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Labita 于 2010-7-28 12:30 编辑
悔过书
十岁时,有个男生深情款款地对我说,我是你的ATM,只要你愿意。我微笑,很干脆把手摊开:“拿来。”他没料到我会当真,惊讶地睁大眼。大概是被我的理所当然镇到,他居然乖乖地掏出所有零用钱放在我手里。 我很淡定地转身去了士多,留他一个原地反省。不要轻易许诺,迟早会有人跟你追讨的。
但很多时被追讨,不是因为你应承了什么。 比如此刻有个女人对我说:“我省吃俭用,供你读书那么多年……”我愉快地打断她“是,你情愿生块叉烧。”难得一次迟给家用,她就如此唠叨,明知我最怕有人在耳边不停念经。不得不承认这十分奏效。被我叫母亲的女人喜滋滋地数着粉红色的纸,一边往外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其实不是钱的问题,不过是想你一个月能回一次家,外面的饭菜味精多又是潲水油,哪有家里的好;对了陈太那边三缺一,厨房有锅,超市有汤料,自己去买料煲汤。 我像忽然想起什么,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我下周起失业,遣散费你别全输掉啊。 “……生块叉烧好过生你!” 我一脸无辜,没告诉她其实我是被人挖角回本城工作。估计她这下麻将会打得更风生,火起。算了,反正我从未奢望她会真正原谅我。
不经意间天阴了下来,世界暗地好像忽然断电。 我恹恹躺在沙发上,没有开灯,听风雨欲来。讨厌雨天,讨厌连绵的雨天。 为什么?记忆里有人过问我。 我随口答,镜子一直雾蒙蒙,衣服总晾不干,路上的泥泞会弄脏鞋子;最紧要是菜价会涨,交通意外倍增。 那人嗤一声,你真是贤惠,如此关心民生。 “我一直觉得能养活自己已是大大减轻社会负担了,我可不想成为民生问题。”我很诚实。 除了诚实等优良品性,我还有超劲的记性。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人后来微笑着说,没关系,以后我养你,只要你愿意。
工作与工作间的空窗期,手上忽然多了大把时间不知如何挥霍。以前总加班至夜深,淡旺季均如此,多可怕的习惯。现在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差点让我生出罪恶感。赶紧抹掉这个念头,愧疚可不是我风格。后悔更不是。 不后悔。以至于曾经有段时间,我几乎失去了活着的目的。根本不敢回想,支撑我至今的,到底是固执多一些,还是本能多一点。 许多事都不必深究。
遇到陆琛那年是九岁。老师当着全班面,指着我身边的空位,说陆琛同学你坐那里,吴昊你要发扬同学友爱精神多多照顾他。事实也只有这么一个空位。他站在老师身边,顺着老师手势望向我。我也望向他。要是是在小说里,肯定接着一句:从此天雷勾动地火。其实没有。 陆琛跟随父亲工作调动刚转学来时,没有人肯与他说话。这里向来对普通话轻微排外。 只有我和他玩。没办法,老师对我委以重托,可爱活泼又好动的我怎么能容忍坐身边的人是块木头呢。 况且他皮肤那么白,那么嫩。有时听课无聊会趴在桌子上望着他侧脸想,真像水蜜桃呀,不知摸起来是不是很滑?咬起来呢?我最爱水蜜桃了。当然啦,最后事实证明还是水蜜桃好吃些。
道不明我与陆琛相遇是偶然还是必然,缘分和命运于我只是一些逃避的借口。但事情是什么时候一发不可收拾的我们都毫不知情。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多年后的那一晚我有预谋地喝多了酒,恰好够我眼神有明显的醉意,但意识又能清醒地记得他肌肤的触感。事后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声,我再次抚上他的身体他的脸,激情过后汗湿痕迹很快就消褪,一点粘腻感都无。这让我实在妒忌,遂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乍醒,不那么黑的黑暗里我捕捉到他茫然又委屈的神情,忍不住乐了,不由分说地翻身吻了上去。但直到不久后见识了我真正的酒量,他才恍然大悟当初我是扮猪吃老虎。 陆琛不肯正视现实,坚称我们是青梅竹马年少无知,一切水到渠成。他完全无视十五岁时他又随父亲调动搬离,我们成年工作后才在异地意外相遇的事实。我则坚信他是彻底的受虐狂,同时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十岁起他的零用钱便由我监管,他满眼怨怼却不敢公然对抗。实在不明白,我明明比他瘦,他明明比我高(只一点点,我得强调),而他却心甘命抵被我欺压,任我搓圆摁扁。 每次被我张牙舞爪蹂躏后,他总是一脸隐忍地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只要你愿意。这让我欺负地更加来劲。
记忆里的雨持续了整个冬季。 因为陆琛的关系跟家里一直僵持不下。我干脆打好报告,申请春节全程值班,避免正面的冲突。 父亲电话里劝说未果,便执意开车来接我回去。果然是血亲,他的固执不比我少。 那一年的冬天是国人的集体记忆,也装载了我的沉重与不堪。 那一年的冬天是铺天盖地的雪和雨,从西到东,从北到南。
辞职离开之前,我去旧地转了转,以此缅怀。不用怀疑,念旧情绪我也是有的。 不期然遇上了陆琛。我起初想装作视而不见,思前想后发现自己其实立场很坦然,便更加坦然地打了招呼,顺便问候他新婚的妻子。这个混蛋居然撇下新婚妻子自己跑出来风流快活,果然当初我抛弃他是对的。 他平和地笑笑,“我新婚没错,但也需要私人空间嘛。” “从社会学的角度上讲,你们确实新婚没错;但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你们不算新婚吧。”我恨不得抽自己耳光,为自己不经大脑的言辞,于是飞快地补上一句“我读得书少,你不许欺负我。” 从一开始,他就是被欺负的那个。可是这次他仍真诚地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只要你愿意。 这太狡猾。为什么是我愿意?感情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更不是,只要我忘记就能了结的事。 八岁学骑车的时候,也有个男人对我说,不要怕摔倒,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大概这回忆是假的,因为那人没有信守诺言。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当真,后来更是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为了另一个人给我的同样的承诺。 我从不后悔。以至于急救室那盏灯终于灭掉,医生出来说,家属准备见最后一面的时候,我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去面对父亲那张破碎的脸。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只要你愿意。 是不是只要我愿意,时光就能倒流,所有都可重新选择。那么,请让我和陆琛不会爱上,父亲不会开上那条不归路。 如时光倒流需代价,我愿意牺牲一切,包括陆琛,包括自己。然后这一世,便虔诚悔过这一次。
失陪
再次遇见,年少的影子已从他身上消失地无影无踪。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无法忘记从小就勒索你零用钱的仇人。 借什么东西不用还?十岁的他问。同样十岁的我迷惘地摇摇头。 借过,他得意洋洋开蛊。哦,我恍然大悟。所以说这零用钱我不是借,是你给的,不用还。 这根本就没有因果关系嘛。可我就这样信服了他,撒谎成性,又妙趣横生。
陆琛和吴昊形影不离。这是刚学成语时我造的第一个句子。他的则是“吴昊和陆琛形影不离”。 老师当时望着几乎一样的答案,挣扎了很久这到底算不算照抄作弊。 他好奇心盛,奇思异想层出不穷,五时花六时变。 有段时间他缠着让我纠正他的普通话读音。 我很耐心,结果丫练了半天还是“我-喜-宽-里”“我-喜-宽-里”。不由得怀疑起他的语言天赋是不是小于零。 他倒很有自知之明,沉默思索一阵,认真地建议,“陆琛,你去买东西这样的口音会被人漫天要价的。古语有云,入乡随俗,不如我教你此地方言吧。” 直到现在我还分不清一和二,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二跟普通话一的读音那么相像。绝对是启蒙老师选的不好,老是让我听着听着就望着他的眼入了神,怎么会有进步呢。 于是由此至终,我们都是各说各,他操他的方言,我讲我的普通话,鸡同鸭讲乐此不疲。
再次遇见之后某晚,他当着我的面把自己灌醉。 这么多年还是没变。怎会不知道他玩的小把戏,想做坏事,却不想负责。 那就顺他意,因为这也是我所愿。大概第二天醒来他会指控我强暴他,逼良为娼,哈。 揽住他的腰,我俯下身在他耳边说,我-喜-宽-里。 我喜欢你。
父亲出意外之后,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不肯承认。 吴昊只是说,讨厌雨天,讨厌连绵的雨天。 为什么?我问。我明知他在意的是什么。 眼光不知落到窗外哪处,他漫不经心地说,镜子一直雾蒙蒙,衣服总晾不干,路上的泥泞会弄脏鞋子;最紧要是菜价会涨,交通意外倍增。 “你真是贤惠,如此关心民生。” 为什么要一力承担,为什么不肯说悔恨。这样我才能告诉你,你没错。 你父亲无法接受我,一定要带你回家,不是你的错。雨天路滑汽车追尾,更不是你的错。 是我。连你母亲都哭喊着捶打我,你带坏我儿子,害死我老公,你不得好死。 吴昊,你大可放下自责,只要你愿意。 “我一直觉得能养活自己已是大大减轻社会负担了,我可不想成为民生问题。” 他依旧不肯望向我。 拼尽全力抑制哀伤预感,我微笑着说,没关系,以后我养你。顿了顿,加上一句,只要你愿意。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他的畏缩,于是半胁迫性地说,只要你愿意。吴昊,请直面自己的心意。 只是我与他,都没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再没说话,继续望着窗外。我也抬头,看见天空布满密云,风雨飘摇一如我身边爱人无法安宁的心。 陆琛,忘掉我这个人渣败类,找个好姑娘,嫁了吧。 到最后还是满口谎言不肯坦白的家伙。可我却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总以为,给他时间,也给自己时间,周而复始我们会有新的期待。 但就在医院走廊,他扶起悲痛欲绝的母亲,语气平静地对我说失陪的那一刻,我就该醒悟。 我失去了他,即便曾经得到过。
失掉什么不算失去?请不要跟我说失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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