资料。像他以前的学者一样,莱克特博士把渊博的知识按内容分类,存放在他那无数个小房间里。但是跟古人不相同的是,莱克特博士的记忆之宫另有一种用处:他有时就在宫里居住。他曾在那里的精美收藏品间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那时他的身体被捆缚,躺在暴力病房里,尖叫和呐喊有如地狱的竖琴震得铁栅栏嗡嗡地响。
③日耳曼民族的一支,曾经掳掠高卢、西班牙和北非,455年攻占罗马,毁灭过大量文学艺术的珍宝。后借以指破坏文物的野蛮人。
莱克特博士的宫殿即使用中世纪的标准来看也够得上巨大宏伟。若用可见可闻的世界作比,其宏大与复杂当不亚于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珀宫④。
他心灵中迅疾的芒鞋从前庭进入了季节的大厅,我们赶上了他。那宫殿是按照凯奥斯岛的西摩尼得斯⑤所发现、400年后又按西塞罗⑥所阐述的规律建造的。它空旷、高峻,所陈列的物品与画面生动、醒目,有时也惊人、荒唐,却大都美丽。陈列品间隔适中,照明得体,有如大博物馆,但是墙壁的颜色却不是博物馆常用的中性色。像乔托一样,莱克特博士给自己心灵的墙壁上画满了壁画。
④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的著名宫殿博物馆。
⑤西摩尼得斯(前556—约前468),生于爱琴海凯奥斯岛的抒情诗人,警句作者。
⑥西塞罗(前106一前43年),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哲学家。
他在宫殿里逍遥时决心找出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家庭住址,但他并不匆忙,因此便在巨大的楼梯下停住了脚步。那里有瑞雅伽的青铜雕塑,这些伟大的青铜战士被判定为菲迪亚斯①的作品,是到了我们的时代才从海底被打捞出来的。它们是一大片壁画空间的中心,荷马和索福克勒斯②的故事都可以从它们展开。
莱克特博士若是愿意,可以让那些青铜雕像讲讲墨勒阿革洛斯③的故事,但是他今天只想看看。
①公元前5世纪希腊雅典雕刻家,其主要作品原作均已无存。
②荷马为公元前9——8世纪的吟游盲诗人;索相克勒斯为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活动于前5世纪。
③希腊神话中狩猎卡吕冬野猪的领袖。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叙述了他的故事。
作品和画幅的光彩都向我们遏来。
无数问密室,若干英里的走廊,每间密室的每个物品上都附着上百个事实,是一个愉快的喘息之处,静候着莱克特博士,他只要想去就可以往那儿引退。
但是我们只在一个方面跟博士有共同的感受:危险在我们心灵和头脑的拱顶下等待着我们。并非所有的密室都那么可爱,那么明亮和高大。心灵的地板上有洞,有如中世纪地牢的地板——那发臭的、为了忘却命名的地牢,整石凿出来的罐子样的牢房,顶上盖着石门。无论什么东西也无法静悄悄地从那里逃出去,使我们感到宽慰。地震来了,看守人受贿了,或是a,亿的火花点燃了令人憎恶的瓦斯,禁锢多年的东西便飞出来,获得自由,随时会在痛苦中爆炸,迫使我们铤而走险……
他用矫健轻快的步伐沿着自己建造的走廊大踏步走着,走廊建造得阴森而神奇。我们随着他走过了桅子的馨香,伟大的雕塑
他的路线绕过右边,经过了普林尼①的胸像,上了台阶,来到演讲厅。演讲厅的两面按固定的顺序排列着雕塑和绘画,排列方式一如西塞罗的建议:间距宽大,照明良好。
啊……右门边第三个壁塞里主要是一幅圣弗兰西斯用蛾子喂椋鸟②的画。画前地上是以下的场景,由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彩塑构成:阿灵顿国家公墓里的一次游行,33岁的耶稣③领头,开着一部1927年的T型福特卡车,那是部铁皮廉价车,J·埃德加·胡佛④穿着芭蕾舞短裙站在卡车底座上,向看不见的人群招着手。克拉丽丝·史达琳扛着一支。
308埃菲尔德式步枪跟在他身后。
①公元1世纪,罗马有两个普林尼。老普林尼(23—79)是作家,博物学家;小普林尼是老普林尼的养子,为作家,政治家。
②椋鸟原文与史达琳的姓是同一个词。
③一般认为耶稣上十字架时为33岁。
④美国前联邦调查局局长。
莱克特博士似乎因为看见史达琳而极为高兴。很久以前他在弗吉尼亚大学的同学会找到了史达琳的家庭地址,便把它藏在了这幅画里,现在为了自己高兴,便召唤出了史达琳住处的街道名和门牌号:
阿灵顿市廷德尔路3327号,
VA22308
莱克特博士可以以超自然的速度在他记忆之宫的巨大厅堂里走动。以他反应之迅速,力气之巨大,心灵之敏锐,在物质世界里虽可以应付裕如,但进入了他心灵的某些地方时却不安全,西塞罗关于秩序井然的空间与光明的逻辑规律在那儿并不适用……
他决定去访问古代的纺织品收藏。为了给梅森·韦尔热写信,他想去查一查奥维德①的一篇谈附着在纺织物表面的香油的文字。
①奥维德(前43—17),古罗马诗人。
他向纺织机和纺织品大厅走去。
在747飞机的世界里,莱克特博士的头紧靠在座位上,双眼紧闭。飞机因气流而起伏,他的头也随之而起伏。
座位那头的婴儿吃完了那瓶奶,还没有入睡,脸却涨红了,母亲觉得那小身子在毛毯下绷紧了,又松弛了。不用问也知道出了什么事。母亲不愿意把手指伸进尿布里。前面一排有人叫道:“倒——霉!”
飞机那陈旧的体操房臭味中又加进了一层臭味。坐在莱克特博士身边的小孩子对婴儿那一套已经习以为常,继续吃着富舜公司的午餐。
记忆之宫底层的石牢房的石盖飞了起来,地牢张大嘴喷出一股熏人的奇臭。
莱克特博士的父母叫大炮和机关抢打死了。他们的庄园里那广衰的森林满目疮痍。
只有少量的动物勉强存活了下来。
那群成分复杂的送兵使用着远处的猎人住屋,弄得到什么就吨什么。有一回他们找到了一只可怜巴巴的鹿,疫骨磷均,身上还带着一枝箭。那鹿是设法在雪下找到了食物才活下来的。他们不愿扛着走,于是牵了回来。
他们牵回来时,6岁的汉尼拔·莱克特从仓房的缝隙里看见了。那鹿拽着拴在脖子上的犁绳,使劲摆着头。那些人不愿开枪,只敲得它那纤细的脚站不住,再用斧头向喉咙砍去。生怕鹿血浪费,需要准备一只碗,因此他们用几种语言互相咒骂着。
那瘦小的鹿没有多少肉。于是两天后,也许是三天后,穿着长大衣、臂里冒着热气和臭气的逃兵们便踩着雪从猎人住屋走了过来,打开仓房,从挤在干草上的孩子们里挑选。孩子们一个都没有冻死,他们只好选个活的。
他们摸了摸汉尼拔·莱克特的大腿、上臂和胸口,没有选他,却选中了他的妹妹米沙,把她带走了。他们说是去玩,但是带去玩的人谁也没有回来。
汉尼拔用他那结实的手臂紧紧抱住米沙,他们把仓房沉重的门狠狠关到他身上,砸断了他的上劈,痛碍他昏死过去。
他们把米沙从鹿血斑斑的雪地上带走了。
他使劲祈祷着能再见到米沙。那祈祷费尽了他6岁的心力,却淹没不了斧头的声音。
他再看到米沙的祈祷并非完全没有应验。他确实看见了米沙的几颗乳齿,放在抓人者腥臭的板凳上的凹处。那板凳是那些人在他们的住处和仓房之间的雪地上使用的。仓房是他们用来关抓来的儿童的,1944年东线溃败之后他们就靠这些儿童维持了生命。
自从他的祈祷只部分应验之后,汉尼拔·莱克特使再也不把神明放在心上。他只觉得自己那区区的捕食行为在上帝的伟业面前苍白无力。从反讽的意义看来,上帝的伟业确是旷世无匹,上帝的暴度也是罄竹难书的。
在这架飞掠云霄的飞行器里,靠在椅背上的头轻微地起伏着,莱克特博士在对血淋淋的雪地上走着的米沙的最后一瞥和斧头的声音之间停住了。他就耽搁在那儿,他吃不消了。他那汗湿的脸在飞机的世界里爆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喊,尖细高亢,而且凄厉。
前面的旅客回过头来,有人惊醒了,有人吼叫了。“小家伙,耶稣基督,你怎么回事?天呀!”
莱克特博士睁开眼睛往前面看着,一只手落到他身上,是那小孩的手。
“你做怪梦了,是吗?”孩子并不怕,也不在乎前排人的抱怨。
“是的。”
“我有时候也做怪梦。我不是笑你。”
莱克特博士头靠紧在椅背上,吸了几口气,恢复了镇定,好像镇定从前额往脸上挂了下来似的。他对孩子低下头,好像透露秘密一样说:“你做得对,不吃这种猪食。以后也别吃。”
航空公司不再提供信笺,完全镇定下来的莱克特博士从衣服的前胸口袋里取出了几张旅馆信笺,开始给史达琳写信。他先给她的脸画了幅速写。这张速写现在还在芝加哥大学的一份私人收藏中,学者要看可以借到。画里的史达琳像个小孩,头发因为眼泪而贴到了面颊上,就像米沙……
我们可以透过自己呼出的雾气看见那飞机,在晴朗的夜空里是一个明亮的光点。我们可以看见它飞过北极星,飞过一去不复返的路,现在它正画出一道巨大的圆弧,向新世界的明天降落。
 第四十九章
史达琳的小办公室里的报纸、文件和软盘堆得快要倒塌了。她申请增加空间,却得不到回答。够了。她破罐子破摔,征用了匡蒂科一间宽大的地下室。那房间原打算让国会拨款做行为科学处的专用暗室的。没有窗户,但是架子很多。原先是为做暗室建造的,所以这里有双重的遮光帘,却没有门。
有不知名的邻居用斜体字为办公室印了个牌子,汉尼拔室,钉在她挂帘子的入口处。
她怕失去这屋子,把牌子挂进了屋子里。
她几乎立即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刑事审判图书馆里找到了一大批有用的个人资料。他们在那里保留了一个汉尼拔专室,有莱克特博士的医疗和心理咨询原始文件、审讯记录和指控他的民事案文件复本。史达琳第一次去时,保管人为找莱克特专室的钥匙让她等了45分钟,钥匙却没有找到。第二次去,她发现负责的人是个漠不关心的研究生,而且材料没有编目。
史达琳年逾三十依然急躁。她在联邦检察官办公室得到杰克·克劳福德处长的支持,弄到一份法庭命令把大学那批收藏品一股脑弄到了她匡蒂科的地下室里,是几个联邦警官用一辆货车给她运来的。
正如她所担心的,法庭的那道命令造成了轩然大波,终于引来了克伦德勒……
史达琳用了长长的两个礼拜把她的临时莱克特中心的大部分图书馆资料整理出了个眉目。星期五下午很晚,她洗净了脸上和手上的书尘和脏污,关掉了灯,在屋角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望着一架架的书和文件出神。她大概打了一会儿磕睡……
一种气味惊醒了她,使她意识到自己不是独自一人。那是鞋油味儿。
房间半明半暗,副督察长助理保罗·克伦德勒在书架边慢慢移动着,看着书本和图画。他没有敲门,没有门可敲,而克伦德勒又素性不爱敲门,特别是敲部下的门。他到匡蒂科这个地下室来就已经是瞧得起她了。
房间的一面墙上是莱克特在意大利的资料,挂着一张大照片,是里纳尔多·帕齐脏腑外流从韦基奥宫窗户上吊下来的镜头。对面的墙上是莱克特在美国的罪行,一张警局的大照片占了主要位置,是莱克特多年前杀死的一个弓箭狩猎者,尸体挂在一个招贴画牌上,身上按照中世纪的《受伤的人》的插图戳满了伤口。书架上是大量的案件文件和受害人家属递呈的控诉莱克特非法杀死人的民事诉讼状纸。
莱克特博士私人的医疗书籍都按照他心理咨询办公室的原样排列,是史达琳用放大镜检查了警方拍摄的莱克特办公室的照片后排列的。
墙壁上有一个灯箱,里面是莱克特博士颅骨和颈骨的x光片。在这暗淡的房里,光线大部分就来自这儿。另外的光来自屋角一张桌子上的电脑工作站。屏幕的主题是“危险生物”。电脑不时地呜呜两声。
电脑边堆着史达琳获得的资料,历尽千辛万苦搜集到的纸片、收据和分门别类的账单。这些东西透露了莱克特博士在意大利和在美国被送进疯人院前的私人生活,可以暂时当做他喜爱使用的物品的清单看。
史达琳用—r张扫描仪平台当桌子,把莱克特博士在巴尔的摩家里残存的东西摆到了一起——瓷器、银器、晶质玻璃器皿,雪白的台布和一个烛台——4平方英尺的高雅趣味对比着挂在屋里的千奇百怪。
克伦德勒拿起大酒杯,用指甲弹了一下。
克伦德勒从没有接触过一个罪犯的身体,从没有跟罪犯在地上扭打过。他把莱克特博士看做是传媒渲染出的魔鬼,也看做一个机会。他可以看见莱克特博士死去之后自己的照片在联邦调查局博物馆的展览里与这些东西一起展出。他可以看见这事在竞选里的巨大价值。克伦德勒把他的鼻子靠近了博士那巨大颅骨x光侧面片。史达琳对他说话了,惊得他一跳,把鼻子上的油腻弄到了x光片上。
“需要我帮忙吗,克伦德勒先生?”
“你怎么会坐在黑暗里?”
“我在思考,克伦德勒先生。”
“国会山的人想知道我们在莱克特案件上干了些什么。”
“我们干的事就在这儿。”
“简单地报告一下吧,让我跟上步伐。”
“你最好是找克劳福德先生去——”
“克劳福德到哪儿去了?”
“克劳福德先生上法庭去了。”
“我觉得他会输的,你有这种感觉吗?”
“没有,先生,我没有。”
“你在这儿做什么?你把这些东西从大学的图书馆弄走之后,我们得到了他们的一份投诉。这事原本可以办得周到一点的。”
“我们把能够到手的莱克特博士的材料都集中到了这里。实物、文件都拿来了。武器存在火器器械室,不过我们有复制品。他留下的个人文件全在我们手里。”
“目的何在?你们是想抓罪犯还是想出书?”克伦德勒停了一下,把这句押韵的警句①纳入他的词语库。“假定一个负责司法过失的共和党高层人物来问我,你,史达琳特工,为了抓汉尼拔·莱克特在干些什么,我怎么回答?”
①原文押韵。
史达琳开了灯。她能够看出,克伦德勒的外衣仍然是高价品,而衬衣和领带却是便宜货,袖子外露出多毛的腕骨。
史达琳望穿了墙壁,望过了墙壁,望到了永远,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她让自己把克伦德勒看做是警校的一堂课。
“我们知道莱克特博士的身份证做工精巧,”她开始了,“他至少还得有一个有效的备用身份证,也许更多。他在这方面十分小心,是不会粗心大意犯错误的。”
“说问题吧。”
“他是个趣味高雅的人,有的趣味还很特别,对食品,对酒,对音乐的趣味。这些东西他要是到了这里是会买的。他一定会要这些东西,他不会亏待自己。
“克劳福德先生和我检查了他第一次被捕前在巴尔的摩生活时留下的这些收据和文件,还检查了意大利警方所能提供的收据,还有债权人在他被捕之后的上诉呈文。我们编制了一个他喜爱的东西的清单。在这里,你可以看看。莱克特博士曾经请巴尔的摩爱乐乐团的其他成员吃长笛手本杰明·拉斯培的胰脏,他甚至在那个月里买了两箱彼得吕斯堡波尔多酒①,每箱价值3600美元;还买了5箱巴塔—梦揣溪,每箱价值1100美元,以及各式各样较次的酒。
①法国波尔多地区所产的红、白葡萄酒。
“他逃走后到了圣路易斯,叫了同样的酒到他的房间。在佛罗伦萨他也从‘真实自1926’买过这种酒。这类东西是很稀少的。我们在检查这类酒的进口商和经销商成箱出售的记录。
“他从纽约的铁门要了200美元1公斤的A级肥鹅肝酱;通过格兰德中央牡蛎专柜买过纪龙德河的嫩牡蛎——爱乐乐团理事会聚餐时的第一道菜就是嫩牡蛎,然后才是胰脏和果汁冰糕。你可以读一读这儿,在这本《城乡》杂志里记载了他们的菜看,”——她大声疾速地读着——“在番红花米饭上盖了一层五香杂烩,黑亮黑亮,引人注目。杂烩的成分至今没有人知道,它的味道既醇厚又刺激,有美妙的鲈鱼味。只有精心提炼大量鲈鱼汁才能取得。没有受害人被确认为这种杂烩里的成分,等等等等,这儿还详细描写了那些独特的餐具和器皿。我们在反复核查瓷器店和品质玻璃器皿店里用信用卡购物的情况。”
克伦德勒的鼻子哼了哼。
“看,在这份民事诉讼里他还欠了斯托本玻璃公司一盏枝形吊灯的账。巴尔的摩的加莱亚佐公司也提出指控要求收回他买的本特利车。我们追踪着本特利牌新车和旧车的销售,这种车的销售量很小。还有超马力美州豹车的销售。我们还给餐厅野味供应商发了传真,监控了野猪的销售情况。我们还打算在红腿鹧鸪从苏格兰运来之前一周发一个公报。”她在键盘上敲了敲,看着一张清单,然后,她在觉得克伦德勒的呼吸太靠近背后时离开了电脑。
“我已经拨出了费用,取得纽约和旧金山几位文化活动大票贩子的合作,了解演出票的出售情况。那里有两场他特别喜欢的歌剧和弦乐四重奏演出。他喜欢坐六七排的走道边。我已经把跟他最像的照片分发到林肯中心、肯尼迪中心和大部分爱乐乐团的音乐厅。你也许可以帮助我们从局里的预算里取得点经费,克伦德勒先生。”克伦德勒没有回答,她又说了下去,“我们还反复检查着他以前订阅过的文化杂志的新订阅人——人类学、语言学、《物理评论》、数学、音乐。”
“他召妓吗?施虐的和受虐的妓女?还有男妓?”
史达琳从克伦德勒的提问觉察出他的癖好所在。“我们不知道,克伦德勒先生。多年前他倒是跟几位有魅力的女性有过来往,其中有几位是巴尔的摩慈善活动和机构里出头露面的人物。我们用她们的生日引诱他来送礼。据我们所知她们都没有受到过伤害,也都不愿意谈论他。我们对他性方面的癖好一无所知。”
“我一向认为他是个同性恋者。”
“为什么这么说,克伦德勒先生?”
“他这些花花草草的屁事,室内音乐呀,茶会食品呀什么的。你如果对这种人很同情,或是有这种朋友,我对你并没有意见。从我对你的印象看,史达琳,你的主要问题是,最好多合作,别搞小王国。我要求你把你的每份述职报告、每个活动日程和每份摘要都复印一份上报给我。明白吗,史达琳?”
“明白,长官。”
到了门口他又说:“一定要送来,这样,你的地位就可以改变,你的所谓事业也可以利用能得到的帮助。”
用来做暗室的屋子已经安装了排风扇。史达琳盯着他的脸打开了排风扇,把他那一身剃须膏和鞋油味吹出去。克伦德勒没有告别就掀开遮光门帘走了。
空气在史达琳面前跳跃,有如打靶场上晃动的热气。
克伦德勒进了大厅,听见史达琳从身后叫他。
“我跟你一起出去,克伦德勒先生。”
克伦德勒有一部车和一个驾驶员在等着。他现在的行政级别使他只好将就使用水星大侯爵轿车。
克伦德勒来到清爽的空气里,正想上车,史达琳说:“等一等,克伦德勒先生。”
克伦德勒转身对着她,猜测着。也许会闪出点什么火花吧,愤怒的献身?他的触须竖了起来。
“我们现在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史达琳说,“周围没有窃听设备,除非你身上有。”她一阵冲动,难以遏制。因为在满是灰尘的书籍里工作,她只在紧身短背心外罩了一件宽松的斜纹棉布衬衫。
不该这样做。他娘的,豁出去了。
她扯开摁扣,敞开衬衫。“看,我没有带录音机。”她连乳罩也没有戴。“现在的谈话可能是我们俩仅有的一次私人谈话。我要问问你,我干这工作这么多年以来你一有机会就对我背后捅刀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克伦德勒先生?”
“欢迎你来跟我谈谈……我会给你安排时间的,如果你想回顾一下……”
“我们现在不就在谈嘛。”
“你自己想想去吧,史达琳。”
“是不是我不肯跟你在工作以外来往?是不是我叫你回家找你老婆去?”他又看了她一眼。她身上的确没有电线。
“别臭美了你,史达琳……这城里吃棒子面长大的臭×多的是。”
他上了车,在司机身边坐下,敲了敲仪表盘,大轿车开动了。他的嘴唇嗫嚅着,恨不得刚才就想出了这句话:“像你这种棒子面喂大的臭×多的是。”他今后还要发表许多政治言论,克伦德勒相信,他需要练好他的语言空手道,懂得拿话咬人的诀窍。
 第五十章
“能够起作用,我告诉你。”克伦德勒对着咝咝响着的黑暗里说,黑暗里是梅森,“10年前你办不到,但是现在她却能够让顾客名单在电脑上流出来,像鹅拉屎一样。”他在起坐区灯光下的长沙发上挪了挪。
克伦德勒可以看见玛戈的轮廓被鱼缸的光线映衬出来。现在他已习惯于在玛戈面前说粗话了,还觉得过瘾。
“玛戈,去把德姆林博士叫来吧。”梅森说。
德姆林博士一直等候在外面游戏室的大动物玩具之间,梅森可以从录像机上看见他正检查着一头绒布长颈鹿,那样子跟维哥特拍摄大卫雕像时很相像。德姆林博士在荧屏上看去比动物玩具小多了,仿佛压缩了自己,更便于钻进别人的儿童时代里去(而不是自己的儿童时代)。
在梅森的起坐区的灯光下看去,这位心理学家身材干瘪,极其清洁,但是头皮起屑,有斑点的头皮上有干燥的梳头印,表链上有“哲学指导生活”①的钥匙。他隔着咖啡台对着克伦德勒坐下了。他对这屋子似乎很熟悉。
①美国学校优秀学生的荣誉组织。
果盘里盛有水果和干果,靠他这面的一个苹果上有虫眼,德姆林博士把它转开了。
玛戈又取了一对核桃回到她鱼缸边的地方去了,德姆林博士带着惊讶从眼镜片后面望着她,神态近乎粗野。
“德姆林博士是贝勒大学心理学系系主任。他执掌着韦尔热教席,”梅森告诉克伦德勒,“我问过他莱克特博士跟联邦调查局特工史达琳之间是什么关系。德姆林博士……”
德姆林坐在座位上望着前方,好像在证人席上。他的脸朝向梅森,仿佛朝向陪审团。
克伦德勒看得出他那作证专家的老练慎重的偏袒态度。那是要值2000美元一天的。
“韦尔热先生对我的资格当然是了解的,你需要听听吗?”德姆林问。
“不用了。”克伦德勒说。
“我检查过那个叫史达琳的女人跟莱克特博士的谈话记录,检查过他给她的信和你为我提供的他俩的背景资料。”德姆林开始了。
克伦德勒显得很不安,梅森说:“德姆林博士是签了保密协议的。”
“你需要幻灯片时,科德尔会给你打到屏幕上的,博士。”玛戈说。
“先讲一点背景材料吧。”德姆林看了看笔记。“我们知——道汉尼拔·莱克特生在立陶宛,父亲是个伯爵,爵位可以远溯到10世纪;母亲出身于意大利名门,子爵家庭。(下载TXT  WWW.XIAZAITXT.COM)
德国人从苏联撤退时,纳粹的装甲部队从公路上炮轰了他们在维尔纽斯①附近的庄园,杀死了他的父母和大部分仆人。然后孩子们就失踪了。孩子共有两个,汉尼拔和他的妹妹。他妹妹的下落我们不知道。要点是,莱克特是个孤儿,跟克拉丽丝·史达琳一样。”
①立陶宛首都。
“这些都是我告诉你的。”梅森不耐烦地说。
“但是,你从这些东西得到的结论是什么呢?”德姆林博士问。“我提出的不是两个孤儿之间的同情什么的,韦尔热先生。这不是同情的问题,同情跟这个案子无关,怜悯已被推倒在泥土里流血。听我说,孤儿的共同经历只不过让莱克特更能理解她,更能达到最终控制她的目的。这一切都是有关控制的问题。
“史达琳这个女人的儿童时代是在孤儿院度过的,从你告诉我的情况看,她跟任何男性都没有表现出过稳定的个人关系,只跟一个以前的同班同学住在一起,一个非洲血统的美国女人。”
“很可能是一种性关系。”克伦德勒说。
精神病学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克伦德勒自动认输了。“人跟人住在一起的理由是谁也说不清的。”他说。
“正如《圣经》所说,全都是隐蔽。”梅森说。
“你要是喜欢全麦食品的话,史达琳看上去挺有味儿的。”玛戈提出。
“我认为吸引力来自莱克特这方面,而不是史达琳这方面。”克伦德勒说,“你是见过她的,她是条冻鱼。”
“她是个冷冰冰的人吗,克伦德勒先生?”玛戈觉得有趣。
“你以为她是同性恋吗,玛戈?”梅森说。
“我怎么会知道?无论她是什么,她都他妈的把它看做是自己的私事——我这只是印象而已,我觉得她挺难对付的,一张好斗的脸,可我不觉得她是条冻鱼。我们俩没有说过几句话,但我的印象如此,那还是在你需要我帮助之前,梅森——你把我累坏了,记得吧?我不会说她是条冻鱼。像史达琳那样长相的姑娘,脸上总得保持点冷漠,因为有些混账东西总会去纠缠她。”
这时克伦德勒觉得玛戈望着他的时间长了一点,尽管从背光的轮廓上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屋子里的声音多么奇怪!克伦德勒字斟句酌的官腔,德姆林陈腐的蠢话,梅森深沉洪亮、爆破音省得不像话的、嘶沙摩擦音漏气的调子,还有玛戈粗厚低沉、像怨恨着嚼子的马驹一样的嗓音,而衬托这一切的则是梅森的呼吸机的喘息。
“我对她的私人生活有一个想法,是关于她明显的恋父情结的。”德姆林说了下去,“我只做个简单的介绍。现在我们有三份文件,表现了莱克特博士对史达琳的关心。两封信和一张画。画是钉十字架形象的钟,是莱克特在疯人院里画的。”德姆林博士望着屏幕说,“请放幻灯片。”
科德尔在屋外的什么地方在高处的监视器上打出了那幅独特的速写画。原作是用炭笔画在医生用笺上的。梅森的复印件是用蓝图印制技术复制的,线条是伤痕一样的乌青色。
“他想突出这一点,”德姆林博士说,“你们可以看出,这儿是耶稣,钉在一个钟面上,可以旋转的双臂指出时间,像米老鼠表上一样。这画有趣的地方是:向前伸出的头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的,是莱克特趁她访问他时为她画的。这儿是那女人的照片,你们可以看看。科稳尔,你那儿是她的照片吗?科德尔,请放照片。”
没有问题,耶酥的头的确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形象。
“还有个反常的地方:这个人钉在十字架上的方式是钉在手腕上的,而不是手掌上。”
“这是准确的,”梅森说,“必须钉在手腕上,还得加上大的木头垫圈,否则人就会松动,往下塌。那年复活节,伊迪·阿明和我在乌干达曾经把整个过程重新做过,为发现这个道理费了许多力气。救主耶稣上十字架时实际上是钉在手腕上的。所有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画都画错了,原因在于《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拉丁文时的错误。”
“谢谢。”德姆林不乐意地表示了感谢。“钉死在十字架上显然表现了对值得崇拜的东西的破坏。注意,这里当做分针的手臂指着6,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阴部;时针的手指着9,或是9过一点,而9点显然是传统所说的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时间。”
“注意,你把6和9放在一起,得到的就是的,是人际交往中众所周知的一种形象①。”玛戈忍不住说。德姆林狠狠望了她一服。她捏碎了一个核桃,核桃壳喀喇喇掉到了地上。
①这是一种淫荡的性交姿势。
“现在我们来看看莱克特博士给史达琳的信。科德尔,请放幻灯片。”德姆林博士从口袋里取出一根激光棍。“你们看到的这个笔迹是用方笔尖的钢笔书写的,流畅的印刷体,写得整齐,像机器写出的一样。这种字你们能在中世纪的教皇救令上看到,很漂亮,但是整齐得过了分,没有丝毫自然之气。他在搞诡计。他逃走之后不久就写了这第一封信,其间还杀了5个人。我们来读正文吧:
那么,克拉丽丝,羔羊是否已停止了惨叫?
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呢,你知道,而那是我想要知道的。
要是你能在任何一个月的第一天在《泰晤士报)国内版和《国际先驱论坛报》的广告栏里回答我,我将十分感谢,最好在《中国邮报)上也作答。
如果回答是又是又不是,我也不会意外。现在羔羊暂时不会叫了,但是,克拉丽丝,用思里夫地牢②的怜悯尺度量一量你自己吧。你一次又一次赚到的只会是那东西:该死的沉殷。因为驱赶着你的是图苦,你将望着图苦,没完没了的图苦。
②史达琳营救出来的姑娘被囚禁的地牢。
我不打算来看你,克拉丽丝,你活在世上世界会更有趣。你一定要同样殷勤地问候我……
德姆林博士把无边眼镜往鼻尖上一推,清了清嗓子。“这是个典型的例子,我在我已经出版的书里把它叫做‘慈父癖’——这在专业文献上已被广泛称做稳姆林慈父舜,也许能收纳进下一本《诊断学与统计手册》。对外行可以定义为:为了私人的目的,摆出一副睿智而关怀的保护人姿态。
“我从本案的笔记归纳出,羊羔尖叫的问题指的是克拉丽丝·史达琳儿时的一次经历,她的养父母所在的蒙大拿牧场上杀羊羔的事。”德姆林博士继续用于巴巴的声音说着。
“她在跟莱克特拿信息做交易,”克伦德勒说,“莱克特知道一些关于系列杀人犯野牛比尔的事。”
“7年后写的第二封信表面看是表示安慰和支持,”德姆林博士说,“但他提起她的父母来奚落她——她显然很尊重父母。他把她的父亲称做‘死去的巡夜人’,把她的母亲称做‘清洁女工’,然后奉送她父母一些优秀的品质,为她在事业上的失误辩解。
这是讨好她,想控制她。
“我认为史达琳这个女人对父亲有着永远的依恋,她的父亲是她的偶像,使她不容易与人建立性的关系,使她由于某种移情作用对莱克特产生了好感,却立即被感情变态的莱克特抓住。在这第二封信里他再次鼓励她通过私人广告跟他接触,还提供了一个密码名。”
天呀!这人怎么就说个没完没了!烦躁和厌倦对梅森是一种折磨,因为他不能扭动。
“好了,行了,可以了,博士。”梅森打断了他的话,“玛戈,把窗户打开一点。我得到了关于莱克特的一个新的消息来源,有个人既认识莱克特,也认识史达琳,还见过莱克特博士和史达琳在一起,而且他跟莱克特的来往比任何人都多。我要你跟他谈谈。”
克伦德勒在长沙发上扭了扭,明白了事情的发展方向,肚子里一阵翻腾。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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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8:42:00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十一章
梅森对对讲机说了一句,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这人一身白衣服,跟玛戈同样肌肉暴突。
“这是巴尼,”梅森说,“他在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的暴力病房工作过6年。那时莱克特就在那里。现在他为我工作。”
巴尼愿意跟玛戈一起站在鱼缸旁边,可德姆林博士却要他到光亮的地方。他在克伦德勒旁边站住了。
“是巴尼吧?现在告诉我,巴尼,你受过什么职业训练?”
“我有高护执照。”
“你是高级护理人员吗?太好了,还有呢?”
“我有联邦函授学院人文学科的学士文凭,”巴尼板着面孔说,“还有卡明斯摈葬学院的肄业证书,是合格的实验室助理,课程是在护理学校读书时在夜校里念的。”
“你学高级护理课程时一直在陈尸所做护理员吗?”
“是的,从作案现场抬走尸体和协助做尸体解剖。”
“那以前呢?”
“在海军陆战队。”
“知道了。你在州立医院工作时见过克拉丽丝·史达琳和莱克特来往?我的意思是,见过他们俩谈话吗?”
“我觉得他们俩好像——”
“我们只从你看见了什么开始,不谈你对你看见的东西怎么想,可以吗?”
梅森插嘴了:“他够聪明的,可以发表意见。巴尼,你认识克拉丽丝·史达琳吗?”
“认识。”
“你跟汉尼拔·莱克特认识有6年了?”
“是的。”
“他们俩的关系如何?”
克伦德勒起先对巴尼那高声而粗鲁的嗓门不大听得明白,但是提出不客气问题的却是他。“在史达琳访问时,莱克特对她有什么异常行动没有,巴尼?”
“有。他对来访者的问题大部分都不理睬,”巴尼说,“有时他就瞪着眼睛望着想来拿他的脑子挑刺的学者,让对方感到屈辱。他曾经把一个来跟他谈话的教授瞪哭了。
他对史达琳也凶,但是回答她的问题比回答大部分人的都多。他对她感兴趣,她吸引了他。”
“怎么吸引的?”
巴尼耸耸肩。“他差不多看不见女人,而她又的确很漂亮——。
“我不需要你发表感想。”克伦德勒说,“你知道的就这些?”
巴尼没有回答。他望着克伦德勒,仿佛克伦德勒大脑的左右两半球是两条狗搅在了一起。
玛戈又捏破了一个核桃。
“说下去,巴尼。”梅森说。
“他们俩互相都坦率。他的坦率叫人信服,让你觉得他不屑于撒谎。”
“不什么撒谎?”克伦德勒说。
“不屑于撒谎。”巴尼说。
“不——屑——于,”玛戈·韦尔热在黑暗里说,“瞧不起撒谎,觉得它降低身份,克伦德勒先生。”
巴尼说了下去:“莱克特博士说了些关于她的不愉快的事,然后是些愉快的事。不愉快的事她能面对,愉快的事使她更高兴,她知道那不是胡说。莱克特觉得史达琳迷人而且好玩。”
“汉尼拔·莱克特博士觉得好玩不好玩,你能判断吗?”德姆林博士说,“你怎么会觉得好玩呢,巴尼护士?”
“因为我听见他笑,当姆灵博士。这是高级护理学校老师教的,有堂课叫《痊愈与愉快的外表》。”
不知道是玛戈哼了哼,还是她身后的鱼缸哼了哼。
“冷静,巴尼。讲下去。”梅森说。
“是的,先生。夜里安静之后,莱克特博士有时候就跟我谈话,我们谈我学的功课和别的东西。他——”
“你那时在函授课里碰巧学过心理学吗?”德姆林博士只好问。
“没有,先生,我认为心理学不是一门科学。莱克特博士也认为不是。”巴尼赶在梅森的呼吸器容许他斥责他之前说道,“我只能够复述他告诉过我的话——莱克特博士能看出史达琳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可爱,像幼兽一样可爱,一只幼兽会长大成为——比如说,大型猫科动物。成了大型猫科动物,你就不能够逗着玩了。她像幼兽一样认真,他说。她具有幼兽的一切武器,小型的、会长大的武器。她那时所知道的只是怎样跟别的幼兽打来打去。那叫他觉得好玩。“他们的关系的开头也许能给你们点启发。开头他很有礼貌,但是差不多是把她赶走了——然后,在她离开的时候另一个囚徒把一点精液扔到了她脸上。莱克特博士不安了,难堪了。那是我看见过的他仅有的一次生气。她也看见了,便设法加以利用。我觉得他欣赏她那执拗劲。”
“他对另外那个人——扔精液的那个人——态度怎么样?他们俩之间有什么关系没有?”
“确切地说是没有,”巴尼说,“不过,那天晚上莱克特博士把他杀死了。”
“他们的囚室不是分开的吗?”德姆林问,“他怎么能杀死他呢?”
“走廊上的三个囚室是彼此相对的,”巴尼说,“到了半夜,莱克特博士跟他谈了一会儿话,叫他把自己的舌头吃掉了。”
“因此克拉丽丝·史达琳和汉尼拔·莱克特彼此就……友好起来?”
“在一种正式的格局上。”巴尼说,“他们交换情况。莱克特博士告诉了她她要追捕的系列杀人犯的底细。她用自己的私人情况作为回报。莱克特博士告诉我,史达琳也许胆子太大,对自己不利,他称之为‘过分热衷’。他认为,她只要是工作的需要,就敢一直搞到危险的边沿去。还有一回他还说她‘倒霉在品味上’。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德姆林博士,他是想搞她,杀她,吃她呢,还是别的?”梅森说,把他能想到的可能性都摆了出来。
“也许三样都想。”德姆林博士说,“我不愿意预计他实施这三招的顺序。我所能告诉你的事难就难在这里。尽管那些小报——还有小报心理——想让故事浪漫起来,把它弄成个《美女与野兽》的故事,莱克特的目的却是让她堕落,要她痛苦,要她死去。
他对她有过两次反应:一次是她受到扔精液的侮辱时,一次是她杀了人被报纸弄得遗体鳞伤时。他都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但刺激他的仍然是史达琳的痛苦。写汉尼拔·莱克特的历史时这一点应该叫做稳姆林慈父癖,而他的历史是应该写的。要想引蛇出洞就得折磨史达琳。”
巴尼橡皮样的宽阔眉心出现了一道皱纹。“韦尔热先生,你既然问了我,我能否说几句?”他并没有等他容许就说了下去。“在疯人院,莱克特博士理会史达琳,是在她坚持不懈,站在那里擦着脸上的汗坚持工作的时候。莱克特博士在信里称史达琳为战士,而且指出她在枪战里救了孩子。他佩服她的勇气和纪律性。他自己说过,他从来不打算改口。有一件事他从来不做:撒谎。”
“你这正是我要谈的小报玩意。”德姆林说,“汉尼拔·莱克特没有佩服和尊重之类的情绪。他没有温暖,没有感情。你那都是浪漫的幻想,表现了一种危险:学养不足。”
“德姆林博士,你不记得我了吧?”巴尼说道,“你来访问莱克特博士时,我还在管病房。许多人都来试过,但是我记得,你就是那个哭哭啼啼离开的人。然后莱克特博士又在《美国精神病治疗》杂志上评论了你的书。即使他把你评哭了,我也不能责备你。”
“行了,巴尼,”梅森说道,“给我准备饭吧。”
“一个自学成才的半桶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巴尼走出了房间后,德姆林博士说。
“可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见过莱克特,博士”梅森说。
“那时候他害着精神紧张症,从他那里一无所获。”
“你就哭哭啼啼了?”
“没有那事。”
“你说巴尼的话要打折扣?”
“他跟那姑娘一样,都上了当。”
“巴尼自己说不定就想搞史达琳。”克伦德勒说。
玛戈悄悄地笑了,笑得能叫克伦德勒听见。
“如果你们想让克拉丽丝·史达琳吸引莱克特博士,就要让他看见她受到折磨,”德姆林说,“让他从他见到的伤害联想到他自己可以造成的伤害。看见她受到的象征性的伤害可以刺激他,像看见她手淫一样。狐狸听见兔子的尖叫就会跑来,但并不是来救她。”
 第五十二章
“我不能够交出克拉丽丝·史达琳,”德姆林走后克伦德勒说,“我可以详细告诉你她在什么地方,在于什么,但是调查局会给她什么任务我无法控制。如果调查局把她当诱饵放了出去,相信我,他们是会掩护她的。”
克伦德勒对着梅森所在的暗处戳着指头说明他的论点。“你们不能采取那种行动。
你们是无法摆脱掩护而抓走莱克特的,监视小组立即会发现你们的人。还有,除非莱克特再跟她接触,或是有他在附近的证明,否则调查局是不会出击的。他以前给她写信就没有露面。要把她当诱饵至少得投入12个人力,花费太大。当初你们如果没有把她从那次枪战的麻烦里弄出来,就要好得多。你们一旦出了手,然后又想改弦更张,重新拿她撒饵,就会弄成一团糟。”
“假设,要想,就会。”梅森说话时“S”的音咬得还挺准。“玛戈,把米兰的报纸拿进来。星期六(也就是帕齐被杀的第二天)的Corriere della Sera(《信使晚报》)。
看看私事广告栏第一条,读给我们听。”
玛戈把那密密麻麻的印刷品放到光线底下。“是英语,给A.A。阿龙,说的是:敌人靠近,向附近的当局投诚。汉娜。汉娜是谁?”
“那是史达琳小时候的一匹马的名字。这是史达琳对莱克特发出的警告。莱克特在信里告诉过她怎样跟他联系。”
克伦德勒站了起来。“下地狱的!佛罗伦萨的事史达琳是不可能知道的。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明白我给你们看了材料。”
梅森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克伦德勒是否能成为个管用的政治家。“她什么都不知道,广告是我登的。是我们决定搞莱克特的第二天在《国民报》、《信使晚报》和《国际先驱论坛报》登的。登了这个之后即使我们没有抓住他,他也会认为史达琳在帮助他,这样,我们就能用史达琳牵住他。”
“没有什么反应?”
“没有。也许汉尼拔·莱克特除外。他可能因此感谢她——写信表示,见面表示,谁知道?现在听我说,你还控制着她的信件?”
克伦德勒点点头。“绝对,他给史达琳的任何东西你都会比她先看见。”
“仔细听着,克伦德勒,像我这种登出广告和付款的办法可以叫克拉丽丝·史达琳百口莫辩,而那是严重的罪行,跨过了阴阳界的。你拿这个就可以打垮她,克伦德勒。
对倒了霉的人联邦调查局会怎么样糟蹋你是知道的,她可能会成为猪狗食的。她连秘密带枪的许可证都得不到,而除了我,谁也不会管她。莱克特会知道她出了局,成了一个孤苦伶汀的人。我们先试试别的办法再说吧。”梅森停了嘴,吸了口气,讲了下去。
“要是不起作用的话,再照德姆林博士的办法做,拿这广告折磨她。娘的,你是可以拿这东西把她一刀两断的。我建议你把下半段留下来受用,上半段太他妈正经,该下地狱——嗷,我怎么亵渎起神明来了。”
 第五十三章
克拉丽丝·史达琳在弗吉尼亚国家公园飘飞的落叶里跑步,那里离她家有一小时距离,是她喜欢的地方。在这个秋季的工作日,公园里游人稀少,她很需要这种日子休息休息。她在谢南多厄河边森林密布的丘陵里熟悉的山径上跑着。早出的太阳温暖着山顶的空气,山坳里却陡然冰凉。有时候脸上的空气暖烘烘的,脚下却凉飕飕的。
这些日子史达琳走路时脚下的土地都不安稳,跑起来反觉得稳定些。
史达琳在明朗的阳光下跑着,闪动的耀眼阳光穿过树叶,照得小径叶影斑驳,但在别的地方,早上尚低的太阳又把树干投成了一条条长影。在她前面三只鹿被惊了起来,两只母鹿和一只短角的公鹿,它们轻轻地蹦着,叫人心跳地越过了小径,蹦走时翘起的白尾巴在密林深处的黝暗里闪光。史达琳高兴了,也蹦跳起来。
汉尼拔·莱克特坐在河岸森林里的落叶上,静得像中世纪挂毯图案里的人物。他可以看到跑道150码的距离。他的望远镜用手工纸板套遮住了反光。他先看见鹿惊起,从他身边跳过,跑上山去,然后看见了7年没见的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全身。
他在望远镜下的脸表情没有变,只是鼻子深深地吸着气,仿佛隔了这么远也能嗅到史达琳的气味。
呼吸带给了他干树叶味,夹杂着桂皮味、地面霉变的树叶味、缓慢腐败的槲寄生味、几码外的兔屎味和树叶下一张撕破的松鼠皮的浓郁麝香味,可就是没有史达琳的味道。
史达琳的气味他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辨别出来的。他看见鹿在她前头惊起,看见它们在脱离她的视线之后很久还在蹦跳。
史达琳在他视线里一共不到一分钟。她轻松地跑着,没有使劲,肩上高高背着一个极小的常用背包和一瓶水。清晨的阳光从背后照耀着她,模糊了她的轮廓,仿佛在她的皮肤上洒满了花粉。莱克特博士的望远镜跟随着她时,叫她身后水面的阳光耀花了眼,好几分钟满目光点。小径往坡下的远处延伸,史达琳不见了。他最后看见的是她的后脑勺,“马尾巴”跳荡着,像白尾鹿的尾巴。
莱克特博士静坐不动,没有打算跟她去。他让她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清晰地跑着;也将在他脑子里继续跑下去,要她跑多久就多久。那是他7年以来第一次看见她,小报上的照片不算,远远瞥见车里她的头部那一回也不算。他躺了下去,双手放到脑后,望着头上逐渐凋零的枫叶在天空衬托下瑟缩着。天色很深,几乎是紫色。紫色,紫色,他爬上山时摘下的一串野葡萄就是紫色,圆滚滚带灰尘的葡萄开始皱缩了,他吃了几颗,又把几颗挤到手心里舔着,像小孩一样伸开巴掌舔着。紫色,紫色。
菜园里的茄子就是紫色。
山上的猎人屋正午时没有热水,米沙的保姆把铜盆拿到菜园里来,让太阳照暖两岁孩子的洗澡水。蔬菜丛里,米沙坐在温暖阳光下闪亮的浴盆中。菜粉蝶绕着她飞。洗澡水只淹到她胖乎乎的腿。保姆进屋去取毛毯来衰她了,一本正经的哥哥汉尼拔和大狗被严格要求看守着她。
汉尼拔·莱克特对某些仆人来说是个可怕的孩子,热诚得可怕,懂事得不可思议。
但是他没有让老保姆害怕。老保姆很懂得自己的工作。莱克特也不叫米沙害怕,米沙把她星星一样的婴儿手掌贴在他胜上,对着他的脸吃吃地笑。米沙喜欢在阳光里瞪着眼看茄子,从莱克特身边伸过胳臂去摸它。她的眼睛不是汉尼拔的粟色,而是蓝色。她望着茄子时眼睛的颜色似乎吸收着紫色,变深了。汉尼拔·莱克特明白她爱紫色。米沙被抱进了屋,厨子的助手嘟哝着出来往花园里倒了水。汉尼拔跪在一排茄子旁边,肥皂泡映着种种形象,紫色的形象,绿色的形象,然后在翻耕过的土地上破灭了。他取出自己的小刀,切断了一个茄子的把儿,用手绢把茄子擦亮。茄子给太阳晒过,拿在手里温温的,像个小动物。他把茄子拿进了米沙的育儿室,放到她看得见的地方。米沙活着的时候一直喜欢深紫色,茄子色。
汉尼拔·莱克特闭上眼又看见了鹿在史达琳前面跳跃,看见史达琳沿着小径跑下去,身后的太阳涂了她一身金。但这鹿不对,是只小鹿,身上有箭,他们拉它到斧头那儿去时不断拉扯着拴在它脖子上的绳子,他们吃米沙之前先吃了那只小鹿。他再也安静不下来了。他站了起来,嘴上和手上染着紫色的葡萄汁,嘴角下抿,像希腊面具。他沿着小径眺望着史达琳,鼻子深深地吸着气,吸着森林里有净化作用的香气。他呆望着史达琳消失的地方。史达琳仿佛留下了一片亮光,她跑过的小径似乎比周围的森林更亮。
他急忙爬上山岗,从另一面往附近宿营地的停车场跑下去——他的卡车就停在那里。
他想赶在史达琳回到她的汽车前离开公园。史达琳的汽车停在两英里以外守林人小屋附近的主停车场。那里过了季节,目前已经关闭。
她要跑回自己的车至少还得15分钟。
莱克特博士在野马车旁边停住车,让马达空转着。他曾经在史达琳家附近的杂货店边得到几次检查她车子的机会。最早吸引了汉尼拔·莱克特博士,让他注意到这地方的是国家公园年度打折入园证,那是贴在史达琳的旧野马车的窗户上的,被他看见了。他立即买了地图,在空闲时研究。
野马车锁上了,向后伏在宽宽的车轮上,好像在打盹。他觉得她那车很有趣,既奇妙又有效率。他即使把腰弯得很近,也无法从镀铬的车门把手上嗅出味来。他打开了极薄的钢拨刀,从锁的上方插了进去。有报警器吗?有?没有?喀哒!没有。
莱克特博士上了车,进入了强烈的克拉丽丝·史达琳氛围。皮革包住的驾驶盘很粗,中心有MoMo字样。他歪着脑袋,像鹅蹈一样望着那字,嘴里念了出来:“MoMo。”他身子一例,闭上眼,挑起眉毛,吸着气,仿佛在听着音乐会演奏。
然后,他那粉红的、尖尖的舌头出现了,像小蛇在脸上找到了出路,爬了出来,有自己的意志。他的表情没有变,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身子向前弯去,沿着气味找到了皮革包住的驾驶盘,卷起的舌头裹着它,裹着驾驶盘下的指凹。他用舌头舔着驾驶盘磨光了的两点钟处,那是史达琳的手握住的地方,然后身子往后一靠,舌头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区,闭住的嘴像品尝美酒一样抿着。他深深地吸气,憋住,下了车,关上了史达琳的野马车。他没有吐气,把史达琳含在了嘴里,关在了肺里,直到自己的旧卡车开出了公园。
 第五十四章
行为科学处有一句格言:吸血鬼畛域分明,吃人魔四处游魂。
莱克特博士对流浪生活不感兴趣。他之所以能摆脱当局的注意,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他伪造的长期证件的制作质量、小心保存,及取钱的方便。随意而经常的住处改变没有起过作用。
他有两个历史悠久的身份证,都有良好的信用,还有第三个专门处理汽车的身份证。
他来到美国后一个礼拜就给自己轻轻松松营造好了一个舒适的窝。
他选择了马里兰州,距梅森·韦尔热的麝鼠农庄以南一小时的车程,前往华盛顿和纽约的音乐厅和剧场也相当方便。
莱克特博士的可见活动一点也不引人注意。他的两个身份证都经得起标准的检验程序。他到迈阿密去看了一下一个保险箱,他有好几个这种箱子,然后就在切萨佩克海滩从一个德裔议会说客那儿租到一套清爽的独立住房,租期一年。
他在费城还有一套便宜的公寓住房,那儿有两部电话给他转话。凡是需要的重大参考消息都可以到手,而不必离开他那舒适的新家。
他总是付现金,很快便用高价从票贩子手上弄到了他感兴趣的交响乐团、芭蕾舞和歌剧表演的票。
他的新家有一些可喜的设备:一个宽大的、带修理间的双车位车库,屋顶有便捷门。
在那里他停了两部车:一部是用了6年的雪佛兰小型轻便卡车,底座上有管架,还有一把盘梯(分别是从一个水暖工和一个油漆匠处买来的);一部是超动力美洲豹轿车,是从特拉华州一家控股公司租来的。卡车每天有不同的样子。他能放到这车的后箱或管架上的设备包括一部油漆匠的梯子,一些聚氯乙烯管子,一个烤肉锅和一个丁烷罐。
家庭布置圆满结束后,他在纽约追逐了一个礼拜,听音乐,参观博物馆,把最有趣的艺术展览目录寄给他的表兄,法国的伟大画家巴尔塔斯①。
①巴尔塔斯(1908一),法国画家,其作品构图带有超现实主义的趋向。
他在索斯比拍卖行纽约分行买了两件出色的乐器,都是偶然发现的罕见之物。一件是18世纪晚期的佛兰德斯拨弦古钢琴,差不多可以跟史密森学会①1745年的达尔金拨弦古钢琴比美,有可以演奏巴赫的上键盘——可以当之无愧地取代他留在了佛罗伦萨的那一架古钢琴。一件是一部早期的电子琴,泰勒明电子琴,是泰勒明教授在30年代亲手制作的。莱克特博士一向倾心于泰勒明电子琴,在儿童时代就自己做了一部。这琴依靠空手做姿势在电子场上弹奏,靠手势奏出琴上的音乐。
①由英国科学家丁·史密森捐款创建的研究机构,1846年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建立,领导着美国众多文学艺术、科学技术机构。
现在他一切都安顿好了,可以款待自己了……
莱克特博士在森林里度过那个早晨后,驱车回到了他在马里兰州海滩快活的避难所。
克拉丽丝·史达琳在林中小径的落叶上奔跑的情景已在他的记忆之宫里巩固起来,成了他的快乐之源。他不需要一秒钟就能登堂人室见到史达琳在奔跑。他的视觉记忆极佳,可以从那情景中寻找出新的细节,能够听见健壮的大白尾鹿从他身边跳上山坡,看见鹿肘关节上的厚茧和挂在腹毛上的草叶芒刺。他把这些记忆储存在一间明朗的宫室里,让它尽可能远离受伤的小鹿。
回家了,回家了。车库的门轻轻嗡了一声便落在他的货车背后。
下午车库门重新升起时,开出的是黑色的美洲豹,莱克特博士衣冠整齐,准备进城。
莱克特博士喜欢购物。他向哈马赫尔·施莱默公司笔直驶去。那是家出售家庭、运动和厨房精美用品的商店。他在那儿随意挑选。他仍心系森林,拿了根卷尺,量了量三个野餐用的大篮子,都是喷漆的藤编篮,缝皮把手,结实的青铜零件。他最后选定了一个中号的,因为只需要装一个人的野餐用品。
藤条篮里有一个热水瓶、几个耐用大玻璃杯、结实的瓷器和不锈钢餐具。藤条篮随餐具售出,要买藤条篮就得买餐具。
随后,他又到了蒂法尼和克里斯托弗①,用日安②法国瓷取代了刚才那笨重的野餐杯盘。法国瓷器有华丽的高地鸟和草叶装饰。他在克里斯托弗买到了一套他所喜欢的19世纪深红纹饰银器,匙子底上打着制造人的印章,匙子把上有巴黎风格的鼠尾鱼图案。
叉子弯曲的弧度较大,叉齿距离也宽。刀把儿后段较重,很为称手。刀叉压在手上,像压了一把优质的决斗手枪。选择晶质玻璃器时莱克特博士对餐前酒杯的大小犹豫不决,最终选了喝白兰地的气球形高脚酒杯。但是选一般酒杯却没有问题,他看中了里德尔牌的,买了两个大小不同的杯子,能把鼻子也伸进杯口。他还在克里斯托弗找到了乳白色的亚麻餐具垫和一些美丽的锦缎餐巾,餐巾角上绣有血滴般鲜红的锦缎小玫瑰。莱克特博士觉得锦缎的花样很奇妙,买了6块,轮换着洗,可以一直有的用。
①两处均为国际著名的高档奢侈用品商店。
②法国一地名。
他还买了两个很好的35000个热量单位的手提气炉,是餐厅里在餐桌旁烹调时用的;又买了个精美的铜煎锅,两个熬调味酱用的长柄炖锅,都是为巴黎的德耶兰特制的;还买了两个搅拌器。他不喜欢不锈钢菜刀,却没有找到碳素钢菜刀,也没有找到被迫留在丁意大利的那些特殊用途的刀。
他的最后一站是慈善总医院下属的一个医疗器械供应公司。他在那儿捡到一个便宜——一把几乎全新的斯特赖克尸检锯。那锯恰好能够插进藤条篮里放热水瓶的地方,还在保用期,可以用于一般情况,也可以与颅骨刀配合开颅,还有一把开颅钥匙。这样,他的厨房用品就几乎齐全了。
莱克特博士的落地窗迎着黄昏的新鲜空气打开了。月光和飘动的云影笼罩着渤黑泛银光的海湾。他用新的晶质玻璃杯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放在拨弦古钢琴边的烛台上。海风带着咸味,混合了酒的醇香,莱克特博士双手不离键盘也能嗅到。
他前后曾有过古钢琴、维金纳琴和其他种类的早期键盘乐器,可他最喜欢的声音和感觉来自拔弦古钢琴;因为期管拨动的琴弦音量不能控制,音乐的到来有如体验,会突然完整地出现。
莱克特博士张开双手又捏拢,望着他的乐器。他要跟新买的拨弦古钢琴晤谈了,他希望用几句轻松的对话跟这位迷人的生客交流。他弹奏了一曲亨利八世①写的《冬青树郁郁葱葱》。
①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伊莉莎白一世的父亲。
他受到了鼓励,又试了试莫扎特的《降B大调奏鸣曲》。他跟拨弦古钢琴彼此还不够熟,但琴键对他的手的反应却告诉他,他是会跟它融洽起来的。微风吹动,烛影摇曳,莱克特博士在烛光前闭上了眼睛,一味昂首弹奏着。米沙星星样的小手在浴盆上迎风晃动,肥皂泡飘了起来。莱克特博士弹到第三乐章时,肥皂泡轻柔地在森林中飘飞,克拉丽丝·史达琳在奔跑,奔跑,脚下是凋落的黄叶的低语,头上是晃动的树叶的悄吟;野鹿在她面前惊起,一只短角公鹿和两只母鹿蹦过了小径,突突地响着,有如心跳。土地突然阴寒刺骨,褴褛的人们拽着一头带箭的小鹿走出树林;小鹿拉扯着绕在它脖子上的绳子,人们却只使劲拽绳子,而不愿把受伤的鹿扛到宰杀地点去。音乐在血淋淋的雪地上哐一声停住,莱克特博士双手抓紧琴边,深深地呼吸,深深地呼吸,双手又回到了琴键上,猛然敲出一个乐句,又加了两个乐句,然后突然停止。
我们听见一丝微弱渐高的尖叫从他嘴里发出,随即像刚才的琴声一样戛然而止。他的头垂到了琴键上,很久很久。他静静地站起来,离开了房间,说不清到了黑屋里的什么地方。切萨佩克海上的风强劲起来,鞭挞着烛光,吹得烛泪涔涔滴落,终于熄灭,又从黑暗里的拨弦古钢琴琴弦上吹过——有时偶然发出一声曲调,有时却是来自往昔的细弱的惨叫。
第五十五章
大西洋中部地区枪支刀剑展览会在战争纪念堂举行。广阔的展台,无数的枪支,大部分是手枪和进攻型猎枪。激光图形的红光在天花板上闪动。
由于品味问题,真正喜欢野外生活的人来看枪支展览的并不多。现在的枪都黑不溜秋,展览也暗淡,没有色彩,跟许多人侍弄的室内景色一样暗淡。
看看人群吧:衣衫褴褛、也斜着眼,气恼、憋闷,心里的确结了茧。他们才是公民私人拥有火器权的主要危险。
在他们的想像里,枪支是进攻性武器,为大规模生产而设计的,廉价冲压出来,为没有知识、没有训练的军队提供强大火力。
莱克特博士清瘦得带王室风度,行走在室内枪手们的啤酒肚子、松弛皮肤和面团样的苍白之间。他对枪支不感兴趣,直接来到了展览圈最前面的刀剑商的展品面前。
那商人叫巴克,体重325磅,有很多花式刀剑和中世纪野蛮人刀剑的仿造品,也有最好的真正的刀棍。莱克特博士很快就发现了大部分他念念不忘的东西,那是些他不得不扔在了意大利的东西。
“要买什么吗?”巴克满面友好,满嘴友谊,眼神却恶毒。
“要,我要买那把哈比刀,还要一把直刃的、4英寸长带锯齿的斯派德科刀和那把刀尖后弯的剥皮刀。”
巴克把那几种刀拿了过来。
“我要那把好猎锯。不是这把,是好的那把。让我摸摸那根扁平的皮棍子,黑的那根……”莱克特博士考虑到了棍子把手里的弹簧。“我要了。”
“还要别的吗?”
“是的,我要一把斯派德科的平民刀,可我没看见。”
“这东西没有几个人知道了。我不进货,只有一把。”
“我只要一把。”
“按说该是220美元,我190美元连刀鞘卖给你。”
“好的,你有碳素钢菜刀吗?”巴克摇摇大脑袋。“你得到跳蚤市场去买旧货,我那把就是在那里买的。拿个碟子底磨磨快就行。”
“打成一包,我5分钟以后来取。”
不大有人叫巴克打包,巴克打包时抬起了眉毛。
确切地讲,这个展览并不是展览,而是集市。有几张台子卖的是满是灰尘的二战时期纪念品,看上去已很陈旧。你可以买到M—l步枪、眼镜有裂纹的防毒面具、军用饭盒,还有一般都会有的纳粹纪念品摊点。如果对你的胃口,还可以买到真正的旋风式毒气霰弹筒。
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纪念品几乎没有,沙漠风暴的则完全没有。
许多顾客都穿迷彩服,好像是刚从前线回来,只能够待几天,来看枪支展览的。出售的迷彩服更多,包括了完全隐蔽狙击手或弓箭手的全套猎装。展览的一个重要部分是射猎用的弓箭装备。
莱克特博士在看一套猎装时意识到有穿制服的人靠近了。他拿起一只射箭手套,转身对着阳光看制造商标志,瞥见身边那两个人是弗吉尼亚州狩猎与内陆渔业局的警官。
他们在展览会有一个生态保护摊点。
“唐尼·巴伯。”年长的警官用下巴指了指说,“你要是把他弄上了法庭,通知我一声。我真想叫那杂种永远离开森林。”他们俩望着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在弓箭展区那头,面对着他俩的方向看着电视。唐尼·巴伯一身迷彩服,衬衣用衣袖系在腰上,只穿一件咔叽色无袖T恤,焙耀着自己的文身,一顶棒球帽倒扣在头上。
莱克特博士一路参观着展品,慢慢离开了两位官员,然后在隔着一个走道的激光手枪表演处站住,透过悬挂着手枪皮套的格子架望着吸引了唐尼·巴伯注意的荧荧闪动的录像。
录像放的是用弓箭狩猎黑尾鹿。
镜头外显然有人在赶着黑尾鹿沿着林中的栅栏跑着。猎手拉弓搭箭了。猎手带着录音的话筒。他的呼吸快了起来。他对着麦克风低声说:“再好也没有了。”
鹿被射中,身子一弯,两次撞上了栅栏,没能跳铁丝网跑掉。
唐尼·巴伯看了这一箭一激灵,嘟哝起来。
电视里的猎手要在野外将鹿剥皮开膛了,从他称之为“港(肛)门”的地方开始。
唐尼·巴伯停住录像,倒回头去反复看那一箭射中的镜头,看得老板说话了。
“滚你的,笨蛋,”唐尼·巴伯说,“我不会买你那臭玩意的。”
他在下一个摊点买了几枝黄色的箭,宽大的箭骸前横着一个锋利的绍。那里有一个抽奖的盒子,伯尼·巴伯买了东西,得到一张抽奖券,大奖是免费猎鹿两天。
唐尼·巴伯填好抽奖券,塞进投票口,连商人的钢笔都没有还,就消失在穿迷彩服的一群青年人中。
有如青蛙的眼睛捕捉到运动一样,商人的眼睛总能捕捉到人流里停步的人。他眼前的这位完全站住了。
“这是你最好的弩吗?”莱克特博士问商人。
“不是,”那人从台子底下取出一个盒子,“这才是最好的。这东西需要搬来搬去,往后扳的就比接头的好。它有个绞盘,连电钻都能带动,也可以用手安装。不过,在弗吉尼亚州除了残废人是不能用弯箭猎鹿的,这一点你知道吗?”那人说。
“我的弟弟失去了一只胳臂,很想用另一只杀死个什么东西。”莱克特博士说。
“啊,明白了。”
不到5分钟博士已经买好了一架精良的弩和两打方簇箭——那种粗而短的、用于弩上的箭。
“打成包吧。”莱克特博士说。
“填好这张券,你可能赢得一次猎鹿的机会,在一片很好的租赁地上打两天鹿。”商人说。
莱克特博士填好抽奖券,塞进箱子投票口。
商人应付别的顾客时,莱克特博士转身对他说话了。
“糟糕!”他说,“我忘了在抽奖券上填电话号码了,能补上吗?”
“当然可以,你填吧。”
莱克特博士揭开箱盖,取出最上面两张券,往自己那张上的假信息里又加了点内容,却盯住下面那张的号码看了好一会,眨了眨眼,像照相机咔嚓一声。
 第五十六章
麝鼠农庄的健身房由高技术的黑色和铬钢材料构造,有着全套的鹦鹉螺牌器械,随意增减的杠铃片,有氧运动设备和一个饮料g巴。
巴尼差不多锻炼完了,正在自行车上凉快凉快,这时他才意识到屋里不只他一个人。
玛戈·韦尔热正在屋角里脱热身衣。她穿了一条弹力短裤,运动乳罩外套了一件宽松上衣,现在她在腰间加了一条举重腰带。巴尼听见角落里杠铃片当哪地响着,听见她做热身运动时的喘息。
巴尼踩着定在无阻力键上的自行车,用毛巾擦着脑袋。玛戈在运动间隙来到他面前。
她看了看他的双臂,再看看自己的。两人大体相同。“杠铃的推举你能做多少?”她说。
“不知道。”
“我以为你知道呢,那就算了。”
“大概385磅吧,我估计。”
“385磅?我不信,大娃娃,我就不信你能举385磅。”
“你也许没有错。”
“我赌100美元,你推举不了385磅。”
“赌我多少钱?”
“赌你100美元,怎么样?我给你做保护。”
巴尼望着她,橡皮样的前额皱了起来。“行。”
两人上着铃片,玛戈数着巴尼装在杠上的铃片数,仿佛巴尼会作假。他也以小心地数着玛戈在她那头装上的铃片数作答。
现在他平躺到了凳子上,玛戈穿着弹力短裤,高踞在他头边。她两腿相接部和腹部的肌肉鼓起,有如巴罗克①画框;硕大的躯干似乎顶到了天花板。
①一种艺术或建筑风格,华丽雕琢,以曲线为主。
巴尼安顿好自己,感到凳子贴在背上。玛戈的腿有股冷霜香。她双手轻轻搭在杠上,指甲染成珊瑚红。那手那么秀美,却又那么壮实。
“准备好了?”
“好了。”他朝着她俯看着他的脸推举上去。
“谢谢。”巴尼说。
“我的深膝蹲比你做得多。”她只是说。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练得多嘛。我可是站着尿尿的。”
她那巨大的脖子红了。“我也能站着尿尿。”
“赌100美元?”巴尼说。
“你给我调杯思木西①吧。”她说。
①一种将水果、酸奶和冰等混合成的健康饮料。
饮料吧台上有一钵水果和干果。巴尼在搅拌器里做水果思木西,玛戈则取了两个核桃在手上捏破了。
“你能够拿一个核桃,不用另外一个顶住,把它捏破吗?”巴尼说,他在搅拌器边上敲破了两个鸡蛋打进去。
“你行吗?”玛戈说,递给他一个核桃。
核桃躺在巴尼摊开的手心里。“我不知道。”他把面前吧台上的东西扒拉到了一边,一个橙子从玛戈身边滚了下去。“啊——对不起。”巴尼说。
她从地上捡起橙子,放回钵里。
巴尼的大拳头捏紧了。玛戈的眼睛从他的拳头望向了他的脸,然后来回地望。他一用劲脖子鼓了起来,脸红了。他开始颤动,微弱的破碎声从拳头里发出。玛戈的脸绷紧了,巴尼把颤抖的拳头放到搅拌器上方。破碎声更大了……一个蛋黄和蛋白落进了搅拌器,巴尼开了机器,舔着手指尖。玛戈忍不住笑了。
巴尼把思木西倒成了两杯。两人在房间两头,倒像是分属两队的摔跤手或举重运动员。
“你觉得男人干的事你都非干不可吗?”他说。
“有些蠢事我可不干。”
“男人与男人的亲昵你也想试试?”玛戈的微笑消失了。“可别拿荤玩笑来惹我生气,巴尼。”
他摇摇大脑袋。“你来试试我。”
 第五十七章
克拉丽丝·史达琳沿着莱克特博士品味的走廊一天天往前摸索,汉尼拔专案室的收获越来越多:
雷切尔·杜伯利曾是巴尔的摩交响乐团的赞助人,很活跃。那时她比莱克特博士年龄略大。史达琳从当时《时尚》杂志的照片看出,她是非常美丽的,那已是两个有钱的丈夫以前的事了。她现在是罗森克兰茨纺织公司的弗朗兹·罗森克兰茨夫人。她的社交秘书接通了她的电话:
“我现在只是给乐团送钱,亲爱的。我们家住得太远,无法参加太多的活动。”又名杜伯利的罗森克兰茨夫人告诉史达琳,“如果是为了税收问题,我可以把我们的会计的电话号码告诉你。”
“罗森克兰茨夫人,你活跃于爱乐乐团和西奥弗学院董事会时,认识莱克特博士。”
良久的沉默。
“罗森克兰茨夫人?”
“我想,你最好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再给你打过去,由联邦调查局总机转。”
“好的。”
通话恢复后她说:
“是的,多年前我在社交界认识了汉尼拔·莱克特。从那以后出版界就在我家门口安营扎寨了。莱克特博士是个异常迷人的人,绝对出众,是叫姑娘们见了来电的那种人,你要是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是多少年之后才相信了他还有另外一面的。”
“他给过你礼物没有?罗森克兰茨夫人?”
“在我的生日,我一般都会接到他的一张条子,即使在他被拘禁之后也一样。他坐牢以前有时还送一份礼物,礼物都是最精美的。”
“莱克特博士为你举行过一次有名的生日宴会,酒的储存年代跟你的出生年代相同。”
“是的,”她说,“苏济说那是卡波特的黑白舞会之后最精彩的宴会。”
“罗森克兰茨夫人,你如果得到他的消息,能不能给联邦调查局打个电话?按我给你的号码打。还有,要是可以的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跟莱克特博士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日?再有,罗森克兰茨夫人,我想问问你的出生日期。”
电话里显然冷淡下来了。“我认为这种信息你是很容易得到的。”
“不错,夫人,但是你的社会保险、出生证明和驾驶执照上的生日有些不一致,实际上是各不相同。我很抱歉,但是对从国外订购给莱克特博士已知的熟人的高档生日礼物,我们已经封锁。”
“‘己知的熟人’,我现在成了‘已知的熟人’了。多么可怕的叫法。”罗森克兰茨夫人格格一笑。她属于参加鸡尾酒会、抽香烟的那一代,声音浑厚。“史达琳特工,你多大了?”
“我32,罗森克兰茨夫人,到圣诞节前两天就33岁了。”
“完全出于好心,我只想说,我希望你这一辈子也有几个‘已知的熟人’。他们可以帮助你打发日子。”
“是的,夫人。那么你的生日是?”
罗森克兰茨夫人终于给了她确切的日期,并说明那是“莱克特博士熟悉的生日”。
“我要是可以问问的话,夫人,你改变生年可以理解,改变出生月日又是为什么呢?”
“我希望生日在处女座,跟罗森克兰茨先生更协调。那时我们正在约会。”
莱克特博士坐牢时见过的人对他的看法可就不相同了:
史达琳从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恐怖的地下室救出了前美国参议员鲁思·马丁的女儿凯瑟琳,要是马丁参议员在后来的竞选中没有失败,她是可能给史达琳许多帮助的。
她在电话上对史达琳很热情,告诉了她凯瑟琳的情况,也问了问她的情况。
“你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要求,史达琳,你要是想找工作的话——”
“谢谢你,马丁参议员。”
“关于那个下地狱的莱克特,没有消息。我要是有他的消息准会告诉联邦调查局的。
我要把你的电话号码放在这儿的电话旁边,查尔西知道怎么处理信件。我觉得我是不会得到他的信的。那混蛋在孟菲斯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很喜欢你这套衣服’。他对我做了别人从没有对我做过的最残忍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知道他奚落过你。”
“那时凯瑟琳还没有找到;我们走投无路,他却说他有詹姆·伽姆的情报。我去求他,他问我——用他那毒蛇的眼睛望着我的脸问我,凯瑟琳是不是我带大的。他想知道我是否自己喂奶。我回答是,他就说:‘喂奶挺渴的吧?’一句话突然唤回了我的一切记忆。凯瑟琳还是个婴儿时,我抱着她感到渴,等着她吃饱。莱克特的话刺痛了我,我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而他就吮吸着我的痛苦。”
“那是什么样的,马丁参议员?”
“什么什么样的——你是什么意思?”
“你穿的那衣服,叫莱克特博士喜欢的。”
“我想想看——一套海军蓝的纪梵喜服装,做工非常考究。”马丁参议员说,对史达琳的主次标淮有些不高兴。“你把他抓回了监狱就到我这儿来,我们俩乐一乐。”
“谢谢,参议员,我会记住的。”
两个电话各说了莱克特博士的一个方面。一个说明了他的魅力,一个说明了他的标准。史达琳写道:
按生日选择住酿,这已包括在她的小小计划里。她加了一条注,要在高档商品清单里加上纪梵喜服装。她又想了想,加上了几个字:亲自哺乳。为什么加,她也说不清。
而她已没有时间想了,因为红色的电话又响了。
“是行为科学处吗?我找杰克·克劳福德。我是弗吉尼亚州克拉伦登县的治安官杜马。”
“治安官,我是杰克·克劳福德的助手。他今天出庭去了,有事可以找我,我是史达琳特工。”
“我需要跟杰克·克劳福德谈谈。我们这儿的陈尸所里有个家伙的肉给人割光了。
我找对部门了吗?”
“找对了,这里就是肉——对,先生,你肯定是找对了。你告诉我确切地址,我马上就来,等克劳福德先生一作完证,我会立即通知他。”
史达琳的野马车以足够的二挡速度擦着边冲出了匡蒂科,令海军陆战队的警卫对她皱起了眉头,忍住笑,晃动着手指。
 第五十八章
弗吉尼亚北部克拉伦登县陈尸所附属于县医院,由一短短的隔离室相联。隔离室天花板上有台排风扇,两头都是双扇门,[奇`书`网`整.理提.供]方便尸体进出。一名副治安官站在门口,堵住身边的5名记者和摄影师。
史达琳在记者的后面踮起脚,举起微章,治安官看见,点了点头,她便挤了进去;闪光灯亮了,一支太阳枪①在她背后闪出强烈的光。
①一种便携式强光照明灯。
尸检室静悄悄的,只有器械落到金属盘里的叮当声。
县陈尸所有四张不锈钢尸体解剖台,各有自己的天平和水槽。两张台子有尸布遮住,被遮盖的尸体把尸布奇特地像帐篷一样高高顶起。医院的常规尸体解剖正在最靠近窗户的台子上进行。病理学家和他的助手聚精会神地工作着,史达琳进屋时都没有抬头。
屋子里充满轻微的电锯声,片刻之后病理学家把一个头盖骨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双手捧出一副脑子,搁到天平上,对嘴边的麦克风轻轻报着重量,然后在天平盘里检查了那副脑子,用一根戴手套的手指戳了戳。他越过助手的肩头看见了史达琳,便把脑子放进了尸体剖开的胸腔,像小孩弹橡皮筋一样把橡皮手套射进了垃圾箱里,绕过解剖台向她走来。
史达琳跟他握手时有点毛骨悚然。
“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特工。”
“霍林斯沃思医生——验尸官,医院病理学家,大厨师兼洗瓶工人。”霍林斯沃思的眼睛蓝色、明亮,像仔细剥好的鸡蛋。他望着史达琳目不转睛,对助手说:“马林,给在心脏科特护病房的县治安宫打个寻呼,再把那两具尸体的尸布拉开。请吧,女士。”
史达琳凭自己的经验觉得验尸官大体都是聪明人,但是随意说话时却偶有愚蠢、不谨慎之处,喜欢焙耀。霍林斯沃思顺着史达琳的目光看去。“你是在猜想那脑子是怎么回事吧?”
她点点头,双手一摊。
“我们这儿不是那么随便的,史达琳特工,我不把脑子放回颅骨是帮了摈仪馆一个忙。这个尸体要使用敞棺,守灵的时间也长,无法制止脑物质流进枕头。因此我们就随便用手边的东西塞满脑腔,再盖回去。我在头盖骨上弄个人字口,让它扣紧耳朵,不会滑动。家里的人得到的是全尸,大家都高兴。”
“我理解。”
“可以告诉我你理解那东西吗?”他说。史达琳背后,霍林斯沃思医生的助手已经揭开了尸检台上盖住尸体的尸布。
史达琳转过身子,看见了她终身难忘的景象。两张不锈钢解剖台上并排躺着一个人和一只鹿。鹿身上伸出一枝黄色的箭,刚才像帐篷柱一样顶起尸布的便是箭杆和鹿角。
那人的头上有一枝较短较粗的黄箭,从耳朵上方横穿颅骨。那人还穿着衣服,倒戴的棒球帽叫箭横钉在了脑袋上。
史达琳望着那样子荒谬地不禁想笑,急忙一忍,却噎住了,听上去像是惊恐。两具尸体都不是以常见的解剖位躺着,而是侧卧着。从两者相似的姿势看来,人和兽几乎是用同样的方式宰杀的。腰部和里脊部位的肉都给割走了,割得干净利落,没有浪费。
不锈钢上铺了一张鹿皮,鹿脑袋被鹿角支在金属枕上,翘转过来,翻着白眼,仿佛回头望那杀死了自己的明亮箭镞。在这样秩序井然的环境里,这只侧身躺在自己倒影上的动物好像显得更野性了,在人看来比森林里的鹿要陌生许多。
人的眼睛睁着,泪腺里流了血,像眼泪。
“人和鹿在一起,看起来怪怪的。”霍林斯沃思医生说,“人和鹿的心脏重量刚好一样。”他看了看史达琳,发现她没事。“可人身上有一点不同,你看这儿,肋骨从脊椎上断开了,肺从背上给扒拉了出来,像那样摊开,几乎像是翅膀,是吗?”
“血鹰。”史达琳想了想,喃喃地说。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史达琳说。
“这还有个术语吗?你刚才叫它什么来着?”
“血鹰。匡蒂科文献里有。这是古斯堪的那维亚人的献祭习俗。从肋排处斩开,把肺从后面掏出来,平摊成翅膀的样子。30年代在明尼苏达州有一个新维京人①曾经这样干过。”
①维京人,公元8至11世纪劫掠欧洲西北海岸的北欧海盗。
“这东西你见得多——我不是指眼前这东西,而是指这类东西。”
“有时是的,没有错。”
“我就有点外行了。我们遇见的大部分是直接的凶杀——枪杀的,刀杀的。你想知道我怎么想吗?”
“很想知道,医生。”
“我认为这个身份证上叫唐尼·巴伯的人在昨天——猎鹿季开始前一天——非法猎杀了这只鹿——我知道鹿是那时候死的。那只箭跟唐尼别的弓箭是一致的。他正在匆匆忙忙屠宰这鹿——我没有查过他手上血的抗原,但那准是鹿血。他正想把猎鹿人称为背条肉的部分割下来。他做得很蹩脚,只割了短短一刀,很不像样。这时,发生了一件大出他意料的事,比如说让箭射穿了脑袋。两枝箭颜色相同,但类型不同,这箭尾上没有槽,你认得出来吗?”
“这好像是弩上用的方镞箭。”史达琳说。
“第二个人,也许就是用弩的人,把鹿处理了。他做得好多了。然后,我的老天爷,就连人也处理了。你看这儿的皮是怎么剥过来的,刀法多精确,丝毫没有糟蹋或浪费。
就是叫迈克尔·德巴基①来也不会做得更好。两者都没有受到过性侵犯,都是为了割肉才被宰杀的。”
①德巴基(1908一),国际著名的美国外科医生,用外科方法治疗循环系统缺损和疾病的先驱。
史达琳用指关节顶住嘴唇,病理学家一时还以为她在亲吻护身符。
“霍林斯沃思医生,他们的肝是不是不见了?”他从眼镜上方望了她一会儿,然后才回答。“鹿的肝没有了,巴伯先生的肝显然不合标准。那人切开检查过,沿着门静脉开了一刀。肝已硬化,变了色,现在还在肚子里,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谢谢。胸腺呢?”
“胸腺,对,人和鹿的胸腺都没有了。史达琳特工,还没有人提起那个名字,是吗?”
“没有,”史达琳说,“目前还没有。”
从隔离室吹进了一股风,一个饱经风霜的瘦削人影站到了门口。那人穿着苏格兰呢茄克衫和咔叽裤子。
“治安官,卡尔顿怎么样了?”霍林斯沃思说,“史达琳特工,这位是杜马治安官。
治安官的弟弟在楼上心脏科特护室。”
“他把握着自己的命运,医生说他情况稳定,而且受到保护——那是什么意思就不必管了。”治安官说。他对外面叫道:“进来吧,威尔伯恩。”
治安官跟史达琳握握手,介绍了另一个人。“这是威尔伯恩·穆迪警官,渔猎执法官。”
“治安官,如果你想跟你弟弟待在一起,我们可以回楼上去。”史达琳说。
杜马治安官摇摇头。“他们让我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别去看他。没有冒犯的意思,女士,但是我在电话上找的是杰克·克劳福德,他会来吗?”
“他在法院脱不了身——你电话来时他正在证人席上。我估计我们马上就会有他的消息。你们这么快就打电话给我们,我们的确很满意。”
“老克劳福德在匡蒂科国家警察学院教过我课,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个了不起的人。你既然是他打发来的,准是很内行——继续谈吗?”
“请吧,治安官。”
治安官从胸前衣兜里取出一个笔记本。“这个被箭射穿脑袋的人叫唐尼·利奥·巴伯,32岁,住在卡梅伦的特雷尔恩德公园的拖车里。我没有发现他是做什么工作的。4年前他因为伤害罪被空军开除,有一张联邦航空局机身和动力厂的退役证书,做过飞机机械师。因为在城市范围开枪而缴纳过一次行为不端罚款,上一个狩猎季因为刑事犯罪又缴纳过一次罚款。还在萨米特县因偷猎野鹿在法庭上承认有罪,那是什么时候,威尔伯恩?”
“两个狩猎季以前。他刚刚取回了许可证。他在局里是有名的。他打猎物,如果没有倒,就懒得去追,又去等后面的……有一次——”
“说说你今天的发现吧,威尔伯恩。”
“晤——今天早上7点左右,我沿着县47号公路巡逻,在桥西大约一英里的地方佩克曼老头打旗让我停下了。他气喘吁吁捂住胸口,只能一个劲张嘴闭嘴,指着那边的树林。我在密林里走了,啊,大约不到150码,就看见这位巴伯靠在树上,脑袋上插了一枝箭。那只鹿也在那儿,带着箭。至少是昨天死的,已经僵硬了。”
“从僵硬的情况看,我认为最迟也是昨天凌晨死的。”霍林斯沃思医生说。
“晤,狩猎季从今天早上才开始,”渔猎执法官说,“这个唐尼·巴伯带了个上树架,还没有安装。好像他昨天到那儿去是想为今天做准备,再不然就是去偷猎。否则我就不明白他带了箭去干什么了——如果只是安上树架的话。这时候这头漂亮的鹿来了,他按捺不住了——这种情况我见多了,普遍得像野猪的脚印一样。然后,他正在割肉时,另外一位来了。我从脚印看不出什么来,那里下了场大雨,地上的痕迹当时就给冲干净了——”
“因此我们照了几张照片,把尸体拉了回来,”杜马治安官说,“林子是佩克曼老头的,这个唐尼从他那儿合法取得了两天狩猎租赁权,从今天开始,有佩克曼的签字。
佩克曼一年总要出租一回。他登广告,并承包给据客。唐尼在背包里还有一封信,上面说,祝贺你获得了猎鹿租赁权。那些纸都是湿的,史达琳小姐。没有不利于我们辖区的人的证据,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到你们的实验室去做指纹鉴定。还有箭,我们到的时候全都湿了。我们尽可能没有碰这些东西。”
“你想把箭拿走吗,史达琳特工?你觉得我怎么取出来最好?”霍林斯沃思医生问。
“如果你用牵引器拽住箭,从带羽毛的这一侧贴近皮肤将它锯成两半,再把另一头推出来,我会用金属丝以绞拧的方式将它们固定在我的板子上。”史达琳说着打开了她的箱子。
“我觉得这人没有搏斗过,但是你需要从指尖上刮下来的东西吗?”
“我倒想剪下指甲去做DNA鉴定,我用不着标明来自哪根手指。但是如果你愿意,最好把一只手的和另一只手的分开,医生。”
“你能够做PCR-STR①吗?”
①一种DNA鉴定的先进技术,直译为聚合的链反应—短纵列重复检验。
“主实验室能做。我们三四天就可以有结果给你,治安官。”
“你们自己能化验那鹿血吗?”穆迪执法官问。
“不能,我们只能说那是动物血。”史达琳说。
“但是如果你在某个人家的冰箱里发现了鹿肉,你怎么办?”穆迪执法官提议道,“那时候你就得查出那肉是不是这只鹿的肉,对不对?我们有时候为处理偷猎案件,是靠血样区别不同的鹿的。没有两头鹿的血是相同的。你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是吧?我们得把血样送到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俄勒冈猎物与鱼类研究中心去,你只要耐心等待,他们就会给你答案。他们的回话是,‘这是一号鹿’,他们会说,或者就叫它‘A鹿’,附上一个很长的个案号,因为,你知道,鹿是没有名字的。这事我们了解。”
史达琳喜欢穆迪那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我们就把这鹿叫‘无名鹿’吧,穆迪执法官。知道俄勒冈的事会有用处的,我们也许要与他们打交道,谢谢。”她说着对他笑了,笑得他红了脸,揉着帽子。
她低头在口袋里找东西时,霍林斯沃思医生出于消遣的目的,研究着她。她在跟老穆迪说话时脸上曾焕发出光彩,她面颊上的美人痣很像是烧过的火药。他想问一问,考虑后又没有问。
“你把那些纸放在什么里面了,不会是塑料袋吧?”她问治安官。
“褐色的包装纸袋,放在这种纸袋里是不会有妨害的。”治安官用手揉着后颈窝,看着史达琳。“你知道我为什么在电话上找你们,为什么要找杰克·克劳福德到这儿来吗?我现在想起你是谁了,很高兴你能采。在这个屋子外面没有谁提起过食人魔这个词,因为消息一传出去,新闻界就会把树林踏成平地。我只告诉他们这很可能是一次狩猎事故。他们可能会听说有个尸体给肢解过,但不会知道唐尼·巴伯的肉被割了去吃。食人魔不是那么多的,史达琳特工。”
“不多,治安官,不会有那么多。”
“干得大干净利落。”
“是的,长官。”
“我可能是因为报上谈他谈得很多才想起他来的——你觉得这案子像汉尼拔·莱克特干的吗?”
史达琳望着一只盲蜘蛛躲进空解剖台的排水槽。“莱克特博士的第6个被害人就是个弓箭猎手。”
“他吃他没有?”
“那个人倒没有吃。他把他吊在了一面配挂板①墙上,身上留下各种伤,像中世纪的一幅医药插图,叫做《受伤的人》。他对中世纪的东西很感兴趣。”
①上有孔洞可装挂物钉挂放物品的板。
病理学家指着摊开在唐尼·巴伯背上的肺叶说:“你刚才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
“我觉得是的。”史达琳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莱克特博士干的。如果是他,这种切割尸体的做法就不是崇拜仪式——这种摆法不是强迫性观念所致。”
“那是什么呢?”
“是心血来潮,”史达琳说,思考着这说法是否准确,“是心血来潮,上一次他被抓住就是因为心血来潮。”
 第五十九章
DNA实验室是新的,带着新的气息,里面的人也比史达琳年轻。这种情况她得适应,一想起来便一阵难受——她很快又要大一岁了。
一个名牌上写着A.本宁的年轻女人,签收了史达琳拿来的两枝箭。
A.本宁一见史达琳证物板上的两枝箭是用金属丝拧绞的方法固定的,便明显地露出放心的神情,这说明她过去接收证物时有过不愉快的经历。
“你不会想知道我有时打开这些东西时看到的是什么,”A.本宁说,“你必须理解我无法告诉你任何东西,比如说在5分钟之后——”
“用不着。”史达琳说,“没有莱克特博士的RFLP①做比对,他逃走的时间又太长,物证又被污染了,有上百人经手过。”
①DNA的一种特征,用做传统的鉴别技术。
“实验室时间太宝贵,不能够每个样品都检验,比如从汽车旅馆送来14根头发,能够都做吗?如果你给我带来的——”
“听我说完你再说。”史达琳说,“我已经要求意大利的警察局把他们认定是属于莱克特博士的牙刷送来。你可以从牙刷上弄下面颊的上皮细胞,你可以同时做RFLP和短纵列重复检验。这枝弩箭在雨里淋过,我很怀疑你能从它得到多少东西,但是你看看这儿——”
“对不起,我觉得你没有理解——”史达琳勉强笑了笑。“别着急,A.本宁,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的。你看,两枝箭都是黄色的,管箭也是黄色的,是因为经手工涂过色,涂得不坏,但是有点花。你看这儿,颜料上那东西像什么?”
“也许是从刷子上落下的毛?”
“也许。但是你看它,一头卷了起来,尖上还有个小球。说它是睫毛怎么样?”
“要是有毛囊的话——”
“对。”
“你看,我可以做PCR—STR检验——三个颜色同时做——一次在凝胶的同一行里给你找三个DNA点。上法庭需要13个点,但是要查明是不是他,只需两三天。”
“A.本宁,我早知道你是会帮助我的。”
“你是史达琳,我是说史达琳特工。我不打算一开头就处于不利地位——我见过许多警察送来的糟糕的物证——和你没有关系。”
“我知道。”
“我以为你年龄要大一些呢。姑娘们——女同胞们都听说过你的事,我是说每个人都听过,但是你有点——”A.本宁向别处看去,“——有点特别,在我们看来。”A.本宁伸出她那胖乎乎的小大拇指。“祝你在那另一个人身上走运,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第六十章
梅森·韦尔热的大管家科德尔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若是脸上多点生气,也算得上漂亮。他37岁,再也无法在瑞士的保健行业里工作了,或者说在瑞士再也找不到与儿童接触密切的工作了。
梅森给了他很高的报酬,让他负责侧翼楼,管理他的护理和膳食。他发现科德尔绝对可靠,而且无论什么事都办得到。科德尔曾经在监视器上看见过梅森接见小孩子时的残忍行为,那是任何人看了都会愤怒或流泪的。
今天科德尔有点担心他唯一感到神圣的东西了:钱。
他在门上敲了两下,那是梅森所熟悉的,然后走进了屋子。屋里除了鱼缸的微光,一片漆黑。海缮知道是他来了,从洞里抬起头期待着。
“韦尔热先生?”
一会儿功夫,梅森醒了。
“我得跟你谈一件事。我这个礼拜要在巴尔的摩付一笔额外的费用,给我们以前谈过的那个人。倒不是什么紧急情况,不过还是小心为宜。那个黑孩子富兰克林吃了点耗子药,这星期上半周病情危急。他告诉继母说是你让他毒死猫的,以免它受到警察的折磨。因此他就把猫给了一个邻居,自己把耗子药吃了下去。”
“那太荒唐,我跟这事没有关系。”
“当然荒唐,韦尔热先生。”
“谁在抱怨?是给你孩子的那个女人吗?”
“就是她,我们马上得给她钱。”
“科德尔,你没有骚扰过那小混蛋吗?他们在医院从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对不对?我会查出来的,你知道。”
“没有,先生。在你家里?从来没有,我发誓。你知道我不是傻瓜,我爱我的工作。”
“富兰克林在哪儿?”
“马里兰慈善救济医院。他出院以后就去了一个集体家庭。你知道原来跟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因为吸大麻被从领养名单上除了名。抱怨你的就是她。我们说不定得跟她打交道。”
“吸毒的黑鬼,出不了大事的。”
“她现在还不知道找谁告去,可我觉得她需要小心对付,很麻烦。那个福利工作人员想让她闭上嘴巴。”
“这事我考虑一下。你去处理福利人员的事吧。”
“给她1000美元?”
“不过要让她明白只能给她那么多了。”
玛戈·韦尔热躺在黑暗里梅森的长椅上,脸上有干掉的泪痕。她听见了科德尔跟梅森的谈话。她曾经跟梅森争论过,但是梅森睡着了。梅森显然以为她走掉了。她张开嘴,不让呼吸出声,让自己的呼吸跟梅森呼吸器的咝咝声同步。科德尔离开时屋里有灰色的光闪动。玛戈在长椅上躺平了身子,等了几乎20分钟,直到气泵降到了梅森睡眠的节奏才离开了屋子。海鳝看见她走掉,梅森却没有。
 第六十一章
玛戈·韦尔热经常跟巴尼—起消遣。两人谈话不多,但会在娱乐室—起看足球赛,看悴普森一家》①,有时听教育电视里的音乐会,也一起看《我,克劳迪厄斯》连续剧②。若是巴尼值班错过了一两集,两人就租片来补上。
①美国一部家喻户晓的卡通片。
②1976年英国广播公司与伦敦影业有限公司共同制作的一部13集的电视系列剧,由罗伯特·格雷夫斯的同名小说及续篇《克劳迪厄斯》改编而成。
玛戈喜欢巴尼,她喜欢像男人一样跟他来往。巴尼是她所认识的人里唯一那么酷的人,非常潇洒,还有点超脱,这也叫她喜欢。
除了电脑科学教育,玛戈接受过良好的文科教育,·巴尼却是自学成材,他的意见从幼稚的到深刻的都有,玛戈可以给他说的话提供背景资料。玛戈的教育是一片由理智界定的广阔平原,但是那平原故在她那心灵上却如地平学说的世界搁在乌龟背上。
为蹲下来尿尿的笑话玛戈·韦尔热让巴尼付出了代价。她相信自己的腿比他有力,时间证明了她是对的。她做轻量举重时装出有困难的样子,引诱巴尼跟她拿压腿打赌,赢回了她那100美元。她又进一步利用自己体重较轻的优势,跟他赌单手俯卧撑,也赢了他。但是她只赌右臂不赌左臂,因为左臂在少年时跟梅森扭打受过伤,力气差一些。
有时到了晚上,巴尼服侍完梅森,两人就在一起锻炼,在长椅上彼此保护。他们做得很认真,除了喘气,都不大出声。有时两人只彼此说声晚安,她拿起运动提包就往侧翼楼外的家庭住宅区走去。
今晚玛戈离开梅森的屋子便径直来到黑色与铬钢结构的健身房,眼里还有泪痕。
“嗨,嗨,”巴尼说,“你没事吧?”
“家长里短的废话,我能告诉你什么?我没事。”玛戈说。
她练得像魔鬼一样不要命,举得很重,次数又多。
巴尼有一回走了过来,给她取下一个铃片,摇了摇头。“你会弄成撕裂的。”他说。
玛戈还在使劲踏着自行车,巴尼却练完了,站到了健身房冒着热气的龙头下,让热水把一天的疲劳冲进洞去。那是一种公共淋浴,头顶有四个喷头,还有几个喷头冲洗腰部和大腿。巴尼喜欢同时开两个喷头集中冲他那硕大的身体。
巴尼很快便被雾气包围了,云遮雾障,除了冲击着他头部的水之外,一切都模糊了。
巴尼喜欢在淋浴时思考:云遮雾障——《云》①——阿里斯托芬——莱克特博士关于蜥蜴向苏格拉底撒尿的解释。他忽然想起,在莱克特博士用逻辑的无情重锤敲打他之前,像德姆林那样的什么人就会把他折腾个够了。
①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喜剧。
巴尼听见另外一个喷头喷水时,没怎么去注意,只继续擦着身子。别人也到这里来使用健身房,但大都是在凌晨或黄昏。在健身房公共淋浴下不去理会别人冲淋是男性的礼貌,但巴尼却在猜想着那人是谁。他希望那不是科德尔,科德尔叫他恶心。别的人晚上用这设备的很少。是谁他妈的在冲淋呢?巴尼转身让水冲着自己的后颈窝。蒸汽氤氲里出现了附近那人的部分身体,像在漆成白色的墙壁上画的壁画。这儿是一个宽大的肩膀,那儿是一条腿。一只秀美的手擦洗着头颈和背,珊瑚色的指甲。是玛戈的手!脚趾也涂了指甲油,是玛戈的腿!
巴尼回头对有节奏地冲击着自己的水柱做了个深呼吸。隔壁那人影转动着身子,专注地搓洗着。
巴尼竭尽全力做了个深呼吸,屏住气不放……他发现自己出了问题。由于艰苦的锻炼,玛戈全身肌肉鼓凸,明亮得像马。巴尼的兴趣越来越明显,于是对她背转了身子。
他也许可以不理她,直到她走掉。
隔壁的水停了,但是声音传来了,“嗨,巴尼,爱国者涨了多少?”
“据我的人看……你可以买迈阿密五点五。”他回头一望。
她在巴尼溅出的水边擦着身子,头发贴在脸上。此刻她容光焕发,泪痕没有了。玛戈的皮肤非常美。
“那么你是打算买进?”她说,“朱迪办公室的集资已经……”
下面的话巴尼再也听不进了。他心慌意乱,很为尴尬。那种冰凉的感觉袭来,他对男性从来没有感到过兴趣,但是玛戈虽有一身肌肉却显然不是男性,他喜欢她。
该死的,她怎么跑到这儿来跟我一起冲淋浴?
他关上水,湿淋淋地对着她,想也没想就把大手伸到她面颊上。“天呀,玛戈!”他说,气堵在了喉咙里,声音沙哑着。
她低头去看他。“该死,巴尼,可别……”
巴尼伸长脖子,弯过身去,想在她脸上任何地方轻轻地亲一下,而不让自己碰到她的身子,可终于碰到了。玛戈退缩了,用前臂一下挡住了他那宽阔的胸膛,那得要中路防卫才抵挡得住。他双脚一虚,一屁股坐到淋浴间的地面上。
“你个龟孙子,”她咝咝地叫道,“我早该知道的。同性恋!……”
巴尼翻身站起,出了淋浴室,没有擦干便穿上了衣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健身房。
巴尼的住地跟大楼分开,是过去的马厩,石板盖顶,现在成了车库,阁楼上是公共住房。夜间很晚了,他还在便携式电脑上敲着,读着网上的函授课。有个壮实的人上楼梯来了,他感到地板的震动。
有人轻轻地敲门,他开了门。玛戈站在那里,裹着厚运动衫,戴着锥形编织帽。
“我能进来一会儿吗?”巴尼望着自己的脚,好一会儿才从门口让开身子。
“巴尼,嗨,我对浴室那事感到抱歉。”她说,“我心里有点乱,我是说,我不痛快,就乱。我希望做朋友。”
“我也希望。”
“我原来以为我们可以成为一船的好朋友的,你知道。”
“玛戈,没事,我说过我们要做好朋友,可我不是他妈的太监。你跑来跟我一起洗淋浴,见鬼。我觉得你很漂亮,就控制不住了。你光着身子进了淋浴,我看见了我真正喜欢的两个东西。”
“我,还有女人的身体。”玛戈说。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都吃了一惊。
她扑上前来搂住了他,身体差的人是会给这一搂搂伤的。
“听着,我要是非得嫁个男人不可的话,那就必定是你。可这事我已经没有份了,的确没有份了,现在没有,以后也决不会有。”
巴尼点了点头。“这我知道,我刚才忘了。”
两人互相搂着静静地站了一分钟。
“你想做朋友吗?”她说。
他想了一分钟。“想。但是你得帮我一点忙。协议是这样的:我要花大力气忘掉我在淋浴时看见的东西,你也别再让我看见,你也别让我看见胸部。怎么样?”
“我可以做个好朋友,巴尼。明天到我屋里来吧,朱迪下厨,我也下厨。”
“好的,但是你们下厨都不会比我强。”
“比试比试看。”
 第六十二章
莱克特博士迎着亮光举起一瓶被得吕斯堡酒。一天以前他就把酒瓶竖直了,以免酒中有沉淀。他看了看表,认为开瓶时间已到。
他认为这是一次严重的冒险,只要有可能他是想回避的。他不愿操之过急,他想欣赏那酒倒在晶质玻璃杯里的色彩。塞子要是揭得太早就太可惜了!他认定那神圣的馨香不应该在倾倒时散失。光线表明有了一点沉淀。
他像锯开人的颅骨一样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塞子,把酒放到了倾倒器里。倾倒器是用曲柄和螺丝驱动的,能够把瓶子按细致的刻度倾斜。先让带咸味的海风吹吹吧,然后再决定怎么办。
他堆起一堆疙疙瘩瘩的木炭,燃起了火,然后给自己调了杯饮料,那是利莱酒。加冰块,再加一片橙子,做时想着几天来熬成的汤汁。莱克特博士的汤汁制作师承大仲马神来之笔。3天前从猎鹿森林回来,他又在汤锅里加了一只乌鸦,一只叫杜松子填得滚瓜流油的乌鸦。小片小片的黑色羽毛在海湾平静的水上游泳。他留下了初级飞羽做拨弦古钢琴的琴拨。
①法国产的一种开胃酒。
现在莱克特博士砸碎了杜松子,开始在铜煎锅里煎冬葱。他用一根棉带把一包新鲜的调料系好,打了一个漂亮的外科手术结,放在有柄小锅里,浇了一瓢汤汁上去。
莱克特博士从陶罐里取出里脊肉,那肉卤成了黑色,滴着汁。他把肉拍拍干,再把尖的一头折回去,系好,让它横竖一样大。
木炭堆成两层,正中形成高热区,不一会儿功夫火已燃旺。里脊肉在铁锅里咝咝地响了起来,蓝色的烟雾飘过花园,宛如在随着莱克特博士扬声器里的音乐飘扬。他演奏的是亨利八世的动人的乐曲:《若让真爱统治》。
深夜,莱克特博士演奏着巴赫,他的唇上染着彼得吕斯堡酒的红色,烛台架上搁着一杯蜂蜜色的依甘堡酒。他的心里是史达琳在穿过树叶奔跑,鹿在她前面惊起,奔上山坡,从静坐在坡上的莱克特面前经过。跑着跑着,他进入了《戈德堡变奏曲》的《第二变奏》,烛光在他弹奏着的双手上闪动——几个乐句,一片血淋琳的雪地,几颗肮脏的乳牙,这回是一闪而过,只有一个声音是明确的,一枝弩箭驾的一声响,射进了脑袋——于是我们又有了欢乐的森林,流泻的音乐和史达琳。史达琳被花粉样的光点勾勒出轮廓,跑得看不见了,她那“马尾巴”蹦跳着,像鹿毛茸茸的尾巴。然后,莱克特博士一气呵成奏完了全曲,再没有受到干扰。曲终后甜蜜的寂静仿佛依甘堡酒一样香醇。
莱克特博士举杯对着烛光,烛光在酒杯后闪动,有如阳光在水上熠耀,而那酒则如克拉丽丝·史达琳皮肤上的冬日阳光。史达琳的生日快要到了,博士思考着,他不知道是否有一瓶在史达琳的生年酿造的依甘堡酒。说不定有份礼物已为三周后就要跟耶稣的寿命一样长的克拉丽丝·史达琳准备好了。
 第六十三章
莱克特博士高举酒杯面对着烛光的时候,A.本宁正在DNA实验室里高举最近一次的凝胶,面对着灯光,观察著有红、黄、蓝色斑点的电泳线。检验品取自牙刷上的表皮细胞,牙刷是从卡波尼邱宅取到,用意大利政府的外交邮袋送来的。
“晤,晤,晤,晤,晤。”她说,立即给匡蒂科的史达琳打去了电话。
回话的是埃里克·皮克福德。
“嗨,我能跟克拉丽丝·史达琳说话吗?”
“她出去了,要在外面一整天。我值班,有事要我效劳吗?”
“你有她的手机号码吗?”
“她正在另外一条电话线上。你有什么事啊?”
“请你告诉她我是DNA化验室的A.本宁,请告诉她牙刷和弩箭上的睫毛是同一个人的,那人就是莱克特博士。让她给我来电话。”
“请把你的分机号给我。我立即告诉她,没有问题。谢谢。”
史达琳并不在另外一条电话线上。皮克福德给在家的保罗·克伦德勒打了电话。
史达琳没有给检验室的A.本宁去电话,本宁有些失望。她额外花了不少时间。本宁在皮克福德给在家的史达琳去电话以前早就回家去了。
梅森比史达琳早知道一个小时。
梅森跟保罗·克伦德勒简短地说了几句,说得悠闲,等着送气来。他心里十分明白。
“是把史达琳放出去的时候了,要在他们开始考虑放出史达琳做诱饵之前。今天是星期五,你有一个周末的时间。开始吧,克伦德勒,把广告的事透露给渎职办,把她赶出去。是她滚蛋的时候了,克伦德勒,是吗?”
“我希望我们能够——”
“你只要去做就行了,在你接到下一张从开曼群岛寄来的图画明信片时,邮票底下将写有一个完整的新账号。”
“行,我就——”克伦德勒说着,听见了拨号的声音。
那简短的谈话叫梅森特别疲倦。
最后,在沉入断断续续的睡眠之前,他叫来了科德尔,对他说:“通知他们把猪运来。”
 第六十四章
要违背差不多是野生的猪的意志把它们运走,可比绑架人费力多了。猪比人更难控制,大猪的力气比人还大,又不怕枪支威胁。你如果不想让肚子和腿给戳破,就得提防它们的獠牙。
长獠牙的猪有一种本能:在跟直立的动物如人或熊战斗时,总想去戳破对方的肚子。
它们的天性倒不想咬断脚筋,但是可以很快就学会。
你要想保证猪不死,就不能用电击把它打昏,因为容易造成对猪来说是致命的冠状动脉抽搐。
猪总管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具有鲜鱼的耐性。他曾经实验过拿他准备在莱克特博士身上使用的亚噻扑罗玛嗪做动物的镇静剂。现在他确切地知道了要让一头100公斤的野猪镇静下来需要多少剂量,也知道要隔多久注射一次才能让它在14小时之内保持安静,而不至于导致长期的不良后果。
韦尔热·梅森是牲畜进出口的大户,在配种实验上又长期跟农业部合作,这就为他进口这批猪铺平了道路。他们按规定把17—129号兽医检验表和撒丁岛的兽医保证书电传到马里兰州利伏黛尔的动植物检验中心,再附上卡洛需要的50管冷冻精液的运输费39.5美元。
回的电传送来了猪和精液入境许可证,附有常规的基韦斯特①猪免检证明和一份确认书,说明他们会派一位检疫员到巴尔的摩—华盛顿国际机场来登机卸猪。
①美国佛罗里达州西南部城市。
卡洛和他的助手皮耶罗·法尔乔内和托马索·法尔乔内弟兄把猪笼放到了一起。全都是高档的猪笼,两头有滑门,里面铺了沙和垫子。到最后一分钟他们又想起了那面妓院的镜子,把它也拿了来。猪映在洛可可式镜框里的影像叫梅森觉得非常好玩。
卡洛仔细给16头猪使用了麻醉剂——5头在同一个栏里养大的公猪和11头母猪,全都没有发情,其中一头怀有身孕。猪失去知觉之后他曾仔细检查过它们的身体,用指头试过牙齿和巨大的獠牙尖,又把那狰狞的猪脸捧在手里,望着昏沉的小眼睛,听了呼吸道,确信没有问题,再把它们那些小巧的脚踩捆住,这才拉上帆布,将它们送进猪笼,关紧滑门。几辆卡车被压得直呻吟,从真纳尔真图山开到了卡利亚里。机场里已有一部喷气运输机等着,那是弗利特伯爵①航空公司的空中客车,原是运输比赛用马的专用机,通常用于来回运输美国马匹到迪拜去参加赛马。这回它运了一匹马,是在罗马接收的,可那马嗅到了猪的野气,在垫得厚厚的马厩里又是嘶叫又是尥蹶子,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最后他们只好把它弄下飞机留在了罗马。后来梅森付了很大一笔钱,把马运回给了主人,为了避免打官司还给了一笔赔偿费。
①弗利特伯爵(1940—1973),美国良种赛马。
卡洛跟他的助手们一起坐在有气压调节的货舱里。在汹涌的海洋上空他每过30分钟就对每只猪进行一次检查。他把手放到满是鬃毛的体侧,感觉它那怦怦跳动的野蛮心脏。
即使16只猪都健康而且饥饿,也不能指望它们一顿筵席就把莱克特博士吃光。它们吃光制片人用了一天功夫。
梅森要让莱克特博士在第一天看着猪吃掉自己的双脚,然后用生理盐水滴注维持他的生命,度过一夜,等着再做第二次美味。
梅森答应让卡洛和他在一起待一个小时。
在吃第二餐美味时猪可能在一小时之内把他掏空,吃掉内脏和脸。等第一轮最大的猪和怀孕的母猪吃得心满意足退席之后,才上下一轮。那时热闹也就看完了。
 第六十五章
巴尼从没有来过仓库。他从观众席下的侧门进去——观众席从三面包围了一个旧时的展牲场。此刻展牲场仍有一种期待的气氛,空旷而寂静,只有梁上几只鸽子在咕咕地叫。拍卖台后面是敞开的仓库,巨大的双扇门开着,里面是仓库和饲料室。
巴尼听见有人在叫:“喂。”
“在饲料房里,巴尼,上来吧。”是玛戈浑厚的声音。
饲料室是个快活的地方,周围挂着留头和线条优美的鞍镕之类,弥漫着皮革味。屋檐下的窗户满是灰尘。阳光泻入,蒸腾得皮革和干草气味更强烈了。一侧的阁楼门敞开着。里面是仓库的干草楼。
玛戈在收拾马梳和套马索。她头发的颜色比干草还浅,眼睛是盖在肉上的“验讫”印章的那种蓝色。
“嗨。”巴尼在门口说。他觉得那屋子有点像舞台布景,是专为来玩耍的孩子们搭建的。那么高敞,阳光从高耸的窗户斜照进来,像个教堂。
“嗨,巴尼,别走,我们20分钟就吃。”
朱迪·英格兰拉姆的声音从上面的干草楼传来。“巴尼——早上好,等一会儿瞧我们中午吃什么!玛戈,你想到外面去吃吗?”
玛戈和朱迪有个惯例,星期六总把各种舍得兰马梳理一番,准备给孩子们骑,而且带午饭来吃野餐。
“咱们到仓库南边的太阳底下吃去。”玛戈说。
每个人都似乎过分快活。像巴尼这样有医院经验的人知道,过分快活对快活的人并不吉利。
墙壁上略高于人头的地方挂了一个马头骨,它俯瞰着饲料室,戴着眼罩,垂着缰绳,韦尔热家的赛马旗搭在上面。
“那是快影,在1952年的洛奇波尔大奖赛上得过奖,是我爸爸唯一得过奖的马。”玛戈说,“它太不值钱,不值得剥制成标本。”她抬头看了看骷髅头,“跟梅森像极了,是吧?”
屋角有一个鼓风炉和一个风箱。玛戈在那里生了一堆小炭火御寒,上面放了个锅,锅里煨着什么,有汤的气味泛起。
工作台上有全套的马掌匠工具。她抓起一把锤子,是那种锤头重把手短的马掌匠锤。
玛戈凭她那粗壮的胳臂和结实的胸膛可以当马掌匠,凭她那特别突出的胸肌也可以做铁匠。
“你可以把毯子扔给我吗?”朱迪对下面叫道。
玛戈拿起一叠洗好的鞍毯,粗壮的手臂一挥,鞍毯便划了一道弧线飞上了草料楼。
“好了,我马上洗干净,就去把东西从吉普车上弄下来。我们15分钟后就吃饭,行吧?”朱迪说着下了楼。
巴尼觉得玛戈在盯着,便没有去看朱迪的背影。地面有许多干草捆,上面铺着毯子可以坐。玛戈和巴尼坐了下来。
“你错过了小马驹,它们都到莱斯特的马厩去了。”玛戈说。
“我今天早上听见卡车声,是怎么回事?”
“梅森的事。”短暂的沉默。他们一向习惯于沉默,可这一次不习惯了。“好了,巴尼,你已经到了除非做点什么便再也说不出话的地步,我们俩是不是这样了?”
“就像闹了恋爱什么的。”巴尼说,这种不愉快的比拟悬在空中。
“恋爱,”玛戈说,“我可是为你准备了比恋爱好千百倍的东西,该死的。我们谈的是什么你知道。”
“不算少。”巴尼说。
“你如果不想干,而后来我们干成了,你可别到我面前来后悔,知道吗?”她拿那马掌匠锤敲着自己的手心,也许有点心不在焉,同时用蓝色的屠夫眼睛盯着他。
巴尼当年见过一些脸色,是靠读懂其中的意思活了下来的。他明白她说的是实话。
“我们如果做了是不会后悔的。我可以非常大方一次,但也只一次。不过一次也就够了。
你知道是多少吗?”
“玛戈,我上班时不能出事。我拿他的钱照顾他的时候不能出事。”
“为什么,巴尼?”
他坐在草捆上,耸了耸巨大的肩膀。“买卖就是买卖。”
“你说那是买卖?这才是真买卖。”玛戈说,“500万呢,巴尼。克伦德勒要是出卖了联邦调查局那个奶,也不过这个价,告诉你。”
“我们谈的是从梅森那儿弄到足够的精子让朱迪怀孕。”
“我们也在谈别的事。你知道你如果从梅森那儿弄出了精子,却又让他活着,他会收拾你的,巴尼。无论你跑多远也不行。他们会拿你去做他妈的猪食的。”
“我非干不可吗?”“你是怎么啦,巴尼,就像你手臂上的字一样,SemperFi①。”
①SimperFi,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格言,意思是:永远忠诚。
“我拿他的钱时就说过要照顾他,那么在我给他工作时就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你不必……对他做什么,除了他死去之后的医疗工作。我不能再摸他那里,不能再摸。也许你需要对付科德尔就行。”
“你要是弄死了梅森,就只能得到一次精子。”巴尼说。
“我们只要得到5cc.。即使精子计数低于正常,我们也可以加了稀释剂试着授精5次。我们可以做到——朱迪家的妇女确定是容易受孕的。”
“你们想过收买科德尔吗?”
“没有,他是不会守约的,他的话靠不住。他早晚会出卖我。我不能让他参加。”
“这问题你倒是考虑过许多。”
“对。巴尼,我要你控制护理站。监视器有录像带,每秒钟都有。但是屏幕上虽看得见,录像带却未必在录。我们——我把手伸进他的呼吸器罩子,使他的胸部无法活动,可是从监视器上看去,呼吸器还在照常工作。等到他的心跳和血压出现变化时你再跑进来,那时他已经昏死过去。那时你若是想救,怎么救都行。唯一的条件就是你没有看见我。我只是控制他的胸口直到他死去。你搞的尸体解剖够多的,巴尼,医生怀疑窒息死亡时,检查什么地方?”
“看眼险后是否出血。”
“梅森没有眼睑。”
她做过研究,而且她习惯于收买任何东西,任何人。
巴尼盯着她的脸看着,置锤子于不顾,做出了回答:“不,玛戈。”
“我那天要是让你干了我,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如果是我干了你,你愿意不愿意?”
“不愿意。”
“如果你没有在这儿工作,如果你对他没有任何责任,你干不干?”
“也很可能不干。”
“是道德还是胆小?”
“不知道。”
“那咱们就弄弄清楚。你被开除了,巴尼。”
他点点头,并不太吃惊。
“现在巴尼,”她举起一个指头放到嘴唇上,“嘘——给我一句话。我是否非得告诉你不可,说我能用你在加州的前科要了你的命?用不着我那么做吧,啊?”
“你虽然不用担心,”巴尼说,“可我得担心。梅森是怎么打发人走的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就是失踪了事。”
“那你也不用担心。我可以告诉梅森,你得了肝炎。你对他的事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是在帮助执法——而且他也知道我们了解你的前科,会让你走的。”
巴尼不知道莱克特博士在心理治疗上会对哪一个更感兴趣,是梅森·韦尔热?还是他的妹妹?
 第六十六章
银色的长运输车来到麝鼠农庄的仓库时已是晚上,他们到迟了,感到烦躁。
巴尔的摩—华盛顿国际机场的安排开头还不错。到飞机上来的农业部检验员例行公事批准了16头猪起运。检验员对猪具有专家的知识,可也没见过这种模样的猪。
然后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检查了卡车。那是一部牲畜运输车,味道也就像牲畜。
过去的许多牲畜在缝隙里留下了痕迹。卡洛不准猪上车,让飞机等着,怒气冲冲的驾驶员、卡洛和皮耶罗找到了另外一部更适宜于运输猪笼的卡车,又找到了一个有蒸汽管的洗车处,把载货区用蒸汽冲洗过。
到了麝鼠农庄又遇上了最后一桩讨厌事。门卫检查了卡车的吨位,以一座装饰性桥的载重极限为理由,不让他们进去,而要他们走入境车道,穿过国家森林。在高大的卡车走过最后两英里时又叫树枝给挂住了。
卡洛喜欢涝鼠农庄那宽敞于净的仓库,也喜欢那部能够把猪笼轻轻送进马厩的叉车。
牲畜卡车驾驶员拿来了一根牲畜电棍,想找只猪电一电,看它的麻醉程度,卡洛立即抢走了那东西,而且狠狠地威胁了他,吓得他连电棍都不敢要回来。
卡洛愿意让凶残的大猪自己从昏睡里醒来。不到它们自己站起来有了意识不让它们出笼。他伯早醒的猪会咬伤还麻醉着的猪。猪只要不是一起在睡着,任何躺着的东西都能吸引它们去咬。
自从猪群吃了制片人奥雷斯特,又吃了他那吓得半死的助手之后,皮耶罗和托马索就得双倍地小心了。他们再也不能跟猪一起待在圈里或草地上了。猪并不发出威胁,不像野猪要龇牙咧嘴。它们只带着那股令人恐怖的猪劲,一门心思地望着你,向你靠近,等它摸到了足够近的地方就对你发起攻击。
跟猪一样一门心思的卡洛不肯休息。他是直到打着手电检查完了栅栏包围的森林牧场才住手的。那牧场跟广袤的国家森林连成了一片。
卡洛用刀子挖掘地面,检查了森林牧场的树木底下。他在泥土里发现了橡实。他们开车进来时他听见了鲣鸟叫。毫无疑问,在这奇$ ^书*~网!&*$收*集.整@理片栅栏包围的树林里有白橡树生长。但是不太多。他不愿意让猪在地面找到食物,在大森林里它们是能找到的。
梅森在仓库敞开的部分修了一道结实的荷兰式的上下门,跟卡洛在撒丁岛的农场上的门一样。
卡洛可以在这道栅栏的保护之下喂猪,把塞满死鸡、羊腿和菜的衣服扔过栅栏,丢到猪群里。
这些猪都不驯服,但是不害怕人和嘈杂。即使是卡洛也不敢到栏里跟它们在一起。
猪跟别的动物不同,能爆出点聪明的火花,却实际得可伯。它们丝毫不怀敌意,只不过喜欢吃人肉罢了。它们脚步轻得像缪拉的公牛,咬起人来像牧羊犬,绕着养猪人转悠起来就有居心叵测的不祥之感。有一回皮耶罗为了抢救一件或许可以再用的衬衫就几乎给它们吃掉。
这样的猪是前所未有的。它们比欧洲野猪大,却同样凶残。卡洛觉得它们是自己的作品。他知道它们要干的事,它们将毁灭的邪恶会给他带来他终身需要的荣誉。
半夜,仓库里的一切都已经入睡:卡洛、皮耶罗和托马索都在装饲料的草料楼上睡,连梦都没有做。猪在猪笼里打鼾,它们那优雅的小脚开始在梦里划拉。有一两头还在干净的帆布上翻动。赛跑马快影的头骨被马掌匠炉子里的炭火照着,俯嫩着这一切。
 第六十七章
对于克伦德勒来说,使用梅森的证据攻击一个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是一次飞跃,叫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如果叫司法部长逮住,他就会像蟑螂一样被捏碎。
克伦德勒觉得,除了个人所冒的危险之外,毁掉克拉丽丝·史达琳并不像毁掉一个男人那么难堪。男人要养一家人——克伦德勒自己就要养一家人,和他们一样地贪婪而忘思负义。
史达琳肯定是要滚开的。要是让她再干下去,凭她像娘们料理家务那样地精挑细拣,顺藤摸瓜,早晚得把汉尼拔·莱克特找到。那样,梅森·韦尔热就一分钱也不会给他了。
越早剥夺她的情报来源并把她当诱饵放出去越好。
克伦德勒为了爬向权势,也曾毁坏过一些人的前程。他起初是州检察官,在政治上很活跃,然后活跃进了司法界。他凭经验知道,要毁掉女人的前程要比毁掉男人的前程容易。如果女人得到了女人所不应得到的提拔,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说她是靠躺着赚来的。
可要把那罪名栽到克拉丽丝·史达琳身上却办不到,克伦德勒想。实际上,他想不出在那肮脏的路上还有谁比史达琳更不肯让人上身。他有时掏着鼻孔也想起那些粗野的动作。
克伦德勒无法解释他对史达琳的敌意,那是他内心的事,属于他自己也不能进去的世界。那地方座位上铺好了垫子,光线从拱顶射入,门上的把手扭好了,窗户的栓子拴好了。一个姿色像史达琳、头脑却不如她的姑娘,裤子退到一条腿的踩骨边,在问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上来于,他娘的,他是不是有点同性恋?有点同性恋?有点同性恋?
你要是不知道史达琳是什么样的娘们的话,克伦德勒想,她做的事的黑白分明可比她那太少的提拔说明的问题多多了,这是他不能不承认的。给史达琳的回报少得可怜。
这么多年来克伦德勒在她的档案上滴进的毒汁对联邦调查局职业考评委员会产生了足够的影响,让史达琳失去了好几次应得的美差。而她那独立不羁的态度和聪明伶俐的嘴巴也帮助了克伦德勒达到目的。
梅森不愿意等到费利西亚纳鱼市的案子处理下来,何况,即使史达琳上了听证会也未必能保证沾上摆脱不掉的肮脏。伊芙尔达·德拉姆戈和其他人的死显然是安全措施失败的结果。史达琳能够把那个小杂种婴儿救出来已是奇迹——又多了一个娃娃要让公众养活。揭开那次丑恶事件的疮疤容易,要拿它来搞垮史达琳却未必轻松。
还是梅森的办法好,来很快,而且马上就能够叫她离开那里。时机也恰到好处。
在华盛顿有一句格言比毕达哥拉斯定理得到的证实还多:有氧气时,一个惹眼的人放个响屁就可以掩盖同房间的许多人小声放的屁,只要时间大体相近。
因此,总统弹劲事件的审判足以转移司法部的注意力,便于他对史达琳草草定罪。
梅森要求报纸报道出去让莱克特博士看见,但是克伦德勒又必须把报道弄得像是不幸的意外。幸好遇到了一个机会,可以让他如愿以偿:联邦调查局的诞生日。
克伦德勒既想飞黄腾达又要问心无愧。
他现在觉得安慰:要是史达琳丢了差事,也不过就是她所住的那个同性恋窝子少了个上电视让别人看笑话的人而已。他最多也就是让一尊快要坍塌的大炮坍塌下去,再也不会威胁别人。
“一尊快要坍塌的大炮”坍塌下来就可以“使船停止摇晃”,他心里高兴,无愧于心地想着,仿佛两个海军的比喻构成了一道等式,只要摇晃的船还在走,他对于大炮就满不在乎了。
克伦德勒具有他的想像力所能容许的最活跃的幻觉。现在他为了自己高兴设想着史达琳的样子:老了,乳房垂着,好看的腿臃肿了,露出青筋,走路颤颤巍巍,抱着脏衣物跌跌撞撞地上楼下楼,从床单上的污迹前扭开了脸。为了赚个吃住,在一对多毛的老同性恋者的小客栈里干活。
他想像着自己在胜利之后对她所说的话:“吃棒子面长大的乡下臭×。”
他用德姆林博士的深刻思想武装起自己,想像着在她交出枪支之后走到她身边连嘴皮都不动地对她说一句:“你老大不小的了,还在丢你爸的脸,尽管他也不过是个南方的白种穷鬼。”他把这话在心里反复地想,甚至考虑过写到记事本上。
克伦德勒有他所需要的条件、时间、毒汁去粉碎史达琳的前途,而在他动手的时候,机会和意大利邮件又来帮了他的大忙。
 第六十八章
得克萨斯州哈伯德城外的巴特尔克里克公墓在12月是得克萨斯州中部狮子色的皮上的一个疮疤。此刻风在那里呼啸,而且要不住呼啸下去,你等不到它收场。
公墓新区地面上的标志是平的,刈草很容易。今天有一个银色的心形气球飘在一个过生日的姑娘的坟墓上。在公墓老区的小径两边每一次刈草都可以刘到,而对坟墓之间的地区则只有尽力而为了。干花的茎和丝带的碎片被刈进了泥土。在那跳荡的心形气球和土堆之间停着一部挖掘机。一个年轻的黑人坐在驾驶室里,还有一个黑人站在地上,用手护着火柴点烟。
“克洛斯特先生,我们干这活时要求你在场,是想让你看看我们掘出的东西。我肯定你是会劝阻亲人,不让他们来看的。”哈伯德丧葬之家的经理格林利先生说,“那个棺材——我又得赞扬一次你的品味——拿得出手,值得骄傲。人们要看的也就是这个。
我还乐意给你打个行业折扣。我自己的父亲——他也过了世,睡的也就是这样的棺材。”
他对挖掘机操作手点了点头,机器的铁爪便对枯草覆盖的塌陷坟墓掘了下去。
“这墓碑你认准了吗,克洛斯特先生?”
“认准了,”莱克特博士说,“他的孩子们打算给父母共同刻一块石碑。”
他们站着没有说话,风刮得裤腿啪啪地响。挖掘机向下挖了大约两英尺便停下了。
“从这儿起我们最好是用铲子。”格林利先生说。两个工人下了坑,以一种老练轻松的动作开始铲土。
“小心。”格林利先生说,“这简直就不像是口棺材,和他要换的那个可没法儿比。”
廉价的胶合板棺材的确已塌到下面的尸体上。格林利叫掘土机手清除了周围的泥土,把一个帆布口袋塞到还没有破的棺材底下;棺材就给装在帆布口袋里吊了起来,摇晃着进了一辆卡车。
在哈巴德摈葬之家车库的一个支架桌上,坍塌的棺材盖被揭开了,露出了一具相当大的骷髅。
莱克特博士迅速检查了一下。一颗子弹打缺了覆盖肝部的肋骨,左前额上方还有一个弹孔,带着凹陷纹。颅骨里长着青苔,塞满了泥土,只露出了一部分,长着漂亮的高颧骨,那样的颧骨他曾经见过。
“泥土给他留下的东西不多了。”格林利先生说。
腐烂的裤子的残余和一件牛仔衫的破片遮住了尸体。衬衫的珠母钮扣落到了肋骨里。
一顶带沃思堡褶的特大号海狸皮牛仔帽放在胸前。帽檐上有个缺口,帽顶上有个洞。
“你们认识死者吗?”莱克特博士问。
“我们是1989年买进这家殡仪馆的。我们接受了这片墓地,只不过增加了集团的财产而已。”格林利先生说,“我现在住在这里,但是我们公司的总部却在圣路易斯。你想保留服装吗?或者我可以给你一套,不过我认为——”
“用不着。”莱克特博士说,“把骨头刷干净,除了帽子、皮带箍和靴子之外,服装都不要了。把颅骨、手脚的长骨、小骨用口袋装起来,用最好的丝绸尸衣包好。骨头不用在棺材里排列,收在一起就行。石碑就给你们了,够抵偿重新填平的费用了吧?”
“够。请你在这儿签个字,别的发票马上给你。”格林利先生说,因为卖出了一副棺材而喜出望外。大部分承运尸体的摈葬主持人都是用纸板箱把尸体运走,然后自己卖一副棺材给死者家庭的。
莱克特博士的掘墓文件完全符合得克萨斯州卫生与安全条例711.004款。他知道符合条例,因为那是他自己设计的,根据是从得克萨斯州各县法规速查联合会图书馆下载的种种要求和表格摹本。
两位工人觉得莱克特博士租来的卡车上的电动尾板很管用,用它把新棺材吊上了车,在垫盘上固定,跟一个挂衣服的纸板箱放到了一起——那是车上仅有的东西。
“你这可是个好主意,自己带上衣橱,礼仪套装就不用放在箱子里,弄得皱巴巴的了,是吧?”格林利先生说。
到了达拉斯,博士从衣橱里拿出了一个大提琴的琴盒,把他那包用丝绸裹好的骨殖放了进去,帽子放进琴盒下半的圆弧里,刚好合适,成了颅骨的衬垫。
到了鱼筌公墓,莱克特博士便把棺材从车后推出,然后把租来的车开到达拉斯—沃思堡机场,把大提琴盒寄到费城去了。

第四部 恐怖的日程里,值得注意的几个时刻

第六十九章
星期一克拉丽丝·史达琳要检查周末的特别销售品,她的系统里还有些技术问题需要工程部的电脑专家来解决。即使严格一点,把五家酿造厂里两三家的过分特别的出产年代删去,把美国肥鹅肝酱货源压缩到两家,把特需品杂货店压缩到五家,那购买量也大得可怕。个人酒类商店以报纸通告栏公布电话号码的方式销售的货品还得人工登记。
自从莱克特博士被鉴定为杀害弗吉尼亚猎鹿人的凶手之后,史达琳删节了清单,除索诺玛肥鹅肝酱之外,其余的只保留了东海岸。巴黎的富舜公司拒绝合作。史达琳听不懂佛罗伦萨“真实自1926”的意大利语电话,只好给那里的警局发了传真,要求在莱克特博士订购白块菌时给予协助。
12月17日,星期一,史达琳有12条线索要追踪,都是信用卡综合购物。有个人使用同一张美国运通卡买了一箱彼得吕斯堡酒和一部超马力野马。
另外一个人订购了一箱巴塔—梦揣溪和一箱纪龙德河嫩牡蛎。
史达琳把每一条线索都电传到当地的联邦调查局办事处去,要求跟踪。
史达琳跟埃里克。皮克福德分别值班,又有重叠,用以保证在各商店的零售时间里这儿都有人值班。
那是皮克福德值班的第4天,他花了一部分时间为自己设置了电话自动拨号键,却没有在按键上贴上标签。
他出去取咖啡时,史达琳按了他电话顶上的按键,保罗·克伦德勒亲自接了电话。
她挂了,坐着没有吱声。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她在转椅上慢慢地转来转去,望着汉尼拔专案组的一切,x光片、书本、单人用的桌子,然后掀开了门帘。
克劳福德的办公室开着,却没有人。他的妻子给他织的毛衣挂在屋角的衣架上。史达琳向毛衣伸出手去,却没有碰到它,便把自己的外衣披上肩,开始向自己的车作长途步行。
她从此便再也没有见到匡蒂科。
 第七十章
12月17日晚上,史达琳家的门铃响了。她看见一部联邦执法官的车停在她车道上的野马车后面。那执法官是博比,费利西亚纳鱼市枪战后从医院送她回家的就是他。
“嗨,史达琳。”
“嗨,博比,请进。”
“我乐意进来,但是我得先告诉你,我要向你送达一个通知。”
“好的,见鬼。你还是送到屋里来吧,这里暖和一点。”在路上站着很冷。
通知的签发人是司法部督察长,要求她明天早上,即12月18日上午9时,去参加一个听证会,地点在胡佛大楼。
“你明天需要车送吗?”警官问。
史达琳摇摇头。“谢谢,博比,我用自己的车。喝点咖啡吧?”
“不用了,谢谢。对不起,史达琳。”警官显然想走。尴尬的沉默。“你的耳朵好像还好。”他终于说出了话。
他倒出车道时,她向他招了招手。
那通知只是要求她出席,没有说明理由。
阿黛莉亚·马普熟知局里的互相残杀和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立即拿她奶奶那以提神健脑闻名的药茶浓浓地沏了一杯。史达琳一向害怕那茶,但是推辞不掉。
马普用指尖弹了弹通知上的头衔。“督察长什么都不用告诉你。”马普喝了口茶说,“如果是职业责任调查部对你的指控,他们就得事先告诉你,得书面通知。他们非给你一张该死的正式文件并写清楚理由不可。如果是刑事问题,还得让你请律师,把问题全摆出来,让坏蛋们摊出手里的牌,对不对?”
“非常正确。”
“可像现在这样,让你事先就矮了半截。督察长玩政治,他可以接手任何案子。”
“他已经接手了这案子。”
“克伦德勒在他背后放烟幕。不过,不管那是什么,如果你决定当做机会均等的案件处理,我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听我说,史达琳,你;定得告诉他们你要求录音。签了名的证词对督察长是不管用的。龙尼·盖因斯就是因此才给他们弄得一团糟的。你说话的记录由他们保留,可有时你说过的话在记录上却不一样,连记录都不给你看。”
史达琳打电话找克劳福德,克劳福德的声音却好像已经睡觉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史达琳,”他说,“我要打电话去问问。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明天要去开会。”
 第七十一章
早晨,胡佛大楼那座顶盔贯甲的水泥笼子在乳白色的阴霾下沉思。
在这个汽车炸弹的时代,联邦调查局的前门和院子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关着。局里的老汽车将大楼围了一圈,好像是为防御冲击构筑的临时工事。
特区警察局执行着一种有心没肠的政策,对几辆工务车一天又一天地开罚单,罚单夹在刮雨器下,被风吹落,沿街飘走。
一个落魄的人在路边的炉子旁暖着身子,见史达琳经过,向她举手打了个招呼。那人因为在急诊室使用了甜菜碱,一张脸染成了橙黄色。他把一只聚苯乙烯泡沫塑料杯拿到史达琳面前,杯子边沿已经磨凹进去了。史达琳想在口袋里找一块钱给他,却给了两块,倾身探进温暖、陈腐的空气和雾汽里。
“上帝保佑你的心。”那人说。
“我正需要上帝保佑,”史达琳说,“就是一点点保佑也是好的。”
史达琳在胡佛大楼第10街一侧的好面包餐厅买了一大杯咖啡。多少年来她在这里不知买了多少次咖啡了。睡眠不好,她需要咖啡。可是她又不愿意在听证会时去上厕所,所以决定只喝一半。
她透过窗户看到了克劳福德,在人行道上赶上了他。“克劳福德先生,你愿意分喝这一大杯咖啡吗?我让他们另外给我一个杯子。”
“脱了咖啡因的吗?”
“没有。”
“那我还是不喝的好,我会兴奋得跳起来的。”他的样子又憔悴又衰老,鼻尖上挂着一滴透明的水珠。人们在往联邦调查局总部的侧门走去,他们俩站在人流之外。
“我不知道今天开的是什么会,史达琳。我了解到的只有:费利西亚纳鱼市枪战事件的其他人员都没有参加。我跟你在一起。”上白班的人员正在到达,史达琳在他俩进人人流时递给他一张纸巾。
史达琳觉得文职人员服装整洁得不寻常。
“联邦调查局90周年,布什今天要来讲话呢。”克劳福德提醒她。[下载TXT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XiAzAiTxT.CoM]
侧街上有四辆高级卫星电视车。
WFUL电视台有个摄制组已经在人行道上架好机器,拍着一个留剃刀式发型①的年轻人。那人正对着一部掌中扩音器讲话。坐在车顶的制片人助理看见史达琳和克劳福德在人群里走来。
①指用剃刀削刮而非剪子修剪的发型,由头部至颈部层次感强,尤盛行于20世纪刃年代。
“就是她,穿海军雨衣的。”他对着下面叫。
“咱们动手,”剃刀头说,“开拍。”
摄制组的镜头对准了史达琳的脸,人流骚动起来。
“史达琳特工,你能够对费利西亚纳鱼市的屠杀发表意见吗?你的报告交了没有?在5人被杀的事件里,你是不是主要的责任人?”克劳福德脱下雨帽,装做遮挡阳光,把镜头遮住了一会儿。只有安全门才让电视台的人止了步。
这些混蛋是有人通知了才来的。
他们两人进了安全门,在大厅站住。外面的雾以其细细的水滴遮住了史达琳和克劳福德。克劳福德干吞了一粒银杏叶片。
“史达琳,我觉得他们之所以要选今天,是因为大家都在为弹劾案和90周年纪念日而激动,无论他们想干什么都可能匆匆忙忙获得通过。”
“那他们为什么又通知了新闻界?”
“因为并不是听证会的每一个人都唱着同一个调子。你还有10分钟,要不要去方便一下?”
 第七十二章
史达琳很少上7楼去,那是胡佛大厦的行政楼层。7年前她和同届的毕业班同学曾聚集在7楼看局长祝贺阿黛莉亚·马普代表毕业生致告别辞。另外一次是局长助理在那儿召见她,给她颁发了手枪比赛冠军奖章。
局长助理努南的办公室的地毯很厚,那是史达琳从没见过的。在努南的会议室,那皮椅子的俱乐部气氛里有明显的香烟味。她猜想他们是在她到达之前才掐熄了烟蒂,吹掉了烟味的。
她跟克劳福德进门时有三个人站了起来,而一个人没动。站起来的人有史达琳以前的上司,华盛顿鹰岬办事处的克林特·皮尔索尔,联邦调查局的努南和一个穿生丝服装的红头发高个儿。坐着的是来自督察长办公室的保罗·克伦德勒。克伦德勒长脖子上的脑袋对她转了过来,好像是凭嗅觉找到了她。史达琳面对他时,能够看见他的两只圆耳朵。奇怪的是,有一个她不认识的警官站在屋角。
联邦调查局和司法系统的人员都有外表整洁的习惯,但是他们今天的打扮却是准备上电视的。史达琳明白他们今天稍晚些时候就要下楼去参加庆典,跟前总统布什见面。
要不然她就会被召到司法部而不是到胡佛大厦来了。
克伦德勒一见杰克·克劳福德跟史达琳一起到来,就皱起了眉头。
“克劳福德先生,我觉得这项程序并没有要求你出席。”
“我是史达琳特工的直接上司,这里是我的岗位。”
“可是我并不这样认为。”克伦德勒说,对努南掉过头去。“克林特·皮尔索尔才是她的正式上司,她归克劳福德管是临时安排。我认为对史达琳特工应该单独讯问。”他说,“如果我们还需要什么资料,可以那时再联系克劳福德,请他协助。”
努南点点头。“我们肯定会欢迎你参与的,杰克,在我们听过了——啊,史达琳特工的独立证词之后。杰克,我需要你的支持。你如果想把这里当做图书馆的阅览室,不妨请便。我会给你电话的。”
克劳福德站了起来。“努南局长,我能不能说——”
“你可以走了,你能做的事就是这个。”克伦德勒说。
努南站了起来。“请稍待一会儿,克伦德勒先生,在我把这会交给你主持之前,我还是主持人。杰克,我们俩是老战友了,这一点司法部门新任命的先生们不太能理解。
你会有机会说话的。现在请你离开我们,让史达琳为自己发言吧。”努南说。他向克伦德勒弯过身去,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克伦德勒脸红了。
克劳福德望了望史达琳,没有办法,他只能对不起她了。
“谢谢你来,长官。”她说。
警官让克劳福德走了出去。
史达琳听见身后咔哒一声,门关上了,便挺直胸膛,单独面对着那几个人。
整个进程自此便带着18世纪式的断章取义草草地进行。
在屋子里努南是联邦调查局的最高领导,但是他的意见督察长可以否决,而督察长显然已经派了克伦德勒来做他的全权代表。
努南拿起面前的文件。“你能说明自己的身份,以便做记录吗?”
“我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特工。在录音吗,努南局长?要是上次有录音我就高兴了。”
努南没有回答,她又说:“我录音记下询问过程你不会介意吧?”她从皮包里取出一个漂亮的纳格拉牌小型磁带录音机。
克伦德勒说话了:“一般情况下这种预备会都是在司法部督察长办公室里进行的。
今天改在这里,是为了方便大家参加庆典,但是督察长的规定还是要起作用的。此事牵涉到外交上的敏感问题,不能录音。”
“把对她的指控告诉她,克伦德勒先生。”努南说。
“史达琳特工,你被指控对在逃重犯非法泄露敏感材料。”克伦德勒说,仔细地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具体地说,你被控在两张意大利报纸上刊登了这条广告,警告逃犯汉尼拔·莱克特说他有被捕的危险。”
警官递给史达琳一张肮脏的佛罗伦萨的《国民报》。史达琳把那报转向窗户读了被圈出的材料:A.A.阿龙——向附近的当局投诚,敌人迫近。汉娜。
“对此你怎么回答?”
“我没有登报,我没有见过这东西。”
“那你怎么解释这报上使用了一个密码名字‘汉娜’呢?这名字只有汉尼拔·莱克特博士和本局才知道,却是莱克特博士要你使用的。”
“我不知道。这东西是谁发现的?”
“是兰利①的文件处在翻译《国民报》有关莱克特博士的报道时偶然发现的。”
①指美国中央情报局。
“既然密码名在局里是保密的,文件处的人读报时怎么能知道?中央情报局负责文件处,我们可以问问他们,是谁让他们注意‘汉娜’这个名字的。”
“翻译的人很熟悉案件文件,这我可以肯定。”
“能够熟悉到那种程度吗?我怀疑。我们要问问是谁提出让他注意这名字的。我怎么会知道莱克特博士在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警察局在电脑上对VICAP提出的有关莱克特的询问就是你看见的。”克伦德勒说,“那次询问比帕齐被杀还早几天。至于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要不然佛罗伦萨的警察局来问莱克特的事还会为什么呢?”
“我有什么理由需要警告莱克特?努南局长,为什么这事会成了督察长的事?我准备在任何时候接受测谎试验,把机器推进来吧。”
“意大利人对企图向他们国内的已知逃犯发出警告提出了外交抗议。”努南说。他指着他身边那位红头发的人说:“这位是意大利大使馆的蒙特内格罗先生。”
“早上好,先生,意大利人是怎么发现的?”史达琳说,“难道也是从兰利发现的?”
“是外交投诉把球踢到我们的法庭来的,”不等蒙特内格罗先生发言克伦德勒已经开了口,“我们要求澄清问题让意大利当局满意,让我满意,也让督察长满意。我们要求尽快处理。考虑到全面情况,这样做对大家都有好处。你跟莱克特博士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史达琳女士?”
“我按照克劳福德处长的要求讯问过莱克特博士几次。莱克特博士逃走之后我7年中得到过他两封信,两封信都在你们手里。”史达琳说。
“实际上还有东西在我们手里。”克伦德勒说,“我们昨天就接到了这个东西。至于你是否还接到过别的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他转身取出一个纸盒,上面盖了许多印,因为邮递显得破烂了。
克伦德勒装出欣赏盒子散发的香味的样子,用手指指着托运单,不屑于给史达琳看。
“是寄到阿灵顿你的住址给你的,史达琳特工。蒙特内格罗先生,你能够告诉我们这是什么东西吗?”意大利外交官戳破了棉纸包着的东西,他袖子上的链扣闪着光。
“好的。这些都是香膏,sapone di mandorle(香皂),是佛罗伦萨新圣马利亚有名的杏仁香皂,那里的药厂制造的;还有几瓶香水。都是恋爱时赠送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经过了毒性和刺激性检验,对不对,克林特?”努南问史达琳的前上司。
皮尔索尔好像感到难为情。“检查过,”他说,“都没有问题。”
“爱情礼物。”克伦德勒带着几分满意的口气说,“现在,我们还有张谈情说爱的条子。”他从盒子里取出一张羊皮纸举起,露出了小报上的史达琳的脸和长翅膀的母狮子的身子,然后把羊皮纸翻转,读起莱克特博士的印刷体字来:“克拉丽丝,你曾经想过吗?为什么非利士人不了解体?因为体是参孙的谜语的答案:你是狮里的蜜。”
“Il miele dentro la leonessa(母狮肚里的蜜),很妙。”蒙特内格罗先生说着把这话记在心里,准备以后自己使用。
“是什么?”克伦德勒说。
意大利人看出克伦德勒无论如何也听不出莱克特博士暗喻里的弦外之音,也无法从中得到微妙的启发,便挥挥手,没有理他。
“因为可能引起复杂的国际关系问题,督察长要求把案子从这里接过去。”克伦德勒说,“这事该怎么处理,究竟是行政过失还是刑事犯罪,得由我们今后深入调查的结果决定。如果是刑事问题,史达琳特工,你就要被交给司法部的公务廉正处,由廉正处追究查办。我们会通知你,让你有足够时间准备的。努南局长……”
努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挥起了斧头。”克拉丽丝·史达琳,我现在宣布给你行政停职处分,直到本案最终裁决为止。我宣布撤消你对公共设施以外的本局一切设施的使用权。你将被押送出本大楼。请把你随身佩带的武器和工作证交给皮尔索尔特工。交出来吧。”
史达琳向桌子面前走去时把四个人都当做射击比赛上的保龄球瓶望了一眼。在他们哪个人抽出枪之前,她就可能把他们全打死。时机过去了。她取下了她的.45,在子弹匣落到手里之前瞪了克伦德勒一眼,把子弹匣放到桌上,再把一发子弹退出了弹仓。克伦德勒抓住枪,捏紧了,捏得指关节发白。
然后是徽章和工作证。
“你还有备用武器没有?”克伦德勒说,“还有一支猎枪吧?”
“史达琳?”努南提醒。
“锁在我车里。”
“还有别的战术配备呢?”
“一顶头盔和一件防弹背心。”
“警官先生,你陪同史达琳女士回她的车子,把这两样东西取回来。”克伦德勒说,“你有没有密码手机?”
“有。”
克伦德勒对努南抬起眉毛。
“交出来。”努南说。
“我要说几句话,我认为我有权利说话。”
努南看了看表。“说吧。”
“这是陷害。我认为,梅森·韦尔热为了报私仇自己想抓住莱克特博士。我认为,他刚在佛罗伦萨让他逃掉了。我认为克伦德勒先生可能跟韦尔热先生配合,打算让联邦调查局追捕莱克特博士的努力服务于韦尔热的需要。我认为司法部的保罗·克伦德勒在拿此案赚钱。我认为他在有意识毁我,以达到个人的经济目的。克伦德勒先生以前对我有过不轨行为,他现在的行为是出于个人怨恨,也是为了谋求私利。就在这个礼拜他还叫我‘吃棒子面长大的乡下臭×’。我在会议成员面前向克伦德勒先生挑战,要他跟我一起就这个问题接受测谎仪试验。我随时听候你们的命令,现在就可以做。”
“史达琳特工,今天你幸好没有宣誓,否则——”克伦德勒开始说话了。
“叫我宣誓好了,你也宣誓。”
“我要向你保证我们并没有偏见,如果缺乏证据,你有权利恢复职位。”克伦德勒以最温和的口气说道,“在这段时间里你工资照发,照样享受保险和医疗。行政停职不是惩罚,史达琳特工,好好利用它吧。”克伦德勒用一种说体己话的口气说,“实际上,如果你想利用这个空把你脸上这脏污去掉,我肯定医疗方面——”
“这不是脏污,”史达琳说,“是火药,难怪你认不出来。”
警官在等着,向她伸出了手。
“对不起,史达琳。”克林特·皮尔索尔说,手上满是她的武器装备。
她望了他一眼,又望到了别处。别人等候着外交官蒙特内格罗先退场,保罗·克伦德勒却向史达琳走了过来。他早准备好了,咬牙切齿地说:“史达琳,你老大不小了,还在丢你——”
“对不起。”说话的是蒙特内格罗。那高大的外交官又从门口回到了史达琳面前。
“对不起。”蒙特内格罗望着克伦德勒的脸,直望到他扭曲着脸走开。
“对你这事我很抱歉,”他说,“我希望你是清白的。我保证督促佛罗伦萨警察局追查La Nazione(《国民报》)那条inserzione(广告)是怎么付的账。你要是想出了有属于……我在意大利职权范围之内的事需要追究,请告诉我,我将全力以赴。”蒙特内格罗递给她一张小小的、硬挺的、有弹性的、有版画装饰的名片,好像没有看见克伦德勒伸出的手就离开了屋子。
从即将开始的庆祝大会门口被赶走的记者挤在院子里,其中几个似乎知道应该等谁。
“你非得抓住我的手肘不可吗?”史达琳问警官。
“不,女士,不必要。”警官说着给她开路,让她通过了嗡嗡叫的麦克风和大声叫喊出的问题。
这一回剃刀头似乎了解情况,他叫喊出的问题是:“你被从汉尼拔专案组停职了,是吗?你认为你会受到刑事指控吗?你对意大利方面的指控有什么看法?”
史达琳在车库交出了防弹背心、头盔、猎枪和备用左轮手枪。她从那小手枪里退出了子弹,用一块油污的布擦拭着,警官等着她。
“我在匡蒂科见过你打枪,史达琳特工。”他说,“我为争取警官工作打进了四分之一决赛。我会把你的.45枪擦好,收藏好的。”
“谢谢,警官。”
她上车之后他还迟疑了一会,又在野马的嗡嗡声里说了句什么。她放下窗户,他又说了一次:“我对你遇上的事看不惯。”
“谢谢,执法官,谢谢你告诉了我。”
一部新闻追踪车等在车库出口处。史达琳给野马车加速想躲开,却在胡佛大厦外第三个街口挨了一张超速罚单。特区巡警开单子时摄影师给她拍了张照。
会开完,局长助理努南坐在桌子前揉着眼镜在鼻子两侧留下的红印。
对史达琳的停职他倒不觉得什么——他相信女人难免有些跟局里工作不协调的感情因素,但是眼看杰克·克劳福德遭到白眼他却难过。在男警官里杰克一向是个了不起的角色。也许史达琳这姑娘是杰克的一个盲点,但那是人之常情——因为杰克的妻子确实已经死了。努南也曾有过一星期忍不住要看一个迷人的速记员,只好趁她还没有惹出麻烦时把她调走了。
努南戴上眼镜坐电梯下到了图书馆。他发现杰克·克劳福德坐在阅读区一张椅子上,头靠着墙。努南以为他睡着了。克劳福德脸色灰青,出着汗,睁着眼大口喘着气。
“杰克?”努南拍拍他肩头,又摸了摸他教糊糊的脸,在图书馆大叫起来:“你们,管理员,快叫医生!”
克劳福德进了联邦调查局疗养院,然后又去了杰佛逊纪念医院心脏科特别护理病房。
 第七十三章
对克伦德勒的报道再惬意也没有了。
联邦调查局90周年纪念活动结合了新闻界人士参观新的危机处理中心。电视新闻充分利用了这次进入胡佛大厦的罕见机会。C—SPAN①全面直播了前总统布什的多次意见和局长的讲话。CNN连续播出了谈话的摘要,各新闻网都做了晚间新闻报道。在大员们鱼贯离开座位时,克伦德勒的机会来了。年轻的剃刀头站到靠近讲台的地方提出了问题:“克伦德勒先生,据说史达琳特工被停止了在汉尼拔·莱克特博士专案组的工作,有这回事吗?”
①美国一有线电视网。
“我觉得目前评论这事对史达琳特工为时过早,也不公平。我只想说现在莱克特博士案件正由督察长处理,并没有对任何人提出指控。”
CNN也听见了风声。“克伦德勒先生,意大利的新闻来源说,莱克特博士可能得到了政府方面不应给予的警告,要他逃离。此事是不是史达琳特工停职的原因?介入此案的是督察长办公室而非联邦调查局内部的职业责任调查部,原因是否在此?”
“对于国外的新闻报道我不能发表意见,杰夫。我只能说督察长办公室正在对迄今尚未证实的说法进行调查。我们对海外的朋友负责,也同样对自己的官员负责。”克伦德勒说话时像肯尼迪家族的人一样用指头戳着天空。“汉尼拔·莱克特案件在可靠的人手里,不光在保罗·克伦德勒手里。我们要抽调联邦调查局和司法部的各种专家研究。
我们正着手一个计划,一俟有了结果就可以透露。”
莱克特博士的房主,德国血统的议会活动家,给他的房间装备了一部巨大的戈纶笛格电视机,把它跟他的小青铜雕塑之一《勒达与天鹅》②一起放在超级现代化的珍品橱上,与周围的设施相谐调。
②希腊罗马神话故事。众神之王朱庇特化身为天鹅趁斯巴达王后勒达在湖里沐浴时亲近她,后勒达生了两个蛋,其中一个里孵化出了著名的美女海伦,引起了特洛伊战争。
莱克特博士在看一部叫做《时间简史》的录像,是关于伟大的天文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和他的工作的。他以前已看过多次。这是他最喜欢看的部分:茶杯从桌上落下,在地板上摔碎了。
霍金从旋转椅上扭过身子,用电脑处理过的声音说:
“过去和未来是怎么区别的?科学的规律并不区别过去和未来。但是在日常生活里过去和未来却有斡巨大的区别。
“你可能看见一杯茶从柔上掉下,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但是你绝不可能希见杯子的碎片重新聚合跳回桌子。”
影片又倒过来放映,杯子重新聚合,回到桌上。霍金继续说下去:
“混乱或合一的增加就是过去和未来的区别,是它把方向给予了时间。”
莱克特博士非常佩服霍金的著作,在数学杂志里尽可能地追踪着他的文章。他知道霍金以前曾相信宇宙会停止扩张,重新收缩,而聚合将逆转。后来霍金说他自己错了。
莱克特在高等数学方面很有造诣,但是斯蒂芬·霍金跟我们其他的人处于完全不同的层次。莱克特博士多少年来都在梳理这个问题,很希望霍金第一次的说法是对的,就是说扩张着的宇宙将会停止,让聚合去愈合自己,使被吃掉的米沙复活。
莱克特博士停下录像去看新闻的时候到了。
有关联邦调查局的电视和新闻公布在联邦调查局每天的公共网址上。莱克特博士每天都访问这个网址,想要确认他们在通缉的十大罪犯里还用着他的老照片。因此他用了许多时间看联邦调查局纪念日的新闻。他穿着抽烟服,系着阔领带,坐在大扶手椅上看着克伦德勒撒谎。他眼睛半睁半闭,捧着装白兰地的小口杯放在鼻子面前轻轻地晃着,瞄着克伦德勒。自从7年前他在孟菲斯逃掉前不久克伦德勒站在他笼子边以后,他就再没见过他那苍白的脸了。
在看华盛顿当地新闻时他看见了史达琳接受交通罚款单的形象。麦克风就伸在她野马车的窗户上。现在电视新闻的说法已经是:史达琳在莱克特案件里“被指控泄露国家安全机密”。
一看见史达琳,莱克特博士那双茶褐色的眼睛便睁大了,瞳孔深处的火花围着史达琳的脸飞转。史达琳离开荧屏后很久,莱克特博士还把她的形象完整地保留在心里,而且让另一个形象,米沙的形象,向她靠近。他让她俩靠拢,直到从两人合并后的红色原形质中心进出了火花,携带着她俩合一的形象飞向东方,进入夜空,跟海空里的星星运行到一起。
现在,如果宇宙收缩,时间倒流,茶杯聚合,米沙在世界上就会有自己的地方了,那是莱克特博士所知道的最高贵的地方:史达琳的地方。那时米沙就可以有史达琳在人世的地位了。如果这样,如果时间倒流,即使史达琳死去,也还会给米沙留下个像花园里那铜浴盆一样闪亮光洁的地方。
 第七十四章
莱克特博士把运输车停放在距离马里兰州慈善医院一个街区远的地方,先擦了擦他的25美分硬币,然后才投进停车费投币口。他穿了一套工人穿的伞兵式防寒服,戴一顶防备保安录像的长帽舌遮阳软帽,从大门进了医院。
莱克特博士离开马里兰州慈善医院已经15年,但这儿的基本格局还没有变。重返当年开始行医的地方并没引起他什么感触。
楼上有安全措施的地区经过一番装饰性的修缮,但是与建筑部的蓝图比较起来,跟他当年在这儿时仍然大体相同。
他在前台领了一张探视证,前往病房楼层。他沿走廊走着,读着每道门上的病人和医生的名字。这是术后疗养区。病人动了心脏或颅骨手术、经过特级护理之后,就到这里来。
看着莱克特博士沿大厅走去的样子,你会以为他阅读很慢,因为他的嘴唇不出声地动着,不时地像个乡下佬一样抓挠着脑袋。然后他便在候诊室找了个可以望见大厅的座位坐下了。他在拉呱家庭不幸的老太婆之间坐了一个半小时,忍受着电视上放映的片子《价格合理》。他终于看见了他等待的东西。一个穿着绿色外科医生服的医生在单独巡视病房。他是……那医生正要进屋去看病人,是……西尔弗曼医生。莱克特博士站起身,抓挠着脑袋,从最后一张桌子上拿起一张乱糟糟的报纸,走出了候诊室。过去两道门就住着西尔弗曼医生的另一个病人。莱克特博士溜了进去。屋里很暗,病人头部和面部的一侧缠了很多绷带,睡着了,监视屏上是一条泛亮光的蠕虫,平稳地弓背蠕动着。这叫他满意。
莱克特博士迅速脱下隔热外衣;露出了外科手术衫,拉上鞋套,戴上帽子、口罩和手套,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白色垃圾袋打开。
西尔弗曼医生进来了,还掉过头对外面说着话。有护士跟他进来吗?没有。
莱克特博士背对着门,拿起垃圾篓往手上的垃圾袋里倒。
“对不起,医生,我马上让开。”莱克特博士说。
“没有问题,”西尔弗曼医生说着拿起了床尾的病历板,“要做什么都请便。”
“谢谢。”莱克特博士说着一挥皮棍,打在医生的颅骨底部。的确不过是转了转手腕,可医生双腿已经软了,莱克特博士抱住了他的胸口。莱克特博士举起人的样子永远令人惊讶。若要拿身材比例相比,他的力气简直就大得像蚂蚁。莱克特博士把西尔弗曼医生扛进了病人的卫生间,拉下了他的裤子,让他坐在马桶上。
那医生就在那儿坐着,脑袋搭在膝盖上。莱克特博士扶起他来,看了看瞳孔,从他那绿色外衣的前襟上取下了他挂着的几个身份证明,用自己的探视证换下了医生的证件,反面朝上。他把医生的听诊器挂在自己围着时髦的毛皮围巾的脖子上,把医生精美的外科放大镜戴到了自己头上,把皮棍子藏进了袖子。
现在他已经做好了向马里兰州慈善医院的核心部分挺进的准备。
医院麻醉药品是严格按照联邦政府的规定处理的。病房区护士站的麻醉药柜全都上了锁。两把锁分别由值班护士和第一助手保存,使用时两人都到,并要做严格的记录。
手术室是医院保安最严密的地方,每一间手术室的麻醉药都只在病人到来前几分钟送达。供麻醉师用的麻醉药放在手术桌旁的一个小橱里,小橱分为冷冻间和室温间两部分。
存库的麻醉药都存放在靠近洗涤间的一间外科手术专用药房里,其中有些是楼下普通药房所没有的药品,如强力镇定剂和奇特的镇定催眠剂——可以在病人清醒、能有反应时进行心脏或颅骨切开手术。
上班的日子药房里总有人,药剂师在屋里时药品柜不上锁——紧急心脏手术时可没有时间找钥匙。莱克特博士戴上口罩推开旋转门,进了外科手术室。
为了轻松愉快,手术室漆了几种明亮的色彩,就连快死的人也觉得惹眼。莱克特博士前面的几位医生都在桌子边签了字,进了洗涤间。莱克特博士抓起签到板用钢笔在上面画了画,其实没有写上字。
已公布的日程表明B区有一个脑瘤摘除手术,20分钟后开始,是那天的第一个手术。
莱克特博士在洗涤间扯掉了手套,塞进口袋,仔细洗了手,直洗到肘部,烘干,扑上粉,重新戴上手套。现在他又回到了大厅,药房应该在右边的第二道门,可是不对。那是一道涂成杏黄色的门,上面标明为紧急发电机室,再往前去已是B区的双扇门。一个护士在他身边站住了。
“早上好,医生。”
莱克特博士戴着口罩咳嗽着,含糊地应了声早上好,转身念叨着往洗涤间走去,好像忘了什么东西。护士望了他一会儿便向前走,进了手术区。莱克特博士扯掉手套投进废物箱。没有人注意,他又另取了一双。他的身子进了洗涤问,实际上却冲进了记忆之宫的前厅,过了普林尼的胸像,到了楼上的建筑大厅。在一个明亮的区域,医院的蓝图在一张制图桌上等着他——克里斯托弗·雷恩①的圣保罗大教堂模型占据着这一区域的主要地位。那是马里兰州慈善医院外科手术区的蓝图,·每一根线条都来自巴尔的摩建筑部。他自己此刻在这儿,药房在那儿。不对,蓝图错了。一定是蓝图发下之后又做了修改。发电机画在了另一面——像在镜子里一样,到了走廊以外的A区。也许名字标反了,一定是的。他可是乱闯不得。
①雷恩(1632—1723),英国建筑师、天文学家和数学家,伦敦大火(1666)后设斗了圣保罗大教堂等五十多座伦敦教堂,还有许多宫廷建筑、图书馆和府邸等。
莱克特博士从洗涤间出来了,沿着走廊往A区走去。左边是一道门,门上标着个符号。继续走。隔壁就是药房了。蓝图上的地方已经被分隔成了一间磁共振造像室和一个独立的药品仓库。
沉重的药房门开着,有楔子楔住。莱克特博士迅速一猫腰,进了房间,在身后关紧了门。
一个矮胖的男药剂师正蹲在那里往低层药架上放东西。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医生?”
“有,劳驾了。”
那年轻人想站起身子,可是还没有站起,皮棍子已经噗的一声敲到他身上,药剂师身子往地板上一路,放了个屁。
莱克特博士拉起自己手术衣的下摆,塞进穿在下面的园丁围裙里。
他在药架边迅速地跑着,以闪电般的速度读着标签:安比恩、异戊巴比妥、阿米妥、氯醛合水、盐酸氟胺安定、氟二乙氨乙基安定、哈西恩。他把几十个药瓶扒拉进了口袋。
然后他又来到冰箱边读着,扒拉着:速眠安、诺可特、天仙子碱、喷妥撒、喹纪盘、索己丹。不到40秒钟,莱克特博士已经回到大厅,关上了身后的门。
他穿过洗涤间,在镜子前检查了自己,看有没有鼓出的地方,然后不慌不忙从双开式弹簧门走了回来。他把身份牌有意翻了过来,戴上口罩,拉下外科放大镜,让镜头翘起。他心跳每分钟72次,跟医生们含糊地打着招呼,乘着电梯下楼,下楼,再下楼,还戴着口罩,看着他顺手抓来的一块病历板。
进医院探病的人也许会奇怪,这人怎么戴着外科手术口罩一直走到阶梯下面,避开了保安摄像机镜头。街面上的闲人也许会奇怪,一个医生怎么会开这么一部破旧的卡车。
在外科手术区,一名麻醉师在药房不耐烦地敲了半天门,却发现药剂师还毫无知觉呢。等到发现药品失窃,那是又过了15分钟以后的事。
西尔弗曼医生醒过来时已倒在了马桶边的地上,裤子被拉了下来。他想不起进门的情况,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还以为是自己的脑子一时出了问题,也许是因为肠胃急剧活动引起了小中风吧。他行动非常小心,生怕血管阻塞转移。他在地板上爬着,直到用手模到门外的大厅。检查结果是轻微脑震荡。
莱克特博士回家以前停了两次车。他在巴尔的摩郊外一个邮局待了很久,取到了一个他在因特网上从一家殡葬品商店订购的物品包裹。那是一套男用无尾晚礼服,套好了衬衫,系好了领带,从上至下在背后开着口。
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酒,一种地地道道的节庆用的东西。为此他得去一趟安纳波利斯。要是有美洲豹车开了去才好呢。
 第七十五章
克伦德勒准备到寒冷里去慢跑,怕太热,拉开了运动衫拉链。这时,埃里克·皮克福德给他在乔治敦的家里打来了电话。
“埃里克,到一个咖啡馆去给我打付费电话。”
“我不明白,克伦德勒先生?”
“照我的话办。”
克伦德勒扯掉束发带和手套,扔到起居间的钢琴上,用一根指头敲出了《拖网》的主题曲,直到通话继续:“史达琳是个技术特工,埃里克,我们不知道她在电话上搞了些什么花样。对于政府的工作我们需要好好保密。”
“是,长官。”
“史达琳来了电话,克伦德勒先生。她要她那盆花和别的东西——那个从杯子里喝水的无聊的风信鸡。但她告诉了我一个有用的办法。她让我忽略可疑杂志订户邮政编码的最后一个数字,如果最后那个数的差异是3或小于3。莱克特博士可能使用好几个距离近又相互间来往方便的收邮件的地址。”
“然后?”
“我用那办法找到了一个目标。《神经生理学杂志》是其中一个邮政编码,《物理文稿》和《ICARUS)是另一个,两者相距大约10英里,订阅人姓名不同,却都是汇款订阅的。”
“《ICARUS)是什么东西?”
“是研究太阳系的国际杂志,20年前莱克特博士就是特许订阅人。递送地址在巴尔的摩。杂志通常在每月的10号左右投递。一分钟以前我还得到了一条消息。是卖出了一瓶叫什么堡的酒,叫做——优甘?”
“对,那字读依——甘。那东西怎么回事?”
“安纳波利斯上流地区的酒类商店。我输入了这笔交易,它跟史达琳列出的敏感年代相符,程序显示出史达琳的生年——是她出生那一年酿造的酒。买主付了325美元现金,而且——”
“那是在你跟史达琳通话以前还是以后?”
“刚跟她谈完话,一分钟以前才——”
“那么,她不知道?”
“不知道。我应该给——”
“你是说酒商通知你他卖出了那瓶酒?”
“对,先生。史达琳在这儿留有记录,东海岸只剩下了三瓶这种酒,她三个都通知了。可真叫人佩服。”
“是什么人买的?那人什么样子?”
“白种男性,蓄胡子,中等身材,脸没有看清楚。”
“商店有保安录像吗?”
“有,我问的头一件事就是这个。我说我们要打发人去取录像带,但还没有打发人去。店里的职员没有读到公报,但是告诉了老板,因为那笔生意很特别。那老板跑出去,还来得及看见那人——他认为是那人——开了一部小型货车走了。车子灰色,背后有一个梯子。如果那是莱克特,你认为他会试图给史达琳送去吗?我们最好提醒她警惕。”
“不,”克伦德勒说,“别告诉史达琳。”
“我能在VICAP公告栏上和莱克特档案里公布吗?”
“不。”克伦德勒迅速地思考起来,“你得到了意大利警察局关于莱克特电脑下落的回答了吗?”
“还没有,先生。”
“那,在我们没有把握莱克特读不到之前,你不能在VICAP公布。他可能有帕齐的电脑通行密码。而且史达琳也可能读到,然后给他通风报信,像上回在佛罗伦萨一样。”
“啊,我明白了。安纳波利斯的办事处可以去取录像带。”
“你就全部交给我办吧。”
皮克福德报了一遍酒类商店的地址。
“继续监视杂志订阅的情况,”克伦德勒指示道,“克劳福德如果回来办公,你可以告诉他杂志的事。本月10日以后对邮件投递的监视就由他组织了。”
克伦德勒给梅森打完电话,离开了他在乔治敦的家,轻松地向岩溪公园慢跑。
夜色渐浓,只有他白色的耐克束发带、白色的耐克跑鞋和他深色的耐克跑步衫两侧的白条子依稀可见,仿佛只有商标没有人。
那是半小时轻松的跑步,在他来到动物园附近的直升机起落场时,已经听见了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他一步没停就钻到了旋转的螺旋桨下的扶梯边。喷气式直升机的上升令他觉得很刺激。整个城市和亮着的纪念建筑猛烈下降,飞机带他上升到他应当到达的高度,去安纳波利斯取录像带,然后到梅森那儿去。
 第七十六章
“你能够把那破玩意的焦距调好吗,科德尔?”梅森那深沉的广播嗓子,辅音里没有唇音,“把”、“破”和“吗”读得像“啊”、“哦”和“呢”。
为了更方便看高处的监视器,克伦德勒站在屋里梅森身边的暗处。他在梅森屋子的热气里把雅皮士跑步衫往下扯到了腰部,用袖子系住,露出了普林斯顿的T恤衫,束发带和鞋在鱼缸的光里泛出白色。
按照玛戈的说法,克伦德勒的肩膀像鸡。他们刚对这话一致表示同意,他就到了。
酒类商店的保安摄像机没有计时和计数装置,而圣诞节的业务又很繁忙。科德尔在大量的业务活动里匆匆搜寻着一个个的顾客。梅森等得很不耐烦。
“你穿一身运动衫走进酒类商店亮出警徽时是怎么说的,克伦德勒?说你在参加一种特别的奥运会吗?”自从克伦德勒拿了他的支票存入银行以后,梅森对他就简慢多了。
克伦德勒在利害攸关时是不可能生气的。“我说我是便衣。你现在对史达琳是怎么监控的?”
“玛戈,告诉他。”梅森似乎要留下自己不多的气息来侮辱人。
“我们从芝加哥的保安机构调来了12个人,目前在华盛顿,分成了三组,每组有一个人代表伊利诺伊州。如果他们抓住莱克特时叫警察发现,就说是他们认出了莱克特,执行公民对现行犯的逮捕什么的。抓住莱克特的人只需把莱克特交给卡洛就回芝加哥,他们知道的就这一点。”
录像带继续放着。
“等一等,科德尔,倒回去30秒,”梅森说,“看看这一段。”
酒类商店录像带的监视范围在大门到收银台之间。
录像带没有声音的模糊图像里有个人走了进来,戴着鸭舌帽,穿着破旧的茄克衫,一脸络腮胡,架着墨镜;那人对镜头背过身子,小心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那顾客费了一会儿功夫向店员说明了自己的需要,便随着店员消失在酒架间。
好容易过了3分钟,两人终于回到摄像范围内。店员擦掉酒瓶上的灰尘,包上衬料,放进一个袋子里。顾客只取下了他右手的无指手套,付了现金。店员的嘴动了动,对那离开的人的背影说了声“谢谢”。
过了几秒钟,店员对镜头外的什么人叫了起来。一个健壮的人进人镜头,急忙赶出门去。
“那就是老板,看见卡车的就是他。”克伦德勒说。
“科德尔,你能够把这带子再放一次,把顾客的脸放大吗?”
“需要点时间,韦尔热先生,怕会有点模糊。”
“放放看。”
“他的左手总裁着无指手套,”梅森说,“我买那张x光片也可能上了当。”
“帕齐说他的手动了手术,把那多余的指头切除了,是吗?”克伦德勒说。
“关于指头的事帕齐也可能说了谎。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你见过莱克特的,玛戈,你觉得怎么样?是莱克特吗?”
“18年了,”玛戈说,“我跟他只见过3次面,我进去时他总是从桌子后面站起,并不过来。他的确很文静。我最记得的是他的声音。”
科德尔在内部通话系统上说话:“韦尔热先生,卡洛来了。”
卡洛发出猪的气味,而且更浓了。他手拿帽子放在胸前,进了房间。他头上那腐烂的野猪肉香肠味迥得克伦德勒从鼻子里直往外吹气。为了表示尊敬,这位撒丁岛的绑匪把嘴里嚼着的鹿牙全裹进了嘴里。
“卡洛,你看看这个。科德尔,倒回去,让他从门口再进来。”
“就是那stronzo(狗娘养的),”那人进了荧屏还没有走上四步,卡洛就说了,“胡子是新的,走路就是那姿势。”
“你在Firenze(佛罗伦萨)见过他的手吗,卡格?”
“Si(是)。”
“左手是五个指头还是六个指头?”
“……五个。”
“你怎么犹豫了?”
“是在想cinque(五)的英语怎么讲。是五个,我可以肯定。”
梅森那裸露的牙全张开了,他在笑。“这话可叫我喜欢。对他的描写说他是六个指头,他戴上手套是想掩饰这个。”他说。
也许卡洛的气味通过输气管进了鱼缸,海鳝出来观察了,也就留在外面转悠起来,转呀,转呀,转着它那无穷无尽的8字。它呼吸时露出了牙齿。
“卡洛,我看我们可以马上解决问题了。”梅森说,“你、皮耶罗和托马索是我的第一队。尽管你们在佛罗伦萨败在了他手下,我对你们还是有信心的。我要你在克拉丽丝·史达琳生日的前一天、当天和后一天监视她。她在屋里睡觉时你就不必监视了。我给你一辆货车和一个司机。”
“Padrone(主人)。”卡洛说。
“说吧。”
“为了我的弟弟马泰奥,我要求有时间跟dottore(博士)单独见见面。你说过给我时间的。”卡洛提起死者的名字时画着十字。
“我完全理解你的感情,卡洛。我给你最深切的同情。我要分两次让莱克特博士被猪吃完。第一天晚上我要猪吃掉他的脚,还得让他自己从栏杆间看着。为了这个我要他完整。你把他交给我时得是个完好的人,头上没有挨揍,骨头没有断,眼睛没有瞎。然后,他就可以等一个晚上,等到他第二天被猪吃光。我要先跟他谈一谈,然后,在他最后上席之前你可以跟他一起待一个小时。我要求你给他留下一只眼睛,让他神志清醒,好看见猪群涌上来。我要他在看见猪群吃自己的脸时看见猪群的脸。如果你,比如,想骗了他,那也听便。但是我得让科德尔在场,控制住流血。我要拍片。”
“要是他第一次在猪圈里就流血而死怎么办呢?”
“不会的。而且过夜也不会死。他过夜时需要做的事就是脚给吃掉了还得等着。这事由科德尔管,他会给他输血的。我估计他会需要静脉滴注,甚至要两瓶同时滴注。”
“必要时四瓶同时滴注,”这是科德尔的声音,在话筒里显得有些飘渺,“我可以对他的脚进行截肢手术。”
“最后一次你可以往他那滴注里吐唾沫,尿尿,然后再把他推到猪栏里去。”梅森以最同情的语调对卡洛说,“你要是喜欢,还可以往里面射精。”
卡洛一想到这个,脸上就放出了光彩,可随即想起了那肌肉鼓突的signorina(小姐),便不好意思地斜瞥了一眼。“Graziemille,Padrone(一千个感谢,主人),你能来看他死吗?”
“我不知道,卡洛。仓库里的灰尘叫我难受,我可以在录像上看。你能够带一只猪给我吗?我想摸一摸。”
“到这屋里来吗,Padrone?”
“不,他们可以用电力设备送我下去一会儿。”
“我得先让一头猪睡着,Padrone。”卡洛不大放心地说。
“挑一头母猪,让她睡着,把它带到电梯外面的草地上来。你可以让叉车从草地上开过。”
“你估计办这事需要用一辆货车呢,还是一辆货车加一辆救生车?”克伦德勒说。
“卡洛,你说呢?”
“一辆货车足够了。给我一个助手开车。”
“我还给你准备了另外一个东西。”克伦德勒说,“能够开灯吗?”
玛戈动了一下变阻器。克伦德勒把背包放到桌子上的水果钵旁边。他戴上了棉手套,拿出了一个有天线和安装架的、像监视器一样的东西,又拿出了一个外驱动器和一套充电电池。
“要监视史达琳很不方便,因为她住在一条死胡同里,我们没有地方潜伏。但是她喜欢锻炼,总会出来的。”克伦德勒说,“她既然不能够使用联邦调查局的健身房,就只好参加私人健身房活动了。我们在星期四见她把车停在了一家健身房,就在车下安装了一个信号发射器,是尼卡牌的,马达一转动就充电,因此史达琳不会因为电用尽而找到它。上面的软件适用于这附近的五个州。这东西谁来用?”
“科德尔,进来。”梅森说。
科德尔和玛戈跪在克伦德勒身边,卡洛站着,居高临下,手上的帽子刚好在他俩的鼻孔面前。
“看这儿,”克伦德勒打开监视器说,“像个汽车导航系统,但它只标明史达琳的车的所在地。”屏幕上出现了华盛顿城市乌贼图。“镜头往这里拉,用箭头在这个地区活动,明白吗?OK,镜头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捕捉到。找到史达琳的车,车下的信号就会让这东西亮起来,发出哗哗的叫声。这时候就可以在鸟瞰图上找到声音来源,拉近镜头。
越是靠近哗哗声就越快。这是史达琳住处的周围,是街道图的比例。你现在找不到从她车上发出的信号,因为现在我们在界外。只要进了华盛顿市区或是阿灵顿区就能够听见声音了。我从直升机上下来时还找到的。这儿是整流器;接你们货车上的交流电插头,注意一件事,你们要向我保证这东西绝不落到别人手里。否则我可吃不消,这东西连间谍用品店都还没有。要是不能够回到我手里,宁可把它沉到波托马克河底,明白吗?”
“你明白吗,玛戈?”梅森说,“你,科德尔呢?叫莫格里给他开车,也介绍一下情况。”

第五部 一磅肉 

第七十七章

这把气步枪的美妙之处在于可以把枪口放在车里向外开枪,而不致震得周围的人耳聋——枪口不用伸出去被众人看见。
可以只打开镜面车窗几英寸,让小小的皮下注射投射物带着大剂量的亚噻扑罗玛嗪飞出,扎进莱克特博士的背部或屁股上的肉里。
这种次音速飞行体没有砰砰声,没有弹道啸声,不会引人注意,只有枪口作为消音器的标识的一声“叭”,只不过像折断了一根绿色的树枝。
按他们演习的情况,莱克特博士往下一例,穿白衣的皮耶罗和托马索就“扶”他进货车,并向旁观的人保证送他进医院。托马索英语最好,因为他在神学院学过。但是有些字他要读好也费劲。
梅森给几个意大利人定下了最佳日期,做得很对。他们在佛罗伦萨尽管失败了,但靠体力抓人仍最拿手,想活捉莱克特博士还只有他们最有希望。
为了执行任务,除了麻醉枪,梅森只准他们带一支枪,就是驾驶员,副治安官约翰尼·莫格里的那支。莫格里是伊利诺伊州不当班的副治安官,长期受韦尔热家豢养,从小在家说意大利语长大,是个无论他要杀的人怎么说都可以答应,却随即就把他杀死的那种人。
卡洛跟皮耶罗和托马索弟兄有鱼网、豆袋枪、梅司催泪毒气弹和几样绑架工具。够多的了。
天一亮他们就上了岗位,停在距离史达琳家5个街区的阿灵顿商业街残疾人停车处。
今天他们的货车贴了招牌:老人医疗接送。后视镜下挂着残疾人牌子,保险杠上有伪造的残疾人许可证。手套盒里有一张车身修理厂的发票,说明最近才换了保险杠——万一残疾牌号码受到追查,他们可以解释为在车库里弄混了,用错了证件。车辆证号码和登记证都是合法的。折在证里用来行贿的一卷百元大钞也是合法的。
用维可牢固定在仪表盘和打火机承接口上的监视器亮着,显示出史达琳住地邻近的街道图。现在,显示出这辆货车位置的同一个地球定位卫星也显示出了史达琳的车,是她屋前的一个光点。
9点,卡洛让皮耶罗吃了点东西,10点半再让托马索去吃了点东西。他怕要做长跑追捕,不愿让他俩同时饱着肚子。午后他也让他俩错开进食。半下午,托马索正在冰桶里找三明治吃,听见了哗哗声。
卡洛那臭烘烘的脑袋转向了监视器。
“史达琳活动了。”莫格里说着发动了货车。
托马索盖上冰桶盖子。
“我们出发了,出发了……她正沿着廷德尔街往大道开去。”莫格里一拐弯开进了车流。他很轻松,可以隔三个街区跟踪史达琳,不会被她看见。
但是有辆灰色的旧货车莫格里也没有看见。那车跟在史达琳车后一个街区拐进了车流,车的后挡板上搁着一棵圣诞树。
驾驶野马车是史达琳可能得到的少量消遣之一。在冬季的好些日子,不受行驶限制的大马力车在漂亮的街道上寥寥无几。路上车少时让V型8缸车开到二挡,一路欢跑,听着风呼呼地吹是很快活的事。
马普是世界级的购物优惠券收集者,她打发史达琳拿了一大摞打折优惠券,跟购物单钉在一起。她要跟史达琳一起做一份火腿、一份清炖牛肉和两份焙盘菜①。其他人会带火鸡来。
①用肉、干酪或蔬菜等与通心面、米或土豆加沙司焙烧而成。
史达琳对自己的生日宴会完全没有兴趣,但是她不得不合作,因为马普和一批人数多得惊人的女特工在她痛苦时出面支持她,其中有一些她只略为认识,有的她甚至并不太喜欢。
她心里挂念着杰克·克劳福德。克劳福德受着特级护理,她见不到,也不能打电话。
她在护理站给他留了几次条子,在有滑稽狗图案的信笺上尽可能写些轻松的话。
史达琳变着法子拿开野马车来排遣心里的烦恼。她时而连踩两下离合器,时而调低速挡;她用压缩引擎来减速转弯,开进了赛夫威超级市场的停车场。她也碰了碰刹车,但那只是为了给后面的车开刹车灯。
她转了四圈才找到泊车位。那地方分明空着,却叫一辆用过的购物手推车堵住了。
她下车把手推车拉到了一边。等她停好车,手推车又叫人给推走了。
她在门口找到一辆购物手推车向超级市场推了过去。
莫格里在监视器上看见史达琳转弯停下了。他看见远处赛夫威大厦从右边迎了上来。
“她要进杂货店。”莫格里拐进了停车场,用几秒钟便找到了史达琳的车。他看见一个年轻妇女推了一辆手推车往大门走去。
卡洛用望远镜看着她。“是史达琳,跟照片上一样。”他把望远镜递给了皮耶罗。
“我给她拍张照片,”他说,“我这儿有伸缩镜头。”
跟史达琳的车隔一条空道有一个残疾人停车的空当,莫格里把车开了过去,抢到一辆挂着残疾人牌子的大林肯车前面。那车的司机气冲冲地按着喇叭。
现在卡洛几个人从货车后窗望着史达琳的车尾。
也许是因为习惯看美国车,莫格里首先发现了那辆旧的小货车,那车泊在停车场边缘一个很远的车位上,他只能看见它灰色的后挡板。
他把那货车指给卡洛看。“他的后挡板上不是有架梯子吗?酒类商店的人就是这么说的。用望远镜望望。倒霉,我看不见,给树挡住了。卡洛,c'euna morsasul camione(那车上有梯子吗)?”
“Si(有),就在那儿,梯子。车里没人。”
“我们还监视店里的史达琳吗?”托马索不常向卡洛提问题。
“不,莱克特如果要干,就会在这儿干。”卡洛说。
先买奶制品。史达琳看了看优惠券,选了奶酪,准备做焙盘菜,又买了点速食肉卷。
人多就胡乱做些卷子充数可真够呛。她已经来到了肉柜台,却又想起还没有买奶油,又扔下车回头去买。
等她回到肉类部时,她的手推车却不见了,她选好的东西给挪到了旁边的架子上,优惠券和购物单也被拿走了。
“倒霉!”她说,声音大到旁边的人都能听见。她四面看看,没见有人手上拿着大沓的优惠券。她狠狠地吸了两口气。她原可以躲在收款处查出那购物单的——如果它还跟优惠券钉在一起的话。但那又有什么意思,几块钱罢了,别让它败坏了我一天的兴致。
收款处已经没有了手推车,史达琳便到外面的停车场去另找一辆。
“Ecco(那儿)!”卡洛看见那人在汽车之间轻快地走着,是莱克特博士,穿一件驼毛大衣,戴一顶呢帽,异想天开地捧着一件礼物。“Madonna(圣母)!他往史达琳的车走去了。”卡洛的猎人情绪占了上风,屏住了气准备射击。嘴里咬着的鹿牙在唇间露了露。
货车的后窗关着。
“Mettiinmoto(行动)!倒车,拿侧面对着他。”卡洛说。
莱克特博士在野马车的客座边站住,却又改变主意,走到了驾驶座一边,也许是想嗅嗅驾驶盘吧。
他四面看了看,袖里露出了细长的拨刀。
现在货车的侧面已经正对着他。卡洛准备好枪,按了按电动窗钮,却打不开窗。
现在要行动了,卡洛的声音反倒平静,显得不大自然:“莫格里,ilfinestrino(窗户)!”一定是儿童安全锁关上了,莫格里摸索着。
莱克特博士把拨刀插进窗户旁边,打开了史达琳的车门,准备上车。
卡洛咒骂了一声,把侧门推开一条缝,端起了枪。皮耶罗让开了,开枪时车还在颠簸。
飞镖在阳光里一闪,笃的一声穿透了莱克特博士浆过的衣领,进了他的脖子。大剂量麻醉剂射中了要害,药性很快发作。莱克特博士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腿已经瘫软。
他勉强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刀打开,却在车门和车之间倒下了。麻醉剂把他的手脚变成了水。“米沙。”他说,心里的幻觉消失了。
皮耶罗和托马索像两只大猫扑到他身上,把他按倒在汽车之间,直到确信他已经瘫软。
史达琳推着她那天的第二辆手推车走过去时,听见了气枪声,立即判断出是消声器的标识音——她条件反射,弯下了身子,周围的人却还懵懵懂懂地拥挤着。她不知道枪声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往自己车的方向望了望,看见一个人的双腿消失在一辆货车里。
她以为是杀人劫财。
她一拍身侧,枪没有了。她跑了起来,在车流里躲闪着向货车跑去。
老人开的那辆林肯车又回来了,按着喇叭想开进被货车挡住的残疾人停车处,喇叭声淹没了史达琳的叫喊。
“停车!别动!我是联邦调查局的!停车,否则我开枪了!”也许她可以看见车牌。
皮耶罗见她匆匆赶来,便用莱克特博士的刀割掉了史达琳车驾驶座一侧的前轮气门,然后钻进了货车。货车横跨停车场隔离带向出口冲去。她看到了车牌,用手指把车牌号码写在一辆脏车的引擎盖上。
史达琳取出了钥匙,上车时听见气门咝咝地漏着气。她能看见那往外开走的车的顶。
她敲敲林肯车的窗户,那车正对她按着喇叭。“你有手机吗?我是联邦调查局的,请问你有手机吗?”
“走,诺埃尔。”车里的女人说,一面戳着、揪着开车人的大腿,“要出事的,这是个花招,少管闲事。”林肯车开走了。
史达琳跑到一部投币电话旁边,拨了911。
莫格里副治安官以最高的限制速度开了15个街区。(下载TXT  WWW.XIAZAITXT.COM)
卡洛从莱克特的脖子上取下了飞镖,发现伤口没有喷血才放下心来。莱克特皮肤下有一个硬币大的血肿,估计麻药被一个肌肉块分散了。这个狗娘养的说不定会在被猪吃掉前死去的。
货车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和仪表板下警用监视器的咔哒声。莱克特一身漂亮衣服躺在货车底板上,帽子离开了他那整洁的脑袋,领子上有一个鲜艳的血印。他像是屠夫箱子里的一只锦鸡。
莫格里开进一幢车库大楼,上了三楼,只停了一会儿功夫,从车身上揭掉了标识,换掉了车牌。
他其实用不着费事。留用监视器接到公报时他不禁暗暗好笑。911的话务员显然弄错了史达琳所描述的“灰色货车或面包车”,全部通知了各点,让他们注意“一辆灰狗公共汽车”。还必须说明,911把假车牌的号码全弄错了,只有一个数字对。
“跟在伊利诺伊州一样。”莫格里说。
“我看见了刀子,担心他害怕马上要出的事会自杀,”卡洛告诉皮耶罗和托马索,“他会希望早就割断了自己的脖子的。”
史达琳检查其他的车胎时看见了车下面地上的包裹。
一瓶价值300美元的依甘堡酒和一张条子,上面是她熟悉的笔迹:生日快乐,克拉葡丝。
这时她才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的意义。
 第七十八章
史达琳记住了她所需要的车号。开上几个街区回家打自己的电话吗?不,回头去打投币电话。她道了个歉,从一个年轻女人手上夺过黏糊糊的话筒,放进了几个25美分的硬币。那女人叫来了杂货店的保安。
史达琳往华盛顿办事处鹰岬的快速反应部队打电话。
史达琳在那里工作过很久,他们都认识她,便把她的电话转给了克林特·皮尔索尔的办公室。她一面对付着杂货店的保安,一面在兜里掏出更多的硬币。那保安一再要她出示身份证。
皮尔索尔熟悉的声音终于在电话里响起。
“皮尔索尔先生,大约在5分钟以前我看见3个人,也许是4个人,在赛夫威停车场绑架了汉尼拔·莱克特。他们扎破了我的车胎,我无法追踪。”
“那是一辆公共汽车吧,你打警察局APB。”
“跟公共汽车没有关系。那是一辆灰色货车,挂残疾人牌子。”史达琳告诉了他车号。
“你怎么知道被绑架的是莱克特呢?”
“他……给我留下了一个礼物,在我的车下面。”
“我明白了……”皮尔索尔不说话了,史达琳突然落入寂静里。
“皮尔索尔先生,你知道,这事是梅森·韦尔热幕后操纵的。肯定是他。别的人不会这样干的。他是个迫害狂。他会把折磨死莱克特博士当做快乐的。我们必须对梅森·韦尔热所有的车辆进行监视,同时请求巴尔的摩联邦检察院发出命令,搜查他的住宅。”
“史达琳……天哪,史达琳。听着,我再问你一次,你可以肯定自己见到的一切吗?你再想想。再想想你在这儿做过的每一件好事。想想你发的誓。在这儿说过的话是收不回去的。你究竟看见什么了?”
我怎么说呢——说我并不歇斯底里吗?每一个歇斯底里的人都会这么说的。她在转瞬之间明白了自己在皮尔索尔眼里已落到了什么田地,也明白了他的信任究竟有多么廉价。
“我看见了3个人,也许是4个,在赛夫威停车场绑架了一个人。我在现场发现了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一份礼物,是一瓶依甘堡酒,是在我出生那年酿造的,上面的条子是他的笔迹。我已经描述了那车的样子。我现在是在向你报告,鹰岬的克林特·皮尔索尔。”
“我立即当做绑架案办,史达琳。”
“我马上来。我可以被任命参加反击小组。”
“你别来,我不能准许你加入。”
阿灵顿警察来到停车场之前史达琳没有离开,这真是太失策了。她花了15分钟才纠正了发给各点的公报上关于那辆车的错误。一个膀阔腰圆、穿高级皮靴的女警官记录了史达琳的证词。那女警察的罚单簿、手机、梅司弹和手铐以各种角度从她硕大的屁股上鼓了出来。她茄克衫的扣子之间大张着。这位警官不知道该把史达琳的工作单位定为联邦调查局还是“无”。这时史达琳预计到了她的问题,令她生了气,工作慢了下来。史达琳指着那货车经过的隔离带上的泥泞和雪上的车辙时,没有人说自己带了相机。史达琳只好教警官们怎样使用她那一架。
她在一再回答问题时,脑子里一再地对自己说,我该去追的,我该去追的,我该把林肯车上的人赶下来,自己去追的。
 第七十九章
克伦德勒听见了有关绑架的第二声手机响。他跟他的情报来源通完话,便用安全电话找了梅森。
“抓人的事叫史达琳看见了。这可是没想到。她在向华盛顿办事处报告,建议弄张搜查证来搜查你的住宅。”
“克伦德勒……”克伦德勒说不准梅森是在等着送气,还是气急败坏。“我已经向地方当局、县治安官和联邦检察官办公室提出了控告,说史达琳在对我进行骚扰,半夜三更打电话,用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威胁我。”
“她真威胁了?”
“当然没有,但她无法证明她没有。这样一来水就搅浑了。现在我可以在本县和本州弄到一份安全保护。但是我要你给联邦检察官打电话,提醒他这个歇斯底里的泼妇还在骚扰我。此地的事我可以负责,相信我。”
 第八十章
史达琳终于摆脱了警察,换了车胎,回到家里自己的电话和电脑前。她非常怀念联邦调查局配的手机,却还没有换新的。
马普在答录机上留了言:“史达琳,给罐子里的肉加好作料,放到微火炉上。现在别加莱,记住上次的教训。我要参加一次他妈的保密听证会,下午5点才能回来。”
史达琳打开便携式电脑,想接通VICAP的莱克特档案,却进不去了。不但是VICAP,就连整个联邦调查局的电脑联网都进不去了。她的入网能力连美国最基层的警察都不如。
电话铃响了。
是克林特·皮尔索尔。“史达琳,你在电话上骚扰过梅森·韦尔热没有?”
“从来没有,我发誓。”
“他却说你骚扰了他。他邀请治安官到他的庄园里去巡逻,实际上是要求他们去。
他们现在已经看他去了。因此就弄不到什么搜查令,也不会有什么搜查令下来了。除了你之外,我们对绑架还没有发现其他任何见证人。”
“那儿有一辆白色的林肯车,里面是一对老年夫妇。皮尔索尔先生,检查一下事件发生前赛夫威商场的购物卡记录怎么样?那些售出的商品都盖有时间印戳。”
“我们会办的,但是……”
“……要费时间。”史达琳接下了他的话。
“史达琳?”
“在,长官?”
“就我们俩之间知道,我会向你提供重大的消息的,但是你别介入。你停职期间不是执法人员,从道理上讲你不能够得到情报。你是个平头百姓。”
“是,长官,我知道。”
你在下决心的时候望着什么?我们的文化不是内省的文化,并不把眼睛望着远处的青山。我们在下决心时大都低头盯着公共机构走廊的油地毡,或是在等候室望着电视上莫名其妙的东西口里嘀咕。
史达琳从厨房走进马普那屋子的宁静与秩序之中时,似乎有所寻求,任何东西都行。
她望着马普那面貌可伯的小个子奶奶,那会沏茶的老人。她望着马普的奶奶用镜框装好挂在墙上的保险单。马普这边的屋子就像马普还在屋里一样。
史达琳回到自己的这一边。她觉得这儿像没有人住。她的镜框里有什么?联邦调查局学院的毕业证。她的父母都没有照片留下。她已经失去了他们多年,他们只存在于她的心里。有时她在早餐的某种气味里,某种馨香里,一两句闲谈里,偶然听见的一句家常话里也会感觉到他们抚慰的手:而在是非感问题上她的感觉最强烈。
她算是什么样的人?谁承认过她?
你是个战士,克拉丽丝。你希望有多么坚强就能有多么坚强。
史达琳可以理解为什么梅森·韦尔热想杀死莱克特博士。如果梅森自己动手或是雇人杀死他,她都可以理解。因为他仇恨。
但是把莱克特博士折磨致死,她却受不了。她逃避它,就像很久以前逃避杀死羔羊和马一样。
你是个战士,克拉丽丝。
几乎跟那残杀行为同样丑恶的是,默许梅森这样做的是发过誓要维护法律的人。这就是世道。
想到这儿她做了个简单的决定:
只要是在我的手能伸到的范围里,我就不容许世道如此。
她发现自己到了自己的壁橱里,站在凳子上,手伸了上去。
她取下了秋天约翰·布里格姆的律师交给她的盒子。那仿佛是永恒以前的事了。
把自己的私人武器遗赠给战友的行为里有着丰富的传统和神秘。它关系着超越个体的死亡的价值的继续。
生活在别人为他们创造出的安全里的人可能觉得这问题难以理解。
约翰·布里格姆盛武器的盒子本身就是一个礼物。他一定是在海军陆战队时在东方买的。那是一只珠母镶嵌的桃花心木盒子。这枪就是纯洁的布里格姆。他使用了多年,收藏得妥帖,保存得一尘不染。一把M1911A1科尔特.45手枪;一把秘密携带的小型.45型瑟法里手枪;一把插在靴子里的锯齿背的匕首。史达琳自己有皮套。约翰·布里格姆的联邦调查局旧局微固定在一块桃花心木板子上,药物管理局局微散放在盒子里。
史达琳从板子上撬下了联邦调查局局徽,放进了口袋。那把.45手枪插进了她屁股后面的雅基滑动装置,用外衣遮住了。
那把短的.45科尔特插到了脚跺处的靴子里,匕首进了另一只靴子。她把自己的毕业证从镜框里取了出来折好,放进了兜里。在黑暗里人家会把它认做拘捕证的。在她折着那硬纸时,她知道自己不太像自己了,她为此感到高兴。
她又在便携式电脑边坐了3分钟,从地图查询网址打印出了一张麝鼠农庄和它周围的国家森林的大地图。她盯着梅森的肉类王国望了一会儿,用手指画出了它的边界。
她把野马车开出了车道,车上的大废气管吹倒了路上的枯草。她拜访梅森·韦尔热去了。
 第八十一章
麝鼠农庄一片寂静,有如古老的安息日。激动的梅森得意非凡,他终于可以了结此事了。他私下把自己的成就比做镭的发现。
梅森最记得的教科书是有插图的自然科学课本。那是唯一可以竖起来遮住他在课堂上手淫的大书。他常常望着居里夫人的插图手淫[奇`书`网`整.理提.供]。现在他想起了居里夫人和她从中提炼出镭的那许多吨沥青。居里夫人所做的努力跟他的成就十分相像,梅森想。
梅森想像着莱克特博士在黑暗里发出荧光,有如居里夫人实验室里的小瓶子。那可是他全部的搜索和花费所得到的果实。他想像着猪群吃饱了莱克特博士的肉回到树林里去睡觉的样子,猪肚子里发着光,像装着电灯泡。
那是星期五的黄昏,天快黑了。农庄工人都已走掉,谁也没有见到货车到达,因为货车并不是从正门,而是从梅森当做入境道路的防火路进来的。县治安官和他的部下草草完成了他们的搜索,在货车到达仓库之前早已离开。现在大门上有人守住,麝鼠农庄只剩下了一支可靠的骨干队伍。
科德尔在游戏室的岗位上——接替他的人要半夜才开车来。玛戈和莫格里副治安官跟梅森在一起。为了哄骗县治安官,莫格里还戴着警徽。那帮职业绑匪在仓库里忙着。
到星期天晚上一切就会结束。所有的证据不是给烧掉了就是在16头猪的肚子里蠕动。
梅森相信他能够从莱克特博士身上取点美味给海鳝吃,也许是鼻子。然后梅森就可以一连多年看见那凶狠的彩带不停地画着8字,想像着那永远的8字意味着莱克特博士永远的死亡,永远的死亡。
与此同时,梅森也明白,心愿准确完成也有危险。杀了莱克特博士后又有什么事可干呢?他可以破坏一些领养孩子的家庭,可以折磨一些儿童,可以喝混合了眼泪的马提尼酒,但是那种残酷的消遣究竟又有多大趣味?
他怎么那么傻,要用对未来的恐惧冲淡眼前狂欢的时刻呢?他等待着对他的眼睛的小小喷射,等待着护目镜上的雾散开,然后向管子里的开关吹气:他任何时候只要高兴就可以打开录像监视器去看他已经到手的猎物……
 第八十二章
梅森仓库的饲料室里满是炭火气味和动物与人滞留未散的气味。赛跑马快影的长骷髅头骨上方亮着火光,戴眼罩的马头骨望着这一切,像上帝一样空虚。
卡洛在烧着一个铁片,已烧成了樱桃红色;随着风箱的咝咝声,红色的炭火在马掌匠的炉子里闪动着,发着光。
马头骨下的墙壁上用着莱克特博士,像一幅恐怖的祭坛画。他的双臂从双肩平伸开,被绳索紧紧拥在一根横木上,粗大的橡木横扼是小马车挽具里的车辕。车辕横在莱克特博士背后,用卡洛做的钩环固定在墙上。莱克特博士的双腿没有踩着地,被连裤子捆紧了,一圈一圈分开捆好,每圈结一个结,像要烧烤的肉。没有使用脚镣和手铐——没有金属件,以免伤了猪的牙齿,挫折了它们的锐气。
炉火里的铁片烧得白热了,卡洛用铁钳把它钳到铁砧边,挥起锤子把那明亮的铁片锤成了钩环。鲜红的火花在昏暗里飞舞,跳到他的胸膛上落下,跳到莱克特博士吊着的身子上落下。
梅森那架在古老的工具之间显得奇特的摄像机,从它那蜘蛛腿一样的金属三脚架上窥视着莱克特博士。工作台上有一台监视器,现在暗着。
卡洛再一次烧好镣拷,匆匆跑去,趁它还发光柔软时把它固定到叉车上。他那锤子的声音在高敞巨大的仓库里回响着,锤音和它的回声,当——当,当——当。
草料楼上传来刺耳的吱吱声,是皮耶罗找到了短波上的足球转播。那是他所属的卡利亚里队在罗马跟他仇恨的尤文图斯队对垒。
托马索坐在藤椅上,麻醉枪倚着他身边的墙壁。他那神甫式的黑眼睛时刻不离莱克特博士的脸。
托马索从被捆住的莱克特博士的沉默中觉出了一点变化,微妙的变化,从昏迷到不自然的自我控制的变化,也许不过是呼吸声音的变化。
托马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仓库叫喊。
“Sista svegliando(他醒过来了)。”
卡洛回到了饲料室,鹿牙在他的嘴里露出又收回。他拿着两条塞满蔬菜和鸡的裤腿,把裤腿在莱克特博士的身上和腋窝里擦着。
他让自己的手小心地躲开了莱克特博士的嘴,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抬了起来。
“Buona sera,Dottore(晚安,博士)。”
电视监视器上的扬声器咔啦一声。监视器亮了,上面出现了梅森的面孔……
“打开摄像机上方的灯光。”梅森说,“晚安,博士。”
博士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卡洛觉得那魔鬼的眼里闪出了火花,不过也可能是火光的反光。为了对抗那邪恶的眼睛,卡洛画了个十字。
“梅森。”博士对着镜头说。莱克特博士可以在梅森背后看见玛戈被鱼缸衬出的黑色轮廓。“晚上好,玛戈,”此刻他的口气彬彬有礼,“很高兴又见到你。”从他说话的清晰程度看来,莱克特博士可能已醒了好一会儿了。
“莱克特博士。”玛戈嘶哑的声音传来。
托马索发现了摄像机上的太阳枪,把它打开了。
强烈的光一时耀花了大家的眼睛。
梅森浑厚的广播嗓子说道:“博士,大约再过40分钟我们就要给猪上第一道菜了,那就是你这两只脚。晚宴以后我们就开睡衣舞会,你跟我。那时候你可以穿短裤,科德尔会让你活很久的——”
梅森还在往下说,玛戈歪过身子来看仓库里的场面。
莱克特博士看着监视器,看清楚了玛戈在看他,便对卡洛低声说起话来,他那金属样的声音在绑匪耳朵里显得急迫:
“你的弟弟马泰奥现在一定比你还臭。我杀他时他拉了屎呢。”
卡洛将手伸进背后的口袋,取出了电畜生的电棍,在电视摄像机明亮的光里对着莱克特博士头部的一侧打去,又用一只手抓住了莱克特博士的头发,按下了电棍把手上的按钮,往莱克特博士的脸靠近,高压电在电棍顶端的两极间构成一道邪恶的弧光。
“我操你娘。”他说,把电弧对准莱克特博士的眼睛戳过去。
莱克特博士一声不响——扩音器里却有了声音。梅森在他呼吸所容许的范围内竭力大叫起来。托马索拼命把卡洛拉开。皮耶罗也从草料楼上跑下来帮忙。
他们俩把卡洛拽到藤椅上坐下。
“你把他眼睛弄瞎了钱就泡汤了!”两人同时对他的两只耳朵尖叫。
莱克特博士调整了记忆之宫的明暗度以适应那可怕的亮光。啊——他把脸靠在了维纳斯清凉的大理石腰上。
莱克特博士把脸对正了镜头清楚地说:“我不吃巧克力,梅森。”
“这狗娘养的发疯了。不过,我们知道他本来就是疯子。”莫格里副治安官说,“可是卡洛也是疯子。”
“下去,到那儿去挡住他。”梅森说。
“你肯定他们没有枪吗?”莫格里说。
“请你来不就是要你有能耐吗?他们没有枪,有的不过是麻醉枪。”
“我去。”玛戈说,“不能让他们好勇斗狠。意大利人有奶便是娘,卡洛知道钱是我在管。”
“把镜头挪开,让我看看猪。”梅森说,“8点开晚饭。”
“我用不着留下来开饭。”玛戈说。
“噢,不,你该留下。”梅森说。
 第八十三章
玛戈在仓库前吸了一口长气。既然要杀死他,就得先见见他。卡洛还没有打开饲料室的门,玛戈已经闻到了他那臭味。皮耶罗和托马索分别站在莱克特博士两边,面对着椅子上的卡洛。
“Buona sera,signori(晚安,先生们)。”玛戈说,“你的朋友们说得好,卡洛,你要是现在把他毁了,你们的钱就没有了。你们从那么老远跑了来,事情又已经办得这么出色。”
卡洛的眼睛一直不离开莱克特博士的脸。
玛戈从兜里取出手机,在发亮的机面上敲了个号码递给卡洛。“拿着,、’她放到他的眼睛面前,“读吧。”
自动拨号上是斯托本银行。
“这是你在卡利亚里的银行,德奥格拉西亚斯先生。明天早上,在你办完事,让他偿还了你勇敢的弟弟的命债之后,我就打这个号码,把我的密码告诉你的银行家,说,‘你为德奥格拉西亚斯先生保管的钱的余额可以给他了’。你的银行家就会在电话上向你证实。明天晚上你就坐上飞机回家,就成了阔人,马泰奥一家也成了阔人。你可以把博士的睾丸装在密封塑料袋里给他们送去,作为安慰。但是如果莱克特博士不能看见他自己死去,不能看见猪向他跑来,吃他的脸,你就什么也得不到。还是做个男子汉吧,卡洛,去把你的猪叫来。我来看着这个狗娘养的。半小时以后猪吃他的脚时,你就会听见他拼命地惨叫了。”
卡洛的头往后一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Piero,andiamo!Tu,Tommase,rimani(皮耶罗,你去!托马索,你留下)。”
托马索在门边的藤椅上坐下了。
“我已经控制住了他们,梅森。”玛戈对著录像镜头说。
“我自己要把他的鼻子拿回屋来,告诉卡洛。”梅森说。荧屏暗了下去。梅森的出门对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人来说都很费劲,要把许多管子重新接在他轮床的容器上,要把他的硬壳呼吸器连到交流电设备上。
玛戈望着莱克特博士的脸。
他受伤的眼睛已经肿得闭上了,那一道眉毛的两端被电极烙成了两个黑点。
莱克特博士睁开了没有受伤的眼睛,脸上还能保持贴在维纳斯冰冷的腰部的清凉。
“我喜欢药膏的香气,凉幽幽的,带柠檬味。”莱克特博士说,“谢谢你到这儿来,玛戈。”
“保姆第一天带我到你的办公室时,你说的也是这句话。那天他们第一次对梅森进行了预判。”
“我是这么说的吗?”他刚从自己的记忆之宫回来,在那里查阅了他约见玛戈时的材料,知道她这话是真的。
“是的,我那时在哭。我害怕告诉你梅森跟我的事情,我也害怕非坐下不可,但是你从不叫我坐下——你知道我那里缝了针。我们俩在花园里散步,你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你在你的遭遇上没有错——”
“‘——不比被疯狗咬了的错更大。’这是你当时说的话,它立即让我轻松了下来。
以后几次也都如此。我有一段时间是很欣赏你的。”
“我还告诉过你别的什么吗?”
“你说你很奇特,我以后哪怕再怪也还跟你相差很远。”她说,“你说奇特是正常的。”
“只要你努力,你是可以回忆起我们说过的一切的。记住——”
“你现在可别求我什么。”她这话来得突然,并没有思考。
莱克特博士挪了挪身子,绳子格格地响。
托马索起身看了看捆住他的绳子。“Attenzione alla bocca,Signorina(小心他那嘴巴,小姐)。”
她不明白托马索指的是莱克特博士的嘴巴咬人,还是指他说的话。
“玛戈,从我为你治病到现在已经多年,但是我还想跟你单独谈谈你的病史,只一会儿工夫。”他用没有受伤的眼睛膘了托马索——眼。
玛戈想了一想。“托马索,你能离开我们一会儿吗?”
“不行。对不起,Signorina(小姐),不过,我可以站在外面,让门开着。”托马索拿了枪到仓库里去了,远远地望着莱克特博士。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玛戈。我感到兴趣的是你为什么会干这种事。你能告诉我吗?你已经跟他斗了这么多年,难道现在已像梅森喜欢说的那样,吃起他的巧克力来了吗?我们不用说假话,硬说什么你在为梅森的脸报仇。”
她果然告诉了他,是关于朱迪和她俩要孩子的事,一共用了不到3分钟。她很惊讶,她的痛苦怎么这么容易就概括完了。
远处出现了喧闹,先是一阵吱吱的叫,然后是半声惨叫。外面,卡洛靠在他修建在仓库敞开的那一头的栅栏上摆弄着录音机。他在准备已经录好的死去已久和赎走已久的人的惨叫,要用那叫声把猪群从森林牧场召唤出来。
莱克特博士即使是听见了,也没有形之于色。“玛戈,你认为梅森会按照他的诺言给你精于吗?你这是在向梅森乞求。他在撕扯你的时候,你的乞求起过作用吗?这不跟吃了他的巧克力,然后让他为所欲为一样吗?不过,他会让朱迪吃奶酪的,而朱迪却不习惯于这一套。”
她没有回答,却咬紧了牙。
“如果你不是匍匐在梅森面前乞求,而是用卡洛的电棍去刺激他的前列腺,那会怎么样?这你知道吗?电棍就在工作台边,看见了吗?”玛戈开始站起身子。
“听着,”博士咝咝地说,“梅森不会给你的。你知道你非杀他不可,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20年了。从他叫你咬住枕头别叫喊得那么厉害时起你就知道了。”
“你是说你愿意替我承担责任吗?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对,你当然不会相信。但是你可以相信我决不会否认自己干过的事。你要是亲自杀了他,对你的病实际上会更有疗效。你应该记得早在你小时候我就建议过你杀死他。”
“你说的是:‘等到你能够脱身时再杀。’我从你那话里得到过一些安慰。”
“那是我从职业的角度必须建议的净化方式。你现在年龄已经够大,而我呢,多加一条杀人罪又有什么差别?你知道你必须杀掉他,而你杀了他之后,法律就会服从于金钱——就是说服从于你和你的新生儿。玛戈,我是你手上唯一的另一个嫌疑人。如果我在梅森之前死去,谁又来充当嫌疑人呢?你可以在恰当的时机干,我会给你写信,表示杀了他我有多么得意。”
“不行,莱克特博士,对不起。太晚了,我已经做好安排。”她用那双屠夫式的明亮的蓝眼睛盯着他的脸。“我能够办完这事照样睡觉,你知道我办得到的。”
“对,我知道你办得到。我一向就喜欢你这一点。你比你哥哥要有趣得多,也能干得多。”
她站起来要走。“很抱歉,莱克特博士,能干的价值也不过如此。”
她还没有走到门口,莱克特博士说:“玛戈,朱迪下次排卵在什么时候?”
“什么?两天以后,我看。”
“别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吗?扩阴器,速冻设备?”
“我有全套授精诊所的设备。”
“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咒骂我,扯掉我一块头发。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从发际线后面扯,带点皮。回去时拿在手里。等梅森死去之后,记住把头发放到他手里。
“你回到屋子里就向梅森提出你的要求,看他怎么回答。你已经把我交给了他,完成了这笔交易里你所承诺的部分。把头发拿在手里,向他提出要求,看他怎么说。他如果对着你的脸哈哈大笑,就回这里来。你需要的只是拿起麻醉枪向你身后的那位射去。
或者是用锤子对付他。他有一把招刀,你只要割掉我一只胳臂上的绳子,再把刀子给我,就可以离开。别的事全交给我处理。”
“不。”
“玛戈?”
她的手已经放到门上,做好了准备,不听他解释。
“你还能捏碎核桃吗?”
她伸手进口袋拿出了两个核桃,前臂肌肉一鼓,昧啦一声,核桃破了。
博士格格地笑了。“了不起,那么大力气也不过捏个核桃。你还是向朱迪奉献核桃帮助她忍受梅森的滋味吧。”
玛戈回到他的身边,绷紧了脸,对着他的脸吐了一口唾沫,把他头顶附近的一撮头发扯了下来。此刻她的用意如何,很难猜测。
玛戈离开屋子时听见莱克特博士在哼曲子。
玛戈向亮着灯的屋子走去,鲜血把那撮带皮的头发粘在她手心里,甚至不用并拢手指也不会掉落。
科德尔驾着一辆高尔夫球车从她身边驶过,车上是为病人准备的医药设备。
 第八十四章
史达琳从30号出口开下向北的高速公路立交桥,看见了半英里外亮着灯的门楼,那便是麝鼠农庄的前沿。史达琳在开向马里兰州的路上已决定从农庄后门进去。她既无工作证件又无政府文件,如果去大门,只会给警局递解出境,或是送进县监狱。等她放出来一切都完了。
不管准许不被许,她开到了距离麝鼠农庄很远的29号出口,便掉回了头,上了沿街道路。开出高速公路明亮的灯光之后,黑色的路面显得特别阴暗。在她右边,沿街道路跟高速公路平行,左边便是黑沉沉的国家森林,被一道沟和连绵不断的栅栏隔开。史达琳的地图表明,往前再走一英里就有一条碎石防火路跟这条路交叉,在那儿从正门门楼还看不见,那就是她第一次来时停错车的地方。按照地图,防火路穿过国家森林后就直通麝鼠农庄。她用里程计计算着距离,以最低的速度在树木间呜呜地行进着。野马车的声音似乎比平时大了些。
大门在她的车灯光里出现了,是用金属管焊接成的,很结实,顶上是带刺的铁丝网。
她第一次见过的入境通道的牌子已经撤掉。门前和沟渠涵洞顶上的路面杂草丛生。
她在车灯光里看出,那里的野草最近被碾倒过。路面被沙和砾石冲毁,形成了一道拦门沙,泥雪上有轮胎的辙印。那是否就是她在赛夫威停车场隔离带上看见的货车的辙印呢?她无法确定,但可能性是存在的。
大门被一把铬钢锁和铁链锁得牢牢实实,旁边没有人。史达琳两头看了看路,没有人来。就在这儿非法闯入吧。她觉得像犯罪。她检查了门柱,看有没有报警系统。没有。
她用牙咬住小电筒,拿两根撬锁的细丝不到15秒钟就打开了锁,把车开进了大门,进了树林。她又步行回来关了门,把锁挂在外面,再把链子挂在锁上,从远处看去很正常。
她把铁链松开的一头留在里面,万一必要时开车从里面闯出去比较容易。
她用拇指量了量地图,穿过森林到农庄大约有两英里。她开进了防火路两侧树木形成的隧道。头顶的夜空有时可以看到,有时却因头顶树木太密见不到。她只开了停车灯,用二挡悄悄开着,力求不出声音,速度仅仅高于停车。枯萎的野草擦着车底。到里程计表明走了1.8英里时,她便停了车。引擎声静止之后,她听见一只乌鸦在黑暗里啼叫。
乌鸦是因为什么东西而害怕了吧。她祈祷上帝,但愿那是乌鸦叫。
 第八十五章
科德尔像个刽子手一样矫健地来到了饲料室,腋窝里夹着滴注瓶,瓶上吊着管子。
“这位莱克特博士!”他说,“我非常想给我们巴尔的摩的俱乐部弄到你那副面甲。我的女朋友跟我搞了个地牢样的东西。”
他把他的东西放到铁砧上,拿了一根拨火棍到炉子里烧了起来。
“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科德尔以他那护士式的快活口气,带了点轻微的瑞土腔调说,“梅森告诉过你程序没有?那就是,再过一会儿我就把梅森弄到这儿来,猪就开始来吃你的脚。然后让你等一夜,明天卡洛和他的弟兄们就会拿你脑袋冲前塞进猪圈去,让猪啃你的脸,跟狗当年吃掉梅森的脸一样。我会给你滴注,给你止血,让你活着,直到最后。你的确是完蛋了,你知道。这就是坏消息。”
科德尔望了一眼摄像机,确认它关上了。“好消息是,那不一定会比看一趟牙科医生更难受。你看这个,医生。”科德尔把一根皮下注射用的长针拿到莱克特博士面前,“咱俩就以医务人员的身份谈一谈吧。我在你身后来一针脊椎注射,你到了那儿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你可以闭上眼睛竭力不听,只感到一点拉扯,抖动。梅森今天晚上消遣完回屋之后,我又可以给你一点东西,让你的心脏停止跳动。想看看吗?”科德尔拿出了一小瓶巴夫龙,放到莱克特博士睁开的眼睛面前,但是没有近到可能给他咬到的程度。
炉火的光在科德尔贪婪的面孔的一侧闪动。他的眼神渴望而快活。“你有很多钱,莱克特博士。谁都是这么讲的。我知道这种事该怎么办——我也是把钱到处存放。取出来,转移一下,再使劲花。我的钱是可以在电话上调动的,我敢打赌你的钱也行。”
科德尔从兜里掏出了一只手机。“我们来找你的银行家。你告诉他一个密码,他向我确认,我立即给你搞定。”他拿起脊椎注射器。“注射器,注射器,告诉我呀。”
莱克特博士低下头,含糊地说着什么。科德尔所能够听见的只有“箱子”、“小柜”。
“说呀,博士,然后你就可以一个劲睡大觉了,来呀。”
“好几百张,没有记号。”莱克特博士说,声音越来越小。
科德尔靠得更近了,莱克特博士使足劲一伸脖子,咬了过去。他那小小的锋利牙齿咬住了科德尔的眉毛。科德尔往后一跳,眉毛被咬掉了好大一片。莱克特博士把那眉毛像吐葡萄皮一样吐到了科德尔脸上。
科德尔擦掉血迹,贴上了一张蝴蝶形的止血贴,使他看上去滑稽可笑。
他收拾好针。“解除你痛苦的药物全浪费了,”他说,“等不到天亮你就会以不同的眼光望着它了。你知道我还有兴奋剂,可以让你一直清醒。我会让你求死不得。”
他从炉子里取出了拨火棍。
“我现在就把你挂起来,”科德尔说,“你要是不干我就烙你,让你尝尝滋味。”
他把拨火棍红通通的一头贴上了莱克特博士的胸膛,烧穿了衬衫。衬衫的火越烧越大,他只好去扑火。
莱克特博士一声没吭。
卡洛把叉车倒进了饲料室,皮耶罗和卡洛抬人,托马索持麻醉枪一直监视着。他们把莱克特博士弄上了叉车,把他那横木固定在叉车前面,让莱克特博士坐在叉车上,双手绑在横木上,两条腿伸直,分别绑在叉车的两条叉上。
科德尔在莱克特博士的双手手背上各插了一支滴注针头,用蝴蝶胶布固定好。为了在叉车两面挂上血浆瓶,他还爬上了草垛。科德尔后退了几步,欣赏着自己的作品。莱克特博士双手挂着滴注瓶,手脚叉开,伸直在车上,像科德尔记不清楚的一个东西的俏皮摹制品。科德尔在博士每个膝盖的上方拴了一条止血带,打成活结,连在绳子上、可以在栅栏背后拉紧,以免博士因流血过多而死去。活结现在不能拉紧,莱克特博士的腿如果麻木了梅森会大发雷霆的。
是把梅森抬下楼弄上车的时候了。停在仓库后的车很冷。几个撒丁岛人把午餐留在了车里。科德尔骂骂咧咧地把他们的冰桶扔到了地上。他得在房子里用吸尘器给那鬼东西做清洁,还得让它吹吹风,因为他虽然禁止过,几个撒丁岛人还是在车里抽过烟。他们扯出点烟器时把车上的监视器电源线也拉了出来,挂在仪表板下面。
 第八十六章
史达琳关掉了野马车的内灯,下车前打开了行李箱盖。
如果莱克特博士在这儿,她就可以抓住他,也许可以给他戴上脚镣和手铐,塞进行李箱送到县监狱去。她有四副镣铐和足够的绳子,可以把他的手脚捆在一起,不让他挣扎。至于他有多大力气最好是不去考虑。
她伸出脚去,碎石上有薄霜。她的重量一离开车弹簧,那老车就呻吟起来。
“抱怨了吧你,你这个老坏蛋。”她屏住气对车子说。她突然想起自己跟汉娜说的也是同样的话——她离开对羔羊的屠杀往黑夜里走时骑的就是汉娜。她让车门大开着。
她把钥匙塞进了一个紧衣兜,不让它响。
弦月映照下,夜色晴朗。只要走在敞开的夜空下,她就用不着电筒。她试了试砾石路边,发现它疏松不平,而在砾石路的车辙里走声音却很小。她行走时头略转向一方,往前望着,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判断着路的走向,很像是在柔和的黑暗中艰难前进,听得见脚步踩着砾石的嚷嚷声,却看不见脚。
她来到看不见野马车却还意识得到它的存在的地方时,难堪的时刻开始了。她不想离开野马车。
她突然变成了一个33岁的孤独女人,在政府里工作的前程已被毁掉,没有滑膛枪,晚上独自站在大森林边。她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眼角已出现皱纹。她恨不得立即回到车上去。她的下一步放慢了,站住了。她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
乌鸦叫了起来,微风吹得她头顶光秃秃的枝桠呜呜地响。一声尖叫划破夜空,那么恐怖,那么绝望。叫声时起时落,然后是乞求死亡的话语。声音破碎得厉害,说是谁的声音都有点像。“Uc—ci6ni(杀死我吧)!”然后又是惨叫。
第一声惨叫叫得史达琳毛骨悚然,第二声让她奔跑起来。她匆匆探进黑暗,.45还在套里,一只手拿着不太亮的手电,另一只手伸进面前的黑暗里。别杀他,梅森,别杀他,梅森。快,快。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感觉到脚两边疏松的砾石。她真想待在压出的车辙里不动。那路拐了一个弯,紧挨着一道栅栏。很好的金属管栅栏,6英尺高。
恐怖的抽泣和乞求声传来,惨叫声越来越大,就在她前面的栅栏里面。她听见了树丛里的行动声。骚动变成了奔跑,脚步声比马蹄声还轻,节奏也更快。她听见了吭吭的哼声,明白了是什么东西。
哀号的声音更近了,显然是人的声音,但是被扭曲了,其间短短地吱了一声,于是史达琳明白了她所听见的不是录音,就是一种被反馈到扩音器里的放大了的声音。树林和仓库里露出了亮光。史达琳把头贴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往里面看。有黑糊糊的形象在奔跑,长长的,齐腰高。40码光秃秃的土地以外是一个仓库,巨大的库门大开着,前面有一道栏杆,开着一道荷兰式的高低两截门。门上有一面花哨的镜子,把仓库的亮光反射到地上,成为一片明亮。仓库外敞开的草地上站着一个矮壮的人,戴着帽子,手上拿着磁带录音机扩音器。那人在机器发出一系列嚎叫和抽泣时用一只手捂住了耳朵。
从树丛里跑来了面目狰狞的猪群,速度像狼,腿长胸厚,乱糟糟的灰色鬃毛耸立着。
卡洛从荷兰门边跳开,在猪群离他还有30码时关上了门。猪群站成了半圆形,等候着,巨大的獠牙掀起了嘴唇,似乎永远在龇着牙,然后便冲向前来,站住,拥挤着,哼哼着,哒哒地敲着牙齿,有如一排候着抢球的橄榄球前锋。
史达琳曾见过不少牲口,但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猪。猪群身上有一种恐怖的美、优雅和速度。它们望着门口,拥挤着,向前冲,然后又退却,一张张脸总是面对着敞开的仓库门前的栅栏。
卡洛回头说了几句什么,消失进仓库里去了。
仓库里那辆货车退入了视线。史达琳立即认出它正是那辆灰色的货车。它在障碍前呈一个角度停下了。科德尔下了车,打开了侧面的滑动门。在他关掉大厅的灯光以前,史达琳认出了在呼吸器罩后面的梅森。梅森被枕头垫了起来,头发盘在胸前。那是个便于近看的地点。大门口的水银灯亮了。
卡洛从身边的地上拾起了一个东西,史达琳一时看不清楚,好像是什么人的腿,或是下半身。如果是半个人体的话,卡洛一定十分健壮。史达琳一时还以为那是莱克特博士的残肢,但那腿弯曲的方向不对,是关节所办不到的。
她在很不愉快的瞬间以为那也可能是莱克特博士的尸体,不过被扯断了,绞在了一起。卡洛对身后的仓库里叫了一声。史达琳听见马达开动了。
叉车进入了史达琳的视线,皮耶罗开着车。莱克特博士双臂张开,被捆在车扼上,滴注瓶吊在手的上方,被叉车高高举起,随着车的运动而晃荡着。他被高高举起,是为了让他能够看见搜索着食物的猪群的到来。
叉车以一种可怕的庆典游行的速度开了过来,卡洛走在车边,另一面是拿枪的约翰·莫格里。
史达琳注视了一下莫格里的副治安官警徽。那是一个星,跟当地的警微不同。白头发,白衬衫,跟绑架车里的驾驶员一样。
梅森深沉的声音从货车里传来。他在哼着《大场面》,呵呵地笑。
猪群被噪音惊动了,却并不害怕机器,反而似乎欢迎它到来。
叉车在障碍前站住,梅森对莱克特博士说了句什么,但史达琳听不见。莱克特博士的头没有动,也没有表示出听见了。他比在驾驶室里的皮耶罗还高。他在往史达琳的方向看吗?她不知道,因为她正在沿着栅栏奔跑。她看见了货车从那里倒出来的双扇门。
卡洛把填满的裤子塞进了猪圈。猪群蹦跳着一拥而上,每条腿边只能够站两头猪,别的猪便被挤到了旁边。猪群撕扯着,dElk着牙,掰断,戳破,裤腿里的死鸡被扯成了碎块。猪的脑袋晃动着,带得鸡肠鸡杂胡乱摆动着。鬃毛森森的背脊挤来挤去。
卡洛只给了最少的一点开胃佳看,区区三只鸡和一点生菜。裤子转瞬间成了碎片,嘴角垂涎的猪群又把它们那贪婪的小眼睛转向了栅栏门。
皮耶罗放下了车叉,只到略高于地面的程度。荷兰门的上半部可以挡住猪,不让它们接触到莱克特博士的致命部分。卡格脱掉了博士的鞋袜。
“我的猪娃们回来了,一路咿咿咿地叫呢。”梅森从车里大喊。
史达琳在人群身后出现了。人们全都面向着猪群,背对着她。她走过了饲料室门,一直来到仓库中心。
“现在,别让它们咬得他流血死去。”科德尔从车里叫道,“难备好,我一叫,你们就拽紧止血绷带。”他用一块布在擦拭着梅森的护目镜。
“有什么话要说吗,莱克特博士?”梅森深厚的声音说。
.45枪砰的一声在仓库里震响。史达琳的声音叫了起来:“举起手来,别动。关掉马达。”
皮耶罗似乎没有听懂。
“Fermate ilmotore(关掉马达)。”莱克特博士帮她解释。
只有猪群在不耐烦地尖叫。
她只看见一支枪,那枪挂在带星徽的白发人的屁股上,皮套上有拇指开口。先让他趴下再说。
科德尔立即溜到了轮子后面,货车动了,梅森对他大叫着。史达琳随着车转,眼角留意着白发人的动作。白发人拔枪正要杀她,刚叫了一声:“警察!”她已对他的胸口连开了两枪,是闪电式的连击。
那人的.357枪对着地面两英尺处开了火,自己倒退了半步,跪了下去,低头看着自己。他的警徽已经被硕大的.45子弹洞穿,而子弹又从心脏边飞开,落到了一边。
莫格里往地上一倒,躺下不动了。
托马索在饲料室听见了枪声,一把抓起气枪爬上了干草堆,在松软的草捆上跪下,往草料堆边爬来。草料堆边上可以俯瞰全仓库。
“下一个。”史达琳用她自己都不了解的声音叫道。要趁热打铁,趁警察的死把他们震住的时候。“趴下,你,脸对着墙壁,你,gL下,头朝这边,这边。”
“Girati dall'altraparte(头朝这边转)。”莱克特博士在叉车上翻译道。
卡洛抬头看见了史达琳,见她要开枪,急忙低下了头。她用一只手把他俩铐了个结实,让两人的头对着相反的方向,卡洛的手腕拷在皮耶罗的踝骨上,皮耶罗的手腕铐在卡洛的踝骨上。在这整个过程里击铁板起的.45枪对着他俩的耳朵。
她从靴子里取出刀子,绕过叉车来到博士面前。
“晚上好,克拉丽丝。”莱克特博士看见了她,说道。
“你能走路吗?你的脚还管用吗?”
“管用。”
“眼睛看得见吗?”
“看得见。”
“我给你割断绳子。可你要自重,博士。你要是跟我胡闹我就毙了你,此刻,当场,明白吗?”
“完全明白。”
“老实点你还可以活下去。”
“听上去就是新教徒的口吻。”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动作。靴子里的刀十分锋利,她发现带锯齿的刀背割起光滑的新绳子来最快。
莱克特博士的右臂自由了。
“你把刀子给我,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办。”
她犹豫了一下。她退到他胳臂的范围以外,把匕首给了他。“我的车在100码以外的防火道上。”她得提防着他和地上的人。
他的一条腿自由了,正在割着另一条腿的绳子。得一圈一圈地割。莱克特博士看不见后面卡洛和皮耶罗趴着的地方。
“获得自由以后你可别想溜。你是绝对跑不到门口的。我要给你两副手铐。”史达琳说,“你身后有两个人锗在你背后的地面上。把他们弄到叉车边,铐在叉车上,不让他们打电话。然后你把自己铐起来。”
“两个吗?”他说,“小心,应该是三个。”
说话时,托马索的枪所射出的麻醉飞镖已经飞出,在水银灯下画出一道银光,射到了史达琳的背上,颤抖着。她转过身来,立即感到晕眩,眼前一黑,想找出敌人,看见了草料堆上的枪口,便开枪打去,一枪,一枪,一枪,又一枪。托马索从草料堆边上往后一滚,碎片草茎扎着他的背,蓝色的枪烟向灯光升去。她在视觉消失之前又开了一枪,还想在身后取弹仓,但双腿已经软了。
喧闹似乎进一步激动了猪群。猪群看见人躺在地上,垂涎起来,吱吱地叫着,吭吭地哼着,在栅栏门边挤来挤去。
史达琳身子往前倒了下去,枪镗大开、里面空空的枪掉到了地上。卡洛和皮耶罗抬头看了—眼,接着两人一起笨拙地爬着,往莫格里和他的手枪与手拷钥匙爬去,像一只大蝙蝠。托马索在草料推上扳着气枪。他还有一支麻醉箭。这时他站起身子,往草堆边走,在枪管后寻找着叉车背后的莱克特博士。
托马索来了,沿着草堆边走着,无处可以躲藏。
莱克特博士抱起了史达琳,迅速往荷兰门退去,努力让叉车留在托马索和他俩之间。
托马索还得注意脚下,小心翼翼地走在草料堆边。托马索开枪了,飞镖对着莱克特博士的胸膛射来,却射中了史达琳的小腿骨。莱克特博士拉开了荷兰式上下门的门闩。
皮耶罗狂乱地抓住了莫格里的钥匙链。卡洛急忙去抓枪,猪群却冲了上来。卡洛总算拿.357开了一枪,一只猪倒下了。别的猪从死猪身上跑过,向卡洛、皮耶罗和莫格里的尸体冲去。有的则继续往前跑出仓库,钻进了黑暗。
猪群冲过时,莱克特博士抱着史达琳站在门边。
草料堆上的托马索看见他的哥哥趴在地面,瞬息间便成了一摊血糊糊的猪食。他把枪扔在了草堆上。莱克特博士身体挺直,像个舞蹈家,抱着史达琳,从大门后走了出来。
他赤着脚出了仓库,穿过猪群,在仓库里经过了攒动的猪背和摊摊血迹。两只大猪,其中一只是怀孕的母猪,在他面前站住了,低下头准备进攻。
莱克特博士面对着它们,两头猪嗅不到畏缩的气味,便朝地上容易到嘴的东西跑去。
莱克特博士发现屋里没有人增援,来到防火路的树下,立即站住,从史达琳身上拔出了飞镖,吮吸起伤口来。小腿骨上那根针在骨头上撞弯了。
猪在附近的树林里奔跑。
他脱掉史达琳的靴子,穿到自己的赤脚上。紧了一点。他让那支.45枪留在她的靴子里,这样他扛着她取用也方便。
10分钟后,大门的门卫听见遥远处有声音,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一看,一阵空气被划破的噪声传来,像是活塞引擎战斗机在进行低空扫射。那是一辆5立升的野马车,以每分钟5800圈的转速拐进了州际立交桥。
 第八十七章
梅森哭着叫着要回自己的屋子。当年在野营时,一些小男孩和小女孩跟他打架,他勉强占了点上风,用自己的体重压倒了对方时,也是这么又哭又叫的。
玛戈和科德尔把他弄上了侧翼建筑的电梯,在床上安顿好,给他接通了长用电源。
梅森的愤怒程度是玛戈平生所没有见过的。他只有骨头的脸上血管跳动着。
“我还是给他点东西的好。”两人出门进了游戏室,科德尔说。
“还不到时候,得让他想一会儿。把你本田车的钥匙给我。”
“干吗?”
“得有人到那儿去看看是不是还有人活着。你愿意去吗?”
“不,但是——”
“我可以开你的车到饲料室去——货车太大,进不去。把钥匙给我,他妈的。”
托马索此刻已经下了楼,走在车道上,正从树林那儿穿过空地,还在回头看。思考思考,玛戈。她看看表,8点20。到半夜科德尔的人要来换班,还有时间用直升机从华盛顿弄人来处理善后。她过草地时从托马索旁边开了过去。
“我想赶上他们俩,却叫猪撞开了。他——”托马索用手势表示莱克特博士抱起史达琳“——女的,开车。车的声音很大,走掉了。她有due(两把)——”他举起两个指头“——freccette(枪)。”他指着自己的背和腿。Freccette,Dardi(枪,飞镖)。举起,嘣!“DueFreccette(两把枪)。”他做出打枪的手势。
“飞镖。”玛戈说。
“飞镖,大概narcotic(麻醉药)太多。她死了,大概。”
“上车,”玛戈说,“我们得去看看。”
玛戈开进了史达琳进仓库时走的那道双扇门。到处是吱吱叫着、吭吭哼着、拱来拱去、鬃毛倒竖的背脊。玛戈按着喇叭把猪赶了回去,看见了三个人的残骸,一个也认不出来了。
他们俩开车进了饲料室,在身后关上了门。
玛戈考虑道:除了科德尔以外,托马索是在仓库见过她的最后一个幸存者。
托马索也可能考虑到了这一点,跟她保持了一个谨慎的距离,一双聪明的黑眼睛盯住她的脸,脸上有泪痕。
想一想,玛戈。你不能够因为这些撒丁岛人惹出麻烦。他们只知道是你在管钱,转瞬之间就会出卖你的。
她的手伸到了背后,托马索的目光紧随着那手。
取出的是手机。她拨了撒丁岛,斯托本的银行家在家,那儿是早上两点半。她对他简单地说了几句,把电话递给了托马索。他点头,回答,又点头,把手机还给了她。钱已经是他的了。他匆匆跑上草料楼取了背包和莱克特博士的外衣和帽子。他收拾东西时玛戈拿起了赶畜生的电棍,试了试电流,装进了袖子。她还拿了马掌匠的锤子。
 第八十八章
托马索开着科德尔的车,在屋子边让玛戈下了车。他打算把那辆本田长期存在杜勒斯国际机场。玛戈答应他把皮耶罗和卡洛的遗体尽可能地埋葬好。
他觉得有什么话要告诉她。他鼓起劲,调动好了他的英语。“Signorina(女士),猪,你得明白,猪帮助了Dottore(博士)。它们给他让路,围了一圈。猪杀了我哥哥,杀了卡洛,但是见了莱克特博士就让开。我觉得它们崇拜他。”托马索画了个十字。
“你别再追莱克特博士了。”
以后他在撒丁岛活了许多年,一直就像那样说着莱克特博士。到托马索六十多岁的时候他还在说,莱克特博士是扛着那女人,叫一群猪背出去的。
汽车沿着防火道开走了,玛戈停了几分钟望着梅森亮着灯光的窗户。她看见科德尔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在梅森身边忙碌,在给她哥哥的呼吸和脉搏换监视器。
她把马掌匠锤子的柄塞进了屁股后面的裤兜里,用外衣下摆挡住。
玛戈下了电梯,科德尔正抱着枕头从梅森屋里出来。
“科德尔,给他弄一杯马提尼酒。”
“我不知道——”
“我知道。给他弄一杯马提尼酒。”
科德尔把枕头放在情人椅上,在吧台的冰箱前跪下了。
“里面有饮料吧?”玛戈说,走近了他身后,挥动锤子对准他后脑根狠狠砸去。只听见啵的一声,科德尔的头冲冰箱撞了过去,又碰了回来,身子倒到地上,眼睛大睁着,望着天花板,一个瞳孔放大了,另外一个却没有。她把他的头侧转放在地板上,又一锤砸下去,把太阳穴砸陷了一英寸。黏稠的血从他的耳朵流了出来。
她毫无感觉。
梅森听见房间的门开了,戴着护目镜的眼睛转动着。光线柔和,他睡着了一会儿。
海鳝也在岩石下面睡着了。玛戈高大的身躯塞满了门口。她在身后关上了门。
“嗨,梅森。”
“下面怎么样了?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下面的人全死光了,梅森。”玛戈来到他的床边,从梅森的电话上摘掉了电线,扔到地上。
“皮耶罗、卡洛和约翰尼·莫格里都死了。莱克特博士跑掉了,把史达琳那女人也带走了。”
梅森诅咒时牙齿间冒着白沫。
“我给了托马索钱,打发他走掉了。”
“你怎么????你这个混蛋、白痴、狗娘养的。现在你听着,我们要收拾残局,重新再干。我们还有个周末,不用担心史达琳看见什么。她既然落在了莱克特手里,那也就跟死了一样。”
玛戈耸耸肩。“她在那里可没有见到我。”
“立即跟华盛顿联系,叫4个他娘的混蛋来,打发直升机去。让他们来收拾——让他们来收拾——科德尔!来呀!”梅森对着他的管子吹着。玛戈一把推开了管子,向他弯下身子,望着他的脸。
“科德尔不会来了,梅森,科德尔死了。”
“什么?”
“我在游戏室里把他杀死了。现在,梅森,你得把你欠我的东西给我。”她竖起了他床边的栏杆,抓起他那一大盘打成辫子的头发,扯掉了盖在他身上的东西。他那两条小小的腿并不比面卷粗。他的手,他能够移动的仅有的肢体,对着电话晃动着。那有硬壳的呼吸器发出有节奏的噗噗声。
玛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不会杀死精子的避孕套,拿到他面前让他看了,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了电棍。
梅森在他的呼吸容许时号叫起来,是一串驴子样的嗷叫。但是半分钟就完了,而且非常成功。
“你死定了,玛戈。”梅森这话玛戈听上去像是“阿二哥”。
“啊,梅森,我们都死定了,你难道还不知道?但是这东西却不会死。”她说,用她的茄克衫保护着她那温暖的容器,“它们在摇着尾巴,我现在就让你看看它们是怎么摇的——看一看,说一说。”
玛戈从鱼缸边抓起带刺的捉鱼手套。
“我可以接受朱迪,”梅森说,“让她做我的继承人,我们可以搞个财产托管文件。”
“我们肯定可以做到。”玛戈说着从养鱼池捉起一条鲤鱼。她从起坐区搬来了一张椅子,爬上去,揭开了巨大的鱼缸的盖子。“但是我们不干。”
她抓住鲤鱼的尾巴把巨大的胳臂伸到水里的洞穴边。海鳝出现时她那巨大的胳臂又一把揪住了它的后部,拉出了水面,举过了自己的脑袋。那遒劲的海鳝摆动着。它跟玛戈差不多一样长,很粗大,色彩斑斓的皮闪着光。她伸出另一只手抓紧了海鳝。海鳝挣扎时她用带钩的手套扎进它的肉里,揪紧不放。
她小心地走下椅子,抓住海鳝来到梅森面前。海鳝的脑袋像把螺杆切刀,牙齿哒哒地响着,像在打电报。那牙有倒钩,什么鱼都逃不掉。
她把海鳝往梅森的胸口上一搁,让它搭在呼吸器上,然后一只手揪住海鳝,一只手拿梅森的辫子一圈又一圈地缠紧它。
“摇尾巴呀,摇尾巴呀,梅森。”她说。
她一手抓住海鳝头的后部,另一只手扳着梅森的下颚,要强迫他张开。她把全身重量都压到了他的下巴上。梅森使尽了全身力气咬紧了牙,却终于嘎嘎地、哒哒地张开了。
“你也应该吃点巧克力。”玛戈说着把海鳝的嘴塞进了梅森的嘴里。海鳝用剃刀一样锋利的牙咬住了他的舌头,像咬住一条鱼一样,死死不放,死死不放。它的身子叫梅森的辫子缠住了,拍打着。鲜血从梅森的鼻子里喷了出来,他快窒息了。
玛戈把他们俩——梅森和海鳝一起扔下了。鲤鱼在鱼缸里独自转起圈来。她在科德尔的桌子边镇定了一下,望着监视器,直到梅森不再动弹。
她回到梅森的屋子时海鳝还在摆动,呼吸器还在起伏。在它把带血的泡沫从梅森的肺里吹出时,也灌胀了海鳝的气鳔。玛戈在鱼缸里涮了涮电棍,放进衣兜。
玛戈从衣兜的袋里取出莱克特博士那一撮带皮的头发。她用梅森的指甲从那头皮上刮下一点血。这是很不稳定的工作,因为海鳝还在拍打。然后她把那头发卷在他手指上。
最后,她还把一根头发塞进了一只捉鱼手套里。
玛戈走了出去,对死去的科德尔看也没看一眼。她把那温暖的战利品塞在能够保暖的地方,回到朱迪身边去了。

第六部 长勺

第八十九章
克拉丽丝·史达琳躺在大床上,昏迷不醒,身上盖着亚麻布被单和棉被。她穿着丝绸睡衣,双臂放在被窝面上,但是被丝围巾固定住,保护着手背上贴住静脉滴注针头的蝴蝶胶布,不让她去摸脸。
屋子里有三个光点,灯罩压得很低的灯光和莱克特博士望着她时瞳孔正中那两个针尖大的红光。
他坐在围手椅上,几根指头顶着下巴。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替她量了血压,又用一只小电筒检查了瞳孔。他伸手到被窝里摸到了她的脚,拉了出来,用钥匙尖刮了刮脚底,同时密切观察着她的反应。他轻轻地抓住她的脚,站了一会儿,好像抓住的是一只小动物,显然堕入了沉思。
他从麻醉剂的制造商那儿获悉了麻醉药的成分。由于击中史达琳的第二枚飞镖射在了胫骨上,他相信她没有中双倍麻醉剂的毒。他为她极其小心地使用着解毒药。
在给史达琳用药的间隙,他用一本大拍纸簿做着计算。那纸上写满了天文物理和粒子物理的符号。他在线性理论方面做了反复的努力,能跟得上他的少数几位数学家可能会说他的方程式开始得很精彩,其后却难以为继,注定了要失败,因为那是一厢情愿。
莱克特博士想让时间倒流——不能让越来越增加的一致性指明时间的流向,而要让越来越多的秩序来指明流向。他那火热的计算背后是一种迫切的要求:在这个世界上给米沙寻求一席之地,也许就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现在所处的地方。
 第九十章
麝鼠农庄游戏室的清晨,黄色的阳光。玩偶动物的钮扣眼睛望着此刻用布盖着的科德尔。
尽管已是仲冬,一个绿头苍蝇已发现了尸体,在尸布被血浸透的部分爬来爬去。
如果玛戈·韦尔热早知道媒体蜂聚的杀人案会给主要有关人员带来那种心惊胆战的日子,她就不会把海鳝塞进梅森的喉咙里去了。
她的决定是对的:她一直躲起来没有动,静候风暴吹过,并不去麝鼠农庄收拾残局。
梅森等人被杀时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在麝鼠农庄见过她。
她编的故事是,半夜换班的护士给她打电话惊醒她时,她还在跟朱迪合住的房间里;她来到现场时警局的第一批人员已经到了。
警局的侦探克拉伦斯·弗兰克斯侦探看上去还年轻,双眼长得太近,但是不像玛戈想像的那么糊涂。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乘电梯上来的,得有钥匙,对吧?”弗兰克斯问她。侦探跟她同坐在情侣座上,两人都有点尴尬。
“我看是的,如果他们是乘电梯上来的话。”
“‘他们’,韦尔热女士?你认为不只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弗兰克斯先生。
“她已见到她哥哥的尸体还跟海鳝连成一体,叫被单给盖住了。有人已拔掉呼吸器的插头。犯罪学专家们正在从鱼缸里取水样,从地面上取血样。她能看见梅森手上那块莱克特博士的头皮,可警察还没有注意到。在玛戈眼里,犯罪学家们都稀里糊涂的。
弗兰克斯侦探忙着往本子上记笔记。
“他们知道那些可怜的人是什么人吗?”玛戈说,“这些人有家吗?”
“我们正在查,”弗兰克斯说,“我们有三件武器可以追查。”
实际上警局并不确切知道仓库里死了多少人,因为猪群把残肢断体都拖到密林深处,准备以后享用去了。
“在调查过程中我们可能会要求你和你的——你的老朋友进行一次实验,一次测谎器实验。你会同意吗,韦尔热女士?”
“弗兰克斯先生,为了抓住凶手我是什么事都愿做的。为了回答你那特别的问题,你有问题就请提出来好了。我应该找家庭律师谈谈吗?”
“如果你没有隐瞒什么,就用不着了,韦尔热女士。”
“隐瞒?”玛戈设法挤出了眼泪。
“对不起,这类问题我不能不问,韦尔热女士。”弗兰克斯把手放到她硕大的肩头上,停止了追问。
 第九十一章
史达琳在昏暗中清新的空气里醒了过来,以某种原始的感觉意识到自己是在海岸附近。她觉得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酸痛,然后又昏迷了过去。第二次醒来时有一个声音正在对她轻柔地说着话,并递给她一个温暖的杯子。她喝了,味道很像马普的奶奶寄来的药茶。
白天和晚上又过去了。屋里有鲜花的馨香,有一回她还隐约觉得针刺。恐惧和痛苦的残余像在远处爆炸的焰火一样砰砰啪啪地响,但是不在身边,从来不在身边。她在“龙卷风眼中的花园里”①。
①此句是约翰·查尔迪(1916一)的一首诗的标题。
“醒了,醒了,静静地醒过来了,在一问愉快的房里。”一个声音在说话。她依稀听见了室内音乐。
她觉得非常清爽,皮肤上有薄荷香,一种香膏散发着愉快、安慰、沁人心脾的温暖。
史达琳睁大了眼睛。
莱克特博士平静地远离她站着,跟她第一次见到他站在牢房里时一样。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于看见他不戴手铐了,看见他自由自在地跟别人在一起也不觉得毛骨悚然了。
“晚上好,克拉丽丝。”
“晚上好,莱克特博士。”她跟着他说,并不知道是早上还是晚上。
“你现在如果还觉得不舒服的话,那是你摔倒时受的伤,会好起来的。不过我想确认一件事,你能够望着这个光吗?”他拿了一只手电筒向她走来。莱克特博士身上有一股上等黑呢衣料的香味。
他检查她的瞳孔时,她尽力睁着眼睛。然后,他走到了一旁。
“谢谢你。这儿有间很舒服的浴室,就在里面。你想不想试试脚力?你的床边就是拖鞋,恐怕我当时只好暂借你的靴子穿穿了。”
她已经醒了,却又迷糊。浴室确实很舒服,有着一切令人舒适的设备。在随后的日子里她在那里多次长久地浸泡。但她对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却不感兴趣,它跟自己太不一样。
 第九十二章
一连好几天的闲谈,有时听着自己说话,有时不明白是谁在说话。那人对她的思想怎么这么了解?一连多少天的睡眠,浓酽的肉汤和菜肉蛋卷。
莱克特博士有一天说:“克拉丽丝,你一定已经厌倦了睡衣和袍子了。小房间里有些东西你也许会喜欢穿。”他又用同一种声调说:“你要是想要的话,你个人的东西我都放在最上面一层的抽屉里了,手袋、枪和皮夹子都在。”
“谢谢你,莱克特博士。”
小房间里有各式各样的衣服:连衣裙,裤套装、领上有许多珠子闪着微光的长袍,还有令她高兴的开司米裤和套头衫。她选了一件褐色的开司米和鹿皮靴。
她的皮带和雅基人的滑动装置在抽屉里,.45枪已经丢失,但是皮包旁边她的踝部枪套还在,里面是她的短管.45自动手枪,弹夹里装满了硕大的子弹,弹膛却空着,她当初就是这么带在腿上的。靴刀也在,在刀鞘里。手袋里还有车钥匙。
史达琳是她自己,又不是她自己了。她在为已经出现的事件感到迷惘时好像成了个旁观者,从远处观察着自己。
莱克特博士带她去看她的车。她看见车在车库里很高兴。她看了看雨刮,决定把它换掉。
“克拉丽丝,你认为梅森是用什么方法跟踪我们到杂货店的?”
她对着车库天花板望了一会儿,想着。
她只用了两分钟就找到了那根在后座跟行李架之间横过的天线,再顺着天线找到了隐藏的发射器。
她把它扭了下来,抓住天线像抓住耗子尾巴一样拿进了屋里。
“很漂亮,”她说,“很新。安装得也不错。我肯定上面有克伦德勒先生的指纹。
你能够给我一个塑料袋吗?”
“他们会不会用飞机来搜索这东西?”
“现在已经关掉了。除非克伦德勒先生承认自己使用了它,否则是不会用飞机来搜索的。而他并没有承认,你知道。但是梅森却可能用直升机来搜查。”
“梅森已经死了。”
“唔——”史达琳说,“你给我弹点音乐好吗?”
 第九十四章
杀人事件后的几天,克伦德勒时而心烦意乱,时而心惊胆战。他安排了马里兰州联邦调查局当地办事处向他直接汇报。
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是安全的。他不怕清查梅森的账目,因为那笔钱在开曼岛从梅森转到他账户上的手续可以说衔接得天衣无缝。但是梅森一死,他那雄心壮志却再也没有人赞助了。玛戈·韦尔热知道他那款子的事,也知道他泄露了联邦调查局有关莱克特博士案件的机密,但是玛戈没有说话。
那个信号发射器的监视器叫他惴惴不安。他是从匡蒂科的器械制造部门取来的,没有签字借出。但是器械部那天的进入人员登记册上有他的名字。
德姆林博士和那个大块头护士巴尼在麝鼠农庄见过他,但他是以合法的身份去的,是去跟梅森商谈追捕莱克特博士的事的。
杀人事件后的第4天下午,大家却都放下心来,因为玛戈·韦尔热为警局的侦破人员放了她家电话留言机上一段新录下的话。
警察们站在寝室里听着那魔鬼的声音,望着玛戈跟朱迪合睡的床欢欣若狂。莱克特博士因为梅森的死而兴高采烈,向玛戈保证说她哥哥死得极为缓慢,极为痛苦。玛戈捧着脸抽泣,朱迪抱着她。最后弗兰克斯把她领出了房间说:“你不用再听第二遍了。”
由于克伦德勒的提示,电话留言磁带被送到了华盛顿,声音检测确认了打电话的人就是莱克特博士。
但是最叫克伦德勒宽慰的却是第4天晚上的电话。
打电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伊利诺伊州的联邦众议员帕顿·费尔默。
克伦德勒只跟众议员说过几次话,却是在电视上熟悉他的声音的。他来电话一事本身就是一种保证。费尔默是国会司法小组委员会委员,是个引人注目的势利角色;如果克伦德勒出了问题他早就已经飞走了。
“克伦德勒先生,我知道你跟梅森·韦尔热很熟。”
“是的,先生。”
“哼,那事真他妈的丢脸,那个狗娘养的虐待狂割掉了梅森脸上的肉,毁了他的一生,又回来杀掉了他。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一个选民也在那场悲剧里死掉了。约翰尼·莫格里,在伊利诺伊州为人民执法多年。”
“不,先生,我不知道,对不起。”
“问题在于,克伦德勒,我们得干下去。韦尔热家用于慈善事业的遗产和他们对公共政策的关心还要继续下去,这比一个人的死亡重要得多。我跟27选区的好些人和韦尔热家的人都谈过。玛戈·韦尔热向我谈了你为公众服务的兴趣。很不寻常的女人,极其务实,我们马上就要见面坦率平静地商谈我们明年11月的计划。我们想让你参加到委员会里来。你认为你能来参加吗?”
“能,议员,肯定能。”
“玛戈会给你打电话告诉你细节的,就在几天之内。”
克伦德勒放下了电话,全身如释重负。
对联邦调查局来说,在仓库里发现的.45手枪是个颇大的疑团。那枪登记在死去的约翰·布里格姆的账上,现在又查明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的财产。
史达琳被列入了失踪人员名单,但没有被当做绑架处理,因为没有活着的人看见她被绑架。她甚至还不是个在值勤过程中失踪的特工。史达琳是个停职的特工,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上面为她的车发了一个通报,通报了车牌号码和登记证号码,但是对车主的身份没有特别强调。
绑架案对于执法力度的要求要比失踪案大得多。这种分类法使阿黛莉亚·马普大为光火。她给局里写了一封辞职信,后来一想,又觉得还是在内部等待和做工作好些。马普发现自己一再到史达琳那半边的房子里去找她。
马普发现VICAP和全国犯罪资料中心有关莱克特博士的资料滞后得叫人发疯,只做了一些琐碎的增补:意大利警局终于找到了莱克特博士的便携式电脑——警察拿它到娱乐室去玩“超级马利”去了。调查人员按下第一个键时电脑的全部资料都自动洗干净了。
自从史达琳失踪以后,马普把她所能找到的有影响的人全都找过了许多遍。
她反复给杰克·克劳福德家打电话,却没有回音。
她给行为科学部打电话,人家说克劳福德因为胸痛还在杰佛逊纪念医院。
她没有给医院打电话。克劳福德是史达琳在局里的最后一个守护天使。
 第九十四章
史达琳没有时间意识,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都是闲谈。她听见自己连续多少分钟说个不停,也听见别人说话。
有时她听见自己那些朴素的暴露也会嘲笑自己,那些话在正常情况下是会叫她震惊的。她告诉莱克特博士的东西常常令她自己意外,但那都是真心话。莱克特博士也说话,声音低而平淡,表示出兴趣和鼓励,却从不惊讶,也不责备。
他告诉她他的童年和米沙。
有时他们俩同时望着一个明亮的光点开始谈话,屋子里几乎总是只有一个光源。只是那光亮的东西每天不同。
今天他们从一把茶壶一侧的高光开始,但是随着谈话继续,莱克特博士似乎意识到他们已经来到了她心里一个没有开发过的走廊。他也许听见了墙壁那边有巨人在战斗。
他用一个银质皮带扣代替了茶壶。
“那是我爸爸的皮带扣。”史达琳像小姑娘一样拍着手说。
“是的。”莱克特博士说,“克拉丽丝,你愿意跟你爸爸谈一谈吗?你爸爸来了。
你跟他谈一谈吧?”
“我爸爸来了!嗨!好的!”
莱克特博士把双手放到史达琳头部两侧的太阳穴上,以便在需要时为她提供她父亲的一切。他深深地、深深地望进了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需要独自谈谈,我现在就离开。你望着皮带扣,过几分钟就会听见他敲门的,好吗?”
“好!太好了!”
“好的,只要等几分钟就行。”
最细的针的轻微刺痛——史达琳不曾低头看一眼——莱克特博士离开了屋子。
她望着皮带扣,有人敲门了。坚定的敲击,两声。她的父亲进了屋子,跟她记忆里的父亲一个样:高高的,站在门口,拿着帽子,头发上有水,光溜溜地下垂,就像平时回来吃晚饭时一样。
“嗨,乖乖!你们这儿什么时候吃晚饭?”
他死去以后已经25年没有抱过她了,但是在他把她揽过去时,他那衬衫前胸的西部按扣还是那么簌簌地响。他身上有粗肥皂和烟草的气味,她感到他那强大的心脏贴着她的身子在跳动。
“嗨,乖乖,嗨,乖乖,你摔倒了吗?”有一次在院子里,爸爸鼓励她骑一只大山羊,却被摔了下来,爸爸抱起她时说的就是这话。“你骑得很好,只是那羊掉头太快。
来,到厨房里来,看看我们能找到什么东西不。”
她幼年的家里那简陋的厨房桌子上有两样东西,一个玻璃纸包着的雪球糖和一包橙子。
史达琳的父亲打开了那把刀刃断成平头的小刀,剥了两个橙子。橙子皮在油布地板上转着圈。父女俩坐在楼梯后的厨房里的椅子上,爸爸把橙子分成了四份,两人你一瓣我一瓣地吃着。她把橙子籽吐在手里,放在膝盖上。他坐在椅子上显得很长,很像约翰·布里格姆。
她爸爸用一边的牙嚼的时候多些,他侧面的一颗臼齿上镶有白色的金属,40年代的军队里镶的牙就是那个样。他一笑那金属就闪光。他们吃了两个橙子,又各吃了一个雪球糖,还说了些亲昵的笑话。史达琳已忘了椰子味下那凉悠悠、绵软扯动的美妙感觉。
厨房消融了,两人以成人的身份谈着话。
“你现在干得怎么样,孩子?”问的是个严肃的问题。
“他们在工作中和我过不去。”
“这我知道,是法院那批人,宝贝。他们最坏不过,一声不吭。你从来没有杀过不是非杀不可的人。”
“我相信是的。还有别的事。”
“你在这事上没有撒谎。”
“没有,爸爸。”
“你救了那个婴儿。”
“你说得对。”
“我的确为此感到骄傲。”
“谢谢你,爸爸。”
“宝贝,我得走了。我们以后再谈吧。”
“你不能停留。”
他爸爸把手放到她头上。“我们决不能停留,宝贝。谁也不能想停留就停留。”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出了屋子。他高高地站在门口向她招手时,她能看见他帽子上的弹孔。
 第九十五章
史达琳很爱她的父亲,就像我们爱任何人一样,谁若是轻视了她对父亲的怀念,她立即会跟他打起来。但是她在受到重剂[奇`书`网`整.理提.供]量催眠药和催眠术的影响、跟莱克特博士谈话时,却说出了下面的话:
“我的确对他非常生气。他怎么非在半夜三更到那药房后面去不可,这就遇见了那两个混蛋,叫他们给杀死了。他那老枪上起子弹来很慢,于是被人杀掉了。那是两个无名小卒,可他败在了他们手上。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从来不汲取教训。”
这话若是出自别人嘴里,她准会打那人耳光。
魔鬼在椅子里向后挪了一微米。啊——我们终于说到点子上了。刚才这些女学生式的回忆越来越沉闷了。
史达琳想像孩子那样晃荡双腿,但是腿已经太长。“你看,他得到了那份工作就去了,照别人的要求做了,拿了那倒霉的巡夜钟走来走去,然后就死掉了。妈妈洗着他帽子上的血,好给他戴上下葬。谁还会回到我们身边来呢?没有谁。那以后雪球糖就非常少了,我可以说。妈妈和我打扫起汽车旅馆的房间来。人们把湿施漉的保险套留在床头的小柜上。他因为自己的愚蠢被人杀了,离开了我们。他应该告诉镇上那些笨蛋推掉这工作的。”
这些都是禁止进入她高级神经的东西,是她决不会说出口的话。
从他们俩互相认识开始,莱克特博士就奚落她的父亲,把他叫做巡夜的,而现在,他倒成了对她父亲记忆的保护人了。
“克拉丽丝,他一心想的就是你的幸福和快乐。”
“左手是希望,右手是胡闹,就看哪只手先做到。”史达琳说。这句孤儿院里的格言从那张迷人脸上说出特别叫人倒胃口,但是莱克特博士好像觉得很高兴,甚至受到了激励。
“克拉丽丝,我打算请你和我一起去另一个房间。”莱克特博士说,“你父亲来看过你,你尽力做到了这一点。你看见了,尽管你那么迫切地希望他留下,他还是无法留下。他已经来看过你了,现在该是你去看他的时候了。”
大厅后面是一间客房,门关着。
“等一等,史达琳。”他进去了。
她站在大厅里,手扶着门把手。她听见了擦火柴的声音。
莱克特博士开了门。
“克拉丽丝,你知道你的父亲已经死了。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明白。”
“是的。”
“进来看看他吧。”
她父亲的骨殖在一张对床①上整齐地排列着,长骨和肋骨架被一张床单盖住。残骸在雪白的床单下像是一幅浅浮雕,像孩子用雪塑造的一个天使。
①成对的两张单人床。
她父亲的头骨被莱克特博士海滩上的小海洋动物清理干净了,晒干漂白过,放在枕头上。
“他的星形徽章到哪里去了,克拉丽丝?”
“村里收回去了。他们说要值7美元呢。”
“这就是他。现在整个的他就在这儿,是时光消磨的残余。”
史达琳望了望骨头,转身离开了房间。这不是撤退,莱克特博士没有跟着她去,只在昏暗里等着。他不担心,他用他那和被捆在桩上的山羊一样灵敏的耳朵听见她抽泣着回来了。她手上有个金属的东西在发亮,是个徽章,约翰·布里格姆的盾形徽章。她把徽章放在床单上。
“一个徽章对你能有什么意义,克拉丽丝?你在仓库里就射穿过一个。”
“徽章对他意味着一切。他就知道这东西。”她的嘴角一耷拉,最后的字变了音。
她拿起她父亲的头骨坐到了另一张床上,眼里热泪涌起顺着面颊直淌。

她像个小娃娃一样捞起衣襟擦着脸哭了起来,痛苦的泪珠滴到膝盖上父亲的颅骨顶上,嗒嗒地空响着。头骨上那颗镶过的牙闪着光。“我爱我爸爸,他对我能有多好就有多好。跟他在一起时是我一辈子最快活的时光。”这话是真的,发泄出愤怒以后还同样地真。
莱克特博士递给她一张纸巾,她只抓在手里,莱克特博士只好自己给她擦了脸。
“克拉丽丝,我要把你留在这里,跟遗骨在一起。是遗骨,克拉丽丝,哪怕你把你的苦难嘶叫进了他的眼眶里,也是得不到回答的。”他把双手放到她的脑袋两侧。“你应该从你父亲那儿学会的东西在这儿,在你的脑袋里,它要受你的判断支配,而不是受他的支配。我现在要离开你了。你需要蜡烛吗?”
“要,谢谢。”
“你出来时只拿你需要的东西。”
他在休息室的壁炉火光前等着,弹着他的泰勒明电子琴打发时光,在电子场上运动着他的空手,创造出音乐。他挥动着曾经放在史达琳头上的双手,好像现在在指挥着音乐。他还没有弹完,便意识到史达琳已在他的身后站了好一会儿。
他对她转过身去时,她温和而凄凉地微笑着,手上没有拿东西。
莱克特博士一直在寻找模式。
他明白,史达琳跟一切有知觉的生物一样,从幼时的经验建立起模式,凭借它的框架来理解以后的见闻。
多年前他跟她隔着疯人院的栅栏谈话时,就已经为她找到了一个重要的模式。她寄养家庭的牧场上对羔羊和马的宰杀,羊和马的苦难给她打上了印记。
她对詹姆·伽姆偏执的、成功的追捕,其动力就是解救伽姆的俘虏脱离苦难。而她之所以要把他莱克特博士从酷刑下解救出来,也是出于同一个理由。
好的,模式化的行为。
莱克特博士永远在寻求着不同环境下的模式。他相信史达琳在约翰·布里格姆身上看见了她父亲的优秀品质——而不幸的布里格姆既具有了她爸爸的道德,便也被赋予了乱伦的禁忌。布里格姆,也许还有克劳福德,都具有她父亲的优秀品质。那么恶劣品质在谁身上呢?
莱克特博士搜查着这分裂模式的其他部分。他使用催眠药和催眠技术在克拉丽丝·史达琳的个性里发现了结实顽梗的疙瘩,像树木的结节,还凝结着松香一样易燃的旧恨。
他遇见了那些明亮的无情的画面,多少年了,但还精心保存着,连细节都还清楚,把积郁的愤怒送进史达琳的脑子,有如圆团积云里的闪电。
那画面大部分围绕着克伦德勒。在克伦德勒手下切身体会到、感受到的冤屈而产生的怨恨上都带着对父亲的愤怒,尽管那是她永远永远也不会承认的。她不能原谅她父亲的死。他离开了一家人;他再也不在厨房削橙子皮了;是他把妈妈赶去跟厕所里的刷子和水桶为伍。他再也不拥抱史达琳了——那时他强大的心怦怦地跳,就像她跟汉娜逃进黑暗里时汉娜的心跳一样。
克伦德勒是失败与挫折的邪神,可以指责,但是可以公开反抗吗?难道克伦德勒、土司和禁忌就有权打击史达琳,让她过在莱克特博士看来是低声下气的日子吗?
莱克特博士还从一个迹象看出了希望:史达琳身上虽然有警檄的印记,却仍然打穿了警徽,打死了佩戴警徽的人。为什么?因为她已确认那佩戴警微的人是罪犯,进行了超前审判,驳斥了星微这个偶像,决心行动了。这是一种潜在的弹性。大脑皮层的判断。
那是否意味着在史达琳的身上可以存在米沙呢?或者那是否仅是史达琳必须让出的地方的另一个优良品质呢?
 第九十六章
巴尼已经回到慈善医院去值班,住回了巴尔的摩的公寓。他上的是下午3点到晚上11点的那一班。在回家路上他到咖啡馆喝了一碗热汤,回到公寓打开灯时已经差不多半夜了。
阿黛莉亚·马普坐在他厨房的桌子边,拿一把黑色的半自动手枪对准他的面孔。巴尼从枪口的洞孔判断那是一支.40口径的枪。
“坐下,护士。”马普说。她的声音嘶哑,黑暗的瞳孔周围的眼球是橘红色的。
“把你的椅子拉到那边去,往后斜靠在墙上。”
比那吓人的大口径玩意叫他更加害怕的是她面前餐具垫下的另外二支枪。那是一支科尔特乌兹满。22枪,枪口上有一个用胶带固定的塑料饮料瓶,作为消声器。
巴尼的重量压得椅子嘎嘎地响。“万一椅子腿断了可别开枪,那不能怪我。”
“你知道克拉丽丝·史达琳的什么情况吗?”
“不知道。”
马普抓起小口径枪。“我可不是在跟你闹着玩,巴尼,只要我一看出你是在撒谎,护士,我就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
“我信。”巴尼明白这是真话。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否知道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找到史达琳的下落?邮局说有一个月的时间你让他们把你的邮件转到梅森·韦尔热那里。那是什么花头,巴尼?”
“我在那里工作,照顾梅森·韦尔热。他问了我有关莱克特博士的一切问题。我不喜欢那工作就辞职了。梅森这人非常温蛋。”
“史达琳不见了。”
“我知道。”
“说不定是莱克特博士抓走了她,说不定是给猪吃掉了。他如果抓住了她会拿她怎么办?”
“我跟你说实话——我不知道。但只要可能,我都是会帮助史达琳的。为什么不呢?我有点喜欢她,她还帮我摆脱过于系。你看看她的报告、笔记,或是——”
“我看过了。我要你明白一件事,巴尼,这种机会我只给一次。你要是知道什么情况最好是现在就告诉我。只要我查出来你有所保留,不管在多久以后,我都会回来找你,这支枪就会是你最后看见的东西了。我会毙了你这个丑八怪,你信不信?”
“信。”
“你知道什么吗?”
“不知道。”那是他所记得的最长的沉默。
“坐在那儿,等我走了再动。”
巴尼费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才睡着。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他那宽得像海脉的额头一时流汗一时干。他想着会来找他的人。在关灯以前他去了浴室,从他的军用箱里取出了一面不锈钢剃须镜,是海军陆战队发的。
他进了厨房,开了墙壁上的一个配电箱,用胶带把镜子贴在配电箱的门里面。
他所能够做的也就如此了。他睡着后像狗一样抽搐着。
下一次下班时,他从医院带回了一个小塑料箱。
 第九十七章
莱克特博士既然要保留德国人房里的设施不动,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了。花朵和屏风很有用。在厚重的家具和高峻的阴暗之中色彩总引人注意。那是一种古老而醒目的对比,有如一只蝴蝶停在了穿戴铁甲的拳头上。
他那不在家的房主显然偏爱丽达和天鹅的故事,有不少于4种质地的不同的青铜器描述着故事的几个环节。其中最好的一个是多那太罗雕塑的复制品。还有8幅画。其中一幅莱克特博士最为欣赏,是安妮·欣格顿的作品,有着天才的解剖学的表达以及一些炽烈的真情。别的画他都用帐幕遮住了。房主收藏的那批惊人的青铜狩猎用具也用帐幕遮住了。
莱克特博士一大早就仔细摆好了三个人的餐具,再把手指尖放在鼻子旁边从不同的角度端详。他两次换了蜡台,又把锦缎垫子改成了打折的桌布,让那椭圆形的餐桌显得更加要帖。
暗淡严峻的餐具橱上摆了高高的瓶罐和明亮的铜火炉,不再那么像航空母舰了。实际上莱克特博士还拉出几个抽屉,在里面放上了鲜花,造成了花园里花枝低垂的效果。
他明白屋子里花朵已经太多,却还得增加些花让它恢复正常。太多是太多,但是再加上一些反而恰到好处了。他为餐桌安排了两处鲜花:银盘里是一座牡丹的小山,白得像雪球糖。还有高高的一大蓬爱尔兰铃兰、荷兰鸢尾和鹦鹉郁金香,遮去了餐桌的很大一部分,造成了一种温馨的环境。
餐盘前摆满玻晶杯碟,仿佛小小的冰雪风暴。但是浅银盘还在加热器里,准备到最后时刻使用。
第一道菜要在桌上准备,因此他安排好了酒精炉、长柄炖锅、调味酱盘和煎炸盘、香料和尸解锯。
他出去时还可以弄到更多的鲜花。他告诉克拉丽丝·史达琳他要出去,史达琳并没有不安。他建议她睡一觉。
 第九十八章
杀人事件后的第5天。巴尼刮完胡子,差不多已到了上班的时候。他正往面颊上拍酒精,听见有脚步声上楼来了。
坚定的敲门声。玛戈·韦尔热站在门口,手上有一个大手袋和一个小背包。
“嗨,巴尼。”玛戈一副疲惫的样子。
“嗨,玛戈,请进。”
他把她让到厨房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杯可乐吗?”建议一出口他就想起科德尔是头撞在冰箱上死的,很觉后悔。
“不用了,谢谢。”她说。
他跟玛戈隔着桌子坐下。她像个健美锻炼对手一样望了望他的胳臂,然后看了看他的脸。
“你好吗,玛戈?”
“我觉得不错。”她回答。
“看来你倒是可以无忧无虑,我是说,从我读到的情况看。”
“有时我会想我们谈过的话,巴尼。我觉得也许什么时候会得到你的什么消息。”
他猜测着她那锤子是在手袋里还是在背包里。
“你能得到我的消息的唯一可能是,也许有时我想知道你的情况如何,如果没有问题的话。玛戈,你在我这儿没事。”
“需要考虑的不过是些遗留问题,你知道。我倒没有什么要隐瞒的。”
于是他明白她的精子已经到手。她们要是怀了孕需要宣布,就得担心巴尼捅漏子了。
“我认为韦尔热的死是上帝的礼物,对此我并不讳言。”
她说话的速度告诉巴尼她在积聚着力量。
“也许我想喝杯可乐。”她说。
“我在给你取可乐之前先让你看个东西。相信我,我能让你放心,而且不用你破费。
只一会儿功夫,等一等。”
他从柜台上的工具箱里取了一把螺丝刀,取时身子可以侧对玛戈。
厨房墙壁上有两个像是断路器盒子的东西。实际上,在这旧楼里,一个已经替代了另一个,现在只有右边的一个还在使用。
巴尼来到了配电箱边,这时他只好背对着玛戈了,可他立即打开了左边的配电箱,那箱子门里贴有镜子。玛戈的手伸进了大手袋,伸进去却没有拿出来。
巴尼取下了四颗螺丝钉,把断了电源的断路器板子捧了出来。板子后面的墙壁里是一个空当。
巴尼小心翼翼伸进手去,取出了一个塑料袋。
他取出塑料袋里的东西时,听见玛戈长出了一口气。那是一个有名的残忍的面甲——是在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里为了不让莱克特博士咬人给他戴上的。这是他所收藏的莱克特博士纪念品宝藏里最有价值、也是最后的一个。
“哇!”玛戈说。
巴尼在灯光下把面甲倒扣在桌面的一张蜡纸上。他知道莱克特博士从不曾被允许清洁自己的面甲,面甲口部内侧的干唾液结成了片;皮带连接面甲的地方有三根头发也被卡住连根拔了下来。
他瞟了玛戈一眼,玛戈暂时没问题。
巴尼从厨房架子上取下了一只小塑料箱,里面装着棉签、消毒水、纱布和干净瓶子。
他用根蘸湿的棉签非常仔细地擦下了唾液片,放到一个丸药瓶里,又把那几根头发从面具上扯下来,放进了第二个瓶子。
他用拇指在两张胶纸的黏着面上摁了摁,每次留下一个清晰的指纹,再用这两张胶纸把两个瓶盖贴紧在瓶子上,装在小袋子里,递给了玛戈。
“假定我遇见了麻烦而且又昏了头,想把问题往你身上推——假定我为了否定对我的什么指控,对警察捏造了你的什么故事,这儿就是你的物证。它说明我至少参与了谋杀梅森·韦尔热,或者他就是我一手杀的。至少我为你提供了DNA。”
“在你告密之前你可能会得到豁免。”
“同谋罪可能豁免,但参与一桩大肆炒作的谋杀却豁免不了。他们可能会答应让我在同谋上得到豁免,但到确认我参与了杀人之后就不会客气了,我这辈子就完了。这东西现在就捏在你手里。”
巴尼对此没有把握,但认为能起作用。
任何时候有了必要,玛戈都可以把莱克特博士的DNA栽到巴尼的身上去。这一点他们俩都知道。
她用她那屠夫式的明亮蓝眼睛望着他,好像望了很久。
她把背包放到桌上。“里面是一大笔钱,”她说,“足够让你看到世界上每一幅弗美尔的画,周游一圈。”她快活得似乎有点晕眩,不大正常。“富兰克林的猫还留在车上,我得走了。富兰克林出院的时候,他跟他养母、姐姐雪莉、一个叫瘦高个儿的人,还有天知道什么人要到麝鼠农庄来。为了弄回那只倒霉的猫我花了50美元。其实它就在富兰克林老住处隔壁的一家住着,换了个名字。”
她并没有把塑料袋放进钱包,却用空手提着。巴尼估计她是不愿让他看见她在挎包里准备的另一手。
到了门口巴尼说:“你觉得还可以吻我一下吗?”
她踞起脚尖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嘴。
“这就可以了。”她一本正经地说。她下楼时楼梯在她的重压下吱吱地响。
巴尼锁上门,用头顶住凉悠悠的冰箱,靠了好几分钟。
 第九十九章
史达琳醒来便听见了远处的音乐声,嗅到了烹饪的香味。她觉得通体舒畅美妙,也很饿。有敲门声,莱克特博士进来了。他穿着深色裤子、白色衬衫,打了一条领巾式领带,给她拿进来一只长长的服装袋和一杯热腾腾的奶酪咖啡。
“睡得好不好?”
“好极了,谢谢。”
“厨师告诉我一个半小时以后开饭,一小时以后上鸡尾酒,行吗?我估计你会喜欢这个的——你看看合不合身?”他把服装袋挂在衣橱里,没有再说话便走掉了。
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洗完澡,然后才看衣橱,看后非常欢喜。她发现了一件奶油色的细腰晚宴丝袍,胸部和肩头极为袒露,外面套着珠光宝气的短衫。
梳妆台上有一副耳环,带凸圆形翡翠坠子。凸圆的弱翠没有晶面,却熠熠生光。
她头发一向很容易弄,穿上晚礼服觉得身上非常舒服。即使不习惯于这种规格的服饰,她也不曾在镜子里长久地观察自己,只看了看一切是否到位。
德国房主把壁炉建得特别大。史达琳在大厅里看见一块很大的木头在燃烧,便衣裙悉卒地往壁炉走去。
屋角传来拨弦古钢琴的音乐。莱克特博士打着白领带坐在琴前。
他抬头一眼望见她,便突然屏住了呼吸,双手也停止了演奏,虽然手指还悬在键盘上。拨弦古钢琴没有尾音,大厅里突然鸦雀无声,两人都听见了莱克特博士的下一次呼吸。
壁炉前有两杯饮料等着,他忙着准备起那饮料来。利莱酒加一片橙子。莱克特博士递了一杯给史达琳。
“如果我能每天见到你,我将永远记住这个时刻。”他的黑眼睛盯住她的全身。
“你见过我多少回?我指的是我不知道的时候?”
“只见过三回。”
“但是在这儿——”
“这儿就不能够算时间了。照顾你的病时看见你不能够算是影响了你的隐私。那些都记在了病历上。我得承认看见睡着的你是很愉快的。你非常美丽,克拉丽丝。”
“外形不是本质的,莱克特博士。”
“如果美是挣来的,你就永远美丽。”
“谢谢。”
“不要说‘谢谢’。”他的头最轻微地一摆已足以把他的不快摆脱,像把一只杯子扔进了壁炉。
“我这是真心话。”史达琳说,“如果我说‘你有这样的看法我很高兴’,你会觉得更好吗?那话漂亮些,虽然也同样发自内心。”
她举起杯子,没有收回自己的话。
这时莱克特博士忽然明白过来,尽管他了解她,也洞悉了她,却仍然无法完全预见她。他可以喂青虫,可以对蛹密语,但是孵化出来的东西还得随它的本性,他无法改变。
他不知道她长袍下的踝部是否还带着那把.45手枪。
克拉丽丝·史达琳对他微笑了。耳环坠子映着火光,魔鬼陶醉于自己优雅的品味和狡猾。
“克拉丽丝,晚宴诉诸味觉和嗅觉这两种最古老的感官,它们最接近心灵的中心,在心灵里占有的地位高于怜悯,而怜悯在我的桌上却没有地位。同时,大脑丘皮层上却出现着礼仪、胜景和宴会的交流,就像灯光照射的教堂天花板上的宗教奇迹画一样,它可能比剧院的演出还诱人得多。”他的脸逼近了她的脸,想读出她眼里的意思。“我要你懂得你给它带来了什么样的财富,也懂得你有些什么权利。克拉丽丝,你最近对着镜子研究过自己没有?我看你没有。我怀疑你从来就没有研究过。到大厅里来吧,到窗户间的镜子前照照。”
莱克特博士从壁炉架上取来了一枝蜡台。[下载TXT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XiAzAiTxT.CoM]
那高大的镜子是18世纪的精美古董,略有些模糊,也有些裂纹,是从维克姆特别墅①城堡来的,它见过的景象只有上帝才知道!
①法国巴罗克式居住建筑的杰作之一。
“看吧,史达琳,这美丽的幻影就是你的形象。今天晚上你要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看一看你自己。你会看见什么叫正义,而且你要说真话。你从不缺乏发表自己看法的勇气,但是你却受到了种种制约。我要对你再说一遍,在这桌上没有怜悯的地位。
“如果说出了暂时不愉快的话,你会见到语言的环境可以让它处于枯燥无味与荒唐可笑之间。如果说出了痛苦的真理,那也只是暂时的,它会变化。”他喝了一口饮料。
“如果你觉得痛苦在你心里开出花来,那花不久也就会开得你宽下心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莱克特博士,但是我记住了你的话。自我改进见鬼去吧,我想美美地吃一顿。”
“美美地吃一顿,我可以给你保证。”他微笑了,那笑会有人害怕的。
两人此刻都没有再看那模糊的镜子里的影像,却通过烛台上的烛光彼此望着,而镜子则望着他们俩。
“看,克拉丽丝。”
她望着他瞳孔深处那红色的火花,产生了一种儿童快要到达远处的市场时的兴奋。
莱克特博士从茄克衫口袋里取出了一支注射器,针头细得像发丝,然后只凭感觉,不用眼睛,把针插进了她的手臂。针头抽出时,一滴血都没有。
“我进屋时你弹的是什么曲子?”她问。
“《若有真爱统治》。”
“很古老吧?”
“亨利八世写的,大约在1510年。”
“给我弹弹怎么样?”她说,“现在把它弹完吧。”
 第一百章
两人走进餐厅门时的风吹动了蜡烛和暖锅的火焰。史达琳只在路过时见过餐厅,现在见它变了样,觉得十分美妙、亮堂、诱人。照耀着座位上奶油色餐巾的烛光,在高高的玻晶器皿上反射出光点。鲜花垒成的屏风切割了空间,遮住了桌子的其余部分,使人感到亲切。
莱克特博士在最后时刻才从暖锅里取出银餐具,史达琳试用时刀把几乎还烫手。
莱克特博士斟好酒,只给了史达琳一点餐前的开胃点心:一个贝隆牡顺、一点香肠,因为他必须对着半杯酒欣赏着餐桌景色前的史达琳。
他的烛台高低适度,光线照到她礼服袒露的深处,他不必警惕她袖子里藏着什么了。
“我们吃什么呢?”
他举起一个指头放在唇前。“别问,一问就破坏了惊喜。”
两人谈起了乌鸦翎的修剪和它在拨弦古钢琴上的音响效果。她偶然回忆起了那只掠夺她妈妈手推车的乌鸦,那是很久以前在汽车旅馆阳台上的事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认为那段回忆与目前的快乐无关,便有意忘却了它。
“饿了吗?”
“饿了!”
“那我们就上第一道菜。”
莱克特博士从餐具柜边把一个盘子挪到身旁的座位边,再把餐车推到桌前。这儿有他的盘子、炉子和盛著作料的小玻晶碗。
他点燃了炉子。长柄炖锅的作料盘里放了一大块夏朗子奶油。他搅和起来,把油脂熬成了揍色奶油,等它变成棒子色时,便放到桌旁的三脚架上。
他对史达琳笑了笑,他的牙非常白。
“克拉丽丝,你还记得我们谈过的愉快和不愉快的话题,因环境不同而显得滑稽的话题吗?”
“这奶油很香。是的,我记得。”
“你还记得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人吗?那人多么光彩照人?”
“莱克特博士,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要说你这可有点花里胡哨的了。我完全记得。”
“好的,在吃第一道菜时克伦德勒先生会来拜访我们的。”
莱克特博士把那一大蓬花推到了餐具柜边。
副督察长助理保罗·克伦德勒本人就在桌边。他坐在一张结实的橡木椅上,睁大了眼睛四面望着。他头上缠着跑步用的头带,穿一件笔挺的无尾礼服,衬衫领带齐全。礼服从后面开口,莱克特博士可以从他身后把衣服大体掖好,遮住把他固定在椅子上的数码长的胶带。

史达琳大约略微耷拉了一下眼皮,抿了抿嘴。有时在射击场上她就这样。
现在莱克特博士从餐具柜里取出了一把银钳子,扯掉了克伦德勒嘴上的胶布。
“再跟你说一声晚上好,克伦德勒先生。”
“晚上好。”克伦德勒不太像他自己了。他面前放了一个大汤碗。
“你愿意问候一下史达琳小姐吗?”
“你好,史达琳,”他似乎明白过来,“我一直想看你进餐呢。”
史达琳保持了距离看着他,好像自己是窗间壁上那面古老窖智的镜子。
“你好,克伦德勒先生。”她抬头对正忙着杯盘的莱克特博士说:“你是怎么把他弄来的?”
“克伦德勒先生要去参加一次跟他政治前途他关的会晤,”莱克特博士说,“是玛戈·韦尔热要他去的,算是她报答我,帮我的忙吧。克伦德勒慢跑来到岩溪公园的小道,想上韦尔热家的直升机,却上了我的车子。你能够为我们做个饭前祷告吗,克伦德勒先生?克伦德勒先生?”
“祷告?好的。”克伦德勒闭上了眼睛。“天上的父,我们为即将受到的恩惠感谢你,我们向你奉献这恩惠。史达琳这个大姑娘就算是南方人,也已丢了她爸爸的脸。请原谅她的过错,并让她为我办事。以耶酥的名义,阿门。”
史达琳注意到莱克特博士在整个祷告过程里闭着眼,显得虔诚。
她觉得受了伤害,却也平静。“保罗,我必须告诉你,就连使徒保罗①的祷告也不会比你的更好。他也仇恨妇女。他应该叫做暴佬。”
①《圣经》人物。保罗原是个虔诚的犹太教徒,在去大马士革搜捕基督徒的路上看见了耶酥在强光里对他说话,要他停止迫害基督徒。他从此改变了信仰,成了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
“你这回可真搞砸了,史达琳,再也别想复职了。”
“你是在借祈祷向我提供工作机会吗?这样的手法我倒没见识过。”
“我要进入议会。”克伦德勒并不快活地笑着,“你到竞选指挥部来,我可以给你安排个工作做。你可以去当办公室小姐,你会打字和整理文件吗?”
“当然会。”
“会听写吗?”
“我使用识音软件。”史达琳回答,然后继续敏锐地说,“请原谅我在餐桌上谈业务。你要想到议会去偷东西还嫌不够麻利。光靠使坏不足以弥补智力的不足。要想多混几天最好是给大老板跑腿。”
“克伦德勒先生,你不必等我们了,”莱克特催他,“趁热喝点汤吧。”他把带盖的汤和吸管放到克伦德勒嘴边。
克伦德勒做了个鬼脸。“这汤不大好喝。”
“实际上这更像是荷兰芹和百里香脂渍酱,”博士说,“主要是为我们而不是为你做的,再喝几口,让它循环一下。”
史达琳显然在考虑怎么发表意见。她摊开手掌,像捧着正义的天平。“你知道,克伦德勒先生,你每一次对我眉来眼去我都感到别扭,好像我做过什么事值得你那么做似的。”她的手掌时上时下,像在把个风骚女人推来推去。“可我并不值得你那么做。你每一回在我的个人档案上写上反话时,我都一肚子气,可我总检查自己。我曾经怀疑过自己,而且以为我那认为爸爸更聪明的毛病该改改了。
“你并不是最了解情况的,克伦德勒先生,实际上你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史达琳啜了一口香醇的勃良第白葡萄酒,掉头对莱克特博士说:“我喜欢这酒。不过我觉得冰镇得太过了。”然后她又变成了殷勤的主妇对客人说道:“你永远是个……白痴,不值一顾。”她用快活的语调说:“在这样美妙的餐桌上对你讲这么几句就已经够了。你既然是莱克特博士的客人,我也希望你吃得开心。”。
“可你是什么人?”克伦德勒说,“你不是史达琳。你脸上倒是有个黑点,可你不是史达琳。”
莱克特博士在熬黄的奶油里加上冬葱,香味立即升了起来,他又加上了切碎的刺山果,然后把调味酱锅从火上取下,换上了煎锅。他从餐具柜取了一大玻晶碗冰水、一个银盘,放到保罗·克伦德勒身边。
“我对那张俐嘴原有个计划,”克伦德勒说,“现在我决不会用你了。不过,你究竟是谁任命的?”
“我并不期望你会像另外那个保罗一样幡然悔悟,克伦德勒先生。”莱克特博士说,“你并不是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甚至也不是在去韦奇$ ^书*~网!&*$收*集.整@理尔热家的直升机的途中。”
莱克特博士取下了克伦德勒的慢跑头带,就像从鱼子酱罐头上取下橡皮圈一样。
“我们只不过要求你头脑开放一点。”莱克特博士用双手极其仔细地端下了克伦德勒的头盖骨,放在盘子里,再把盘子放到餐具柜上。头盖骨手术的切口利落,几乎没有流血,主血管被扎住了,其他血管被局部麻醉封闭了。头盖骨是餐前半小时才在厨房里锯开的。
莱克特博士对克伦德勒施行的颅骨手术可以远溯到古埃及医学,只是多了些优越条件:他有带颅骨刃口的尸体解剖锯,有开颅钥匙,还有更好的麻醉剂。脑子本身是没有痛感的。
锯开的头颅里泛红的灰白色脑髓圆顶清晰可见。
莱克特博士拿起一把像桃形勺一样的器械站到克伦德勒面前,从脑袋里舀出了一片前额叶,然后又舀,一共舀了4勺。克伦德勒的眼睛向上望着,仿佛在瞧热闹。莱克特博士把几片脑髓放进那碗冰水里。冰水里有柠檬汁,可以酸化,让脑片变硬。
“上星星,打秋千,你可喜欢?”克伦德勒突然唱了起来,“带一瓶月光回家转。”
根据古典烹饪学,脑髓得先浸泡,榨干,再冻个通宵,让它变硬。处理绝对新鲜的脑髓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别让它化成一团胶冻。
莱克特博士把冻硬的脑髓娴熟地放进盘里,用加了作料的面粉略微吸干,再用新鲜烤面包片吸了一次。
他把一个鲜黑麦菌弄碎,放到调味酱里,再挤进一些柠檬汁。
嫩炸脑片很快就做好了,炸到两面金黄为止。
“香味扑鼻!”克伦德勒说。
暖好的盘子里放了烤面包片,莱克特博士把黄酥酥的脑片放在面包上,加了调味酱和块菌片,然后加上了荷兰芹、水田芥和带梗于白的刺山果,再加了一撮水田芥叶。一份敬客的菜完成。
“味道如何?”克伦德勒问。他回到了花丛后面,说话时喉咙大得粗鲁了。动过前额脑叶摘除手术的人大都如此。
“的确非常美味,”史达琳说,“我从来没吃过刺山果。”
莱克特博士发现她唇上奶油酱的油光特别动人。
克伦德勒在绿叶后面唱着,大部分是幼儿园歌曲,还怂恿别人歌唱。
莱克特博士和史达琳不理会他,只顾谈着米沙。
史达琳在和莱克特博士谈起损失时,曾听他说过他妹妹米沙的命运,但是现在博士却怀着希望谈着米沙回来的可能性;史达琳今晚也觉得米沙并非没有回来的道理。
她表示希望能够看见米沙。
“你可不能够在我的办公室接电话。你那声音就像个棒子面喂大的乡下臭×。”克伦德勒在花丛里大吼。
“我要是像奥利弗一样还要吃点①你的脑子的话,你看我像不像他。”史达琳回答。
莱克特博士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①指狄更斯的著名小说《雾都孤儿》里的情节。孤儿奥利弗在孤儿院进餐时没有吃饱,伸出碗要求再加一点,因此挨了一顿打。
第二次两人就差不多吃光了前额叶,吃到了前运动神经皮层附近。克伦德勒衰竭了,只会在花丛里对眼前的东西说些不相干的话,然后便不成腔调地背起一首淫荡的长诗《威士忌》来。
史达琳和莱克特博士谈得很专心,受到他的干扰不比在餐馆里听见邻桌的人唱《祝你生日快乐》更大。但是到克伦德勒干扰得太厉害时,莱克特博士就从一个角落里取出了管箭。
“克拉丽丝,我要你听听这种弦乐器的音乐。”
克伦德勒声音稍停,他便对桌子那面一箭射去,射进了高高的花丛。
“如果你在任何环境里再次听见这弩弦的特殊频率,那就意味着你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和平和自我满足。”莱克特博士说。
露在花丛外的弩箭羽毛和箭杆晃动着——有些像指挥心跳的指挥棒。克伦德勒的声音突然停止,指挥棒摇了几摇,静止了。
“管箭大体是中央C下的一个D音,对不对?”
“准确。”
不久以后克伦德勒就在花朵后发出了一种格格的声音,那只是血液酸性加重所引起的共鸣腔痉挛。他刚刚死去。
“咱们吃下一道菜吧。”博士说,“先来一点冰冻果汁,清爽清爽喉咙,再吃鹌鹑。
用不着,用不着,你用不着站起来。克伦德勒先生会帮我收拾的,如果你同意他离开的话。”
收拾进行得很快。莱克特博士来到鲜花屏风后面,把东西一股脑儿往克伦德勒的颅腔和衣兜里放,然后把头盖骨盖上,牵起一根拴在克伦德勒椅子下小车上的绳子,把他拉到厨房里去了。
莱克特博士在那里重新收拾好了弩。方便的是弩箭跟尸解锯用的是同一套电池。
鹌鹑肚里塞满肥鹅肝酱,皮很脆嫩。莱克特博士谈起作为作曲家的亨利八世,史达琳则告诉他电脑辅助设计的引擎声音,悦耳的音频的复制。
莱克特博士宣布甜食在客厅进行。
 第一百零一章
客厅的壁炉前是一份蛋奶酥和一杯依甘堡酒。史达琳手肘边桌上的咖啡早准备好了。
金色的酒里映着火光。柴火香夹着酒香。
两人谈着茶杯和时间,谈着混乱的法则。
“因此我相信,”莱克特博士说,“世界上应该为米沙留出一个最好的地方,而且我想,克拉丽丝,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就是你的地方。”
炉火的光照射她的胸衣远不如烛光那么深入、令人满意,但闪耀在她面部轮廓上的火光却很美妙。
她想了一会儿。“我想问问你,莱克特博士,如果世界上需要给米沙留下一片最好的地方(我并不否定这一点),那么把你的地方给她怎么样?你很好地占领着你的地方,而我知道你是决不会拒绝她的。她可能跟我像姐妹。如果如你所说,在我身上可以有我父亲的地方,那么你身上又为什么不可以有米沙的地方呢?”
莱克特博士似乎感到高兴,是因为她那想法或是因为她的机智,很难说清。也许他感到的只是一种他建立起来却还不很明白的关注。
她把咖啡杯放回身边的桌子上时,往外一推,让它在壁炉上砸碎了。她没有低头去看。
莱克特博士看了看碎片,碎片躺着没动。
“我认为你用不着此时就下定决心。”史达琳说。她的眼睛和耳坠在火光里闪耀。
火光边有一声叹息,炉火的温暖透进了她的晚礼服。史达琳心里闪过一个瞬息即逝的回忆——很久以前莱克特博士问过马丁参议员,她是否给她的女儿哺乳。一个闪着珠宝光芒的动作在史达琳不自然的平静里翻腾:瞬息之间她心灵的窗户开启了好几扇,让她远远望出了自己的经历以外。她说:“汉尼拔·莱克特,你妈妈喂你奶吗?”
“喂的。”
“你有过非把乳房放弃给米沙不可的感觉吗?你曾经觉得非放弃给她不可吗?”
好一会儿。“我想不起来,克拉丽丝。如果我放弃了的话,也是高高兴兴地放弃了的。”
克拉丽丝·史达琳将手拢成杯状伸进她长袍领口的深处,把乳房解放了出来。“这个乳房你就不用放弃了。”她说。她一直望着他的眼睛,用扣扳机的指头从唇边拿开了温暖的依甘堡酒。一滴香而浓的酒挂到她乳头上,像一枚金色的耳坠,在随着她的呼吸颤动。
他飞速离开椅子向她跑去,在她的椅前一条腿跪下,向那珊瑚红与奶油白俯过身去;他那帅气黑亮的头映着火光。
 第一百零二章
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3年后。
巴尼和莉莲·荷希在渐近黄昏时来到七月九日大道的方尖碑旁。荷希女士是伦敦大学的讲师,度着7年一度的年假。她跟巴尼是在墨西哥城的人类学博物馆遇见的,彼此很投契,已经一起旅游了两个礼拜,每天见一次面,越来越觉得有趣,从不厌倦。
那天下午他们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已经太晚,不能去国家博物馆了。弗美尔的作品正在博物馆借展。巴尼要看完全世界的弗美尔的作品的任务叫荷希很感兴趣,也不影响他俩的快活。弗美尔的作品他已经看了四分之一,还有很多要看。
他们俩想找一处迫遥的咖啡馆,在外面用餐。
布宜诺斯艾利斯壮观的科隆大剧院前有些豪华车退进来,两人便驻脚看歌剧爱好者们进入剧院。
演出的是《铁穆尔》,演员阵容强大,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首场演出之夜的人群是值得一看的。
“巴尼,你喜欢看歌剧吗?我想你会喜欢的,腰包我掏。”
她用起美国俚语来,这叫他觉得好玩。“你要是能让我混进去,腰包我掏。”巴尼说,“你认为他们会让我们进去吗?”
正在此时,一辆深蓝加银色的梅塞德斯迈巴赫悄声开到了街沿边。一个接待员急忙去开门。
一位打白色领带、清癯高雅的人下了车,接出了一个女人。大门口的人群一见那女人不禁倾倒,窃窃私语起来。那女人淡金色的头发挽成匀称的盔形,珊瑚色软外套上披一片薄雾样的轻绡,喉头上闪耀着绿宝石。巴尼只在众人头上瞥见她一眼,她和那绅士便被卷进了剧院。
那位绅士巴尼看得更清楚,光溜的头发,像水獭,鼻子是高傲的鹰钩形,像庇隆总统。他步态岸然,使他显得比实际颀长。
“巴尼?嗨,巴尼,”莉莲说,“你要是还能回过神来,请告诉我,如果他们能让我们穿mufti①入场,你想不想看看歌剧?我说过了,即使不能算是很合适——我一向爱说我穿的是mufti。”
①便服,尤指通常穿制服的官员、军官等所穿的便服。
巴尼正想问什么叫mufti,她瞥了他一眼。他总是什么东西都要问。
“行了,”巴尼心不在焉地说,“我掏腰包。”巴尼有很多钱。他不乱花,但决不吝音。但是买得到的票只有顶楼票,跟学生们在一起。
考虑到座位太高,他在前厅租了一个望远镜。
宏伟的大剧院融合了意大利文艺复兴、希腊和法兰西的建筑风格,铜饰、镀金和猩红长毛绒满眼都是。看客群里珠光宝气,有如球赛场的镁光灯。
序曲开始之前莉莲解释着剧情,对着他的耳朵说着悄悄话。
趁剧场灯还没有转暗,巴尼用望远镜从廉价座扫视着大厅,找到了他们俩:那淡金头发的女士和她的男伴。两人刚穿过金色帷幕来到舞台边华美的座位。她就座时喉头的绿宝石在明亮的剧场灯光里熠熠闪耀。
进歌剧院时巴尼只看见她的右侧面,现在他看见了她的左侧面。
他们身边的学生是高排座位的老看客,带来了种种助看器械。有一个学生有一个高倍望远镜,很长,看时能碰到前排人的头发。巴尼跟他交换了望远镜去看远处的包厢。
长镜头的视野受到限制,不好找,但是到他终于找到了他们时,那两位可真亲密得惊人。
女士的脸上在法国人叫“胆气”的地方有一颗美人病。女士的眼睛扫视着全场,扫过他的地方,又继续扫视下去。她看上去生气勃勃,熟练地控制着她珊瑚样的嘴唇。她向男伴倚过身子,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笑了。她把手放到他手上,抓住了他的拇指。
“史达琳。”巴尼屏住气说。
“什么?”莉莲低声问。
巴尼要看懂歌剧的第一幕有许多困难。第一场休息,灯光刚亮,他又把望远镜对着那包厢。那绅士从侍者的盘子里取了一杯香槟递给女士,自己也取了一杯。巴尼拉近镜头,看他的侧面,看他耳朵的形状。
他顺着女士裸露的手臂看过去,那胳臂光滑,没有斑点,在他有经验的眼光里带着肌肉的力度。
巴尼正望着,那绅士却转过了头,好像在寻找着远处的声音,往巴尼的方向转了过来。那绅士举起了歌剧望远镜,放到眼前。巴尼可以发誓那望远镜是对着他来的,急忙拿节目单遮住了脸,弯下身子,竭力降到一般的高度。
“莉莲,”他说,“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大忙。”
“晤,”她说,“要是跟别的忙一样的话,我倒想先听听。”
“灯光一暗我们就离开。今天晚上就跟我飞里约热内卢。别问为什么。”
巴尼唯一没有看过的弗美尔画展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个。
 第一百零三章
跟着这对漂亮的人离开歌剧院吗?好的,但是要非常小心……
太平盛世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迷上了探戈,就连在夜里也律动不已。为了听舞蹈俱乐部的音乐,梅塞德斯车打开了车窗,轻轻嗡嗡着穿过了雷科莱塔区,开进了阿尔韦阿尔林阴道,然后消失在法国大使馆旁一幢精美艺术建筑的庭院里。
日暖风和,迟晚餐已在顶楼的大阳台上摆好,仆人都已撤走。
屋里的仆人很讲究规矩,有一条铁的纪律:上午不许进入大厦顶楼;晚餐第一道菜后也如此。
进餐时莱克特博士和克拉丽丝·史达琳交谈并不用史达琳的母语英语,而是用其他语言。史达琳的大学法语和西班牙语都有基础,可以发展。她还发现自己耳朵很灵。用餐时他们主要说意大利语3她在意大利语精妙的视觉含义方面发现了一种奇怪的自由感。
这一对情人晚餐时也偶尔跳跳舞,有时晚餐没吃完就跳。
两人的关系跟克拉丽丝·史达琳的突破密切有关,对这一点她非常乐于接受并加强;也和汉尼拔·莱克特的封闭密切相关,远远超出了他已有的经验。克拉丽丝·史达琳也可能叫他害怕了。性是一种美妙的联系,他俩的感觉与日俱增。
克拉丽丝·史达琳的记忆之宫也在扩大。它的有些密室跟莱克特博士的记忆之宫相同——他在那儿好几次遇见她——而她的宫殿也在自行扩大,其中充满了新鲜事物。她可以到那里去探视她父亲;汉娜就在里面吃草;她思念坐在桌前的杰克·克劳福德时克劳福德就在那里。克劳福德从医院回家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胸痛发作了。他没有叫救护车再去治疗,而是选择了滚到他去世妻子的那一侧床上去获得安慰。
史达琳是在莱克特博士定期进入联邦调查局的公众网址时得到克劳福德的死讯的。
他去网址是为了欣赏他在十个特大要犯里的形象。联邦调查局使用的照片令人放心,它已经落后了两张脸。
史达琳读到克劳福德的讣告之后转悠了大半天,到了晚上因为能够回家感到欣慰。
一年以前她把她的一粒绿宝石镶嵌在一枚戒指上,在指环内侧携刻了AM—CS(阿黛莉亚·马普和克拉丽丝。史达琳姓名首字母的连写)的字样。阿黛莉亚·马普从一个无法追踪的包裹里得到了它,包裹里还有一张条子:亲爱的阿黛莉亚,我很好,比好还好。
别找我。我爱你。抱歉叫你受了惊。看完烧掉。史达琳。
马普拿了这戒指来到史达琳常去跑步的谢南多厄河边。她摄住戒指走了很长一段路,眼眶发热,生着气,随时准备把戒指扔进水里去。她想像着戒指闪着光落到水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噗!最后她又把它戴上手指,再把拳头塞进了衣兜。马普是不大哭的。她走了很远的路才平静下来,回到汽车时天已黑了。
很难知道史达琳对过去的生活还记得些什么,还想记住些什么。开头几天维系了她生命的药物长期以来跟他俩的生活并无关系;在屋里唯一的光源前的长谈也没有关系。
有时候莱克特博士故意把一个茶杯摔碎在地上,碎片并没有复合,这时他感到满意。
他已有好几个月没有梦见米沙了。
也许有一天茶杯会复合回去,也许史达琳在什么地方会听见一声弩弦响而不情愿地醒悟过来,如果她还真的能睡着。
现在,趁着他们在大阳台上跳舞,我们赶快走吧——聪明的巴尼已离开了城市,我们必须学他的样。他们俩无论谁发现了,我们都会有致命的危险。
我们只能知道那么多而活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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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FBI联邦调查局女特工 / 安普耳·史密斯 著 ]

书籍介绍:
      安娜·格蕾是一个独自一人抓获银行抢劫者正等上级调升的FBI(联邦调查局)优秀女特工,上司丢勒·卡特尔是位严重的性别歧视者,由于他从中作梗,致使安娜调升之事化为泡影,七年的辛苦努力付之东流,加上突然冒出来的从未听说过的堂妹被枪杀致死之事,使安娜心烦意乱,陷入困惑之中。为了能调升,安娜又开始着手阮德尔·依贝哈特医生对著名影星简娜·玛森使用麻醉剂成瘾一案。在调查中,她越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迷惑,就在将要肯定阮德尔是无辜之际,却传来阮德尔自杀的消息。接锺而来的是老搭档唐纳有了新搭档,阮德尔之妻枪杀了简娜,古特瑞丝夫人带着堂妹留下的两个小孩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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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性单纯 第一章


    我一直渴望着性的单纯。
    今天是“逃避者”体育场的盛大节日。我只需呆在匹科街的加利福尼亚第一银行里查看几段监视镜头的胶片,之后便可以沐浴在来自切文斯峡谷的和风中了。玛丁内斯和德北克队之间的棒球战,一只道吉狗,或盛在大杯里的冰麦芽乳,就会让你感到生活臃懒、满足得像一只肥笨的汽球。
    我必须和那位银行经理聊上一阵,前天这里刚被抢劫。我们当然已经来过这里,并进行了初步检查。但是经理看起来好像至今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劲来,需要人的安慰。他差不多有5O岁,是一个长着浅色头发的马拉松爱好者,肩有些怄偻,穿一件马德拉斯产的蓝色夹克,里面衬着漂亮的浅紫色内衣,灰色的便裤。在他的办公桌斜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凯文利斯国际公司的金属徽饰。
    实际上他的管理无甚纰漏。这是一家新开的分支银行,闪亮的橡木地板,底色是大幅的彩画,镶有黄铜条嵌成的花形。女出纳员穿戴着可人的时装、珠饰,而男孩子们头发裁剪齐溜,身着一律的宽肩西服。仅靠他们那点微薄的薪金,负担这样的打扮有点不可想象。沿着各式储蓄计划、贷款图表走下去,在后门旁有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壶咖啡和一盘巧克力小饼。劫犯正是从这儿消失的,包括那734美元现金。
    经理用他那骨棱、颤抖的手指拉着我的胳臂。这是他银行生涯里遇到的第六次打劫。每经历一次,他的周期性偏头痛症便剧烈地发作一次。只要看到抢,他对我说,就会变得面红耳赤。我得尽我所能的给他某种心理上的支持(那时我自己心里还在争论究竟应该由朱恩·萨米欧还是布莱特·布特勤担当第一击球手),提醒他我们是居住在美国的银行劫匪之都,在联邦调查局的洛杉矶地区分局里,我们每天都得对付也许是十件劫案。特别是如果你的银行附近靠着两处干道口的话,倒霉事就非找上你不可——不过还好,没有人受伤,这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低级冒险,几个坏家伙只是让工作流程稍微打断了一下而已。
    我是在浪费时间,也并没有打消他的顾虑;他崭新的瑞士小挂钟在枪管粗暴的撞击下已不成形状,再也不能发出令人信赖的“踢嗒”声。FBI在事件之后即到达这里。而现在,则是这位身高五尺四时的女特工。她即使是在节日里也不会穿那种垂过膝盖的灰色套装,而总是那一件T恤衫和牛仔裤,还有,很抱歉我得说,还有一双粉红色的“凯德”高跟鞋。她一直跟在这位凯文利斯俱乐部的可靠伙计身边,以她玲珑的身姿和耐心的态度信誓旦巳地保证这样的倒霉事绝不会再重演了。
    我不得不爬上梯子去取那些胶片。有一半时间里里面没有任何胶片,因为这些家伙们根本就忘了启动摄相机。不过今天算我的幸运日,因为通常我都免不了要受到我的拍档,麦克·唐纳多的骚扰,他喜欢叫我去爬那该死的梯子,这样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死盯我的屁股蛋。当然那不过是个玩笑,因为他早已经结婚。我们在一块儿快三年了,有一次我把我的黑头发染成红色让他足足痴迷了一周时间。今天我是单独行动,唐纳多正在休假。
    我发觉,当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时候便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我取出胶片,又把一卷新的塞进摄相机。经理留在桌边,正满肚子不高兴地往杯子里倒着某种药茶,嘴里还在叫着我“长官”。我走出银行钻进泊在林荫里的车中。收音机AM波段正在转播“逃避者”体育场里进行的比赛。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走出一辆轿车,戴上太阳镜。棒球帽压得很低,几乎盖住了眼睛,行为诡秘。他正在扣一件短袖衬衫,但是里面他已经穿着一件了。衬衫下面有什么东西,鼓出一大块。
    他看见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试图推想他可能是因为劫案派到这里来的暗探。我面无表情地呆着,没有笑容,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阵,直到他先避开。他摇了摇头,又回到他的车上。
    我得到的全部信息是:那是个白种人,六尺高。我不知道他走回车子是否是因为他看出我是干这行的,或者是因为他恰好忘了带证件——他衬衫底下的要么是只随身听,要么就是一支勃朗宁手枪。我决定记下他的车牌号。
    于是我把福特车开到他的车后。这时他正在倒车,我们差点就撞在一起。我记下了牌号,然后打开转向灯,缓缓滑出停车坪,一副打算离开的样子。头也没有歪一下,只是眼睛通过后视镜清楚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他一见到我转弯,立即又驶回停车位,关掉了引擎,窜出车,朝着银行走过去。这一刻我突然对唐纳多极其痛恨,我在这里孤军奋战之时,他却和妻子在遥远的卡塔尼娜。作了七年的外勤特工,我至少有12次不得不拔出枪来,但那时总有拍档在一起,要下身后也有强大的支援。我们不是地方警察,不能仅仅出于怀疑就随便抓人。除非是突发的恶性事件,否则在我们采取措施前都必须向地方检察官提供明证。我们的行动置于谨慎的管制之下。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处于一种飘忽的位置。但好像是得到了老爹老妈的忠告,在待工学校受训时记下的两条原则闪现在我的脑海中:保持清醒……照章办事。
    如果我呼叫“211”寻求支援,LAPD会立即收到并派出六辆尖叫的巡逻车,同时通过调查局的无线电同银行取得联系,提醒他们又一名劫犯要光顾他们了。如果我是对的,这确实是一桩劫案,随后发生的就可能是一场流血灾难;如果我错了,那人只不过是一个戴着棒球帽的饭桶,那么我就可能被骂得狗血淋头,剩下的时间也别想再到体育场去找清闲了。
    我驶回停车坪,把车藏在一辆卸货车的后面,然后开始整理头绪:我现在的工作是保证银行里面的事情不变糟。我让他先进去抢劫,然后也让他出来,这种办法会使每个人感到高兴,除了银行经理,哪怕他是个低胆固醇,也可能发作心脏病。银行当然是保了险的、顾客只要不乱动会很安全。可要是我进去打扰他的话,倒不一定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我注意听着警用频道的讯息,准备随时听到LAPD的调度员说:“211请听好,加利福尼亚第一,匹科11712。”这就意味着那些训练有素的年轻通话员中的一位已经接到了警报。但是,我仍然只听到一些执行例行警务时的粗厉的嘈杂声,甚至盖过了附近两条干道上的喧嚣,而同时,我的紧张也达到极点。如果那个杂种出来了我该怎么办?他可能极其兴奋,比我跑得还快——这时我突然被一丝恐惧攫住了:防弹背心和霰枪可都还在车尾的行李箱里。
    事实上,那家伙走进银行才不到九十秒钟的时间,但坦白地说我有些慌张,所以坚信银行里面已变得乌七八糟,漂亮的橡木地板上一定洒满了市民的鲜血——而就在我最终去拿无线电话的时候他跑出来了,满把的钞票,英雄般地环顾四周,把他的棒球帽抛得远远的,又扯开了那第二件衬衫。
    我仍然没有看到那支枪,也没有看到任何犯罪的迹象,但是,一个有理智的人是不会这样冲出银行,一面乱扔衣物的,在那一刻间,一种罕见的稳健和充足的判断力使我有决心超越法定的规则。就在他关上车门的时候,我的车已飙到他的前边,堵住了出口,然后我扑向他,准备搞清楚他是不是想去见上帝。
    我握着一支玛格勒姆·357,在车窗玻璃外几寸的地方对准了那家伙的耳朵。
    “别动——否则我会敲碎你的脑袋,让它像只熟透的红瓤西瓜。”
    他不再扭动钥匙,抬起头来用一双粘乎乎的眼睛望着我。
    “现在我可真的有点神经质,所以你最好别逼着我用这玩艺儿,否则我即使不杀了你,也会叫你终生残废。”
    如果你想叫别人清晰、迅速地明白他的行为的后果,那么这些陈词滥调通常还是有效的。
    他似乎被枪管吓迷糊了。从他那边看过来,那无异于一门火炮,一个虽然形貌不清楚但无疑有充分自信的人就在它背后一臂远的地方。
    “两只手放在挡风玻璃上,对的,对的,要慢。”
    他举起了手,手掌张开贴在玻璃上,粘满灰尘的头发湿透了散落在头上。下腹部抵着驾驶盘,大概弄得他挺不舒服,看上去有点恼怒,又颓丧的样子。
    “别乱动,否则我会把你的脸捶扁。”他没有动,“现在,打开车门退出来。”
    门打开的时候,我的枪抵进了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从他腰带上取下了那块鼓囊的东西。那是一支发号枪。
    “趴在地上。手放在背上。”
    他只好俯在混凝土地上。我给他上了铐。
    “回到车里去。坐前排。脸冲下。”
    他进去了,垂着头。肾上腺素在奔涌,一瞬间我变得敏锐起来,感受到了我以前从未感受到的东西,就像是在正午阳光的剧晒下,我几乎不能喘息了,汗水在我的臂弯和双乳间滴淌。
    可我还没有把这该死的事情全部搞懂。
    人们开始往停车坪里涌,他们仿佛看到了什么古怪的场面一样,脚步都僵了,一个脸色。
    “我不敢相信你还在这里。”是银行经理,他也喘得厉害,“我们刚刚又被抢了……但是,”——似乎确实不敢相信一样——“你抓住他了!”
    “所以他们才愿意付给我大价码。”我抓起无线电话。这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变得非常冷静:“我是345,匹科街11712号加利福尼亚第一银行刚刚发生一起案件,已处理完毕,抓获一名男性目标。请求派人协助。”
    那一端一阵沉默:“再说一遍?”
    好吧。我尽量保持着冷静:“我抓住了那个从银行里出来的笨蛋。”
    又沉默了一阵,然后那边说:“你是在吓唬我吧。”
    我听到话筒里继续传来各种警号,这时已壮起胆来的银行经理,我的委托人和刚结识的最好的朋友.刚刚从七次被劫的绝望中挣扎过来,重新爆发了对文明的希望,正急急忙忙朝四周围拢过来的人群高喊:“站远点。”此时,远处飞过来一架直升机,人们又都往空中望去。一位LAPD的警官在我们头顶上,手提着扩音筒喊到:“你怎么样?”
    我给了他一个“OK”的手势——手指在头顶一挥——然后他就斜飞出去,那个疯狂的拉脱维亚机师是想把直升飞机就停在车坪的空场上,警报呼啸着,起码有一打来自威尔郡的孩子跟过去想看他怎样做。场面好看极了。
    第二天早上很清闲,我那一组的人都有在清晨八点喝咖啡的习惯,他们都在等着我。而我前一天晚上一直呆在办公室里,直到深夜才算把书面报告弄完。
    我得到了一圈掌声,他们送给我一只三尺长的手臂模型,绿色,泡沫胶制成,竖着食指,NO.1。另一件有意义的礼物是从棒球场弄来的:一只用纸板剪成的道吉狗,全身用闪亮的铝箔包裹起来,还有双份的花生果,和我最喜欢的冰麦芽乳,融化在凉滋滋的美味果泥里。
    “我们都认为你现在春风得意,”凯乐·维侬说,“当然,如果没有我们大伙儿在就难说了!”
    其他人都笑了。他们没有走是因为他们全在我的箝制之下。
    “我们的长官正在华盛顿出尽风头,为什么我们却在这地狱底下做着美梦?”弗兰克,带狡黠的笑容说道。
    “关他什么事?噢,***狗屎。”
    这时候麦克·唐纳多正躺在椅子里,双脚撂在桌子上,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一只手扯着他亚麻色的络腮胡须,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它变成灰白色。大家都围着他是很自然的,他比我大十岁,也是组里的长者和精神领袖。
    “那么,唐纳多,”我假意问道,“卡塔尼娜岛怎么样?漂亮迷人?去海底潜泳了吗?”
    他皱了皱鼻子,“你真走运。”
    “你妒嫉!”
    “你一直在等着这样一个山人头地的机会。这里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而你和帕姆金却去看到了真正的美妙的海鱼。”
    “如果你不是这样叽叽喳喳或许我会让你一道去的。”唐纳多懒懒的回头道。
    “嘿,我自己也能去。”
    “你以为抓个人就算搞到了去C—1的通行票?”
    “我今天就可以写我的调职申请。”
    “算了吧,孩子。丢勒·卡特尔才真的想借机调到总部去。”凯乐说。
    丢勒·卡特尔是这个组的主管督察,并不怎么讨人喜欢。
    “卡特尔已招到太多人的厌恶,”芭芭娜·苏立文是我们的协作员,外号“电脑”,她说道,“他们决不会把他安排到总部去。他们会让他留在这儿,直到腐烂为止。”
    “你希望如此。”
    “不,我才不这样想。”芭芭娜一面说,一面拨弄着她的金链上的珍珠粒儿,“如果他要腐烂的话,就让他到地狱里去腐烂吧。”
    “不过,丢勒做事情不这么简单。”凯乐说,“他喜欢折磨你,把你弄成碎肉条。”
    芭芭娜做了个怪脸。
    “这是他的话,不是我说的。”凯乐耸耸肩。
    “作为一名美国黑人,我认为你最好还是要懂得一点古老习俗。”
    “原谅我,”凯乐捏着一副怪嗓,“我只是弄丢了我的性敏感指南,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
    “这么说怎样:‘你!这头白种猪!’”弗兰克答道,我们全都笑了,大家早就习以为常,这里本来就是多元文化的大杂烩。
    “卡特尔不会得到这样的机会了。”唐纳多把脚伸向地板,干巴巴地碾碎了一块饼干,“而你这一票的确干得棒极了。”
    我有些飘飘然:“多谢。”
    他的眼里充满了暖意:“你已经赢得了资本。”
    罗莎琳,在地区分局办公室已干了二十年的行政助手,走了进来。
    “安娜?我可以和你说句话吗?”
    “来加入我们的派对吧。”
    “你听说安娜的非凡业绩没有?”唐纳多嚷道,“如果还没有,她会告诉你的。”
    “安娜,”她仍很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和你说句话。”
    凯乐冲着她笑,论年纪,罗莎琳简直可以做他的母亲,不过今天她并没想当这个角色。站在房间中央,我注意到她的神情有点特别。
    “出什么事儿了?”
    她领着我出门。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一个带给你的消息,是坏消息,安娜。”
    一定是哪件案子出了毛病。哪件呢?我的大脑直到早晨还没有恢复运转。我仍然留在那停车坪上玩着“官兵捉强盗”的游戏。
    我们拐到门口以便私下交谈,我们面面相觑,她比我矮小得多,所以必须仰起头来看我。
    “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被杀了。”
    我像一个木偶一样只管瞪着眼睛。
    她递给我一张黄色的电话留言纸,上面写着:“你不在的时候……”底下是一个西班牙语的姓名,还有电话号码。我看了看但是我一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
    罗莎琳点点头,她的眼睛有点潮湿,含着些伤感,普通人的伤感。她的眉毛拧在一起,显出同情的样子,这种同情来自于一个已经懂得并珍惜生命价值的人。
    她微微耸动着肩膀,似乎是懂得我的慌乱失措。这是很自然的,如果你听到类似的事情也一样。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
    “他们说,她是你的堂妹。”
    她看着我,耐心地,等着我作出理解。





    第一部 性单纯 第二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6:01 本章字数:2466

    在这间我们称之为“牛栅”的大房间里,有二十多张办公桌,成对地联在一起,我的桌子只是其中之一。顶灯发出柔和的黄色宝光。只有当朝向丢勒·卡特尔办公室的那扇门开着,并且你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从他朝南的窗户望出去,你才可以看到韦斯特伍德外面的世界。
    但是从我坐的这方看过去,除了一方灰色的墙壁,却是什么也得不到,靠着墙壁有一个金属衣帽架,但此时,唯一挂在上面的是一件老式运动夹克,黑色标识牌L写着几个字: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衣服的前摆上点缀着大概是好几代人传下来的什么奖章啊,建议啊,地图啊等等各式各样的东西.以及包括从绿墨水到真正的血渍一类的污迹.血渍来自于某次特别行动处的弗兰克,常和一个批发商之间龌龊的口角。
    因为我成天都得对着它,所以一度我曾把这件“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看成是我的拍档,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手,是一个辛辣敏感的精灵,他知道我们的全部秘密和答案,但从不多言多语。究竟是谁从他的这种静默感受到更多的孤独?他还是我们?
    我按照留言纸上的号码打了一个电话,听到话筒里传来拉丁语电视的嘈杂声,然后是一个老年妇女的声音:“Bueno?”
    “古特瑞丝夫人?我是FBI特别行动处的安娜·格蕾。”
    那边立刻传过来一串急促的西班牙语。
    “对不起。我不会说西班牙语。”
    “不会?”惊讶,“没问题,我可以讲英语。对你堂妹的事,我很难过。”
    我的直觉一向正确,就像这次在银行这样。现在我却觉得是不是某人在对我搞什么恶作剧。
    “等等,夫人,可我并没有一个叫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堂妹。”
    “但是,她谈起过你,你是在替美国政府做事的大堂姐。”
    我脑袋里转着念头:什么叫作某人的“替美国政府做事的大堂姐。”
    “我很抱歉。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奥尔瓦尔多小姐。”
    “没错的。现在,你的家人需要你的帮助。”
    她既武断,又荒唐,让我差点笑了起来:“那不是我的家人!你瞧,我出生在加利福利亚的圣莫尼卡——”
    “而你父亲的家族来自萨尔瓦多。”
    我一下子感到不安了。多年来已没有人提到过我的父亲。他据说是来自中美洲,但我从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国家。自从很小的时候他抛弃我们以来,在我们家里他一直是个忌讳的话题。母亲和我与她的父亲住在一起,他是个警官。我是被新教徒和白人抚养长大的;你不可能和白种人有更深的关系,否则就会像我们的维京祖先那样满头卷发,可是碰巧我的头发又浓又密又黑,如同高加索人。那么拉丁美洲血统就可能是我的另一来源了。
    更加冷淡:“你为什么找到我,古特瑞丝夫人?你想要什么?”
    “不是为我,是为了维奥莱塔的孩子们。他们在这个国家里没人照顾。”
    我心里的某个部分仍在顽固地认为这是一个骗局。我敷衍着他们的虚构看这场戏如何演下去:他们一定是先找一个死了的穷人,再找一个未曾谋面的亲戚(真正的或者虚拟的),接下去是敲一笔钱“照顾孩子们”。迟早会有人出于内疚寄上一笔款子的。我开始作一点笔录。说不定这会成为一条证据。
    “是吗?”我一边写,“他们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多巴和特瑞萨。”
    “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住在一幢房子里,因为我们都是从萨尔瓦多来的,所以关系很好。她做工的时候,我就帮她照看孩子。只不过她一死这里就没有人了。”
    “她怎么死的?”
    “在街上被枪杀的,是在离这儿两个街区的圣莫尼卡大街。死得很惨连手掌都被打飞了,他们把她抬进棺材的时候只好套上了白手套。”
    “警察说什么了?”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话筒里一阵喘息和啜泣声,女人的音调变得急促起来,充满了渴望:“谁将照顾这两个孩子呢?”
    职业反应来得最容易:“我会安排你同慈善机构联系——”
    她打断了我:“维奥莱塔受雇的最后那位女士还欠她一笔钱,如果你能拿回那笔钱,我可以来照顾孩子们,直到他们找到一个……合适的家。”
    她说“家”的时候,带有一种亲切的信服感,就像虔诚的人们谈到上帝一样,让我感到发窘。我的家是我外祖父的,生活中缺少上帝的关照,我自己仅仅在玛丽娜·德·瑞有一个带家具的卧房。还有我的1970年造普利茅斯巴罗库塔篷车。每周有六十、一百个小时呆在局里,中午一顿便餐,每天在泳池里游一个来回。工作如此紧张,你只能寄希望于升职。最直接的途径是作特别行动处的主管助理,甚至成为特别行动处的第一个女主管,拥有一间像戴文那样舒适的办公室。但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所以要求至少在五年期间你得恪尽职守,把每一部分工作都熟透,一丝一毫也不能放松;不许漫无头绪,不许出错,不许发胖。
    我必须做到这些。“我还是希望你去找社会服务机构。”
    “不,”这个陌生人顽固地坚持己见,“那样不对。这些孩子是你的血亲。”
    “这恐怕有点荒谬。”
    “维奥莱塔和你父亲来自同一个村庄。”
    “什么村?”
    “腊帕玛。”
    “从未听说过。”
    “她说这是个小地方。大概离圣萨尔瓦多有一百英里,有一个黑沙滩。”
    在父亲遗留下来的零碎中,确实有一块瓷片一样的东西,就像是被海水洗磨过的玻璃那样闪亮:“当你父亲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是在那块黑沙滩上玩耍的。”
    这让我有点震撼。
    “古特瑞丝夫人——很抱歉,可我还得接另一个电话。祝你好运。”
    我挂断电话,抬头凝视着“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袖子是空的。我心里有种轻飘的感觉。
    之后我意识这个不速之客已骚扰我很久了。芭芭娜·苏立文还有事找我哩,关于银行劫案的。





    第一部 性单纯 第三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6:11 本章字数:7293

    在芭芭娜·苏立文的办公室里,有一整面墙都挂满了劫犯们的照片,这是摄相机拍下来的。对那些没受过太多的训练的眼睛而言,除了性别、人种、武器型号等显而易见的特征以外,他们的样子看起来都差不多,站在那儿令人作呕,你还得克服显影剂冲鼻的味儿,那些鬼影铺天盖地向你迫来。大多数相片颗粒太粗,焦距不准,你不得不借助放大镜来寻找细节。
    但是对于“电脑”而言,这些东西便成了家常便饭,值得仔细地咀嚼、吞咽、消化,然后变成有用的信息存贮在大脑里面以便随时取用。“电脑”常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包括她的个人生活。在她嫁给另一位同事之前,芭芭娜和我经常结伴到警察酒吧去作乐,她至今还能说出我每一次幽会的时间和地点,甚至还记得他们的警衔和姓名。
    芭芭娜这次的协助任务是找出此次劫案和洛杉矶市每年发生的两千次以上的银行劫案之间的关系。大多数单独作案的劫犯会多次出手,十次或者十五次,仅仅为了不到一千美元的数目,然后消失在闹市中,或者劫犯们的乐园里,或者某个法制薄弱的地方。现在这些家伙们都难保没有卷进来,调查已经铺开,而且将进行得更加细致。我们的破案率并不高。而经常要靠“电脑”,通过对那些图片的周密分析,才找出一条破案的线索。
    我走进办公室时,芭芭娜正在读一本《人民》杂志,封面上印着简娜·玛森的照片,一面吃着一块生日蛋糕,蛋糕好像是从谁放在午餐室里的那一大块上切下来的,涂着厚厚的巧克力、几颗山莓点缀其间。她向我推过来一只米老鼠纸盘,上面搁着选好的餐巾和一把红色的塑料餐叉。我带着我的大杯子,知道她这里总是有自己调制的新鲜的咖啡,带有桂皮香气的。
    “我已经被简娜·玛森彻底弄栽了,”她说,眼都没抬一下,“整个世界就像坠入了一团迷雾。”
    我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相片,就像对自己的家庭影集一样熟悉。在芭芭娜心里,五十或六十个或者所有她知道的影星中,只有简娜·玛森是真正不朽的。
    “她是个瘾君子。”芭芭娜摆了摆手,她是发出内心的伤感,好像被击溃的反倒是她自己。
    我吸了一口咖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是一个戏子,当然是要吸毒的了。”
    “噢,说什么!简娜·玛森?整个美国女孩的偶像?你应该承认她太高雅了。”
    她挥舞着那本杂志,我看见那张著名的黑白肖像,这是简娜·玛森不到二十岁时拍的,她那动人的颊骨似乎是在述说:“如斯图加蒂瓦的曲线一般单纯,如莫扎特的音乐一般动人心魄。”
    芭芭娜急切地说下去:“你不记得那些精彩、感伤的老音乐片了吗?”
    “我讨厌音乐片。”
    “她像天使一样。她总是扮演好心肠的农家姑娘,父亲刚刚去世;或者是一个贫穷小街上精灵似的人物,刚刚有了一个天才的想法,准备推出一部歌剧作品,却发现她自己得了肺结核。但是不用担心——一个年轻英俊的医生救了她的生命,她最后成了百老汇大牌明星。”
    我说不出话来。芭芭娜瞪着我,有些沮丧:“你是不是觉得那些掉眼泪的故事太粘乎?”
    “是啊,机器人死了她都要伤心”。
    “她拒绝了在《姬姬》中出演主角——这是个大错误——因为这个时候她和路易斯·约旦发生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电脑”不停地说下去:“她的第一个惹人注目角色是《坏男人》,著名的西部电影,和约翰·维勒演对手戏。”
    “连我都记得,他们在亚利桑那州最高的一座小山垛上作爱。我猜他们是真的干了那事。”
    “看看这个!”芭芭娜举着杂志,手指用力像要掐住谁的脖子一样,“她成了瘾君子!就像大街上的每一个浑球。”
    我把杂志接过来,查看了一张简娜·玛森上周拍的相片,她戴着墨镜,正要钻进一辆高级轿车,身上的亚麻套装是定做的,手里握着一大把黄玫瑰。看样子不像是在去贝蒂·福特中心的路上躲避记者,倒像是急着赶飞机去罗马。
    芭芭娜指点着说道:“我过去常常在我的卡索尼克校服外边套上背带裙,因为简娜·玛森的这一身打扮着起来如此的性感和罗曼蒂克。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爱华滋高等学校,那时候我三岁,以后我每年都在那儿寻觅,希望她也在。她那时穿着所有舞裙中最美的舞裙,她是所有皇后的皇后。上帝,我也希望能有那么美!”
    我像抓住了点什么东西:“三岁的时候,你什么都还记不得。”
    “我记得。”
    “我在五岁之前就什么也不知道。我和外祖父住在圣莫尼卡的整个时期都是一片空白。”
    芭芭娜瞧着她的咖啡杯底露出了一丝苦笑:“你跟你的精神病医生谈过这些吗?”
    “为什么?这很正常。”
    但是芭芭娜的注意力又已若有所思地转到那本杂志上去了。
    “简娜没有嫁给肯尼迪总统我真是很难过。他们可以成为这个世纪最为匹配的一对。结果错失良机。”没有停顿地,“丢勒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吧。”
    “那么我们可以给他准备一点特别的东西了。”
    芭芭娜笑了。骨骼瘦小,桔红的头发滑落在肩头,冒失的鼻子,蓝眼睛,从生理上说处于高度进化状态,看起来就像个FBI,跟我一样。印有米老鼠图案的餐巾卡在她黄色羊毛衫的脖颈处。
    她把一张监视器上拍下的相片放到我面前。
    “这就是你那家伙。”
    照片上那家伙戴着棒球帽,穿着两件衬衫,在加利福利亚第一银行里,正站在一个出纳员的窗口前。他没有拔枪,什么都没做,哪怕是极细小的危险动作。相片上贴着:UNSUB(不明目标)。
    “这个也是。”
    第二张相片上他穿着不同的衬衫,戴着另一顶棒球帽,但是同样是虚胖的脸,萎靡的眼睛。
    “一样的M.O.(汇票),”芭芭娜继续说,一面用她的餐叉指指点点,“枪,棒球帽,完全相同的要求:‘给我百元钞,不许染色。’”
    第二张相片上贴着:“UNSUB,西部银行,库尔文城市分行,1984。”我非常吃惊。
    “你怎么做到的?”
    “维他命A。”
    “你怎么记得?你在玩什么花样?”
    “当然有诀窍。”
    她突然站起来,把我们盘子扫进垃圾篓,然后转向我,双手抱在胸前。
    “那时我还是个新手,丢勒·卡特尔经常溜过来,把我推到卷宗柜这儿靠住,然后暗示我怎样消遣那个下午。我都一笑了之,自己觉得很机敏,还说‘不想伤害他的感情’——后来有一天他把我拉到他的大腿上,那硬邦邦的玩艺儿在后面顶着,他的手也滑到了我的裙子下面。”
    “芭芭娜!”
    “是,是这样。我可以一枪击中那个无耻骗徒两眼之间,但是相反……我没有能够很好处理。我哭了。告诉他我有男朋友。诸如此类的谎话废话。这是一次性骚扰。”
    她把珍珠拨来拨去。
    “他要带我去吃午饭,我们应该讨论一下这次的事情,或者谈论一下怎样在百威利坞饭店找一处顶层套间,谈论一下摩门教男子在床上那么的出色,他们有许多高超的性技巧,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有那么多的妻子和孩子……但事实却是,他恨女人。”
    我又看了看这位身着黄衫、戴着珍珠项链的、小巧的,来自芝加哥的卡索尼克校女学生,虽然充满愤怒却仍显得淑静。
    “碰上这种事情我真替你感到难过。”
    “我结婚之后才从丢勒·卡特尔的魔掌下解放出来。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还能在我身上占点小便宜。但是时过境迁,我一定会报复他的。”
    “怎么做?现在才诉诸法律太晚了。”
    “我一直在注意他,他也知道这点。你想我为什么会在银行劫案这件事上和你们合作这么久?在这个位置是最好盯住他,就像现在——你抓到的这家伙做过两起劫案,你一定会有机会升到C一1去。丢勒·卡特尔肯定会动些歪脑筋,因为你是女人你却做到了,而他却永远也升不了职。”
    我搂住她的双肩。她是我的朋友。“不要把你的生命浪费在丢勒·卡特尔身上。”
    “那让我得到快意。”她单薄的玫瑰色的嘴唇现出一丝僵硬的微笑。
    “某天,”我对她说,“你来和我一起扳倒这堵墙。”
    “上帝与你同在。”
    三小时以后,我带着那家伙到了城市拘留中心的审讯室。他叫丹尼斯·希尔。我把他的权力告诉他,就开始问话。但他拒绝开口。他穿了件橙色外套,背后印着MDC字样,看起来还是跟昨天一样阴郁,我捉住他那时候——一张没有刮过的、长有双下巴的脸,蓬乱的灰色头发缠结在一起,混杂着颈背上长起来的卷毛。
    “你是个不错的银行劫犯,丹尼斯。”
    他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发觉里面闪动着一丝狡黠。
    “这不是你的第一桩买卖。你以前从来没有被抓住过,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
    “所以说你很不错。不是了不起。是不错。”
    我向他出示了两张监督照片,一张是最近这次的,另一张则会把他带回从前。
    他用那双沉重的眼睛看了看相片,又回看我。
    “很好,丹尼斯。你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们已捉着你两回了。”
    我把相片装回信封。
    “你们只是从理论上捉住过我。”
    他的第一句话。好精明。
    “怎么讲?”
    “你们并不知道事情的另一半。”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
    他把手撑在桌子上,同时把椅子向后挤了挤。我不由得一阵紧张;尽管门口就站着一个六尺四的大个儿警察。
    丹尼斯把手指插进他油腻的头发里。
    “你知道我从前住在哪里?”
    “巴黎。”
    “帕罗斯一维得斯。在一所房子里。房子那时已很值钱……也许值五十万美元。”
    “你一定是一个比我想象中更好的抢劫犯。”
    他摇了摇头:“我是乌格斯·埃诺航空公司的执行董事,年薪二十万美元。”
    他很平静,似乎在等我把这些零碎拼接起来。我还记得在停车坪上,当我直接面对他时我的第一印象。他没有反抗。他似乎很狂躁……堕落……从高空坠落的边缘。
    “是谁诱使你做那些事的呢?”我谨慎地问。
    “除了我自己,没别人。一卷卷钞票,大堆的女人,漂亮的汽车,可爱的小马驹,全***臭狗屎,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你的脑袋里全塞满了这些念头。开始是变卖资产以满足这些嗜好。当你失去一切以后你变得绝望你就去抢劫银行。这很容易。所以你又干了一次。”
    他全身一阵颤抖:“我有个儿子。他今天早晨来看过我。他仍然爱我。”
    他咬着拇指指甲的一角。
    “你是个聪明人,有教养,丹尼斯,为什么你不寻求一些帮助呢?”
    “因为我爱上了柯卡因。”
    我们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他爱上了柯卡因。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谁这样清楚、这样干脆、毫无愧疚地说出这一点。他爱柯卡因甚于爱他自己的儿子。
    我相信我能嗅到他身上的汗水味,警察身上的汗水味,陈年积垢的砖墙上渗出的酸味等。墙后面装着数以千计的各种谋杀犯、鸡奸者、强奸犯、毒贩子、电影明星,以及小偷,他们全都会毫无自觉地告诉他们干过,无论他们干过什么,因为他们全都溺于爱中。爱使他们得到解脱,使他们感到清白。
    我站起来:“找个速记员来,你做你的供述。”
    “供述什么?”
    当然,他还没有真正承认在“鸽城”做的那桩案子。但是我希望他说出来。
    “我没有做另一桩劫案。”
    我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考虑着。也许我应该先把这家伙带到某个地方,我们达成某种妥协,再回来——
    这时他说:“我做过六桩。”
    第二天唐纳多请我到“波拉一波拉”吃午饭。这是大学生们经常聚会的热闹之地,女招待们穿着暴露的短裤和夏威夷衬衫。所有东西都装在塑料篮里送上来。四周很吵闹,以至我们几乎听不见对方说话。
    “这次专门为你送行,”他说道,“马上你就要高高在上了。”
    “我会想念你的,唐纳多。”
    他耸耸肩,叉起一块鸡肉送进嘴里。“你早该去了。我告诉你:七年。这段时间足以耗光所有人的激情。”
    “你认为绑架和敲诈组是我该去的地方?”
    我以前已经问过他这问题,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只是想拖延点时间罢了。
    “我告诉你:更小的压力;更多的案件可以按自己的意志处理;还有,上司是个不错的家伙。”
    我伸过手去,替他把沾在胡子上的玉米饼碎屑掸掉。
    “没有了我你会做些什么呢?”
    “带着淫欲疯狂追逐别的娘们。”
    “你真的这么想?”
    “安娜,我能像读一本书一样地读透你。”
    “你完全能,”我对他说,“你是最适合于婚姻的男人,我知道。”
    “尤其适合于你。”
    我喝光了啤酒,当女招待走过来时,我另要了一杯冰茶。
    “看看你,”我对着我的拍档嚷道,“你能不能把你的眼睛从她那该死的短裤上拿开。”
    “它们是什么做的?我想那是鲸的表皮。”
    咯咯地笑着:“只不过是因为我要离开你了吧。不要再装作‘你是我的全部’之类的样子。”
    忽然间唐纳多好像对我们之间的小调情感到厌倦了。他总是这样。一会儿变得很严厉,或者抱怨他三十岁的身子,说那些工作原应该是青年人玩的游戏。事实上他有三个孩子,他的心急是系在他们身上的。在这条感情线上维系的是一个父亲的职责,常常超过了做特工的范围。他至今仍宣称在这两个部需要献身和全副精力的角色中,人们常常只可能选择做一个。你可以看到,现在疲惫的阴影笼罩了他的全身。
    “安娜,你是个出色的特工。我真的为你感到骄傲。”
    “嗨……”我有点局促不安,话似乎要被噎往了,但还是说了出来,“一切都是你教我的。我想这次也要特别感谢你。”
    我们都望着别处,感到尴尬,目光捉到了吧台上方CNN的电视节目,就都盯着看,直到帐单送过来。他付了帐,我们就离开了,回办公室的途中给罗莎琳挂了个电话,下午余下的时间就在考虑,为我何以会调升到C—1,绑架和敲诈组去打一番有说服力的口饰。
    就在我正打算离开,6点半去游泳的时候,接到了LAPD罗思警探的电话。
    “安娜?是约翰。”
    他等着。我也一样。
    谨慎地,“这几天你在哪儿,约翰?”
    “维尔希尔分局,执行组。”
    又是沉默,我听见他紧张的呼吸,不知说什么好。
    “你一定是个忙人。
    “我认为你才是。”
    “只是希望过得有点意思。”
    我站在那里,游泳包的背后带挎在肩上,准备好走的。卷曲的电话绳已经被我拉直了,离开桌子远远的。在学校里他们教我:紧张和身体放松是同一种身体的反应。现在又听到了约翰·罗思的声音,其反应并不亚于,用他们的例子来说,一个带着滑雪面罩的人突然跳到了你眼前。
    “我现在正在处理一桩两周前发生在圣莫卡尼大街的杀人案。一个名叫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拉丁血统女性。除了两个未成年者没有直系亲属,但是邻居说受害者跟一个叫安娜·格蕾的FBI特工有关系。”他用音乐腔补充道:“应该是你。”
    紧张:“也许是。”
    “所以,很对不起,这是一个不幸的电话。”
    “用不着说对不起,我甚至不认识那个死者。”
    电话在把我往回拽,我坐了下来,话绳松弛,游泳包也顺势滑落到地板上。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恰恰是你接手这案子。”
    “我知道。”
    当约翰·罗思和我第一次发生性关系的时候,我们对彼此间那瞬息的、充满魅力的默契大为惊奇,就好像经受着从环礁湖中流出的神秘水流的冲荡,令平日的乐趣大为失色,那种欲热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我们认为我们是如此的有创意如此的和谐如此的令人心旷神怡,以至我们经常开玩笑说,应该制作一盘完整的录相带,或者是给艺术家做性交造型的模特;我们常常对着镜子自我陶醉,或用爱称“约翰”和“约河”彼此挑逗。
    而现在,一年过去了,似乎一切也随之碎了焚了。也许我们还都认为——这使我怀有一种冷冷的恐慌——我们之间的联结在某种程度仍然存在,也许上苍会以一种奇怪的、不曾预料的方式重新把我们连到一起。
    “在平常我们会遇到很多死人,”约翰说。
    我神经质地大笑,他似乎受到了鼓励。
    “我没有用警线打电话,因为我想你也许想把这件事查出来。”
    “这事跟我没什么关系。”
    “那位小姐曾坚持——”
    我突然间感到一阵惊搐,脚好像有思想似的,自个儿“沓吧,沓吧”地颤动。
    “听着,约翰,它很怪诞,它很滑稽,不管它是什么,但是它已经结束了,我甚至从来没听说过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我也确实不想招惹麻烦。所以,不要再打电话给我,我得走了,我得参加个会。”
    我挂上电话,一把抓起熟悉的尼龙手把,包很重,里面放着橡皮脚掌、手浮板、折叠式头发干燥器,以及一个装着几瓶香波和保湿霜(瓶子很旧,字迹都磨掉了)的网袋。钻出“牛栅”,我试图集中精力去想象在那个五十码的池子里拍击水面、伸展身体的感觉该是多么的好啊,当疲劳消除时,恐惧也会驱散;1外小时结束后,我就将彻底忘掉约翰·罗思。





    第一部 性单纯 第四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6:25 本章字数:8159

    星期五晚上,我制定了一个大方案:上一趟食品杂货店,冲一个热水浴。芭芭娜借给我一本汤姆·克朗茨的新作《大厦将倾》,我盼望着能端上一杯山莓茶,躲在床上慢慢欣赏。这种类似修道院的禁欲生活可大有说道。
    “大洋了望住宅区”是玛丽娜·德·瑞最古老的房产综合企业之一。1970年离奇古怪的致幻剂时代中一个短暂的时期就使它世界闻名,那时候我才十岁。他们中几个臭名昭著的人聚集在一起,占据了几个小区,有人把LSD(麦角酸乙基酚胺)撒在马铃薯片上,结果有三个人激狂致死。
    这以后他们才把“南海别墅”改成了“大洋了望住宅区”,但是仍然有单身房客、过客和合租者,每到星期五晚上,就举行“社交野宴”,每个人此时都要钻出他们的小屋,围在油腻、破旧的烤架周围,想的大概是在我经过这个居民区时,怎样把我的公文包和四只塑料袋里的食物攫夺过去。而这个晚上我见到的却只有一大家子中东人在船上。戴着黑面纱的女人们正打开亮敞的黄色盆子取出鸡肉、玉米饼、米饭和来自波罗罗科的蚕豆。我的全新多元文化训练告诉我他们没有异状。
    我住的地方在一条死巷子里,是一幢粉刷成棕色的两层楼建筑,却被荒谬地叫作“塔希提花园”。虽然离车库还有很长一段路,但这儿毕竟是家,三个房间,带家具,我在这儿已经住了七年。妙的是,连沙发我都从未买过一个。
    邮箱里塞满各处寄来的商品目录,还有一个很大的棕色马尼拉纸信封,上面没有回信地址。如果不是笨手笨脚捧着食品袋,又忙着去厕所,原是可以早点打开信的。现在它还躺在厨柜上。
    空气不流通,充斥着地毯洗液和具有腐蚀性的蚁酸的气味。我想是因为覆盖在墙板和煤渣砖上的乳胶墙纸大难以透气了。我把厚重的玻璃门拉开。迈步到阳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世界上最大的人造船坞的壮观景象。六千艘船井然有序地停靠在船坞里,白色的桅杆就像浮动的森林,我只能在这里饱饱眼福,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踏上过它们中的哪一只,我眼里似乎装满了那些帆桅、蓝色的航海包,以及沐浴在金色阳光里壮丽动人的白色船体。总有一天我会去学航行的。
    四十多分钟后,食物已收放好,我一面把商品目录分类整理好,一面在心里决定和谁一起吃晚饭,埃蒂·保尔还是J·彼得曼。时间流逝,我从微波炉里取出一只烤鸡,放在厨柜上的一只搁盘里,这是我的一个小嗜好,从“男孩子市场”买来的,香味随着热汽的上升弥漫开来,还带着一股面包屑以及葛问罗拉干酪的味道。
    我打开一盏聚光灯。
    那封信。
    里面是一叠洛杉矶法院验尸官办公室寄来的尸体解剖照片。
    照片表面光滑,我盯着它们,陷入了一种麻木、怀疑的状态,那是些8X10时的照片,彩色,比我们见到过的或所想象到的任何色情描写中的肉体更加令人难以致信,每张照片的右下底角注明的小字“V·奥尔瓦尔多”表明了死者的身份。没有任何信函,还有一件事是不应该的:整个照片上都布满了发信人愤怒的痕迹,比如指纹。首先,在十字街口用彩色铅笔划出的箭头标明了假想的射击点和轿车可能的行驶路线。
    其次,整个街道:酒吧、服装店、拐角、小巷。
    犯罪场景的东方文化特征:尸体躺在人行道上,脸冲下。白色的三角路牌高一个被抛下的钱袋有五尺远,子弹击中了巴士站的长凳和一堵墙,那儿还有更多的路牌。
    尸体近照,她的裸足纤小,上帝才知道她的鞋上哪儿去了。紧身牛仔裤的口袋上绣着白花,踝的部分有拉链,衬衫打着精致的衣褶,可是整个背部已全被血污了,一缕缕的黑头发和摄影闪光形成的阴影揉在一块。
    她的脸,照相机拍下的这一侧,是心形,上下颌张开,舌头下咽,是典型的窒息死亡的征状,眼睛半闭着,这些是你从图片上看得到的,而其他被掩盖着的但如同黑水晶的碎片一样隐隐发亮的东西则使人感觉到人生在苦闷与虚无之间的徜徉。
    实际解剖的图片,精确地显示了尸体从盖着尸布运进来到解剖实施的每一步过程,如地狱般恐怖。
    但最糟糕的——此时我坐在我的厨甩小凳上几近僵硬——并不是手术时流的血或血块,而是仰面躺在解剖台的裸尸身上的原始枪孔,尸体只是除去衣服而已,看起来仍然是个人形。这样一览无余的观察是无耻的,特别是对方已无法保护自己,全身涂满了鲜血,却被粗暴地剥去了掩饰,没有任何秘密能保留下来。对人类尸体施暴力是最不可想象的。我在想,我的上帝,得有人照顾她,得给她盖上被单,得让她圣洁地保存下来。
    剩下的照片证明:枪伤,伤口口径45;丫形切口从腹部一直到耻骨;摘除肋骨骨架,我曾被告知这得用剪切刀完成,以检查内部器官;直到最后剩下来的只有谋杀、暴力和以暴力充当碎尸手段的科学检查。前者与后者毫无区别。封套上没有医学说明,只贴着一张字条:M.E,悬案报告。
    我把照片放回信封里。这也许是约翰·罗思寄给我的,冲撞和伤害的感觉让我大为震惊。但是为什么我会如此惊讶呢?他总是喜欢寻求刺激——夜半电话,从车库的柱子后边猛跳露面。六个月前,我听说他被停职三十天,因为他在一个公园里把枪塞进那个棒球投手的嘴里,而别人只是在和一群同事进行合法的聚会。我从凳子上跳起来,大步踏进卧室。那股葛冈罗拉干酪的味道让人难受极了。
    想都没有想我就敲下了他的号码:“别再干这些肮脏勾当。”
    “冷静点,安娜,你疯了吗?”
    他的声音死硬,他是在瑞唐多海滩他的公寓里,我可以轻易想象他正坐在健身器的座位上——这是一套北欧田径运动员的训练设备——除了一条长运动裤外什么也没有穿,嘴里叼着一只大麻烟卷。年轻时为了成为一名警探,他花了大力气锻炼出一身世界级的运动体格,只不过一直保留着在七十年代就已过时的汤姆·芭内克那种小胡子,也许是为了分散人们的注意,以免看到他爬满双颊的痤疮斑。
    “安娜,……什么东西让你如此害怕?”
    他过去在床上也常常窃窃地说这些,要求我接受它,直到我们之间已越过一些原来十分模糊的界限。当我告诉他我已经受够了,他又用鲜花、电话、电传、各种装腔作势的小伎俩重新发动攻势,跟他的性侵扰一样。有一次他因此激怒了我,我一拳击碎了他的下颚。我越是逃避他就越是顽固,越发不依不饶无休止的蛮干,一直到我每时每刻随身带着武器。
    “这又是什么把戏,约翰?”
    “以为你会有兴趣看你的堂妹最后一眼。”
    “我X你。”
    “X我?”他笑了,“塞纳瑞塔·奥尔瓦尔多小姐是一个***毒品贩子。”
    古特瑞丝夫人说塞纳瑞塔·奥尔瓦尔多小姐是一个长期受苦的两个孩子的母亲。
    “你怎么能说她贩毒?”
    “事实就是这样。”
    我有点兴趣了:“证人在哪里?”“一个叫‘耗子’的街头混混打电话给911,但是——不用奇怪——后来却对调查人员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不要紧,这是一起汽车过路枪击案。凶器是45口径的Mac—1O,全自动,除了杀人没有别的好处。射出十五发子弹,七发击中被害者。”
    “可能是无意的。”
    “看第五号图片。”
    我走进厨房找出第五号,电话仍贴在我耳边。这张相片上,尸体被洗过,以现出伤口。半时子弹没有留下整齐的枪眼,它们完全击碎了骨头,射穿喉管,造成胸腔大出血。
    “破坏很大。”
    “你知道那种感觉有点像注射。想象一下,一支铅笔尺寸的东西忽地射穿你的身体。”
    “怎么样?”
    “血充满胸腔,直到你不能呼吸为止。”
    “你认为淹死在你自己的血中要花多长的时间,约翰?”
    “几分钟,”他的回答干巴巴的,“待会儿再考虑这个问题。看看手。”
    没有手,只有两根血桩子。
    “他们轰掉了她的手,”他指导着,“作为对她拿走了不属于她的东西的惩罚。毒贩们总喜欢这样做。这是杀鸡给猴看。”
    作为一个同事,两个专家,在安全的地方,跟他谈起话来就要容易得多,我也知道这往往是事情的一方面。
    “有什么毒品的证据吗?”
    “没有。但是,哪两个原因会导致一个妇女在大清晨五点钟外出到圣莫尼卡大街呢?交易毒品或者哄骗钱财。”
    “典型的性别歧视的假定。”
    “我是。”
    “别废话。”
    “那女人古特瑞丝和我们搭上了,发誓说受害者和在伟大的FBI的安娜·格蕾有亲戚关系,还说她还有证据。”
    “什么样的证据?”
    “YOnose,但在我这精密的大脑里已大致理出了一条思路:如果奥尔瓦尔多真的做了那些事,那帮坏小子就有足够的理由要她的命;如果他们知道你是个雷子……他们准***明白,这儿会有什么附带的后果。”
    “我可要感谢他们的挂念。”
    然后,我清楚地听见他吸了一口大麻烟,满嘴含糊道:“放松,安娜。你会高兴地知道我正全力为我们的女警官追查杀人凶手。”
    我害怕的是什么?
    那时约翰·罗思一直没有停止打电话给我,直到我用法令威胁他。几周以后我发现一块浸满血的止血巾挂在我的起居室门口——甚至傻子都知道这是一个信号;约翰说他已找了另一个女人。我没有直接面对他,也没有证据说是他干的,只是换了门锁并且不再约会任何男人。
    “我为你俩感到高兴。”
    塞纳瑞塔·奥尔瓦尔多住在北好莱坞的一幢公寓里。在这里你甚至没有办法走上阳台。不过装修倒是很地道,只需加上一个劣质熟铁的火炉和几盏西班牙式样的吊灯就可以把这个橙色的灰粉房盆子变成中美洲庄园。这种房子是典型的西海岸建筑,设计成歪歪斜斜地四边形,底层是敞门车库,每个人的窗户一打开就对着别人的窗户,中间那块空块上也是充满了各种人声的嘈杂声和回音,有人把一辆自行车插放在他的窗户和窗底下的黑色金属装饰之间,不用说这是在三楼——否则,这辆自行车早就被清洗得只剩个骷髅架了。
    星期一早晨周围没有人。我穿过几扇扭曲了的铁门匆匆走进门廊,那儿挂着一个像是人体气管一样构造的雕塑,在我头上。没有上电梯,谁知道里面潜伏什么东西,宁愿辛苦地爬那两段铁梯。
    房子里弥漫着一股味儿,像是大麻烟卷的喷雾或者油煎鱼。铺在脚下的地毯是巧克力色的,又薄又贱的那种;如果你没踏稳地毯,你就可能跌倒在小孩身上——有五、六个,在两个小房间里乱跑。
    “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住这里吗?”
    “是的。但现在是我住这里。”古特瑞丝夫人披着一件纺织粗糙的豆绿色方格呢披衣,招呼我坐到沙发上去。你会发现你现在置身于“提国那”那种十二美元一小时的野店房里。
    “你和维奥莱塔住在一起?”
    “不,我在楼上有一个单元。只有一间房,我打电话给房东问过我是否可以住下来。”
    古特瑞丝夫人点燃一支香烟。她很丰满,发型很奇怪——耳鬓的头发剪得很短,头发梳得高高的,然后散落在肩上,有点头披巾的效果。穿着一件黄色的无袖上装,对她略胖的身体毫不加以掩饰,扎着皮带的短裙下露出裸着的粗壮的大腿,脚上抹着指甲油。
    “所以维奥莱塔死后,你就占有了她的房间。”我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点点头:“我立刻打了电话。很多人都想得到它。”她对自己做了一个聪明的举措感到十分满意。她是胜利者。
    “那些是维奥莱塔的孩子?”
    “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在别的屋里。我得靠白天照顾小孩赚点钱。以前在圣萨尔瓦多,我在一家大饭店里主管厨活。我有一间漂亮的白房子,丈夫和两个男孩——全都在战争中被杀了。”
    “我很抱歉。”
    “在这里我没能找到那样的工作。所以只好给有工作的父母照看孩子。”
    他们看起来很干净、健康,一个个正在忙于玩着一些早已磨破的玩偶和缺损的积木。我开始觉得有点心酸。这时古特瑞丝夫人站起来,用西班牙语念叨着什么,从角落里我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一个摇摇晃晃的木制婴儿床上抱起了一个婴儿。
    她在一张牌桌上给婴儿换衣服的时候,我站在原处,观察墙头那幅日本印制的火山画,一面开始猜测分析我在这里看到的这些简简单单的东西:没有吸毒者、没有掮客、没有虐待婴儿、没有惊挛。
    古特瑞丝夫人抱着孩子靠在肩上,轻轻地拍打着。“我很高兴见到你。”她说。
    “我来只是要告诉你不要再说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是我的堂妹。”
    那女人把孩子放回小床,打开一个木质大衣柜的抽屉,取出一本折叠了很多页的小开本黑色《圣经》。她把缠在上面的橡皮筋拿掉,小心地套到自己手腕上以防失落,然后从书里取出一张白色的工作名片,递给我。
    “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那是事实。”
    卡片上用烫金的黑体字慎微地写着:联邦调查局,安娜·格蕾,特别行动处。下面附有我们维尔希尔办公室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她有一百种途径可以拿到我的名片。”
    古特瑞丝夫人用涂成红铜色的指甲指着说:看看那一面。”
    翻过来我看到几个字“移民和国籍管理局,北洛杉矶30O大街,213—894—2119”,是我亲手写的。
    “当维奥莱塔第一次到这个国家时你把这个给了她。”
    “我确实不记得了。”
    “是七年前。”
    古特瑞丝夫人用手按住她的胃部,一面满意地点着头一面搓揉。
    也许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还是局里值班的生丁,一个年青的拉丁女人闯进了FBI的摩天大楼。可能她还不会说英语(怀着天真热切的幻想的农村女孩,恭顺的,一头黑发),于是就把美国移民局的情况写给她,关心她,耐心地告诉她该到那儿去试试。那时在我面前横亘着刚到局里所遇到的那种真正的挑战,以至于我不太有心意去听去了解另一个充满困惑的移民唠唠叨叨的西班牙语,所以当她回去的时候,她的心灵早已被那将我们与公众隔开的双层防弹玻璃墙深深挫伤了。
    名片在我手里握着就好像我真的这么干过似的。我怀疑它是否就是这样发生的,是否因为我傲慢自大使一个年轻女子选择了这条路并最终导致了那场血光之灾。
    名片滑落进我的夹克口袋里:“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呢?”
    “她有一次告诉我从你父亲那边算她该是你的堂妹。”
    “我根本不知道我父亲那边的情况。”
    “我可以告诉你。”
    古特瑞丝夫人舔湿了手指把书页一阵乱翻。那本《圣经》搁得有一臂远,她斜着头眯逢着眼。
    “这是维奥莱塔的母亲,该是你的姨妈吧。”快照上是一位中年妇女,独个儿站在一处简陋的地方,看起来似乎已被四周过度生长的奢华榨蚀光了。她的黑头发未经任何修饰,两眼下方都有一点黑晕,但是她笑得很温和,身上穿着黑白相间的服装,上面撒着黄色的小花点,没穿鞋,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维奥莱塔在这所房子里长大。”
    在我看起来,它倒更像是一座未完工的房屋框架,仅有些竹枝、衣服、叶子,没有屋顶和墙。另外的是些维奥莱塔兄弟们的照片——更多所谓的堂兄弟——正在剥玉米;还有一张灰暗模糊拍的是棕榈树上的一只鹦鹉,似乎被水浸过,颜色已经褪了。
    我摇摇头。没有任何一张能让我产生点印象。
    “警方认为维奥莱塔卷入毒品活动。”
    “这不对。”古特瑞丝用她清澈的棕色眼睛直视我。
    “他们认为这是她被杀的原因。”
    “那些警察都疯了。我了解维奥莱塔,她害怕毒品。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们和毒品和黑社会一起长大。这就是为什么她要攒钱回萨尔瓦多。她是个好人。”古特瑞丝夫人一再坚持,眼睛里已装满了泪水。“她爱她的孩子。在我们国家里发生着战争。她重重跋涉到了美国,却在大街上被人打死。”
    她拿着烟头搁到水槽流淌着的水里,“嗤”的一声灭了,然后带着一丝怒气把它扔进金属垃圾罐里。
    “她在哪儿工作?”
    “她给住在圣莫尼卡的一位女士作管家,那位女士欠了她许多钱。”
    “欠了许多钱?”
    “大概……”古特瑞丝夫人往自己臂部上擂了一拳,抬头望望天花板,“四百美元。维奥莱塔很不高兴。那位女士很卑鄙,解雇了她。”
    “为什么?”
    “这不是她的错。”古特瑞丝夫人尖声说,“你可以去问那位女士。我有地址。因为维奥莱塔在那儿工作的时候我帮她看着孩子。瞧,这就是克里斯多巴和特瑞萨。”
    两个孩子冲进房间。小女孩大约五岁,她弟弟三岁。她手牵着他往冰箱走去,试了几次终于打开,伸出手去想拿什么东西。
    “我来拿,珂娜若,”古特瑞丝叫道,“你想要什么?”
    “冰梅水。”
    忽然间,从敞门车库里传来的沸腾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拉丁音乐一下子充斥了整幢住宅。我拉开灰尘满布的米色玻纤窗帘向外瞅去,两个青年正高声谈笑,有只手拿着一件少数民族的管乐器,一面解开花园的软皮水管一直往车库那边一辆七五年产的道吉车拖过去。他们为了洗那块污渍,看来是要用去中部严重干旱地区半个小时的城市水量。我的脖梗一阵紧张。
    “克里斯多巴?特瑞萨?这是塞纳瑞塔·格蕾。你们妈妈和你们的亲戚。”
    两个长着杏眼、皮肤金黄的孩子手里捧着塑料杯望着我。他们也许跟我毫无关系。那个女孩眨着眼睛,没有笑容,她穿着粉红的短裤和显得瘦小紧绷的T恤衫,看起来有点像六十年代那场战争的幸存者,男孩子的那条绿色的士兵杂役短裤对他来说显得太大了,折叠了无数次用安全别针扎在腰间,根本没有穿衬衫。
    “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儿吗?”他问。
    “你妈妈在天堂。”古特瑞丝夫人说,抚摩着他浓密的黑发,“我告诉过你的。”
    但是男孩子重复着这个问题,直接面对我乞求道:“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儿吗?”
    古特瑞丝夫人的喉头因伤痛发出了一种咯咯声。她把他揽进怀里:“到这儿来,克里斯,想和我跳个舞么?”
    她随着那震动的楼层的音乐晃动着臂部。孩子被贴着身体紧紧抱住,咧开嘴,越笑越欢了。
    “特瑞萨,跳起来吧!让我们来做merengue。”
    女孩没有移动,就在我面前跳了起来,眼睛却不知盯在什么地方。为了近看她,我的膝盖跪了下来,直到我们的双眼对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用手抚摸了她的脸颊。但她匍伏下去,一直爬到婴儿床下,双臂紧紧抱在脸前,倦缩着,脸紧贴着墙壁。
    我觉得奇怪,一种模糊的惊疑的预感——这时它带着一种巨大的力量震荡着我的身体:混合着隆隆的音乐声,混合着穿透身体的热浪和一股不成熟、未经证实的恐惧感。慌乱,可是我仍然在拼命抗拒一种冲动:跟着特瑞萨躲到婴儿床底,那黑暗狭小的空间将变得更加狭小,找到那些也许根本不存在、不重要的蛛丝马迹,他们也许就躲在某个看起来并无危险的地方。人就是这样,如果你要减少痛苦,痛苦就会随之减少,减少到微不足道,最后,消失。
    音乐声仍在变大,难以置信地,另一个音阶,古特瑞丝夫人把纸张相片全部收拢,重新夹回《圣经》里。为了抵消音乐声,她相当用力地说:“拿着这个。这是维奥莱塔的。”然后把书塞进我手里。
    “即使我拿到那笔钱……也不会给你……”我嚷道。但是古特瑞丝夫人神情恍惚,似乎根本不在听,脚已踏上了楼梯,在她身边的男孩被她的动作和外边的音量吓着了,哭起来。“那钱归孩子们。他们会得到更好的抚养。”
    我的手指摩着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圣经》,封皮破旧干皱。我简直无法再承受下去,就退了的出来。留下小女孩无法形容的悲伤和古特瑞丝夫人关于Nerengue的梦。





    第一部 性单纯 第五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6:35 本章字数:5309

    我们有理由相信“JAP匪帮”又出山了。这个匪称是督察官丢勒·卡特尔赠给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的。她打扮得珠光宝气,留着长指甲,保养极好,只不过碰巧喜欢上了在河谷地区干活。她的“汇票”和顾客们的混在一起,总是让出纳员大吃一惊。我们认为,大约有一打的劫匪是供她驱使的。华盛顿储蓄银行和希尔曼橡树贷款银行的是最近的两桩。
    唐纳多和我接到211警报,和当地警察几乎同时到达那儿。我们刚刚开始讯问证人,我的无线传呼信号就响了。我打电话回办公室,罗莎琳说丢勒·卡特尔想马上见我。
    我回话说,我们正在调查中没法中断。三个小时以后我们才完工,但我仍不想立刻回去。我闲话不断,唐纳多只好顾视莞尔。
    “到C—1几年后我就会升任主管。我一直想到华盛顿,D.C.去住。”
    “华盛顿到夏天是个狗屎城市。”
    我们沿着405干道一直往南开,有许许多多汽车,在干涸枯燥的丘陵之间形成两道回反的弯曲的车流。
    “比这里更糟?”
    唐纳多没有回答。我便不再问,他在“西密”河谷有套房子,是向姻亲借款买来的。天气好的话,到韦斯特伍德只要一个小时;今天晚上他还得掉头回来,再走一遍我们现在走的路,所以他到家已经将是八点或九点钟,他还要花上一个小时和他长子一起做家庭作业。儿子缺乏学习能力,这一直是一个苦恼源。
    唐纳多十五年前娶了一个来自“恩锡罗”的女孩,并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在我们刚成为拍档的时候,他们曾有过一段不愉快的时期,分居了六个月,但唐纳多和我彼此不熟,他并没有向我谈到这点。唐纳多是我们认识的最有道德感的人之一(“我靠礼教生活。”他曾经这么说过,不是开玩笑),我认为,正因为如此,他才过得不快乐。他拒绝抛弃他的妻子。后来他们合好如初,并且坚信他们的婚姻会像直布罗陀的岩石一样坚固。之后不久,在我们每年的从巴克斯菲尔德到维加斯的竞速比赛上,麦克和罗谢尔双双获胜。每一次你去过他的办公桌,你总会看到他正专注于那张照片,上面两个人大汗淋漓,正亲吻着那座该死的奖杯。
    “不要和丢勒·卡特尔上床。”他最终开口,不再怀有那种忧郁的沉默。
    “我做过吗?”
    “我听到你在电话上都成了‘嗨——我正在办案’小姐。别取笑。卡特尔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
    “为什么,因为他不能得到提升?”
    “他想得到高罗威的位子——想成为整个地区办公室的主管。从他的观点来看,——一个来自纽约的天主教徒,别说,得把他掐死。”
    “高罗威似乎相当快就得到这样的描述。”
    “高罗威自己也是如履薄冰。他已经来这儿八个月了,保持低调,尽量避免出错。卡特尔弄得他紧张。”
    “我对丢勒·卡特尔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自信地说,“加利福尼亚第一的案子自个儿就能说明一切。”
    唐纳多只是咕哝着。我打开收音机,但是他对“体育网”不感兴趣,就又关上。我平静地观察着车窗外,车子在无穷无尽冗长的干线上奔跑,车车车车……一望无尽。
    丢勒·卡特尔在办公室里做卷宗。我终于到了这儿,觉得似乎我应该说点调和性的话,事情才能容易解决些。
    “很抱歉花了这么长时间。交通状况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不说我也知道。”
    丢勒来自得克萨斯州的奥斯汀,带有那边人种喜欢争斗的特征。对于别人来说,一个长期懒散的男孩的腔调可能是具有魅力的——像是揣着金条的牛仔们的回声——但是对于丢勒来说则意味着威胁和不友好,对人类生活毫无认识的枪手。如果他认为你移动缓慢,要滑头等等,很可能他就会花点时间拿支,45指着你的前额。我把他叫作反社会的人。他不喜欢别人。
    也没有人喜欢他,也许是因为他没有脸毛。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发育不完全的少年人:十五岁的年龄,棉花一样苍白的皮肤,双肩佝偻,支撑着大而软的身体,一张圆脸,黑色直立发亮的头发——额前总是垂着一缕,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深不可测。他受过很好的教育,获得了乔治敦的法律学位,但是在他身上仍然有一些东西是危险的,无法预言的,这种来自边远蛮荒地的兽性总是会和书本上的学识产生争执。
    一位男同事告诉我丢勒曾经表示在他结婚之前要保持童身。他说他在他的官衔提升以后就再没做到,“摩门教”统治了洛杉矶地区办公室。那时候在半个拉美地区风行的反歧视社会运动打破了权力结构,现在这些地方已培育出兄弟关系。那时是他们寻欢作乐的好时机,这都是在我来之前的事。因为他收集了许多日本刀,所以一些家伙爱和他往来;但是对一个女人来讲,走进他的办公室就跟进了深冷室一样。我能够想象,前一位女同事的残骸是怎样在精心锻制的熟铁弯钩上摆动。
    “你昨天到哪儿去了?”
    我在想。在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公寓。
    “北好莱坞。”
    “你到那儿去做什么工作?”
    “私人事务。”
    “在政府时间?”
    我会找到办法搪塞过去的,但是使我不高兴的是老板回来两天了,却仍然没有对今年最为精彩的拘捕发表任何看法。
    “如果你查看一下我的时间卡你将看到整个星期二晚上我都在岗写关于加利福利尼第一银行劫案的宣誓书。我也许在上面已经花费了一百个小时。”
    丢勒只是坐在那儿,一面在他的办公桌上弹拨一只网球,一面用贼亮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看过你的时间卡,我也看过你的宣誓书。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今天下午我要把你从河谷召回来?”
    一阵惊栗:“为什么?”
    “你闯祸了,小姐。”
    “怎么?”
    “你坐在那儿好好想想,我去撒尿,等我回来时我相信你已经找出答案了。因为你是个聪明的小东西。”
    他留下我瘫软在椅子上,被一种原始的羞辱感蜇痛,像是他正把尿撒在我头上一样。
    他回来的时候我的手掌已经变得潮湿,呼吸更加艰难。“我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确的并且遵循书本。”接着,像个小孩子一样脱口而出:“我干得很漂亮嘛。”
    丢勒坐在办公桌后面,又开始玩网球。
    “它可以是漂亮的,”他冷静地回答道,“如果你告诉别人后面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
    “在整个过程中你都没有呼叫211。”
    我笑了,解决起来如此富有意味我感觉好像自己撒了一泡尿。
    “那又怎样?”
    “你不知道银行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途径去了解。”
    “完全正确,这就是为什么你应该呼叫。你把你自己和公众都置于无法控制的危险之中。”
    我情不自禁地嘲弄道:“结果却一切顺利。”
    “就差没有变成一堆狗屎。”
    “是的,没有。我活得好好的。”
    我的手臂抱在胸前,腿也舒展开向前伸出,这是挑战,如果你能,就来捉我吧。
    “我很高兴,你能如此轻松地看待这件事,安娜。”
    “对待我的工作我没有任何松懈,但是我考虑,出于尊重,丢勒,你应该置身事外。”
    “我不能。你的判断力极差。这就是我的评价。”
    他用的这些词“判断力”还有“评判”几乎使我的心脏停止跳动。“判断力”是我们每半年一次的成绩评估项目之一。如果他在判断力上给我一个寒酸的成绩,我就将不得不在分局里再呆上几年。
    如果他真的坚持要迫使我就范的话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做,尽管这样做又麻烦又让人恶心。
    “意见收到。下一次我会呼叫的。”
    “不,安娜。恐怕‘抱歉’是无济于事的。”
    “我没有说过抱歉。我是说,下次我会呼叫的。”
    丢勒给了我一个真正郑重的表情,郑重而且严肃,看来老爹对我很有兴趣。
    “我知道你已经申请调到C—1组去。”
    “正确。”
    “安娜,你知道我毫无保留地相信……”
    我等着告诉芭芭娜的并不是这个。
    “……所以我想让你了解,在你的申请前面我会追加一个附录。”
    “什么样的附录?”
    “我将说明,作为你的直接上司我的看法是,你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判断力脆弱并不适合于调动。我们需要你同这里保持更加密切的联系。”
    现在我的整个身体已被冰冷塞满了。我几乎已不能弯曲我的膝盖,我怀疑要是这样的缓慢动作,花老长时间才站立得起来,一定会让我难堪得要死。
    “你用不着拿走申请。”
    “我知道。它会直接送到特别行动处高罗威主管那里。”
    “他的意见也一样。”
    丢勒毫无表情地点着头:“跟现在一样。”
    我到资料中心找到两条有关古特瑞丝夫人的资料,回到我的办公桌旁,“牛栅”里灯光昏暗,我的视野两旁全都是黑暗,所以我所能直接看到的空间里就只有那架电话。我试图反复用双手去扯动电话想把它从与地板的连接线上拽下来,但是它却牢牢地钉在那儿,我不得不沿着地板把电话线逐一扯开,最后才能抓起电话狠命地向墙上砸去。
    两只手臂抱住了我,一股男人上浆衬衫的味道,这一刻我正站在楼井口脸贴着矿渣砖壁。一只手先轻轻搭在我背上。
    我的鼻子剧烈地曲张着,似乎喘息不停。
    我的手已松弛下来,我静静地站着。肩膀因为刚才的扭曲有些痛疼。
    “好点儿了吗?”
    我点点头,脸仍冲着墙,背后没有进一步的动静。我转过身来,滑落在铁梯阶上。唐纳多挨着我坐下。
    “我希望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刚才的小闹剧。”
    我用袖口揩了揩鼻子。好像被抓破了,流着血,但没有感觉到有破口。
    “对不起,我们必须出去了。不知道你是否带着家伙。”
    “带着。”我嗓门嘶哑地回答,似乎来一次伏击战就可以把刚才的阴云全部扫去。
    “在银行他呼叫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要找你的碴子。他历来就是踩着别人的身体过他的职业生涯的。你不会什么麻烦都遇不到。别把他***当回事。”
    我向前歪着身子,头埋在手掌里。我真想彻底消失。在这黑暗之中,人是显得如此的孤独、渺小、没有价值。
    “跟我说话。”他说,如此的轻柔以致我再也难以抑止泪水滑出眼眶。
    我摇着头不说话。我弄不明白这些不可抗拒的,无名的内心感受,我似乎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有几个人经过。我把脸扭在一旁。唐纳多用欢快的声音叫道:“诸位好吗?”那些人继续走下楼梯。
    “七年的辛苦。”等他们走远了他才说。
    “那又怎么样?”
    “除非你是个精神病患者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我隐瞒了这点。”
    不自然地笑容:“再试试吧。”
    “这将是一个新的安娜·格蕾。从哪儿开始?”
    我难以描述出来。“压力。”
    “我能看到这点。请你喝一杯?”
    我对刚才的事情深感羞愧,当然不想再坐在这里被它绊住。如果我不是过于注重因失去自制而产生的羞辱,我也许可以听出唐纳多声音中的温柔。
    “谢谢,但是游泳对我来说也许更好。”
    “你看起来很好。”
    “嗨,我本来就是出类拔萃的。”
    “至少试着在做。这就是你为什么把电话往墙上砸。”
    我们从楼梯井的门口退回去,我的身体似乎又感到一处撞击。
    “并不仅仅是卡特尔。”我犹豫着怎样找个恰当的说法,“有一些古怪的麻烦事正把我的家庭牵扯进去。”
    “我希望你外祖父一切都好。”
    “他?壮得像头牛,能一杆子把高尔夫球打到帕尔姆沙漠去。”外公的印象立即鲜活起来,我似乎清晰地看到他穿着黄色夏威夷短裤,在清晨七点钟和一大群老爹——如果你能描述出来的话,那是清一色的退休警察,就挡在大道正中诅咒和谈论着种族歧视的笑话——被沙漠里初升的太阳蒸烤着,享受着扰乱通行的顽童般的乐趣。
    “外公早不管这些事儿了,”我告诉唐纳多,“不,是别的人。”
    “亲戚。”唐纳多摇着头,“带他们到迪斯尼乐园去。”
    这个可爱的单纯使我笑起来。
    “现在好了吗?”
    我点点头。
    “你能处理好这事?”
    “当然。”
    唐纳多捏着我的胳臂。“好一块三头肌。”做了一个滑稽的却是充满深情的表情,“去游泳吧、明天见。”
    我回去取游泳包时注意到“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落在地板上,恰好遮住了乱成一团麻似的电话线,而空空的座机仍然摔在上面。





    第一部 性单纯 第六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6:55 本章字数:9877

    几天以后,我带着一台打算拿去退换的加湿器钻进我的小车里,我没怎么学会换水,所以它去年冬天就停止工作了,整个春天它都烂在我的卧室里。在万圣节前夕我终于把上面的水槽取了出来,结果发现新的生命体已经在里面形成了。我买加湿器的那家商店许诺提供“终身保证”,因此你可以把这个发出死鱼气味的旧家伙拿去换一个崭新的回来,不会有疑问的,可供你的后半生用。我知道的,因为我去年就已经打算玩这种手段,所以才会听任它们彻底地干掉、坏死。
    尽管先驱车到“世纪城”然后回来吃午饭的主意很不错,但我却一直坐在车里没有发动引擎。因为我在客座上发现了那本属维于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圣经,与一大堆废纸和法律书扔在一块儿。于是就翻开看,忽然间在联邦大楼停车坪的中央就有了一种晕头转向的感觉。
    我就像古特瑞丝夫人那样小心、缓慢地取下橡皮筋。我的手指轻轻揭开那精致的薄纸页,上面用西班牙文细密地排着字型。又一次仔细地审视那些褪色的快照,最后目光停在抱着孩子的维奥莱塔的母亲身上。在她们身后的场景是灰绿色的,败落、无情。
    我从未到过热带地区。难以了解那个女人和孩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从始至终都和外祖父在一起——他的加利福尼亚童年时代,他自己的母亲从堪萨斯到这个村庄的艰苦跋涉,在宝贵的五十年时间里他为警察工作的道义责任所付出的牺牲,形成了我自己对“精力旺盛、乐观勤奋”的美国人的印象,长大了,也从来没有对此产生过怀疑。
    现在,我却不得不对它进行彻底的反省,我的手上拿着这张纸,从一个小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一个白人妇女的名字,据说她解雇了我那拉丁美洲的堂妹。这个名字是:克莱诺·依贝哈特;地址:第二十大街。离外公的老房子只有八个街区,在蒙塔娜之北,我在那儿度过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五年,就住在这座圣莫尼卡市——从前是一座海滨小镇,低矮恶臭的平房,迎面就是太平洋的盛景;而现在,却成了洛杉矶西部边缘上一块不断扩建增容的卫星城。
    开出停车坪后我仍然在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先不去管那“世纪城”和新的加湿器,而是沿着维尔希尔往西,朝着圣维森特林荫大道方向开去。这几天我因局里的公事去过圣莫尼卡,也到第三街剧场看过电影,但是明确地说,在蒙塔娜之北已不是我的地盘。那儿是个新富区。到了月亮出来的时候,慢跑者喜欢跑到长在宽阔草坪上的叶端腥红色的珊瑚树下。福特车的样子看起来很笨重,旁边的默赛得斯、宝马和丰田车都是一尘不染。我手里把玩着餐叉走向蒙塔娜大街,拐过高尔夫球场。空气中飘荡着花和浇过水的草、松树、按树的气味。
    在蒙塔娜大街的尽头也许该是那种随处可见、小得难以形容的住宅街,但是当你经过一个学校开始沿着斜坡往下走的时候,一排搭着蓝色遮篷的商店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我注意到,无论何时,你要有了遮篷的话,就会凭添许多情趣。
    在蒙塔娜大街上有许多遮篷:带有白色扇形花样的酱紫色遮篷,用铁索挂起来的华而不实的现代派遮篷……那些没有遮篷的商店就用二楼的玻璃窗户加上莫明其妙的字母充当,让你知道在这儿买东西将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付钱:大笔的。
    男人和女人们提着购物袋,推着婴儿车,迈着悠缓的步调,自得其乐。我猜想他们大概整天都无事可做。道旁的桌子上摆满了刀叉,人们在绿伞底下悠闲地吃着午餐,一面观看从蒙塔娜大街到海滨川流不息的人潮。到海边你就可以看到第十五街像条平展的蓝色带子,一直伸到远方。
    我有点迷惑了,这里和城市的其余部分以及我陈旧的童年印象根本就不是一个步调。甚至可能我已无法适应这里的生活。经过这么长的时期,埃诺剧院现在变成了一家奸滑的零售企业。我默想着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曾在这儿看过一场电影;然后,一阵冲动,我转向到第十二街去寻找我们的旧住址。
    就在这里,刚过玛格瑞塔,在许多装着圆窗户的粉红高大现代建筑旁边:一座旧式加利福尼亚小型别墅,大概建于二十年代,斜屋顶,一块房地产公司的“待售”牌子挂在门口。我把车停下来,没有熄火。房子小得可怜,屋前一棵干枯的普通大小的山毛榉树就很容易地将它掩去了一半。树的侧身被漆成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棕黄色,而前门和整个屋的外表都是巧克力般的棕红。门的两边都有以狭窄的玻璃板条做成的嵌板。唯一显出夸饰特色的是由两根木柱支撑起来的入口上方的拱木,就像一顶拖着飘带的童帽。
    什么东西撞上了我的挡风玻璃,是从附近路旁长着的橡胶树上掉下来的一颗多刺的圆籽。我等待着那些相关的记忆浮现在脑海里,但结果什么也没有,除了这幢废弃的老宅。邻屋的地产也是等待出售的。它由白色的隔板建成,秀气到只能算是一窝子田鼠的家。将两边废墟分隔开的藩篱大部分已经毁坏,就像是因为街坊倒错了车,从只有巴掌大的行车道冲过来把它给撞得七零八落似的。
    真是有点难以理解。站在这个孤零零的地方很容易就产生了这样的图景:留着淡黄色头发、脸盘坚毅的外公还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他穿着蓝色的警察制服正大踏步地走出门来;母亲刚从厨房里出来,梳着二次大战留下来的头发式样,正呆在陌生狭小的门廊里剥豌豆……但是,这是幻想罢了,并不是记忆。
    我真正的最早的记忆发生在十五英里以南的地方。1965年,那一天是位于长滩的彼得·H·布内特小学幼儿园开学的日子,妈妈站在人行道上,说完再见就转身走了,似乎毫无感情。在那一刻之前她把我送到这个世界上已经五年了,但周围除了黑暗就是沉默。可那以后,我就记得了一切事情:当我穿过操场孤单朝那幢沙色的建筑走过去的时候,我感到双腿孱弱无力。建筑的外国式样使它看起来像是用沙糖雕成的城堡。在里面,我记得的有一幅蛋白画,有新书的清新气息,还有我的第一个朋友劳诺·列纹,她扎着两条好看的辫子,下午我们一同分享酸奶。
    外公、妈妈和我住在松树街,有一个中下阶层的邻居叫作瑞格雷。大多数的住房是三十年代修建的,属于工匠活或者平房。但我们的却是崭新的红砖房。有轨电车只能跑两个街区远近的路程,而乘坐“太平洋电动红车”到洛杉矶去逛一趟西勒罗马或者五月公司可就是一桩了不起的大事件了,在长滩还根本没有一家这样令人目眩神迷的百货商店。
    公共安全大厦里面就是长滩警察分局,外公在这里最终得到了上尉官衔,而这时,大厦修建还不到十年,海蓝色的玻璃和用马赛克镶嵌的门柱使它看起来富有朝气。在六十年代的南加利福尼亚,一切事物正欣欣向荣。
    从这里我还可以继续下去,对于这个阳光明媚的海滨小镇上的普通童年,会有成千上万的记忆碎片滑落出来。一个农民也许因为厌倦了中西部的严冬来到这里;一个保守主义者,在那些开发者来到之前痴恋这里,又随着生命的每次抽动而离去。我的尊严的证明是在长滩高等工艺学校被选为女子游泳队的队长。我最擅长的学科是科学和数学。学校入口处的箴言我至今还能背出:“进来学习——出去服务”。我猜想我一直把它郑重地记在心里。
    那些都是很清楚的,而所不能描绘出来的却是圣莫尼卡这座潜意识里凋敝的小屋。我努力想把自己放进它撩人的历史里。我是怎样一个小女孩?哪里是我的秘密处所?我爬过那棵山毛榉树吗?谁住在我们的隔壁?记忆没有作出回答。我坐在那里,手里仍握住方向盘,人已麻木了。
    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驱车到那条有高高的松树和浓浓树荫的大街。明显地,我们住在这里时是住在街道不起眼的尽头,但现在街道的号码已变得更大了,旧时的踪迹已荡然无存。在第二十大街,场景十分繁荣,花团锦簇,桔红色的喷射涂料在白粉墙上鲜艳夺目。在每一个街区,花匠或者是建筑的工作都是由拉美人担当的。卖墨西哥午餐食品的小贩跟着私人安全巡逻队一起在整个街区里兜圈子。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并避免生长出悲伤的感情来。我知道就快看到那座房子了,我现在才在祈求能够逃避开。我看到一个穿制服的侍女正遛着一条狗,脸上尽力幻想出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却只留下些悲伤。也许我把我自己和维奥莱塔的孩子们弄混淆了,那一定是特瑞萨,我描绘出来的,在裙子和上浆上装的包裹之中,站在凋零的金盏花丛中,站在外祖父的房子旁边,不是我,特瑞萨孤独地哭着,不是我。
    依贝哈特一家住在一幢两层楼的现代地中海式建筑中,不加装饰,新近建成。红瓦屋顶,有两扇巨大的竖铰链窗,可以直接看到底楼的起居室内部,起居室和一扇超大门内的拱廊相对应。瓷砖铺地的走道弯弯曲曲穿过一块毫无价值的褐色草坪。一些植物贴着白色墙根生长起来——除了一丛茁壮的年轻的白桦树以外,这地方看起来十分干匮,好像是主人支付了一百五十万美元之后再也没有精力来处理这些景致。我想对大多数人们来说一百五十万美元做任何事情都已足够了。
    当然,在这种等级的房子里不会有门铃——代之的是一套更复杂的系统,按下一个白色按钮人就可以通话了。
    “是谁?”
    “你好。我叫安娜·格蕾。我来找克莱诺·依贝哈特。”因为这不是公事,所以我没有亮出联邦特工的身份。
    “我就是。”
    “我是……一个朋友……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仍然是对着麦克风在讲,“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犹豫。“维奥莱塔……不在这里工作。”
    我抑制住愤怒没有说出口,当然不在,她死了。我很讨厌和墙谈话。
    “我知道。就需要几分钟,夫人。”
    “好吧。就来。”
    静寂。她来了。这给了我一个机会和研究这扇前门——四尺宽,通常高度的两倍高,顶端有一个月牙形的小窗户,黑色的木头,也许是桃花心木制成,就在我胡乱猜想究竟什么人会需要这样庞大的巨门时,它打开了。
    她正抱着一个大约两岁的孩子,他的头安详地靠在她裸露的脖颈上。
    “彼得刚刚小睡了一会儿。”她抱歉道。侧身来以便让我能看到彼得红润的脸颊和晶莹剔透的眼睛。他们都长着闪亮黑发,那种黑色几乎有茄子的紫色那样浓。小孩的头发微微有些松卷,而女人所有的头发全用一根粉色弹力带紧绷着,搭在前额,那些弹力带好似要绷断了一样的紧张着。
    “我就是克莱诺。”她穿着一件灰色带有头兜的休闲衬衫,没有袖子,宽松的青绿色棉制长裤可以把多余的脂肪掩盖住。她的乳房显得松弛,但是疯狂的头发与丰满的臀部使她看起来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性感方式,非常有吸引力。只不过她的表情很恍惚,像是陷于某种思考当中,也许是因为她住在蒙塔娜的北边,她就不得不为她来自何方而感到隐忧。尽管看起来她是在和儿子一块小睡,但仍然抹着草莓红的唇膏。我对克莱诺·依贝哈特的第一印象是,她和这幢房子一样未入正轨。
    你原本是希望她以主人的身份和态度把客人领进屋的,但她却相反,背向屋里,抱着孩子,张惶失措,似乎看着我不知该走进去呢还是别的怎么办。
    “很抱歉打扰你,但这件事是和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有关的。”
    “她怎么了?”
    “奥尔瓦尔多夫人是在这儿工作吗?”
    “是的,直到三个月以前,我们让她走了。”
    “为什么呢?”
    她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歪着头,眼睛似乎盯着门口擦鞋棕垫的边角:“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你让她走之前奥尔瓦尔多夫人被雇用了多长时间?”
    “大概一年,怎么呢?”
    她把孩子换到另一个肩头,以便能直接面冲我。现在我才算明白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古怪:她的左眼轻微地向外突出,但已足以形成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可能因为她认识到这点才表现出极端的不自然。
    “我怕给你带来的是个坏消息。”
    “坏消息?”
    “维奥莱特·奥尔瓦尔多被杀了。”
    突然之间对她来说孩子变得太沉重了,她颤动着尖叫着;“Carmen!Porfaror!”用一种你所能想象出来的最强烈的西班牙语重音。
    一个瘦小的、棕色皮肤的老太太出现了,显然她来自安第斯山脉。她咧着嘴露着金牙,去接那个紧紧贴着母亲脖子的小孩。她们试图掰开小孩的手,把小孩弄得嚎啕大哭起来。老太太,依然微笑着,嘴里吐出一长串我听不懂的单词,把孩子抱走了。孩子却仍旧嘶声哭闹,小胳膊直向母亲探着。
    克莱诺·依贝哈特对儿子的恸哭只能不予理睬。她转过身来,明显地颤抖着。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一辆小车驶过,里面射出了枪弹。大概两周前。”
    “她受枪击致死?”
    我点点头。
    她把肘撑在门板上,扯下弹力带套在手腕上,另一只手则用力箝住头发似乎是要把它们也全部扯下来一样。当头发滑落下来我才确实看清楚,她的头发恰好齐肩长,而原先戴着的则是一条结婚钻石箍带。
    “耶酥***基督。”
    除了她的钻石她的体态,这已完全不是淑女的风范了。
    “请原谅我,不过——耶酥基督,她有孩子。”
    “我知道。”
    她站在门口,拽着头发,眼睛却向下盯着自己赤裸的脚踝。
    “我是个护士,我的意思是,自从我们从波士顿搬过来以后就没继续工作,但是我曾经看见过……”她的声音变得低不可闻,“在ER……当一个人被枪杀以后是什么样子。”
    她是个护士,我在执法机构工作。她现在住在这样一幢房子里,她现在也有了佣人,但是也许我们之间隔得并不远。我们都为公众服务,我们的工作都是为了秩序和纠正。她抬起头凝视着我,在这一瞬间,我可以在她的脸上看到我自己的表情。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我们都具有专业知识;我们都曾经见过一个被枪弹所杀害的年青女人躺在血泊中的尸体。
    “你是她的朋友?这对你来说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
    我觉得有些尴尬,因为我似乎没有像她所说的那样为维奥莱塔难过。“我是为了那些孩子来寻求帮助的,有人告诉我你欠维奥莱塔一些钱。”
    “我不太清楚这事儿。”
    “她走的时候。大约四百美元。”
    “是我丈夫在支付她的工资。”
    “那么,你愿意我和你丈夫谈谈吗?”
    “我当然愿意,但……他刚刚出去。”
    她露出一点勉强的笑容,如果我通情达理的话,我应该理解她的窘慌和震惊。但是我没去理解,因为这里似乎另有一些东西躲在后面,一些更为隐密的东西。
    “你好像不舒服,克莱诺。”
    她的鼻子红红的,冒出了汗滴,眼里却滚动着泪花。她摇着头,朝天空望去,像是要把它包容下来。“你曾经犯过真正的恶性的错误吗?”
    “我从不犯错,”我说,“我是个出色的人。”
    她很欣赏这话,这使她轻松了些:“我过去在高等学校里常喝酒,”她继续道:“我能一整夜地喝‘康伏特’,而第二天早晨醒来仍然像个正经姑娘。”
    她身上仍然不断散发出新鲜的气息,也许是来自雪花膏一样苍白的皮肤和上面轻微的点点雀斑。而她看起来是这样的坦直,毫无警觉,就好像是一杯啤酒之后,她就恨不得把自己一生的故事都掏出来告诉你,你会很有兴趣,因为至少,这里面不会有谎话。
    “我们经常聚会,跟谁都没关系,也经常逃学,跑到内罗瑞海滩去——无论你做过些什么,你都可以侥幸逃脱。但是后来出现了一个家伙,你真的迷上了他,而他却是一个经常做错事的人。这样的事情在你身上发生过吗?”
    她使我想起了约翰·罗思,我的脸顿时红了。
    “有过一两次。”
    “你对付过去了吗?”
    我回答的时候脸就有些扭曲:“还得等着瞧。”
    她的手指忽然间捏成了拳头,往桃花心木门上擂去。我在猜测那是否是她丈夫,那个为这所房子支付了上百万美元的不幸的傻瓜,犯下了这个错误以至让她永远也无法应付,无法摆脱。
    “我的事儿没这么严重,”我开玩笑说,“他们不建房子,以前也不。”
    她笑了:“嗨,我们可是住在加利福尼亚呀。难道它们全应该土崩瓦解么?”
    我也微笑着。“关于维奥莱塔,还有别的事吗?”
    “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你认为她和毒品有关系吗?”
    克莱诺·依区哈特似乎很惊讶:“不,不会。绝不会。她很正直,没有人比她更正直了。一个真正的天主教徒。”她试图做出一点笑容,“不像我。”
    “那为什么你要解雇她?”
    这是水落石出的时刻。如果她是这样率直的一个人,那么我看克莱诺·依贝哈特就能够坦然面对那个倔强的女佣对他们的阶级蔑视。我现在越过了重重的财富的界限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她没有退路,只有和我谈。
    “我们不得不让她走。对不起,我马上就回来。”
    她让门开着。我瞥见门厅里从地楼的最高处向下垂吊着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她会为了区区四百的小数目和我争执半天?
    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张桃红色的公务名片和一条手绢。明显地她又已恢复了原先那种冷漠的表情。
    “我丈夫会处理那笔钱的。”
    我用挑剔的目光观察着她,试图把我所见到的和古特瑞丝夫人所描述的“卑鄙”的女士作一番比较。在克莱诺·依贝哈特内心,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东西,但是,那也许并不是怨恨,那是罪。
    在这次唔面彻底完结之前‘她轻声说:“我实在抱歉。”然后有礼貌地关上门。名片上灰暗的字迹写着:阮德尔·依贝哈特,医学博士,达那矫形诊所。还有它在第十五街的地址,在维尔希尔以南,只需十分钟的车程;所以她是一个护士,而那个傻瓜现在看来是个大夫。
    我总算明白克莱诺·依贝哈特是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的了。
    达那矫形诊所在圣莫尼卡的医疗中心有一幢自己的改建过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候诊室,就像那张名片一样,是桃红和灰白的。接待员告诉我由于没有和依贝哈特大夫预约,我得等一会儿。有幸的是,那条弹簧长椅——桃红色和灰白的——确实“矫形”合体,可以完全放松地坐在上面读《魅力》杂志。
    开始我变得有些烦躁。然后我变得冲气十足。因为在候诊室里再没有别的人。
    “大夫在动手术吗?”
    “没有。”
    “大夫在房里吗?”
    “在”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
    “他和一个病人在一起。也许时间将会有点长。”
    这三个来回之后,又有四十五分钟过去了。我计划是威吓大夫写一张四百美元的支票,然后在这儿我的整个行动就算完成了。如果他敢狡辩,我就威胁说我要为了维奥莱塔的孩子们的利益而提出诉讼。大夫们都不会喜欢诉讼案件。这样就会结束争执。我再一次忍住没有拿出警徽去吓唬接待员,以免触犯那些警员规章。
    一个小时以后大夫仍然和病人呆在一起,我突然感到有点担心,不知是否能在丢勒·卡特尔发现我偷跑了多长时间以前返回调查局。我重新预约了和依贝哈特大夫见面的时间,感谢接待员提供的巨大帮助,蹑着手脚窜出门外,转了个圈回到我违章停放政府公车的小胡同。这时我才愤怒地发现,我的车子被一辆黑色大轿车挡住了出路。
    我原先是把蓝色福特倒退到一根电话线杆子和靠着砖墙的一只垃圾桶之间的空隙地里,现在大轿车就紧挨在它侧面,要把它弄出来是不可能的。大轿车的门锁着,里面看不到开车人。
    我只有屏住呼吸,踮起脚尖,才勉强挤进两车之间,把车门打开了约八寸——仅仅足够探进去半边身子,然后打开了车上的警报和扬声器。
    “一辆黑色大轿车,牌照号JM,你阻塞了胡同,你将受到传讯,车将被拖曳走……”
    我正重复第二遍的时候,警报器红光闪耀之处已经带出来了一个身着制服,大个儿红脸的司机,他手里拿着的锥形蛋卷上盛着一大块火炬形的冰淇淋,沿着胡同跑了过来。
    “嗨,小姐,有什么麻烦吗?”
    “只想把这车移开。”
    他嘲弄似地盯着我,“急着参加J·C·潘尼斯的展销会吗?”
    我向他出示了警徽:“不。我是FBI。现在,移开这车。”
    他反而咧嘴笑了:“我还是州骑警呢。过去是,在我退役到好莱坞之前。相信吗?兄弟姊妹亲如一家。汤姆·保罗伊,很高兴见到你。”
    他伸出一只粗钝的手。我们握了握。
    “要冻乳酪吗?”
    “不,谢谢。”
    “给你。拿着这个吧。没动过的。绝没舔过。”
    “你自个儿吃吧,汤姆,我大概要挨局里的训了。”我挤进车发动了引擎。
    “我明白。你猜我是哪种怪人?但是你应该看看你的脸。我真应该让你拿走牌照。这就是我和警察们在一起做的事。然后:汤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汤姆,你能给我一张亲笔签名带给我妻子吗?”
    “你说些什么呀?你是个名人?嗯?”我把变速杆挂到行驶档,希望他懂得这个暗示。
    “为简娜·玛森工作的任何人自然就是。”
    我同意,他似乎早就知道,因为有这方面的经验,提到这个名字本来就足以使最趾高气扬的警察也咋舌不已。
    “简娜·玛森在哪儿?——乳酪店里?”
    “瞧大夫。这就是我把车停在这里的原因。很抱歉给你带来不方便。”
    他朝着达那诊所的灰色大门扬了扬头。
    “我以为她还在贝蒂·福特中心。”
    “他们解放了她。”
    “整形?”
    “好像是,但她一直是背部有麻烦。你可不要把这个透露出去。”
    “好的,汤姆。我真的很关心简娜·玛森的背部毛病。”然后,我好奇地问;“她的大夫是叫依贝哈特吗?”
    他给了我一个微笑:“你知道我不能透露这个消息。”
    我朝那扇门望去,这时,海风中挟着一股腐烂垃圾的强烈气味扑鼻而来。“这就是为什么他让我等了两个小时。”
    “够了,我说,老惦记这玩艺儿会把你的脑子榨干的。我过去就是,所以说我才走开了自己找点东西填填肚子。”
    灰色的门打开了,简娜·玛森冲了出来。她并没走多远,因为一只白色衣袖的手臂抓住她的肩膀,她试图摆脱但那只手臂抓得更紧了,迫使她转过身去面对一个高大结实,头发淡黄,带着宽幅眼镜,身穿白色大褂的男人。
    “就是这个好大夫?”
    汤姆点点头。
    依贝哈特大夫——一个英俊的、下巴秀美的中年男子——仍然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使她无法逃脱。她穿着红色合体的外衣,旅行鞋,一条红色穆斯林头巾完全遮盖了她的头发。他更高、更年轻、更壮;但是她也是强壮的——一个舞蹈家,至今仍有很好的柔韧性。他保持了权威的态度,尽管她显得异常激动他仍然谈吐平和。
    “警笛吹响了。”汤姆说,把还没有来得及吃的冰淇淋扔进了垃圾桶。
    他把大轿车开出去停在胡同中间,然后,任它发动着,下车,打开门,等候着。她甚至没有朝他这个方向看上一眼以让他知道什么时候才应该开车。她最后带着固执的表情摆脱了大夫,大夫只好迁就地拉着她的手,领着她小心绕过残破的沥青路面。当他们走近了,我可以看到她漂亮衬衫上的装饰,那是一对小猫在逗弄一个线球,线球是真的,而小猫瞪着闪亮的眼睛,显得十分滑稽可爱。他们正好从我面前走过。女演员深红色的衣饰反衬着她皮肤的白哲,这些色彩又全部映射在锃亮的黑色车门上,交相辉映,形成强烈的视觉效果;她就是她,即使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小胡同里,她也能创造出惊人的活泼和生气,而这些,即算是一百个穿金戴银的行吟诗人也未必做得出来。
    豪华大轿车开走了。依贝哈特大夫也不见了,灰色的铁门重新关上。我在想大夫的妻子是否知道她的丈夫和他著名的病人之间有多么亲密;他怎样把他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肩上,尽管她很生气,却感受着他的触摸,没有避开。
    我驱车驶出胡同,头脑里是另一幅情景:克莱诺·依贝哈特倚靠着他们家的桃花心木大门,对这里的一切一无所知,却在为可怜的萨尔瓦多女佣抛洒着她忏悔的热泪。





    第一部 性单纯 第七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7:04 本章字数:7249

    在沙漠中,一切都是清澈的。
    从洛杉矶出来两个小时,穿越过密如蛛网的商业小镇和蜿蜒伸展的圣贝纳迪诺山脉,它就迎面而来了。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高速公路交汇点,605干道在这儿和10干道相遇,从远处看,它们就宛如两条交错的混凝土缎带。虽然不知道沙漠的初端到底在哪里,但是在路的边缘已见得到白色的沙粒,远处的荒原上再也看不见天蓝色的城镇村落;空气,因为污染度很低,变得轻灵透明起来,你可以看到许多令人惊奇的细致景观,比如像数英里以外白雪皑皑的山脉上顺着斜坡淬下的细瀑。
    顺着高速路继续缓慢下行,突然间变得很静,你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喘息声盖过了沙粒滑落坡面时发出的鸣叫,落日绊红的余晖挑在仙人掌每一根细小的刺尖上。这时候,真正的沙漠出现了。沙漠的清澈。没有骚动、重压、车流和人群。生命点缀着这个神秘单纯的圣境。你的肉体向下沉寂,空气似乎都是神圣的——是的,你的灵魂显现出来,而这是你在通常的俗俚镇小镇中难以保存着的。沿着这个沙漠边的“霍待·斯普润”那条主要街道走下去,你会想要大声呼叫,你将听见自己的声音如何就像脱羁的草原野狼的嚎啸,而不是你平常与人的交谈,谨慎猥琐,老鼠般地吱唔着。
    外公的公寓没有像它所费的价值那样有震撼力。公寓建在一处山脊上,朝西,在它的斜下方有一家空荡荡的保健药品销售中心,一家冯氏商场,以及一家KFC和影碟的出租店,全部是新建筑——外公的公寓则搭着干净的黑油毛毡,没有一点虚饰,在红木桶里栽着几株纺锤形的棕榈树。我一面往车上搬食品(如果我不自带给养,晚上我就只好喝西北风,而早上则必须“嘎嘎”地嚼他的全麸饼),一面享受着和风的吹拂,心里计算着什么时候这个小镇会发展到那样的规模,足以支持一个像汽球一样膨胀起来的高级市场,外公总会死的,那么那时我卖了他这块地头也许可以交换一个好点的场所。
    我知道产生这类的想法实在是太蠢。我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埋葬了我母亲,而外祖母在我一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但几次到永久纪念园的行程之后,我那菲薄的记忆的思绪就被最终切断了,就像性格乖戾的命运女神姐妹中的哪一位挥舞着生锈的镰刀斩断金羊毛线一样。也许它不会这样轻易就被彻底切断的,根本不会;但是一个缓慢的努力过程反而使它充满了更多的折磨更多的痛楚。我能够看到我的手指是如何在最后一分钟张开、去抓住绳的末端以免跌进虚空,是的,如果没有外祖父在,我将不会知道我是谁。
    事实上,当我真正审视我们家庭时,它变得如浸润在血色黄昏里的仙人掌刺一般清晰:三代女人各有自己的生活,可都不是独立的,从未脱离过与这位男子的关系。
    外祖母伊丽莎白是五十年代一个海滨小镇上警察的妻子——她有什么选择呢?她死了以后,我的母亲辞去了给牙医作接待员的工作,承担起了照顾外公的全部责任,为他准备他最爱吃的小牛肉和猪肉团子(当他值夜班的时候,母亲就在清晨三点钟起床在灶头上为他把它们热好)。在后来的十年里,这一度成了我的活儿(包括在肉店里排长队)。我们一周要在电话里交谈好几次,我至少一个月内要驱车去看他一次。早晨第一个闯进意识里的通常是外公,有时我会惊恐万分地以为他昨晚上死了,尽管我知道他单独在外,壮得像头牛。当我有疑问的时候,他的声音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当我把事情搞糟了的时候,他的声音就惩罚我。我也许算是一名炙手可热的联邦特工,带着一支枪,一副手铐(它们很轻,可以随便扔到哪只背包的袋底里),但是在我内心却一直遵循的是外祖父的原则。从童年时代起他就是我的标准,我母亲的标准,我一直相信,我为美国国旗所做的一切和外公那时候执行权力一样的清白无私。
    我现在来到这里,打算呆一个晚上,是为了向他表示迟到的七十岁的生日祝福,但是关于我所猜测的表妹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我父亲和家族中失散了的拉丁族一支的问题深深镌刻在我脑中,所以当我拎着食品、生日蛋糕、行李袋接近那扇黄褐色的大门,听到里面传来的狗叫声时,我的心情毫无喜悦。
    我知道那一定是莫比·狄克在,他是跟随外公出来闯荡沙漠的老友,还有他那些凶猛的阿基塔狗,他把它们养在野外的木屋里,非法地和纯种德国的牧羊犬交配,结果生下一群体格强健的巨兽,就像他一样。骑手们和带有家眷的警官都愿意出五百美元一只购买它们。
    “不许动!FBI!”莫比·狄克大笑着,打开了门。他的大腹现在被一件T恤盖住了,T恤上居然写着“见鬼的胃口”。我冲着他无奈地笑了。
    电视开着,啤酒罐放在咖啡桌上。
    “那些狗。”
    “没问题。”他拎着颈圈把它们全部赶上了阳台,然后拉上厚重的玻璃门,喊道:“长官!你的小妮子来了!”
    我把手上的东西扔进厨房。外公的地方总保持着整洁。餐盒里是空的。一盒克巴勤薄饼放在厨柜上。冰箱里的所有食物都是低盐、低胆固醇的——除了番茄汁和伏特加酒兑成的“流血玛丽”和两块纽约牛排。至少,莫比·狄克不会呆在这儿吃晚餐。
    “安妮!”外公站在门口,腰间围了条白毛巾,其余什么都没穿,跟从前一样的傲慢自负,露出非凡的桶一般的腰身和举重运动员的粗壮胳膊。
    尽管已经七十岁了,但是他赤裸的胸肌仍然如从前一样极富男子的气概。这副情景把我带回了在长滩林荫大道YMCA(基督教青年会)的那个星期天下午,为了奖赏我在五十码自由泳上的精彩表演,他捧着我的脸颊把我带进深水区——结实的胸肌,散发着漂白粉味的皮肤带给我的冰凉感觉,黑色的头发在水中轻柔漂散时扫过的手臂,颏下令人惊异的火鸡一样的皱折,托着我纤小的赤足将我举出水面的坚实双肩,还有水下湿漉漉反射出微光的头。我没有一个父亲来教我游泳;我有的是外公。
    “生日快乐!你看上去很棒。”
    “在这个地球上呆了七个十年总算是不错的。你喝点什么?”
    “我自己带了。”我从包里拖出一个瓶子。
    “白酒?”他摇着头,“那是洛杉矶人的习惯。”抓起一大把冰块,拉开一罐“7UP”。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要给莫比·狄克们带吃的。”
    “你还是害怕它们?”——对于一个FBI特工来说多么幼稚可笑的字眼——“我一直认为它们全都是有教养的私生子。”
    我笑了。我们一起走过去。“我们正在努力变得坚韧起来。几乎已像你那样坚强。”
    外公坐在靠近阳台的椅子里,除了毛巾还是什么都没穿,腿悠闲地交叉着,一罐接一罐地喝着七喜。不久以后天黑下来,四周的死寂使我一阵寒战。狗们还呆在外面,不时把鼻子贴在玻璃上想往外公的脚上凑去,似乎它们身上犬的精灵已被土著的阿古阿加利恩特印第安人所唤醒。
    我承认我把车开到这沙漠里来的另一个原因是想在私下里将我在加利福尼亚第一银行所干的那件事的全部细节告诉给外公。我是怎样的孤单,我怎样监视那家伙,正确地行动,没有任何帮助将他铐住;我的审讯是怎样的聪明,技巧性地引导疑犯供认了
    其余六桩劫案,它是如何的完美如何的简单。
    我总是为外公提供这类的东西。成就,礼物。他的反应通常是不明朗的,言下之意是这件事总非做得极佳。他出席我的毕业典礼(特工学校)时,穿着全套的警官制服,他哭了。现在我回来了,希望我已经做过的会做得更好,希望事情最终会让外公感到喜悦。
    莫比·狄克是更值得称赞的听众,我发现自己很愿意和他玩笑。他模仿着卡通片《警察学校》(他每个星期六早晨都在木屋里虔诚地观看这部片子)里的动作,扯着他的大嗓门,叫着:“立正!”外公唯一的反应就是告诉他关于他那个时代,他还是一个在长官面前列队的新兵,有一次在圣莫尼卡码头附近,他单独困住了一个谋杀嫌疑犯,沿着足迹追赶,一直把他逼到了海滩上。那是七月份的一个星期六,到处都像地狱般拥挤。那个疑犯最终是跳进了海里,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哇,长官,那只是个故事吧。”莫比·狄克敬畏地对外公说。
    “当你是个新了的时候还发生过什么事?当我们住在蒙塔娜之北的时候?”
    “好,我们就讲讲著名的饥饿的窃贼的故事。”外公咧着嘴先笑了,放下他的饮料:“他闯进一家超级商场,偷走一千元,留下两个吃了一半的香肠三明治。”
    莫比·狄克笑了,从鼻孔里发出低沉的哼哼声。
    “我去过第十二街的旧房子,”我不经意地插口说,“试图去回忆它从前是什么样子,你和妈妈和我曾经与我父亲一起住在那儿吗?”
    “我会告诉你那时发生过什么事。”外公突然说,他的眼睛亮起来,根本不理睬我的问题。“有一次我带着你在局里,突然间我们听到了极其可怕的飞行器的声响,我们都跑出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架武装直升机正降落在停车坪上。”
    莫比·狄克问:“为什么?”
    “为了约翰·F·肯尼迪。”
    外公对我们的洗耳恭听感到很满意:“总统实际上并不在飞机上,但那段时间,他频繁飞来洛市——他们说他是来看他在海滨的内弟彼得·罗福得,但实际上、他是借机幽会玛丽莲·莫罗伊,所以秘密保安人员就得找一个地方降落总统专用直升机,我猜他们一定以为到圣莫尼卡警察局最为保险,这些蠢货,要在达拉斯的话,连小孩都可以使他们一败涂地。”
    莫比·狄克说;“令人吃惊。”
    外公暗自笑着;“他们找了几个家伙在停车坪上划线,他们全是用粉笔划,然后那个该死的庞然大物落下来,立刻把粉笔印儿全部刮跑了。”
    “我看见直升机了吗?”
    “你?”外公看着我,非常吃惊地记起原来我也是这个故事里的一角儿,“你还是个小姑娘,你很害怕那些噪声和吵闹,紧紧抓住我的手就好像再也看不到明天一样。”
    这些我全不记得了。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你听到关于你自己的叙述可你却根本不记得它们,就像做爱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
    “肯尼迪总统和简娜·玛森的鲜闻是真的吗?”
    “好漂亮的大腿。”外公低声说,又没有理睬我的问题。“他们过去叫她小阳光小姐,当然,那时候她只能算个孩子。她长成了美女。那些家伙弄了一幅她的相片挂在警察局里。我看见简娜·玛森也许是十年前,在韦加斯。漂亮的嗓音,丰富的内涵,她唱歌的那种方式能让你哭。”他一根指头拍打着眼睛,生怕我不相信他。“那些都是我的歌。”
    莫比·狄克用急促的宣告打断了我外公的白日梦:“我之所以拼命恭维你是因为我希望我这位FBI能问你些事情,但是现在我警告你那些废话说完后马上开始。我走了,我消失,行了吧?”
    原来,他听到混杂在棕桐树的婆娑声中似乎从弗兰克·西冷翠家那边传来的婴孩幽灵般的夜哭声。
    这时我已喝光了一瓶酒,我们都忘了,却把手伸向两块多米诺比萨饼和那块生日蛋糕,
    “我们到‘恶作剧’去吧。”莫比·狄克建议。
    在我现在的意识中那地方似乎就意味着一连串滑稽的事情。“你是说那个有两个演奏萨克斯风的双胞胎小姐妹的地方?”
    “她们现在至少有六十岁了。”外公纠正我说。
    “我所记得的只有喂索啼狗喝水,还有和退休的锁匠一块跳舞。”
    “可惜,他已经死了。明天打高尔夫球怎么样,上午七点。”
    “生活真是充实,长官。”
    外公披上了马球衫,套上卡其便服,我们走下山去也让狗儿们活动活动。现在已是子夜,可空气中温度仍然很高。月亮高挂着,皱着脸,就像老朽腐败的牙齿那样昏黄。莫比·狄克领着动物钻进他的篷车里。篷车用灰漆漆得灰一块黑一块,只有上帝的仁慈才让它重新发动起来。
    我们选了一条迂回曲折的路径,只是想多呼吸一点夜的空气。我突然间感到现在也许太晚了,我怎样来开口提出寻找家庭这棵大树的根呢?我一直觉得外公在回避关于我父亲的任何问题,现在他也不想再让它提出来。此外,我累了,他也累了。明早五点钟,我就得起床赶回洛杉矶,八点钟有早班。另约一个时间吧。也许可以通过电话。但是,我的声音却似乎再也不能谈别的任何事情:
    “我是不是有个堂妹名叫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
    “据我所知没有。没有像这样的名字。”
    “是爸爸那边家族的。”
    “谁是爸爸?”真地迷惑。
    “我的父亲。米桂·桑切斯,或者桑多瓦。没有人告诉过我到底是哪一个。”
    耶稣,这是怎么了?只不过大声说出这个名字,我看见外公的紧张,一阵寒颤竟穿透我的整个身体。酒精的热力暖洋洋地笼罩着我,我突然间警觉起来,心里有些恐慌。
    “我们对一个婊子养的总不会知道太多,是不是?”
    “我们必须了解一些事情。他来自萨尔瓦多?”
    “大概。”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普通的劳工。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只是好奇。”
    “忘了他吧。”
    我已经快三十岁了,仍然怕惹外公发怒。
    “有些人自称是亲戚。”
    “他们想做什么?”我回答:“钱。”
    “你知道我会怎样跟他们说,不管他们是谁——休想。”
    “你不喜欢他是不是因为他是拉美人?”
    “我对拉美人没有成见。我厌恶他是因为他让我女儿怀了孕,”他毫不费力地说出来,不容我怀疑。他是那段历史的参与者。“后来这个婊子养的走掉了,抛弃了她——和你。为什么你会关心那走掉的家伙?是我把你抚养大的,只有我。”
    “我知道,外公。”我握住他的手,“你愿意他留在这里吗?”
    “不。我不想她和他有任何关系。”
    “她怎么想?”
    外公轻轻抽了抽鼻子。一个警告:“别管她想什么。她才十八岁。”
    “为什么她不再结婚呢?”
    “她忙着照料你。”
    “但是她这么漂亮,她继续跟人约会吗?”
    “我不鼓励约会。”
    “为什么不?”
    “她太年轻。”
    我冷笑:“年轻?她和你生活在一起一直到她三十八岁的死去。”
    出乎意料地,他张开臂抱住了我:“你从洛杉矶人那儿知道的这些?”
    “知道什么?”
    “这些多元文化的废话。”
    我尽力找点轻松的话题:“外公……我认为也许我就是一个多元化的缩影。”
    就像阿亚多哈·霍梅尼所说的:他不懂反话。
    “你是电!你是个美国人,如果你不为此感到自豪,那我们还有什么信仰可言。”
    他躲到一棵棕榈树后面撤了泡尿。
    我冲着他那边嚷道:“第十二街的那所房子正在出售。”
    “我很惊讶它还立在那儿。”
    “谁住在隔壁的白房子里?”
    “一个瑞典家庭。我们的邻居全都是德国人或瑞典人。我记得有阵子我上夜班,他们养了条狗,整天叫个不停,我根本无法睡觉。”
    我独自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比萨饼太劣,蛋糕太腻,又喝了太多的酒,所以头有点痛。我不喜欢在停车场买的这些东西。天空中点缀着几颗忽隐忽现的星星,走到这里四周已经显得太黑太黑。远处停靠下来的汽车的灯光非常微弱。一直不断的干燥的风吹拂着棕榈树的树叶,发出像捻动玻璃纸那样干硬的哗哗声,我穿着无袖的上衣和斜纹蓝布裤,感到很虚浮。我的枪在楼上背包里。这个角落四周的建筑都面朝沙漠,此时寂静无声。漆黑的空间。
    我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可以听见狗叫声。不,现在我还能把它们同野狼区别开来,它们从黑暗中冲出来像群疯子一样笑着,停车场看上去有点奇怪。是不是那个胖胖的售货员在我的酒里加了点LSD?我和朱丽塔·弗洛累斯一块回家。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纯棉无袖上衣,镶着红色Z形花边;她年龄比我大,也许是八岁。她从学校里偷了一薄白纸用来写小说,她的小说是写一对住在鬼宅里的姐妹的故事,她让我从母亲写字台的抽屉里偷一些邮票给她,以便把小说寄出去发表。她似乎很孤独,而且从不惊乍,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们是在露茜维尔特小学的操场相遇的,她把我带进了她的梦幻世界,她经常亲自跑到第十二街来找我,然后继续我们的游戏。
    我正看着那边的停车场,记忆像黑白影片一样浮现。我们正在街道中央,一只叫维尔森的杂种狗从隔壁砖房前的空场上跑出来,立在我们面前,龇牙裂嘴。我们被吓着了,游戏再也进行不下去。朱丽塔开始呜咽,我知道我必须救她,我把她拉回我们家。
    “维尔森在外面!朱丽塔不能回家!”
    我的警察外公会管这件事儿的。他从盥洗间里出来,拿着一卷报纸,大个儿,就像一座小型灯塔一样挡在通往厨房的狭长的过道上。
    “她不能呆在这儿。”
    “但是维尔森——”
    “我不想有个拉丁小女孩呆在我家里。”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把我的朋友从前门推操出去。我掀开遮住门边一块狭小窗户的镶着白色蕾丝的窗帘,我看到朱丽塔·弗洛累斯一个人站在外边,因为羞辱和恐惧而神情恍惚。狂吠的狗在前面,背后是关着的门。慢慢地,一股黄色的细流从淡紫色的衣服下面滴淌出来,在门阶上留下一摊。
    但是我是安全的。我没有被赶出去。即使当我听到那个是我父亲的男孩被归属于“墨西哥人”的一类我也丝毫没有留心,它离我太远了,我不是一个拉丁小女孩就像朱丽塔·弗洛累斯那样的。在冰凉的黑暗里我看着我的外祖父,感激他的爱。从那时刻起,我就想做一个像他那样的人。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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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8:45:20 |只看该作者
第二部 沙漠的清澈 第八章
   
    这是凯乐·维依的主意,我们每个人每个月要为大家提供一样家常午餐。作为法式大菜的专业学生和白酒鉴赏家,凯乐有一次带我们三个从办公室出来到好莱坞·希尔斯附近一家由法国厨师料理的私人比萨饼店去喝一盏。我坐在竹凳上,一面喝着不兑水的“香摈”酒,一面发表一些似是而非、针贬时弊的评价。凯乐听得入迷,迟迟不愿让这次兴奋结束。我看到几个布朗特坞的家庭主妇带着在石头上烤出的特制比萨饼回家,而我回家的时候却对我是否会将钱花在我生活中的哪个男子身上不抱幻想。
    这个月凯乐带来两三个法国苹果派,苹果切得非常薄,我们都认为他一定是用刀片做的。切片按照同心圆的方式,完美地抖放在一层牛奶蛋糊上,切片上则浇上一层桔子冻,他把这桔子冻雅称为杏黄釉。
    “哎呀,凯乐,”我说,“为什么你不马上去面包烤房?你可以挽救许多的艺术品。”
    “安娜,就是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才把这‘派妲’糟蹋了。”
    “‘派妲”’我故作沉思只不过是想取笑他,“那不是一种中东人的三明治吗?”
    芭芭娜烤了玉米饼。罗莎琳带来的是蒸锅金枪鱼。丢勒·卡特尔的贡献,不用说,是得克萨斯干辣椒,又辛又热足以让你泪流满面。弗兰克·常的母亲做了中国小笼包。我则去买了足够一家人吃的麦卡鲁格斯炖鸡。
    凯乐看上去有点伤心:“我不敢相信我们居然会允许那种半成品摆上这美丽的桌子。”
    “嗨,我可没有一个妻子替我上商店。”
    “谁在说妻子了?我自己到蓝奇商场,放进每一个酥饼,每一片水果都是亲手挑选。”
    “那是因为你是一个有强迫症的疯子。”
    “那么芭芭娜呢?那么罗莎琳呢?”凯乐不依不饶,“她们有妻子吗?但是她们是不是把她最佳的努力成果带给了她们的同事?”
    “他有妻子。”我戏剧性地把战火燃向了唐纳多,他正把目光从一个揭开盖子的蓝色大塑料碗上移过来。碗里装满了莴苣,切成薄片的胡萝卜与小萝卜在莴苣四周围成一圈,上面撒着红色洋葱头旋成的小环还有绿色的胡椒粉,简直就是一个蔬菜万花筒。
    “承认吧,唐纳多。是你妻子做的这份色拉。”
    “证据确凿。我从来就不知道哪个男子会用厨具。”芭芭娜用她特有的干巴巴的方式评论说,“饮食总是超越他们。”
    唐纳多旋开一个乳酪瓶的盖子,将里面的一堆新鲜蓝色乳酪全部倒进碗里:“罪如所诉。铐上我,拷打我。”
    “真是诱人。”我低声说,越过他把手伸向中国小笼包子,凭经验,我知道那才是所有食物中最好的一样。
    起初他看起来没什么反应。他的眼睛正盯着他用来拌色拉的那个黑色塑料钳子;钳子是从“西密”河谷家中厨房里的杂用抽屉里拿来的,那儿有与第一流的主妇匹配的第一等锅碗,连金属罐上也用字母标明:糖、调味品,排列整齐,一切都井然有序。
    最后,在对它沉思半天之后,唐纳多诱使我摊牌:“如果你掉进这堆事情里,我知道,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女人。”
    “可是我敢打赌,你在家里不过是个常客罢了。”
    唐纳多仍然是面无表情:“我们已经做了三年的拍档,但是你又真正了解我多少,安娜?”
    我大笑:“我从许多事情上都能了解你,唐纳多,但是也许女人不在其列。”
    “什么事这么有趣?”芭芭娜想知道。
    “唐纳多被黑皮腰带捆住了。”
    唐纳多滑稽地咧开大嘴,胡子下面藏着个微笑的暗示。
    “我能看见你,”他说,“安妮·奥克雷戴着黑色‘花边’。”
    芭芭娜有意地一个倒肘敲压我的肋部,然后又冲着他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他的眼睛盯了我好一阵——安妮·奥克雷戴着黑色花边?——然后转向别处,我发现我自己像一个十几岁的青年人一样不自觉中脸红到了脖梗。
    在“牛栅”中,电话一直在响。
    “我来接。”罗莎琳下意识地放下了她的盘子。
    “不——是我的。”穿过屋子,我能看见在我办公桌上指示灯正在闪烁。
    这时我听到古特瑞丝夫人足以引起人性欲的声音蒸发过来,我的胃里突然间一阵痉挛。
    “每个人都病了,”她正告诉我,“所有的孩子都在流鼻涕,克里斯多巴在发烧。”
    “他需要看大夫吗?”
    “我想不用。我觉得他过一天就会好起来的,我刚给他喝了点硝化甘油。”
    我一直注意看着在玻璃隔墙后面午餐室里的那群人。唐纳多也跟其他人一起在听丢勒·卡特尔滔滔不绝的演讲。尽管肩有些萎缩,可丢勒在那些人中还是最高。他讲着什么使每个人都发笑。
    “你从克莱诺夫人那儿拿到钱了吗?我一直等着你的消息。”
    “不,我没拿到。我跟她讲过,但是……总之我没有拿到。”
    “没有钱叫我怎么照顾这些孩子?”
    “我不知道,古特瑞丝夫人。”
    当我站在那儿的时候,亨利·卡拉维蒂,得了肌肉营养不良症的收发室职员,摇着他的电动轮椅过来,把一捆信放到了我的文件格里。我向他翘了翘拇指表示感谢。他苍白的嘴唇泛起一个
    颤巍巍的笑容,他把一只僵硬的手从控制器上移开,用力向上一举,以回答我的手势,然后就滑开了。
    “这些孩子是你的家人。”古特瑞丝夫人带着愤怒唾弃道,“可是你却无动于衷,小姐,我真为你感到难过。”
    她挂了电话,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从内到外都感到遭到一种打击。突然间那一切又都归于愤怒,我在办公桌抽屉、手提包、夹克的口袋里一阵乱翻,最后发现那张“达那矫形诊所”的桃红和灰白的名片被弄得皱皱巴巴的,正和几颗咽喉糖一起躺在我的蓝色帆布公文包的兜底。我又一次抑制住了冲动,没有亮出我作为FBI特工的身份以便阻吓那些标准的接待员的废话,但是我动用了那些词语“非常紧急”、“法律事务”等等,最终得以接通了依贝哈特大夫的电话。
    “很对不起——请再说一遍你是谁?”
    我告诉他我是他们原先的女佣,维奥莱塔的堂姐。这虽然听起来有些古怪但我得坚持用它。
    “我们都知道,当她被你们解雇时,你还欠她一些佣金。”
    医生冷淡地说:“我全都付过了。”
    “她告诉一位朋友你还欠她大约四百美元。”
    “简直是胡扯。我怎么会偷窃一个女佣的钱。”
    “我们直话直说”。我有种犯罪感,很矛盾,但是他是个医生,住在价值一百五十万美元的房子里,还有水晶吊灯。“她的孩子们现在没人照顾,明白吗?也许我的建议不符合普通的原则,但是我希望作为她的最后一名雇主,能为孩子们的福利做一点贡献,行吗?”
    “听着,格蕾夫人”,他说,对“夫人”二字他特别强调,“我解雇了维奥莱塔。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她本来是来照看我的孩子们的,为此,她得到极好的报酬,可是她并没有很好履行她的职责,相反却跑到屋里同别的佣人聊天,由于她的疏忽,我四岁的女儿掉进了水池里,差点儿淹死。”
    我被压制住了:“我不知道这件事。”
    “是的,你不知道,但是你却到过这里来对我进行无礼的非难。”
    “然而,”我勉强挣扎着,“她的孩子们仍需要帮助。”
    “去求助于政府机构怎么样?我的收入的五十分之一要上缴给政府,那就应该用来照顾像维奥莱塔这样的人民。人民,顺便说一句,他们甚至根本不是美国公民。”
    从午餐室里又传来一阵哄笑声。
    似乎他在考虑什么事情,出现了一阵停顿,然后话筒里传来依贝哈特大夫气恼的喘息声:“如果她断言我欠了她的钱,我可以开张支票,只不过是为了了结这件事情。”
    我谢了他并告诉他直接把支票寄给古特瑞丝夫人。
    “维奥莱塔的行为疏忽大意。但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是愚蠢和残暴的。我只是为孩子着想。以后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我倒进椅子里,朝着“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得意洋洋的点点头,好像它在祝贺我成功解决了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这道难题一样。不会再有波折了。它的袖子已经挂在了胜利的钩子上。但是,一道黑暗的阴影这时钻进了我的意识中,大夫对维奥莱塔的疏忽的描述似乎和他妻子对我的问题的反应不大一致。克莱诺·依贝哈特关上门,只是说:“我们不得不让她走,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一女佣让我的孩子差点淹死在水池里我的反应一定会更加强烈。她在门前的颤抖给我的印象最后变得越来越清晰:克莱诺·依贝哈特的行为有确实的疑点,一定有什么事情被她隐藏起来了。
    似乎是为了把思路理清楚,我心不在焉地开始翻看我的邮件。有一封公文信是从特别行动处主管(SAC)罗伯特·高罗威那里送来的,正是他在复审我关于调往绑架和敲诈组的申请。他否决了我的申请,并引用了一份“反对附录”,正是由我的上司,丢勒·卡特尔所写。
    我回到午餐室,两手空空站在那儿。他们正在分享凯乐的法式苹果馅饼,丢勒·卡特尔现在的故事是关于十五世纪一柄价值几十万美元的“卡达娜”宝剑的。它比我们今天所能制造出的钢铁还要坚硬,剑身却又不可思议的柔软,你的手指轻轻挨上它表皮就会被划破,如果你对着它呼吸,则在三十分钟内,它就会生锈,丢勒说。
    男人们“哇”地狂呼起来,房间里的女人则开始清洗、打扫。
    我对芭芭娜说:“丢勒耍了我。”
    “怎么回事?”
    “调职申请被否决了。”
    “该死。”她抱着双臂喃喃地说着这个词儿:“该死。”
    我们的声音很低,我用力咬紧了牙关以避免音量过大把这幢稳固的大楼震塌了。
    芭芭娜弯下了腰去从桌子上抬起一张盘子:“这是歧视。”
    越过她我的目光从那扇模糊不清的玻璃窗钻出去,窗上张贴着几份垒球比赛和带水下呼吸器的潜泳活动的广告;外面各式各样衣着的人们川流不息地进出大厅。有时我真是渴望能有一个母亲在此刻安慰我。
    “如果那是歧视,那么现在将停止了。”
    我没有管她告诫的表情。丢勒·卡特尔为了这顿家常午餐正好在这里。我朝他走过去,摆好一副战斗的架势。
    “嗨。丢勒。”
    “安娜?”
    “SAC否决了我的调职申请。”我平静地说,“你的反对附录对他的决定产生了很大影响。”
    “我很抱歉事情不得不这样。”
    “你真的很抱歉,丢勒?”
    “当然他很抱歉,”唐纳多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到现在他和你共事已经七年多了。”他给我们的上司戴了顶高帽子似乎是同情他在今天这个世界管理任何一个层次的妇女时所遇到的困难和挑战。我恨唐纳多,他竟为丢勒充当调解人,尽管我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我。
    “我猜想我完全能够和她一起共事。”丢勒打着圆腔。
    “如果你强迫我继续在你的组里工作,丢勒,我向你保证:我们中将只有一个人能继续站在这儿。”
    唐纳多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僵硬可憎,似乎是觉得在这种情况当他或者其他聪明的老手都宁愿先呆在一边保护好自己的时候,我怎么会像一个新来的业余选手一样一下子跳进对方火力的中心。现在我再也没法为你做什么了,他震颤地对我说。剩下的唯一问题,他是否会留下来观看我发动攻击。
    但是似乎再没有人想让这件事缓和下来,丢勒非常惊诧,每个人都拉了一张椅子远远地叉腿坐下,换着观望的态度。所以,他和我就是真正的以限还眼。我可以观察他白瓷皮肤上的最细微的纹路,下嘴唇下冒出几根黑色的短毛,我怀疑他是否刮过。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这意味着他想避免冲突,而且当然,在公共场合结衣捋袖,剑拔弩张,丢勒的意图是让我看起来像个混球,我的冒犯似乎成了对他的真正的伤害而变成他脸上的无奈。但是我知道,芭芭娜不会买他的账,唐纳多也不会。现在他们都若无其事地离开房间,和别人一样,一瞬间都走得干干净净。
    “我正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那么好。我不是不喜欢你,安娜,我对你要求严厉是因为你能够承受它。或者也许,坦白地说,你需要它。你的确显得过于顺便。”
    “所以你为了我好才否决了我的调职。”
    丢勒对我挖苦不感兴趣。他满心要表现出他的诚挚来,这是个艰难的努力。
    “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你会像飞去地狱的蝙蝠一样,没有谁能阻止你。但是,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基督,你还不到三十岁,是吧?”
    我已经后退,屁股靠在了棕色午餐桌的边缘上,半坐半立。我穿着黑色短裙,黑色紧身裤袜,使我看起来很性感,又漫不经意,懒洋洋的样子。我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手指抚摩着我特意为这次午餐穿上的白色毛线衫的衣袖,就是缀着花边几乎可以透视身体的那件。但丢勒·卡特尔看着我时带着一种被阉割过似的漠视,就好像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停止了骚动却像他六岁时一样跪在地上玩玩具小车,显得那样的不自然、不相称。
    “问题仍然存在,我在加利福尼亚第一银行那件案子上干得极为出色,理应得到奖赏,而不是惩罚。”
    “我正在试图说明现在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惩罚——”
    “那当然是,你惩罚我,因为我是个女人。”
    他眨着眼睛然后高声笑了出来:“我希望你真的不要这样以为。”
    “不,我是这样认为的。我将提出一份EEOC起诉书,控告你的性别歧视,局里会证明这一点的。”
    丢勒抬起脚踢在椅子边上,他的手插在裤兜里,似乎正在设法弄清楚他的对手的实力和那种具有破坏性的心理力量的来源。漠视已经消失了,一种黑色的怒火再次在他眼中燃起,一瞬而过。
    自从拉丁美洲移民局那边闹过一阵阶级纠纷以来,FBI一直被置于监控之下,其他一些如涉及黑人的诉讼案也受到广泛的注意。我清楚地知道局里的当权者将难以容忍对洛杉矶分局实行性别歧视所提出指控。
    在征求了几个辩护律师的意见之后,我确信,在这场官司中我将处于非常有利的位置。结果,在申请备案的最后期限到来之前,特别行动处主管高罗威把丢勒和我都叫到他的办公室作了一次特殊的会面。
    我从来没有进过高罗成的私人办公室,这里除了可以鸟瞰洛杉矶市热闹的壮美景色之外,地毯也更好,家具是崭新的,花格纹,像黄油硬糖一样锃亮。
    “我不得不回到这件事情的开头,以便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高罗威用他的布鲁克林口音说道,“以便我能看出你们每一个人的观点有何特殊之处。”
    高威罗在我们的纽约办公室工作了十八年,专门对付有组织犯罪。但结果却是他自己一筹莫展,灰白头发也悄悄爬上了他的浓密、波浪形的爱尔兰黑发上。他总是穿一件高领衫——这是他的标志——不穿衬衫,不打领带,无论什么场合什么天气,说是为了掩藏气管切开的手术刀口、枪伤、伤疤……但是他仍然在抽雪茄,所以,要么他是自己想死,要么,就像我们中的某些人一样,他坚持这样做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
    现在是十点半,在我们身下可以看到低处洛杉矶的市容,笼罩其中的令人眩目的牛奶质的白色雾霸正在被中午的热度驱散,露出晴朗的天空。凑巧丢勒和我都穿着海军蓝西服和白色的衬衣,这使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飞机上的服务生。在咖啡桌上放着一些高罗威在纽约任职期间的纪念礼物,其中包括一座自由女神像的复制品,和一枚NYPD侦探处的四寸椭圆形铜质徽章。
    高威罗拾起徽章在手上把弄。我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一个皮带扣,他们不可能给我提供一整条皮带。”
    他指了指放在腿上的档案。他绕过办公室桌坐在前面,以管理者的姿态,把自己的位置坐得离我们很近,以显示出我们完全平等。而他两只腿却交叉放着,坐得很舒适,嘴里一直咬着一支雪茄。
    “先回到银行这件案子……看起来安娜似乎做了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她查明了有一桩严重犯罪正在进行中,就单枪匹马地阻隔和治服了目标,并且在没有LAPD在场的情况下将其拘捕……然后”——他摇了摇头笑了——“案犯供认了其余六桩劫案!”
    他笑了又笑,一直笑到咳嗽起来.满脸涨得通红。
    丢勒·卡特尔一点笑意也没有。他把一种胆怯不安又近似仇恨的目光对准高罗威。我记得唐纳多告诉过我他们之间的争斗,就感到一阵寒战,心想不知高罗威是否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特别行动处的安娜没有呼叫以求得到后备支援,所以给她自己和公众都造成了威胁。”丢勒说。
    高罗威睁大了眼睛:“你是对的。在进行过程中呼叫211是被认可的程序。”
    他的手臂垂放在椅子的两边,两手里依然握着那枚沉重的“皮带扣”,带着一种无可更改的冷淡的目光揣摩着它。现在,他们俩勾结到一块儿去了。
    “从技术上说他是对的。”我不耐烦地摆着腿,“但他否决我的调职就不对,因为——”
    “我说过在开始你们俩各有道理,”高罗威粗暴地打断我,“不要撅着嘴,安娜,这会给你添上许多皱纹的,你多年轻多漂亮啊。”
    他扬起眉,激我回应他的话。但我并没有理会他的暗示给他一个笑容,反而更加连鼻子也皱了一皱。不过最终,我没有再撅嘴了。
    “我将赞成丢勒的附录成立。”
    这意味着它将永远成为我个人档案的一部分。别的人将只会读到它,不知道事件的真相,并猜想我一定是把事情搞砸了。这样颠倒黑白是不公平的。
    “那是一个起码的错误。”
    “没有人说你必须同意。”
    “我不同意。我绝对不会同意,我肯定EEOC会支持我。”
    我停下来,几乎无法呼吸,勇气突然之间不知道转移到哪儿去了。现在,他们俩个都盯着我,坐在他们的椅子里一点不安都没有,而我不知不觉中脚步已经迈到房间的中央去了。
    最糟糕的是丢勒·卡特尔看着我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可怜。
    “好,如果你已经冷静下来了,”高罗威继续道,“我将告诉你我的决定的剩余部分。”
    我往椅背上靠去。
    “我将使那份附录成立……但是,我也将赞同安娜的调职申请。”
    “对不起,”丢勒说,“但是就是十岁的孩子也能找出它们之间的矛盾,你怎能同时把两者都兼顾到呢?”
    “我同意安娜调职是基于一个偶然因素。如果在一段试用期后她看起来能够胜任,那么我们将回到前面来把她升到绑架和敲诈组任职。”
    “这彻底是一堆废话。”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高明的妥协办法。
    “什么是偶然因素?”我急切地问。
    高罗威站起来,回到他办公桌的后面,把半截雪茄扔到了烟灰缸里,在里面,已经有两个显然是被唾沫儒湿未干的烟蒂。
    “我将让你着手一件毒品的案件。看看你到底怎样做。”
    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为之欢呼,没有比这更棒的事情了。
    “这是从局长办公室直接传送到我这里的。这就是他们称之为‘高度个人能力测验’的东西。”
    我难以说清楚,高罗威一直微笑着,是因为他给了我一件礼物呢,还是因为他找到了这个特别的字眼:“高度个人能力测验”,值得琢磨一番。与此同时,丢勒的脸一下变得如此阴暗,差点儿和他的海洋蓝西服成了一个色儿。
    “简娜·玛森宣称,她的医生使她使用药用麻醉剂成瘾。”
    我们估计是哥伦比亚人、墨西哥人、或是什么纨绔子弟所做的。
    “你得立即进行调查,现在还不知道简娜·玛森还是不是在贝蒂·福特中心,”高罗威继续道,“不过,她已承认她是一名吸毒者,因为那名奸诈的医学博士。名叫依贝哈特。”
    丢勒:“局里的权限是什么?”
    “她宣称他给她的毒品来自墨西哥。”高罗威扔给我一份档案。
    “非常薄。”丢勒在一旁观察。
    “看那份‘标题18’,联邦编码,防止毒品滥用,或许是21,配给失误。”
    我没有吱声。
    我完全清楚我有责任立即告诉特别行动处主管关于这件案子对我个人的矛盾冲突。我所谓的堂妹,死在神秘的环境下,正是被这位依贝哈特大夫所雇用的。
    “听起来这像是一桩药品欺骗案,对我来说,”丢勒坚持道,“那么,它是在白领犯罪组的权限内,我错了吗?”
    “正如前面所言,”高罗威严厉重复说,“这是从局长办公室传送来的。”
    他已向我们俩清楚地指出了其政治意义。
    “我会谨慎处理这件案子。”
    “见鬼的谨慎,”高罗威咕哝着,“赶快给我滚回***楼下去,以便我能显得***聪明点。”
    我们鱼贯而出。丢勒已经走出门口的时候,高罗威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肩。我转过身。雪茄已经在他嘴里了。
    “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再提那件诉讼案了,对不对?”
    “我认为你相当公平。”
    “十分动听。”
    丢勒在走廊上等着我。
    “显赫的案件。”我说,拢了一下头发。
    “狗屁案件。”他满面笑容的回答说,接着便溜开了。
    管他丢勒·卡特尔怎么想,这是我的机会,对于这次成果,可以产生无数的话题,甚至,闲话会满天飞——简娜·玛森,这个题目可太大了——还有,事实,如果要查证事实的话,我对于案件涉及人员已经有了先期的信息。从兴趣的冲突,到未可置信的优势,现在都在我的脑袋里打转儿。
    我在回想那一天,从诊所出来的小巷子里,我看见简娜·玛森和这个被控告的医生在一起,她穿着红色衣服,挣脱他的拉扯,大步迈向轿车。现在,我还想起别的事情,奇异的细节。大夫一直拿着一朵玫瑰。黄色的玫瑰,有很长的茎。大轿车消失以后,他把玫瑰扔进了垃圾堆,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啪”地关上。





    第二部 沙漠的清澈 第九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7:48 本章字数:9569

    第一步是要收集关于阮德尔·依贝哈特医学博士的全部信息,这通常从全球硬盘和磁带档案上就可以查到。
    我在我们机构内部计算机上敲出了他的名字,计算机会提供他在全球任何地方的犯罪前科,但是,我什么也没发现,我到“加利福尼亚机动车管理局”核对,试图找到些鲁莽行驶被干扰驾车或超速行驶等等的传票,仍然是一无所获。我传要了电话记录,结果从电话公司得到一份收费长途电话的记载打印件,这些电话都是从诊所办公室和在第二十街的居所打出去的,我希望从中找到一个图样,能显示出与毒品的关联网。但是,我所了解到的全部资料只是依贝哈特一家曾给在波士顿的朋友和亲戚打过许多电话。
    在楼下我们巨大的旋转“死亡档案”记录的是我们收到的市民通过电话或气窗投递等各种方式传送过来的申诉,通常我们会派出一两个聪明的职员去查检当然几乎不会产生任何结果。加利福尼亚医药许可榜告诉我对于依贝哈特大夫没有任何病人投诉在档。他们强调,他是从哈佛大学和哈佛医学院毕业,在新英格兰长会老女执事医院完成了整形医学的高级训练和实习。他出生在马萨诸塞的坎布里奇,毕业于伯金汉的一所贵族预备学校:勃朗宁和尼克斯(B&N)。
    我联系了我们的波士顿地方办公室,要求进行一次深层背景调查,并特别强调这是一起紧急的、由局长分派的“高度个人能力测验”的案子。波士顿的回应似乎是满口允诺了的。无论是什么原因引起依贝哈特的出轨,在他移居加利福尼亚之前,都一定会留下证据。也许这里存在着一种程式。我提出了一个去东海岸公差的申请,以防万一。
    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我让自己回到了那个老问题:依贝哈特大夫的女佣和我对她个人的了解。我一直保存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贫乏的档案。信封放在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时常我会把它取出来看看:一本圣经;一些快照,它们讲着到美国的一个旅行;解剖照片,证明了一次暴力死亡。我听见她的叙述,作为一个艰辛的工人和慈爱的母亲,也看见她的孩子们,似乎就在眼前。也许最终证明她的确是我的堂妹,但是我的工作必须扫除一切情感因素而只注重事实。我越是细密地看就越是倾向于肯定LAPD警探约翰·罗思的理论,但是需要作点修正: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与毒品有关——也许是为了她的前雇主,阮德尔·依贝哈特。
    我的工作经常要求我成为社会结构的典型,一个人类行为的模范,就像是挂在特别行动处米切尔·尼西莫娜办公桌台灯的灯绳上的那串中国香囊一样。我曾经观察过她用纸做出这最不可思议的手工,怎样按步骤实施复杂的折叠。这个设计的单纯逻辑就是要使最为脆弱的材料变成为坚固的机构。
    我的头脑里有一个小球开始跳: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与简娜·玛森案件联系的可能性。小球在脑力的墙壁上弹跳了千百次仍然没有停下来,它只触动了一根神经——再给约翰·罗思打个电话。
    花了几天时间才找到他,因为他的工作是需秘密进行的。他的态度却如此的令人恼火:
    “为什么我***要帮你一个忙?”
    “是帮你自己的忙,找一个杀人犯,就这一次。”
    “我为何要自寻烦恼呢?”
    “你是不是已经得到尸体解剖的报告结论?”
    “没有。”
    “那么那件案子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呢?”
    “它在‘谁在乎?’档案里,也就是在‘谁在乎一个墨西哥死人?’里”
    什么东西正从远方吹过来,地平线上仍然什么也见不到,只是可以从空气的细微变化里可以觉察到,从干到湿,还有,白杨树叶的颤动也透出一丝征兆……与通常的城市喧闹相反,四周显露着奇特的宁静,以至一个人的声音会在空间中反复飘荡,变得狂暴而急迫。
    我压低了嗓音告诫说:“她来自萨尔瓦多,她有孩子。”
    “跟其余一百万个死去的墨西哥人一样。”
    “你真是残忍冷酷。”
    他狂笑起来。
    “这是你自己的精妙推断,约翰。她在凌晨五点钟走到圣莫尼卡大街上去,她被枪杀而且看起来完全是蓄意的,她的手被打掉了,这意味着某种报复和警戒。”
    “非常好。”
    “她一直为一位大夫工作,而这位大夫现在被简娜·玛森指控非法使用药物。她一定为他提供了一个联系渠道。我请求你重新调查这件案子。”
    “我还需要其他一些情况。”
    “这些是最主要的。”
    “那么我就接手了。”
    我咬着嘴唇,我太需要这句话了。
    “约翰,别松懈,好吗?”
    我在想,软弱在他那里是如此的明显,正如在我这里是被拼命克制住的一样。
    “一个医生非法使用麻醉剂,就好像一个枪手要动他们的枪一样,”芭芭娜宣称,“全是社会的蛀虫。”
    “现在还未必,一切都还是推测。”
    “你的意思是敲诈勒索?”
    我们在复印机旁遇上了,就一起沿着走廊回来。
    “或者是他想从药店或保险公司得到一笔赔款,但是我查过他的银行账号和信用卡,经济上一点问题没有。”
    “那么就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权力。”芭芭娜得到这个假想,眼睛一下亮起来,“你想想,能有什么东西让这个讨厌的医生得以把简娜·玛森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医生掌握隐私和怪癖。”我同意她的意见,一个想法已呼之欲出了。
    “你怎样对一个女人实行这样一种,‘检查’?”
    “我会让你知道的。今天下午,我就去马里布。”
    芭芭娜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胸,出于羡慕,她的拳头捏得更紧了。
    “别担心,”她继续气喘得说不出话时我向她许诺,“我保证会从微型胶片上得到简娜·玛森的贴身内衣。”
    我窜出海洋大街的隧道,把车开上了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太阳烤得我直冒水汽,走廊地带的空气突然变得流畅,没有阻拦。棕榈树都还很细小,沿着公路边的岩壁生长开来,公路很狭窄,双向对开,中间没有隔物,我以六十码的时速在向前飞射。这个速度让我觉得有些晕眩,海浪溅起的银色飞沫又分散了我一些注意力。岔路口挤着几辆停靠的小车,一排低矮的破旧的房子胡乱堆在远处山上,背向着公路,看来用不多久,它们全都会变成一堆危险的垃圾,左侧海水洗刷着海岸,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蟹钳在从右边的山壁上刨取泥土。我记得在去年冬天那场该死的风暴中,有许多砾石被抛到了路面上。当我朝北开去时,这个恒定世界的秩序就逐一在眼前展开,自然界中清晰健稳与诡变动荡之间微妙的平衡全部体现在这大洋与大陆的交界间。
    经过倍伯戴恩大学后,我把所有那些无用的东西全抛在了身后——西班牙式样的林荫路和海岸交通。道路变窄,成了乡村景色,牧场从这里一直伸到圣莫尼卡山脉脚下,太平洋向西延展的远景,近处岩石峭壁下海的拍击翻卷,共同构成了一幅奇特壮美的景象。
    阿诺约路很快就到了,一块经受了风吹雨打已显得模糊不清的路牌指示着。在一个令人很不舒服的左拐横过高速公路之后,我发现自己置于一条肮脏的狭路上,整段路被巨大的、枝条横兀的显然已栽种了许多年月的按树像凉篷一样的覆盖了。我非常惊奇,在高速公路和大海之间居然会有这样一块土地躲藏在这里。一道由树枝编成的管状防护栏看起来似乎显得单薄,围在里面的茂盛的金草场上,两匹阿巴路萨马正在吃草。我担心安全。道路在这里划了一个弧。弯过牧场钻进了一片红杉木林。
    出现了一间门房,里面并没有看守人,但是白色的防护栏却是升起来的。我谨慎地穿过去,直奔狐尾农场。这是一块数英亩的沿岸林地,包括一处私人海滩,是简娜·玛森在七十年代花两百万美元买下来的,现在价值早翻了十几倍。
    五六辆机动车停在一块碎石地上,工人开的轻型卡车,那辆JM豪华大轿车,崭新的米色卡迪拉克带有部分金色构件,那一定是属于玛森的私人经纪人玛格达·斯脱克曼的,她(我已被告知)今天将同她的委托人一起在场。
    树叶遮掩了房子的大部分。入口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在并不显眼的白色墙壁上开了一扇门,旁边是一间车库房。
    一个年轻的男子前来应门,他留着一头富有光泽的棕色披肩长发。有一些留长发的男人看起来就像羊脂球;有一些则像性感的偶相——就像这个:肌肉虬结,警觉的野性的眼睛,褪色的游泳裤,品红色的马球衫,以及一双赤裸的足。
    “我叫简。路上交通如何?”
    “比韦斯特伍德好。”
    “通常会先有一点混乱发生,但是一旦当你到这儿,大多数人们都会满意这次旅行。”
    我跟着简穿过院子,眼睛一直盯着他充满魅力的脚踝看(忘记小腿了,我甚至没顾得上看看小腿),上面拴着一对危地马拉脚镯。他的脚趾修长,富有抓力,被太阳晒成很健康的黑色。你可以很容易地想像这样一双脚将怎样灵巧地驾驶住冲浪板,或者,驾驭住一架黄铜大床。
    “你喜欢到外边海滩上去是吗,简?”
    “噢,是的,我是帆板教练。”
    “不要告诉我简娜·玛森正在帆板上。”
    “不,她不在。”他回答得很严肃。
    “你为玛森夫人做什么?”我尽量保持坦率的语气。
    “我是她的助手。”
    这是对秘书的好莱坞叫法。一天早晨简娜·玛森到海滩去散步,拾回来一个年轻的冲浪者为房间增色,并为她拆寄邮件。他的想象力的绝对缺乏使我相信他只是她的秘书而再不是别的。他说的每一件事都费了他极大的能量才传送出来,这看上去像是很有个性,而实际上只不过是机械罢了,就像一家上好旅馆里的服务生。他对我毫无兴趣。他根本不在乎是否碰上了我的眼神,他感兴趣的是他的身体,以及他今晚上在麦克金堤的吧台旁摆好姿势时会是什么样子。我把这些事情都记下来,因为我曾经注意到,人们通常雇用的助手,在很多方面其实都和他们自己相似。
    我们继续往前绕过一个拐角,在这里,我突然被一个旧水池给我的感觉冲撞了一下——水池四周飘着一股很浓的氯气和湿水泥的味道——我确信,在我左边的是一个大约四十尺长的游泳池,椭圆形,池底铺着青绿色的瓷砖。旁边是两张红木躺椅,上面放着黄绿相间的绣花背垫,在它们边上,则插着一把遮阳伞。那水看起来似乎已腐败发出了恶臭,难说吸引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水老鼠。我猜想使用这池子的人大概只有简娜·玛森孙子辈的小孩们。芭芭娜告诉过我,简娜的三次婚姻共产生了三次的结果。
    我们走进一间修建有假梁的大厅,地上铺的地毯颜色是明亮的,酢浆草那样的嫩绿。我突然间发现站在我面前,几乎脸碰脸的就是简娜·玛森,她穿着一件晚间长袍,怀里抱着一束花,满面笑容。
    在经过不知所措的一瞬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幅与真人一样大小的剪影而已,会面还没有开始。
    “喝点儿什么吗?咖啡?果酒?”
    “咖啡就行了。”
    “除去咖啡因的还是一般的?”
    “加糖和奶。”
    “马上就送来。”简毫无表情地说,然后就离开了。
    房间里放着两只很大的棕色转椅,看上去就像是桶一样;几张咖啡桌都是用彩玻璃嵌饰而成,图案设计或是少女,或是鸽子,或是太阳和月亮。向外凸出的酒吧里贮存着几乎所有东西,从格朗菲底希的苏格兰威士忌到法国的肉桂香草甜酒,甚至还有一叠叠“大事记”粘贴在吧台上。
    欢迎你来到咖啡简娜。“大事记”里有关于她的喜剧连环画、讥刺画和相片,涉及了你所能想象得到的著名人士,包括最近的五位美国总统。还有则是一些思考、推测她的辉煌成就,私人生活的带有那种令人吃惊的大字标题的文字报道和摄影画面。在吧台正中。是放在水晶花瓶里的一大蓬鲜活的黄玫瑰。
    奇怪的是,在报纸上能见到的日期全都截止于1974年。
    现在我开始懂得这间屋子了。为什么棕色的百叶窗是关着的。为什么家具,尽管它有华丽的鳞纹,接受最精心的保养,看上去却是破旧的。空气感觉起来闭塞而湿闷。这是一幢七十年代的房子,二十年来从没有被改变过。这间屋子是为了抽鸦片、喝酒精。调情、做爱和躲避加利福尼亚阳光而设计的。这是一个舞台,是为享乐主义者的享乐而设置,在一个特定的时期,采取一种特定的方式;它现在被原样保存下来,以便简娜·玛森无论什么时候迈进门厅,都能重新唤起对那光彩夺目、精力充沛的往昔的回忆。
    我在房间里踱步,力图去感觉,去想象它最近被怎样地使用过和为了什么而使用。没有烟灰缸,没有废物篓。壁炉清扫得干干净净。但是就在它的正上方。挂得如此拙劣以致于从墙上向外倾斜似乎是要跌落下来的。是一幅绝对令人震惊的油画。这是一幅海景,无数只帆船在海风的鼓动下,穿过半透明蓝绿色的海水,竞航向前。它是如此的生动,似乎能让人看到画面发射出奇异的光芒。而对于它沉重的镀金画框,对于这间过时的屋子,对于电影明星枯燥无味的家来讲,它的生动又显得太不相宜了。
    在真正的生活中能看到这样一件作品是会令人震动的。我凝视着那些风帆,长时间地陷入为情感所支配的感觉世界,不知不觉竟掉下泪来。这幅油画的生命力使每一件事物,包括我自己感伤的心灵,都变得似乎沉静下来。
    “这是依多德·马奈的作品。”
    我猛地转过身去。我没有想到在这间屋子中,除了简娜·玛森的巨幅肖像外,还有别的人。
    “她在马略尔卡岛拍片子时看到这幅画。我一直鼓励她收集艺术品,但这并不适合于她。她只对表演感兴趣,当然这对她来说就很幸运。我是玛格达·斯脱克曼,她的私人经纪。”
    她是个高大的女人,穿的一件黑色西服,以上好的式样和上好的羊毛线镶着白色的滚边,使她的形象看起来整洁、漂亮。她移动步子时衣服发出瑟瑟的声音——那衣服一定是用丝线缀成的。当我们握手的时候,她的手腕上几件沉重的金镯和金链相互撞击,发出圣诞铃一样的叮当声,我完全被她身上散发过来的甜腻、浓郁的香水味所包围。她穿着黑色长筒袜和一双黑色高跟无带皮鞋,脚上同样戴了两只金镯,像我这样生活在低层的人都把这看成是上流社会的商业标志。
    “像这样的绘画整幢房子都有吗?”
    “只有几幅毕加索的。这已足够了。简娜不是那种把坐在火炉旁欣赏绘画当作享受的人,她总是让自己处于运动中。”
    玛格达·斯脱克曼的两只手像个轱辘一样,老是转个不停,手镯发出悦耳的丁丁声、她的口音圆润、清亮,可能是来自中欧。所以我得到这个印象,她一定在那里呆过很长的时间,培养了这种口音以至成为她个人特征的一部分,她有宽阔的斯拉夫颧骨,黑色的头发扫过脸面和一副眼睛框,与湿润而极端白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东西富于艺术性地组合在一起,所以我们只能想象她的年龄大约经常被猜想在五十至七十岁之间。
    “我很抱歉不得不说简娜和我今天将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们同从圣路易斯来的一些人有个约会,而且不能被打断。请向FBI致以歉意。”
    我的背挺直起来。
    “这件事是局长直接分派下来的,我们被告知它非常紧急。”
    “它的确是最高紧急。但是在今天也不行。”
    她宽和地微笑着,嘴唇红润发亮。
    “你可以花一点时间放松一下。我们当然欢迎你去海滩散步。如果有什么所需就找简好了。”
    她已经给了美国政府三十秒她自己的时间了。玛格达·斯脱克曼匆忙出门。在某间屋子里响着的电话铃声正催促着她。
    简端着一个银盘出现了。盘里是一套绘着草莓图样的瓷咖啡具——壶,杯子和碟,以及乳脂和方糖,所有这些东西,还包括搁在蓝色布餐巾上的一只银茶匙,只为一个人服务,而你就好像此时正躺在一张床上悠闲翻阅那些用昂贵纸张制成的邮购商品的目录。
    他小心地放下盘子,然后用他那双粗壮的手整理了一下花哨的头发:“我们将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做重新的安排。”
    “简娜喜欢黄玫瑰。”揣摸着这里的每个人都叫她简娜,所以我也试试。
    “是的,她喜欢。”
    就这么多。他留下我和咖啡和马奈的纪念在一起。我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有礼貌的接待。
    我走到海滩上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地!小径从迷人的斜草地中穿过,路边填满了黄、红、蓝还有紫色的三色堇,在风中微微摇动,使我想起母亲晾在后院晾衣绳上的棉手帕。站在悬崖顶端,强劲的海风把头发全都吹得向后飘散,就像是一个炼金术士围在你耳边许下令你心神激荡的诺言。夏威夷就在那边,还有中国。毕竟——到现在,这里已经没有选择,潮湿的空气弄糟了这件我特地穿来会见电影明星的米色亚麻西服又怎么样呢。我紧紧拽住悬崖梯道两边的保护铁链,几乎在岩岬上垂直下行了一百多码。
    这里就是简娜·玛森的私人海滩了。下午三点钟的太阳照在沙滩上,沙滩就像是一面镜子,只不过反射的全是阳光的热度罢了。空气中有股咸味,没有噪音,除了风也没有什么能留在脑子里,视野里没有人,没有他们存在过的迹象,彻底的一个人。为了能够拥有这里的一切,我也会乐意犯下死罪的。这时,一个男人在岩石上正摇摇晃晃地向这边毗邻的一处凹槽爬越过来。眼前的阳光太明亮,看到他时只是一个黑色的轮廓。我想这一定是简娜·玛森的狂慕者,或者是一个小报摄影记者,试图从海路接近她的住地。我从我歇脚的一个经历着日晒雨淋的木箱上站起身来,手有意无意地就停在了衣服下别着枪的位置附近。
    当他笨拙地移近了我才认出是那是汤姆·保罗伊,那辆大轿车的司机。
    他彻底全身赤裸着。
    “汤姆,”我冲他大声叫嚷以引起他的注意,“我是安娜·格蕾,FBI,我们在巷子里遇见的,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他一直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这边移动,直到跳上沙滩走到我身边来,“好一个明朗的天气。”旁若无人地,他打开了这个木箱。在里面是一副旧的、纠缠在一起的渔网,有一些衣服、叠着的毛巾,还有一个红色的冷却器。冷却器里边有新鲜的冰块,棕色瓶子装的墨西哥啤酒,水果苏打饮料和半个水分已蒸发掉不少的西瓜。
    “啊哎,汤姆。我们可不能像这样进行一次约会。”
    他咧嘴笑了。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肩上已长出了赘肉,苍白的小腹向外膨出。那东西挂在那里摇晃晃的,很一般。一双弓形的腿,接近于油煎圣芭芭拉河虾的颜色。
    “喝点啤酒。”
    “我要黑葡萄汁。”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被邀请来的。”
    “被谁?”
    “你的老板。”
    “有人被调查?”
    “也许是。”
    “我们中的某些人?”
    “是的,汤姆。”
    他笑了,眉毛生动地扬了扬。
    “拉我一把。”
    “你可以走开但不能藏起来。”
    我们站在这里向大海眺望,而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因为我穿衣服。不要问我为什么。
    海浪现在来得更快了。汤姆爬过来的那块巨砾已彻底地被粘满泡沫的拍岸浪花淹没了,这使得第二个爬过来的人影,一个女人,移动起来更为困难。她找了一条路绕过突出的峭壁,越过岩石,穿过沙滩,加入到我们中来。
    “米特·莫瑞恩。”
    也赤裸着。
    莫瑞恩看起来脑袋很小,太小了,似乎是饮食不正常引起的。她的手臂瘦骨嶙峋,大腿肌肉松弛,胸前只有很小的坟起,乳头扁平。但是头发很漂亮,红得耀眼,在微风吹拂下如一团火焰在半空中燃起。
    莫瑞恩拉着汤姆的手,什么也没说。我猜想她有些害羞。她从箱子取出一件斜纹粗布衬衫,但是并没有穿在身上——我希望她这么做——而是在地上铺开躺了下去。
    汤姆抓了一块毛巾,双腿十字交叉挨着她坐着。他的中年体态像一大堆粉白的面团,在她纤弱、毫无性欲的身体旁边。一只多肉的手拎起一瓶啤酒往嘴里猛灌了几口。其余的则洒在莫瑞恩年轻的布满雀斑的前额上。
    “你们俩看起来是想私下呆一会儿?”
    “不,不。我们只是在休息。”
    “这就是他们在马里布的咖啡休闲?”
    “有时候可能是这样。”汤姆不由得又咧开了嘴。
    “你们都为简娜·玛森工作吗?”
    “莫瑞恩为她做衣服。”
    “我有一个朋友叫芭芭娜,她由于悲剧性的童年的剥夺,一直被简娜·玛森和她在哪里得的她的衣服困扰不休。”
    莫瑞恩耸了耸她裸露的肩膀说:“她拿的。”
    “拿的?这是什么意思?从商店里?”
    “从电影制片厂。”莫瑞恩的脸一直向着太阳,没睁开过眼睛。
    她会告诉管道具的工作人员或别的人,给她葛丽泰·嘉宝的复制品,然后我就返回汽车,到更衣室里给她抱几大盒子劣货出来。
    “哪种劣货?”
    “就是她在电影里时穿的那些。我想这和她自己的随随便便相类似。”
    “这种行为和她的吸毒问题有关吗?”
    “那已经结束了。她放弃了毒品。”莫瑞恩用严肃的声音告诉我说,“很长时间。”
    汤姆斜躺了下去,用肘支撑着脑袋。
    “他们都从制片厂偷东西,安娜。标准的行为程序。”
    “有人会去。你从哪里得到那衣服的?然后她也会去。欧,这是我私人设计师设计的,路克·弗朗斯,而它实际上确实是从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拿的。我爱简娜。”莫瑞恩在红外线照射中笑着。
    我意识到这个女孩不可能超过二十岁,而她脑细胞的年龄也大约如此。
    “你为简娜工作几年了?”
    “我不知道,也许一年。”
    “现在就要承担这么重大的责任是不是太快了点?他们难道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定什么的?”
    “莫瑞恩是助手。”汤姆解释说,“有别的人——或者实际上是一些人——在掌管,你知道的——”
    “设计、采购、裁剪,”莫瑞恩像个小孩子在她课堂上一样唱着说,“概念化。”她停了下来,汤姆皱起了眉毛。“我真的不想做衣服。”
    “不想?”我把饮料一干到底。
    “我对演艺有个伟大的想法。”
    “小莫瑞恩的大梦想。”汤姆充满深情的捋着她的头发。
    “玛玛玛格达认为那是个好主意。”莫瑞恩睁开了眼睛而且张得大大的转过头去瞪着汤姆。
    汤姆讨好地笑了。我把饮料瓶扔回了冷却器。
    “为什么你不留下加入我们?”他接着。
    “加入你们什么?”
    “无论何事。”
    我又一次地眺望大海。浪头现在有六尺高,沉重,令人生畏。
    “进入另一种生活。很高兴见到你,莫瑞恩。”
    我走回悬崖,抓住铁链,沿着木头搭起的阶梯自个儿一步步地爬上去。
    我到达崖顶,刚刚喘出一口气,就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简弄得大吃一惊。他站在岬角的顶头,上半截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因为崖上有风,他的头发全从肩上飘扬起来,他正通过一只高倍双筒望远镜看着这海洋。
    “海豚。”我经过的时候他解释说,眼睛没有离开镜片。
    很明显,他是在窥视那对赤裸的情侣。





    第二部 沙漠的清澈 第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7:59 本章字数:11665

    简把那叫作“重新安排”——然后中断然后再重新安排——或许要十几次,我继续忙着其他的案子,而每一次简说他的老板准备好了见我最终却都未能成行。有一次我如约去了位于“百威利·格朗”顶层的最高档的意大利餐厅,但是餐厅的侍者总管告诉我玛森小姐无法见我,但我可以作为她的客人到前面要一顿午餐。我要了一份价值二十一美元的海味色拉,当它送过来的时候,令我极端惊怖的是,一只角币大小的剥了皮的章鱼竟从那一堆混合的绿色色拉中缓慢的爬了出来,爬在盘子边缘,然后瘫成一团掉在桌布上。
    “为了保证海味的绝对新鲜,厨师把它们放进色拉时是活的。”侍者解释道,“然后用橄榄油将它们杀死。”
    第二天,我发现我的办公桌上空一条绳索末端中吊着一条橡皮章鱼。这个叫我讨厌的玩艺儿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最可能是凯乐——跑到玩笑商店买来的。这些快乐的恶作剧者还复印了许多简娜·玛森的图片贴在我的墙上:“在马球场见我!”“在浴室里见我!”“路亚,孩子!”“给安娜——我最亲爱的朋友。”
    按照简的说法,这次是“铁板钉钉”,从星期一起的一周内,我将在简娜·玛森在百威利·希尔斯的律师办公室中同她见面。这件事安排好以后,我得以投入全部的注意力与列斯进行深层的交流,他是玛丽娜制造公司新来的机械师。我确实很喜欢在那辆巴罗库塔上工作,要保证它的运转需要在面对唐吉河德式的挑战。尽管他不能解释为什么前灯线路要削短,但他告诉我的那件奇妙发明却将替代整个配线和灯泡装配线。它的成本大约三百美元、而我们将不得不等到有零钱给我们的时候。
    我渐渐知道有些事情是在“牛棚”以外进行的。一件只需表示适度惊异的事情有可能演变成一次小的骚乱,比如有人在抽彩中赢了五十块钱。但是我一直在观注列斯,努力控制我的恼怒,忍受着他在早晨七点钟穿一件污秽的法兰绒衫衬,马尾辫子吊在背后,白色的纸咖啡杯套在他修长的变黑的手指上转圈,清香的水蒸气和他的口臭一同混合在空气中。
    也许老列斯被汽车的毛病扰烦了,或者也许只不过是偶尔一次的宿醉,但是如果他有一把螺丝起子而不是份繁琐的工作,他也许就能够看到所有的道吉货车的前灯灯泡都会换成他的发明。你只需在自动收零的商店递出十美元就可以得到它。但是,正当我准备教育他时,在办公室那一端骚乱已经发生了,并且开始向我身上转移。就像在棒球场里的人浪一样,那边人们刚站起来,十五秒钟以内每个人都涌到我身边了。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们遭到攻击了。那些疯子们要设法通过安全门。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拿他们的武器,飞虎队也没有赶到。“继续。”我示意列斯。自己却绕过办公桌伸长了脖子去看,只看到一幅穿着白衬衫的人潮像海水一样拥向简娜·玛森的情景,而她本人正在朝我走来。
    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她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激动得发狂似的只来得及把她的图片的复印件全部从墙上撕下来。大片大片的墙灰落下来飞进我的眼里,我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垃圾堆里,试图强迫自己马上变成一个尽心尽职的FBI特工。简娜·玛森正赶来看我。然后我意识到那条橡皮章鱼还挂在我办公桌的上空。
    我瞟了一眼走廊的情景。我能看见玛格达·斯脱克曼光亮黝黑的头高高冒在众人之上,金耳环闪闪发亮。她自己像一块岩石一样立定身形,并巧妙地分散了她的当事人周围人流的力量,使玛森在她的庇护下跟随她一起移动,保证不受侵扰。同时,她保持了一种宽厚的表情,熟练地环顾房间四周以预期下一步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对她们发生。将近六尺的身高赋予了她这种能力,可以凌驾于许多人之上。
    我计算出在他们接近我之前,我有十秒钟时间,所以抓起一把剪子又跳上一张椅子,但是随行的人流却突然向左拐了。我空着手跳下椅子,盯着他们的背影发呆。
    稍停,芭芭娜·苏立文像个伊斯兰教托钵僧一样出现在我背后,一只手指使劲戳进我臂上的三角肌里。
    “我得到她的亲笔签名了!”
    她把一张公务用的便笺几乎伸到我的鼻子底下。一个仔细而清晰的签名写满了一整张纸。
    简娜·玛森能把一张废纸变成一顶帐篷,她能仅仅是走进一个房间就改变这一天。这个女人有种魔力,甚至连我,一个无神论者,也感觉到遗弃、伤害和不适当,因为我没有在门的那一边。“简娜·玛森有何贵干?”我有些伤感地抱怨道。
    “要么你知道要么你不知道。”芭芭娜叹着气,一面赶紧跑开。“我要给我芝加哥的姐姐打电话——他们肯定都不会相信的。”
    她刚下了两个台阶,就停下,然后转身跑回来瞪着我,似乎突然间觉得很惊诧。
    “你在这里干什么?”
    “想把我的前灯修好。”我已经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列斯身上。
    芭芭娜的眼睛已经瞪圆了,露出极度惊奇的表情:“为什么你现在不在高罗威的办公室里?”
    “她是来找他的,不是我。”我露出的是一个生硬的笑容。
    “你疯了吗?”她把我的手从桌上抓开,“到那边去。”
    “芭芭娜,我不会介入别人的会晤——”
    “你就坐在这儿等皇室的邀请?”嬉戏消失了,但她的眼睛因为同样的狂热依然明亮,这种情形在以往任何时候有人提到丢勒·卡特尔时都不会出现。
    “很明显这件事已经被更高层接管了。”
    芭芭娜很不愉快地拽着我的上臂:“走吧,你这个狗屎蠢蛋。”
    她的反应似乎过分了。但是我说:“我去。”
    她放开了我。手臂已经被她扭伤了。
    “耶稣基督。”
    我抬起档案和一听喝了一半的可乐,故作矜持地缓慢向高罗威紧闭的房门走去。一面举起那只没有弄伤的手把头发弄得蓬松些,偶而回头看看,发现芭芭娜·苏立文仍然在背后盯着我。她长我七岁,她的喜怒经常会突如其来,她也能变得严肃。我如果有这么一位大姐,不知道我今天会在哪儿,但是,一定不是这儿。
    我期望文艾钻进屋的时候,高罗威亲切地说他正要传我来。
    他应该告诉我自己要带椅子来的,因为这地方已经挤满了人。
    简娜·玛森独自坐在花格纹的“黄油硬糖”沙发上。我的眼睛一旦放到她脸上就再也拿不开;自然、完美的脸型,放射出奇异的光芒就像她的马奈。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雪丝绸外衣,袖子很长,镶着花边的袖口已完全把手掩住了,荷叶边则铺到了膝盖处,一双行动不便的高跟沙滩凉鞋。
    玛格达·斯脱克曼坐在她右边的扶手椅上,两位男律师,我得知,他们来自百威利·希尔斯律师行,只好蜷在两张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打字凳上歇脚,高罗威拖出来一张样式蠢笨的黑皮办公椅示意我坐下。这是属于富有男子气概的“执行官”级别的椅子,它的靠背比我的头还高。轴承已经松动,所以旋转难以控制。坐在上面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些稀奇古怪、皱缩了的君主,将要被离心力赶下台。
    这会儿简娜和玛格达一直在私下里交谈。
    “这真是令人震惊地滑稽。它决不会停下来,”玛格达说,“我不能相信它会不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我听说结局会是谁也讨不了好。”
    “不。它完美极了。”
    “我总是在哭。”简娜道,“为什么我要去演一出总是在哭的戏?”
    “他在这幅照片里可爱极了。他是一个宠儿。他们是真正地在一起。”
    “我们会乘同一架飞机回纽约。”简娜对她说:“难道这不漂亮吗?”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礼貌地听着,但没有人搞得懂她们任何一句话。最后简娜·玛森才算对着旁的人问了句:
    “能给一点‘埃万’水吗?”
    “冰箱里有苏打水。”高罗威朝着我点点头。我举起了我的可乐罐。
    “糖会使我的腰变粗的。”
    “我们要普通水。”
    “我的营养师会大发雷霆。”
    高罗威看起来大费踌躇,两个律师开始摸电话。但斯脱克曼毫不退缩。
    “水马上就来,杰伊。”
    那低沉的喉音真让我感到一种压力,它似乎是像和她自己庞大坚实的身体的权威来一次竞赛。她今天穿了一件棕橄榄色的上衣,黄铜扣,袖口上镶着金边。在这件典雅的外衣下,套着一件办公室的制服(芭芭娜将会知道谁是设计者)。她的腿矮壮——农民的腿——她使膝盖露在外边,两个膝盖头紧紧挤在一起,棕色的长筒袜,配一双浅口无带皮鞋,皮鞋上带有一个Cs的标记。橄榄色的镶皮挎包上的金链上同样有一个标记Cs。
    玛森有一点神经质的紧张,同时对斯脱克曼则若无其事地发号施令。她的行动果断而不慌乱。黑头发被压发收拢,些微的几根拂在她的面颊和蒙古人种的眼睛上。
    “真的,我们马上就能找到水。”高罗威继续说道,声音从嗓音里格格地逼出。
    “让水见鬼去吧,拿苏格兰威士忌来!”玛森爽快地叫起来,我们全笑了。
    “你向我们的女FBI特工安娜·格蕾说哈罗了吗?”斯脱克曼提醒道。
    电影明星双眼向我瞅过来,伸出了她的手,直接,富于技巧,使我来不及移动自己的位置,不要犯错误:我们聚集到这里来是为她个人的需要服务的。我从高罗威的椅子上站起来有点犹豫。我的手变得潮湿,有些发抖。
    “关于你,我们曾听到许多有趣的传闻。”她带着微笑喃喃地说。
    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不能想象那到底是什么有趣的事,这些事又是谁告诉了她们中的哪些人。
    “我们非常乐意让一位女人来处理这件案子。”斯脱克曼补充道。
    “安娜在这里是因为她的优秀,而不是因为她是女人。”高罗威插口道。他把一支雪茄放进嘴里。“别担心。我不会在你们面前点燃它。”
    “噢,男人和他们的傲慢。”玛森宣布说,“我曾对克拉克·戈培尔说,当你像猿猴一样被吊起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抽一支雪茄呢?”
    “杰伊,不要说谎话。”
    “女人用不着抽一支大雪茄或者拿一把枪来证明她们也能。”
    两个律师偷着咯咯笑起来,好像他们以前从没听过这类的笑话一样。显然,高罗威也被逗乐了。
    “不是我们不需要保护我们自己,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故事,”玛森小姐继续道,“告诉我,安娜,你用过枪吗?”
    “是的,夫人。”
    “好。”她低声说,“你能保护我们不受这些律师的伤害!”
    屋子一片不满之声。这时候门打开了,莫瑞恩,就是先前在私人沙滩上那个裸体莫瑞恩,拿着一大瓶“埃万”水走进办公室。
    “坐在我旁边,甜心。”
    简娜·玛森敛了敛衣服的折边,腾出一点空隙让莫瑞恩挤在她身边坐下去。莫瑞恩被介绍作“为我制作全套服装的天才少女,和亲爱的朋友”。
    “我们见过。”我回应道,尽管从她漫不经心地表情上我怀疑莫瑞恩是否能想得起来是在何时何地。她很明显地,如他们所说,“在她自己的空间里”。今天她看起来更像是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化身,带着用玳瑁梳子和扣紧的与众不同的桔红色头发,与那件古典式样的人造丝服装搭配的是一条琥珀项圈,一双跑鞋、一双短袜。
    “我抱歉,从七楼到十一楼他们能找到的就这么多。”莫瑞恩从一个大的帆布肩包里取出一包整整五十个套在一块儿的塑料杯,拔下一个来,为简娜倒了一杯水。
    玛格达·斯脱克曼现在开始打趣高罗威:“在我与局长的交谈中,他向我保证我们将受到你最庄重认真的关注。”
    “你已经得到了。”高罗威说,“你是否介意我们把这些录在磁带上?”
    “我希望如此,这样我们也许能留下一个记录。”
    高罗威将一个松下微型录音机放在了咖啡桌上,然后按下了“ON”键。
    玛格达用肘轻轻敲了一下:“简娜?”
    简娜·玛森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微微闪光,她的手十指交叉紧紧握在一起,就好像她正准备开始一场音乐会一样。
    “这个男人,这个依贝哈特大夫,使我对止痛药上了瘾。”
    她现在动了,偶而转向我们,展示一下裙子的摆幅,调整一下她在这间屋子的空间里的位置。
    “当然,我信任他,我是他的病人。最先那药丸帮了忙,但是他坚持给我更多的直到我后来离开它就再也不能活下去。我成了一个瘾君子,我现在可以承认这点而不必因为羞耻隐瞒它。”
    她抬起她的下巴,逐渐从这个角色中放松下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药丸?”
    “狄劳狄德。”她瞥了一眼斯脱克曼,寻求鼓励,然后继续道,“他说它们从墨西哥进来的普通的狄劳狄德,只是通过那条途径来的更便宜一些,尽管他实际上向我索要了一大笔钱。”
    我跟着问:“你在什么地方得到这些墨西哥药丸的?”
    她侧过身去看斯脱克曼,很迷惑。经纪人平静地替她答道:“他是在办公室里把药丸给她的。”
    “他没有开药方?”
    “药方很容易写出来。那家伙很聪明。”律师中的一人说。
    “并不那么聪明。”另一人说,“从他自己的工作室里配置一种受控制的物质?”
    内部通联系统鸣叫起来。玛森小姐的电话。她消失在毗邻的办公室里,律师们有了机会可以打他们私人电话。高罗威关掉了录音机。我们低声交谈了一会儿。我去了盥洗室。十五分钟以后,我们重新开始。简娜·玛森现在如演戏般地靠在窗户边。
    “依贝哈特大夫把狄劳狄德保存在哪里?”我想知道得更详尽,这样,当我们去搜查他的办公室时他就不可能跳起来把药丸毁掉。
    “在检查室一个上锁的橱柜里。他有一只鞋盒,里面放着装满各种药丸的瓶子和盒子。依见哈特大夫听起来就像一个粗心大意的傻瓜。我在他办公室后面的小巷子里的那一刻看到的可正好相反:一个对他面前的一切事物都有优先权的男人,极佳的控制。是她,那天跑出了他的控制之外。
    还有更多的中断——玛森小姐需要一些酸乳酪来帮助她度过这段时间直到午宴,但是乳酪要不含脂肪的,还需要有能咬得嘎嘎响的蜂蜜坚果。直到最后我觉得受够了。
    “玛森夫人,出于尊重,我们能不能停止这些紧张而忙乱的活动?”
    高罗威瞪圆了他的眼睛,两个律师在他们的凳子上僵住了,好像是一个闪电一下子击中了他们的屁股。但是玛森小姐和斯脱克曼只是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反而轻笑起来。
    “我告诉过你她很可怕。”那经纪人向女演员保证道。然后对高罗威说:“请告诉你的秘书,玛森小姐将不会再接电话了。”接着向她的当事人点点头示意开始。
    “我正在福克斯公司拍一部片子,间谍战栗片那一类的。一次鸡尾酒会后的场面,有人扔了一颗炸弹进大使馆窗户……我正和舍恩在跳舞——伟大的爱!——他演找的丈夫,那个被杀的大使……我们正对着摄影机排演,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大理石壁炉前跳舞。这时,我应该听到远处一声枪响,他的胳膊被打伤——然而,我踏出一个舞步时突然间膝盖扭了一下,舍思想抓住我,但我已经跌下去,连大腿也跌伤了。地板跟地狱一样硬。那是哪种地板,莫瑞恩?”
    “柚木。”
    “正好跌在柚木地板上。”
    “然后你就去瞧依贝哈特大夫?”
    “他们在我的腿上捆上冰,把我扶进轿车里,然后莫瑞恩和我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赶到匹克,对吧,甜心?”
    “整个时间里我都觉得胃不舒服。”莫瑞恩在沙发里说,嗓音甜腻腻的。“为了你,因为你那时是这样的痛苦。”
    “谢谢你,亲爱的。”简娜抚摸着她的头。
    “那时候你就已经是依贝哈特大夫的病人了?”我问。
    “这是命运的安排。实际上我也许应该永远不遇上依贝哈特大夫的。她们想送我去西达斯,但我坚持一定要到圣莫尼卡去看达那大夫,一个亲密的,非常亲密的老朋友,我认识他已经好几年了。我的司机用车载电话和他们联系,他们告诉他达那大夫最近退休已去了毛依,这个年轻的依贝哈特大夫来自波士顿,现在代替了他的位置。这时候我们已经行到半路上了,我又陷于极度痛苦之中,而且对达那大夫在这时候离开了我感到很难过,所以已经不能再想别的事了。”
    “依贝哈特大夫的检查结果怎样?”高罗威想知道。“你不是说检查十分彻底和专业吗?”
    “作为一个医生,他的确很出色。非常聪明。非常有教养,以及可爱。他按摩着我的髋部,那里伤得就像地狱一样糟。我说:‘我真的像只大鸡仔。我再也不能忍住痛了。’依贝哈特大夫说:‘别骗我了。我看见你把那个杀手踢到烟囱里去的。’这样,他把我给逗笑了,我也知道,我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下。”
    “诊断结果是什么?”
    “髓关节的骨囊炎。另外还撕裂了一些膝盖软骨组织。”
    “他怎么处理的?”
    她转向莫瑞恩:“你在那间屋里。他怎么说?”
    “休息,冰和理疗。”
    我等了一会。出现了一阵沉默,除了录音机转动时单调的沙沙声。
    “没有药丸?”
    “什么?”
    “那时候依贝哈特大夫没有为你的髋关节骨囊炎开任何药丸?”
    简娜·玛森放弃了她在这间屋子里的反客为主的地位,坐在了咖啡桌的边上,身子躬下来,脸凑到离我大约只有十寸的地方对着我,呼出来的气息中有一股柠檬和香草味。
    “我会很诚实地对你说。”她说,“如果我没有问他要那些药丸他也不会给我。”
    “你要了那些药丸?”
    “是的。”她的皮肤,因为靠得更近,看起来完美无瑕。一双海蓝色的眼睛边上涂着绿色的眼影。黑色的瞳孔扩张得很大,不自然地闪着微光。“他给我药丸是因为我告诉他下午我必须回到摄影机面前。”她说得很慢很审慎。她想让我买她的帐——她的裸脸,居高临下的亲近,对任何事情毫不羞愧的诚实。
    “你的意思是尽管你伤得这么厉害,可你仍然可以继续拍电影?”
    “在过去的三年中,我遇到了许多麻烦,安娜。”她现在说得很亲呢,就好像我们实际是在“百威利·格朗”上面的高级餐馆里相遇的一样,两个有钱的小姐正在分享午餐,这时候一条章鱼从盘子里跳出来闹自杀。“我已经和两个代理商解了约,我被一个所谓的制片人控告——我不能告诉你那时候是多么的艰难。在一项转手抵押中,我欠了银行一大笔款项——”
    “杰伊,我们谈正事。”斯脱克曼提醒道。
    “这是正事,这就是为什么他会给我那些药丸。我欠了银行五十万美元,如果我不偿还它,我将失去我在马里布的房子。所以我必须完成那部片子——请相信我”——她不安地站起来——“它是一次赌博。”
    她蹙着眉,考虑着她的赌博,一面倒了一杯“埃万”水。每个人都等着。
    “所以我就和依贝哈特大夫做了这笔生意。如果他真的给我药丸,那么我就能完成工作,我可以作冰敷、作理疗,或者任何他认为需要的东西。”
    “他答应了?”
    “这可以猜想得到。我很虚弱而他也正是利用了我的虚弱。”
    “怎么?”
    “如果我有点头痛,他就给我开点药丸。然而我有反应,他就给我一些别的东西,直到最后我成了一个完全依附于他的躯壳。他从来没有说,简娜,要做个强壮的女孩,去吃点冻火鸡肉。他是个医生。我把自己交到了他手上。最后,我沉溺于狄劳狄德之中,它成了超乎我控制力之上的化学毒瘾。在最糟糕的时候,我需要依贝哈特大夫和他的药丸来度过每一天。”
    “你和依贝哈特大夫睡过觉吗,玛森小姐?”
    “绝对没有。”
    “他送过你玫瑰?”
    “我也送过他玫瑰。”她笑了,“我送给每个人黄玫瑰,这是我说谢谢你的方式。是他修理好我的屁股。”
    “你必须明白这个男人毁了她的演艺生涯。”斯脱克曼拖长了声调。“谁会雇一个瘾君子去演一部电影?反面的名声使她难以投保,而没有保险她就不能受雇参演。她没有收入的来源,又被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够格的金融机构催讨债务,简娜·玛森陷于严重的财务危机中。”
    斯脱克曼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盯在我身上——狼的眼睛,如果你仔细看的话,里面有相同的残酷和镇静。
    “但是她决定不再做一个牺牲者。作为女人,你懂得这需要怎样的勇气。”
    想想我是怎么样对付丢勒·卡特尔的。这种感觉很亲切。“我已经进行过我的战役。”
    “我们都是。”
    呀,我有点感觉到,包括这个屋子里的男人们,似乎也被做过一回目标。
    “安娜,我知道你将会面对一些困难——但这并不仅仅是为了简娜,也是为了其他女人,她们一直都缺乏勇气站起来进行反抗。”
    斯脱克曼和她的当事人一样,都是熟练的演员。我羞于承认我迷恋了这番话,觉得它专为我而说。奉承——对于我,对于每一个别的人——如同黄玫瑰令人陶醉的芳香一样使人头晕目眩,稍微镇静了一下,我就向自己发誓,一定要倾尽全力。
    高罗威伴同大家一块儿出去。我向玛森小姐赞美她的桃红色雪纺绸外衣。
    “难道你不爱它?它出自路克·弗朗斯之手,我的私人设计师。”
    “我听说过他。”我冲着莫瑞恩微笑道。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玛森的手。我的玩笑在她脸上没有激起任何反应。也许,那件事情根本就无足轻重。
    两天以后,从波士顿地方分局传来佳音。作为他们深层背景调查的结果,他们找到了一个以前的病人,克劳迪哑·凡·何文,她宣称依贝哈特大夫在药方上给她开毒品,使她使用成瘾。情况和简娜·玛森一模一样。
    我坐在唐纳多办公桌的挂角上,这样我就看不到他和他妻子的那张照片。
    “你知道这趟旅行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啊——但是高罗威嘱咐我明天就乘飞机去波士顿,然后带着凡·何文指控医生的证供回来。他和简娜·玛森在一起的那个小时,他就像一条小狗仰面躺在地上,爪子在空中乱援。得到了她的一切,干了所有的事。”
    唐纳多正在浏览最近发生在奥伦济县的一桩银行抢劫的档案。它们堆放在桌上。
    “想要点建议吗,关于波士顿?”
    我总是急于得到他的鉴定:“告诉我。”
    “他们有世界上最好的炸肉团。”
    我缓缓地摇着头:“高罗威现在对我另眼相看,我是在为好莱坞工作了。”
    “这跟好莱坞可没什么关系。”唐纳多注视着我。
    “听着——如果乔·西摩打电话给FBI说有医生给了他许许多多麻醉剂,你是否认为我应当飞往波士顿去作背景调查呢?”
    “是政治。”他耐心地解释说,“玛格达·斯脱克曼是共和党的主要捐助人。她住在爱伦堡,里根时代,‘平民会’为白宫的整个翻新出资,她就是其中的一员。你不记得了吗?噢,对了,那时你才十二岁。”
    “但是,当一个像简娜·玛森这样——”
    唐纳多打断我的话:“简娜·玛森是又一个疯颠的女演员,还有,相信我,高罗威从来就没有放过一张漂亮的脸蛋,”他举起手阻止了我的反对,“玛格达是一个更富有魅力的演员。”
    唐纳多悲观地摇着头,回到他的劫案档案前:“你应当读读《新共和》,代替你那本《机械润滑世界》。”
    “我喜欢机械润滑油脂。你应该找点儿来试试。”
    他装作没有听见。
    我大笑着滑下桌子:“我为你感到难过,唐纳多,我走了以后看你还能欺负谁?”
    “我自己。”
    这很刺激。我可以早点回家打点行装,搭乘明天上午八点的飞机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办理我自己的案子,除了SAC自己再没有谁来督察我。脑袋里忙忙碌碌地想,一旦我到了那里,什么需要带回来,下一着棋该怎么走。
    在这时段里,联邦大楼的门厅里挤满了下午昏黄的光线照拂下的人群,今天上午我到达这里时蜂拥的人群移动得还没有这么慢。同样缺乏耐心的人丛在等待着通过金属探测器的检测,那两个被痛苦折磨着的警卫表情彻底的肃穆。在外侧等着拿通行证的人排的线路更长,或许动作也更慢。
    这个门厅是这样一个通道,从全世界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来的数千人,他们每一个人的步调都不能被阻滞,可是现在,连他们自己都对此习以为常:美国政府的官僚主义所带来的不断挫折和深深的绝望。一种易于激动的忧虑使我在迈过这些大理石地板时总是保持着警觉。
    也许正是这种警觉,或者也许对于约翰·罗思我的确有一种第六感,它告诫我说:他来了。这时约翰叫了起来:“安娜。”
    是的,我一眼捕捉到那个靠在墙边的形象,并且知道那就是约翰,尽管现在他肮脏的头发垂在肩上,乱蓬蓬的胡子,还有被撕裂了的灰白色牛仔裤。这副姿态,那饥渴的目光,使我的警报系统一下子尖啸起来。
    “你看起来很好。”他作出一个笑容,说道。
    “你看起来像个‘赊皮客’。”
    “吸毒间谍。我喜欢和害人虫混在一起。”
    他的衬衫,缺了一粒扣子,露着肚脐。腹部是凹进去的,牛仔裤系得很低。
    “那也叫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你正面对着的是史垂德先生。”
    我点点头。他像个鬼。
    “你在监视我?”
    “只是等你,沉迷于一些幻想之中。”
    他朝我靠了一步。我往后挪了一步。”
    “我有东西带给你。”
    “拿出来,我会让你的阴谋很快破产——”
    “不。”他打断我,“是奥尔瓦尔多的杀人案。”
    我没有再向后退,但是在我们之间仍保持了足有八尺的距离。
    “我回到那条街跟踪那小子,‘耗子’,那次汽车过路枪杀事件的目击证人。证明了他的确能够辨认出那辆轿车。”
    “什么东西唤起了他的记忆?”
    “他是个男妓。我威胁说要轰掉他的屁股,这样他就听话了。证明这是一次团伙行动,但奥尔瓦尔多并不是预期的目标。一桩毒品交易正要在离公共汽车站几步远的地方进行。对方中的一个身上有血。他们误会了。奥尔瓦尔多夫人碰巧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走进了一个错误的地方。”
    “你能确定?”
    “那小子人不错。”
    “那么手怎么解释?或者他们把它们打飞只是为了刺激?”
    “解释报告说手被打断是因为受害人对着枪弹本能地试图举起手来保护自己。”
    他抬起胳膊,手掌向外挡着脸。
    我现在明白了,一切非常清楚。一辆小轿车从拐角转过来,嘭一嘭—嘭,街上的人都有经验寻找掩蔽。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夜未央时一个人外出到了那里,谁知道是为什么——她是清白的——被击中了一枪又一枪。她试图挡开子弹,但是它们带着令人震惊的力量和难以置信的速度……
    “奥尔瓦尔多的被杀和她为医生工作之间没有联系。她只是碰巧赶上了交火。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我无话可说。
    “我干这件事是因为我想它可能对你有点意义。”
    那些解剖照片像钉在墙上的恐怖日历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一一滑动。
    “它对你的案子将不会有帮助,但是至少现在你知道你的堂妹是无辜的。”
    我正在回想她的小女孩怎样恐惧地藏在婴儿床底下。还有那个男孩,和他失去神情的眼睛。
    “她是你的堂妹,对吗?”
    我好长时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然后,我一步踏过一个大理石方块,不慌不忙地朝他走过去,直到我们面面相对。
    “是的,约翰。她是我的堂妹。”
    认识到这点以后我发觉我还获得了些别的东西。信心。解脱。我能站在这里,用一种直率的、新的方式端详这个很长以来我一直畏惧的男人。我能看见新事物,就像在约翰·罗思心中的害怕。
    “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碰到了他的肩,“还有谢谢。”
    “嗨,”他说,有些摇晃,有些失魂落魄,“我不是一个彻底的混蛋。”
    那一刻我们对视了一下。然后我转身走出了大楼,快步走进停车库。下午经历的这两件事一直让我牙关咬得紧紧的。长筒袜让我很不舒服,我再也不能忍受它们在腿上多缠一分钟,一进车里,我就把它们扯了下来。好多了。我发动引擎把车倒出来,开上了惩戒阮德尔·依贝哈特大夫之路。





    第二部 沙漠的清澈 第十一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8:09 本章字数:14853

    波士顿跟洛杉矶一样,交通非常拥挤,只不过,这儿的汽车相互间还压得更紧密一些,有的甚至只好在一些狭小、缠绕、不可思议的从前的牛道上行进。
    或者也许我抵达的时候恰好是高峰期,又碰上了一场春季冻雨。
    我停在罗甘机场外的一段斜坡上,观察着租来的“金牛座”车窗上的刮水器除去堆积下来的冻雨。在短暂的视野清楚的时间中,我不耐烦地努力判断自己的位置,寻找去波士顿的道路,去发掘阮德尔·依贝哈特大夫的过往的劣迹,对于这点,我始终感到将会大有希望。但是,在这个漆黑的晚上,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只是被车灯照亮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张贴广告,诸如新英格兰水族馆、王子实心面调味计之类。
    我得顶住加热器的蒸烤,以用它来阻止雨水在窗玻璃上凝结。等了四十多分钟才进入夏日隧道,可以看到大块的冰片被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刮起,缓缓地送出,融化后滴淌成细流。如果我和唐纳多一起对付这件案子的话,我们现在一定在对这反常的天气大开玩笑,像一对情侣一样舒服地躺在暖和的车里,偷偷摸摸地去度周末。这个想法使我感觉到有点羞耻,烧红了脸,这时候车流突然向前松动了。
    隧道除了是一条狭窄、幽闭、恐怖的气腔,自身并没有性欲的经验,隧道过后是一个复杂的立交桥,结果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困惑,骗我走了不少盲目的弯路。后来我跟着一辆大油罐车走,它却把我带到了附近一幢饱经风雨的三层楼房面前。我只好返回立交桥。当我发现一块“科德角”的路标时我又感到一阵慌乱,只好下车,却发现自己是在中国城。最后,我只好驶进一家加油站打电话给波士顿地方分局特别行动处的“野嘴”列斯特·沃克尔,他让我呆在原处。二十分钟后他赶了过来,爬出一辆绿色政府的公车。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裹着雨衣,戴着一顶编织羊毛帽。他穿过雨雪朝我走来,在我的车前灯照明下,凝成冰片的雪雨就像纷纷坠落的银针,而他则像个粗鲁的爱斯基摩人。我降下车窗,他伸过来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这是我曾握过的最热情的手,这个姿势——我的赤裸的手掌在他的皮爪子里——并且说明了,我对于这次差务是多么的缺乏准备。
    “你准备住哪儿?”
    “希拉顿。”
    “跟我来。”
    他钻回他的车子,我们驶出加油站。几分钟后,我们就来到某个商业区的内部。这里是商业闹市里一块孤立的小块地盘,每一幢建筑都不是摩天大厦或精心修整的商场,而是旧的红砖厂房和花岗石贴面的办公建筑。你可以很容易想象出,一百年前,葡萄牙渔民推着手推车卖黑线鳕,放债人在破晓之前就得赶到这儿计算出他们银行的巨大收益,而在那些巨大的直棣窗户后面,爱尔兰姑娘们正忙着把鹅毛填进床垫里去。商业就沿着这条弯曲的小巷繁荣起来当第二天早晨来临的时候,一百年后也同样如此。但是,今天晚上这里彻底的空荡荡,彻底的黑暗,除了钠蒸汽街灯雾蒙蒙的玫瑰色的灯光穿透这场冻雨。
    “这里不是‘希拉顿’,野嘴。”
    我们隔了一个街区把车停下来,然后在街拐角处碰头。我的一只手一直放在我的手提包里,在里面是那支玛格勒姆。
    “我想我们该弄点吃的。”他说。
    这条街显得空旷和黑暗,没有一家开着门的酒店,也没有一家亮着灯的咖啡馆。
    在长时间的飞行和精神错乱的驾驶之后,终于到了波士顿,但我已经彻底地晕头转向了,除了在心底还明白一件事情: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揭穿阮德尔·依贝哈特。
    “我没有时间来观光。”
    但是列斯特已经走在前边了。他敲开一扇门。现在我才注意到一扇烟雾腾腾的沿街铺面的窗户,在窗户后面人影憧憧。我们走进屋子,一下子跌入了暖和,烟雾与噪音之中,这些东西在这里,就如日用商品交换一样正常。
    这是个很大的、空阔的房间,一张又旧又大的桃花心木的吧台、一台落满尘垢的黄铜色的通风扇,还有一面映射出所有这些城市人群的镜墙。公文包全都放在挂满了衣服的衣帽架下。每一个人——男人和女人——都穿着套装。我脱雨衣挂在衣钩上。在我的海军蓝下面,裙子几乎恰好掩过膝盖头,使我看上去很像那些女性业务代理和证券经纪人,我喜欢这种感觉。交际语言、威士忌美妙的味道,使我产生一种现实感,几乎有点讽刺意味地,这比我在洛杉矶通常的生活都更要现实。在那里,它榨干了你的全部能量,而你却会发现,你只不过是站在一个烤炉蓖子上。但是这里却有所不同:当你在洛杉矶等候永恒的审判时,在这里却不会有人观注你,这种解脱的心情真是太复杂了,我只在这些友好的陌生人中呆了五分钟,我的脖梗就自然而然地松弛下来了,就像一个新婴儿一样不可思议地感到轻松和放纵。
    列斯特为我们买来了“流血玛丽”,我们碰了一杯,这时,一个脸上肉脂横堆、黄头发梳理整齐的超胖女人走了过来,她抓住他的胳膊,顺势就在他的嘴上亲了一口,然后把我们领到一张桌子旁。桌子上放着普通的盐和胡椒粉瓶子,一个烟灰缸和一瓶“塔巴斯科”烈酒。但是我们俩都换成了伏特加马丁尼,很快一大盘去了壳的新鲜蛤肉也端了上来。我决定忘掉前面的艰苦旅程。
    列斯特是一个年长的老练特工,从有真空吸尘器时起他就在干这行了,这也就是他们为什么会安排他来协助调查这件案子,他对黑帮路数了如指掌,上次关于哈佛医生的背景调查正是他的杰作。不过作这样的安排另一个用意通常也是告诉你整个下午都可以沉醉在酒乡中。我认识到这点是在我看到他准备对付第二杯伏待加马丁尼时,这时候我们还未看到我们的菜肴。他喜欢这地方不是因为它有真正的铁皮顶篷,而是因为它离政府中心足够的远,所以同事们都不太可能到这里来,这样,他就可以在平和安详的环境中寻求自我堕落。
    列斯特的脸已胀得通红,看起来他是费了很大的努力,才把手探进他肌肉发达的怀中,从一件苔薛绿的纯羊毛夹克的内口袋中掏出了两张折叠着的纸页。
    “知道吗,我已经拿到了你需要的……”他用颤抖的手把纸抚平,“这就是凡·何文这个小女孩。”
    他停下来舔了舔嘴唇,又给了他的伏特加一个吻:是呀,它们才是最亲密的朋友。
    “关于依贝哈特,每个人都说着同样的看法——漂亮的家伙,聪明,身强力壮,好医生,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但是,只有这位凡·何文的小姑娘对他有刻骨之恨,说他毁了她的一生。”
    “她很出色?”
    “她是一个搞音乐的学生,拉小提琴。”
    他向我坦白地一笑:“听着,安娜。如果我不是认为她很出色的话,我也就不会促成你这次的波士顿之行了。”
    “我受的欺诈已经不少,这算不了什么。”
    “我几年里总要这么做上一回。安娜,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丢脸的。”
    我想,在这个冻人的夜晚,正是他这双大手掌把我救了出来。
    “关于依贝哈特的事情,在你的电脑上还有些什么?”
    “否认有犯罪记录。没有治疗失当。合格的童子军。事实上,在1985年,这家伙还随一个慈善代表团出访过非洲,救助了一些妇女。”
    “噢,***。”
    “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卷进毒品活动中。”沃克尔鼓励性地示意说。
    “他妻子是什么背景?她会牵连到这件事里吗?推销毒品,花他的钱?”
    “对他的妻子,我了解的是,她是个护士。他们是在新英格兰长老会女执事医院碰到一块儿的。两个都是当地人,在那儿长大,除了他出身于坎布里奇上层社会WASP(祖先是英国新教法的美国人)家庭,而她是个爱尔兰棚户居民,没有罪行。”
    “那是什么罪过?”
    “我有时候也到棚户区去。想想,你也许也是个爱尔兰人呢。”
    “不是……不过有些人这么认为。”
    “亚美尼亚人?”
    “西班牙,千真万确。”我觉得自己有些羞愧,“一半一半。”
    “一个西班牙塞纳瑞塔。也许,”他殷勤地继续说道,“我可以叫你塞纳瑞塔吗?”
    “塞纳瑞塔。”
    他点点头。根本不为任何理由,我们干了一杯。
    服务生出现的时候,“野嘴”告诉他:“这位塞纳瑞塔需要点鱼和土豆片。”这句话给我添了几分醉意,我把整条手臂搁在桌子上,头不胜娇柔地靠了上去,一面大笑起来。
    我们喝得很痛快,天空已经晴开了,但是人行道上积了一层薄冰。我们彼此挽着胳膊,一步一滑地朝我们的汽车走过去。我对“野嘴”,他染黑的头发以及他的一切都产生了一种慈爱之情。从餐馆到停车处花了我们一段时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路面像铺了一层玻璃一样,实在是太滑溜了。绿色的轿车在沉寂的街道拐角处等着我,尾灯经过了风雪的洗礼,在白蒙蒙的雾气中只能发出微弱的光,我呼地撞上了它。
    “野嘴”爬了出来:“嘿,这是政府的车”。他挥舞着手臂但很快就垂了下来,他摇着头钻回车子里,拉上了门。于是我们开始在波士顿城中穿越。给我的印象则似在乡间小路上行走,每个路口都看得到交通事故的残骸。调幅电台正在播放罗德·斯特沃特的一首老歌“玛吉美”。车窗外,加热器开始冒出水汽了。我漫不在意。除了它超乎想象的复杂,我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城市里有千百张床,就像蝴蝶聚集地的蛹一样,除了我,每一张床上都有一个单独的个体,他们有自己单独的历史,生或复制自己或死。而我没有一张床。我自顾自怜,猛然间一踏刹车,车歪歪斜斜地停在了一处拐角的路灯底下,在背后,是一排黑乎乎的红砖居民房。在那个拉长了的羊皮纸一般薄削的阴影后面一定有盖温暖的灯。也许那里,在一个我决看不见到的房间里,在一个我一无所知的城市里,一个母亲醒着,看护着一个孩子,孩子睡在平和安详中。
    那绝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我。她在那里,在房子里,但是模糊不清。“在地狱里她在做什么?”我在康芒威尔大街的中间,要求知道。问题出来了,正当的,像水晶般的透澈。“为什么我不记得母亲抱过我、抚摸过我?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呆在我的屋子里,听见她在哭?”因为她没有想要我,这对她自己来说,一样是正当的要求。她才十几岁怀孕了她下流胚的男朋友溜走了,她是脆弱的,她没有能力对付我这个杂种小鬼,只有外公,才能坚强得爱我。
    我们到达希拉顿的咨询大厅后,沃克尔戴着手套的拳头伸出车窗向我挥舞着算是道别,然后掉转头走了。那辆车现在已经遍体鳞伤。我像别的美国人一样,先驶进巨大的地下停车场,然后拖着衣箱坐电梯升到门厅里,然后升得更高到我的房间里,这里可以看到这座城市令人目眩的市景,某处闪着耀眼的电光,而另一处则挑衅地回应几道红光。我坐在一张桌子上,有些呆滞,手却本能地伸向了电话,没有原因,自私,为了逃脱那说不出的孤独感受而去寻找那个唯一爱我的人,我先拨了长途代码8,然后是外祖父的号码,他现在一定在加利福尼亚沙漠的斯普润小镇他冰冷的卧室里睡熟了,我渴望把他从熟睡的安静中唤醒,把他带回给我。但是电话铃空荡荡地回响着,而他在哪里。
    我强迫自己喝下去三杯水,脱下衬裤就倒进了厚实软和的床垫里,那里我已经铺好了被单,羊毛毯和沉重的床罩盖到我的肩头。我做了一个关于那架直升飞机的梦。
    我站在圣莫尼卡警察局外,握着外祖父宽厚温暖的手,一切事物都被落日的阳光染成了红色,就像透过红色的玻璃糖纸看出去的一样。总统的直升飞机正在一场桔红色的粉尘风暴中降落,它巨大的肚腹朝我们压下来——我害怕极了,生怕我们会被它压个粉碎。直升机着陆了,JNK爬了出来,顺着踏梯飘着,没有挥手,非常清醒,什么事情不对头。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礼服,他的脸死白。头上有枪伤,弄得血肉模糊。那是一具行尸走肉。
    在厚重的被盖下我却冻醒过来,因为恐惧卷缩成一团。这个梦不是关于肯尼迪的。那是我父亲。血和死亡。
    “野嘴”沃克尔和我一起坐在坎布里奇公园最北端一角的一个游乐场的长凳上。大醉了一宿之后在清晨九点钟还很难判断清楚到底哪个方向是最北端。我在公园里转了好几个圈,才看到一个大块头独自坐在那儿,披着雨衣戴着帽子看起来像个叫化子,然后我认识到那一定是他。当我们坐在铅灰色阴云满布的天空下等候时,我开始妒忌那顶帽子和打着厚厚的橡胶鞋底的那双笨重的黑鞋。
    克劳迪姬·凡·何文坚持要在这里会面,而不在她的住所或别的任何场所。她告诉过“野嘴”她有一套小型的寓所,她的丈夫,一个研究生,在晚上工作,白天睡觉。还有孩子,她告诉他。这已经够难的了。
    游乐场上光秃秃的,到处溅着半冻状态中的泥浆。我把脸转过来,迎向湿润的微风。现在,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一个半小时,这期间,我了解到了五年前“野嘴”得前列腺癌接受放射性治疗时的每一个细节。
    最后我烦躁地站了起来:“我们被耍了。”
    “她会出现的。”
    “我们去她家。”
    我们已经走出了公园的铁木门,这时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外衣披着红色披巾的苗条女人推着一辆轻便婴儿车越过大大小小的水洼走进游乐场。
    “就是那位小姐。”沃克尔松了口气说道,“告诉过你她人不错。”
    我们走过去,彼此握了握手。克劳迪姬·凡·何文轻巧地微笑着。她比我年轻,二十岁多一点,眼圈周围还根本没有皱纹。
    “让你们久等了?”
    我望了望“野嘴”,我知道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们九点钟到的。”我告诉她。
    克劳迪哑看上去有些不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看了看表,痛苦地皱起了眉头,似乎只是意识到她失去了一些东西。“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
    “我女儿有四个小孩,全是男孩。”“野嘴”老派地递了个眼色,“有时候她一次就会丢掉好几天的时间。”他拉住她的肘,让她在长凳上坐下,继续讲他的孙子并逗引她谈自己的孩子。我开始钦佩他的方式。
    “依贝哈特大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克劳迪姬想知道。
    “他可能会丢掉他的行医执照。”沃克尔神情严肃地对她说,“他可能会坐牢。”
    她闭上了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透过她的金边眼镜向远处望,镜框很小,椭圆式样式也过时了,似乎戴着它只是为了标志一种学位身份。她光着头,风吹拂着她粗直闪亮的棕色头发。当她侧着头演奏小提琴时,那头发看起来肯定漂亮极了。
    “你希望看到他进监狱吗?”我问。
    “我内心那个愤怒的女人是这样希望的。”她给了我们一个微笑以让我们放心,“别担心——我不会放她出来打扰我们的。”
    她说话的方式很典雅,但是似乎是诚挚的。
    “告诉我们你是怎样成为依贝哈特大夫的病人的。”
    她没有阻止我使用录音机,她叙说了三年前的三月末,她怎样穿过街道去参加在加登勒博物馆举行的音乐会,一个开着“达特商Z型”的轿车的小子怎样风驰电掣地从街角拐过来,挡风玻璃足足把她弹出二十尺远,她怎样浑身缠满石膏在医院里呆了六个礼拜,依贝哈特大夫那时已是资深矫形外科医生。
    “他和我谈了许多话。那时我正苦于陷在石膏的包裹之中烦闷无比,他来和我聊天,因此我是很感激的。”
    一滴泪在她的眼中转着圈儿,她擦了擦眼睛。我也很动情,但证人就在旁边,我强忍住自己的感动。
    “我担心,我也许再也不能演奏了。他和我坐在一起……他向我保证我将……”
    沃克尔掏出了一包“克里内克斯”湿巾纸,递给她一张。
    “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医院呆了多长时间接受药物治疗,但是他一直给我吃那药丸是几个月后的事。”
    “是哪种药丸,克劳迪娅?”
    “狄劳狄德,凡里尔首,海尔辛那,在我不能入睡的时候,后来我是如此的迷醉于它,甚至根本连听音乐也听不进去了。”
    “后来你是怎么回到小提琴上的?”
    克劳迪娅摇摇她的头,“她死了。”
    “谁死了?”
    “我内心的那个音乐家。”她来回推动着婴儿车,“我一直在对依贝哈特大夫说,她死了。”
    “他说什么?”
    “他告诉我要耐心,恢复的过程需要很长的时间,然后就给我更多的药丸。”
    她的头顶和棕色纯羊毛外套肩头的绒毛上已经沾满了最初落下的雨滴。婴儿推车的遮篷放了下来;把孩子完全盖住,我猜想孩子一定是睡觉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也没有看过她,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和脚趾的存在。沃克尔一直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着什么。
    “依贝哈特这样做持续了多久?”他问。
    “我出院以后还有一年的时间。然后阿伦就来了,告诉我应该离他远点,他对我不好,他没有告诉我真实的情况。”
    “阿伦是你的丈夫?”
    “我的拯救者,”一个恍惚的微笑暂时代替眼泪,“我亲爱的朋友。”
    “依贝哈特大夫写过药方吗?”
    “是的,他写过。”
    “你是在哪里拿到药方的?”
    “马斯大街的柏药店。”
    “好极了。”
    沃克尔说:“我会把它找出来。”接着划了一个着重号。
    “你上瘾了吗?”我问,“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只是想你还是不可能停止眼药的?”
    “是的。”
    我盯住她的眼睛:“那么你是如何停下来的?”
    “阿伦帮助我,他一直呆在我的身边。”
    “克劳迪娅,你认为既然依贝哈特大夫知道它们是危险的,可他还要给你开这些毒品,那是为什么?”
    “我很沮丧,我受的伤害是无法愈合的。也许他以为我给他制造了许多麻烦。”她站了起来,“我还是带孩子回家的好。”
    “天变冷了。”沃克尔附和道。
    “几周以后我们会再来取你的作证书,”我对她说,一面向大门走去,脚已经麻木湿冷,就像两段木柱子。“然后我们还可能请你飞往加利福尼亚去指证依见哈特大夫,当然是由政府出资,你同意那样做吗?”
    “我内心里那个愤怒的女人等不及要上那趟飞机了。”她微笑着说。
    我关掉了录音机,也冲她笑了:“带着她一块儿去。”
    沃克尔和我跑向哈佛广场的一个公用电话亭。因为他们修建这个广场要求只能徒步穿行,车辆禁止通过,所以我们的车都停在三个街区以外的地方。学生群和无家可归者看起来都想挡住我们的去路。我的回程飞机几小时以后就要起飞,而我仍然需要见一下依贝哈特从前在医院的上司。
    “太冒险了。”沃克尔喘着气,“为什么我要排除考虑在第一个地点呢。他应该就守在话筒旁,等着你告诉他你马上见他。”
    “我会抓住这个机会。”
    “真是很傻,我们把凡·何文小姑娘弄得太累了。”
    “直到我们证实她的故事之前,她不算太累。”
    “我们出去后到机场吧,去找点吃的。”沃克尔很坦白准备退出了。毕竟,现在已经过了中午,而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喝我们今天的第一杯“流血玛丽”。
    一个中年妇女在收费电话前放着一个帆布背包,上面写着:救救树木。在那女人移开她的手套之前我就抢上前去,从挂钩上抓起话筒,那女人却猛然转向沃克尔道:“我带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回家,否则他们会活活剥了我的皮,你明白吗?”
    阿尔弗需德·拉诺严大夫,矫形外科全体职员的头儿,很乐意同我们谈,但是四十五钟后他就有手术安排。没问题。我们调回我们的轿车,“野嘴”能干地论证着他是如何得到他的姓名、一面领着我风驰电掣般地穿越波士顿大学桥,到朗坞大街。我注意到在波士顿的人行道上的许多地点,都有马蹄印迹嵌入其中,这一定是保罗·瑞威尔和他著名的坐骑经过的地点;好的,现在他们也应该留下些疲惫的车迹来纪念我们了。
    拉诺严大夫在心脏病看护区的护士站等我们:高个头,鹰钩鼻,修剪过的黑色卷发,热情的棕色眼睛,略有些偏白的棕色皮肤,在浆过的白色工作大褂下面他打着一条红色的丝质领带,并没有印第安人口音,而是一口很有修养的牛津英语。他身上有一股湿润的英国春季期间那种紫丁香的香味。
    “一定是严重的事件才惊动了联邦特工。”话音从他的肩头传过来,他领着我们穿过病房区和IV室一直往走廊的尽头走去。
    没有时间讲客套话。
    “依贝哈特大夫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是不是给病人开了许多麻醉性的药品?”
    “只有在需要的时候。”
    “他不曾越权处理?”
    “当然没有。”
    沃克尔:“在他的被雇用的时间里你是否注意有麻醉药失踪?”
    “没有,我们从来没有过这个问题。”
    医生来来回回盯着我们看,似乎这一串提问让他感到非常震惊。沃克尔故作悲哀地朝我耸耸肩就转向窗户了。外边正有一辆有轨电车穿越浓密树荫下的空间。
    “你是否还记得一个名叫克劳迪娅·凡·何文的病人?”拉诺严大夫摇着他讲究的头。“三年前。”我有些焦急地提醒道,“她被一辆轿车给撞了。依见哈特大夫负责看顾她。”
    “我可以找出记录。”
    “那太妙了。”
    “你看起来很着急。”他友好地说,“为什么不问我你真正希望知道的事?”
    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是否拉诺严大夫愿意离开他的妻子和十四个孩子跟我住到南肯色顿去,但我问道:“在阮德尔·依见哈特的行为中有没有什么东西令你相信他可能在剥削病人?”
    “剥削他们?”
    “越权开出麻醉剂,使她们上瘾。特别是妇女。使她们不得不依靠一个像他这样的医生。”
    “太荒唐了。”
    “为什么?健康保护的诡计可是一门一本万利的产业。”
    “阮德尔·依贝哈特是一个有才能,有献身精神的医生,受欢迎,受尊敬。他的工作无可挑剔。这点将以我的人格担保。如果你不相信我,你们可以找一个自己的专家来评估他的职历表。”
    “他有过什么财务上的问题吗?”
    “我的上帝,这个人出身老坎布里奇豪门,我不能想象。不。”
    沃克尔,看着我一无所获,却只是着急着去机场酒吧:“谢谢,大夫。我们还要去赶飞机。”
    这是最后一击了:“他的婚姻状况怎么样?”
    “他的妻子,克莱诺,曾是这个病室的心脏护士,他们俩比翼双飞当然在那时是这一带人们的主要话题,但除此之外我就所知甚浅,瞧——该我当差了。”他朝护士站里一个正在电脑前忙碌着的、衣穿绿色消毒医服的注册护士叫道:“凯茜·多诺万!出来和这几个人谈谈。”
    凯茜·多诺万把铅笔塞在耳背上夹住,从凳子上站起来。她是那种你可以很有礼貌地叫她“胖嫂”的人,大奶,虎背,走起路来就像个空酒瓶。
    “凯茜对阮德尔和克莱诺的情况知道很清楚。如果还有什么事情我能做的话,请不要客气。”拉诺严和我们轻快握了握就离开了。
    “你怎么认识依贝哈特家的?”
    “克莱诺和我在同一个街区长大,就隔两幢房子,“凯茜·多诺万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波士顿口音很生硬,不婉转——“在她的婚礼上我是伴娘。你们是谁?”
    “FBI”
    她不自然地笑了:“他们做什么了?没有缴税?”
    “常规检查。”沃克尔回答说,露出他的黄牙齿伪造出一个笑容,他实在是不耐烦地等着我的撤退了。
    “我们只是想和你谈谈。”
    “我要值班到四点,这以后我才能见你们。”
    这意味着我将错过我的飞机,不得不搭乘下一班或者再在波士顿度过另一个晚上,没有授权这两者我都不能自行决定。但是,将在外,我自己就是主宰。
    “好的。我们在你收工后来见你。”
    “在哪儿?”
    “在一个能找到炸肉团的地方。”
    我们一走出医院,沃克尔就离开了,宣称他将回办公室着手调查克劳迪娅·凡·何文在柏药店拿到的处方笺的记录复本,但是我确信他一定是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最近的酒吧间并且一直呆在那儿。
    我还有一些时间,所以就在这一带闲逛。在医院的周围,你可以看到许多相关的从业人员生意兴隆。我顺着亨廷顿大街向下开,两旁都是些过时的旧式公寓——这个像都铎王朝的官邸,有一个街区那么长,那个带着文艺复兴时期古怪而俗丽的屋顶——人们穿着灯芯绒的衣服,女人的裙子足足垂到了小腿,显得如此保守;街道很干净,那些爱卖弄的人对于一双略嫌笨拙的加利福尼亚眼睛来说都是有趣的,舒适的、自以为有高度文化修养的生活实则陈腐透顶。他们整天都做些什么,去瞧波士顿交响乐团?然而,当我将车拐到马萨诸塞大街,按预约的凯茜的方位开去时,景象就变化很快。我放慢车速加大注意。这里的人们收入水平显然突降,就像一架飞机破空而出一样,我在十秒内去过的地方,已从繁华降到赤贫线以下。
    稍大一点的商场都被厚实的门掩着或挡往,只有几家夫妻老婆店还开着做生意。男人们吆五喝六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建筑物,或者在红砖排楼的路口扎成一堆,往墙上乱画乱涂。我的眼睛直直地盯在前方。因为我不想成为一桩毒品交易的见证人。
    突然两个人影闯入我的视线。车速现在是每小时三十英里,所以我不得不猛地踩住刹车。两个十来岁的黑人女孩抓住这个空隙闯过人行红灯像跳华尔兹一样走向街对面,不慌不忙,能走多慢就有多慢。她们靠着我的车已那么近,以至于她们走过时还来得及若无其事用她们又长又弯的紫色指甲在我的发动机罩上划出一道弧线,用她们忽闪的眼睛穿过挡风玻璃向我发出一次挑战。我保持着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两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不动,尽管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武器就在我右边的皮带上以及我花多长时间就可以把它拔出来。
    我等着她们走过去,知道各种示警的尖叫声是由那些街坊们发出的。最后,女孩子们似乎意识我并没有吃她们那套,剩下的那一段距离总算是跑了起来,躲闪着其他高速汽车。我继续沿着哥伦比亚路行驶,但是我现在知道了需要警惕,并一直将保持始终。这一路可以看见一些照明建筑、空场,偶尔有几处雅致的私人住宅,某段历史的遗迹,但一切事物都因为灰暗的雾霾笼罩而失去了光泽。天空是黄白色的,就像是透过一层平纹棉麻窗帘布被照亮的一样。在这里不大见得到春天的落日景象,相反,在这个阴冷的下午天光早就接近于晚上了,似乎这世界上所有的色彩已被吮干榨尽了,只有那一幅幅街景就像是印在金属灰墁上的照片。萨文希尔属于劳动阶层的飞地曾经占据过多切斯特·柏上面那块高岗现在已被挤压成屈指可数的几间木瓦房子,窗户后面黑漆漆一片死寂。交错的树枝显出焦枯的颜色。只有邻近的酒吧间打出的招牌被樱桃红的灯光吹起了那一层陈年累积的灰尘。
    我越过“三艘希腊潜艇商店”,把车停在圣保罗教堂前。一阵凉风带着一股潮湿的水汽拂面而去。离教堂十个街区远的地方有几家沿街的店铺,招牌全是用手书的西班牙字母写成;这边的教堂是哥特式的,只不过它的尖顶已经被弄歪了,显得摇摇欲坠。我能看见老小姐们穿着不成形状的外衣,戴着方头巾,推着空空的购物小车,这些起码有十年历史的美国推车早已是锈迹斑斑。这是一块勤勉的但是被马萨诸塞无尽头的衰退弄得疲惫不堪的地方,周围是充满敌意的邻居,背靠着海湾无路可去。它坚持下来只是因为它的根基深厚。而自己制造暴力事件则一定会彻底地毁坏这份根基。
    凯茜护士正在“希腊潜艇”里等着我。叼了一支烟,读着一本罗伯特·弗雷斯特的平装本诗歌集。她没有再穿绿色的医院制服,却换成了一身斜纹粗布牛仔服,看起来就像一个卡车女司机。
    “我不得不先去看望我的母亲和父亲。”她告诉我的第一件事,“直到确信他们已吃完了晚饭。”
    “你和父母住在一块儿?”
    “他们有自己的房子、自己过活。坦白地说,他们大老了,快走不动了。”
    她在金色烟灰缸里捻熄了香烟看着我。这地方很热,有股子发酵粉味。我的雨衣顺着肩头滑了下去。
    “那么,凯茜,”我用愉快的声音说,心想我最好是能够在我们之间确立某种和睦的关系,“是什么东西使你喜欢上做心脏病护士这一行的呢?”
    “是紧张。你的行色匆匆。你必须快速作出决断,比如有人心室心动过速,你就必须决定是否要给它们一个心前区的捶击。”
    她在炫耀。罗伯特·弗雷斯特的书是这炫耀的一部分。她是在试图说明她是个聪明的有感情的人,是替人们修饰内心的人。现在她又给了我一个夸张的表情。狡诈的。毫不退避的。敌意的。
    “克莱诺·依贝哈特是一个好的心脏病护士吗?”
    “非常优秀。”她缓缓地点头,“她能够承受压力。她喜欢肾上腺素的高速分泌。对病人很好,能够提供最好的照顾。她爱和医生们争论。”
    “关于什么?”
    “药物处理。或别的任何方面。如果她认为病人拿到的是他不需要的药。我们比医生对病了解得更多。”
    “她同依贝哈特大夫争论过吗?”
    “为什么她要同他争论?他带她到加利福尼亚去了。”
    “这是她结婚的原因?”
    “我不知道。”凯茜护士笑了起来,“这似乎对于我倒会是个很好的效果。想吃点什么吗?”
    唐纳多是对的。在爱尔兰人居住区吃希腊人做的波士顿意大利炸肉团是一次独一无二的经历。这里有一些特别的方法,比如要把果子面包浸泡在红色调味汁里使之松软成海绵状;有些事情则令人兴奋。当炸肉团掉在纸盘子里的时候你怎么捉也捉不起来,迫得你只好带着下巴上流淌着的桔红色油脂,跑到柜台上去取叉子,会有二十张餐巾纸胶粘在你的手指上。我发誓一定要带一个团子上飞机。在下次组里会餐时强迫唐纳多吃下去。
    “我父母的房子就在那边的街角上。”凯茜坐回来的时候带了一纸杯的黑咖啡和另一份薄姜饼。“克莱诺的家人仍住在离此两栋房子远的地方。”
    “你们俩是最好的朋友?”
    “我不能说是最好的,她天生就和啦啦队长、和那些雀斑还有逗人喜爱的身段连在一起,而我天生就是个肥婆。很明显。不过我们在一起呆的时间很多。我们都生长在爱尔兰环境中。受压迫的爱尔兰人。我甚至上过一门饮酒社会学课程——我可以和你深入探讨一下,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她说话的时候怀有一股强烈的冷讽意味。
    “好的。”
    但她自己已左顾而言他了。“克莱诺和我都是家里第一个上专科学校的。护士学校。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可以去读医学院。”
    “但是她摆脱了。”
    凯茜深深地吸了口烟:“她摆脱了。”
    “于是你恨她的见鬼的勇气。”
    “我不恨***勇气。”她说:“我希望她在西海岸得到好运。”
    “我是否告诉过你阮德尔·依贝哈特被指控越权给病人开麻醉剂?”
    凯茜回答得很干脆,想都未想:“我不会相信!”
    “不?”
    “不。阮德尔是好家伙。”
    “你不认为在加利福尼亚他可能会发生一些改变?生活在快节奏当中?”
    “阮德尔是这种类型的人,他对自己非常地满意。为什么他要改变?除非是金钱上有什么问题或者某些不可预见的因素。或者有人陷害他。”
    “也许发生变化的是克莱诺?”
    “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她想要快节奏的生活。”
    “在生活之外,克莱诺·依贝哈特想要的是一个好的地位。”在她自己觉察到而停下来之前,这句话已经溜出了口,“在高等学校里她是第一个失去童贞的。”
    我点点头,总算回敬了一个讥笑:“总会有那么一个。”
    “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荡妇。她有一个男朋友,沃伦·思佩卡。他现在也移居到西海岸去了。”
    “在洛杉矶?”
    “离那儿很近。邻居的女孩子们带她去参加告别聚会时,我们给了她沃伦·思佩卡的电话号码是在——温尼斯,加利福尼亚?”
    “对”
    “我把它写在一张处方笺上,‘解决相思病的处方——打电话给沃伦·思佩卡’,她兴奋得要命,连脸都胀得通红。”
    “她仍对沃伦有性欲?”
    “噢,这我可不知道。高等学校之后他们就没再保持联系。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知道沃伦在哪里。他好像是遇到些麻烦,”——这时她好像从叙述中醒悟过来找到了自己——“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不管怎样,是我母亲和他母亲聊天才证实他成了电器承包商,是在一个叫温尼斯的地方,加利福尼亚。我把这些看作一个玩笑——克莱诺在加利福尼亚认识的唯一一个人竟是她在高等学校的男朋友。当然这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我强迫自己做出一个笑容,然后确认自己搞清楚了沃伦·思佩卡名字的正确拼写。我们把纸盘和餐巾纸都捏成团,连同吃光了的食品罐头听一块扔进了垃圾堆。我把唐纳多的炸肉团子用包装蜡纸袋和铝箔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我感谢了护士凯茜提供的帮助后就朝门口走去。如果我现在就走,也许来得及赶上最后一班飞机。
    “加利福尼亚的天气怎么样?”当我们迎面夜空时她问我。
    “棒极了,在十二月份你都可以只穿一件T恤衫。你想去那边吗?”
    我递给她一张我的名片。她拿过去仔细审视一会儿,似乎很有兴趣。
    “谁知道。”她收起了名片,看着我,第一次以不设防的方式。“我对自己许诺,明年我将搬到我自己喜欢的地方去,在昆西。”
    我注意到,暴力事件总是发生得很快,比他们在电影里所演的要快得多,比在你的想象里你所认为的也要快得多。
    离开护士凯茜以后,在古兴大街我遇上一个红灯。我的头低下去了一秒钟,在地图上想找出一条去机场最快的路。这时,从背后传来一股巨大的震动力,如果没有安全带把我缚住,我几乎就要整个儿摔到方向盘上。同时,旁边的乘客座位的车窗“哗”地一声碎了,一块砖头重重地敲在我的肩上,我的手臂顿时麻木了。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从碎玻璃中飞快地伸进来,一把从乘客坐应上抓起了我的手提包。
    “住手!”一声女人的尖叫声。而他和手提包早已一起缩了回去。
    我手里握着武器下了车,而撞击我的新型奥德车已在黑夜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没能记下它的车牌。像其他所有受害者一样,我站在十字路口一阵晕眩,伸屈着我刺痛的右手。我脱下雨衣,抖落了玻璃碎片,又从头发捡出一些来。有两辆车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又开走了。他们对此漠不关心。我的联邦ID和飞机票都放在车尾行礼箱那个蓝色帆布公文包里,还要感谢上帝的是他们没有拿走唐纳多的炸肉团子。
    我回到车子里,把砖头扔到后座上,我像一条狗一样颤抖个不停。剧痛拉紧了我肩上的肌肉甚至有点儿痉挛,背部也感觉到不舒服。我挂上了车档,一面郑重地发着誓言。
    当冷风从破窗子倒灌进来时,它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稳定前冲,任何红灯或行人都不能让我停下来,精神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让我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鬼地方,赶快搭上一班前往洛杉矶的飞机。我知道,克莱诺·依贝哈特离开萨文希尔时,一定也想同样的事情。
    四十分钟以后,当我跛着脚迈向飞机舱门时,我又想起了克莱诺·依贝哈特,在她匆匆离去时,踏上的也许正是同一架航梯,稚子伏在她的肩头,小女孩牵着她的手。
    她坚信她将逃脱的是那些垂死的街道,而代之却是带着邻居孩子们送给她的临别礼物,高等学校从前男友的电话号码,就像是带着一张治病的良方,抵达加利福尼亚。我开始设想,如果和她在家门口窃窃私语的沃伦·思佩卡是一个“坏家伙”,如果是这样,她已经犯了多少次“致命”的错误。
    如果为了救她自己而想毁掉她,并且开始另一个生活,他们的确找不到一个更好的途径,那张纸原本无害的疏忽就像一颗安放在飞机上的定时炸弹,我的家伙当然可以像国际反恐怖主义特别小组的人所做的那样,用来对付那些强硬的毫无道德可言的杀手。
    但是他们,相对于那些技艺高超,掌握着致命的精确度的恐怖分子而言,却只能算是业余选手,他们就在我的朋友当中,也许,当我很快把他们找出来时,他们竟然就在我的家人当中。





    第二部 沙漠的清澈 第十二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8:18 本章字数:8675

    在洛杉矶,一眼可以看到百方英里以上的高空,就好像已回到了家里坐在扶手椅上一样,可以感觉到空气的滑润。那架扶手椅已是三十年代留下来的古董;铺着厚实的绿缎子,流苏垂到地上,这全都是从水晶城漂洋过海运过来的。
    那位俄籍的出租汽车司机告诉我,“他们预报说一场风暴来袭,”这一定是某些英格兰人愚蠢的误报,因为在这个季节里不可能这么迟还会下雨,尤其是在一个如此晴朗的夜晚。我们沿着林肯大街行驶,所有的车窗全开着。现在午夜时分,我原应该躺着做个好梦的,但是我的心智已在准备要应付新的一天的开始,需要编制一个紧要工作的纵览表,从打电话给信用卡公司,到与“野嘴”进行核对。
    出租车停在“大洋了望住宅区”的主入口,我从夜间守卫那里借了二十块钱给车费。守卫多米尼哥在这里呆的时间和我一样长。带着过夜的用具,蓝色公文包挎在那一侧好肩膀上,我踏过熟悉的小路朝“塔希提花园”走去。
    程序总是相同:我乐意回到家里,但是立即需要新鲜空气。我打开了玻璃门以迎接潮湿的微风,众多的航船安详地停泊在白色的聚光灯的强光下的景象令人心境平稳。
    仅仅经过这样短暂的一次离别,我的卧室看上去已显得陌生,就像是一家被几件惯常的家具拘束地充塞着的旅馆,我只是一个新来的占用者。除了怀特·莱龙香水的香痕和铺在双人床上的古式手工制被子之外,任何东西都没有特色.无法辨明。
    如果这里着火了,只允许我救出一样东西的话,那一定是那床被子,它属于我的曾外祖母,外公的母亲,格雷丝,她1890年出生在堪萨斯,开了一辆“雏形T”跋涉千山万水来到加利福尼亚。被子图案是由细小的六角形白色小花印制成,你可以清楚地看到白色绵线的经纬。这种布料同样可以做成女人的家居服饰或者挂在农场小屋的厨房里的,被微暗的煤油灯光照亮的门帘。
    我脱下我的衣服,上面还有一股飞机舱内的气味,赤裸地躺在这被子上,想象着女人们制作它的过程,想象她们的手指抚摩过的每一条线,生满老茧的手指,瘦瘠坚硬的手指,它们把昏黄的灯光也都织进去了。她们在一起制作多久,她们就能用双手把属于女人的那份相互间的联系保持多久。“我的联系又在哪里?”
    我渴了,想喝新鲜的桔子汁。我已经回到了洛杉矶,回到了这个被监督的环境里,也许在那边天花板的阴影里就藏着一架摄相机,正俯看着我躺在床上呢。“我应该给外公打电话。”窗外,风轻轻吹动了挂在阳台上的铜吊铃,发出的铃声就像是从远处的小船上敲响了警铃。摄相机移得更近了。它是我的瞳孔螺旋上升的终点。
    “为什么我的某个部分总是觉得害怕?”
    我漂浮在六角形小花的花心里。是波士顿时间还是加利福尼亚时间?这是我的空虚的身体还是克莱诺·依贝哈特饥渴的身体还是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烧成了灰?
    那些关于她的生命是神秘的,被水浸褪了色的快照从来没远离过的意识:兄弟们郑重地排成半个圈,老妇人康斯坦萨抱着一个孩子,那只鹦鹉。在一座没有墙的房子里长大该是什么样?干季的灰土和温季的雨——生活在这幢房子里,它完全把自己向上天敞开,这该是什么样呢?
    设想一下,也许我可以到萨尔瓦多旅行一趟,去寻找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旧居?当我走过那片土地时,也许堂兄弟们正在用他们的手指剥落干瘪的玉米粒,而堂姐妹们则正把它们倒进“磨力诺”里碾碎,把玉米糊打在又圆又扁的模子里,放在石头上烤;我最终也走到康斯坦萨面前,叫出她的名字,她会把眼睛从炊烟中抬起来,惊慌地看着我这个古怪的外国亲戚……或许,她还是继续做她的玉米饼,对看到我根本不感到惊奇,或许,对那个自从她女儿动身前往美国她就害怕听到的消息也丝毫没有惊奇?
    雨点敲在窗户上的声音把我弄醒了,我在床上转了个身,用手摸到电视遥控器,我的肩感觉好点儿了,但是背的下部还有点僵硬和痛疼。第九频道的电视信号逐渐出现在屏幕上,一股强烈的太平洋寒潮的前锋挟带的冻雨和冰雹已经席卷了整个美国西海岸。圣弗兰西斯科的温度只有三十华氏度,整夜有雹暴。明天还会有两尺厚的降雪,更多的风暴系统将像飞机在LAX一样在沿海一带登陆。当我听到在帕尔姆·斯普润会有突发的洪水时,我抓起了电话敲下两个数字,这是我特地留给外公的存储号码。
    “外公?你在做什么?是不是呆在干燥的地方?”
    “我刚在医院里呆了一个晚上。”
    “发生了什么事了?”
    我的外祖父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住医院的经历。他一定是被他那些老式的双面刮胡刀割破了手指,他总把它们配着他的薄荷醇刮胡泡沫一块用。
    “在打第十一个洞时我觉得肚子痛。他们惊慌失措,还叫来一辆救护车。”
    “耶稣基督,外公。”
    “那只是十足的浪费时间,他们让我过了一夜,没能发现任何问题。”
    “那一定是我给你打电话的那个晚上。”我感到一阵歉意,继续说道,“我到外地去搞一个调查,家里一直没有人接电话,我觉得很害怕,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但是他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头:“那么在清晨四点钟又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我很孤独。”我用大笑挫退了他的语锋,但是他没有回答,我感觉我必须打被这个沉默:“我喝酒了。”
    又是一个停顿,然后他说:“你是个笨蛋。”
    “谢谢,外公。”
    他的底气很足,我反而显得萎缩和虚弱。
    “你有酒瘾了?”
    “没有,我没有酒瘾。”
    “那么不要做笨蛋,尤其是在工作上。”
    他固有的好战性激起了我的一阵恼怒:“根本没有人把我看成是笨蛋。他们交给我一件案子,牵涉简娜·玛森。”
    “什么样的案子?”
    “她指控一个医生用他从墨西哥搞到的止痛药使她上了瘾。”
    “你见过简娜·玛森了?”
    “和她详细地交谈过。”
    “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梦中的那种女人,外公。”
    “我们能够相处融洽。”
    他们也许会的。“这是一件显赫的案子。是局长直接指派给我们的。这也是我去波士顿的原因。”
    “你得全力以赴。”
    “你觉得我该怎么去做?”
    “不要做个笨蛋。”
    没有用。你赢不了。和外公谈话的末尾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我光着身子坐在床沿上,哆嗦着,既然对外公生着气又为此感到内疚,我责备自己为什么在外公进医院的时候不在他的身边,担心到底在他的身上潜伏着怎样的病痛……一种无法说明的新的畏惧又在我心中生长起来,就像这场冷雨一样冰凉。
    早晨只吃了点燕麦粥,然后就穿上牛仔裤和齐膝高的橡胶防雨靴,扣上风雪大衣,拉紧了兜帽,踏着泥浆穿过雨水四溢的小路朝更加阴冷的车库走去,我的巴罗库塔此时正泡在六寸深的水里,它拒绝启动。
    “呆在家里,”罗莎琳在电话里告诉我,“他们要求政府雇员都呆在家里,除非他们的部门必须。”
    “这就是说不让我呆在家里。”
    她让我别挂断,过一会声音回来了:“是的,除了你,亲爱的安娜。”她继续往下说,压低了声音,“SAC高罗威刚刚来过,他让你过来。”
    一个小时以后唐纳多开着他的小车沿着狭窄的辅助路缓慢移到了我的阳台外,按着喇叭。他一定是使劲纠缠守卫才得以进到住宅区内部来。倾盆大雨来得如此猛烈以至我刚从门廊出去就被它浇了个透湿。
    我跳进车里,“砰”地拉上了车门。
    “这么说,巴罗库塔已经彻底完蛋了。”
    “她没有完蛋,她只不过是不想把自己弄得那么湿。”
    “你怎么喜欢开这种破烂?”
    “因为她罗曼蒂克。”
    “花同样多的钱你足以弄到一辆称心的旧马自达车了。”
    “每个人都开马自达。但没有人开巴罗库塔,他们那份浓墨重彩的工作就像那些老婊子一样。”
    “这正是我担心你的地方。”他递给我一纸杯热咖啡。忽然间我感觉自己又已完全饿了。一“怎么闻到一股面包房的味道?”
    “我给你带了点‘赞恩’松糕。”
    “真的吗?”
    “赞恩”松糕是紫浆果和植物纤维混合做成的大面团,经常是我午餐时的唯一食物。费了很大的劲我才找到它们并且拿在手里。咖啡诱人的香味,模糊的车窗外的瓢泼大雨,我们湿漉漉的外衣——他不会真正地看我一眼——同样使我心神激荡还有那个相同的不正当的欲念,我在波士顿坐在车里等着进隧洞时产生的那个非分之想,唐纳多和我是真正的情侣,每个时刻都能在我们自己特殊的虚构世界中一起度过。
    但是在下一刻,以另一个方式震荡的却是自己的醒悟:不可能。这只能叫作“蠢笨”,就像外公说的那样。
    “我可能会更经常性地离开这里。”我带着一种苦涩的滋味观察着他。
    “好的,我会想念你的屁股的,它现在正坐在一个极具魅力的任务上。”
    “我们得面对这点:我确实富有魅力。”
    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尤其是戴着那顶兜帽。”
    我故意把它扯开:“我从波士顿给你带回来一个炸肉团子,但是留在橱柜里了。”
    “很有意思。”他现在被分散了注意力,小心地倒着车,压过被雨水冲洗得发亮的冬青树皮质的黑叶子,“我来是想警告你,高罗威正伸着鼻子到处嗅血腥味。”
    “谁的?我的?”
    “某人的。”我们已经到了住宅区的出入口,面对着一盏红色交通信号灯,一闪一闪地,失去了控制。五六辆车犹豫着停在那里,雨水冲刷着它们的顶篷。“关于那医生,我希望你在波士顿拿到了充足的资料。”
    “没问题。”我自信地回答,脑子里出现了克劳迪娅·凡·何文在公园里擦拭眼泪的情景。
    “最好是比充足更充足。最好是大丰收。”
    “已经是极致了。”我厉声说、有点儿惹恼了,“这是***最好的证据,在世界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个FBI特工做到这点。为什么高罗威要揪人小辫子,随随便便毫无道理?”
    “他被古巴人事件搞得心烦意乱——那个小女孩在哪儿死的?”
    我盯着雨看。古巴人事件是我们地区分局的人搞得最砸锅的一次;与公众关系的全面倒退,其影响至今尚未消除。
    “相反我深受鼓舞。”
    唐纳多破水前进,抢过了十字路口。
    罗伯特·高罗威在其职业生涯中比硬汉还要坚韧。他曾经向唐·玛菲——黑手党先生挑战,他曾经在肯尼迪机场和卡车司机面面相对,也曾在曼哈顿码头的海洛因交易中充当内线。在他作为对付有组织犯罪的专家的最后一年中,因为接连不断的死亡恐吓威胁着他们,迫使他不得不把家庭从布鲁克林搬迁宾西法尼亚。最后,由于和十几岁的孩子分离过多,他不得不勉强接受了升职,到洛杉矶,尽管他仍旧保持了作一个纯粹的纽约人。他,我猜想,仍然相信我们这次行动会得到丰硕的果实。
    高罗威是个记忆不够的人,不适于躺下安心养神,这点没能使他在面对压力时做出最好的选择。相反却使他在应付古巴人事件这类事情时犹豫不决,就像其他官僚一样没有作第二手准备。高罗威觉得自己好像不得不如实地回答如下的问题:
    为什么FBI没能把一位来自依阿华的二十四岁前选美王后从她的古巴毒贩子男友手中拯救出来却让他用一把八寸长的厨房用餐刀将她连刺三十刀致死而同时他们在好莱坞的公寓却能二十四小时置于我们的监控之下并且整个犯罪过程竟得以一次喘息接一次喘息一次呼叫接一次惨烈的呼叫地记录在我们的磁带录音机上?
    “高罗威昨天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进行得不顺利。”
    我们乘坐电梯往上升,大约到了五楼,我的胃里因为有了咖啡和松糕已经感觉暖和多了。
    “他告诉他们实情了吗?没有人听到过那份监视录音?”
    “是的。”
    “难以置信。”
    “在那次他为‘吧协会’所作的关于‘对毒品的战斗在洛杉矶将会胜利还是失败’的大演讲之后,对高罗威而言这就已经只是个人的荣辱问题了。”
    “我猜我们会知道结果。”
    “你还能赌世界上的丢勒·卡特尔们仍会像德国的短毛狗一样死死咬住高罗威的脚后跟,”唐纳多耸耸肩,“我今天早晨淋浴时还对帕姆金说,没有人能希望我们在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里都有效地对每件案子进行监视。”
    当我们走过甬道时两人都沉默了。
    “结婚十五年了你们仍然在一起淋浴?”
    唐纳多给了我一个可爱的苦笑。
    “她正在盥洗台旁漱口,行了吧?”
    我们刷过卡,走进“特工专用,非请莫入”的那扇门。
    “呀。我真有几分喜欢你穿着拖鞋,满身肥皂泡的样子。”
    “可不要玩什么花招。”唐纳多对我说。
    丢勒·卡特尔的门开着。他和别的两个家伙正在把尼夫球扔进篮筐里。
    “波士顿怎么样?”丢勒叫我。
    我当然不会说在停车灯前被几个顽童抢劫的事。“棒呆了。”我对着他狠劲咧了咧嘴,又做了一个翘拇指的手势。他也还了我一笑,好像我们倒成了最好的伙伴一般。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几乎还没有在位子上坐正。是简娜·玛森。
    “他们搞到了我的奶头的照片。”
    “我的上帝。谁做的?”
    “‘国民调查者’,‘妇女家庭旅游’,我怎么知道到底是谁?”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爽快亲密地传进我耳朵里,就像看见她突然出现在“牛栅”里一样——浑身震颤着,没有人像她这样的震怒过。”
    “他们是怎样搞到照片的,玛森小姐?”
    “昨天,如果你记得,在开始下那鬼雨之前,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我裸着身子在池边晒日光浴,一架直升机从头顶上飞过来。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们随后干了些什么?”
    “直升飞机上有什么标记吗?”
    “上面写着:KTLA!”
    “是一家电视台。”
    “当然是。”
    “所以你认为KTLA将在六点钟的新闻节目中播出这些裸体照片。”
    “请尊重我的智慧。”我听到杯子里冰块摇动的声音,“所有的摄影师在这方面都是自由行动的人,他们去拍那次交通堵塞时顺便飞过一些完全无辜的女演员的屋顶,然后拍下几张偷偷摸摸的小镜头,想象一下,他们轻而易举便可拿到一万美元。”
    我“嘘”了一声,带着嘲笑地口吻低声问:“真的?他们真这么做?”
    “驾就轻熟。”
    我只得承认。现在她的意思大约是让我帮她解决胸部的问题。她是因为它们衰老了干枯了而感到尴尬呢,还是因为它们依然生龙活虎、漂亮坚挺却只值一万美元而感到震怒?
    “我想让FBI插手这件事。”
    “我们是一个政府机构,我们只调查联邦犯罪。像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的权限之外,我建议你和当地警方联系一下。”
    “但是你是我的FBA特工。”
    “事实上,我受雇于美国政府,夫人。”
    “噢,见你妈的鬼?”她大发脾气,挂断了电话。
    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是,高罗威,穿着腥红色的高领衫,几份卷宗纸从手里飞出来,雪茄咬在牙齿间,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椅子里拖出来,然后把我拉进他的办公室里。
    “玛森那件案子你到底找到些什么该死的东西?”
    噢,孩子。
    “我找到了依口哈特大夫的前病人,克劳迪娅·凡·何文,她宣称医生曾给她开过过量的止痛药,让她上了瘾,跟简娜·玛森一模一样,
    “她会来作证吗?”
    “是的。”
    “现在我们去要搜查令。”
    他去拿电话准备打给美国地方检察官办公室。
    “我认为我们还该等等。”
    “为什么?”这个时刻有些沉闷。高罗威不耐烦地大嚼着烟头。那样做是很容易的:让他打电话,召集人马,然后案情成立,我只需要处理我那一部分,完成在波士顿的使命……但是这将是不负责的。也许他只是一时冲动而误入歧途,那么我必须是要保持清醒头脑的那个人。我们都不可能避免有仓促行事的时候,也不可能永远不犯错误,就像我那位可怜的银行劫犯,丹尼斯·希尔,他迟早会悔悟那天在停车坪拿着满把钞票和上膛的手枪,红着眼全身因吸毒而虚弱,内心被魔鬼支配时犯下的过失。
    “我们什么时候才需要搜查。”
    “我正在等波士顿地方分局的一个电话。”
    高罗威放下了电话。在他身后雾气蒙蒙的窗玻璃上,雨水像小瀑布一样从顶棂上挂下来。
    “我知道你的确需要这件案子。”
    “简娜·玛森不是一件案子。简娜·玛森就像古巴人事件一样,是一个快要撑破的该死的复杂的政治形势。”
    他靠在咖啡桌上,是一副大受挫折的姿势。
    “你的幸运皮带扣在哪儿?”
    “飞了。”
    他没有拿起遥控器,而是走过去直接接下了开关,然后粗鲁地按着一个个频道按钮。
    与他的情绪相吻合,本地新闻正在播放救援直升飞机的现场新闻报道:一辆五十尺长的野营车辆被泛滥的洪水扫出了已是一片洪荒野地的公园并随着洪水的狂奔而卷腾翻滚,铁路桥已被冲毁,七零八落的残片甚至被冲进了海里。我们带着极大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个缓慢的但是无可逃避的毁灭。
    高罗威烦躁地向椅子走去:“局长在踢我的屁股,新闻界在踢我的屁股,地方检察官在家等我的电话——”
    “简娜·玛森刚才打电话来。”
    “什么事?”
    “有架直升机从她的屋顶上飞过去,她想让我们帮忙做点事。”
    这几乎把高罗威的鼻子都气歪了。
    “在它失去控制之前我们必须设法解决这件事。”他抓起一把黄色的电话留言纸,“今天早上我一个人就已经接到三个电话,玛森的私人经纪人打来的。”
    “我听说她动用了许多私人影响。”
    高罗威作了一个苦相,嘴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嘘”声。
    “看来你不知道事情的这一半而我却不知道你的那一半。”
    “你知道的那一半是什么?”
    “我有一份关于玛格达·斯脱克曼简历摘要。我可以跟你说,在我们接手这件案子的时候由总局办公局提供的原始资料。她是一个强悍精明的又铁石心肠的女人。1957年匈牙利事件之后逃到这个国家来,在马克西先驱广场找到了一份卖唇膏的工作,结果发现些窍门,不久便自立门户了,在马笛逊开了一家独霸一方的漂亮商店,跟一些著名的百老汇女影星们往来密切,直到后来成为她的经纪人。”
    “那么政治影响在哪点上呢?”
    高罗威在嘴里含着雪茄:“她在华盛顿的有趣的亲戚们。”
    “这么说她还没有脱离——”
    高罗威点点头:“她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是又不止这些,还是一个机会主义者。”
    “所以她到美国来——”
    “新来的淘金者。”
    于是我们一起点头。
    “了不起吧?”他咧着嘴就像一头食肉动物,“我有这个共和党的宠儿做后盾就可以驾驭其他所有的关于古巴人事件的废话。”
    “局里的日子看来不好过呀。”
    突然间他不再听我说话,注意力全部被电视屏幕上那个穿着蓝色外衣里面惊心动魄地露出一截花边小背心的女新闻播音员吸引住了。
    “有一堂课必须要上,”他若有所思,我知趣地等着他说,“好莱坞。”
    我适度地点点头。
    高罗威从电视机那个方向转过脸来,表情镇静自若。
    “也许在玛森这件案子上我该再投入些人力。”
    一阵冰凉的感觉掠过身体:“为什么?我能够应付。”
    他说得很含糊:“我希望你***没有让我想起我十四岁的女儿”
    “我不是你十四岁的女儿。不用担心——我不会怀孕。”
    高罗威笑了,或者至少他紧张的肩松弛了下来。他将和我达成共识。为了这一刻。
    “那么你怎样置办那位医生?还有什么别的资料能够拿出来探讨或是要继续保密?不能容忍这家伙的邻居,不满的佣人,园林工人,邮差,桃色事件,还有什么?”
    “只要有,我就会把它找出来。”
    画面上又回到了风暴报道现场。一个掉队的消防队员正被大水围困在一间房屋的平台上,一只手抓住一根桩子,一个步话机在另一手里。
    “到下周末为止,我要有最有力的证据,如果他有罪,我们就把他抓进来。”高罗威简直咆哮了。
    “行!
    他的眼睛回到电视上那个水已淹到胸口的男人。
    “可怜的家伙。”
    “不用担心,直升飞机会把他拉起来的。”
    但是高罗威的表情看起来并不那么肯定。





    第二部 沙漠的清澈 第十三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8:29 本章字数:5789

    我回到我的办公桌,和“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进行了长时间的交流,讨论的结果是,当务之急首先要完成对克劳迪娅·凡·何文的背景调查以确认她成为有效证人。为此,我必须先和波士顿地区分局的“野嘴”联系上。
    顺着高罗威的思路还要去找几个医生身边的人,他们要有动机愿意交谈。我重新翻阅了档案,并又向电话公司索要了几份复印资料。在最近几个月期间从依贝哈特家打出的大量电话都打给了一个当地号码454,这个电话属于西奥多·费茵。从记录来看,事情非常明显,费茵女士和依见哈特一家人通过各种方式存在着联系:有时仅仅是一周内就有二十次热线。
    “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和我用相同的波长工作,我们一致同意,因为这些电话是在白天从住处打出的,所以最有可能打电话是那位妻子,也许是给一位女朋友,也许是她在加利福尼亚唯一的朋友,愿意倾听这位从波士顿来的无事可干的护士抱怨她在第二十街是多么的孤独如同置身于当代的地中海中被彻底隔绝一样。
    西奥多·费茵无疑就是高罗威所要的那一类信息源。但是如果我立即打电话找她,她可以很轻易地回过头就告诉她的闺中密友,FBI正在调查她的丈夫,从而可能使整个操作告吹,并且把我捧回值班室。
    为了保险,我应该找一个熟知西奥多·费茵和依贝哈特家关系的人聊聊。谁知道呢?
    在街上转个圈就会明白,蒙塔娜以北的社会是个双重结构,上中层的白人和劳动阶层的拉丁人共存在一个平行的世界里,当白种女人不在场的时候,你就可看到女佣们聚拢在繁华的住区街道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有成堆的手推车和婴儿,用西班牙语传播着各种流言蜚语好像这里不再有明天一样。这一注赌会是安全的,我向“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解释说,这些流言大多是对付白人妇女的,她们付多少工酬呀,她们怎样支使佣人呀以及谁的婚姻不幸,谁和谁两个相好一类的。
    如果西奥多·费茵和克莱诺·依贝哈特关系密切,那么对她们的女佣,维奥莱塔·奥尔瓦多来说,是完全有机会知道其中的一切的,维奥莱塔会和她的好朋友谈起这件事,古特瑞丝夫人是住在这幢房子里的年长女人,并且也是从萨尔瓦多来的,还帮她照看孩子;这是一个不仅了解而且关心她的人。
    我拨通了古特瑞丝夫人的电话,说我有些关于我堂妹的问题。哪种问题?她想知道。哦,关于她的生活,她怎样到美国来的。对我显示出这样的对我自己家族的兴趣感到满意,古特瑞丝夫人同意我们在星期天再见面。
    当然关于维奥莱塔的那一套是撒谎,我真正想得到的是她的雇主的情况。我沾沾自喜地向吊在那里的“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瞥去,但是感觉它在责难我:它知道我只不过是在对自己撒谎。
    星期天下午雨停了一会儿。尽管还是阴云密布,气温只有华氏五十度,我仍然抓住这个机会把巴罗库塔开了出来,扎着胶底鞋,穿着飞行皮夹克,戴上飞行员的太阳镜,一顶道吉棒球帽帽舌向后反戴着。当我把车停到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公寓楼楼前时,古特瑞丝夫人已经带着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在外边等着我了。
    我跟他们说哈罗时孩子们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我以为在他们坐上来以后至少会对我的篷车发生一点兴趣,而他们仍然什么也没说。风吹着他们蓬乱的黑色头发,但他们的脸仍是苍白的。
    古特瑞丝夫人和我在前座简单地交换了几句话,关于明天是不是会继续下雨。当我沿着落日大街加速行驶时,她从胸口里掏出了一个很大的白色女式手袋。撑开成尖屋顶状反扣在头上,似乎是为了防上弄乱她光亮的头发样式。
    现在做什么?是不是试着说几个西班牙问题使谈话继续下去?用拉丁美洲人的身份?他们会喜欢这样呢还是可能觉得受到了侮辱?这种拘束的沉默已经不是我所能解决的了,所以我只好推给某种古老的方式,退回到我自己的空间里——我的车,我的星期天,我的音乐——只花了二十多分钟,开上高速公路又开了下来,开进格里非斯公园的“旅行城”里。
    在好莱坞·希尔的这一侧,潮湿,雾气弥漫的空气中有雪茄烟和铁锈的味道,尽管天气阴晴莫测,但停车坪上还是半满着,我们从一些显得脆弱的桉树底下走过,穿过大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微型火车站里,那里有列微型蒸汽火车正在行驶。
    “他们想去坐一坐吗?”我问古特瑞丝夫人。
    特瑞萨摇着她的头,不。她的弟弟只是拉着她的手,他穿着一件新的“菱佳海龟”毛线衣。
    我注意到几张露天的餐桌:“他们饿了吗?”
    “他们吃过午饭了。但也许他们还想吃点。”
    我们组成了一支奇怪的小分队,我裹在我的皮衣里,戴着棒球帽;古特瑞丝夫人套着青绿色的花布护腿,穿了一件尺码大得像圆桶的红色毛线衣;还有两个孤儿。
    我买了微波炉烤的热狗和饮料。我们四周的人全是在参加生日派对,大部分是拉美人。待瑞萨和克里斯多巴吃得很慢很仔细,似乎他们已经学会珍惜每一粒粮食,眼睛却盯着那些包装礼盒,一个彩饰陶罐藏进树枝里,一个便携式烤架上挂满着冒着烟的腌肉和长长的整根的大葱,散发出炙烤的大蒜和欧椴的风味。每一伙似乎都包括了十至二十个家庭成员,幽默、轻松。生日蛋糕部是从商店买来的精心制作。特瑞萨看着他们却并没有妒忌。甚至根本没有任何眼睛看得出来的感情变化。
    “妈妈!”克里斯多巴突然叫了起来,兴奋地,用手指着。
    “他认为那位小姐看上去像他母亲。”古特瑞丝夫人抚摸着他的头,“Pobrecito。
    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她可能的确很像是从我看过的那些解剖照片中复活的死尸,正坐在那边抱着一个婴儿,一面剥着盘子里包裹水果的锡箔纸。她微笑着用她的鼻尖蹭着孩子,而孩子则抓注垂落在她腰间的波浪型黑长发。
    “克里斯多巴懂不懂得……”我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他知道她的妈妈不会回来。”
    克里斯多巴使劲拉着他姐姐的胳膊,但她仍旧无动于衷就像他指着的不过是一辆路过的公共汽车而已。
    “你记不记得维奥莱塔是否曾经跟你谈起依贝哈特先生家的一个朋友,名字叫作西奥多·费茵的?”
    “你是指特迪小姐?”
    “可能是。”
    “哦是的,克莱诺小姐和特迪小姐关系非常密切,而特迪家的女佣,雷娜,也和维奥莱塔十分亲密。”
    “所以她们四个经常在一起?”
    “那倒不会。”
    “不?”
    “特迪小姐和克莱诺小姐在一起时非常疯狂。”
    “那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维奥莱塔后来很不高兴,因为她再也见不到雷娜了。还有那两个小姑娘也喜欢在一起玩。”
    “发生什么事了?特迪和克莱诺打了一架?”
    “哦是的。她们相互间不再说话。”
    这倒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我可以放心大胆地接近西奥多·费茵。我们交谈的时间很长,这个下午已经快结束了。我站起来伸了伸腰,发现玫瑰园里的花朵上已星星点点地洒上了好些在不知不觉中落下来的小雨点。我懒散地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很有礼貌地问古特瑞丝夫人:
    “依贝哈特大夫把支票寄给你了吗?”
    “是的,他寄了。我给孩子们买了些新衣服。”她有几分自豪地向着克里斯多巴鲜绿色的毛线衣点点头,“然后我写信给老祖母问她想怎么办。也许是她来这儿,也许是孩子们回萨尔瓦多和她以及他们的兄长生活在一起。”
    “维奥莱塔有别的孩子?”
    “当然,你在照片里见过他的。老祖母抱着的那个,是维奥莱塔的长子。她扔下他才来到了这个国家。”
    “她怎么能扔下这么小一个孩子呢?”
    “为了创造好一点的生活。”古特瑞丝夫人解释道,在她的眉间明显表现出挖苦的神情。“她工作,然后把钱寄回家照顾儿子和老祖母。在内心,”——她拍了拍她的心脏——“她想念她的妈妈。”
    她打开她的随身手袋,取出一卷薄擦面纸。手袋里则散发出浓郁的香粉的气息。
    “现在那孩子一定已经有八岁或者九岁了。他甚至还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妈妈。”
    除了温和地溅落的几点雨滴外——落在我的头发上,长椅上,落在上百朵含苞的玫瑰上——我们之间再无话可说。
    古特瑞丝夫人垂着头,用两张擦面纸在眼角压了压。像是格里夫插到了我们中间,站在冰冷水泥地上,两只长满青苔一样的胳膊圈在我们肩上。我几乎觉察不到他的重量。我的心因为同样感到亲人的丧失而抽紧了,时时听到噗噗的响声,似乎在一瞬间就要将你推倒一样。在我内心,它依旧保持着神秘性,这是一种毫无根源的隐密的躁动。
    “使家庭团圆是维奥莱塔的梦想。”
    “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是在这个国家出生的吗?”
    “是的,”古特瑞丝夫人说:“父亲走了。”
    她对那父亲嗤之以鼻,“啪”地把手袋关上。
    “如果他们出生在这里,他们就是美国公民,受美国政府的监护。这即是说政府将会照顾他们。”
    古特瑞丝夫人像混凝土浇筑的桌子一样一动不动:“那不对。”
    “这不是只针对我们。这是法律。”
    “法律是错的。”
    我呷了一口酸甜的柠橙汁。我不想陷于情绪比的争论当中。我是一个联邦政府的特工——理所当然我相似的社会有义务、有同情心去关心我们中像特瑞萨那样失去了亲人,受到了伤害的人,她幼稚的脸现在就像石头雕刻的一样呆滞。蒙蒙小雨已经飘过了,一缕阳光刺穿一块厚厚的乌云洒在远方。我能看出,对特瑞萨来说,虽然仅仅是离开了那所公寓里她的秘密场所一小会儿,但是坐在这里仍然是痛苦的,她怀着孤独,毫无戒备地瞪视着这个世界。
    “哪天是你的生日,特瑞萨?”
    她看了看古特瑞丝夫人,什么也没说。
    “跟我说吧,你一定知道你的生日。”
    她低声说了一个日期。
    “你想要什么作你的生日礼物?”
    “我想要一张床。”特瑞萨毫不犹豫地说。
    “你没有床?你在哪儿睡觉?”
    “厨房的桌子下面。”
    我抬起头来,目光投向了那条遥远的光线,心里想尽管太阳眼镜能够最好地遮蔽紫外线的照射,但是透镜本身却不是黑的——根本不够黑。
    特瑞丝的眼睛还盯在她的空盘子上。
    “想再要一只热狗吗?”
    她点点头。这个物品丰富的快餐小酒吧所有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买了两份:爆米花、冰淇淋三明治、玉米饼片,看着孩子们将它们一扫而光。
    “告诉他们到处走一走、玩一玩。”
    古待瑞丝夫人用西班牙语重复了一遍,但是孩子们全都没动。如果你并不是一个前来野餐的大家庭中的一员的话,在这个“旅行城”中是没有什么鬼事好做的。我希望在我从电话簿的前几页把它找出来时早知道这点就好了。你可以去修在又黑又旧的大车库里的运输工具博物馆,看看19O2年的救火车,或者爬上像陷在泥潭里的钢铁怪兽一样僵立的火车头。但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什么都不想做。他们都是一只手拉着古特瑞丝夫人的手,蹲下来,把另一只手臂缠绕在她壮硕的小腿上。
    “让他们去玩。”我尖声地重复道。
    她说的时候嗓声更加尖厉,他们很不情愿地拖着脚步朝小车走过去。
    “如果他们自己的家庭不能确定下来,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就只好让人领养。”我告诉她,说得很缓慢,带着绝对的确信的权威,尽可能的清楚和刨除感情因素,正是你像一个罪犯宣布他的权力的那种方式。“由我去与有关的机构接洽好了。”
    古待瑞丝夫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的双手都已经掩在了嘴上。她方形的宽厚指甲上涂着上红色的指甲油,有三个或者四个从廉价商店里买来的戒指套在粗壮的手指上。
    “我爱这些孩子!”她叫道,“而且你会帮我们的。”
    “我们应该想想怎样做更正确。”
    “什么是正确?”古特瑞丝夫人问,“维奥莱塔想要创造一个好点儿的生活。在美国赚了钱寄回给她的孩子。她只有十八岁。她坐公共汽车从墨西哥城来到提园那,在车上她破男人们强暴了,令人发指的轮奸,就压在车底板上。这正确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法律。”
    “她刚刚离开一个婴儿,乳房里还胀满了奶水,法律可不管这些。”
    克里斯多巴和特瑞萨在长传后面躲躲闪闪的,最后古特瑞丝夫人再也忍受不住了。她站起来去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然后拽着克里斯多巴的胳膊把他拖过来。
    “这位小姐是警察,”她富于技巧地说,把他推到我面前,“让她看看你做了什么。”
    克里斯多巴拒绝抬起头来。古特瑞丝夫人把他的手从他的口袋里拉出来。他攥着一个价值约六十九美元的塑料玩具小汽车。
    “从别人的生日聚会上输过来的。”她粗鲁地摇晃着他,“你这个小贼。”
    她盯着我。因为我知道什么东西对于孩子来说是最好的,所以当然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我领着他穿过广场:“我们不能拿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我轻声地向他解释说。
    我们走过那个敲碎了的彩饰陶罐,有一些糖果,和一些小玩具散落在潮湿的草丛里。
    我推着他来到那场生日派对中的父亲面前,“克里斯多巴拿了这个,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对的,所以他想把它还回来。”
    但是男孩丝毫没有屈从的意思,玩具车仍然紧紧地攥在手里。
    “没关系,让他拿着吧。”那男人说。
    克里斯多巴挣脱了我的手,带着眼泪奔到他姐姐那边。
    “谢谢你。”我唯一能说的,“非常感谢。”
    我并未完全说出我的意思。我有些紧张,尽管天气阴冷,但汗水已将我浸湿了。我并不想拿走他的小汽车,我根本就不想到这儿来,但是我曾经为我的堂妹的孩子们,这些无父无母,心灵受到创伤,生活在不快乐中的孩子们许下过诺言,要带他们到这个“旅行城”来度过一个下午。而旋转小木马还在前头。





    第三部 旅行城 第十四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8:38 本章字数:7209

    晚上另一场风暴又入侵了。星期一早晨天空白扑扑的,光线则显出棕褐色。我穿过紧密的不间歇的雨瀑直接开向特迪·费茵的房子。我没有选择绕到第二十街的依贝哈特的家宅或者第十二街的外公的老房子的弯路,而直接去走了主干道,圣维森特大街。虽然这里行进缓慢,交通拥挤,到处是被阻塞的车辆,许多棕榈树叶被吹到了大道中来,几棵脆弱的珊瑚树被风暴连根拔起,须根抓向天空,生命已彻底结束了。
    在第七街我打了右转灯朝圣莫尼卡峡谷方向开去。下山的时候后置发动的福特几次打滑,失去牵引力好几秒钟,后来两只轮子都陷入了泥淖之中,只好搁下了一块“停车”的交通标志。我竭尽全力想把车子推回路上,但是我的手臂力量不够,撑着方向盘的手也酸痛不已。我站在那里,喘着气。如果我打电话叫一辆拖曳车可能会太麻烦,而且会费大量的时间。正在这时,我的脖梗后面一阵刺痛感,有什么东西从后边迅速地接近过来。但是,这辆兰奇罗威并没有减速停下来,相反,在它飞速经过的时候,故意转弯辗过一个小水坑,向我的车窗溅去一大片胆汁色的泥水,还伴有一声鹅卵石的脆响,那个司机,戴了顶棒球帽,没有回头看一眼。
    一块碎石击中了刮水器,并且在玻璃上留下了一个令人寒心的弧形的刮痕,就像是谁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下的那样。我咬牙切齿地用鸡毛掸把蓝色挡风玻璃拾摄干净,回到车里轧住了调速档。
    第一档和第二档之间进退都很容易,我增加了马力试图使汽车有所松动,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飞速旋转的轮胎上,小心地操纵着,最唇发觉轮胎重新咬住并拉回了路面。我快速穿过了峡谷弯道,一路咒骂着那辆该死的兰奇罗威。似乎当一个人驾驶一辆价值四万五千美元的机车时,他们就有这种癖好,要溅你一脸的泥。
    圣莫尼卡峡谷是介于蒙塔娜之北一块升高的平台和太平洋岩壁的南段陡岸之间的一个小型峡谷,离依贝哈特的住屋两英里。峡谷口和海平面持平,但被沙滩所阻割。一年四季往谷口里灌着的海风,只是苦于被两侧的峡壁所束缚。于是在这里营造了自己的小气候,出现了难得的晴日、峡谷中深深的阴影和新鲜的带着盐味的空气。对律师们和那些经常在电视中抛头露面的人来说,这里就成了一处高级的住宅区,不过,这里最奢华的建筑却是特迪和安德鲁·费菌在圣罗伦佐街的尽头靠着山边修建的房屋。
    它是一幢巨大的都铎时代的官邸,棕色方石饰面的木混结构,汽车入口是一个常春藤覆盖的拱顶,房屋是双披屋顶,有三个中世纪风格的烟囱,高大的凸窗全部镶着钻石形状的窗格玻璃,会使你不由自主地想到白雪公主会不会从里面飘行出来。实际上,如果你没有看到在这个雨天横在道口的几株瓜德罗普棕榈树,这幢房子完全会给你一种置身于英国来斯特郡的良好印象。
    打开那扇熟铁大门,我沿着一条碎石路往里走,这条路现在似乎已经成了一条急流通道。特迪·费首出现在短柱廊里,一个很有魅力的苗条的女人,穿着黄色的高跟鞋,拿着一个拖把。当我解释说是从联邦调查局来的,想问她几个关于她的熟人,依贝哈特先生和夫人的问题时,她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示意我进屋谈。就像那位兰奇罗威的司机一样,她似乎更不介意溅起泥浆,也许能把泥水溅向别人的机会确实是不多见的。
    我跟着她走进厨房。
    “你相信这个吗?你能不受它影响吗?”
    我们涉水而过,在橡木地板上,竟然积起了半时深的雨水。这场令人吃惊的小洪灾的源泉是一间堆杂物的小房间,雨水或是从灯闸处灌入,或是从墙头像瀑布一样的流进来。一个穿着白色紧身短衬裤的年轻女孩正在有条不紊地把这个小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搬到别的房间去。扫帚、真空吸尘器,一堆湿的破旧衣服、清洁剂、花盆、网球拍,以及一个当女孩把东西一件件转移时堆在柜子上的幻灯片放映机。
    有别于女孩细致缓慢的移动步伐,她的主人则以每分钟上千转的高速率奋力搏击。
    “我看过这样的电影,谢天谢地,我不需要再看一遍。”
    她脚踢着水,手上徒劳无功地把桶朝墙上掼去。
    “去年的风暴中我们遇上了一场泥石流,凌晨三点钟整座山全塌了,我想我们都得完蛋了呢。”
    透过宽大的窗户,穿过一块砖头铺砌的空场和许多胡乱塞在那边的植物丛,我能够看到一座小山被用混凝土在外层牢牢地包裹住。
    “它像一台推土机一样势不可挡,一下把房屋的整个后部撕了过去,我们一个月以前才重新修好这个厨房。现在我简直要彻底地疯了。迪尔克到哪儿去了?”
    她用拖把在水中搅着,拾到一个无线话筒,但她急着要求迪尔克立即把所有的东西都送到门这边来。
    我无法想象一个糟糕的厨房是什么样子,如果真要想象,那么现在这个就是。待迪·费茵,仍然精力旺盛地扯着些无聊的话题。她示意我先坐到厨房里的一把有靠背的舒服的小椅子上。厨房有两个不锈钢的洗涤槽安放在打磨光亮的大理石台面上,房间很大,你甚至可以听到空气在一排白色的平滑的橱柜间流动的空响声。新鲜的油漆味、新色的壁灯,都很容易让人辨认出这是一间崭新的厨房——那些灯泡上,甚至连油烟都没来得及沾上一点。
    她似乎也无事可干了,靠在大理石台面的边上,抓住这间隙,她却开始修剪起她原本就整齐漂亮的指甲来。(如果你要利用这个间隙,干吗非得剪指甲呢?)
    “咖啡,”她突然醒悟道,“现在,你要么?”
    “好极了。对于依贝哈特家你知道些什么?”
    “我是他们理解西海岸神秘主义的精神向导。”
    她摆动着手指,作了一个嘲弄的脸色。
    “他们刚搬到这儿来的时候,谁也不认识。是我介绍给他们认识。我请他们吃晚饭。我公开邀请他们到我的网球场上玩。我甚至说过他们可以自由地使用我的房间——”
    这个女人说起话来就像一枝AK—47一样,每秒钟嘴里能迸出更多的单词。
    “我推荐病人给阮德尔,让他们的孩子在我的游泳池里游泳,尽管那时候游泳池还没有完全发挥功用——”
    “我听说出了一次事故。”
    她的说法十分简洁:“劳拉掉进去了。我不在家。她没事儿。”
    她踌躇了一阵,没有把最后余下的一点和气也剥掉。
    “我很厌倦但是并没有说要把他们赶出去。”
    “所以你是相当了解他们的。”
    “从内心深处了解,在他们和我断绝关系之前。但是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打开橱柜门,用敏捷地动作摆弄着杯子、咖啡和茶匙。
    “我理解在你和依贝哈特夫人之间存在着一些冲突。”
    “你怎么知道的?”
    “这并不难找出。”
    她好奇地看着我,似乎看不清楚,于是又把眼镜挂上了鼻子,虽然那副笨重的黑镜框看起来像是五十年代的破旧货,但是配在她秀美的脸上竟然是另一种风情。尽管她像快接近四十岁了,但扎在脑后的头发却像一丛淡黄色的针刺。她穿了一件黑色开士米汗衫,下身是一条紧绷绵黑色天鹅绒护腿衬裤。唯一打破整个这种阴沉肃穆的黑色基凋的是那一双光彩夺目的钻石耳环,每粒钻石都差不多有葡萄干大小。
    “你是否认为依贝哈特家正陷于财务压力之下?”
    “意外损失?你开玩笑?阮德尔的家底殷厚。”
    “也许他开销也很大?”
    她不屑一顾:“他开的可是一辆阿库拉。”
    “你看见过他吸毒吗?”
    “从来没有。”
    “他曾经向你提供过毒品吗?”
    “我不碰那东西。”
    “也许他只是为了帮你们的忙,当作催眠药给你或你的丈夫开过某种药丸?”
    “从来没有发生过。”
    “给我讲讲他的个性特征。你是否能说他是那种追求个人成就的医生?”
    “阮德尔?”
    她笑了起来。她像饭店里那样,娴熟地调制着咖啡。
    “我第一次遇见阮德尔·依贝哈特时,他只穿了一条长运动裤,沿着大街跑过来,手里晃着一块猪排。”
    蒸汽从咖啡器里冒出来,她连忙把手缩回去,咕哝着:“差点儿烫死我。”然后,又继续去摆弄她的机器:“我正过去想带克莱诺出去吃午饭,刚刚下车,就看见一个英俊的男人举着一块很好的猪排沿着大街跑过来,跟在一条狗后面。那条狗曾在他们的后院出现过,是只可怜兮兮的小侏儒,阮德尔叫它‘无家可归的狗’,因为它眼睛里面那种空荡荡的神情就像你在无家可归者眼里看到的一样,他一直无法靠近,把排骨喂给它,到最后它还是跑掉了。旁边就是一位他不认识的女士,穿着一件阿玛尼礼服,从阿达姆来刚刚走出一辆麦西达斯,而他却赤着身子追赶一条流浪狗,一点都不感到难为情,所以我那时就想,这是一个可爱的家伙。”
    咖啡器发出咯咯的响声,随着黑咖啡倾倒到两个很大的白色咖啡杯里,一股浓郁热烈的芳香飘散开来。
    “事实上.我无法想象阮德尔怎么会和你们FBI扯上瓜葛。”
    “你说呢?”
    “呀,那也许是因为他在六几年吸过毒吧。”
    我给她一个伪善的微笑。
    “你说过,在他妻子和你断绝关系之前你们俩非常亲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特迪·费茵皱着眉,她没有从我这儿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自己却重陷往事。看来她想把戏再演得久点。
    “我第一次和克莱诺见面就是在那个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就像现在一样那时候它就在漏水。”她用沾满了牛奶泡的茶匙很不满意地指指那边。
    “泥石流经过以后天还在继续下雨,我们只得找了些塑料篷准备把那小山盖住,以免它继续坍塌下把房子给埋了。我们需要人手,那时是早晨六点钟,我让雷娜打电话找每一个我们认识的人,甚至包括我女儿在学前班的同学。”
    特迪·费茵穿着胶底鞋,走过溜滑的橡木地板,把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放在了橱柜上。
    “克莱诺·依贝哈特是唯—一个到这儿来的那个班的同学家长。”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丈夫的亲戚们都帮我们,还有一些是我丈夫从五金店前边那家酒吧里临时雇来的人。我回来给人们做饭时发现了一个陌生女人,长长的黑头发,扎着丝绒的束发带,穿着‘费尔埃尔’绒线衫,正在试图把那小房间里三英时的积水舀出去。我问她我们是否见过,她告诉我她是学前班同学的母亲。我们几乎打电话叫过笛德尔班上每个同学的父母,这些人我们在生日聚会听、游艺日呀、电影呀、晚餐呀什么的都见过面……”带着显而易见的某种痛惜,她继续说道,“我那时甚至不认识克莱诺·依贝哈特,但是却只有她一个人放下了自己手中的事情跑到这儿来帮助别人。我完全被她感动了,迷迷糊糊地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开始哭了。她是个护士,她能很好的安慰人。于是我们就坐在这儿,吃着热的五香熏牛肉三明治,成了朋友。”
    我啜了一口咖啡,太淡了,又太甜。
    “我真的是想帮助克莱诺,她到这里来以后有点不知所措。她的丈夫赚了许多钱,而她不知道怎样处理它们。我告诉她去找个佣人,对小孩子不要太操心。但事实是,她是被阮德尔拴住了。彻底地依靠他。护士和医生,彻头彻尾。”
    “她顺从了你的建议?”
    “噢,一切都结束了。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每天要给我打十次电话!连我们的佣人都是朋友,我们的孩子也在一起玩——但是现在我却对她如此恼火。”
    “为什么?”
    “她只是不再给我打电话了。就像蓦然打的冷枪,恰好就在笛笛的四岁生日之后。突然她开始制造借口,又四次跟我吵闹。你最好的朋友毫无理由就中断了与你的来往,那会是什么感觉?是伤害。”
    “你问过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说她很忙。”特迪·费茵摇着头说,“我也忙呀。我放弃我的星期六去和她一起逛商店。她在‘勒雪’买了大批的东西,几乎每一样都要买回家。现在抱怨什么?”
    特迪·费茵像个小女孩一样用手托住下巴,仍然被抛弃所刺痛。
    “克莱诺被阻止不能回马萨诸塞。阮德尔在加利福利亚已经是事业兴旺。”
    “那又是为什么呢‘!”
    “他的父母都是医生”她扬起了眉。我弄明白了什么?“我们谈话的时候少有顾忌。阮德尔离开时一直调子很低,但他是被逼迫的。我是指,你瞧:他们搬到这边来不到两年,他已经是这个城市的顶尖红人之一了。”
    门转开了。待迪·费茵似乎紧张起来。她在自己的厨房里也被惊吓住了?
    一个小女孩闯了进来。
    “这是笛德尔。看着水,小心。”
    笛德尔穿了一件宽大的罩衫和一双米老鼠鞋,有一头漂亮的齐肩短发,带着一点小小的派头。
    “很高兴见到你。”她活泼地说,下巴微微朝上扬着,我在想,当她长到十五岁的时候,特迪·费茵在这个家里就不大会有发言权了。
    笛德尔后面还跟着一个年岁稍大的女人。
    “雷娜说我们可以到水坑里面玩。”小姑娘宣称道。
    “嗨,那只是开玩笑。”特迪·费茵嚷了起来,轻轻摇晃着她的女儿把她弄笑了。她把我介绍给雷娜,雷娜握了握我的手。丰满,也许有六十岁,雷娜明显有比其他佣人更高的身份。她说话不带口音,穿着一件用腰带扎住的棕褐色外衣,低开领,头发染成棕色,戴着一副镀金镜框的时髦眼镜。
    “雨都快停了,笛笛在屋里已经玩腻了。”
    “好借口。”
    我喜欢雷娜稳重的支配能力。我喜欢她抚摩笛笛的头发的方式。
    “去拿一双我的鞋,”特笛·费茵建议说,“雷娜和我穿同一个码子。”她说话的时候嘴角轻轻往上挂,似乎在她们之前有一种不可显现的联接桥梁足可以消除她们间的所有隔阂和差距。
    在雷娜看来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谢谢你。来吧,笛笛,我们去找一双雷娜能穿上的妈妈的鞋。”
    她牵起孩子的手,帮她从母亲的膝上滑落下来,离开时对我们有礼貌的一笑。
    我很高兴我的堂妹在美国曾有一个像雷娜这样的朋友。
    雨已经变小了,轻得就像一层薄雾一样,只要有勇气的人,都可以钻去闹一通。空气的湿度已经达到了饱和,绿叶全都一动不动,只是因为承接着雨水的重量而低垂着。
    顺着墙根流进杂物室的水流已经减退了,那个少女还有更多的湿盘子、碟子和餐用碗需要擦干净。
    “依贝哈待和简娜·玛森之间的关系你知道吗?”
    “当简娜成为他的病人以后这就已经是个大新闻了。她很喜欢阮德尔,每件小事都听他的。这甚至使他没能来参加笛笛的派对——因为简娜得了流感他不得不赶到马里布去。”
    “克莱诺妒嫉吗?”
    “她不知道怎么去对付这样的事。每次简娜一来电话她就浑身僵硬。我告诉她要运用关系,但她不知道怎样做。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政治家。”
    电话铃响了。
    “嘿,宝贝儿,我呆会儿给你回话,”特迪·费茵如唱诗一般,充满了趾高气扬的神情,“我正跟FBI说话呢。”
    出于调查局全部的庄严权威,我严厉地告诉她不要把我们的谈话传给全世界都知道。
    “对不起,”她立即感到有些窘迫,她脆弱的自负很快破裂,“我保证我不会。”
    怀着尴尬,她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了一个折迭着的信封。
    “现在我得找个电工回来,把小房间里的电灯重新安好。”她抽出一张名片,“这就是:沃伦·思佩卡。”
    “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个名字?”
    “这是克莱诺给我的。他们一起在高等学校读的书,又都回到波士顿。他和迪尔克一起干过改建的活儿。”特迪·费茵忽然又对那个无人接的电话表示起愤慨来,“迪尔克在哪儿?”
    现在我才回想起凯茜·多诺万给我讲过克莱诺的旧男友的故事,他们如何当作一个玩笑一样给了她一个他搬到温尼斯后的电话号码。所以这是沃伦·思佩卡的名字第二次和克莱诺·依贝哈特联系起来了。在学校里,你所学到的技能之一就是怎样迅速地从一张卡片上记下一个地址,然后把卡片扔到一边。
    屋外,我们能够看到笛德尔正把湿沙子堆在一个红木玩具建筑中的滑板池塘里,雷娜撑着一把伞注视着她,脚上穿了一双齐膝高的马靴。
    “我叫她穿我的鞋的时候可并不是指那双价值四百美元的‘拉尔夫·劳伦斯’,耶稣基督啊。”
    特迪·费茵叹息道。然后,又开始对被水损害了的墙和新崭崭的地板感到惋惜绝望:“我应该做什么?”
    “等着迪尔克。”
    从圣维森特大街回去的路全都被刮倒的树堵住了。一个紧急救助队正把车辆从住区街道疏散,我跟在长长地交通队伍后面,缓慢地经过了第十二街外公的旧房子。
    那块“待售”的牌子仍然挂在门前,只是经过了这场风雨这块地方显得更加破烂不堪。这次我没有停下来,但是记忆仍追随着我。
    我的双膝跪在起居室的硬木地板上。这是个黑暗的星期六的早晨,我透过门边狭小窗户上镶着白色花边的窗帘,可以看到外边正在下雨。昨天我从家里到学校去迟到了五分钟,我的外祖父惩罚我跪在电视机前,但电视却关着,这样我就看不到目己最喜欢的节目。我的母亲从门口经过了许多次,但是一句话都不说。我瞪着空空的电视屏幕。我的膝盖很痛。它们已经在这块硬木地板上压了很长时间。
    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驶入了在韦斯特伍德的总部的车库。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如何到达这里的,也不知道为何,我呆在干燥安全的汽车里,而我的面颊却如此湿润。





    第三部 旅行城 第十五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8:48 本章字数:8873

    在洛杉矶,一年中总有七天很特别的日子让你感到活着真是幸运……而对于拥有篷车的人来说,就意味着它又要开跑了。
    这些日子在那场雨和强风暴以后立即就来临了,这时,圣安娜风暴已经将所有的垃圾秽物全部清除出了水坞。到了这些天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八十年前他们就选择了这里拍电影——因为每天早晨当他们醒来时所面对的都是一个被清澈的沙漠所照亮了的世界。自然光线如此的充裕和单纯,几乎能够展露出远处园林里的每一棵桔子树,或者一个演员脸上的每一处特写镜头的细微差别。
    今天就是这七天中的一天。我扔下了政府的公车而开着自己的“巴罗库塔”,以便让它能在高速路上尽情地撒个欢儿。往内地瞧你可以看到大雪封顶的巅峰在六十英里以外的地方;往西方则可以看到圣莫尼卡山脉的每一处褶皱,而“世纪城”的塔顶的每一个窗户都在闪亮。天空中还布满了白色或炭黑色的云团,非常厚实,足以使投射下来的浮动的阴影能够覆盖一整座新生的、充满生气的大城市。
    刚刚从“野嘴”沃克那儿传来的消息也令我振奋不已。他说他最终“承受住繁杂、拖拉的公事程序的纠缠”,成功地获得了阮德尔·依贝哈特写给那次事件的受害者克劳迪姬·凡·何文的处方。他不得不用传票索取这些记录,但是他说药店正在查找他们的电脑档案,并且许诺立即向我电传副本过来。我洋洋自得的幻想已急速的膨胀开了,也许在高罗威周末的死线到来之前,我就可以把最有力的证据放在他的桌子上。安娜·格蕾的又一次杰作。
    我可以坐在办公室里盯着传真机,或者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所以我决定还是亲自去找沃伦·思佩卡,他一直没有回我的电话留言。我得去看看他对他高等学校的旧女友和她的丈夫到底有什么更深的了解。如果找不到他,那么到温尼斯海滩散散步,瞧瞧大海也是好的。
    思佩卡电器店设在运河街的一间平房里。凯茜护士在马萨诸塞一定会很惊讶地看到加利福尼亚的温尼斯竟果真有许多运河。这儿过去也有许多桥和平底船,还有一座歌剧院,这些都意味把文明带给了野蛮的美国太平洋海岸。它是阿伯特·金尼那些可爱但是缺乏想象力的思想的一部分,他觉得如果你建起了一座像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那样的城镇,那么文艺复兴就将在这里产生。
    上天知道,在边疆,梦想每天都在顽固地生存下来,但是温尼斯却是我们最悲痛的失败;尽管在长滩“派克娱乐公园”衰落下来被海岸开发者所占据后,温尼斯就成了一个更为辉煌的象征,但是运河的建造却实在是很差劲,无论是因其无知还是贪婪(在《我们加利福尼亚州的历史》中可不会讲这些,这是我从《玻利》中看到的),而且几乎立即海水就开始向它们侵蚀过来。阿伯特·金尼的水路文明逐渐被淤泥充填,直到它们变成了一个呆滞的废水潭子。到了二十年代,它们被宣布成为疫病的源薮,因而大都用沥青封埋起来。
    沃伦·思佩克的黄色小平房建在少数保留下来的运河的河沿上。今天河水表面有一层五彩的油膜覆盖着,河岸上挤满了鸭子,绿草在拼命躲开鸭嘴的啄食戏弄。路的那边是大量的高档公寓套房,但是在运河的这边却是一排平房,它们一定是阿伯特·金尼那个年代修建的,一直在顽强抵抗着发展神话的掠占。从朽败的木质和剥落的表面涂层以及古怪的装饰,还有后院荒芜的园地来判断,它们一定是属于哪个执拗、疯狂的地主。像思佩卡的小屋,窗户和门都安装上了防护栅,这种安全考虑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它的古典型的魅力。
    我循着震耳的广播电台的声音把车开到了停车道上,这里停有一辆丰田4X4,发动机在轰鸣着,一个穿着破旧的工作裤和牛仔鞋的男人正背着他的工具箱,拉上房门。
    “思佩卡先生?我能和你谈两分钟吗?我是安娜·格蕾,FBI。”我向他出示了我的证件。
    他去把引擎关掉,当他钻出司机室的时候,目光却掠过我肩头朝后面望去,好像那边有什么东西突然抓住了他的注意力。我连忙转过身子,以为可以看到什么新奇的事物。
    “那是一辆1971年的普利茅斯·巴罗库塔吧?”
    他一边说,一边朝我走过来。
    “确切地说是1970年。”他打量这辆车的时候我们站在街道上。
    “漂亮的油漆活儿。这是你的车?”
    “是的,是我的。”
    他井不显得吃惊或与此相关的任何表情:“你到这里来需要什么?一个44O四缸?”
    “我只是不能使空气调节达到良好状态。”
    沃伦·思佩克走到他的运货车旁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最近一期的《电机新闻》杂志。我情不自禁地接过来,心跳加快了。
    “我的爱好中包括阅读。”他已把它翻烂了,所以我看到的每一页几乎都是翻卷折角的。
    “我也是。”
    “这么说我们上床的时候也可以谈这些东西了。”他的目光在我的胸部一溜而过,然后带着一丝挑逗和坦白的好色的神情盯住我的眼睛。“一加仑汽油所行的平均里程是多少?”
    “十三英里。但这并不是你愿意拥有这种车的原因。”
    “我理解。”他完全理解,他灰色的头发被剃成军人式的短平头,柔和丰厚的嘴唇带有一道性感的曲线,面颊沾满了风霜之色,眼睛眯成缝躲避着阳光。他的唇印倒很像在《青春的小鸟》中的保罗。纽曼,也许就是这一点常使他侥幸做成他在高等学校中曾侥幸做成的事儿。这嘴唇发出顽固的邀请,邀请别人去亲近它,并进而打破一切的禁忌。
    “保养精心吗?”
    “总算不是太坏。交流发电机在前两天的雨中曾经出了点毛病。电池也失效了。诸如此类的事情。”
    “但是我敢打赌它能够每小时开上六十五英里。”
    “在晚上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我曾经达到过一百英里。”
    沃伦·思佩卡用手指摸了摸放在驾驶座上的红色皮衣:“顽劣的女孩。”
    “那是一次高速追捕,穿越了五个县,最后以武力解决而告终。你该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吧。”
    他笑了:“就像电视里演的警察——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开着一辆这样的车?”
    “曼尼克斯。”
    “跟你这辆一模一样?”
    沃伦·思佩卡看看我,又看看车,缓缓地点了点头:“我印象深刻。”
    “是啊,我印象深刻。”我喋喋不休地说,相信我正领着他走向花园小径,“你是我遇上的人中唯一知道曼尼克斯开着巴罗库塔的。”
    “六十年代我曾看过大量的电视片。也经常做其他一些事情。”
    “你和克莱诺·依贝哈特?”
    他的眼睛保持着平静:“克莱诺怎么了?”
    “你们一起去高等学校的时候,我能看见你们俩喝啤酒、吸食无论何种东西、溜出去看电视……”
    他的手插进了衣服的前口袋里:“是啊,后来,***怎么样呢?”
    我知道他迟早会像这个样子,所以我只是平静地呆在那儿。
    “我们对你们以前做过的事情不感兴趣,我们想知道的是你现在是否还和她有联系。”
    “为什么?”
    “对依贝哈特家的例行背景调查。”
    他等了一会儿,在我脸上力图寻找到点什么东西。明显地我流露出来了因为他开口道:“我不这么认为。”然后就走回停车道上他的运货车里。
    “有什么问题吗?”我发觉我自己跟着他在走。
    “没问题。这么好的一天,我还不想和你谈。”
    他把丰田车倒了出来。
    “顺便说一句,”——他上身探出车窗外——“曼尼克斯开的是一辆赫米,库塔。”
    “我知道的。”我说,脸颊却红了。
    他竖起起一根手指,责备式的摇了摇,沿着大街开远了。
    我知道我会捉到沃伦·思佩卡的。他不可能来非难我,也不可能远远跑开。
    我回去的时候一直在想凯茜护士在潜水艇商店里跟我讲的话。她说过,沃伦曾经“遇到些麻烦”,但她并没有告诉我是些什么麻烦。我打开了电脑,准备搜寻一下犯罪记录。结果,在我喝完第二杯安息咖啡之前,我们需要的所有信息已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屏幕上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等到九点钟准备在他回家时捉住他。他拾起话筒沉闷、轻率地嘟嚷了一声:“哈罗。”
    “哈罗,沃伦,我是安娜·格蕾,FBI。”
    “我知道你会打电话。”
    “你想找个日子约我出去。”
    在这一瞬间我放弃了其他可能的反应:“实际上我打电话是要谈关于你非法拥有大麻和可卡因,意图散布而被加利福尼亚州定罪的事。”
    “陈年旧账……那又怎么啦?”
    “我可以打赌你在申请你的州承包商执照的时候隐瞒了这个事实,你是个重罪犯。”
    是停顿,然后:“我没有那样做。安娜,为什么你要威胁我呢?”
    “我想要你告诉我关于克来诺·依贝哈特的事。”
    “如果有律师在场我就跟你说。”
    “你当然可以要求律师在场——”我随口说,而我脑子里想到的是许多律师都和依贝哈特的律师臭味相投,“但是这不是针对你的,沃伦,这是针对克莱诺和她丈夫的。”
    “我并没有什么事情是针对阮德尔的。”他怀有戒心地说。
    “大多数人都认为阮德尔·依贝哈特是个慎重沉稳的市民,但是我有这种感觉,你了解到的绝对不同。”
    沃伦·思佩卡同意,第二天下午我们在圣莫尼卡的亨特饭店的顶层酒吧中见面。
    去招普斯酒吧的唯一路径是乘坐那部安置在旅店侧面的外部电梯,上上下下时它就像一个爬动的玻璃鼻涕虫。两个二十来岁的秘书在一旁窃窃私语,在他们的眼中笼罩着一种机械的动摇和哀怨的神情。我们在棕榈树的上空缓慢上升,如置梦境般地悬浮于海上二十层楼的高处。我相当不喜欢这样的境遇。
    门打开,我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墨西哥小酒吧中,墙壁粉白,边缘却是靛蓝色的。在两扇拱门入口的上方,分别用褪晦的桃红颜色写着“阿卡布科”和“圣布鲁兹”——一个把你领到一个铺着粉红色桌布的餐厅,另一个则导向一间盖着竹屋顶的酒吧。沃沦·思佩卡正坐在酒吧里独酌,戴着一顶镶有许多小圆镜子的墨西哥宽边帽。
    一个长着黑胡子、留着水滑的拖背长发的酒吧招待员好像对他的头发已无法约束,只好让它随意披散着。
    “EstaLoco。”他冲着沃伦点点头。沃伦孩子气地咧着嘴,帽带儿在他的下巴底下晃荡着。
    “喝的什么?”我问。
    “没什么。苏打水。我只是想控制一下情绪。”
    “为什么?斗牛比赛?”
    沃伦把帽子扔给招待员。招待员把它挂回帽钩,嘴角仍然挂着一丝轻笑。
    找们选了张靠窗的桌子,这里可以悠闲地看到蒙塔娜之北的景色:白色或米色的建筑,红色、橙色的屋顶,顺着林荫道四处延展。
    女招待给我端上一杯酸橙味的非酒精饮料,饮料装在一个汤碗大小的有两玻璃杯里,表面浮满了碎冰块。
    “我搬到加利福尼亚以后就专心于我的生意,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待迪·费茵女士打来的电话,她家快被泥石流埋了。”
    “她还有更多的活儿给你。她会打电话给你的。”
    “那很妙啊。后来她说克莱诺·依贝哈特曾提起过我,一个高等学校里的老朋友。我确实不曾想到克莱诺会搬到西海岸来,我猜想这一定是我们的母亲无聊闲话的结果。如果你认为犹太人的母亲很讨厌的话,那你一定是不了解爱尔兰和意大利人的母亲。你不是犹太人吧,是吗?”
    这句话突然使我陷入一阵忧伤的情感浪潮之中,但是我很快把它推到一旁:“我父亲来自萨尔瓦多,我母亲是美国人。”
    那是这张桌子以外的事情,而且也并不见得有那样糟糕。
    “哪很快被证明是件重要的活儿,费茵夫人迫着我赶快完成,所以我在周末就开始工作。那天她正为她的孩子举行一个盛大的生日派对,来了一百多号亲戚朋友,我拿着断路器站在人群的外边。这时候,那两扇法国式样的门“哗”地撞开了,克莱诺·依贝哈特却飞了出去。我是说飞。那是两扇摆摆样子的门而已,从来就没打算要用的,但是克莱诺怎么知道呢。所以她就飞进了一道明沟里。我扶她站起来,才认出她就是萨文希尔的克莱诺·麦卡锡。她增加了一点体重但我的判断仍是毫无疑问的。她很尴尬,感到这件事确实也搞得很糟糕,所以没有认出我来——毕竟,已经十五年了——我就让她离开了。
    “后来,我走进厨房,她也正在那儿,面向朝着派对那边的窗户,像一朵墙上长出来的那种黄色草花——克莱诺以前从来就不是一朵草花——眼泪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淌。她看见了我就试图把眼泪擦掉掩饰过去。
    “‘克莱诺·麦卡锡’,我说,‘你在擦什么?告诉我你没有认出我。’”
    “最终她还是认出来了。‘我不能想象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她说,‘现在我记起来了我给过特迪你的电话号码。刚才在外边大出洋相的时候你怎么什么也没说呢?’”
    “‘不想让你太难堪。”’
    “‘我看起来一定像个疯子。”’
    “我走过去:‘不,你只是受了点惊吓。”’
    “于是我问起她老是饮酒过度的父母的情况,我们俩就聊了起来。我告诉她我现在有工作要做,我不饮酒,这牵动了她的心事。为了逗她开心,我指着外面的一个胖家伙,他穿着一条运动短裤和一件汗衫,他的身价是六千万美元,说:
    “‘设计一个电视节目吧,现在他可有六千万家产,过去逗弄逗弄他,也许不愉快就过去了。’”
    “‘你去逛他吧。’”她说。
    “‘我试过了,但是他不感兴趣。嗨,为了六千万我可愿意做任何事情。’”
    “‘不,你不会的。’”
    “‘你是对的,我不会。我还能关心什么?只有钱。’”
    “但是克莱诺盯着所有那些人看,又开始变得眼泪汪汪的了,她为自己感到悲哀,因为她的女儿已经成了人群中的一分子,而克莱诺却知道自己永远不会适应。
    “‘那是我的女儿,劳拉,她是今天过生日的那个女孩最好的朋友。她爱加利福尼亚。’”
    “橱柜上放着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生日蛋糕,所以我就用我的手指,”——他在桌子边缘做了一个示意动作——“在它周围抹上一圈,然后把刮起来的巧克力糖霜送进嘴里,我对克莱诺说:‘你不能对这些人太认真。’”
    “她看着我,然后从蛋糕上摘下其中的一朵糖花,扔进了她的嘴里,我知道是时候了,我们又将会在一起睡觉。”
    “你和克莱诺·依日哈特一起睡过觉了吗?”
    “一周两三次。通常是在我的地方,尽管有一次我们是在她丈夫的床上干的。我想有那么三十秒钟吧,她是真的想离开她丈夫到我这边来。”
    他露出一丝苦笑。
    “她爱你吗?”
    沃伦·思佩克持起胳膊,他翘起了椅子,两个光光的膝盖头也露在外面,眯着眼向海面上升起的薄雾望去。他是刚丢下工作跑来的,依然是一副褴褛的短打扮,一双笨重的鞋,和水手袜。
    “对于我,她最爱的事情——很不幸——是我们做完爱以后谈起我们的老邻居。她喜欢去寻找那些记忆,确实我也记得当她十二岁的时候她就是这样,那都是些渣滓。当然,那时我们的性交也是相当成功的。”
    我禁不住去想那会是怎样的。
    “她很恨移居到这里来。像特迪·费茵那样的人总是把很多垃圾教给她,但是她觉得要做到像他们那样有很大的压力。她很高兴找到了一个借口可以不再跟特迪一起闲荡。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和我在一起。”他接着说道,露出了一个逗人的微笑。
    “那么那些压力是从哪里来的呢?”
    “阮德尔大夫,还会有别的地方吗?我一直认为那家伙是个势利虚伪的人。他把妻子晾在家里,自己在外面跑到明星面前扮医生。”
    “和简娜·玛森?”
    “你看看吧:他有安全门的通行卡,有前门的钥匙,简娜·玛森经常用她的豪华大轿车去他办公室接他,带他去参加慈善晚宴和电影放映式。”
    “他们是私通吗?”
    “不,简直就像在地狱里一样明目张胆。她给了他一把紧急会面时的房间钥匙。”
    “为什么选择了阮德尔?”
    “谁知道呢。因为她喜欢这样而他又是个星迷,就像所有的吸毒者沉浸于他们虚幻的快乐中一样。作为一个医生,我可以告诉你,他一点儿也不聪明。我曾经为电影明星们干过许多活儿,根本不用费脑筋就可以明白他们所想做的就是利用你。”
    “所以你认为简娜·玛森是在利用阮德尔·依贝哈特。”
    “利用他做什么?”
    “得到麻醉剂。”
    “不,在我看来事情正好相反。他一直在试图使她戒掉毒瘾。我会告诉你那些事的。”
    他把糖扔进第二杯冰茶中搅着。
    “克莱诺单独来参加这个生日聚会,对,然后遇上了我,我们重续旧情。阮德尔不在这里和他不能来的原因是,他到马里布去照看简娜·玛费去了,她据说是得了感冒。”
    他的身子向前倾斜,手指在桌面上的镶嵌小花瓷片上敲出“达达”的声音。
    “克莱诺后来告诉我,当阮德尔赶到那里去的时候,发现简娜·玛森正躺在床上,全身彻底赤裸着,覆盖着的只有她自己的脸皮和呕吐物。”
    每个词他都重重地敲击一下,加以强调:她自己的脸皮和呕吐物。
    “好在他有房门钥匙,要不然,她真会死在过量的毒品上。这也是他阻止进入贝蒂·福特中心的原因。”
    这件事很费思量。
    “那么她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毒品的呢?”
    他耸耸肩:“她一定跟外边街头的某个地方有联系。”
    我点点头,这是一个不错的猜测,一个你可能说出来的有头脑的猜测。但是如果依贝哈特医生并没有供给商娜·玛森麻醉剂,那么为什么她现在这样地追剿医生,好像她的整个生命都寄托在上面一样。
    西面一层灰蒙蒙的雾蔼把海天混在一起,就像制造了一副雾的帘子。拍岸的浪涛来势凶猛,在黄昏的阳光照射下颜色绿莹莹的,显得有些顽皮。自行车的车轮子辗过自行车道,从这里看去很小,就像是钟表里的齿轮一样,转动起来抛射出星星点点的微弱的金属光泽。
    “你仍在和克莱诺见面吗?”
    “几个月前就结束了,那时她决定了,仍然愿意和阮德尔在一起。不要吃惊。她不能够离开,她依靠着他就像依靠一只救生筏一样。”
    “你们俩之间是怎样结束的呢?”
    他用指尖轻轻捋过他的短发。
    “相当糟糕。她那天在我那边,很晚才准备回家。她打电活给特迪·费茵,因为劳拉在那儿和他们的小女孩一起玩……”他叹息着,“结果她得知劳拉掉进了游泳池差点淹死。”
    我丢下了笔。停止做笔录。我的心脏跳得更快,因为我听出来他颤抖的声音中的恐惧——也因为在这里我虽然不能代替克莱诺·依见哈待的位置,但和这沃伦·思佩卡坐在一起,我同样可以感受到她一定也曾感受过的心情——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进入了一个危险的轨道。
    “我们跳进我的运货车,往特迪的房子奔过去。克莱诺一路上部念着‘我们的父啊’。特迪那时候不在家。佣人已经打了911电话,街道上挤满了医护人员和警车。你根本不会想你回到家时家里会变成那个样子。克莱诺钻出运货车,几乎立刻就昏厥在一个黑人女警察手臂上。我没有走进屋于——我在这里能做什么呢,对吧?——但是克莱诺又跑出来了,告诉我劳拉没事几,她甚至没有失去意识。事实证明那是佣人的错误。”
    “哪个佣人?”
    “我忘了她的名字。”
    “是维奥莱塔吗?”
    “是。是维奥莱塔。”
    我感到胸部遭到一记闷击,你正要喜欢上某个人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关于他的坏消息。
    “你认识维奥莱塔吗?”
    “嗯,我想我碰见过她一次,我到克莱诺家去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那次是为了结束一切。劳拉那件事以后有一个月时间我们没有见过面。然后克莱诺告诉我们之间完了。‘’
    “为什么?犯罪感?”
    “是的,她认为一切都是她的错,但她也知道阮德尔一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灾难是他们一起制造的。”他不易觉察地皱皱眉,“我能告诉你什么?恐慌已过了。”
    他用拇指和食指把空玻璃杯往前弹。
    “这是我带她来的第一个地方,我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
    我们等电梯的时候,站在一整块嵌在木框子里的大镜子前,木柜上绘着玫瑰。沃伦·思佩卡戴上了一顶棒球帽,上面写着“沃伦兄弟工作室”字样。我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酒吧招待正在把一锅辣椒倒到蒸气腾腾的盘里,准备开饭的时候了。电梯到了,空的。我们迈了进去。
    “我们第一次接吻正是在这里。”
    玻璃电梯震颤起来,当它开始往下降时,我们站在那里谁也没说话,跟他们站在这里时一样,靠得很近,笨拙地,充满渴望地。
    如果他像第一次吻克莱诺·依贝哈特那样的吻来吓我一跳,我知道那将只是一次小遭遇,一次逗弄,没有什么可感到震怒的。她那时也一样吧:一个来自老朋友的纪念,对在高等学校那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害怕的日子的记忆,那时一切事情都在那么仓促轻率中完成了。一个夏天的晚上,在一辆滑动的车里,所有车窗都放下来了,南康伏特美妙的夜幕令人陶醉,逐渐伸展进黑暗中的乡村道路上混杂着野草的气息。车灯熄了。不需要光亮。加速。





    第三部 旅行城 第十六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09:53 本章字数:10087

    第二天我从波士顿得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
    “柏药店查看了他们自1985年以来的记录,给劳迪哑·凡·何文配药的方子只是给一次眼科传染病和一些妇科病的。”“野嘴”在电话里漫不经心地说,“而且这些药方都不是阮德尔·依贝哈特开的。”
    “也许她去的是另一家药房,她没有把名字记正确。”
    “我现在就去查,小塞纳瑞塔。”
    这一时刻我对“野嘴”的幽默丝毫也不感兴趣。他尽力屏住呼吸的声音暴露了他的担心,而且这种担心立即传染给我,使我的肾上腺素陡然加快了分泌。
    “我们有麻烦了,不是吗?”
    “并非没有机会。”
    “是的,我们还有。”但恐慌在急剧增加。“在公园里她一定对我们撒了谎。”
    “那么,现在她的那一套说法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越是再多作些假定,我就越感到船沉得更快。“她为什么要制造出这样的事端来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得替她找到指控依贝哈特越权开药的其他根据,否则的话我们就没有了确证证人。”
    “我听听你能有些什么意见。”
    “你得到她的医院记录没有?”
    “还没有时间——”
    “我去做。”我粗鲁地打断道,一下子掐断了电话。
    几分钟以后我接通拉诺严大夫,阮德尔·依贝哈特在新英格兰长老会女执事医院的前老板,他满口承诺说下午去查凡·何文的档案表,他的英国口音富有节奏,显得很动听。在我的经验中,即使最有修养的人如果有机会和FBI共事一番也会兴奋不已的。
    局里要求每六个月对我们进行一次体能测验,所以每周在你的时间表上就可以开列三个小时时间用以进行锻炼,所以对我来说,每天穿过停车场到位于色普维达的“韦斯特伍德公共娱乐中心”的游泳池里游个二十二分钟每哩就决不只是为了消遣混日子。我如此急切地渴望到那里去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想一头扎进水道里游个痛快。把精神的焦点对准对面壁上的大十字纹,尽情享受运动中充分的技巧性的乐趣,干净利落的转身,挥臂入水的节奏,池水在皮肤上的滑动,胸腔所承受的压力,每个晚上都从疲劳中重新振作;今天我的体力应付有余,甚至战胜了一位穿橙色泳衣的小姐的挑战,她游的是水池中央的快水道,这起码给她增加了十分之一的作用力。
    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办公室。一次酣畅淋漓的运动之后找感到彻底放松下来,又有精力可以应付任何事情。回来就遇上幸运的事,罗莎琳给我留了条子让我打电话给波士顿的拉诺严大夫。
    “克劳迪娅·凡·何文是因为在一次汽车事故中的骨折和外伤而接受治疗的。”医生热情地告诉我,“在此以前,她因为有各种病症,从压抑到精神分裂症,所似接受了长时间的精神病医治,直到后来被送入佐治亚瑞文纽学院接受治疗,实际上诊断为分裂性个性失调,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多重性格失调。”
    “明白了。你是说她属于那种具有不同的声音和性格的人?”
    “对。”
    “那不是很不寻常吗?”
    “分裂性个性失调可能比你们认识的要普遍得多。它是一种精神机制,是为了避免确实地变成另外一个人造成的创伤。在凡·何文小姐的病例中,病情似乎是从早期青春期就开始了,导因于一个邻居的性虐待。从这份记录中看得出来,”他继续说,“有二十三个人对此提供了证明,包括一个名叫阿伦的放肆的男人。”
    “她说阿伦是她的拯救者。”
    “是的,一些病人把某种改变者当作‘拯救者’——其实就是,拯救她的性格,当你和她谈话的时候你是否注意到有什么转换?”
    “转换?”
    “你是否看见她通过改变发音方式或者体态变成别的人—一”
    “耶酥,不。”一阵战栗传遍我的全身。
    “很有趣。”
    作了很大的努力以跟得上医生的意思:“那么我们能相信她告诉我们的关于依贝哈特大夫的事吗?”
    “那可能是靠不住的。”
    “但是她看起来非常的有理性。她有头脑,还害羞——她说她能演奏小提琴。”
    “那可能是她的叫作贝基的那一重人格。”
    “贝基!那是什么——‘边缘地带’?瞧啊,她有丈夫和孩子,她正推着一辆婴儿车呢。”
    “你确实看到那孩子了吗?”
    “没有。但是那时正开始下雨。”这似乎解释不了任何问题。
    拉诺严大夫的音调十分克制:“我很抱歉不得不告诉你,我非常怀疑在推车里是否真有一个婴儿。”
    这个想法,她出来站在冷风中只是装作在照看一个婴儿——我认为的那儿有个婴儿——让我产生了畏惧感。最后我问:
    “从你的专业观点来看,考虑到她的处境,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克劳迪姬·凡·何文在法庭上,做一个可靠的证人吗?”
    “最终地?没有机会。”
    我挂上了电话,把头埋在我的手掌里,希望从这堆乱麻中理出一条线索,挂在衣帽架上的“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的袖子和胸口被风吹动,挺了起来,就像有一团热空气在里面膨胀起来一样。
    我没有了确证证人。
    而高罗威等着明天就要结果。
    我可以向我的老板哀诉,我曾经保证凡·何文是个好姑娘,但是波士顿的那个老酒鬼没能查明她的资格,结果把事情搞糟了,尽管我现在非常愤怒,但是我不能为了我自己而出卖“野嘴”。一封指责信将只会对他的退休不利,而即便是这样做,也根本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能出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证明阮德尔·依贝哈特有罪呢?
    我坐在那儿好长时间,心里像有只老鼠在爬,用它尖利的爪子挖着我的心房。我做着笔记,画着图表,但我看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制造”一个案子来对付医生。我们能掌握的只是一个戏子不可信的故事。这时电话铃响了,而且就是简娜·玛森自己。
    她是我想找来谈话的最后一个人。我对直升飞机飞过她的房顶不感兴趣,或许这次她是有一个新型垃圾桶想要我修。
    令人吃惊的是,她似乎完全悔悟了。她需要和我谈但是却不想在电话机里进行和深入下去,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上一次,安排一次会面竟然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她又提早一周到场,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点,所以我有一点怨气和对是否值得冒险的怀疑。但是她保证,她的车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会来联邦大楼前接我。它确实也来了。
    我拨开人群走向那辆专门等候我的黑色闪亮的豪华大轿车时,心跳都有些加速了。车掉过头。我觉得有点头晕,车体反射的光芒一下掠过我的脸。
    汤姆·保罗伊打开了车门,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这简直不像是爬进一辆轿车,而像是走进一间房子,房间里还有唇膏的气味,到处铺满了上好的皮革,车顶的嵌板是珍珠白的,四周边缘上都安有熠熠闪亮的顶灯。一个镀铬的搁架上摆满水晶制的细颈瓶,瓶颈上都套着银色箍带加以固定——威士忌,黑麦酒、杜松子酒。我可以尽量伸展我的腿,但是距离那个搁着电视机,影碟机和CD唱机的落地式支架仍像有几英里远,在它上面,是一排黑色玻璃板把我们和司机隔开。这里有两部电话,一部传真机,有一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长试管的花瓶里插着一朵黄玫瑰。我们离开路边时,一束镜面反射的光线照射在一排玻璃器皿上,相互间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几卷剧本稿张开像扇形一样堆在缤纷的地毯上。
    “谢谢你来,安娜,亲爱的。”
    简娜·玛森,涂着巴黎式的红嘴唇,黑色眼影,头发别成两个髻子,把手伸给我握了握,又迅速抽了回去,扭身转向窗户,眼神显得很忧郁。她穿着一条夺目的粉红色丝质长裤,裤脚镶着白边,上身在夺目的粉红色丝质体恤衫外面还套了一件白色的运动上衣,袖子被拉到小臂上。每只手腕上都套着一只金手镯,脖颈上绕着的珍珠短链上还吊着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在淡柔的灯光下不容易看得清)。她这副打扮看起来是要去谈什么生意似的,以帕尔姆·斯普润地区人特有的方式。我们坐得很近,我几乎能闻到她的体香——就像一件用丁香香囊熏过的内衣。
    很容易想象阮德尔·依贝哈特是怎样地掉入这个脂粉团里难以自拔,要伴同玛森小姐参加时髦的募捐晚餐,绕着城兜一圈风。当我看到一大批白领工作者在维尔希尔大街街口等着红绿灯的转换时,我意识到,别人看不到你而你却可以窥探到别人,这通常是我们执行法律的一种方式;而令人不安的是,作为医生,他们也能分享这一特权。
    这时候简娜·玛森开始唱起歌来,她的头依然背向我,声音低沉而忧虑,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在清晨的片刻光阴中/整个世界就要醒来……”
    这就是所有的注意力和抱怨所关切的东西,为什么人们要容忍愚蠢和暴行,为什么玛格达·斯脱克曼要置身于简娜·玛森和剩余的世界之间,为什么有些人甚至像我外祖父也会真正被功绩所打动:人的天性。
    当大轿车转过街角时,我平衡住身体,听着简娜·玛森的歌声,道地的,毫无暇纰;这一时刻,她的确是个雍容华贵的人。
    我们通过一个VIP(要人)出入口驶进世纪城购物中心,我从来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出入口存在。车停在另一辆豪华大轿车背后,那是辆白色的加长车。简娜·玛森戴了一副宽大的墨镜,又把一顶浅黄色浅顶软帽扣在她的法式发髻上。
    “对不起,我得先办一件事情。”保罗绕过来替我们开门时玛森说。
    我走出车门跟在她后面。在电梯上我说:“如果我早知道我们是到这儿来,我一定要把我的加湿器带来。”这句话对她来说当然是莫名其妙。而她对此也丝毫不感兴趣,眼神只是注视着我们头顶上宽敞明亮的空间。
    电梯刚刚着地停稳,她就窜了出去,就像是一枚灵敏的导弹迂回绕过障碍物,直扑预定的目标。我只好加快我的步伐以跟上她的动作。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个女人穿着高跟鞋行动还如此敏捷。她只顾埋头向前,根本不去注意一路上的情形,就像一枚上升的火箭头拨开雨滴一样,披靡前进。中心城最妙的事情就是它是一座开放式的商业城,在城里就像在林荫道上的一样,你可以直接得到日照和向上通风。有露天的食品摊,许多人的货物都是放在一架木制手推车上卖——当然,整个一座城其实是在一个邮区之中,即布洛克斯。
    她握住玻璃门上的克铬米把手,把门拉开,走进了底楼的化妆品部。
    我猜测她一定是来寻找某个品牌的香水。因为我们在这里绕行了三十秒钟,走过黄铜装饰的柜台,打扮漂亮的售货小姐,顾客,光彩夺目的展示品,异彩纷呈、令人难以置信的化妆瓶的摆置,在光亮可鉴的厅柱上反射出来的我们俩的影子——她身上鲜亮的白色和粉红色,我的晦暗的卡其布制服——然后就离开了。她又一次碰着那扇玻璃门,一股异常的热气向我们扑面而来,又立即四处弥散了。我们重新回到路边。
    “我想你还没有得到它。”
    “没有。”
    “如果在布洛克斯都没有的话,在其他地方也不会有。”她说,很沮丧地。
    我们经过了一个巧克力商店和一个卖快餐的地方,仍然保持着高速度。
    “你想和我谈什么?”
    “我的确想谈,但是现在我没有情绪。你呢?”她亲昵的问,好像我们刚过了一次购物狂欢,也许应该喝一杯茶,歇歇脚了。
    “实际上,是的,我准备在任何时候和你谈。这是我的任务。”
    我们经过一家电影院。
    “你看过《霹雳情天》吗?”她问。
    “还没有。但是我喜欢汤姆·克鲁斯。”
    一队人正默默地排着队买电影票,准备看早场。没有再说话。简娜·玛森直接走到人群前面,递给售票员某种会员卡一类的东西,不用付钱就拿了两张票回来,然后我们就换乘另一部电梯到了一个门厅里。
    再往前显然是要左转弯。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噢管他呢,”她说,“我们去看汤姆·克鲁斯。”
    于是我们就去了。我们真的去了。我们坐在那里吃着爆米花,简娜·玛森和我。这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的电影,充满了虚张声势,我入迷了,兴奋得发抖。
    “‘生命瞬息而过,死在风华正茂之时,留下一具美丽的尸体’。”我们走出电影院时简娜·玛森注视着我说,“那是我和斯图尔特·格兰吉尔演的一部戏里面的台词。现在他已经成为他理想中的人了。”
    天已经黑了。树上缠绕着一串串发出白光的小灯泡,飘扬在食品商场四周的彩旗制造出一种嘉年华会的气氛。人们坐在杏黄伞下的露天桌子旁,吃着烤肉串和乳酪饼,在这个凉爽的初夏的晚上,夹克衫都扣得紧紧的,店家穿着宽大飘动的白色长褂,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跟她的第一次约会,我感到一股兴奋激动的感情在心中涌动;我喜欢这个人。我想更多地了解她。
    “我们去吃点东西。有个地方很不错。”简娜·玛森决定道,我欣然默许,享受这非凡的经历,旁边走着的是世界闻名的电影明星,心里怀揣着一种秘密的喜悦,知道我们是要走回VIP出入口,在那里再坐上我们的私家豪华轿车,穿过城市到一处美妙的地方去。
    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餐馆门前停下来,它的霓虹灯广告牌很朴素,毫不张扬,门口有一个小小的的绿色桃棚。我们把汤姆·保罗伊留在车里的时候,他给了我们一个滑稽的敬礼。这就是他的工作。别以为他什么时候都可以躺在沙滩上。餐馆里面是个舒适的小酒吧,到处挂满了一簇簇的香提花束,还有一幅巨幅的JFK的挂像。墙上则贴满了电影招贴,和名人、影星们的头部特写,像卢希勒·鲍尔,唐·理克厄斯,艾森豪威尔总统,均在其中,在这群人中,我未能看到简娜·玛森。
    一个穿着陈旧的夜小礼服,双肩萎靡的男士迎上来说:“很高兴又见到你,玛森小姐。”然后把我们领进主间。这里面完全被桔红色的灯光所淹没。弧形的窗口凳是桔红色的,一组拖着长长的影子的组合灯所有的灯泡也全是桔红色的。大多数桌子都空着,白色的餐巾叠成花样垂直放在空桌上,看上去就像这个餐馆收集了许多兔子耳朵似的。
    我们走过一个展览柜,里面陈列着各种载重汽车的模型,还有一个同样双肩萎靡的绅士,三十多岁,同教区牧师合影的照片。我们走过两个老家伙身边,他们正在抱怨在圣安尼他的损失,他们是在和一个金发碧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谈论房地产生意。这些招待员似乎太老,精神太低靡,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著名的主顾,但是接着我便认出了一个演警匪片的男演员,随即意识到这一定是一个好莱坞影星们的聚集地,全是真家伙。
    “我从来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一个男人,所以我一直不得不靠自己养活自己。”简娜突然说。
    我们共同分享了一份开胃的油煎果,实话说,在礼拜五,他们要做得比平日好得多。简娜喝的苦艾酒,我照例喝我的“7UP”,一面欣赏着墙上的小丑画。
    “我的第三个丈夫,是过去的汽车大王,那是我不堪忍受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就像是他脚下的一块泥,我过去一直在想,为什么指甲修剪师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时总是擦着她的嘴唇。”
    她从一个陶瓷小罐里给我们每人加了些水。水罐的外表就像是一个鸡头,这大概是这家餐馆的标志物吧。
    “他是花光我所有钱的人之一,我们1959年离婚。一个从俄克拉荷马来的小姑娘还能做些什么?还有两个小孩需要抚养,除了唱歌、跳舞外,一切都在使她弱小的心灵破碎。所以后来我搞过晚餐剧场、地区剧场,开过旅馆酒吧,所有我能得到的活儿,从维加斯到帕尔姆海滩到蒲非德,衣阿华,然后又回来。那样做了许多年,然后我遇上了玛格达·斯脱克曼。”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没有生活。”简娜说,“她的当事人就是她的生活。”玛森向我指了指面包棍,示意末端有破裂,“她是上天派下来的天使,请原谅。”
    她去洗手间的路上碰到一对穿夜礼服的夫妇。我看着他们看见了玛森,试图说:“那是简娜·玛森啊。”但是却没有张开嘴。这副情景非常有趣。
    她回来时重新上了妆,玛格达·斯脱克曼仍然挂在嘴边。
    “玛吉告诉我,我应该去演戏剧,她说服乔·帕派冒险上演《玩偶之家》,正是它改变了我的命运,不仅因为它获得了广泛的成功,而且它还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
    “你非常了解自己。”
    “我只知道自己是个女演员。我离开了第九十街,在好莱坞·希尔租了一间房子,在三年之内我就为自己赢得了第一个奥斯卡大奖。你瞧,这就是我对自己的全部看法。我们不能让任何人从我们这儿把它带走。”
    一个萎靡的招待员端上来两盘名目叫作“多尼·帕顿”的菜肴。我盯着这道菜不知如何下手,我完全把它同“米基虾”和“科勒曼炸鸡”混淆在一块,最后还是决定她动哪块我就跟着动哪块。
    “我相信你一定听到过一些关于我的可怕的传闻——说我年老色衰,说我酗酒、傲慢、粗鲁,但是让我告诉你,人们都爱我。”她把酒一口于完,又继续说,“人们都爱我。”她过于强调了,所以我暗地里猜想是不是那一杯鸡尾酒已经使她醺醺欲醉了。
    “今天晚上真是棒极了。”当我们开始享用我们的乳脂面条时我说,“但是这与我们办理阮德尔·依贝哈特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她合起双掌搁在桌布上,手镯露在外边,金光耀眼。“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震怒地要把这个男人带上法庭。尽管我已经学到了许多东西,可仍然对这头雄性野兽着了迷,阮德尔·依贝哈特又完全地凌驾于我之上。我挣扎得十分辛苦。”
    她重新要了一杯苦艾酒:“我相信你很聪明,不会掉进这类的陷阶里。”
    “未必如此。”
    “你是怎样对付男人的?”
    “我根本就不和他们打交道。”
    简娜把头向后一仰,笑了起来,“噢我亲爱的,我们没有想要那样做啊。”
    “这十分有效。”
    她好奇地盯着我看,然后把白色的纯棉夹克披在肩头上,继续把话题转到了维尔·约翰尼·卡森的身上。
    “我的第三个丈夫,从前的汽车大王,有一次秘密地拍摄下了我们做爱的镜头。不少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你明不明白呢,要找一个值得你信任的人是多难啊?”
    “是的,我明白。”
    “这些年来,只有玛格达在始终支持我。为了她还有我的孩子们还有我的孙子们我要感谢上帝。我曾经有过很艰难的日子,但我仍然相信罗曼司。”
    她从我的笑容里找到了我的入迷的神情。
    “我可以打赌你一定在想,穿着一身戏装多傻啊。我并不是穿给男人们看的。我穿上它是为了我自己。我早晨醒来看看镜子,就把它穿上,一直穿到我看见某些东西过于陈旧为止。”
    她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她笑,尽管我得努力理解她的话语中越来越忽略我的婉转的成分。
    “在文森特尔·明内尼的导演下,我主演了一部音乐喜剧,它是一部用彩色印片法制作的色彩艳丽的狂剧,有一幕里我穿了一件狐皮斗篷,是啊,明内尼先生后来把它送到了纽约,专门配合我的眼睛进行着色。为什么?因为这才是罗曼蒂克。”
    “我想我看过那片子。”
    “路易斯B·迈斯尔总是告诉我他的哲学是为漂亮的人们留下漂亮的形象。”她带着一股扫荡一切的决心继续说道:“我们都需要罗曼司,甚至你,安娜,亲爱的。你是严肃的年轻女人——我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但是,你的某个部分要更加活跃起来。”
    她几乎撑在了桌子上,用一双朦胧不清的蓝绿色眼睛注视着我。瞳孔却是黝黑的,张得很大,也许是落日般的桔红色灯光照射下的结果。
    “给你自己一点魅力吧,安娜。”
    就好像她能看透我的灵魂一样,她知道我丢失了什么,就为我提供了什么。我感到我自已被触动了,被软化了。我点着头。我想说,谢谢你。
    当我们走出餐馆时,汤姆·保罗伊已经在那里为我们打开了车门等候着。
    “晚餐如意吗?”
    “令人愉快,汤姆。”简娜微醉着说。
    在大轿车里她又继续解释说:“我谈到罗曼蒂克的时候,不是说这种事情一定要发生在六十岁的老司机和二十一岁的女服装保管员之间,当然我也不认为这里边就有什么天生的错误,天知道,那时候约翰·巴里莫尔已老得可能做我的祖父了,但是我确实感到需要保护我的人民,我担心这两个想法都会导致灾祸。”
    “所以汤姆和莫瑞森就是一个例子。”这证实了我在海滩上所见到的。
    “是的,但是在那个城堡里一切难如人意,”简娜叹道,“一切难如人意。”
    保罗伊已经把轿车开进了交通潮之中。
    “拿着这个。”她递给我一个鸡头水罐,这显然是她从餐馆里顺手牵羊带出来的、而且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为了记住这个晚上。”
    我接过来。它的形状逗人喜爱。在电影之后,在“多尼·帕顿”和小牛肉和乳酪饼和咖啡之后,我感到心满意足得像一只贪睡的小猫,伸伸腰打个呵欠,希望简娜·玛森又开始唱歌。
    像阮德尔·依贝哈特一样,我已经彻底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芭芭娜看着我走进她的办公室,抱着一个又大又沉的玻璃容器,里面足足装有两打黄玫瑰。
    “给我的?我们订婚了吗?”
    我把花瓶放下。
    “简娜·玛森送来的。今天早晨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为什么?”
    “因为我太善解人意了。”
    “你么?”
    “她的便条里就这么说的:‘谢谢你的理解。’我们一起去看了电影,然后吃了晚饭。她对我讲了许多她的人生哲学。”
    芭芭娜白皙的脸上泛起了兴奋的红光:“你和简娜·玛森共进晚餐?”
    “就我们俩。她喜欢我。”我坐下来,把脚翘到了她的桌子上。
    “一生一次的经历。”芭芭娜妒嫉地嘟囔着。
    “相当令人惊异。”我承认,仍然回味着豪华大轿车里的温暖舒适。“‘生命瞬息而过,死在风华正茂之时,留下一具美丽的尸体。’她在她的一部戏里这么说。我告诉她,嗨,亲爱的简娜,你正是在说我呢!”
    “关于她的人生哲学,她还说了些什么?”
    芭芭娜不再用手指抚弄那些黄色花瓣,她的笑容很不明确。
    “噢,她讲了许多伟大的好莱坞的老故事,你一定会喜欢听的。像那时候那家伙为了配合她眼睛的颜色专门把一件狐皮斗篷送去重新染色——”
    “谁干的?”
    “利萨·明内尼的父亲。”
    “文森特·明内尼?那位导演?”她表示怀疑地问。
    “是啊,她演了一部他的片子,他把狐毛送到纽约去染色……有什么问题吗?”
    芭芭娜的嘴紧闭着,她的兴奋变成了忧虑。
    “那是诺玛·希尔若在《玛丽·安托万内特》中的事儿。”
    “不可能。”
    “那是有史以来最过分的影片之一。他们花了一大笔钱制作古式的家具和难以置信的服装,那个服装设计师,吉尔伯特·艾德里安,甚至定制了一件狐皮斗篷以配合诺玛·希尔若的眼睛。而奇妙的在于,为了省钱,他们甚至是用黑白胶片来拍的片子。这是一个很出名的故事。”
    “但是简娜·玛森说这件事发生在她身上。”
    “不是。”
    “也许是她喝醉了。”
    “还有那句台词‘生命瞬息而过,死在风华正茂之时’?那是约翰·德雷克在汉弗莱·伯加特导演的《鬼敲门》中的台词。”
    “你能确定吗?”
    “我确信。”
    我知道对“电脑”的任何记忆和其准确性表示怀疑都是徒劳的。我想起那个鸡头水罐和她亲密的举动,这都是特意为我的。我的脚从办公桌上滑落掉在了地板上。
    “怎么啦?”
    “她耍了些花招。”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如此沮丧和手足无措。
    “也许她是在做戏。”
    “嗯。”
    “也许她有点疯了。”
    “她没有。”
    芭芭娜也非常的沮丧。甚至连“电脑”也不能猜透其中的秘密。
    “我不明白。这都是事实。她公开撒谎。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冒充。”
    但是很快我就完全清楚整个过程的真相了。
    “在这件该死的事情上她一直在说谎。”
    “医生?”
    我点点头。我想我快要哭出来了。
    “把他查出来。”芭芭娜轻声地建议道,“你必须这样做。还有高罗威。多去几次。”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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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旅行城 第十七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10:02 本章字数:8697

    我在底楼的自助餐厅里找到唐纳多。他坐在一根柱子后面所以人们很难发现他,他刚刚消灭了一块“浆果派”,正在读一本《瓦街的旅行》。
    “我现在是进退维谷。”我告诉他我的麻烦,一面毫不客气地把他剩在盘子里的一块面包皮吞进了肚子。“我需要拿点成绩给高罗威,可我不能回去说,到波士顿的那趟是英雄白跑路,而且从那以来我一直只是在捉自己的尾巴。我自己都已经弄不明白,医生是否真的有罪。”
    一个穿着黄色丝质束腰长袍的印第安女人缓缓走过来坐在我们旁边。有些倦怠地放下一个托盘。另一个文职人员正在为他的周末度假作准备。
    “现在是我找出事情的根源的时候。我认为我应当暗中进行。安装上一个窃听器,然后装作病人到医生那儿去,问他要止痛药看他是否会给我。”
    “为什么你以前不用窃听器?”
    “我没有理由要让高罗威批准一套秘密行动方案。”
    “你仍然没有。”
    “对,但是现在不管怎么样我都得这样做了。”
    “不经批准?”
    我点点头,把像酸性呕吐物一样沿着我的喉管升起来的忧虑咽了下去。
    “我知道这是有一点越界。”
    “界限以外的方法。”
    “你会配合我吗?监听窃听器?”
    “自行其是的行动?如果搞砸了怎么办?”
    “不可能搞砸,这太简单了。你跟我每个人都这样干过上千次。”
    唐纳多把胡子拨拉得根根直立,这和他平时耐心的性格格格不入,每当他想要对付什么恼人的事情时就会有这番举动。
    “这是冒险。”
    “有节制的冒险。”
    唐纳多摇着头:“不关我的事。”
    “我明白了。”我觉得一阵燥热,自己好像很愚蠢,而且突然像是失去了什么。“算了,我用微型录音机,放在我的手提包里。”
    唐纳多喝完了他剩下的柠檬水。
    “帕姆金开始上法律学校了,我告诉过你吗?”
    “她真好运。”
    “我本来希望她等到杰里米读进高等学校再说的,但是那需要两年多的时间。”
    “他学得很艰难吗?”
    “现在跟一个家庭教师学,但是注意力总是严重分散,他们说这是他新添的毛病。事物总有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吧。但罗谢尔不想再等了。”
    他站起来扔掉了他留下来的垃圾。自助餐厅的味道就是一只满身油腻、热烘烘的野狗。我们经过一张政府合作人员的餐桌:一个日本职员正在用一双筷子吃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装在塑料饭盒里的食物;两个白种男人光着膀子只穿了件衬衫,一个菲律宾女孩旁边放了一只仿皮挎包。可他们在一起,究竟用什么语言进行交谈呢?
    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抢步上去替我把门打开。
    “我跟你合作。”他说。
    我满怀感激地抬头看他,但他的目光却已射向了楼前的广场。那儿有一群拍片子的人,有的在架设折叠帆布椅,把电缆线从护道灌木丛中拉过来,有的在把笨重的摄影机安装在三角架上,或者正打开装满了照明设备的黑色箱子。从联邦大楼出去的一大帮工作人员伸长了脖子呆呆地看那个电视女演员,她浓密的淡黄色头发看起来相当熟悉。我知道如果那是简娜·玛森的话,肯定又将引起一场骚乱。我们一直向前走,直到一个拿着步话机的小子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让我们绕道从侧门走。我不喜欢被这些平民百姓呼来喝去,我也真他妈地讨厌别人叫我“女士”。
    在洛杉矶,你应当习惯于看到摄影组随处地拍摄外景,这对当地的经济有好处,许多人也认为这相当刺激。但是对我来说,除了让我心里隐隐发痛之外,它什么狗屁都不是。这些自高自大的家伙侵占了我们的广场,当成他们自己的领地,只不过是因为——让我们正视这点吧——电影人似乎是特殊的,他们凌驾于我们的生活之上。
    然而,当下到这个自助餐厅里时,我们就完全一样了。
    试用窃听器械的小房间在库房最南端的角落里,门上没有任何标记。
    我讨厌到那儿去,那管理员的半边脸上爬着一个可怕的紫色胎记,而他却以人们同样难以承受的热情来做补偿,每一次办理事务都点着头鞠着躬。他有一个微型电视机,总是在播放些肥皂剧,墙上贴着三张明信片,是别人休假时寄给他的,他成天呆在他自己这个狭小阴暗的王国里,摆弄这些整齐有序地收藏在金属搁板上的录音和摄影器材。填完那些复写表格,你就会知道,是否这里是一间通向地狱的接待室,还有是否这里有一位保管员,这个可怜的家伙带着与生俱来的胎记在这里忍受着永久的痛苦,或者也许你的不自在反而会对你将要采取的行动,对你将要越过的界限有所帮助:对公民进行窃听,记录他们最为隐密的行为。
    我巧妙地安排了一次与依贝哈特大夫的晤面。我和那位接待员交涉时借口说我在一次车尾被撞的事故中落下了背部麻木、痛疼的毛病。显然,在波士顿的那次遭遇虽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仍然让我心有余悸。但她突然问我是谁推荐我来的,我犹豫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然后只好说:
    “在体育馆里我偶然听到两个女人谈起依口哈特大夫。她们说他是最棒的。”
    “我们也这么认为。”小姑娘热情地说。
    我告诉她的名字是阿曼达·格里芬,她把我约定在第二天的九点四十五分。
    从我的衣橱的底层木板上的那一大堆衣服里,我翻出来一条灰色的百褶裙和一件丝绸罩衫,从作为待工的经验来讲,我知道女人只要穿着得体就能占一步先机。但是执行秘密行动任务,有时你不得不坐在汽车里,在监视地区不问断地呆上十个小时,有了几次经验之后,我就扔下了套装和高跟鞋,开始穿上轻便服装以便随时随地都像可以投入工作的样子。我发觉做男孩子中的一员要比做一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子有趣得多。我在我的首饰盒里找到一串假珍珠项链.在杂乱的浴室抽屉里则找一管旧的紫红色唇膏。这是一种策略,就像穿上盛装去演戏,也同样有点紧张不安。我瞧着镜子里,它反射回来的信息是“身姿挺直”。我对这番改头换面很是满意。这一身很适合于阿曼达·格里芬,她,我已经决定,将是一名法律秘书。
    我刚刚把一只仿蜥蜴皮挎包甩到肩头上,钥匙拿在手里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外公。
    “我不能谈。我正要出去办案子,简娜·玛森的事。”
    “我只占用你五分钟时间。”
    “稍后我回打给你好吗?”
    通常我的坚持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想要你到维尔希尔的银行去一趟,它叫作什么——”
    “‘国民保障’?”
    我想把我的钥匙放到橱柜上,但是它们仍然握在我捏紧的拳头里。
    “然后从我的保险箱盒子里找几张纸出来。”
    我强迫自己把因为受挫积累起来的怨气排出胸腔。
    “我想要把我的出生证明书,我的遗嘱,所有在那儿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好的。”
    “我们即将遇到一场挑战,安妮。”
    我的耐心现在已经正到极限了,我能够想象到外公一定是陷入了一场和邻居的法律纠纷,他们肯定不喜欢他把他的“比尔克”随意摆放,超出了两个停车区的界限。
    “我们能不能以后再谈这件事?”
    “医生说我得了癌症,活不长了,但我告诉他他知道个狗屁。”
    我像被扔进了冰窖里,从里到外一下子凉了个透。
    “是什么意思,‘癌症’?”
    “噢我在刮胡子的时候发现颈部有一些肿块。”
    我的拳头松开了。钥匙在我的手掌心里已经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似乎很严重呵。”
    “嗯,不用担心。这点小事还不能把我击倒。”
    我突然感觉有必要去洗手间。我还要在十分钟以内赶到圣莫尼卡。
    “我马上开车出来看你,用最快速度,”
    “不必了,我很好。只需把那几份文件给我寄来。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快去把我的简娜姑娘从那坏家伙手中救出来。”
    唐纳多把车停在达那矫形诊所门前几米远的地方。
    他打开公文包。在里面有一架“纳格拉”磁带录音机,联接在一个无线电接收器上。无线电发射装置则被我放在了挎包里。
    “你的掩护身份是什么?”
    “阿曼达·格里芬。她是个法律秘书,和她的两只猫住在马·维斯他。”我的声音听起来出奇的平静。
    “尽量简单些。”唐纳多告诫说,把一副耳机塞进耳朵里,“无论你做什么——不要露出马脚。说话时对着你的手提包。”
    我启动了无线电接收器和“纳格拉”,它们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再没有说别的话,我钻出轿车,穿过人行道迈步向依贝哈特大夫的诊所走过去。
    我几乎还没有机会在那张桃红和灰白色的长椅旁停留片刻,一个穿着白色医褂的年轻女人就打开了门,柔声叫道:“阿曼达·格里芬?”
    她把我带进了一间检查室。一件棉长袍叠好了放在桌子上。
    “除了你的紧身衫裤,把其余衣服都脱下来。穿上这件背部有开口的棉袍。依贝哈特大夫几分钟后就来。”
    她离开了。我把装有无线电发射器的挎包放在离检查桌很近的一张椅子上。
    我开始脱我的衣服,然后意识到,在我精心挑选出来的衣服下面,除了一双日间穿的极薄的弹力长统袜以外,我根本就没有穿衬裤。那么,我必须面对这个医生,这次调查的犯罪嫌疑对象,而且是完全赤裸着的。
    我心神不安地用长袍裹住我的身体,我的赤足跺在干净的亚麻地毡上,开始检查橱柜和抽屉。我发现有几个搁架上装满了一种叫作“拿帕鲁辛”的药物——“对关节炎有很好的疗效”。纸盒子上这么写着——还有纱布、手巾、儿童尺寸的罩衣,上面印着恐龙图案。所有的橱柜都开着,除了最低层靠近窗房的那一个,它被锁着,也正是简娜·玛森描述过的那个。我的心跳加快了,极有可能在里面就是装满了墨西哥麻醉剂的鞋盒子。
    有人敲门。我迅速地坐到一张椅子上,然后医生进来了。
    “阿曼达·格里芬?我是依国哈特大夫。”一个微笑,客套地握手,眼睛盯在了阿曼达·格里芬空白的表格上:“你遇上一次车祸,然后背部就一直让你觉得痛。”
    只有一次,在巷子里我曾看到过我的目标。他比我记忆中的人显得更高大,但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更温和,他穿的不是浆硬的白色医褂,而是一件医用的宽松的绿色短袖消毒服,露出了他发达的二头肌。沙色的头发式样显得时髦华贵。一副金属框的读写眼镜低低地挂在鼻梁上。在棉袍里面既舒服又不自在,在阮德尔·依见哈特身上显露出来的优势意识使我有些畏缩,他确确实实的狂妄和对自己医学权威的坚定信念也许完全就凝结在那枚小小的哈佛纪念指环上。他不拘礼节地跳上检查桌坐着,在交叉的双脚上套着一双臃肿的蓝色纸板鞋。透过眼镜他和蔼可亲地瞥着我,问道:“你被撞击的时候速度有多快?”
    “我动都没动,那时我正在等红灯,几个小流氓从我车后撞过来。在古兴大街。我碰巧正在波士顿。”
    “我就来自波士顿。”他说,“我很清楚马萨诸塞司机们的古怪。”
    他填写着表格,我注视着他光滑黝黑的小臂上的肌肉。
    “你的体形真好。”阿曼达·格里芬说,她开始行动了。“波士顿的人那么冷酷无情吗?”
    “不像这里。我迁到这里来工作有两个原因:发展我的矫形医术和跟我的孩子在一起。”
    “是他们让你到处跑的,不是吗?”
    “我的小姑娘是个最淘气的家伙,我敢发誓她一定是猴子变来的。你回家去的时候她肯定正站在钢琴上。虽然才七岁,但你已经可以看到她在平衡木上的表演,那真是让我心惊肉跳。而且很快她的小弟弟也要跟上她的步子了。当你被撞的时候你看后视镜了吗?”
    “没有,我正低着头,往下看一张地图。”
    “可能正因为这样才救了你的脖子。”
    “我没有孩子。我甚至还没有结婚。”阿曼达自告奋勇地说。
    “孩子们让你认识到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
    “什么是最重要的,医生?”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只有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们。”
    “赚许多的钱也许也会有所帮助。”
    “我喜欢赚钱。”阮德尔·依见哈特坦率地承认。用手蹭了蹭他的鼻子,“但是我不是很在意‘物质财富’,虽然这个城市里的人从前常常以此来判断你的生活形式。”
    “我知道。所以你经常和在这一带风头正健的电影明星们来往。”
    “我确实很喜欢娱乐圈里的人。我基本上是一个令人厌烦的缺乏创造力的家伙,所以我就觉得他们相当的不可思议。”
    我能明白为什么简娜·玛森会那么愿意把阮德尔·依贝哈特带到她的豪华大轿车里去。尽管离洛杉矶的烟雾那么近。可他依然像干脆利落的新英格兰瀑布一样,保持着与众不同的激情。而且逗人喜爱。
    他继续问一些问题,一边用夹在粗壮有力的手指间的“蒙大拿·布兰卡”钢笔写下阿曼达·格里芬的回答。他的头发里还没有一点灰白的杂色;他尽量保持着自己的年纪,虽然在眼睛底下已经鼓出两团棕色的眼囊。现在,我的任务是要发现在这里到底隐藏着什么阴暗的东西。
    “我需要一点止痛药,依贝哈特大夫,我的背部痛死了,我几乎不能入睡。”
    他涂完了表格跳下桌来。
    “我们先来做一些检查。”
    我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中央。
    我们的声音正传送到唐纳多的耳朵里,同时记录到了录音磁带上。处理后的对话作为技术事实,以后将加以仔细的研究。
    但是磁带上不能记录的有他温暖、坚实的指尖触到我的赤裸的身体上时不自然的颤抖。我照他的要求转过身去,这样他就可以分开那件棉袍,而我易受攻击的裸背便暴露出来,他富于理解力的手在脊椎骨上一块一块地,缓慢而娴熟地探寻着,难道一个医治者仅仅通过这样的触摸便能确定伤者痛疼的部位?也许依贝哈特大夫会找到我的病症吧,不是阿曼达·格里芬的,而是安娜·格蕾的。它一定就在那些骨头里,只要去读就可以找到。
    我盯着被浸渍过而剥落的墙纸,外公一定也在这样的诊察间里被检查过,专业设计的环境是暗淡的,据说这样可以稳定那些颌部长有恶性肿瘤的病人的情绪,而这时,也许沙漠里的大阳正像从地狱里升起来的火球,掷在被染得火红的窗户上。
    阮德尔·依贝哈特的大拇指沿着骨盆隆起的顶端挤摁着兴奋点。他对女人的身体非常了解,他的手指顺着我的臀部曲线熟练的游走时,把我的精神推入一阵恍惚之中。“摁住这里时痛不痛?”痛,不痛。现在握住了后颈的肌腱,我的下颌不得不向下低垂,当这个治病的男人触动我赤裸的身体时,唐纳多正在车里听着,就像在同一时刻和两个情人做爱,一个男人正在抚摸你,而另一个男人注视着。
    他的手又握住了我的腰,吩咐我弯腰下去触到脚锺。长袍随之滑落开来,我的光屁股正好抬起来冲着他,毫无遮蔽。他从容地捏住髋部的两侧,用力往里挤压。汗水从我的腋窝大颗大颗地摔到地板上。
    现在到桌子上去,躺平。他一边对我发出指令,一边已经握住了我的脚胚,用他的手掌用力下压。我的手指捏碎了我身下的薄纸面,告诉他这里伤得有多厉害,每个地方都痛,我简直不能呼吸啦。
    正当我处在这样毫不设防、易受攻击的状态中时,一个过去的回忆突然闪现了出来。我在第十二街外公房子的后院里。那是晚上,我不大看得清楚东西,只有当汽车经过胡同的时候才偶有灯光从木栅栏的间隙刺透进来。我仍然挤压在两个男人之间,两个人都爱我,都想拥有我。一个是我年轻的移民父亲,另一个是外公。
    他们高声地争吵着。他们都拉着我的胳膊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拖拽。我父亲赢了,他用我曾经经历过的,留在记忆感觉里的最大的力气把我揽在胸前。我的手臂挂在他的脖子上,我的腿圈在他瘦小的腰上,我的全部存在都粘连在他的身上。这时候我想要我的父亲,现在,我作为一个病人躺在这里的时候。思念是如此的强烈,以致于它甚至替代了我现有的,为外公的诊断结果深深悲切的感情。当这种悲切分解以后,除了一块掩盖了我对于外公的真实情感的窗帘布,我就什么也看不到。攫取了我的灵魂的感觉现在就像是从地狱里升起的彗星在穿过玻璃窗的瞬间一下碎裂:我希望外公死。
    这个想法推动我从桌上跳下来,又送我过去拿我的衣服。
    “怎么了,阿曼达?”
    “我感觉好多了。无论你在我背上做过什么,总之它十分有效。”
    “我倒不认为我有这样的魔力。”
    我的手在棉袍底下,用最快的速度系好了我的乳罩。依贝哈待大夫的一只手握在门上的球形把手上。他不自在地看着我穿衣服。
    “在我的诊察室里应该听我的。”
    “我认为我不需要了,谢谢。”
    他皱着眉,担心的样子。
    “这儿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吧。我们去谈谈。”
    我的第一个清晰的念头:他发现了。那好吧,噢,上帝,反正一切都会在磁带上。
    “车祸之后我一直很震惊,但是也许找个人谈谈也会有帮助的。”
    阮德尔·依贝哈特站在面前,近到足以表示出他的关心,同时又足够远足以在我们之间留下空间。他棕色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它学究气的傲慢和偏见,传达出诚挚和平静的神情。
    “你的背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你的肌肉弹性也极为出色。你不需要照X光或者做理疗,或其他此类的手段。我打赌你怕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但是一到晚上痛疼就又发作了。”我勉强继续我的使命,就像是一个摔成碎片的机器人仍在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
    “可以试着用点阿斯匹林,多洗热水浴。”
    我已经穿好了所有的衣服,除了开始就塞进挎包里的弹力袜。我穿着一条羊毛裙但是里面没有衬裤,光着脚伸进高跟鞋里。
    “那就是你所能给我的一切吗?”
    “阿曼达,如果你有什么药物方面的问题的话,我想我可以给你推荐别的诊所。”
    我钻回汽车。
    “我们走。”
    唐纳多在往回倒磁带。
    “这是我目睹的成绩最糟糕的一次秘密行动。”
    “所以我才不会赢得学院奖。我们走吧。”
    “我想让你听听自己的声音。”
    “不。”——我封上了公文包——“谢了。”
    唐纳多仍然没有启动汽车。
    “最后是他操纵着你。”
    “别想。”
    “他知道你不是一个病人,因为你一直在找那些麻醉药。那不是个好计划。”唐纳多的声音起伏不定。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近我几次看到你做出些相当鲁莽的行动。我曾经看过你使劲砸你的电话——”
    “唐纳多——”
    “我看到过你和丢勒·卡特尔之间无意义的争斗,然后又威胁要提出诉讼,几乎使你彻底毁掉你的职业生涯,而现在,你把我拖进来之后,你却使一次秘密任务夭折了。”
    “一次‘未经批准的’秘密任务。”
    “甚至更糟。”
    “这就是你不满的原因吧。我把你拖到这里来,现在你感到……紧张了吧。”
    “我没有紧张,安娜。我只是担心你心里的稳定性。”
    我很平静。我做了两个深呼吸:“就在我来之前我得知我外祖父得了癌症。我知道我不应该让它对这件案子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它还是影响了,我很抱歉。”
    “他会没事的吧?”
    “你知道外公的。他会战胜它。”
    “好的”
    但是唐纳多仍不发动汽车。
    “在你处于情绪危机的边缘时,我真的很担心你。如果过分的警惕,成天寝食不安或者没生活的乐趣的话,危机都会来。如果危机太严重,它也会让你成熟起来并出去寻找帮助。那就是哈维·麦克金斯到这里来的原因。”他说,他指的是局里为特工们所配置的神经科医生,但他已非正式地调离了。
    “哈维·麦克金斯穿着一条裙子。”我回击道。他的确如此,碰到圣诞节或者葬礼他被邀请去演奏风笛的时候,他就会穿上一条苏格兰花格裙。
    “我只是关心你,你都快成了个聪明的傻瓜。”他显然有些发怒,脸色都变了。“如果你再冲动下去,我将不得不通知丢勒·卡特尔对你是否有资格携带武器进行重新评定。”
    “真是荒谬。”
    “我不这么认为。”
    “我会找出我需要知道的东西,所以,放轻松些吧。”
    最后他启动了引挚,车开了出去。在回韦斯特伍德的一路上,我们俩都没有再说什么。
    我感到高兴的是他并不知道那只上销的橱柜的事。现在打开它的唯一途径是取得法庭的搜查令。
    但我不需要什么法庭搜查令。我不需要往橱柜里看。我甚至不需要用磁带里面的记录来支持我的调查结论。
    因为我知道,从他把他那双医生治病的手放在我的身上时我就知道,阮德尔·依贝哈特是清白的。





    第三部 旅行城 第十八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10:19 本章字数:7704

    我穿上海军蓝西服去见高罗威。
    “我已经无法证明简娜·玛森对阮德尔。依贝哈特大夫的指控有根据。”
    为了抵御下午阳光的暴晒,高罗威把百叶窗全部关着。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只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两根手指头撑着头的一侧,紧绷着脸,像是得了该死的头痛病一样。
    “说下去。”
    “对医生的深层背景调查结果是否定的,一次当前的调查结果证明也是否定的。”
    “说下去。”
    他闷闷不乐的消极状态令我有些胆怯。
    “没有关于非法使用麻醉药,与墨西哥人有勾结,违法前科,或者其他病人的相同指控等方面的证据。我们现在所有的只是简娜·玛森的一个故事,而且仍然没有证实。她已经被发现在有关她自己的生活事实上有撒谎行为,这引起我们对她人格的怀疑。还有,”——我停顿了一下——“我有理由相信是她偷了你的皮带扣。”
    “现在你触动了我的心事。”
    “对不起。”
    高罗威似乎很艰难地移动了他沉重的大脑袋,用另外两只手指撑着头的另一侧。“波士顿的那位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她……不能证明是可靠的。”
    我嘴里好像突然被注射了“罗佛卡因”一样,说话变得含糊不清。所以高罗威让我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我不得不第二次说道:
    “自从简娜·玛森对她的医生的指控被调查以来,”我继续道,“没有任何犯罪的证据被找到,我提议我们终止这件案子。我很抱歉,这是你不愿听到的结果。”
    “没有必要如此抱歉。”
    “在这件事上我已竭尽所能。”
    然后是沉默。
    “我来问你一些事情。”他的眼皮低垂着,就像一只正在打瞌睡的鳄鱼,“如果医生是清白的,那么玛森为什么要找他的麻烦?”
    “我不知道。”
    “他强暴过她?”
    “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她只是……”
    “疯子。”
    “不。是一个女演员和一个著名的瘾君子。”
    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知道一个瘾君子就是一个瘾君子,这跟她是否花了五百万美元买一幅画无关;就像丹尼斯·希尔为了柯卡因,“野嘴”沃克尔为了痛醉,还有约翰·罗思在床上一样,她的存在仅仅是为了那只贪得无厌的胃。
    “她需要的是支配力。”
    高罗威只是自己嘟囔着。
    “我正在写一份报告,但我认为你应当想知道ASAP的结果,因为这个……政治形势。”
    过了一会儿高罗威站了起来,两只手梳理着头发,然后就不断地前后摆弄他的便裤上的腰带,就像一个老头子,因为坐久了,要把他的短衬裤放松一下。
    “我会妥善处理它的。”
    他似乎重新振作,摆脱了忧虑,坚定起来。
    他甚至说我的工作做得不错。
    我向芭芭娜详尽地叙述这次会面的始末时,她给了我一个最高分五分。她确信到这个月末,我就会得到提升,到绑架与敲诈组去。
    但是一个小时后,我就接到玛格达·斯脱克曼打来的电话。
    “我刚刚跟高罗威先生通过话,我感到非常地意外。为什么你要结束这件案子?”
    “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对医生提出起诉。”
    “证据不足?我们给了你时间、日期、剂量——”
    “我相信你知道,要在法庭上使一件案子成立,所需要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起诉而已。”
    “一定有什么东西没搞对。”
    “我是主要调查人,这件案子应当结案,我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我不满意。”
    “那是你的权力。”
    斯脱克曼抑制住自己,没有提高音量,仍然用享利·基辛格的私人代理的权威语气低沉地说:“我们对你相当失望,安娜。”
    “我们?”
    “我们相信,作为一个女人你本应当懂得更详尽的问题焦点。”
    “作为一个女人,”——我变得愤怒起来,要保护我自己不受诽谤——“我认为你和你的当事人对详尽的问题焦点一无所知。”
    但是她只是用那种平淡、老套的腔调来反击:
    “我们一定会阻止依员哈特大夫再这么干。简娜原想使事情保持平静和谨慎,但是情况已不允许我们再谨小慎微了。我将建议我的当事人今天就对依贝哈特大夫起诉,我向你保证,明天全世界都将知道这件事情。我希望你不会受到交叉火力的袭击,安娜。我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像你这样聪明、守信的人身上。”
    当我挂断电话的时候,“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正在触着玛格达·斯脱克曼的霉头。嘿,那不是我。
    第二天清晨五点钟心脏的跳动声吵醒了我。我扭转身子侧躺着,脸埋在枕头里,整个身体被一种低沉的敲打声所震动,就像是通过一副立体声耳机听到铜鼓的闷响一样。
    随着玛森案件的冰结,我决定要早点下班到银行去,赶在交通高锋之前,把外公保险柜里的文件拿出来送到霍待·斯普润去。这会是漫长而沉重的一天,我不由自主地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这样沉痛把自己过早从睡眠中唤醒的原因,我需要及早作好准备。
    但是,我现在的状态如此糟糕,唯一能做好的事件可能只有游泳了。在清晨五点半钟,我能想到的游泳地点恐怕只有圣莫尼卡学院游泳池的南加利福尼亚水上俱乐部。不管你信不信,每天的黎明之前总会有五十个人习惯性地出现在那里。你可以同他们一同竞争,或者只是按自己的方式游,也许你会感到震惊,因为在那里你能够彻底地心无旁骛。
    我汗流浃背地穿好衣服,把巴罗库塔开上了华盛顿大街。天仍然很黑,气温约有五十华氏度,我心神不安地行驶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在冰冷的更衣室里换游泳衣帽时,听到几个UCLA学生正在叽叽喳喳地谈论些什么,对于他们而言,今天的早泳只是为他们的友谊做一次热身运动而已。他们会在一起吃早餐,然后到晚上再聚在一块儿玩保龄球。而我却是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寒颤里去。灯光照耀着巨大的露天游泳池,所有的游泳者都戴着色彩鲜艳的泳帽聚在池壁边,一道明亮的彩色虹光随着水面蒸腾起来的雾气飘荡在半空之中。
    然后,在十条水道里突然翻起一片手肘和脚掌的白光,剧烈搅动的池水随着教练发出的节奏音僻哩啪啦地响。我只是其中的一个人,不用再想别的;领泳者后面有两个人,五秒钟的距离,九十秒钟的一个来回要重复六次,然后换另一种泳姿。游了一半的路途我就感到心力交瘁,不得不接受失败。等莫名其妙的恐慌平息下来,至少已用了一个小时。
    我返回我的公寓,洗了个热水浴,收拾好东西准备到沙漠里去。但是,我发现留言机里已经有两条调度员发来的电讯,说SAC高罗威正在找我。
    现在我心脏的敲打变得更加紧迫。似乎今天早上我的身体刚刚苏醒过来时就已经感觉到了,玛森的案子还没有结束。
    四十分钟后我喘着气赶到高罗威的办公室时,头发仍然是湿的,眼圈周围还有潜水镜留下的压痕。他是在汽车里给我传的话,但现在自己却被交通阻塞给耽搁下了,所以我不得不瞪着窗外的天空,看着它一点点的明亮起来,等到他迈着大步进来,重重地关上门时,我已经在这儿呆了长长的二十分钟。在他嘴里狠狠地咬着一支早熄灭了的雪茄,满抱的报纸一进门就朝我扔了过来。
    我笨拙地乱翻着上面的大标题:
    简娜·玛森控告医生;治疗失当被传讯
    “我的医生把我变成瘾君子”——简娜·玛森
    “我是个受害者。”被毒品诉讼案纠缠的简娜·玛森说
    简娜·玛森断言医生非法使用麻醉剂;FBI被卷入
    好一阵子我像被一记重拳打在太阳穴上,被这次突然袭击惊呆了。高罗威抓起一把椅子,推到我面前坐下,身体俯向前,我们的膝盖差点儿就撞在一起。我畏缩着缓慢退到沙发上。
    “这案子公诸于众了。”
    “为了引起公众的注意?”
    “你当然是为了引起公众注意。昨天晚上十一点以后我和华盛顿通了电话。玛森的案件现在引起了高层的关注,而且马上就会像国歌一样被各种媒介传炒。”
    “但是我们已经完成了我们的调查。”
    “很明显它并没有彻底结束。”
    “昨天你还认为我干得不错。”
    “我说过‘很明显’。它对我们来说也许是不错,但对他们来说就太糟了。”他冲着窗户扬扬头,暗示着那整个文明世界。
    “你知道报纸上那些废话全都是胡扯。那是玛格达·斯脱克曼特意安排的。”
    “你说得对。但是我必须给局长一个交待。”
    “你就为了交差要重新立案?”
    “我们承认你的调查很出色,但是它进行得还不够深。”
    “我们能够走多远?”
    “搞暗中调查。”
    我脱口而出:“我们已经搞过暗中调查了。”
    “什么时候?”
    “你可能不记得了。”
    我的食指拉下了一块皮。高罗威带着执法机构长官那种超人一等的穿透力看着我,似乎是想把一个嫌疑犯从他的真实的谎言中抓出来。
    “你让我想起来吧,安娜。”
    “我曾经暗中调查过,看那个医生是否会给我违禁药物。他没有,实际上,他还建议我去另一家诊所。”
    “你没有批准就这样做了?”
    “是的。”
    “还有谁卷入了这件事?”
    “没有。”我撒谎了,“我在我的挎包里放了个微型录音机。”
    我知道我的脸现在就像一块红布。
    高罗威恼怒地摇着他的脑袋。
    “耶稣基督,安娜,这样的话我们将被指控诱捕。”
    “我很抱歉。”
    “你该明白,这次我是不得不在你的档案中写下一个备忘录。”
    “好的。我的档案开始看起来像一只标靶了。”
    高罗威瞪着我。
    “如果你想要我捏造点借口出来对付医生的话,我可以做。”我找到他的眼神。
    “那么你将摆脱恶劣的处境。”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高罗威站了起来:“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
    他的两只手都在空中挥舞着,像是要抓住什么莫可名状的东西,然后他的手指互相插在一起,好像那东西已经飞走了。
    “我明白我的错误。在纽约,你和新闻媒介是很熟悉的。也许并不是和每一个当地于这行的家伙,但是你和电视新闻部主任,和与警方相关的新闻报道人是要有交情的——你的工作总是站在市民的反面,但是也许几个小时之后,你们就会在唐人街的某个下流场所中碰面。出了这儿可就没有认识你了,每一件事都会成为全国性的新闻,因为洛杉矶是世界性都市,每个人都会是对手,因为他们围拢到一起的时间决不会超过五分钟,所以他们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去赢得一分。这相当的……”他似乎正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
    “好莱坞。”
    “我想要什么?”他抓起一张报纸把它揉成一根长条,“你以为所有这些狗屁都是她的宣传攻势?我想要以牙还牙。我想为调查局赢得好名声,只要有公平的标准。我想要公众都看见我们能够胜任自己的工作。”
    “那个医生也许是被骗了,”我平静地说,“也许她确实让他写了一两张处方笺,但是我正在告诉你的是,他是清白的。”
    “那么就让他在广庭大众之下证明他的清白吧,该死的广庭大众,我们会被它搞得精疲力尽的。”
    我很抱歉,比我们能想象的更加抱歉,高罗威,虽然他有全副纽约的智慧与经验,但是现在证明,他和每一个普通人一样,也不过是一个有恐惧忧虑的肉身。
    我打电话给外公,是莫比·狄克接的电话。
    “你在那儿做什么?”
    “我开车送你外公去接受治疗。他现在已经回来了。他正在打盹。”
    “哪一种治疗?”
    “放射疗法。”
    听着从那张啤酒嘴里冒出来的这样复杂的术语,足以让你身子端坐起来,你会以为你一定是在收看标准的电视频道,这些术语却是真正可怕的,因为它们意味着连莫比·狄克这样的粗人为了关心我的外祖父,都被迫学到了这些新词汇——关于一种严重疾病的词汇。
    “告诉他我很快过去。我现在正在被一件案子纠缠着。他到底怎么样?”
    “消除了一点点,但还是跟以前一样糟。你了解长官的。”
    在最好的环境形势下,一次搜查和逮捕也要花上一周时间才能完成,而我却已经被害怕所控制了。除了来自高罗威那里折磨人的压力我知道我必须承受下来以外,我还得尽可能地控制外公的病情。所以我要让自己有勇气对抗官僚主义,我要能够举起比从前多二十磅的重量,喘着气,并祈求能有奇迹发生。
    一面威吓一面乞求。一点点地我们积蓄起力量。在创纪录的六个小时内,我使那条标题报道被收回。它强调说,那栋第十五街改建的维多利亚建筑属于达那矫形诊所,其实是一家股份公司,而阮德尔·依见哈特是其委员会的主席。我亲自到位于洛杉矶大街的联邦大楼去,同检察官们进行了激烈的辩论,手里攥着一纸要求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签署一份授权令和搜查令的文书离开,这使我能够直接进入阮德尔·依贝哈特大夫的办公室,明显地是为了联邦政府的利益,而搜取需要的证据。
    二十四小时以后,六名强壮的联邦执法员穿着明亮的桔红色的作战马甲在医生的办公室出现,好像它现在已是东洛杉矶最出名的房子了。伴随而来的是一大群报道员、摄影师和手拿小型照相机从本地或全国各地新闻机构赶来的记者,他们显然得到了我们的新闻联络部有意透露出去的消息。
    我要求把这一切都录在录相磁带上。在他的护士告诉他有某些不愉快的事情将要发生后,我被领到了被告,刚刚来到接待室的阮德尔·依见哈特面前。
    “早上好。我是FBI特别行动处的安娜·格蕾。我们有没收你的办公室的授权令。”
    医生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认识你吗?我是否曾经见过你,作为一个病人?”
    “有可能。我可以进去吗?”
    “不,你不能进去。”
    “我有授权令,先生。”
    “那是什么意思呢?”
    “它的意思是,这些办公室里的所有东西现在都是美国政府的财产。”
    搜查和逮捕通常就是那些坏家伙们的终点线了,因为意味着你已经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可以对他们提请起诉了。他们不喜欢它还因为有些人可能会拿走他们的玩物,虽然这些东西他们通常也是从别人那里夺来的。他们会咆哮会怒吼会抗拒,甚至会拨出枪来,有的则试图跳逃,或垮掉或哭闹,但是你一定很少看到一个目标像这天早晨的依贝哈特大夫这样,始终保持着他的高贵举止。
    “这就是在新闻报道中简娜·玛森对我的那些蛮横指控的结果吗?”
    “我不能讨论一件正在进行中的调查案。”
    “我想知道,”他平静地说,“只是我自己对这起荒唐事件的个人感受。”
    “也许你应该打电话找你的律师。”
    “也许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被卷入新闻媒介圈的中心过。”他拾起电话,但是还没有拨号就又压下,因为这时他看见执法员正要冲进诊察室里。
    “等一会儿,我有病人要回来。”
    但是我已经抢在了他的前面,就像是一位正带领士兵们发起冲锋的指挥官。依贝哈特大夫出于自重给我让出了门廊,他也总算认识到了,这些面目各异的暴徒真的是要侵占他的世界了,医学的世界,就像纳粹暴徒冲进波兰伟大的图书馆一样,并把它们烧成白地,一千年的理性化为灰烬。当依区哈特大夫开始懂得理智并不能保护他和他的领地的时候,恐惧便上升了;他的一生花在了研究骨头的精致逻辑上,但是也许是一个小小的愚蠢的行为就足以将它完全抹去。
    “在后面有一个上锁的橱柜。”我说。
    我们所有的人都进了观察室,在这里,我曾经伪装成一个病人,现在它被联邦执法人员塞满了,依贝哈特穿着白色的医褂,还有两个惊慌失措的护士。
    “可以把钥匙给我们吗?”
    他点点头,一个护士上前来把钥匙递给我,屋子里的空气闭塞闷热,让人难以呼吸,我向那把锁走去,它就像是我自己的一出戏剧外面的旁观者,我希望待会儿我被证明是错的,虽然这样我便失去了在调查局里的所有的信任,而简娜·玛森将被宣称为胜者,在那些搁板上将塞满了麻醉剂——并不是因为我想看到依贝哈特受罪,但是至少所有这些东西的毁灭将是为了一个原因。
    “为什么你要将这个橱柜上锁呢,先生?”
    “我经常要给一些脊椎有病的孩子治疗,”阮德尔·依贝哈特舔着嘴唇,好像它们突然间变得干燥起来,“你知道,淘气的孩子对什么东西都是感兴趣的。”
    橱门被拉开的时候,屋子里的沉默让人有种紧张不安的预感。但是在橱柜里面,竟全是收集的小玩具熊。
    “这些都是病人送给我的。过去我都把它们摆放出来,但后来它们就开始逐渐减少了。我担心一些孩子会感到伤心,因为当他下一次再来到这里时自己特别爱的熊不在这里了。”
    在众人面前,我必须对这些玩具作一番检查,要足够的严肃,好像我真能从里边发现什么证物一样。但独自在心里却悄悄在想,我应该在门上一头撞死算了。一定有上百种小巧精致的形象,它们是由各种你想象得到的材料制成——瓷土、印花布、金属、丝绒,甚至还有用粉红色的棉球自己做的玻璃眼睛会动的玩具熊。
    我用手电筒照了照橱柜内部,看看是否能发现暗格,似乎我已经牢牢地掌握了这里的局势。然后我站起来:“我们开始吧。”
    当执法员们捆扎起医学设备和医疗记录扔进纸板箱里时,依贝哈特大夫挤出人群朝门厅走去,那边正传来“砰砰”的敲击声。
    他打开前门,吃惊地发现一名锁匠正在准备换门锁,另一个家伙则在往门上钉告示牌,上面写着:“国家执法财产。”然后,突然地,在他面前出现了一片照相机的海洋,提问一股脑的迸发出来,都是些关于简娜·玛森的控诉,从这些办公室里配发出去的违禁物,还有惊人的事情是何时发生的等等。
    他被弄得晕头转向,脸色铁青。
    “我真的没有这样做过。”他的眼睛已经湿润了,睁得更大。
    我满怀同情地抓住他的胳膊,护着他离开,我记起他曾经也把这样一只怜悯的手放在我的身上。我把他领到接待室安静的角落里,他颓然倒在桃红和灰白相间的长椅上,带着被深深地污辱过后的游离的神情,这时要逃脱羞辱和折磨的唯一途径就是把身体和心灵都封闭起来。还有一种悲观绝望的神情,那是我在被强暴过后的女人脸上曾经看到的。





    第三部 旅行城 第十九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10:28 本章字数:9006

    维尔希尔的国民保障银行,外公还是个年轻的圣莫尼卡警官时曾在那儿开过一个户头,现在叫作加利福利亚实玛鲁银行。从6O年代以来,它一定已几经改头换面了,但是所存这些改变,从里到外,都并没有给那个米色砖头搭起的盒子增添什么新的内容。
    可以想象,这个保管库跟外公第一次把他的重要文件存到这里时是完全一样的。即使在改建时你也不能把保管库移去。我敢打赌,过去三十年来的每一天里,时间总是“咔嗒”一声闸在早上八点四十五分。保管员转着轮盘,一边叽咕,用两只手把门拉开,门半开着,人们都会对那扇六时厚沉重铁门感到惊奇。它现在仍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同陵墓般的建构方式一样让人难忘;你知道那种方式的,厚重的花岗石条无比精密的砌在一起,在里面,一切都从来不会有所改变。
    一个背着马尾辫,戴着长长的水晶耳环,沉静忧郁的黑人妇女察看了我的签名后才打开一扇内门。显得笨拙的门口镶嵌着黄铜和铬合金的方格图案,我们从中穿过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排着装着合页、擦得锃亮的柜门。我把钥匙交给她。一只钉着铁掌的蓝色鞋子踩在一张踏凳上,一只手伸上去打开了638号保险盒。在她身后是一个指示牌,上面写着“紧急通风设备”和一行说明。她从踏凳上跨下来,拿着一个长方形盒子,把我领到一间更小的密室里,里面有张桌子,门我可以关住。然后她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死寂的空气里。
    我因为一种恐惧和沉痛的感觉而几乎呆滞了,费了很大的劲才迫使自己把那个狭长的金属盖子掀开。
    我希望除了一张遗嘱,再不要有什么躺在这冰凉的空盒子里,但实际上,里面却塞满了各类家庭资料,就像是一个人随意从餐具柜里往外拖曳出来的东西一样。
    这堆东西的最上层,是一张泛黄的剪报,1962年9月12日的《圣莫尼卡晚报》,大字标题写着“‘最自私的贼’忏悔了”。文章讲了一个瘫痪的棒球迷的故事,他由朋友带到“逃避者”体育场去看一场“激动人心的比赛,”他把他的轮椅放在了体育场顶端的通道上,后来轮椅就失踪了。在经过广泛的宣传之后,没过几天,它就出现在圣莫尼卡警察局附近的地方,还附带了如下的说明:
    我是偷了你的轮椅的那群自私的贼中最自私的一个,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在此作一个说明,是的,我们这样做原来是想开个玩笑,但是我确实以为这张椅子是沃尔特·奥曼尼的,放在那儿防止紧急情况出现。我现在意识到我们的做法除了满足我们最低劣的幽默感之外,什么意义都没有。
    我希望有可能的话,在你的内心能最终原谅我。我想我会从这次损人不利己的“玩笑”中接受教训。我真的不是那种好挖苦人的人,我真的希望你和上帝都会原谅我这次的胡闹。对不起。
    在文章的旁边另有一幅照片:外公的一只手搭在那架失而复得的轮椅上。剃了平头、穿着黑制服的外公看上去很年轻,朝与蓬勃。你能看得见别在皮带上的警棍和“史密斯&文森38”的轮廓,解说词写道:
    “残疾人的轮椅”,主人在观看上周“逃避者”对“巨灵神”的比赛时被盗,圣莫尼卡巡警伊文内特·摩尔根·格营发现了它,一家出租商行此前已向主人提供了一架新轮椅。
    那是一个民风多么纯朴动人的年代啊!这时,圣莫尼卡还只是一个未被开发的熟睡中的海滨小镇,小偷们尚有仟海意识,很多人会认为,如果你的照片能出现在当地的报纸上,那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甚至值得珍藏在银行的保险箱里。
    在我外祖父的辉煌时刻下面,我发现几枚银元,上面已有了锡斑,显得很破旧,还有被拥成一卷的印有肯尼迪头像的五十美分纸币,却是新崭崭的。里面还有一套1960年起的存款债券,每张面值是100美元,是给我留下的。一张棕黄色的照片,白色的毛边,是我母亲小时候的,被她的父母亲搂着。再有,就是外祖父的最后遗嘱和证明书,指名我作为他的财产受益人,连同他的出生证明文件,我外祖父的出生证明和社会保障卡,保险单,1955年的;一个小笔记本,上面用浮雕凸文印着“你孩子的病历”,里面只有一个我童年时的免疫记录,是我母亲亲手写的;一个便笺簿上记载的是1967年家庭开销的分类账,另外,在一个信封里,是我外祖母的结婚戒指和一枚琥珀石胸针。散落在盒子里的还有一枚镶在一朵搪瓷三色堇上的金心,一些服饰和一串在母亲十六岁生日时给她的珍珠细链。
    我一件件地触摸这些东西,好一阵子母亲似乎又来到了我的身边,她亲手缝制的棉布围裙,有几次得到允许可以把我的头靠在上面,溅满了黄油和油脂的污渍,母亲戴着它为我们做过几百餐饭,洗过上千次衣——它好像还在散发着那令人宽慰的气息。我突然记起,她的尼龙长袜,曾闻起来有股丹宁和秋天树叶的香气,晾在镶有橙红色和黑色瓷砖的浴室的毛巾架上。在前卧室她的梳妆台上,她总是把她的戒指耳环放在一个玻璃烟灰缸里。我的上帝,她用“查耐尔五号”家具擦光剂,撒满了绿胡椒的夹肉面包。她穿着羊毛裙,上身是胸前坠着小圆纽扣的白色半透明的罩衫,打着拘谨的褶边,当她为布拉迪大夫作接待员时穿的就是这身衣服,但是在它的下边,你看见的却是包裹严谨的背带衬衣。那些都是短袖罩衫,暴露了她的上臂白皙、肉感的内侧。这些,在这间闭塞的密室里,逐一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带着愚蠢的冲动。
    她每周要工作到周六的中午,经常她和我会乘坐“大西洋干道快车”,沿途经过在童年人看来还充满了神秘色彩的站台,从长滩殡仪馆穿街过巷到一栋一层楼的牙科楼,然后我便会在一间窄小的后屋——厨房兼实验室里呆上三个小时,一面等着她在一台IBM上敲打,应答电话,一面读超人连环画,还可以翻出藏在办公室文件堆里的图画书们《儿童的乐园——“益智游戏”)。母亲冷藏了许多小听装的“穆特”苹果汁,但我爱吃我的美国乳酪三明治和用麦秆吮吸雪泥,没事儿就翻看那些染满灰尘的教科书上的畸形牙床的特写照片。这地方到处飘着乙醇的味道。
    这边结束之后,我们便回到公共汽车上,接着坐往商业区,她先要到电气公司办公室付清旧账,然后是到“布封和希尔斯”进行一长串冗长乏味的采购:配钥匙,买浴帘和铝锅,几乎每一个小买卖母亲都要询问我的意见,因为她自己从来就是心不在焉。最糟糕的是在“勒内”,当她在那儿闲荡和痛苦挣扎的时候,我却在衣服挂架底下度过了最恼人的几个小时。
    如果我们能在“伍尔维什”或者“科内斯”结束那就是我的幸运了。在这儿我想得起来的就是那张扁平的木桌子了,上面摆满了吸引我的便宜的海滩纪念品,像塑料皮夹子,上面贴着棕榈树的彩色画片;还有海贝壳制作的立像,但是,最让我渴望得到的——而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是那枚“圣·克里斯托弗”纪念章,但它被人们保存在一个上了锁的玻璃匣子里,因为在南加利福尼亚,每个小孩都想得到这样一枚纪念章。
    我突然有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坐在伍尔维什的午餐柜台旁,我一勺勺地舀着苏打冰淇淋,母亲在旁边要的是肉桂寿司和咖啡,彼此分享着一种罪恶的快乐,因为现在离晚餐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了。我的母亲极少纵容我和她自己,也许是因为这种方式将意味着偷窃外公的东西。但是在那些星期六的下午的确提供了一次放纵的机会——我单独和她在一起,远离了我的外祖父,对于这点,我现在才意识到,原来是我们那时觉得如此沉闷,惊恐然而快乐的隐密的原因。
    因为在公共汽车路线的另一个终点,拎着沉重的购物袋,要经过一座石油钻塔,它位于住区中央,用蕃篱隔开,油泵一天到晚都在响,然后我们就照例回到了松树街那幢独眼红砖屋。当然我是以一个小孩的眼光来看待它的,因为一株批把树掩藏了两个前窗其中的一个,而另一个窗户看起来就像是透过百叶窗,带着怨恨往外瞪视的人的一只眼睛。
    外公买房子的时候它还是新的,是这条街唯—一栋砖房。四处紧闭,关起门来完全就像一座地堡,连一块绿草坪也刈除光了,以保持一致性,除了一根柱子上挂着的黑色邮箱,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六十年代的新鲜事物之一就是有明亮的黄色装饰的全电气的厨房,时间观念也渗透到了餐桌灶头,当然那特别涉及到外公的时间:“问问你外公他晚餐想吃什么……”“外公准备好了我们就开饭……”在那本便笺簿里的家庭分类账上我发现,我们占用了我外祖父简朴的家中的两个房间,为此我母亲每个月要支付54.67美元的房租。
    现在我想念她。我想要那双布满雀斑的手臂抱抱我,我想要我们之间的融合,它不仅被她的死,也被我幼年时期神秘的观感所打破;我想要它重新修复。但是怎么能够?她没有走近我,相反,我感到她留下的印象又一次晦暗下去,总是被外公所遮蔽。
    在她的阴影下的生活怎么能跟到位于百老汇那幢醒目的蓝色玻璃大厦里的警察总部作一次骇人的、刺激的访问相比呢?外公会带着我到繁忙的警局中转圈,这里的每个人都夸我聪明伶俐,然后,如果没有囚犯的话,我们还会到真正的监狱里去,这里有一个可怕的铁铸的厕所,在外面等他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弟兄们出来了,钻进了他们的警备车,我就一个个地大声叫出他们的名字,我经常用手指去触摸门厅里那枚巨大的铜制警徽,还有一座浅浮雕,一个警察保护着一个男孩和女孩,“永志不忘”——长滩警官协会,让我产生一种前青春期孩子的性激动。
    外公带着我去见世面。母亲就呆在家里。外公带着我到海岸线上去,在激浪中挣扎洗礼,摔倒了就威吓我站起来再上去,我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我扑倒在海浪中了——她在哪儿?胆怯的、消极的、惊俱的、自贱的,直到那一堆90磅的尸体瘫软在我的眼前,那最后的时刻,她的皮肤完全成了绿颜色,她根本就没有力气从医院的病床上爬起来,她侧身躺着,却没有面向我,她的手臂竭力想从她早已失去生命力的骸部曲线上抬起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的名字,在我的手指与她干枯的手指缠绕在一起时从喉咙里发了出来,我十四岁。
    她仍然没有彻底离开,仍然……也许我真的对她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我现在捧在手里的这些又献,有谁还会像我们这样保存起来的?那不仅仅是为了在某一天她的女儿能够找到它,否则为什么要把一张普通的生日卡装到一个信封里,藏在保险盒的最深处?这是她的结婚证书,盖着拉斯维加斯市的图章,1964年8月3日,它宣布在这一天,米桂·桑切斯和格温·格蕾,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正式成为夫妻。
    我盯着它,只有一个愿望:那个留着马尾辫的黑女人,钉着铁掌的蓝色鞋子踏在米色的毡毯上,她把那铁门关上,把那巨大的黄铜轮盘牢牢旋紧,把我关进它现在我已深有体会的、黑暗的、窒息的地窖中,让秘密都埋葬在这里吧,这样,一切都将不会改变,永远。
    外公没有来应门,我只好用我的钥匙。他正坐在阳台外,面对着黄昏的暮日,身后的动静好像都听不见,他看上去和平日一样。他穿着通常的那条棕褐衣便裤和露出脖梗的黄色马球衫,光的脚颠转了左右方向,交叉着摞在一张塑料矮几上,他宽厚结实、爬满皱纹的手——因为年纪的关系,变得潮红,茸毛耸立——按在胸口,下巴上抬,喷着鼻息。
    但是,另一个古老的温和告诫阻止了我把他唤醒:“老爷爷需要休息。”我回到房间,着手收拾起咖啡杯、玻璃杯放到厨房里去。在水池底的棕色胶垫上,放着一些发黄的酥酪,旁边是那根一头缠着棉纱的木头洗碟棍,是外公用了好几年的。我能看见那双沾满油腻的手把咸猪肉和炒鸡蛋盛到绿色的三聚酰胺盘子里,伸出、缩回就像长滩上几乎冲跨我的海浪一样有力。我把杯子放在橱柜上的时候它们发出叮当的碰撞声,然后我便回到了落日底下。
    “外公。我来了。醒一醒。”
    他睁开眼睛,笑了:“时间的婢女。”
    我没有笑:“为什么你这么说呢?”
    “你才驯服了那个骚扰简娜·玛森的卑劣的医生吧。”
    “差不多。”
    “见鬼,新闻里全讲了。我刚刚才在这里得知。”
    他把脚从矮几上放下来,站了起来,我镇静地注视着他。
    我跟着他,我们穿过滑动玻璃门走进凉爽阴暗的起居室。太阳光斑仍然在我的视野里飘动。他从电视机顶上拿下一叠报刊杂志。
    “你成了名人。”
    但是在他平板的音调里好像并没有祝贺我的意思。他捉住了我的眼睛,才把报纸递给我。在他挺直的鼻子和扑满风霜的脸颊构成的慷慨大气的面具底下,是一张带着嫉妒的不高兴的孩子气的脸。
    当然我在任何方面都不接近于一个名人的标准。在外公认《洛杉矶时代》、《今日美国》和帕尔姆·斯普润当地的破报纸上收集的文章里,我个人从未被提到过。凡涉及FBI的地方都转弯抹角,重头戏当然是这起价值百万的医疗官司,由“电影王后”简娜·玛森和她兴风作浪的“超级私人经纪人”玛格达·斯脱克曼对“玩弄明星的矫形医生”的起诉。所有的传媒都使用了一幅大图解,上面是两个对立的人形,玛森在一边,依贝哈特在一边。她看起来那么漂亮,那么脆弱,而他则弓着腰,充满了罪恶。
    “你平常可没对我的案子显示出这么大的兴趣。”
    “这一次不同,那是我的姑娘,简娜。这个医生真该被吊死。我给你拿点什么?”
    “水。”
    “好主意,今天太干燥了。”
    他走进厨房里,我一直站着。当他拿着两个玻璃杯返回来的时候,我把刚刚扔在咖啡桌上的马尼拉信封递给他。
    “我从保险盆里拿到了这些文件。”
    “你不用亲自跑这一趟。美国邮政现在早已绰绰有余了。”
    他今天是不是故意想和我唱对台戏?既没有感谢我的劳苦,又不承认我的成绩。或者只不过是他这些年来对我难以捉摸地贬低和操纵的一贯态度的延续?我能够感到喉咙管里像有什么植物卷须缠绕在那里一样,威胁着要掐死我。我不得不伸出手去,把它们强制扯开,以便能够呼吸。
    “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表示我关心你,外公。”我故意带着些愤怒的挖苦的腔调,但他似乎没有听出来。
    “我很好。”
    “是吗?”
    “哎,放射线让我昏昏欲睡,化学疗法更是苦痛不堪,不过事已至此好歹我们总得对付过去。”
    “确切地诊断结果是什么?”
    “他们叫它淋巴瘤。”
    “你的医生叫什么名字?我最好能和他或者她谈一谈。”
    “没有这个必要。”
    “你总不能一个人来应付整个事情。”
    “我在医院里有朋友,还有好些女士想来探望我哩。”
    “不要和我闹别扭了,外公。”我的手指探进了起居室里把我们俩分隔开的那段空间,“我只需要知道你的医生的名字。”
    “行”
    胜了这个回合,我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我依然站着。他坐在沙发里翘着腿,而他的眼睛却不知道盯在哪里,眼神惨淡,内向,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我在一把扶手椅子上坐下来,但是椅子陷得太深,我的脚难以踏实地踩在地板上,而已离外公又太远,不能让他朝我这边看上一眼。我想把它拖近点,但是椅子腿却又被小地毯上的粗长绒纠缠住了。
    就像是一个跳台边上的跳水者,我在那儿僵持了好久。作为一个小孩,我会探出手去试一试,看看水面到底离我有多远。有一次,一群野小子站在我身后开始喝倒彩,因为我既不敢跳下去又不能转回身,后来一个救生员走了出来,把我夹在胳膊底下,然后把我扔进水池里就像扔一块板石一样。她现在在这里,那个肌肉发达、强健的自我最终会取代那个颤抖恐惧的自我。
    “我翻那只保险盒的时候找到了一些东西,有一些珠宝我留下了。还有我父亲和妈妈的结婚证书。你从来没跟我讲过他们结婚了。”
    “谁结婚了?”
    “米桂·桑切斯和格温·格蕾。这些名字是不是听起来很熟悉?”
    “你指什么?”
    “两个半小时以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从洛杉矶开车出来我有许多时间在脑袋里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它。然后我逐渐得出了结论,那就是,你和妈妈一直在对我撒谎,关于我的父亲,关于我的血统,关于我是谁,关于我的整个生命到底从哪里开始。”
    话的末尾,我的声音却辜负了我的勇气,变得微弱起来。
    “我告诉过你忘了那个婊子养的。”外公厉声说。在切过房间的三角形阴影里,他的眼睛看起来阴沉可怕。“他抛弃了你和你的母亲,为什么你的脑袋里不能琢磨一下这点?”
    “很明显他并没有抛弃我们,因为他们是一起逃走的,然后结了婚。也许你并不了解整个事情?”
    外公更加严厉地说:“我了解。”
    “为什么在我出生以后他们又等了四年?”
    现在我们面面相对了。外公非常警惕,像一条蛇一样冷静。
    “让我来做一次随意的猜测吧。”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挤在我的胸口,好像使整个身体都痛疼起来。“你威胁过我的父亲,你对他抱着疯狂的偏见,直到最终你把他赶走。”
    “是我把你养大的!”外公咆哮了,想逼我退缩,“你见鬼去吧。”
    但是我用更坚定的声音又说了一遍,足以敌过他的愤怒:“我的父亲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你赶他走。”
    “他是个强奸了我女儿的下流胚,然后这家伙”——他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几乎冷笑出来——“他又来找她,一次又一次……有***五年。然后他违背我的意愿娶了她,这是给我的***最后一击。”
    “也许,”我试探着说,“他真他妈是爱她的。”
    “你要注意你的语气,否则看我不给你一耳光。”
    “或者也许……是她***爱他。”
    我们互相瞪视着,我不会道歉,我也不会后退。
    “让我们现在就把事情弄清楚吧,外公,因为太阳已经落山了。谁是米桂·桑切斯?”
    瞪着眼,沉默。
    “他是从萨尔瓦多来的?”
    “据说而已。”
    “所以他不是墨西哥人。”
    “那有什么区别?”
    “1958年,米桂·桑切斯和格温·格蕾是怎样遇上的呢?”
    “她有那么愚蠢,在蒙塔娜的帕顿药房的时候,被他的几句甜言蜜语就骗到手了。”
    “一个打工仔到蒙塔娜大街的药店里去做什么呢?买擦手霜?”
    “他的行当在格温眼里,就成了学管理的学生。他在高等学校里读夜班。”
    “所以现在他就不再是——一名海外劳工了,他是个哲学博士。”
    “抚养你长大的只有我。”他的拳头擂在沙发的扶手垫上,又反弹起来。
    “你从我父母身边偷走了我。”
    “你生什么毛病了你?是不是吃了迷幻药?”
    我带着憎恶站了起来。
    “你母亲是个幼稚糊涂的女孩,而你的父亲是人类的渣滓,你得想想,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干净的小婴孩在屋里——”
    “别说了。”
    “但是事实证明你更加黑白不分。”
    “所以你只是养了个野种。”
    “这是你外祖母的想法,但她也死了。现在是我们俩在相依为命。你认为你母亲应该自己安排她自己的命运?”
    “她应该跟我父亲走,过他们自己的生活,那么我也会有我的父母亲。”’
    “你需要的一切是我。”
    我只能怀疑地盯着他看。
    “你和你母亲一样的幼稚,”他突然爆发了,“我不能不赶他走。他会毁掉你的生活。”
    “所以你就强迫他离开,直到确信他再也不会回来。”
    “那不是我力所能及的,这个愚蠢的婊子养的自己害死了自己。”
    我沉闷了:“他怎么死的?”
    “我告诉过你他是个海外劳工,有一次他和工头顶嘴,做得太过份,便打起来了,然后那个垃圾货打倒了他。就这么回事儿!”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你母亲的精神全垮了,”他用一种生硬的声音继续道,“她绝不想让你知道。她就是看不到他的另一面,他是个鲁莽傲慢的杂种。”
    “他葬在哪里?”
    外公满脸的不快:“谁知道。可能是在哪块蚕豆地里。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按照军人葬礼的仪式送他回家。”
    “为什么你现在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病了,而且对谴责已感到厌倦。”
    一阵战栗传遍我的全身,然后在身体里,好像有某种东西调整过来了,就像是一个几十年来一直运转失常的接口,现在微妙地移回了它该在的地方。我意识到,我一直知道我的父亲已经死了,并且以为他是死在暴力之下,我曾想象过,他怎样俯身倒在血泊中——我梦见过他好几次——所以一定有人告诉过我或者我一定在无意中听到过。
    “没有人在谴责你。”
    “胡扯。”
    “算了。”我柔声地说,试图调和一下气氛,“告诉我你的医生的姓名吧。”
    “就在床旁边,但是,那有什么重要呢?”
    他拿起一本杂志,躺倒在沙发里,阴影像一把铡刀一样切过他的身体。他放了一个枕头在颈子后面,支撑起他的头,落日的余晖,梦魔降临前琥珀色的光线,落入他衰竭的蓝眼睛里,这双眼睛现在带着毫无保留的恨意,从书页的上方越过,盯在我的身上。
    我无处逃遁,所以走进了卧室,棕色的窗帘布被拉歪了,盖在床上的栗色床罩绷得紧紧的。床头几上放着几个新药瓶,一个鞋拔,钥匙串和一张写着帕尔姆·斯普润的一位肿瘤病医生的姓名、地址的单子,当我把它拾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外祖父不想要我去和这位大夫谈。它意味着承认这位著名的、全能的、强壮有力的伊文内特·摩尔根·格蕾,警官,孩子们的救星,大规模比赛的保护人,面临着死亡。
    在“诊断”下边医生写着:“恶性B细胞淋巴瘤”。特别行动处的查尔斯·冈萨雷斯,白领犯罪组的一个好人,被诊断出同样的病。当我躺在阮德尔·依贝哈特双手的抚摸之下时,一个愿望曾经从我的潜意识跳出来,现在,我不能不承认并且面对这个罪恶的愿望变成现实:外公将会在一年内死去。





    第四部 四条路 第二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10:58 本章字数:7285

    自从忙上玛森的案子之后,我就没有和银行劫案组的那帮家伙接触过,一直徘徊在无人地带等着我的提升,现在,我需要找个人聊聊,但是,周围竟然没有人。我失魂落魄地在“牛栅”里漫游,在他们每个人空荡荡的办公桌前逗留一会儿,直到我意识到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那么他们一定聚在一起吃他们的家常午餐,我到自动售货机旁,清洗出了里面所有的香子兰奶油三明治,想要有所贡献,但是,在午餐室里同样也没有人。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到哪家饭馆里去了,接着我注意到有一帮人挤满了小会议室,而灯却关着。
    透过百叶窗我朝里瞟了几眼,我看见他们全在里边,凯乐、弗兰克、芭芭娜、罗莎琳、唐纳多……还有丢勒,正围着桌子坐成一圈,在纸盘子里堆满了好吃的东西。但是,没有玩笑和活泼的交谈,相反,他们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电视机,里面一盘录像带正在播放安娜·格蕾大步迈上大达那矫形诊所阶梯的情景,后面跟着半打穿着桔红色作战马甲的联邦执法员。我曾经把一家电视台给我的逮捕依区哈特的一盒录像带借给芭芭娜,但是从未希望过她拿到这里来作下午的公开放映。
    我打开了门的时候,他们似乎很惊讶看到我本人。
    “作点记录呵,伙计们,看看它就是这样完成的。”
    我放下了满抱的香子兰奶油甜饼,然后坐到芭芭娜旁边,从她盘子里挑出一颗草莓来。
    “来点吧。”罗莎琳推过来一份。
    “我自己就行。”
    “我想你不会在意。”芭芭娜指的是磁带。
    “当然不。我只是希望你收点入场费。”
    我们注意到了阮德尔·依贝哈特心神错乱的脸部特写,那时我正越过他准备冲进检查室去,镜头一直跟着我们到门廊,你可以想象,我的伙伴们一定会为此欢呼的,就像我刚刚办完加利福利亚第一银行那件劫案的早晨,他们的欢呼那样,然而,现在在视听室里却只有种令人不舒服的紧张气氛,我想,也许当一个人就要离开一个集体,这个集体就要失去她时,都会是这样。
    “这会对你大有帮助的,安娜。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头儿。”芭芭娜大约看出了我的神情。
    “是不是像要发狂的样子?”我转向唐纳多的那方向,但他躲在阴影里啜咖啡。他的沉默让我不安宁,好像自从那顿午餐,他戏谑地把我叫作“戴着黑色‘花边’的安妮·奥克雷”以来,时间已过去了很久。
    “不,”芭芭娜说,“你看上去能够控制任何紧张的局面。”
    “请原谅,”丢勒咂咂嘴说,“但是,这又不是什么诺曼底登陆,他们不过是闯进一个医生的办公室而已,他能做什么,用他的X光机把他们杀死?”
    弗兰克和凯乐敷衍地哄笑了一阵。
    “新闻媒介都在那里,是高罗威使她成为焦点人物的,”芭芭娜干脆地回应说,“这才意味深长。”
    “为什么这么说?”
    “人们都围在这儿,最后认识到女人也能干这项工作。”
    另一个沉默,没有人想对这点提出疑议。
    “可丢勒认为这是一桩蹩脚的案子。”我解释说。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案件,”丢勒说,“高罗威和局座之间本来就在你推我让。”
    “你是妒嫉。”芭芭娜相当愉快地表示,手指一面在玩弄项上的珍珠。
    “那么就向我证实那是一起案件吧。从搜查和逮捕中重新获得了什么证据?”
    尽管我很乐意看到丢勒恼羞成怒的样子,但我不得不向每个人承认我们在办公室里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可以使医生牵连进去的东西,事实上,地区助理检察官已经趋向于认定,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可控告他。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又一场可怜的狗咬狗的戏。”
    “在今日这个被新闻事件和图片资料统治的世界里,每件东西都只不过是拿来作秀的,”凯乐缓缓地,有条理地说,“为了六点钟的新闻节目,安娜只是做了她被要求做的事。这是一个脏活儿,但是总得有人去做。”
    带子已经放完了。罗莎琳站起来拉亮了灯。
    丢勒·卡特尔伸长了他骨瘦如柴的细腿,靠在椅背上,把椅子翘了起来。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吓得屁滚尿流。案子还没有完,你毕竟对案情已有所了解——”
    幸运的是我早已有准备。我一直在想玛森那天走出我们办公室和那个吃晚餐的晚上她的举止行动。扩张的瞳孔,颤抖的双手,不调和的能量,当她从休息室里返回来时,这一切都深深刻在我的印象中。
    “我们知道玛森是个支配狂,”我尖厉地打断道,尽量不去看他两腿分叉处具有侵略性的展示。“对她的那一伙人,我全都进行过犯罪检查。她多次吸毒,而且她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弄到它们的。”
    丢勒猛地向前把椅子放倒,椅子的前腿“咄”的一声敲在地上:“你能得到什么?他们拉开对你的束缚只不过是为了逗那个漂亮小姐开心。”
    “是为了让她的经纪人开心。”唐纳多一脸洞察一切的表情看着我,似乎在说“我几周前就警告过你,可是你偏偏要一意孤行”。她在高层有朋友。”
    这好像倒是让丢勒很开心:“一周之内就会再次面对你的劫案,那时候,我可能不会等到欢迎你归来了。”
    他趾高气扬地踱步出去。凯乐摇了摇头。
    所有我能做的便是用我的脚趾悄悄地向他那把空椅踢了一脚。
    “我现在是大姐大。”
    唐纳多把黑瓷碗和一把黑色色拉钳子收进一只购物袋里。
    “那么别松劲。”他对我说,带着同样的个人兴趣,就好像是这家伙在拖洗厕所地板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
    我跟着他出去。他把袋子往他办公桌底下胡乱一塞,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好像对发现我站在他面前高高立着相当不高兴。
    “罗谢尔在法律学校干得怎么样?”
    “她爱这行。”
    “可是?”
    “这只是一个调节。”
    “听起来好像不上如此。”
    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这会让每个人都感到难堪,是吧?突然她就不在孩子们身边了——我本来应该全力投入新的角色,做一个超级爹地的,但是每天晚上到八点钟我才能回家,我在那里又能做什么?”
    “那么谁做的这些色拉?”我嘲笑道。
    “我做的,要多糟就有多糟。”他开始在桌子上旋着一把银质裁纸刀玩,“法律学校对她很合适。她很早以前就该完成它的。”
    跟着,他的食指弹一下,那把刀子旋出一片星光。
    我犹豫着。
    “我知道丢勒可能是对的。玛森的案子恐怕会崩溃,然后我将会回来和你并肩战斗,重新带给你艰难的日子,你能经受住吗?”
    他只花了几毫秒的时间来决定说什么,于是我所有希望便全落空了。
    “现在他们让我和乔·波西塔鲁搭档。”
    “谁是乔·波西塔鲁?”
    “从亚特兰大调来的新手,他本来该来吃午饭的,但是他没能拿到他的加利福尼亚驾驶执照,可怜的婊子养的白痴。”
    “那该能改变。”
    “什么能?”
    “乔·波西塔鲁。如果我回来了。”
    然后,又是该死的沉默。
    “谁知道呢?”唐纳多空洞地说,伸手去够挎在肩上的手枪皮套,一面打开锁着的办公桌抽屉,把他的武器拖出来。我的感觉极坏。
    “是不是因为那次秘密行动你仍然在埋怨我?”
    唐纳多在他的手枪皮套外边又穿上了一件运动夹克。
    出其不意地说:“不。”然后,他变得温和起来:“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干?”
    我看着他的脸好半天。
    “去退还我的加湿器。”
    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简洁地向我说了句再见,我们就分手了。
    我坐在“世纪城购物中心”里的一条长椅上,吃完了一颗从“塞氏糖果店”里买来的黄油松脆花生薄片糖,在过去,放学之后我经常这样偷偷摸摸地款待自己一回。现在,生活中的每一个部分都更加让我感到消沉。除了我脚下这个新的加湿器,装在一个平滑有光泽的盒子里,用细绳捆着,这样,在圣安娜的那些早晨,哪怕湿度为零,我也不再会因为喉咙的干痛而惊醒了。
    一点点小安慰。
    我和外公医生的交谈是凄惨的。我们只能看着他这几个月来与日俱增的虚弱和痛疼。他说我哪怕是花上一天时间尝试一下就会明白,处在这种景况里不是人的精神所能忍受的。然而,我总是无法把精力集中在这上边,我听到了我父亲那里传来了异常的悲鸣声,他离我的耳朵这样近,以至于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那就像是墓穴里水的汩汩声。
    我想念我的组,我想念唐纳多,我们清白的惬意的调情已经结束了,和别的家伙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一切开始于那天我独自对付那个银行抢匪之时,在我着手依贝哈特的案子之后它就变得更糟,我就像是一只被人放出来追查兽迹的愚蠢的灵柩,我得到这些是不是因为我包藏的野心?当每一个人都离开了猎场,我却仍在撕咬一只假兔子。
    麻木地回到办公室,我拿起我的包漫无目的地到商店里去闲逛,呼吸明亮的午后的空气,寄希望干想起点儿什么值得买的东西,能够让我感觉好点儿,但是,所有跟着我去的只有一个空空的屁股包。
    我估计在布洛克斯也许会有点新玩艺儿,所以我推开玻璃门,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走过化妆品部,腻人的香粉气味令我窒息,又被光亮可鉴的厅柱上反射出的各处银色、金色的光滑物面搞得晕头转向。这是一个地狱,人的心脏都被简娜·玛森掏去了。
    不是真正的简娜·玛森,只是一幅真人大小的卡纸板剪影,跟我在马里布她的巢穴里看到的那幅一样,她穿着一件晚长袍,怀里抱着一束花。那一幅一定是一个大模子,因为在花束上印着一行字,写道:正在销售简娜·玛森的“黄玫瑰”化妆品。
    一个女孩,妆化得无可挑剔,穿着一件白色的试验室大褂,胸口别着一朵新鲜的黄玫瑰,正目不转眼地盯着我看。
    “我们刚到了一种特别的东西,简娜·玛森的新型化妆品,每购二十美元你就可以得到一只手提袋。”
    我被搞懵了。在整个柜台上堆满了唇膏、眉毛油、眼笔、香粉、胭脂、指甲油等试用品。金银两色的包装纸上醒目地标示出简娜·玛森的签名,跟那天在办公室里写在芭芭娜的公务便笺上的字体同样的圆滑认真,令人吃惊的是这些精心制作的煽情展览简直无处不在,那天简娜·玛森进来扫视一圈时它们还都不存在,我现在意识到那次她只不过是为了来查验一番,看它们是否已经在化妆品部里摆设好。但它们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时,她自然感到失望。
    而且它们并不仅仅是无处不在而已。
    “实际的成品是谁生产的?”
    “是吉辛勒。”
    我现在明白了我们是在吉辛勒的柜台旁,“黄玫瑰”只是一个再生物。他们多年生产的产品陈列,“蓓蕾”和“月影”——我甚至只有十几岁时就在用的——被堆放在角落里,所以简娜·玛森已经成为一家主要的化妆品公司的代言人;在那遇上阮德尔·依贝哈特之前不久,一笔价值数百万美元的买卖刚刚成交——而前者,很可能是她和她的经纪人蝉精竭虑做出的一项安排。
    “你喜欢改进型产品吗,简娜·玛森的问候?”小姑娘甜甜地问。
    她指着简娜微笑的剪影边上的一张搁凳。
    我发出一声尖厉的咯咯笑声,声音似乎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姑娘惊愕地看着我,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她已经给过我了。谢谢。”
    甚至到了下午四点钟,百威利·维尔希尔饭店楼上的酒吧还是人满为患,肤色各异的人们在这里交换着商品和服务,包括一对年轻的应召女郎正在和一些穿着考究的日本人谈生意。不知怎么回事儿,杰利·康奈尔和我居然会在这个集市中碰在一块儿;我让他成了这间屋里最激动的男人。
    “我不是一个快乐的野营者。”当我们差点儿就要擦肩而过时他说。
    “刚从圣路易斯艰难地飞过来?”
    “下一次来访之前你先打个招呼好不好?就说:嗨,这是安娜·格蕾,FBI。三十秒钟以后我将给你一个心惊肉跳的逮捕,现在先通告你知道。”
    他摇着头咧开嘴笑了起来。金色的头发,诱人的蓝眼睛,穿着那种最为时髦的流行时装,看上去同时具有保守和激进两种效果——他像一头用闪亮的翻领西服打扮起来的敏捷的灵提。我把他领到最后一张空桌子旁,坐下时偷偷地摸了一下他的极好的开士米。
    我们都要了柠檬汁。康奈尔兴奋而且紧张,有点儿强制性的滔滔不绝。
    “说起来真是骇人。吉辛勒有一个极为重要的打算。他们仅仅和我们签订了三年的广告代理权,而就此范围来说,我们也只是他们的生意的一部分,但是,我们相当出色地为他们结束了‘月影’的使命,并且毅然推出了‘黄玫瑰”’。
    “是你们部门提出来的主意要动简娜·玛森的脑筋?”
    “那是玛格达·斯脱克曼的主意。你见过她吗?”
    他使劲想把浮在他杯子里的柠檬片榨干。
    “我认识斯脱克曼夫人。”
    “这个人简直无处不到。她说她是简娜·玛森的私人经纪人,问我们是否有兴趣为吉辛勒发展一种新的化妆品货色,用简娜作代言人。她杀出来,作了一番极为聪明的描述,结果老总当真买了她的账。”
    “这笔交易是怎么个构造法?”
    杰利·康奈尔没法安静地坐着。他的膝盖上下抖动,手一直在桌子上敲得“砰砰”作响。现在他的手指捻了捻他的瘦长条子的皮领带。
    “那是简娜·玛森和吉辛勒之间的合作计划。他们大量加工化妆品。”
    “然后简娜——”
    “要求她作一些电视广告节目,定点销售展览,印刷品广告,还有一两次预约的讲话,总共大约要花她一周的时间。”
    “她得到多少报酬?”
    “我不能告诉你这个……”他用一根牙签挑起柠檬片来使劲嚼,“不过它是个高七位数。”
    “为一周的工作。”
    “我们宁愿认为为了得到公众的认可她要耗费一生的价值。”
    “你做了一桩可爱的生意。”我说。
    “就像你一样可爱。”
    他侧眼看着我。他的激动不安平息下来。杰利·康奈尔是一个精明的有教养的生意人,一直漂泊不定,现在他正打算定居下来。
    “所以你瞧,特别行动处的安娜·格蕾,我还得赶下一班的飞机到圣路易斯,为了这个,我不得不放弃让索尔给我理发的打算,你知不知道要跟那家伙约个时间有多难?”
    “你的头发看起来很好啊。”
    “我得去保护我的当事人。告诉我有什么事要发生。我在那儿是不是会遇上大麻烦?”
    “我也不知道。简娜·玛森什么时候和吉辛勒签的合同?”
    “两年前。使这些事情正常运转要花一些时间。”
    “那么当她进入贝蒂·福特中心时生意才做成?”
    “是的。”
    我记起玛格达·斯克曼充满激情的演讲,传媒围绕简娜的毒品问题所做的所有文章如何不可挽回地损害了她的职业生涯。“那没有让你们担忧吗?”
    “我们得到保证事情能够处理,并将处于谨慎地控制掌握中。”
    “但是在《人民》杂志的封面它又被披露出来。”
    “在任何时候你要信任名人的保证都有一定程度的冒险。他们是无法预言的。他们也是人。”
    “但是难道它不会让你们的老总感到厌烦吗?他们的代言人竟是个瘾君子。”
    “这不像她注射海洛因,是这个奇特的医生让她上的瘾。我想在社会各阶层里反而会引起对她的同情。”他笑得相当可爱,“在这个世界上谁没有做过一点点逾矩的事?”
    我把手平摊在桌子上,盯着他的眼睛。
    “玛格达·斯脱克曼是不是向你们宣称简娜·玛森吸毒是医生的过错?”
    “是的,而且她说不用为此担心,他已经被起诉了。”杰利·康奈尔突然瞪着我:“还没有吗?”
    “没有,除非我们能够找到起诉的证据。”
    他开始无意识地拨弄他的领带,就好像它是一支短笛一样。
    “管他什么呢,就我的当事人所关心的,在这点上可能还不会有什么问题。”他自顾自地说道,“公众的洞察力是如此的……”
    他收住嘴,望着远处,似乎在估算着公众的洞察力。
    “好的,”他得出结论道:“吉辛勒是安全的。”
    “怎么样?”
    “情形最糟的方案:玛森违反了她的合同。我们撤出产品。我们提出诉讼。卟一嘣。”
    他拍了两下桌子,像要准备赶飞机去了。
    “我不明白。她怎么违反合同了?”
    “我们有一个道德方面的条款。”
    “给我看看。”
    尽管在圣路易斯已将近晚上八点钟了,但在康奈尔和伯吉斯广告公司里仍然灯火通明。有人回到那儿正通过写字楼的传真机向我们传送简娜·玛森合同中的道德条款的副本。当它从机器里吐出来时我一行行地读出声:
    M.道德。如果代言人首先,或在本条文执行过程中,或此后,没有、拒绝或忽视约束自己的行为,以达成和社会习俗、公共道德与礼仪的一致性,或者做出任何使代言人陷于名声的败坏、丑闻、受辱或落下笑柄的行为,或者上述行为引起了大部分人或社会某团体对代言人或制造商的震惊、蔑视、愤怒或任何不利的反映,那么制造商可以,除了不使自己的合法利益受损害而提出任何种类的赔偿要求或自然提出起诉外,并随时在类似事件发生后终止该协议。
    我握住杰利·康奈尔的手谢了他。我把那张薄纸叠起来,小心地藏进了我的蓝色公文包的内层口袋。





    第四部 四条路 第二十一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11:09 本章字数:8807

    第二天我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丢勒·卡特尔正坐在我的位置上玩我的侏儒玩偶,它戴着一只随身听,紫红色的头发,笔直地立着。
    “不要动我的侏儒。”
    丢勒咧咧嘴。
    “让开”
    “就这样跟你的上司打招呼吗?”
    我把蓝色帆布公文包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而不幸的是用力过大反而让我自己的太阳眼镜从鼻子上滑落下来,但是我眼明手快地把它捞住了。更加对丢勒怒目相视。
    “你不是我的上司。现在请让开。”
    “我不会赖在这儿的。接着这个。”
    他把今天的《洛杉矶时代》翻到目录部分推给我。这一页的整个上半部分都被简娜·玛森的一张巨幅相片侵占了。照片里简娜坐在她的私室里,穿着蓝色粗纹棉布衬衫,蓬松的卷发,看上去那么娇柔,胆战心惊,弱不经风,一双大眼睛里并无造作的神情,好像她刚刚用完去脂牛奶和寿司早餐,正要让你、读者,分担她最隐密的麻烦。
    我不得不站在原地,听丢勒逐一复述文章的内容,关于在贝蒂·福特中心时,简娜如何第一次觉察到她成了在她的疗程中非法加入的麻醉剂的腐败的医生们的受害者,作为舆论环境关注此案的结果,对依贝哈特大夫的调查如何逐步地升级,包括加利福医药执照;尽管FBI继续既不肯定又不否认自己的调查,但是它已经引起了华盛顿,D.C.总部一位高层官员对形势的关注,他特别指出要注意在健康卫生行业中存在的欺诈行为。
    “你这案子完了,姑娘。”
    “不要相信你在报纸上读到的东西。”我冷淡地回答道。
    “他在医院的同事们说你那伙计依见哈特意志十分消沉。”
    “在这么多的压力下,谁又能不能消沉?”
    “他们说他属于那种成就超群,总是备受亲睐却无法面对失败的类型,还沉浸在他哈佛医学院的光辉岁月中,新闻媒介是怎么发现这些资料的而我们却没有?”
    我的不自在让他很高兴。
    低下头去,我碰到一段文字,上面写着依贝哈特大夫“在蒙塔娜之北的住所已被隔离”。无法得到对辩护律师的建议的评论,我能够想象出他和克莱诺是如何在那垛巨门后面瑟瑟发抖。
    丢勒站起来把报纸塞到我手里:“这是一个好机会。你最近已得到了许多次好机会。但是就像我以前试图说的那样,在你继续前进之前,你仍然有一些工作先要完成。”
    “那么你是怎么平步青云的,丢勒?”我脱口而出,愤怒几乎让我找不到语言的逻辑:“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七年,你已经呆了八年。告诉我你的秘诀,为何你就能走在我的前面那么远?”
    他踌躇着怎样回答我的问题。在他大费思量的时候,他把他黑发的额发捋到一边,用白皙的指节敲着他的顶门,像是要用胶水把头发粘在那里一样。
    “我和撒旦作了一笔买卖。”他的黑眼睛里的神色莫测高深,“当我还是十几岁的孩于时我就想到要离开特拉维斯镇,立志在早年就要创出一番成就,有一天我把这个想法和撒旦谈了,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真的?那么你和撒旦做了什么交易来换取你的成就呢?”
    “那是他和我之间的事。”丢勒毫无笑意地回答完,转身走了。
    我在那几坐了半天,对他百分之百的严肃性感到畏惧。
    我打开电脑时发现电子邮件的方框正在闪烁,所以我立刻把它调进来。这里面是我以简娜·玛森周围一百英里半径范围内所有相关人员所进行的罪行检查的结果,从这儿我可以了解到他们的工作、建议、利益、吃饭、睡觉和游戏。每一个人都足够的清白,除了大轿车司机,汤姆·保罗伊,在他当州警期间,曾因为偷窃商品引起些小麻烦,并被迫离开了警界。
    我从蓝色公文包用拉链锁住的隔离层里取出了“道德条款”,又打出一份关于保罗伊的报告材料,然后就往SAC的办公室跑去。
    高罗威从他的办公桌后站起来身向我走过来,手里拿着雪茄向我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很抱歉,你得在报纸上读到它。”
    “那么那是真的?我被从这案子上撤下来了?”
    “局长看见简娜·玛森在《唐纳弗》上的大声抱怨极为光火,用新闻媒介的话来说他想要加强火力。这跟你没什么关系。”
    我默不作声。
    “我正在提交你到C一1的调职申请。祝贺你。”
    他等着我的反应。而看到我竟毫无反应时他打直了膝盖,以便能弯下身来斜着眼看到我的脸部表情。
    “是我疯了还是你根本不想要那份升职了?”
    “现在调不调职与这件事无关。”
    我向他出示了那份传真,并且解释说因为这个道德条款,引起丑闻的行为——比如是一个瘾君子——可能会危害一笔数百万的合同。我告诉他我相信所谓阮德尔·依贝哈特的罪行,是玛森一直在撒谎。
    但高罗威并未为我的信念所动。
    “他们从华盛顿搬来了一个大人物,让他来处理它吧。”他又站了起来,当他带着我走到门口时,他搂着我的肩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你已经做得相当出色了。”
    “好的,你不喜欢这个道德条款——”我把它捏成球扔进了垃圾箱,然后在他鼻子底下挥舞那份打印稿,“这个怎么样:新花色。简娜·玛森的司机在当州警期间因为偷窃商品而被除职。”
    高罗威的眉毛一挑:“别忙了。”
    “我们知道玛森是个支配狂。我会对那家伙施加压力,找到真正的毒品供应者,只要掌握了这点我就可以驯服她。”
    “真是胡扯。”
    高罗威的手赶紧从我的肩上拿开,好像它已变成了一块烧红的铁板。
    “安娜,我们已经从这件事上脱身了。”
    “如果我能找出供应者并且证明简娜·玛森从事了部分违法财产交易,那又怎么样呢?”
    我触怒了他:“没有人会想朝这个方向去。”
    “我知道,但是——”
    高罗威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的一声阻止了我。他的声音变得缓慢而柔和,晃动着手指的节奏就像在唱出一支童谣:“我们来回忆一下吧,这次调查的嫌疑犯仍然是阮德尔·依贝哈特对不对?现在你仔细听着,告诉我答案:怎样做才对我们起诉这个嫌疑犯有帮助?”
    “也许是开释他。”
    很快知得,不管“在城堡里”汤姆·保罗伊和莫瑞恩之间有什么麻烦,但其余时间,他们都一起住在“太平洋岩壁”她租用的一套公寓里,位于从圣莫尼卡到峡谷之间的一个舒适的郊外小镇上。尽管主要街道也只是一条小林荫路,但是在那里仍然感觉到5O年代的氛围——个体农场和平房——这使莫瑞恩的地方显得非同寻常。
    公寓在一条弯曲的街道上,在一扇巨大的滑门背后,我循着滴水声迈下石阶;这里有一个石砌的人工喷水池,水柱像百合花一样升起散落,池中聚着许多“嗝嗝”直叫的活蛙。一直向前是一个很小的木制平台,长满了洋红色的九重葛,平台里有一张白铁桌子,几把椅子。这儿可以远眺,维尔·罗格斯海滩的模糊弧线,蓝隐隐地山脉,和银色的海浪,一路直到波音特一杜莫。这些景象极为有趣。
    尽管沿着街道有许多房子紧紧靠在一起,但是在这个美妙的场所,除了静谧和微风拂过花丛的沙沙声却是什么喧闹也没有。这会使你饥渴地寻找“切达”乳酪、咸薄脆饼和烈性威士忌,就着它们站在平台上欣赏日落美景。但是你转身过来面向房屋,景象却同样的有魅力:人字屋顶,华丽的装修,一个苏格兰式的小餐厅。
    门上,用软木雕刻着巴厘文化里的人物形象,正拥抱在一起跳舞。门微微地张开一条缝。我敲了两下,没有反应,我就走了进去。
    “喂?汤姆?我是安娜·格蕾。”
    没有回音。
    我走过卧室,室内有一张四根柱子的床,被单皱巴巴的,衣服随便仍在破旧的东方色彩的地毯上。空气中充满了檀香木的味道,还有性欲。梳妆台上堆满了古式的香水瓶,有一半打翻了或弄得粉碎。壁橱全开着,抽屉也一样。草帽、玩偶和围巾散得到处都是,像是被抓出来的然后朝窗口扔去,看起来汤姆和莫瑞恩遭到了抢劫。
    当我走进被洗劫过的厨房里就更加相信我的判断了。一只炒锅焦底朝天,水散了遍地,炉子仍燃着,我关掉了火苗,嘎吱嘎吱地踩过地板上一个装细条实心面的盒子。有人把一瓶苹果汁砸在墙上。还有人扔过罐头盒。我听到从另一间屋子里传来轻微的呻吟声,立即肾上腺素剧增,武器已握在手里。
    我沿着门廊悄悄地移过去,门廊装饰着不祥的非洲面具,通向一间起居室,起居室的两扇钻石式玻璃窗凭眺着海景。这里还有更多的面具,和眨着眼睛,长着漂亮的中国面孔的玩具娃娃。二手货的沙发上塞满了闪光印花布面的枕头。窗户吊着一块转动的玻璃棱镜,在下午的烈日映照下熠熠生辉,把五光十色的色带抛散在屋里的物件表面。
    在那些令人目眩的虹彩中央,是汤姆·保罗伊,除了一件白色的T恤衫,他根本什么都没有穿,两条经过充分日晒赤裸的腿弯曲着,像柱子一样木然不动,他正在那里迟钝地手淫。
    他抬起两只赤红的眼睛向我瞟了一眼。我一下就捕捉到他未刮过的下巴上白色短髭的闪亮。
    “安娜,”他沮丧地咕噜着,“帮我出来。”
    他的拇指和食指正向下套动他红胀的阴茎,我抢步上前,从一把摇价上抓起一床阿富汗羊毛毯朝他扔去。
    “耶稣,汤姆,把它盖住。”
    他接过毯子遮住他的前身,光着屁股倒在沙发里,然后开始哭。
    “这里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们打了一架。”
    “莫瑞恩在哪儿?”
    “走了。”
    他弯过腰来,上身和下肢折成了两半,用手抱着头。
    “她没有事儿吧?”
    他点点头。
    “你没有把她抽得青一块紫一块,然后扔到悬崖底下去?”
    “我不会那么做。我爱她,安娜。”他扬起脸向着我。虚胖的脸上现在似要被泪水或口水融化到一块去了,仍在淌着自怜自惜的眼泪:“上帝,我是个肥老屁。”
    我把手枪插进皮套,坐下来,等着他自己恢复平静,沙发像岩石一样硬,里面一定充填着马鬃或其他反常的材料。
    “有趣的屋子。”
    “它是60年代一个电影布景师建的。”
    他作了个深呼吸,用拇指揉了揉眼球。
    “和简娜·玛森有关系吗?”
    “不,莫瑞恩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几年了,而她不久前才遇上简娜的。”
    “简娜怎么样?她一定正忙着,从一个脱口秀跑到另一个保护受害者权利大会。”
    “现在我可没法关心简娜·玛森。”
    “她可相当关心你和莫瑞恩。她就是担心像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我们约会的那天晚上她告诉我的。”
    “简娜试过,但她永远不可能理解我对莫瑞恩的感情。”
    “我们还是谈谈你吧。要杯水吗?”
    他晃了晃头。
    “好吧,我们来作一次交谈。关于一个卡车司机,他据说在加利福尼亚沙漠的一个偏僻地区进行抢劫,然后一个州警出现在事件发生地,伪造了一个报告。这样那些商品就可以被保护起来并重新出售,你认为怎么样?”
    他牵起他的T恤衫擦着鼻子:“那是过去的事儿了。”
    “简娜知道你的过去吗?”
    “简娜认为我是自有巧克力糖浆以来最棒的伙计。”
    “她从哪儿弄到毒品的,汤姆?”
    他站起来,把毛毯围在腰上。
    “没地儿,安娜。”
    “简娜觉得你是块巧克力苏打冰淇淋,可莫瑞恩不过是把你当成一堆狗屎。”
    他又变得伤感起来:“让我一个人呆着好吗?”
    我也站了起来:“一点问题没有,我会去问问你年轻的朋友她的观点,在这种时刻不会太难,我明白为什么你喜欢小姑娘。但是,别见怪,她们怎么样看你?”
    他白色的短髭底下泛起了一道红晕。
    “在试图用一盒细条实心面杀你之后,我保证她会激动地告诉我你是怎样为简娜提供狄劳狄德或德克斯代因或几里尔苜或柯卡因或其他任何形式的毒品。”
    “我跟那些东西没有关系。”
    “但是你知道是谁干的。”
    他的下颚绷直了,嘴唇紧闭着,公寓突然间变得小起来,玩偶的脸都成了凶恶的原始崇拜物,封闭的房子让人窒息。
    “那件事持续下来一定非常有趣,你和‘罗丽塔’,十四岁的奶头。”
    “见鬼”
    “新安排:你穿上衣服,我们一起兜回韦斯特伍德去。”
    “做什么?”
    “调查局会对这件事产生强烈的兴趣,我相信那位来自华盛顿的神秘的大人物将十分愿意和一位了解简娜·玛森私室内幕的人谈话,也许就不会在意一点点你个人的过往史。”
    虹彩罩在我们身上。
    “那不是我。”
    “好吧。”我做了一个夸张的、仁慈的手势好像我最终决定让他摆脱我的钓钩,柔和地、寓于同情心地问:“为什么你不穿上点衣服?”
    他从睡椅上拾起一件汗衫,匆忙地穿上,然后又带着一脸义愤的表情一屁股坐回去,擦了擦鬓角的汗水。
    “我们知道是依贝哈特大夫干的,”我说,像是吐露了一件职业秘密,“我们已经打得他屁股开花。”
    汤姆·保罗伊摇着头,冷笑着说:“那就是确切的原因,当我还是一名州警的时候,我就仇视联邦调查员,你问这些家伙真***傲慢,又真***愚蠢。”
    我明白了他已经上钩了,所以我继续送一块鸡大腿给他啃:“我们相信对于医生的这件案子我们做得无懈可击。”
    “只有他想要简娜呆在贝蒂·福特,为了救世主,”汤姆脱口而出,“玛格达·斯脱克曼则想把她弄出去。”
    “我不信。”
    “噫,我可是当事人。”
    “胡说。”
    现在他要捍卫自己的信誉,红着脸,愤慨地说:“简娜曾经几乎自己毁了自己,是不是?那位医生来到了马布里,看到那一幕,就突然明白了:这位女士是个瘾君子,他去见她那位显然忙碌着自己的生意的经纪人,说。‘我们必须帮助这位女士摆脱毒品,否则的话她会死。’玛格达说:‘我会尽力提供我的帮助。’
    “简娜呕吐了两天,她病得像一条狗,他们在深夜十一点钟派我出去找几种该死的药茶。我不得不跑遍了整个‘鸽城’去找一家晚间营业的保健食品店,当我回去的时候,我听见她们都在私室里。”
    “打架?”
    “简娜正在那里发小姑娘脾气,包括她想照医生说的回贝蒂福特去。玛格达对她说”——模仿着她沙哑的口音——“他只是想要你的钱,杰伊,没有人像我这样真心诚意地爱你。”
    “玛格达是在试图挽回同化妆品公司的合约。”
    “玛格达是在试图控制简娜,像过去一样。她从莫瑞恩那里听说简娜正在同这个医生接近,这使她产生了幻觉。你认为谁能使简娜信服她就把那个裙下之臣除去?”
    “条条大路都通向玛格达。”
    “因为简娜正在瞧大夫,所以她想干点儿干脆的.但是她实在是个笨人——大哭大笑,周期性偏头痛,手忙脚乱。最后她只好回头找莫瑞恩。莫瑞恩不想承担这份责任所以——你是对的——她把它交给了玛格达。”
    最终那个过分劳累的女管家的秘谋昭然若揭了,但是我还是想听保罗伊亲口说出。
    “莫瑞恩不想承担责任是为什么?如果我问得愚钝的话请包涵。”
    “是为了麻醉简娜。”他灰心丧气地说。
    沉默起来,光栅在飘浮着灰尘的空气中慢慢转动。意识到他自己所说的话,保罗伊的脸变得扭曲,但是止住了怒气。
    “莫瑞恩是简娜·玛森的街头联络人,”我轻声地试探道,“那就是为什么她被当作‘行头女郎’养在身边的原因。”
    “她吸食古柯。”保罗伊用低沉,颤抖地嗓音说,“好像你无法辨别出来,玛格达用一条金线把她牵住了。”
    “为她的毒瘾支付报酬。”
    “你永远抓不到玛格达的把柄,那就是她的高明之处。”
    我绝望地想到自己应当用上录音机或窃听器的。
    “除非你变成证人。指证到玛格达和莫瑞恩。”
    他没有回答。他的面孔现在也阴沉下来,两只冷漠的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们答应作为交换条件,可以免除因你可能消费或从事买卖麻醉品而提出的一切诉讼。”
    “耶稣,安娜,那是彻底的谎言。”
    “我们需要你的证词。”
    他反复掂量着。一会儿以后,他才缓缓地点点头答应了。
    只是为了更加肯定,我问:“如果你爱她,为什么不让她自己投案呢?”
    他看起来似乎已大不相同了,现在他才是个一心一意,成熟的男人,他认识到,也许这是他重新获得对后半生的支配权的最后时刻。
    “你到这间屋子来的时候,”他问,“是不是碰上了简,那个没脑子的海滩乞丐?”
    那天在海滩上用望远镜窥视他们的帆板教练,有一双漂亮的腿。
    “我记得简。”
    “莫瑞恩一直都在和他上床。”
    汤姆·保罗伊愤愤地从地上卷起一条衬裤,大踏步地朝卧室里走去。
    莫瑞恩在审讯室缩成一团,像个婴儿一样大哭着。
    “我能帮助你。”高罗威正温柔地说,“我们可以把你从那个可怕的环境中拯救出来,或者你想等到你的律师到这为止?”他补充道,因为录音磁带一直在转动。
    “这会要了我爹的命。”
    高罗威递给她一张擦面纸。我随他怎么做。我的工作就是翘起二郎腿坐在这儿,突出女人的同情心。
    “你能为你的爹妈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照顾好你自己,莫瑞恩。在这方面你一直做得不太好,是吗?”
    莫瑞恩摇着她的头,她哭得这样伤心,似乎眼泪已严重妨碍了她的呼吸,她的脸颊像红透的山莓。
    “告诉我们你从哪儿买到的药丸。”
    “我不能。”
    “你怕那些贩子?”
    她点点头,一面把沾湿了的头发从眼睛周围拂开。
    “你有很好的理由。他们都是坏人。但是你瞧”——说到这儿高罗威叹了口气,就像问题实际上是出在他自己身上一样——“如果你不把他们送交给我们,你就将进监狱,而他们还和平常一样在街上做他们的生意。这公平吗?”
    “这不是我自己的错。”
    我鼓励性地点点头。
    “那是事实,而最终你还是要和它作斗争。但是如果你帮助我们特工人员抓住这些坏种,那么现在你就可以救你自己了。”
    她沉默着。
    “他们欺骗了你。包括简娜。”
    擦面纸已经撕成了雪片。
    “她说过她会照顾我,”莫瑞恩垂着眼睑低声说道,“不管有什么事情发生。”
    高罗威摊开双手朝房间四周环视着。他的眼睛睁圆了道:“那么她在哪儿?你试试看,你用你的电话同简娜·玛森联系一下,她就能一路小跑到这儿来?——她在哪儿?”
    “她的秘书说她正在法国。”莫瑞恩提高了嗓音回答说,“因为她已经使一种新的化妆品生产出来了。”
    “就算她在附近又怎么样呢?莫瑞恩。看着我。”高罗威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如果她在附近,甜心,她会走进这办公室,承认她是个吸毒者她甚至像利用一个奴隶一样利用你为她取得所需要的东西吗?或得你认为她会否认它并区运用她的影响力置身于莫瑞恩的小麻烦之外?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简娜·玛森,告诉我。她会保护你像你现在保护她一样吗。”
    你几乎可以听见细碎的骨头碎裂的声音。莫瑞恩作了三四次不连贯的呼吸,热情已经用光了,不满却开始起作用。眼泪静静地流进捂在脸上的手掌心里,深深意识到她如何地被出卖了。
    当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却一头撞进唐纳多的怀里。
    “我们找到玛森的毒品供应者了,就是那个保管衣物的女孩。”
    “祝贺你。”
    “瞧。”
    特别行动处的吉姆·凯利正大步迈进审讯室。吉姆是毒品组的头儿。
    “她将供认出她的街头联系人。”
    “这可能会引起一场小小的麻醉剂业的破产。”唐纳多惊异地喃喃着。
    “那是因为我太了不起了。”我用拳头击打着唐纳多的肩膀大笑起来,“现在高罗威也拿得出东西给局座了。”
    “不是他们预想的东西。”
    “比他们预想的更好,我不得不把它交给高罗威,他想亲自追查简娜·玛森。这是块政治热馒头,但是谈论政治是他们局里的事。”
    “今晚上你可以到‘波拉—波拉’酒吧去了。”
    “想跟我拍档吗?”
    这几周来唐纳多第一次冲着我微笑:“我还有晚餐,家庭作业,和一个有关电磁铁的课外自修科研项目等着我。”
    罗莎琳快步走到我们谈话的地点。她又是那副奇怪的表情。
    “圣莫尼卡P.D,有电话找安娜。你不在你的办公桌那儿。我想我最好还是过来找你。”
    我跟一个叫布兰迪的年轻、认真的办事员通了话,他告诉我阮德尔·依贝哈特大夫死了。因为这起死亡和FBI的调查有关,所以他认为我可能会有兴趣到第二十街去看一看;这既是出于礼貌,也是为了表现跨部门间的合作。





    第四部 四条路 第二十二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11:17 本章字数:4850

    蒙塔娜之北。这栋新建的二层楼与当代地中海式建筑在邻近街坊里独一无二的。五间卧室,五间半浴室,美食家的厨房,等等,现在作为案件现场,被用黄色标志带封锁起来。
    三辆圣莫尼卡警方的巡逻车和一辆救护车停在路边。并没有挤太多的人——也许有二十多个邻居、过路人、推着婴儿车的佣人——因为现在还只是星期三下午的四点三十五分。
    我认出一个从《洛杉矶时代》来的都市新闻报道员,这里还有一个《眺望》来的小子,一个《圣莫尼卡晚报》的精简编辑,正是这家晚报,三十年前刊登了我外祖父和被盗轮椅的照片。
    在门口我向警察出示了徽章,走进这栋深宅。从人们的数量和他们的紧张程度,我知道糟糕的东西正在楼顶上等着我。一位圣莫尼卡的警探在电话里报怨为什么要延误尸体搬运。我听到话筒里回答说4O5干道刚发生一起四辆汽车碰撞的灾难,所以验尸官办公室很可能全被塞满了。
    我踏上阶梯,经过了一棵小白华树,朝他们的水晶吊灯走去。我又被一位警察挡住了。
    “他在哪儿?”
    “浴室。”
    你的膝盖已开经变软但是无论如何你还得往前走,知道将看到的东西会很丑恶,而阮德尔·依贝哈特更加使它变得要多丑恶就有多丑恶。
    第一眼我就看到金属气罐掀翻在银灰色大理石地板上。连在气罐上的塑料管通向一个超大的豪华浴缸边上。你不得不走上前去弯下腰才能看到,塑料管插在一个塑料袋套的小孔上,他正是把这个塑料袋在头上弄死自己的。那张脸已经从淡紫色变成蓝色,少量的呕吐物把他的嘴唇和塑料袋的里层粘在一块。肌肉发达赤裸的尸体,灰白中也透着蓝气,泡在八时深的干净水里。尸体小心地从水中移开时,拖动气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响声。在浴缸外沿周围,整齐地排放着儿童洗浴时的玩具——黄色的橡皮鸭子,红色的舀水桶——所有这些被从浴室窗户无辜地穿透进来的下午温和的阳光不协调地照耀着。
    现场的伙计们在所有相关的物体旁都作上了他们的三角型标记:注明“氮”的小罐,装“凡里尔苜”的空瓶子——一张处方笺上写有克莱诺·依贝哈特的名字——都在水槽附近。法庭的摄影师叫我站在旁边以便他们拍一张宽度对比照片,我看着阮德尔·依贝哈特摆在它的大理石墓穴里的裸体,它就像是我们所有人的裸体的一副雕像——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我的、汤姆的、莫瑞恩的——我感到羞愧,因为我是活下来并且眼睁睁地看着它的那个人,跟从前我眼睁睁地看着陷入死亡的我的堂妹一样,然后,突然,一种极度沮丧的伤感使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一就好像埋藏在地底下我自己的悲痛的源泉猛然间冲决而出,喷射到了数干时的高空。
    我蹒跚地走下楼梯,发现新寡妇单独呆在起居室里。
    我坐到沙发上,就在她旁边,自我介绍说是特别行动处的安娜·格蕾。
    “我们见过?”
    撒谎:“没有。”
    她的两腿交叉,膝盖紧紧地靠拢在一起,手臂紧抱住自己,腰间还缠绕着她的白色网球裙。
    “警察认为是自杀,但那不是真的。”她愤怒或者惊讶地说,扭在一起的腿同时往外踢着,“阮德尔绝不会杀死自己。”
    “你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谋杀了他,并且伪造成自杀的样子。”
    她没有流泪,相当愤慨,但是以一种特殊的斜视方式看着地板。
    “可怕的事情总是降临在我们身上,他被人诬陷,被人迫害,他的职业声誉遭到攻击。如果那些人没有任何原因,根本不为任何原因,就那样对付我们,他们杀了他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警方会进行彻底的调查,等尸体解剖之后,你就会知道答案的。”
    她摇着她的头:“他们将竭力掩盖它。”
    她的反应也不是非同寻常的,在这种发生了自己造成的死亡事件的家庭。拒绝接受。偏执狂。她不能让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完结。当然不能。
    “如果我丈夫要自杀他会用一支手枪。”她的一只手从腰间松弛下来,在面前挥舞着,“他刚买了一支手枪,因为邻居里全是贼,难道这也讲不通吗?”
    她完全被她自己理论的逻辑鼓舞着,所以我只好让她自个儿沉醉一会儿。
    “他一定是被谋杀的,因为否则的话他会使用手枪,是不是FBI也卷进去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女士。”
    “但他没有杀死他自己。”
    她克制地但坚定地说:“很多迹象表明他确实这样做了。”
    她长时间地盯着我看,似乎她的说话能力一下子被切除了。
    在我们面前的咖啡桌上,放着一只网球拍,一件白色的毛绒衫和一堆信函,这一定是她刚刚从外边拿进来的。萨克斯第五十林荫大道寄来的一本商品目录册的封面上,是一张简娜·玛森的脸部特写照片,面孔的周围堆满了黄色的花瓣和一圈字:简娜·玛森向您推荐“黄玫瑰”化妆品;在我们的百威利·希尔商场,您会遇见明星本人。
    可以作这样的想象:简娜·玛森完美、纯洁的脸庞正从覆满黄色花朵的水池中探出。
    加上:阮德尔·依贝哈特装在塑料袋里僵死的蓝色的那张脸……那么你得到了什么?
    “对你的不幸我感到很难过。”我站起来,走了出去。
    远处欢快的街道拐角,劳拉和那位矮小的智利老太太正朝屋这边走来。劳拉骑着一辆儿童三轮车,保姆推着婴儿车。因为看到警察,她们大吃了一惊,佣人伸出手想挡住小女孩,但她已经踩着脚踏板以最快的速度朝着这边的骚乱冲过来,在她单纯的脸上显然出现了一种预知的神情。
    我也是五岁,圣莫尼卡的那个夜晚,我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掉转头,从好奇的人丛中挤出去,还没有关上车门我就在想,是否会像我那样,劳拉将教会她自己忘掉这一天,忘掉随之而发生的一切,然而,这种遗忘能持续多久呢?
    在高速公路上,如果一路顺畅的话,开到西密河谷只需要四十五分钟时间,特别是当你以稳定的七十五哩的时速前进时。现在是晚上十点。对巴罗库塔来说,这个速度已是极限,但我不在乎那么多。
    唐纳多的房子是9O年代在几个新开发区里新建上百栋住宅房之一,都安着圆窗户,应当使它们看起来有趣味一些。但是,西密河谷唯一有意趣的东西却是那条路,它背后已经抵着群山,是洛杉矶向北延展的脚爪中的最后一个趾节——从这个郊区小镇你再也不能往上走得更远了。这儿的人们仍然可以把他们的宠物养在室外——马和埃塞俄比亚猫的喂养者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他们个人的自由。
    唐纳多的房子看起来暖和舒适,富有家庭气氛,因为是晚上,所有房门都关着,但屋里灯火辉煌。我走上前按下了门铃。他的妻子打开门。她非常的有魅力。一个潜水教练。灵秀,正在读法律学校。但是我不在乎。
    “嗨,罗谢尔,很抱歉打扰你们。”
    “安娜!出什么事儿了?”
    “一点紧急事务。麦克在吗?”
    “当然。我能替你拿点什么?”
    “不用,但是谢谢你。”
    空调正开着。这地方有股塑料气味,混杂着封闭环境中刺鼻的地毯和用廉价胶合板做的新橱柜的味道。
    唐纳多快速跑下楼来。
    “高罗威正在召集全体人员。”
    唐纳多寻找到我的眼睛,盯住它们,看到里面恳求的神色。我相信他知道他所决定的——立刻跟我走,然后默许驱使我来到这儿的无论何等疯狂的需要,那会是一件任何人都不曾做过的最为敏感的事。
    “我上去换件衣服。”他穿着一件汗衫。
    “你不必那么做。我们是到鹦歌湖的监视区去,不是参加舞会。”我突然用一种嘶哑地嗓音高声喊道。
    唐纳多从壁橱里的一个上锁的盒子取出他的枪套,抓起一件派克大衣。他的妻子吻了他。
    “小心点。亲爱的。”
    “我会的。”
    我们走出了门。“很高兴见到你,安娜,只是太匆忙了。”
    我微笑着,挥了挥手。
    我们来到路旁,房门已经关匕我们钻进了巴罗库塔。
    我带着不必要的猛烈发动了汽车,车子驶离路旁,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唐纳多在派克大衣里扭动着身子,他的枪放在了脚旁边的车底板上。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并没有什么监视区存在。
    “她利用医生就是为了卖唇膏。”
    我没有说一句话,在黑暗的、空旷的小城里,我们闯过了所有闪着红光的交通灯,从第一个坡道驶入高速路。我们正朝西行驶,我唯一知道这点。
    “简哪·玛森曾在贝蒂·福特中心因为吸毒被送入医院治疗。报纸上全部刊登了。她和一家主要的化妆品公司签订了一份秘密的约数百万美元的合同,但他们有点担心——谁会买一个瘾君子的生产的化妆品呢?
    这笔买卖的价值是她能从那些电影里得到的赚头的十倍。而且她极想得到一笔现金。如果说有谁能为她的毒瘾作替罪羊的话,那一定将是阮德尔·依贝哈特大夫,因为他又愚蠢又天真。正是一根救命稻草。”
    唐纳多双手抱在胸前坐着,从车窗旋进来的冷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向后摆起。
    “都是那个奥经纪人在背后捣鬼。”我的拳头重重地敲在方向盘上。
    “很难证明。”
    “我不在乎。有了我们从服装女孩那里得到全部垃圾,我就可以搞垮简娜·玛森,揭穿她的谎言,耶稣基督,谁知道,也许那家人能够为医生的冤死提出诉讼。”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不能忍受这种耻辱。用氮气杀掉自己。你知道他怎么做的吗?非常聪明,那家伙非常聪明,用一只塑料袋兜住气体,把袋子罩在他的头上。他是个医生,所以他知道如果是二氧化碳在袋子里面沉积起来,自然会引起人惊慌的反应,那么他就有很好的机会把袋子拨开,尽管他自己想死,但人的求生也是本能——所以,他就连续不断地泵入氮气以代替CO2,通过这种方法,他能够保持呼吸,一直到氧气完全耗尽。用一点点几里尔苜来放松,舒服的热水浴,不知不觉窒息而死。”
    我驶离行车道,车子在积满尘土的路边颠簸着,然后我踩了刹车,我并没有关掉引擎,但是把变速杆挂在停车档上。我开始面向唐纳多,手指伸进了他的派克大衣底下骨骼起伏的肩膀,把他拉向我,试图用我自己的唇封住他的嘴。
    我们下了车,我们把武器都锁在行礼箱里。我们翻过一段黑暗不平的崎岖的小路,路边有一块同样黑暗不平的田地,这里是俄克那德山底的裙边地带。
    我们迈过干涸的小沟渠走进田地里。
    “他们在这里种植什么?”
    “草莓。”
    我们铺开了一床羊毛毯,毯子还是我有杰克和贾斯迈,两只花斑描时留下来的,不管你信不信,上面还问得到一股恶心的陈年猫尿的气味。
    我们不能靠得近我们不能躲进更阴暗深沉的地方我们不能有太多裸露的肌肤接触到一起,到处都要冻僵了,我们在我们的夹克衫底下赤裸着,颤抖着,在这深夜的黑暗中越来越狂乱,似乎在这时就不会再有别的欲望存在。
    唐纳多在上边,我捏碎了一把汁液横溢的草莓涂在他咬紧的牙关上,他在我的身体深处,用双臂搂着我,肩肿骨紧紧抵着我的下颔,所以我的头向后仰着,头发拂在尘土中。一架直升飞机就从我们头顶飞过,很低,掀起一阵阵强烈的气旋,我睁开眼睛去看它腹部的形状,我知道那是一架军用运输机,因为我们离术谷基地很近,但是这也无关紧要,我已经穿越了理性的王国而进入了我的迷梦的琥珀色微光中。直升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我们的胸腔里形成强有力的共鸣,我好像被一种原始的恐惧攫夺了灵魂,晃悠悠地将我带回圣莫尼卡警察局外直升飞机降临时的惊恐之中,我怕它那种粗暴的男性的力量会很快碾碎我。我的双腿紧紧地缠在唐纳多身上,我在地狱中嚎叫着他的名字。





    第四部 四条路 第二十三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11:28 本章字数:10829

    我独自从床上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一种相似的焦虑和恐惧又立即抓住了我。当我把车开进玛丽娜的车库的那时候,已经过了黎明,我居然不可思议地想到要到学院的晨泳场去游一个痛快。但是,我的双手还是拉过被子来盖过了头,我的脑子里最终成了一片空白。
    现在,我的眼睛里干巴巴的,射出火一般,胸腔里也仍然残留着令人难受的被挤压的感觉。迷迷糊糊地,我挪着步子拐进起居室,扭开留言机,看看办公室对我今天的任务有什么指派。里边只有几条口讯,包括卡尔·蒙蒂,一个社会工作人员打来的,谈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奥尔瓦尔多的事。事情都接锺而来,让我有些吃惊,我立刻给蒙蒂先生的办公室回了电话。他们保证说会跟他打招呼。
    没有麦克·唐纳多的消息。但是我在期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在期望什么。我吃了一份炙烤的乳酪三明治,往一杯去脂牛奶中搅进了些可可粉,迟钝地望着阳台外午后阳光的热浪。离昨晚的做爱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回想起来,除了痛疼,它只能说是粗陋的,没有给你罗晕蒂克的感觉。唯一我想做的就是泡在热水浴缸里。
    我早就注意到,当你需要它的时候,这里却永远没有任何热气腾腾的浴水围在你周围。
    所以我从厨房的水槽底下拖出来一瓶餐具清洁剂,往浴缸里喷了许多,制造出像山峦一样闪着光亮的洁白泡沫,我往浴缸里灌了三次热水,直到我的皮肤已经烫得通红,触摸着都有种刺痛感,所有镜面已全蒙上了一层水汽。我做了一顶泡沫皇冠戴在头顶,在乳房上则堆起了两座愚蠢的山匠,当我还是小女孩时,这是我常玩的把戏,脖子上和腮帮上都挂满了水珠子,***,唐纳多现在在哪儿呢?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感到放松,又充满了好奇心呢?我怎样回到办公室去?我们再见面时会是怎样的呢?第一次我感觉到,我对下一步将要发生的事情毫无控制力。
    但是在我突然为那种粗暴的狂野感到羞愧前,在无常的锋利剃刀的刀口上所保持的庄严平衡仅仅持续了一忽悠的片刻时光。草莓地里压倒在我们身上的黑暗的直升机的肚腹又重新充填在我的头脑里,带着它的疯狂叫嚣,我差点儿在浴池里吐了起来。
    电话铃响了,我的心脏一下抽紧了,忽然之间变成了五十年代喜剧电影中的一个女性角色(简娜·玛森可能就演过这样的角色哩),我跳了起来,浑身滴着泡沫,抓起一条毛巾,朝电话奔了过去。希望能听到我的秘密情人的声音。
    是卡尔·蒙蒂。
    “我是‘儿童与家庭服务’的申请调查员”,他解释道:“你和奥尔瓦尔多的孩子们是什么亲戚关系?”
    “他们是母亲的远房堂姐。”
    “你知道他们和索非亚·古特瑞丝夫人住在一起吗?”
    “是的,自从他们母亲被害以后她一直在照顾他们。”
    “但是她并不是血亲?”
    “不是。”
    “那么说你就是他们最近的亲属了?”
    “他们还有外祖母、阿姨,和叔叔们住萨尔瓦多。”
    “我需要告诉你的是,如果孩子们想继续在这个国家住下去,他们将不得不被安排领养。”
    “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邻居打电话给LAPD,抱怨电视机声音开得过大,前去调查的警官发现公寓里有两个无人监护的幼童,就与我们取得了联系。”
    我们谈话时我穿好了衣服:“孩子们没事儿吧?”
    “他们的健康状况还好。但是我们不认为古特瑞丝夫人是个合适的监护人。第一,她的家庭收入达不到我们的要求。其次,这是法律。孩子们不能和捡到他们的任何陌生人一同居住。”
    我套上了牛仔裤和短袜。我明白那些法律。
    “除非你愿意自己来照顾他们,格蕾小姐。”
    “我?”我的胸口感到一阵震动。我环视了一下我的玛丽娜公寓,“我不能。”
    “那么我们将为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安排一位适当的领养人。”
    “需要多长时间?”
    “那要根据情况而定。我们总是要寻找一位合法的收养人。”
    “机会怎样?”
    “小的一个是有希望的。大一点儿的女孩有一些感情上的障碍,可能没有那么称心。”
    “你是说他们将不会被安排在一起?”
    “没有那种可能。”
    “好的,蒙蒂先生,请你多费心了。”
    他并没有失去他自己的节拍,继续平静地问我如果孩子们被安置好了是否要通知我地点,我说好的。
    “这一段时间我们还是允许他们和古特瑞丝夫人生活在一起,一周进行两次家访,但是她有点难以理解这种做法。她似乎对你倒是相当尊重,因为你为FBI工作——”
    我随和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希望你能对她作一些解释,或许这对孩子们更有益处。”
    当然,我会和古特瑞丝夫人谈的。反正今天要避开办公室的事。
    他们叫它帕几娄——它是围绕着麦克阿瑟公园的几块街区,其实它并不比维尔希尔行政区与洛杉矶闹市联接处的另一块跳蚤市场大多少。
    这里过去是富有的白人时髦的聚集地,从附近的小型疗养院过来的老人们也能够在一个雅致的公园的绿荫下歇歇他们的轮椅,而现在,却是这个城市犯罪率最高的区域之一。
    这里也是这样一个地方,讲西班牙语的人口在这儿的规模、蔓延和密度都给人异常清晰的印象。街道的各个方向,都挤塞着拉丁美洲人的潮流,还有无照经营的小贩们沿街叫卖腊肠、动物标本、“拉姆别达”音乐磁带、跑鞋、水果榨汁机和热玉米棒子。“电话,全国直拨——每分钟二十五美分!”“旧货交换会!”的招牌挂在一家陈年老朽的电影院门口,录相带出租店,赌场,萨尔瓦多和危地马拉人的餐馆。毒贩子。戴着牛仔帽的散工等在一个临时拼凑起的“劳务市场”内,为了找一份报酬菲薄的和几个钟点的工作。每一个街区都有一段迷你林荫路,两边都是发霉的灰墁,好像是不久前刚经过炮火的洗礼似的,这地方最可能存在的就是:加利西来拉丁区,美丽沙龙,唐人街捷运公司,考乳鸡店。笔直地穿越过这些障碍,我才算到达了回音公园外边的一块居民区,可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那一段路,即使到了深夜,杀人率也不会降低的。
    古特瑞丝夫人和孩子们在她预定的地方等着我。这个地点叫作“植物园”,而实际上它只是一处临街的店铺,卖点草药,蜡烛或者灵符什么的,现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闭着。我们在一条小型商业街上。旁边那门是家食品杂货铺,叫“庭达·阿尔玛”;再往前是一家墨西哥面包房和一家泰国餐厅。与之相调和的,附近的某处一只公鸡正骤然长鸣。
    “今天唐·罗伯托到四点钟才开门,他正用香蕉他的公寓间。”
    “谁是罗伯托?”
    “一个巫师,他将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没有什么问题可问,古特瑞丝夫人。我知道哪些是需要做的事。”
    古特瑞丝夫人不耐烦地“嗤”了两声。特瑞萨低垂着她的眼睛,仍是一副阴沉哀婉的面孔。我蹲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的生日就快到了,我正在给你做一个芭比玩偶,你觉得怎么样?”
    她的整个脸因为一个漂亮的笑容一下散发出容光来。她完全成了另一个孩子。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带着单纯的快乐围着我绕着圈跑,然后拉着她弟弟的手随意地跑进了路边的“庭达·阿尔玛”。
    “她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姑娘,”古特瑞丝夫人在一旁默默观望着;“就和她妈妈一样。”
    她仍然涂着唇膏,而且今天,可能是为了拜访这位巫师,穿了一身白: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白色的护胫,一双室内穿的白色无跟女拖鞋。这是我看到的她最为合谐一致的一次。
    “蒙蒂先生想要我同你谈谈。”
    “我已经告诉他了,我写过信给老祖母看她想怎么办。我正在等回音。”
    “在和他们家联系上之前,孩子们也应该得到很好的照顾。”
    “我是在照顾他们。”
    “你让他们自个儿呆在公寓里。”
    “只有过一次,因为我不得不去商店。”
    “特瑞萨甚至连张床也没有。”
    “在我们国家,人们都是睡在地板上的‘陪它特’蒲席里。什么东西更重要——床还是爱?为什么你对家总是毫无概念?”她追究道,“这些孩子都是你的家人,但是你并没有这样认为,你太盎格鲁了。”
    “这怎么讲?”
    “就像是克莱诺夫人,”古特瑞丝夫人继续道,“她那一类人是没有理解力和同情心的。如果克莱诺夫人没有解雇维奥莱塔,孩子们今天就会有一个母亲了。”
    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依见哈特夫人解雇维奥莱塔是因为她的女儿跌进一个水池里几乎淹死,而那时维奥莱塔正在和另一个女佣闲聊,没有留心。”
    古特瑞丝夫人愤怒地摇动着一根食指。
    “你所说的没有一件是真实的,这是对你的堂妹美好形象的侮辱。”
    “但是我知道的并不止一件事实,古特瑞丝夫人。”
    我说话的时候她往人行道上吐了口唾沫,人已经迈步走进了“庭达·阿尔玛”。
    孩子们正围在一棵纸板剪成的圣诞树旁,树上挂满了各种糖果,我被一股香料和调味品的气息诱惑了,更往里边多走了两步。一个架子上挂满了一束束的山金车花、肉桂枝、帕西拿辣椒、首芹和巴拉圭干冬青叶,还有些是没有茎干的——一些椰子、带着青斑的桔子、两种香蕉、凤梨和花朵。摇摇晃晃的货物架上堆放着番石榴蜜罐头,玉米片,沙丁鱼,曼榴多,和玉米玛萨,还有用陈旧的灰色塑料袋装的稻米和面粉。电灯全部关着。
    古待瑞丝夫人正把孩子们拖出门外。
    “如果我给他们买点糖果没有什么关系吧?”
    她只是怒视着。我给了他们一人一美元,然后我注意到在那棵糖果树后面是一幅天使模样的人的层压塑料挂像,搁在一个反转放置的蓝色牛奶纸箱上。
    “那是什么?”
    古特瑞丝夫人没有说话。一个年轻女人从柜台里绕出来。
    “ELNinodeAtocha。”
    她把架子移到一边,完全露出了那副画像,是一个年轻的男孩,似乎是天国里才有的物件,动物围绕在他四周,在画像前,摆着许多蜡烛和一个碟子,里边堆满了零钱、塑料小车、橡皮球和糖果。
    那个女孩,穿着一件USC长袖运动衫,银星耳坠一直垂到肩头,她说英语时并没有口音。
    “尼罗是一个湖泊里的精灵,帮助那些溺水的人们,或其他的失足者。在我们危地马拉,每年都有一个节日,要把他从湖里请出来,在街上为他举行盛大的游行集会。”
    “人们给他留下什么东西吗?”
    “美好的祝愿。”
    “为什么要那些玩具。”
    “因为他其实还是个小孩子,罗伯托,就在隔壁,告诉我母亲要为尼罗做这些东西。除了我们,这条街上的其他所有商店都曾经被抢劫过。”
    “你在读USC?”她点点头。“连你也相信这种谎言?”
    “我母亲对罗伯托怀有坚定的信仰。我过去并不相信这个。但是许多人都远道来看他,从拉斯维加斯、得克萨斯、圣弗兰西斯科……他有很高的天分。他们来的时候都病恹恹的,离开时则心神平静。”
    我向碟子里扔了些零钱。
    “这难道不是一个供着神龛的有趣的场所?”
    “神龛可以无处不在,许多西班牙美洲人在有人死去的地方设立神龛。像在贝伽,你可以沿路看到人们供奉的神龛,因为有很多人是在车祸中丧生的。”她把糖果树移回原处,“我们把我们的放在这儿,这样人们就不会从尼罗身边偷抢东西了。”
    精灵。我想着。跟着古特瑞丝夫人出了门。
    孩子们这时已经追踪着公鸡的鸣叫来到了一个小宠物店里。这儿到处挤满了养鱼缸,空气中则弥漫着养在死水里的热带鱼的恶臭味。两只公鸡在放在地上的笼子里满怀疑心地眨着眼睛。
    “那些都是斗鸡?”我问那个男人。
    他点点头,公鸡打斗是违法的,但是在这里,法律都***见鬼去了。孩子们对那对长尾鹦鹉很好奇。尽管古特瑞丝夫人一直背冲着我,这时我还是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只是想知道关于我堂妹的真实情况。”
    我们俩走到了门外。午后的骄阳笔直地把热力射在我们脸上,古特瑞丝夫人几次拍了拍她的白色手袋,其实她仍然是一副火热的性格。
    “你的堂妹被解雇是因为她看见克莱诺夫人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而这个人并不是她的丈夫。”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维奥莱塔带着孩子散步回来,一个男人和克莱塔诺夫人正在屋里。”
    我想起沃论·思佩尔卡对我说过,他见过维奥莱塔一次,那时他去克莱诺家,他们间的私通关系临近终结。一定是那一次。
    古特瑞丝夫人憎恶地摆了摆手:“他们没在干好事。”
    我能够明白,沃伦·思佩尔卡让克莱诺吃了一惊,他被她将要离开她的婚姻生活这类的幻想激励着,把她推到她丈夫的房子的墙边,试图在那儿就跟她造爱,站立着,正在那水晶吊灯底下。
    “维奥莱塔进来了。他们很吃惊,但是当时都没计较。那男人马上就离开了。维奥莱塔非常生气。她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
    古特瑞丝夫人的声带嘶裂了。她拭了拭眼角。
    “‘你有丈夫,’她对克莱诺夫人说,‘你对上帝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手袋打开了,一大卷卫生纸滚落出来。
    “维奥莱塔说:‘我爱你的孩子们,就像他们是我自己的一样。我离开了我自己的孩子来为你工作。我没有欺骗过你但你却对我撒谎了。你像一个妓女随便和男人睡觉!’克莱诺夫人当即解雇了她。”
    “她害怕维奥莱塔会告诉她丈夫她乱搞的事情。”
    “是啊。”古特瑞丝夫人粗鲁地擤了擤她的鼻子。她的态度转为冷淡。她将要告诉我的是生活中的事实:
    “克莱诺夫人散布了一个可怕的谎言,她把小姑娘差点淹死说成是维奥莱塔的过错。维奥莱塔找不到工作。她没有介绍人。她连房租都付不起。特瑞萨的耳朵被感染了,诊所只收现金。维奥莱塔很害怕,她和孩子们会倒毙在街头,或者和无家可归者们一起住在教堂的地下室里,或者,也许会有好心的人把她的孩子们带走。几周以后,她找到了一份夜间的工作,替西洛杉矶的一家大健身俱乐部洗衣服。她的孩子就睡在我的房间里,直到每天早六点钟她回家来。只有一个晚上,她再也没有回到家中。”
    犯罪现场的照片讲了以后的故事。维奥莱塔在天亮之前在那个丑恶的街角下了公共汽车,迈着迟缓的脚步走过那伙黑帮和毒贩子,现在这条路线早已被踩熟了,她已经接近家门口了,她又是那么疲惫,她完全没有一点警觉。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那是克莱诺夫人的错。”
    我记得第一次在她家的大门口遇见她时,克莱诺·依见哈特就在力图克服一种罪恶感,她的行为就像一个嫌疑犯,总是想掩藏些什么;一次私通的丑闻。彻底的掩盖手段是在毁灭中完成的。
    “还有一个事实:那个女孩的确掉进了水池里,但是维奥莱塔救了她的命。”
    我仍持着怀疑的态度扬了扬眉,但古特瑞丝夫人的头却已经点过无数次了。
    一个染着金棕色头发还很年轻的男人朝我们走了过来。然后把钥匙塞进了那扇生锈的大门。
    古特瑞丝夫人立刻恭敬地微微点头致意,像是对待一个神父一样:“Buenosdias,唐·罗伯托。”
    他很平常地回了一礼,推开了大门,往屋里走去。
    古特瑞丝夫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说道:“唯一知道怎么做对孩子最好的人是母亲。美国联帮政府无权作出决定。唐·罗伯托将寻问维奥莱塔的灵魂。她自己会告诉我们该做些什么。”
    拉美血统的工人们正纷纷走下公共汽车,往回家的路上在“庭达·阿尔玛”里暂歇时,他们都往我这个方向投来好奇的一瞥。古特瑞丝夫人忙着召集孩子们。我最后看了一眼沐浴在骄阳下喧杂的街道,便跟随她“嗒嗒”的脚步声走进了阴暗的“植物园”。
    古特瑞丝夫人,罗伯特和我坐在商店后屋的一张牌桌旁,桌上放着一台小收音机和一支白蜡烛。我很想知道通过这个传言人之口我们是不是真能听到维奥莱塔的声音。罗伯托大约只有二十五岁的年纪,一个有着阴暗的变态心理的同性恋者,留着嬉皮士的发型,后颈部分的头发全被剃光了,但头顶的蓄得很长,挂有一只金箍耳环。他穿着一件丝质的褐色衬衫和一条棕色裤子,但是总好像有点什么东西不太对头。他的身体各部分似乎也不协调——对于发育不全的躯干而言,他的手臂应该说太长了——而且还有语言障碍。他有一侧的嘴似乎是瘫痪的,当他奋力向我们解释他是如何获得他的才能时,他的手指一直在懊丧地擦着他的脑门。
    “我的父亲和祖父在我们村里一直是干这行的。常常有一百多号人排着长队等在门口。我从七岁起就开始向他们学习。”
    当说到“传言”这门生意时就简单多了:“你们告诉我实情然后我便告诉你们实情。”
    他点亮了蜡烛。
    尽管从外表看起来这地方满目疮痍,但是里面的地板很清洁,事物摆放都有一定之规,闻得到一股薰衣草令人舒坦的香气。在过时的木头橱柜背后是排搁架,放满了装着红色、蓝色和绿色油液的半盎司方形小瓶。靠近天花板的那层架子上刚搁着许多八时长的玻璃烛台,每一支上都有一幅精灵画和一句祝愿或拯救或保护的诺言。
    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串串彩珠。靠近门口有打成包的草药和香料,一个石膏制的美国土著酋长的模特儿,以及一棵芦荟,在它的披针形树叶的弓脊上缚着彩色缎带。在一个展台上陈列着念珠,牛的塑像,几件恐怖的装饰是从黑色三角铁里向外探视的独眼球,几本关于“红巫”和“绿巫”的油腻的小册子,还有在一个旋转架上,则井然有序地摆满了各种精灵的塑料画片,标着数字以便易于选择。
    我们让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与印第安酋长,怒睁的眼球一起呆在牌桌边一个隔板后面。在我们身后是一个多层祭坛,上面安放着装满水的玻璃杯,蜡烛,几钵菊花,以及一个装了三只小鸡蛋,上面撒着五彩纸屑的碟子。
    口中开始念念有词,主要是用西班牙语,但也兼杂着少量英语。然后是古特瑞丝夫人讲述维奥莱塔的孩子们的处境。唐·罗伯托一边听一边让她在一张便笺上写下她的名字和她母亲的娘家姓。他数一数这些名字的字母数,然后按照这个数目发“塔洛特”纸牌。
    “请集中精力想这些孩子们的母亲,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吧。”
    她顺从地闭上了她的眼睛,我盯着收音机看,头脑里已召唤出了那张鹦鹉的相片。然后,一种强烈的感觉向我袭来,似乎我手里正握着维奥莱塔那本皮面的小圣经;它冷冰冰地,就像有一次我在我的阳台上发现的一只蜂鸟令人心碎的纤弱尸体。
    古特瑞丝夫人被警告,不要叉着腿,不要靠在桌边上因为这样会干扰“能量”。她必须翻过两张牌来,从右至左。第一张是ELsol,太阳。
    “这张牌是指萨尔瓦多。”唐·罗伯托说。
    第二张,上面有个婴儿,代表美国。
    打着呵欠,他相当熟练地把牌重新洗过一遍,接着又把它们分发出来。他让古特瑞丝夫人挑出第十六张。
    “现在你必须非常努力地想着这个人。”
    我们气都不敢多出一口。古特瑞丝夫人垂着头默默祈祷。唐·罗伯托又是念念有词:“我感觉到她的灵魂在靠近,告诉我们,妈妈,对于你那两个漂亮的孩子,你希望什么?”
    罗伯托庄严地摊开古特瑞丝夫人所选的第十六张纸牌。他点点头,于是她冉随意地翻开一张。正是那张“ELsol”。
    一阵战栗刺穿我的身体,像经受一次地震。
    罗伯托的嘴已扭歪了,尽力想表达出他所见到的:“母亲想要孩子回到在萨尔瓦多的外祖母身边。”
    古特瑞丝夫人双手按在胸口上。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示意她翻开“ELS0l”右边的下一张牌。它是一张“撒旦”。地狱!
    “但是”罗伯托一侧的脸扭曲着,倒吸着凉气结结巴巴说——“萨尔瓦多会是一座人间的地狱。”
    古特瑞丝夫人尖声叫了出来。连正在那边旋转着精灵架玩的特瑞萨也紧张地朝这边张望。
    “孩子们必须呆在这里。”
    “不行!”
    “那是最好的方案。”
    她摇着她的头,叫嚷着,抓住唐·罗伯托的手。她强烈的感情弄得我烦躁不安。
    年轻男人的头拧了过来:“我将告诉你维奥莱塔的情况,”他温和地但相当艰难地说,“她仍不得安宁。”
    立即我就明白这是事实,不安宁的不仅是维奥莱塔,还有成批的死者。死者的军团。
    “她的皮肤比我更淡色,”唐·罗伯托继续道,“她爱笑。难以确定孩子们是否是同一个父亲。”
    古特瑞丝夫人热切地点着头。
    “还有另一个孩子,落下的孩子。”
    那个男孩子在萨尔瓦尔。热泪在我眼眶里转着圈,我生怕它马上会掉下来。
    “她曾经跟水全力拼斗过。”
    古持瑞丝夫人才放开他的手,自己带着忧虑坐了下来。
    “是的,”她说,“是在一个游泳池里。”
    唐·罗伯托合上眼。
    “维奥莱塔正在和水搏斗,有人处于危险中。他们正在下沉。在池底维奥莱塔看到了unabrujadelmar,一个海中女巫!”
    古特瑞丝夫人大口喘着气,我则感受到一种新的震撼。
    “女巫长着长长的白头发和蓝色眼睛,它是一个妒忌的女巫,它的手臂缠绕在溺水者的膝盖上,想把这个人拖进水的深处,掠夺她的生命。”
    唐·罗伯托擦了擦前额,他的眼睛挤得更紧。
    “维奥莱塔非常害怕,但是她有一颗善良的心。”
    古特瑞丝夫人哀伤地啜泣着。
    “正因为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没有从水中逃离,而是抓住了正在沉溺的人,这时候,只有这一次,海中女巫放过了她们,那个人得救了。”
    古特瑞丝夫人为这次的灵魂磋商支付了二十美元,还有两美元买尼罗的挂像,一点七五美元买一种叫“罗帕卡米娄斯”的斗盎司红色油液,唐·罗伯托说它会“打开四条路”。瞧了瞧瓶底,我知道了这种油液产于加利福尼亚的戈登那。
    “还有你,”他告诉我说,“如果你继续过分地想到你的堂妹,你就将变得像她。”
    我不知道他是指萨尔瓦多人还是死人,但唐·罗伯托推荐了这种补救法:把羊奶、牛奶、椰奶,这些在“庭达·阿尔玛”都可以得到,混合在一起装在一个容器里,采摘一些白花瓣,再添加任何一种我喜欢的香水和鸡蛋壳,搅拌后使之充分沉淀。在淋浴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全部倾倒在我的头上。这不仅可以使我放松,还可以来一次“灵魂的清洁。”
    然后,我就要在一杯水里漂上一朵白色的花,把水放在高过我头顶地方。电冰箱的顶端就比较理想。每过四天我必须换一次花,但是我不能把它扔“掉”,我得往上抛。这样的话,维奥莱塔的灵魂就将得到安息。
    我仍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我从搁架上取下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石膏精灵,想用来作为护身符,但是唐·罗伯托却拒绝把它卖给我。
    “你用不着这种。只要遵照我教给你的方法去做就行了。只要你产生了信仰,它就会发生效果。”唐·罗伯托说,咬着每一个字节,“像一个神迹。”
    出了门,我让古特瑞丝夫人搭我的车回北好莱坞,但是,她不想再从我这儿得到任何恩惠,她说她愿意坐公共车。
    “你现在怎么想?”我问。
    她放低了声音:“我信任唐·罗伯托。”
    “你明白孩子们最终还是不得不接受领养。”
    她伤感地点点头。
    “芭比和我会在你生日那天来看你的。”我向特瑞萨保证。
    她对此回应了一个甜美的笑容:“谢谢你,安娜小姐。”
    “还有,克里斯多巴——我也会给你带礼物来的。”
    当我回到汽车里时,我的胸口仍然隐隐作痛。为了孩子们即将经历的,虚脱的社会福利服务会像走马灯似的围着他们打转,直到他们长到十八岁,变得成熟,得到机会,但是还有另外的希望。这里有我在,我能够使事情发生变化。我能够确保他们得到很好的照料。我能够做他们的保护人。我发誓会和他们的老师交谈。保证他们不会学坏。带他们到FBI办公室里去看看,就像其他特工们为他们的孩子们所做过的,这会对他们形成好的影响,我会领着他们去电影院,去动物园。我会带着我的年轻的远亲们去海滩。
    现在我正穿过杰佛逊海区往回家路上。这里景象凄凉,低矮的砖构工业建筑,房顶上是打着卷的各式电线,连绵的围墙上贴满了美发和电视节目折卖的广告。触目惊心的涂写污染——巨大的字母,书法的粗鲁狂野——在起伏不平的金属一样的黑墙上搅起一片浊气。有一百多个黑衣穆斯林正从一间小礼拜堂里涌出到街上,他们同帕几娄的拉美族人有着显著的不同,他们卓尔不群,自成一系,也远离着蒙塔哪之北那些购物的闲人。
    只要那一丁点的红色油液能够打开四条路……。路死了,就指像死去的神经一样不可能再联通;这里有那么多的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他们像无情的迷宫中的弹子再也见不到踪迹。
    我重新拐上了高速公路,想起她躺倒的圣莫尼卡大街的死亡人行道。她在那儿,看起来是那么孤立无助,从她的幻觉的底层升起的黑暗渗透进一切事物之中,嘴,鼻子,眼睛,渐渐地,这个喧哗世界里所有声响随着一个庄严的沉默,终结了。
    她孤独地在这黑暗中,一会儿之后,她再也辨不清谁是谁,哪儿是哪儿——生命被卷走了,或者只是一道序幕被拉起。
    眼睛的瞳孔只痉挛了一下,便不动了。
    她的身体也僵直。
    她知道她已经淹死。海中女巫的手臂缠绕在她膝盖上,这次她再也没有力气逃脱。哦不——那不是海中女巫!那是她自己的母亲呀,康斯坦萨,她把她的小女孩从可伯的孤独的黑暗中举起,举到她安全的肩膀上,只有在这里,世界才是可靠的和明亮的。只有母亲,这是怎样的一个宽慰,我想,才会毫无计较地,为你的生命之路作着铺垫,到她七十岁。终究,是母亲。





    第四部 四条路 第二十四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11:39 本章字数:10118

    我希望我能够说,自从有关玛森案件的一系列事件之后,办公室里的基调已经根本的变了;人们怀着敬意聚拢到我的办公桌前来,想知道事情发生的每一处细节,一个哈佛医学院的医生自杀而死,一个红得发紫的电影明星处于毒品调查之下。莫瑞恩供认出了毒贩的姓名.他被证实与墨西哥黑手党有牵连,所以至少简娜·玛森没有捏造这个事实,狱劳狄德确实来自墨西哥。这对吉姆·凯利和毒品组的小姐绅士们来说是个好的导向,但是对于“牛栅”里余下的家伙们而言则是事不关己。
    从我桌子这边的有利位置观察,我看到他们每个人都在处理自己的麻烦事,每位特工都要同时对付四十件以上的案子,独独在我的电路筐子里,只有两打未完成的关于武装劫案的报告。但是在这种时候,面对所有那些暴行,我所能激起的唯一反应就是坐在这里,漠然地耐心地把剪下来的纸条,一张接到另一张上。
    只有当亨利·卡拉维蒂摇着他的电动轮椅进来分发邮件时,我的兴趣才偶尔达到一次高峰,但也维持不了多久。处理到C—1组的调职申请将花掉数周的时间,而且我可能会消耗全部的时间,麻木地立在原地,想怎么样能够逐步建立起勇气去和麦克·唐纳多搭上话。我们已经有好几天在互相躲避。
    这会是很长的一串锁链。
    问题是……好的,他们是不会为此为女人们说一句话的,但是我曾经听见男同事们把这种环境称作“持续肿胀”。这是一种集中的感觉垂临在你的身上,无论何时它都会燃起强烈的,难以承受的渴望,只要你瞥见,比如说,他的腰背部,便会想到他把我的手插进那腰带里,缓缓地抽出压在里边、带着汗味的粗棉布衬衫的衣襟,感受着暖融融的肌肤,用我的手指在脊柱上刻画,一直画到它变细的地方,就在臀部不容置疑的曲线之上。我最好是站起来,散散步。
    “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给了我一个友好的暗示。唐纳多正和凯乐、弗兰克一起穿过屋子。他穿的正是那件粗棉衬衫,一条森林绿的编织领带,牛仔裤,对我完全是装腔作势的挑衅置之不理,手抬起来,搔着他的后脑勺,身体过度的舒展,毫无顾忌地露出了胸肌和腋窝。迟疑着该不该上前,但我告诉自己有绝好的理由加入他们的谈话,他们确凿无疑是在谈论即将举行的全明星赛,我振作精神在头脑里复述了一遍我在体育版里读到的几行字:圣弗兰西斯科队的主管,罗杰·克雷格;和埃斯队的当家,托尼·拉鲁萨,一个素食主义者。
    我只走到半道,SAC罗伯特·高罗威插了进来,打断了这次设想中的甜蜜偶遇,把我拉到他的办公室去。但是我估摸着我一样可以把我准备好的台词用到他身上。
    “你说罗杰·克雷格会把托尼·拉鲁萨捣成牛肉馅饼吗?”
    “我总是因为罗杰·克雷格而陷于哭笑不得的窘境之中。”高罗威说:“他在起用梅茨的第一场比赛中就在说大话,到这个赛季结束,十胜二十四负的劣绩足以说明他的级别。”
    高罗威从咖啡桌上拾起那枚NYPD侦探皮带扣,在手中掂量着,没有说话。我很不自在地站在房中央。
    “简娜把它寄还给你了?”
    “我请一位头儿回纽约的时候给我寄了枚新的来,没有它真让我有点神经过敏。”
    “好极了”,因为现在你可以安静下来了。”
    高罗威的手指在他的波浪型头发上虚拂了几下,显然,他的情绪似乎也高昂起来。
    “我想要你去与寡妇谈谈。”
    “阮德尔·依贝哈特的寡妇?”
    “我想要你代表调查局对她的不幸表示慰问。”
    我干脆晕倒在这金色的地毯上算了。
    “我应该怎么说?”
    “就说我们知道她丈夫是清白的,我们会找出真正的坏种。”
    他放下百叶窗遮挡早晨的阳光的探视。
    “我对外交手腕可是一窍不通。”
    “只是去看看她,女人对女人。保持低调。”
    “为什么是我,做这样的事?”
    “因为这有助于树立调查局的形象……还有因为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高罗威坐在执行官的椅子里,目光注视着关上的百叶窗。这是他的方式,要为对医生办公室的荒唐地劫掠承担责任,可能是,当然也可能不是这个原因催促医生带走了自己的生命。自杀是一个谜,我们将永远无法知道谜底;尽管我被深深地触动了,也尊重高罗威的仁慈,但我还是真他妈希望他能自己来填写这张该死的吊唁卡。
    我一直等到天黑以后,为了使这次访问看起来是工作之外的事,“低调”的。好家伙,可我确实不想这么做。我们首先欺骗了她的丈夫,然后发现她排斥过一个无辜的女佣人,要对这样一个女人表示我们的同情心,这主意真让人恶心。我打算捎几句话过去就走人。沿着圣维森特往下行驶,我被一种不坚定地强迫自己最后一次经过第二十街外公房子的念头所刺痛,而最终还是彻底屈服于它,甚至是最短暂的迂回一次也会让我感到一种奢侈的回味。
    但是当我把车开近屋子前边时它已变得完全陌生了:灯亮着,里面有人在走动。
    我在路边停下。踩着混凝土小径经过山毛榉树走向门口。当我的手握住房门把手的弧面时我停了下来,试着感觉一下记忆,剩下的拇指抚弄着已经长了块绿锈的破旧门锁。“记着上锁”,它说。涂着棕色油漆的圆门铃失灵了,但门并没有关上。
    我跨进一间小斗室,橡木地板,有一个铸铁暖气管。立刻有一位面色红润的女士从厨房里出来,向我伸出手,她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上衣,银白色的头发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
    “嗨,我是黛娜·玛德森,‘太平洋海岸房地产’,今晚一切都好吧?绝好的起步者的房子,你不这样认为吗?”
    “确实是起步者的房子。我是在这里面长大的。”
    “你骗人吧。如果你认为它有情感上的价值,赶紧抓住它吧,我只是带着两位韩国商人参观这边的地产,他们想买下邻近的这两块地,把旧房子拆了,然后修建两栋时髦的大屋。”
    “什么是时髦的大屋?”
    “通常大约有五千平方尺,五、六间卧室,全套家具,壁炉,环境典雅舒适。没有后院,但那是你不得不牺牲的。”
    “我见过。”依贝哈特家的房子就是这样的。
    “我自己的感觉都曾经混乱过。”她附合着我的腔调,“我听见他们叫它反建筑。对一家人来说它可能太大了,而且难看,违背常理,但是它们可以卖上几百万美元,人们也爱寻找些新鲜的东西。”
    以前的屋主都留下了那棵不自然的树。
    “那么你是在这儿长大的了。可能自你出生那时候起我就已经在圣莫尼卡出售房地产了。我1961年开始干这行时,十年以内在蒙塔娜之北没有修建任何新房子。人们宁愿离开他们在狭窄地带矮小的加利福尼亚平房而去‘太平洋岩壁’买一套牧场住宅。他们也在寻求新鲜的玩艺儿。蒙塔娜过去是一条发臭的小街,哼,你们拥有了金巴利超市和苏氏加油站。我们过去有许多加油站,无处不在。”
    “我想去看看后院。”
    我越过她,走进装着槭木壁橱的厨房。我不能忍受这一切的终止,不去想这儿会发生什么不会发生什么。一架微型便携式索尼电视机搁在缺角有隙缝的白瓷橱台上,开着。
    “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它,”她解释说,“有许多的时间你得坐在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
    她跟着我走到后屋,嘴里不停地说着。
    “你还记得第七街和蒙塔娜西北拐角的V形臂章加油站吗?然后那儿又有了飞行A加油站,接着是第十一街的联合76加油站。在第十四街有埃坷加油站,另一家牟比加油站也在那儿建起来了……”
    纱门被我“砰”地关上,那张脸在门后还不停地数着圣莫尼卡剩下的加油站。我迈下台阶走到后院中。架置在一根高电线杆上的一盏泛光灯,照亮了插在一张圆桌中间的小孔里的大遮阳伞上的圆点花纹,花纹颜色早已褪尽了。我拉开一把摇摇晃晃的金属椅子,可以听到海风穿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隔壁的小孩子在说:“呀——呀——呀。”
    我的视线顺着一架梯子爬上了绿色木屋顶,那儿还有一套锈迹斑斑的老式电视接收天线射向空中,不用怀疑,就是它过去常常把我带入《狄克·凡·戴克娱乐时空》。一辆轿车从小巷经过,这时我注意到这里竟有双重栅栏,两层绑在一起,高的那层是用木材做的。也许这样连接起来支撑着最初的栅栏要比拆掉它完全重新搭起一圈新的构造简便得多,也更周密。红木厚板间再留不下什么空隙,不像以前我们住在这里时那样,到了晚上,汽车经过也不会有车灯光穿透进来。记忆的明晰让我自己大吃一惊。今天晚上我会花掉多少时间呆在这个后院里。
    “你可能不会记得,但是,沿着大海和第七街之间的‘岩壁’区域,那时候你只需花上四万美元就可以得到双份地盘。”
    我转过身来,开始面对着这个站在纱门后面的真正地产女性漫射的身影。
    “五十年代他们就开始分割这些地盘,当然,劳伦斯·韦尔克修建了他的闪光的白色堡垒于是你们现在才有了被称之为摩天大厦的东西。我们没有能够保留我们对太平洋应有的尊重,哼,现在你随处可以见到的是圣莫尼卡正在为迎接二十一世纪把自己重新修整一番。”
    我听得不耐烦,推开了门。这位真正的地产女性已经把头扭向了橱台上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当地的晚间新闻,领衔主演的是发生在百威利·希尔的一点儿小骚乱,当时,简娜·玛森正在萨克斯第五大街露面,介绍她的新型化妆品系列。
    没有人想到竟会有二千名妇女排着长队等着看到她。人群失控,中年家庭主妇们像一群暴徒一样疯狂地涌进化妆品部。我们从一个朴素的微型荧屏上观看到这滑稽的一幕,简娜·玛森出现了,把玫瑰花抛向人群时,所有那些女士能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她不漂亮吗?她依然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二十五秒钟之后,这个故事结束了,换上了一种肃穆的强调声音说,就在几天之前,因为违法使用麻醉剂而被玛森小姐起诉的医生自杀了。他们再度闪回那张模糊不清的,阮德尔·依贝哈特躬着背的照片,明显地暗示,他之所以杀死自己,是因为他在医疗保健这一行当中做出了欺诈行为。
    我取过一张纸在上边画了画房子的大致情况,算出八十七万五千美元出售价值。然后把它揉成一团,我出去的时候顺手将它扔进了那棵造作的树里。
    怀着动荡的和不愉快的心情,我把车开到了第二十街,远远停在依贝哈特家的住所外,强迫我自己艰难地走上一段路。在她开门的那一刻,无论我对克莱诺·依贝哈特有什么样敌意,都已开始变得淡漠了。
    她削瘦了许多,眼圈下出现了青肿的眼泡。一件老式的钮扣松垂的黄色衬衫挂在她嶙峋的身形上,袖口挽起来,它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肥大了。也许它原本是阮德尔的,或者也许是她在过去一周里就掉了十磅的体重。在她身后的房子显得很空,只有从隐蔽的位置传过来的电视机的回响,似乎播放的是同样的当地新闻,我刚刚才在第十二街见过来的。我意识到她一直在反复察看被媒介残忍对待的她的丈夫。
    我又一次做了自我介绍,因为明显的看出她过于焦虑不安,不大可能想起我来。当这个词“FBI”一说出口,她就开始哆嗦。
    “怎么?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一只眼睛变红了,开始渗出泪水。一只颤抖着的手在脸颊上不由自主地轻轻拍打。
    “我奉命来向你通告我们的调查情况。”
    “为什么向我?”
    “我们想让你知道,你的丈夫已不再是我们的调查对象……”
    “不再是调查对象?”
    “他已经被宣布无罪,没有做任何错事,我希望这对你多少是些安慰。”
    面对着她毫无反应、被深深蹂躏过的脸,我感到自己是个彻底的傻瓜,只能用更多浮华的语言来掩饰自己的退却:“我们正在坚决地追击真正的罪犯,我们希望对他们能够按照法律程序施以公正的裁决。”
    她根本没有在听我说的话,她麻木了,这些话塞进她耳朵时肯定就像一团乱麻一样。
    “他杀死了自己。”
    “我知道。”
    “孩子们送回波士顿和我的家人们住在一起。真是好笑,我的女儿是真的爱上过加利福尼亚……”
    她确实微笑着,闪光的泪迹遍布在她阴森可怕的笑容上。
    “……但是现在她害怕呆在这栋房子里。这个小女孩是她爹的公主呵。”
    在那间检察室里,依贝哈特大夫告诉过我关于他女儿的事,说她就像一只小猴子一样往钢琴上爬。我记得在他的语调里充满了引为自豪的柔情。
    “我刚刚在新闻里看到简娜·玛森。她看上去是挺不错的。她宣称她从未进行过矫形外科手术,阮德尔说确实如此。我敢打赌她已经卖了好多化妆品。我们一直喜欢她在电影中的形象,但是,真的,她有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妙嗓音,甚至在她成为我们的病人之前,我们就有了她的全套唱片集。从波士顿带过来的。”
    一脸抽搐的怪相。
    “你也将搬回去吗?”
    她对这个问题没有反应。
    “你知道吗?我接到一个脱口秀打来的屯话,他们正打算搞一点什么东西,关于‘罪犯医生的妻子’。”
    “那很恶劣。”
    “我告诉他们阮德尔不是个罪犯,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们知道这点,依贝哈特夫人。”
    “可简娜·玛森做过。”
    突然间,一股晚香玉的香气变得难以相信的浓郁,把我们全都裹在它令人生厌的焦糖一样的腻味中。
    “简娜·玛森做过什么?”
    克莱诺·依贝哈特的胳膊垂抱在腰际,以抵御湿润海风的侵袭。这是第一次我们抱有同样的信念站在这个门槛的两边,护士和警察,世界原本就是这样运转的。那双有缺陷的眼睛重新盯牢我。
    但是,她说出口的只是“祝你好运”,然后便轻轻掩上了门。
    我往回走,钻进了汽车,发动了引擎。正当我打亮转向灯向后视镜里一瞥的时候,我看见阮德尔·依贝哈特的青铜色阿库拉在行车道以外粗野地转过车身来。它的轮胎“嗤”地跳过路边石所有车灯全部打开。一开始它似乎是直接朝我撞过来的,一时间竟让我不知所措。但是反射镜突然又变得一团黑,我意识到克莱诺·依贝哈特转弯了,它开上另外一条路,朝向圣维森特林荫大道。
    我立刻也掉转巴罗库塔的车头,跟在她后面,沿着第七街的斜坡向下到查陶癸,然后从这儿驶上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一直向北开去。
    我一路上都在想那位日本移民妇女,由于对用情不专的丈夫恼羞成怒,她就是沿着这条线到维尔·罗格斯海滩,从那里走过沙岸,走进海浪,投身于太平洋之中,还带着她的两个幼子。孩子们淹死了,她没有。然而,克莱诺·依贝哈特却是一个人在车上,保持着五十五英里的均匀时速,遇上每一个红灯都谨慎地停下。她继续往前开,我也放松了一些,认为也许她只不过是开车出来兜兜风、散散心,但是,就在经过了倍伯戴恩之后,她左转弯驶入阿诺约路,这个方向是通往简娜·玛森的私宅的。
    但是我却被一伙骑摩托车的飞车党阻隔了,他们有三十到四十人,骑在他们的“哈里斯”上,排成四分之一英里的长龙,嗡嗡地轰鸣着,排满了整个双向车道,就像一群炸了窝的蜜蜂一样狂暴蛮横。我的车停顿下来,转向信号“啪啪”地闪烁着,肾上腺激素越升越高。
    许久以前,似乎,是在一家银行前的停车坪上,我遇到的是类似的自由主宰的境地。市民也许受到过威胁,我没有办法知道,但是我选择了傲慢与莽撞的方式,毋须寻求任何的支援。那一次我是幸运的。这一次我拾起了无线电话。
    “编号345呼叫。”我对着调查局办公室的无线电通讯间说道,“请你通知洛杉矶县司法官,马里布警察局,并要求他们立即对有可能出现在阿诺约路玛森的地界里的骚乱事件作出反应。要让他们务必搞清楚,已经有一位FBI特工在场,并且需要帮助。”
    等摩托党过完以后,我才猛然横过高速公路,数秒钟内,巴罗库塔的速度便提升到五十,我在按树覆盖下的肮脏小路上颠簸着,穿越黑暗空旷的草场,直到很快我看见那间门房迎面而来。克莱诺·依贝哈特一定是用她丈夫的通行证瞒了过去,因为现在防护栏杆已放了下来,考虑到这个障碍可能会延误地方司法官的手下,而且现在我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所以我停也没停,一头撞了上去,一下把木头长臂弹到空中,变成碎木柴,只能希望对护栏架没造成什么损害。
    所有这些已经给了克莱诺·依口哈特充裕的三分钟的领先时间。我在碎石停车坪上画了半个圈,“嘎”地滑到玛格达·斯脱克曼的卡迪拉克旁停下。阿库拉扔在一边,引擎仍然转动着,白色围墙的前门半开。她当然还有她丈夫获准使用的这栋房子的钥匙。
    我跑进庭院,它处在两面零碎的聚光灯照射之下,在水池里有几点摇曳的绿色反射光。远端暗黑的院子角落,克莱诺·依贝哈特逼近了玛格达·斯脱克曼高大的身形。斯脱克曼打着驳斥的手势,对着入侵者说着什么,然后弯腰捡起了一段盘卷的花园软皮水管,把它挂回到它的挂钩上。
    我加快脚步向前,一面叫了出来:“克莱诺。”
    有人把滑动玻璃门拉得更开,说道:“怎么在外边打招呼,出什么事了?”
    与此同时,简娜·玛森刚站在那个亮着灯的房间的门槛上,她的身影清晰可见。
    克莱诺·依贝哈特拔出一支手枪就开了两火,玻璃全部崩裂了,又一个三连响声在随后的不到两秒钟内发生。
    我的武器已拔了出来,瞄准医生的妻子。
    “警察。把枪扔掉。”
    她的头朝我扭转过来,黑头发甩出一片模糊的亮光。我退后了一步,但是身姿保持了稳定,我的脚步扎牢.我的手臂平稳。我现在反而感到放松,数百个小时训练使我完全能够控制在我心灵上搔动的情感因素。
    “把武器放下。”我沉稳地说。
    玛格达·斯脱克曼迈进了一步,克莱诺·依贝哈特忙乱地转着身子,手枪已缩到了胸口,后背靠在一个石砌的花台上。
    “放下它。”
    “别做傻事了,”斯脱克曼的声音像挫刀一般粗厉,“我们得叫一辆救护车来。”
    在我的右边,用眼角的余光,我看见门有很长的裂缝,并被打掉了一大块。在屋里,简娜·玛森躺在地上,喷出的唾沫、手里抓着和喷出来的都是血,溅到了满地的长条碎玻璃上。
    “听着,克莱诺,我已经叫了后援部队。警方正在赶来。”
    “到我面前来,杀了我吧。”克莱诺·依贝哈待的脸完全扭曲了,灯光落在上边像雪一样惨白。
    “你还有大多东西值得你活下去。想想劳拉和彼得。彼得才一岁呀。难道你想叫他们既没有父亲又没有母亲过一生吗?”
    我又往前靠了一步。她的枪仍然直直地对着斯脱克曼的前胸。
    “我很同情你,克莱诺。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你一定能够应付过去的。把你的枪放下,我也将放下我的,我们来好好谈谈。”
    她只是瞪着眼,身体似乎已失去了机能。
    “想想你的孩子们,那才是需要做的。”
    非常缓慢地,克莱诺·依贝哈特弯下了腰,随那武器落在地上。
    “疯子!”斯脱克曼嚷道,蹒跚地朝房子走去。
    “你做对了。”我迅速地对克莱诺·依贝哈待说,“现在只需要放松,放松。”
    我们听见警报声,不久,电话筒的喧嚷声也来到了门外。因为对方放弃了武力,强援又已在身后,所以我能够走得更拢。于是我把枪插进了皮套,但我接近她时手仍未离开它半寸,嘴里保持着“嗒嗒”地说些抚慰的话。那武器是一支小巧的五发,38“史密斯&文森”左轮手枪,它是易惊慌的医生买来保护他的家庭的,超过二十尺的距离就不那么准确。我一脚把它踢开。
    我放上一只手在克莱诺的肩膀上,她的精神在这一点触动下彻底萎缩了,身子沉了下去,靠在花台边上,口中呢喃道:“对不起。”
    当地警方把这儿的乱摊子接管了过去。这本不在我的权限范围以内。他们铐上了嫌疑犯,将她拘留。他们先给伤员用了CPR,并且通知了医护人员正在剪除撒满各种形状的碎玻璃片、血迹斑斑的罩衫,把各式医疗仪器联接在受害者的胸部以便把脉搏、呼吸、体温、血压等的数字随时用无线电信号传送给当地的急救医院。那张漂亮的脸现在极为松弛,平日的红润转为苍白,眼睛懒洋洋地闭着。那些医师中的一位在她的胸口按了按,气体立即随着血液一块儿汩汩地冒出。“血胸。”他说。凶杀处的代理官想知道受害者的状况,以便能够指控嫌疑犯。医院的信号返回来,没有生命指数。伤害太严重了。女演员有可能在射击之后几分钟里就死了。指控罪名将是谋杀。
    这是最后一次我认识到玛格达·斯脱克曼,她跪在湿的混凝土地上,她的头后仰,十指紧捏在一起,哭着:“我的天,杰伊,噢我的天,杰伊。”而奇怪的是,这种惨痛的声音听起来完全像我的母亲。我从未听见她的声音像这样,并不高亢,钻进我耳朵里,有十五年了。当他们告诉她,她的著名的委托人已经死了时,玛格达·斯脱克曼的前额非常缓慢地垂到地面,而且很长时间就以这种方式呆在那儿,悔恨地压弯着腰,直到有人把她拖开。
    我记起了母亲的哭喊,因为恐惧,我的脸一下子烧烫了。
    它经常把我从床上唤醒,我爬起来,迷糊地走到门厅里,她叫我在睡衣外边再穿上一件毛线衫,因为,似乎很奇怪,我们就要去码头找冰淇淋。我记得在我床头的墙面上挂着木头雕刻的玛丽和她的小羊羔,在我的音乐盒里甚至还有一只黑色的毛茸茸的羊羔,它在里面演奏歌曲。
    当我第二次走出卧室时,我抓住那只羔羊,扣紧了身上的毛线衫,因为我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孩。后院里有说话声和咆哮声。我没能找到我的母亲,我就走出门,那时我父亲正和外祖父在激烈地争吵。我的父母一定是刚从拉斯维加斯回来,他们在那儿结了婚,而外公一定是气得发疯,因为这个愚昧的非法打工崽子胆敢拐走他的女儿,胆敢威胁拿着黑色警棍的他,让警棍戳了个空。
    我来到他们两人之间。我父亲抱起我也紧紧地搂住他,我的双腿夹在他的腰间。这时候外公试图把我从那双手臂中拉开,因为他们在同一时间都咆哮了起来。我跌到了草地上,一辆轿车从小巷里穿过,几束光线扫过庭院。在车头灯光脉冲里,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不是蚕豆地里的几个工头,那是我的外祖父,他举起了他的警棍,用力砸在我父亲的太阳穴上,然后是肩头、脖子,砸,直到鲜血从太阳穴上一道道地流下来,他强烈地抽搐着、瘫坍着,最后悄无声息地躺倒在地上。
    引擎吼叫着,宇宙间最响亮的声音,我母亲一直在等我,当我爬进停在屋前的汽车的时候,不安地攀在巨大的方向盘下边她的大腿上,告诉她我看见了什么,可能,或者也许一个字我也没能说得出来。但是,无论我说了些什么,那个晚上我们的确开车去了码头,我还记得海风是如何刺穿我的毛线衫,我们如何坐在一块沙滩上,还有,最后,她如何把我揽进她的怀里,哭着,她是否知道或者怀疑过是她自己的父亲杀死了她的新婚丈夫,我永远不得而知。我想知道他如何处理那具尸体,但毕竟,他是一名执法官员,他是否能更好的隐匿一次罪行?也许他把它倒在了脱潘伽峡谷里,也许他只需要把它运到验尸官办公室,报告说在一家墨西哥酒吧里发生了酒后斗殴事件,但是,母亲一定知道米桂·桑切斯离开了她是因为通过某种方式他被外公的狂暴击溃了。随后,她过分地屈从于他,把自己的生命全部奉献或者说偿还给他.明显地逗留于世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了。那次的事件我应该是个见证,但无论怎样的证据我都将它埋葬了,为了我自己,以及.现在我才明白,为了她。
    “安娜,是我。”
    他非常温和地说,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刻我的灵魂并不在这个地球上。慢慢地,封闭了我的听觉的尖锐的嗡嗡声平息下来,浪涛的拍击声重新回到耳中,低沉、稀疏、有节律。我已站在悬崖边上。
    “你打电话回去时我就离开了办公室。凯乐和我赶走了那些笨蛋。”
    “谢谢你。”
    “我们可以照看自己。”
    我没有反应。
    麦克·唐纳多张开双臂从后面抱住我,我的后背靠在他的胸前,注视着碎浪在暗黑色的海中腾起一条长长的白色水线。
    “你还好吧?”
    我摇摇头。不好。
    “我能做些什么?”他问。
    我转向他,我们忘情地拥抱在一起。
    “我到这儿来是为了你。”他耳语着。
    我看到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它们充满了疑问。
    最后我说:“我不能。”
    “为什么?”
    “这里面总会有一次背叛。”
    我离开他,再没有朝后看。三十分钟以后,我已经在马里布警察局里,写我的陈述书。





    第四部 四条路 第二十五章
    闪爵读书  www. shanjue.com 更新时间:2007-10-22 11:11:49 本章字数:5915

    SAC罗伯特·高罗威在我们局里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透露了简娜·玛森死亡时的细节。他精心做了编排,验尸官本人亲自来到这里,还有洛杉矶县的行政司法长官,他们都用适当的语气对殒落的美国天皇巨星表示尊敬。电影音乐片协会的几位老前辈——我一直没能记住他们的名字——之一,他虽然已经八十岁了,可仍然留着恶作剧的精灵的发型,朗读了一份声明宣布设立“简娜·玛森控制枪火基金”。新闻界得到了它想要的东西并且改善了和高罗威的关系。高本人离开发言席时看起来相当满意。
    在执法机构官员的幌子下,芭芭娜·苏立文得以出席了葬礼——或者至少她声称可以同保安力量在一起,占据了百威利·希尔长老会教堂前排的有利位置,有清楚的视角。她说高潮是看见肖恩·康耐妮的时候,不过,那里有足够的好莱坞名流在场,可以给各种报纸提供数月的话题。为这个重要的,压倒性的事件,媒介甚至搞了一个抽签仪式以决定到底哪些新闻工作者可获准进入教堂。任何摄影器材均不允许,但是,从过多的“内部”照片——铺满玫瑰的灵柩,哀掉的前任丈夫们(包括那位汽车大王)、孩子们、孙子们——看来,人们可以得出结论,大量被邀请来的送葬者在他们黑色葬礼包中都备有一架自动卷片机。
    “我是一个历史见证人。”她宣称,一面忙着把她的黑灰色外套挂起来,查看电话留言信息,最后是往两个深蓝色、印有FBI盾形徽记的大杯子里倒入她著名的桂皮饮料。
    “没有自作聪明的评论?”
    在恰当的时候我将告诉她对简娜·玛森的依恋是一种病态,但是我还没有这份精力。我只是摇摇头。
    “你怎么啦?”她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觉得自己想要大声喊叫。”
    我耸了耸肩。芭芭娜的蓝眼睛充满了关切。
    “那是某种创伤。”
    “这东西还没能来烦我。”
    “噢到我这儿来,看看是谁射中你了?你应该同哈维·麦克金斯谈谈。”
    “你又不是第一个提这种建议的人。”
    “怎么样?”
    “我不需要神经科医生。”
    “那是帕蒂·麦考马克在《坏种》里的台词。”
    她啜了一口咖啡。我对我那杯没什么兴趣。
    “你游过泳吗?”
    “没有。”
    “至少还可以去游泳。”
    “那可太费劲了,会让我下不了床。”我不为所动,“谢谢你的咖啡。”
    芭芭娜大姐说:“这可不太好。”
    “我会没事儿的。”
    振作起精神,我继续处理那一堆银行劫案。我遇见了唐纳多的新拍档乔·波西塔鲁,他属于那种长方脸、短头发、膀大腰圆、雄心勃勃的小伙子,认为自己肩负着拯救这个世界的使命。我觉得我会妒忌的,但每一次他和唐纳多离开办公室我反而舒了一口气,直到最后唐纳多走到我办公桌前来使我无法不面对他。
    “你这种行为就像是大学生中的卖俏者。”
    “真是可笑,”我把他挤到一边,“对不起,我得去买一个芭比玩偶。”
    他顽皮地用手指捉住我的脖梗,把我拖出边门,就好像我是一只扭动着的小狗。
    但是当我们独自呆在回形楼梯井里时,玩笑便结束了。我们没有接吻,我们甚至没有靠拢到一起,事实上,我们在尽可能地站开,就好像阻隔我们的空气突然有了木星大气层的密度,穿也穿不透。
    “我正在离开罗谢尔。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谈论这件事。”
    “噢耶稣,麦克。”
    “这对孩子们来说将会很糟,的确很糟。”
    他拉起衣袖擦了擦眼睛。现在我的眼睛湿润了。
    “别为了我这样做。”
    “谁说这件事和你有关系?”
    我退得更远,这样我的后背已经抵到了粗糙的煤渣砖墙上。
    “我告诉过你,我不能。不管你有妻子或是没有。”
    一阵奇怪的穿堂风从楼梯井里刮过,时不时发出呜咽之声。
    “所以现在所进行的一切都只是——虚无。”
    我痛苦地:“一点用也没有。”
    “那么为什么?”
    他问,但现在他已转移了目光,毫不相信我的狡辩。
    “我不相信那会是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快乐?信任?世界的前途?什么?”
    然后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抓住它。”他最后说。
    我相信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任其自然。
    “如果在你和罗谢尔之间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因为我的过错,我真的感到抱歉。”
    我匆忙地跑下楼梯。
    酒鬼们和我都在北好莱坞圣莫尼卡大街的“繁荣”旧货店前排着长队。他们是为了度过一个长夜而花上3.95美元买上几品脱的杜松子酒。我则抱走了一口袋给克里斯多巴的塑料小军士,和给特瑞萨的芭比玩偶。真希望我的身体里能够起一种奇妙的化学变化,让我喜欢上酒并且喝个烂醉,我的胸口一直在痛,就好像是有人在里面埋了一支铁镐,我讨厌他们的陈词滥调,特别像结账处的那家伙(“你走好”、“谢谢”),眼泪毫无理由地就从眼里滚了出来。
    在对付挡在我的车前,拍着车门的街头乞丐的纠缠时,我才把眼泪收了回去,似乎是为了把他们的腌攒气味挡在外边。发动了引擎,我把那一切全都抛在后边彻底了断。我想要在我见到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时我的样子看起来是欢快的,一个模范的角色,一个向他们展示这个社会中积极的一面,展示辛勤工作后的成就感和满足感的人。
    没有人应我的门,而门廊的门锁是破的,所以我直接从“气管”下走过上了铁梯。现在是晚上六点三十分,我希望古特瑞丝夫人正在家中准备丰盛的晚餐,从而不会再有人打电话给“儿童与家庭服务”。但是,当我接近房门时越来越强烈的打击乐声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我敲过门以后又结实地踢了几脚,门终于被对方打开了,是一个穿着夏威夷衬衫,叼着香烟、特胖的十几岁男孩。
    “什么事儿啊?”他以命令的口吻说。
    “我来找古特瑞丝夫人。”
    “她不住在这儿。”
    我一把推开他正想关上的门。
    “你***干什么?”
    我向他出示了徽章:“FBI。我可以进来吗?”
    还有五、六个男孩爬在地板上正在玩影碟游戏,周围都摆着烟,里面谁知道还掺和着什么东西。他们看着我,然后眼睛就不知道瞟在哪里,用西班牙语互相开着玩笑。我摆出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仍然离门口很近。
    “住在这儿的那个女人在哪儿?”
    “我告诉过你,小姐。她搬走了。”
    “这是谁的公寓?大人们在哪里?”
    “这是我的地方。”最小的那个男孩说,他戴一副红色反光太阳镜,继续摆弄着操纵器,“事实上,是我妈妈的。她在上班。住在这儿的那位小姐回萨尔瓦多去了。”
    “我需要和你谈谈。”
    “可以。”
    他起来大摇大摆地朝我走过来,而他的同伙们则吹着口哨,怪叫着,朝他起哄。我不喜欢这座建筑的野蛮气息,而且站在流行乐器和影碟的摩沙发出的刺耳的混乱中我简直就像一个傻子。
    “帮个忙好吗,把太阳镜摘掉。”
    “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看到你是否坦白。”
    麻烦的家伙:“我很坦白。”
    他取了眼镜,暴露出来的小家伙大约只有十二岁。
    “这非常重要,你准确地告诉我古特瑞丝夫人和孩子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我们住在过道的那边,她和我妈妈很要好。有一天她说她将去萨尔瓦多因为她要把几个孩子带回给他们的父母还是什么——”
    “给外祖母。”
    “对,外祖母。这样我们就得到这间公寓房,屋里所有的东西值一百元。”
    火山画还贴在墙壁上。牌桌也还是原样,不过桌面上现在已成了啤酒瓶的展台。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走了,被抹掉了。
    我注意到“ELNinodeAtocha”的层压塑料像在厨房里,正倚靠着黄色的瓷砖墙壁。
    “那是她留下的?”
    “我想是。”
    “你想要它吗?”
    他耸耸肩。我取走了那幅画像,还有两截还愿蜡烛。
    “把音乐关小点。”
    从公寓房出来,要走过两个街区才到黑漆漆空荡荡的停车场,几辆残破的汽车被扔在路边。
    拐过圣莫尼卡大街的街角,犯罪现场照片所展示的场景就活生生地摆在眼前,大街,有一条蓝色长凳的巴士站,一栋低矮的建筑,窗户全部用砖头填封,那被证实是一间录音工作室。几步远的地方是一条小街——有快餐鸡、比萨饼、干洗店,还有一间很大的“火烈鸟”音乐商店——但现在塞满了各种等着找泊车位的机车。大街上的高峰期车流移动相当缓慢,好像整条街都浸泡在腻滑的黄色车头灯光中。
    如果我观察得足够仔细,我就能够发现在长凳上和砖石墙上留下来的子弹坑,但是我不想去做这样的体验。我曾得知维奥莱塔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这里有教众:年轻的皮条客们挤靠在车窗上推销十五美元的生意。这里有神父:一个无家可归的精神分裂者穿着一件儿童捧球夹克,衣袖刚刚够得着肘部,拖着脚在移走,一面极为精心地数着人行道上的每一块方砖。这里有花窗色玻璃:小药水瓶的碎片在橙色的街灯照射下异彩纷呈。而代替焚香的,我们接受读神的汽车尾气的赐福。
    于是,我把尼罗的画像架在那些填封的窗户中的一个窗台上,并且请求他,湖泊的守护神,净化这个曾经毁坏过生灵的是非之地。找摆好了那两截残烛,纪念维奥莱塔和我的父亲。虽然对于他们的魂灵我将永远不能真正地了解。尽管汽车的喇叭声和嘶叫声嘈杂得像一条飞机跑道,身边的人群也熙来攘往,我只管闭上我的眼睛,静静地站在那里,诚心地向ELNino祈祷,请求他护佑那些不幸的人们。我为特瑞萨和克里斯多巴祈祷,希望他们能够找到那片黑沙滩,温暖的海水中盛满了红色的鲷鱼和褐虾;希望他们到达丛林里的家园时,能够发现他们善良的兄长和慈爱的祖母正张开双臂迎接他们。
    回家的路上,喉头一直塞得发痛。当我回到公寓时,我发现唐纳多的名片插在门缝里。“给我打电话。”他写着。
    我没有打。
    六天后,调升“绑架与敲诈组”的申请获得了批准。尽管我早已认识那个组的大多数家伙,但第一天早晨还是有点紧张。我要面对新工作程序、更多的文案、完全不同的进度表,当然还有全新法律条款需要记忆。
    我的办公桌被移到了“牛栅”的另一侧,我得跟“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说声“再见”。在新地方还没有给它找到合适的位置,所以我把它留在衣帽架上,并且用原子笔在那些陈旧的临别留言下添上我的建议:“一定要留下备份盘。”
    我在C一1的第一个案子是一起未遂绑架案,一个心怀不满的雇员把他的文具店店主抓进一家汽车修理厂,勒索赎金。他溜走之后跑到一个邻居家里,邻居打电话通知了警察。嫌疑犯现在已被拘禁。作为这个新等级里的下层人,我的任务是去找这位邻居——他已经被访问过两次了——确认他的陈述里的某些事实。
    劫持发生在第六街,离圣莫尼卡大街的直线距离最短,所以我又一次经过了那个街角。
    我的所见使我改变了方向,驶离了行进大军的行列,把车停在了巴士站的中间。
    就是这个车站,维奥莱塔乘坐着同一辆公共汽车到西洛杉矶做零工,那天晚上也是从那车上下来,4路。
    也许这一路她还在编织,也许她打了一个盹儿——沿途经过了麦克唐纳,花冠书屋,路氏快餐店,深红色的福摩萨咖啡屋,古勒斯的猫咪剧院,费厄法克斯区的犹太烤饼店——但是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总是在同一地点上4路车,也总是在同一地点下4路车,从未改变过路程。她不是疯狂争夺的一个部分。她知道她是谁。她已经来到了美国,这就是她的旅程,而它竟然就在这里终结,在一个死亡之路的十字街口,在一帮贼眉鼠目的渣滓的包围中——不适应环境的人、夜无归宿的人、被遗忘的人、让人熟视无睹的人、不健全的人、被剥夺权利的人,受到伤害却得不到帮助的人——在黎明前最寒冷的那个小时里。
    我了解了那天夜里的那个时刻,了解了那个十字路口。我相信我已花了大部分的生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周围笼罩着鬼魂,死尸般的冰冷。我们之间的区别在于,维奥莱塔赋予了希望以单纯的魅力,从她降生在丛林里的一个蒲席上的那一天,这个观念就给了她,这是她的天赋权力,就像太阳光每天落在竹叶上一样没有什么深奥的理由,而现在,在一次如此平凡、短暂的事件的光照之下,那个天赋明明白白地展示在我面前。
    我下了车,穿过人行道,走得极慢,为我的醒悟感到惊讶。熙攘的人群消失了,或者至少暂时有更多人此刻正忙于他们的生意,尽管有零垦的过客。走得更近一点我才看到,我在路那边的隐约感觉是对的:“ELNinodeAtocha”的画像依然摆放在那里,不仅如此,窗台上堆放了更多令人吃惊的东西。人们在这里留下了花,玩具车,蜡烛,和硬币。《圣经》也在,没有动过。没有人会从尼罗身边偷东西。
    在凸出的窗台掩蔽的正下方地面上,增加了些别的蜡烛:有我曾经在《勃塔尼卡》中见过的和精灵的画片印在一起的幸运蜡烛;有圣诞节留下来的粗壮的红绿蜡烛;也有杂乱收集起来的,搁放在果汁包装纸盒里或者固定在包着铝箔的扭曲的贴板上的,烧过一半的细枝蜡烛。全都燃着。有人来点燃它们。这时候,我第一次能够感觉到,在我的内心,我的母亲和父亲是在一起的,然后,又一起从这微弱的烛光中升起,上升。
    我不知道在我返回汽车,拾起无线电话之前,我究竟在那儿站了多久。
    “我是345。你能和587联系上吗?”
    敏捷地:“是的,没问题。”
    我说出了我的位置:“你能让他立即赶到吗?”
    “是紧急情况?”
    “不是紧急情况。只是一个奇迹。”
    我倚靠着政府公车,直到十分钟以后唐纳多赶来,警灯闪烁,车身横着骤停,巴士站被堵塞了。
    他摔开车门,带着一脸的焦急朝我奔跑过来。就在那个新手乔·波西塔鲁,和每一个人面前,我向他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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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8:49:36 |只看该作者

有关FBI的小说txt格式下载

解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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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9:00:59 |只看该作者
这是全部吗?好多啊
收起来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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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成的福尔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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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9:07:19 |只看该作者
这个小说发这里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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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9:13:58 |只看该作者
LZ不应该发这里吧= =
即使发也应该用附件恩~
这样太影响人的阅读了……
Township【梦想小镇】Lv 155~20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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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户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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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30 20:00:59 |只看该作者
头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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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户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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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6 18:51:07 |只看该作者
谢谢楼主的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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