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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所专题-柯南20周年纪念事件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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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5中《化身博士》原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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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户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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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8 11:00:5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化身博士
下载TXT文件http://bbs.aptx.cn:8013/attachment.php?attachmentid=42474&stc=1&d=1137552850
 
作者:罗·路·斯蒂文森 译者:路旦俊
一 寻找海德先生

那天晚上,乌特森先生闷闷不乐地回到了他那独身一人居住的家中,坐下来吃晚饭
却没有一点胃口。每到星期天,他习惯于晚饭后坐在炉旁,将一本枯燥的神学著作摊在
桌上,一直读到附近教堂的钟敲响十二点。这时,他便会庄重地上床睡觉,而且心中还
充满了对上帝的感激之情。可是这天晚上,桌布刚一撤走,他就拿起一支蜡烛,走进了
他办公的房间。他打开保险箱,从最秘密的地方取出来一份文件,文件的信封上写着
“吉基尔博士的遗嘱”。他坐下来,愁容满面地研究文件的内容。这份遗嘱是立嘱人自
己亲笔书写的,因为乌特森先生——虽然他现在受托要负责执行这份已经立好的遗嘱—
—当初立遗嘱时曾拒绝提供任何帮助。遗嘱上不仅规定在拥有医学博士、民法博士、法
学博士、皇家学会会员等头衔的亨利·吉基尔去世后,他所有的财产都转入到他的“朋
友兼恩人”爱德华·海德的手中,而且还规定:万一吉基尔博士“失踪或无缘无故地连
续三个月不见踪影”,爱德华·海德也将立刻继承亨利·吉基尔的一切财产。除了给吉
基尔博士的几位亲属一些小数目外,海德将不承担任何责任或义务。
这份文件一直是律师的眼中钉,因为它不仅使他这位律师从职业的角度感到生气,
而且也使他这个头脑清醒、尊重生活习俗的人感到恼火——在他看来,任何奇异古怪的
事情都是不正派的。而最使他感到气恼的是,他至今对这个海德先生一无所知!不过现
在突然峰回路转,他已经从恩费尔德那里知道了这些情况。本来,对一个人只知其名而
未谋其面就够糟的了;可现在,更为糟糕的是,这个人名又带上了极为恶劣的品质,从
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遮住他视线的虚无缥缈的迷雾中,现在突然跳出来了一个实实在在
的恶魔。
“我原来还以为他是一时鬼迷心窍才立下那么一份遗嘱的,”他把那份使他非常不
快的文件重新放回保险箱时,心中不免暗想,“现在我不由得开始担心这是桩非常丢脸
的事。”
想到这里,他吹灭蜡烛,穿上大衣,朝卡文迪什广场方向走去。医学院就坐落在卡
文迪什广场,他那了不起的朋友兰尼昂大夫一家就住在那里,并在那里接待蜂拥而至的
病人。乌特森心中暗想:“如果有人知情,那也只有兰尼昂了。”
兰尼昂家那不苟言笑的管家认识他,所以立刻将他迎了进去,并且免去了一切繁文
缛节,直接把他带到了餐厅——兰尼昂大夫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喝酒,这是位热情友好、
身心健康、衣冠楚楚、面色绯红的绅士,蓬乱的头发过早地白了,说起话来声大嗓粗,
办起事来毅然决然。看到乌特森先生,他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来欢迎他。
他这副热情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像是在演戏,然而这却是他的一贯做法,也是出于一片真
诚,因为他俩是至交,不仅是中学和大学的同窗,而且也都自尊自爱、相互钦佩,都乐
于与对方交往。这在今天确实是不大多见的现象。
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会儿后,律师将谈话引到了那个一直压在他心头的话题上。
“兰尼昂,”他说,“我看你我应该算是亨利·吉基尔最老的老朋友了吧?”
“真希望我们这些老朋友能年轻一些,”兰尼昂格格笑着说,“不过我想我们应该
是吧。可这又怎么样呢?现在连他的人都很少见到。”
“是吗?”乌特森说,“我还以为你们兴趣相同而常常见面呢。”
“我们从前是,”兰尼昂答道,“但十多年前,亨利·吉基尔对我来说就已经变得
不可思议了。他的脑子开始出了毛病,虽然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仍然和他保持不错的
关系,但已经很少再见到他了。如此违反科学的无稽之谈,”大夫突然涨红了脸脱口说
道,“就连刎颈之交也会分道扬镳的!”
看到大夫这样突然来了气,乌特森先生多少松了口气。“他们只是在某个科学问题
上有些分歧,”他想,由于他自己对科学没有什么热情(除非涉及到转让财产),他甚
至暗想,“情况不过如此而已!”他停了片刻,等他朋友恢复常态后,提出了他特意赶
来打听的那个问题。
他问:“你有没有碰到过一个受他照管的人?一个叫海德的人?”
“海德?”兰尼昂反问,“没有,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律师那天晚上能带回到他那张漆黑的大床上的情况就这么多。他躺在床上,辗转反
侧,直到天光大亮。整整一夜,他那辛苦的脑子没有片刻的安宁,在黑暗中被无数个问
题困扰着。
教堂的钟敲响了六点。由于教堂离乌特森的住所很近,所以钟声听得非常清楚,但
他仍在对这个问题左思右想。在此之前,他还只是运用他的智慧而已,现在他不仅施展
开了他的想象力,而且陷在里面无法自拔。当他在漆黑的夜里躺在挂有帷幔的房间里辗
转反侧时,恩费尔德的故事就像一卷图画一样闪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会看到夜晚的伦敦
城里闪耀着一排排街灯,看到一个人在急冲冲地行走,看到一个孩子从大夫家跑出来,
看到这两个人相撞,看到这个恶魔踩在孩子身上过去,全然不顾孩子在尖叫。或者,他
会看到某个豪宅的房间,看到他的朋友睡在里面,在梦中微笑;看到房门被打开,帷幔
被撩起,沉睡的人被叫醒。瞧!床边站着一个人,拥有特殊的权力;哪怕是在这种时刻,
床上的人也必须起来按其吩咐行事。这两幕中的同一个人物一整夜都在律师的脑子里作
祟。如果他有片刻工夫迷迷糊糊地睡去,那也是看到那家伙鬼鬼祟祟地在各幢沉睡的房
屋之间乱窜,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快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地步。只见他在街灯通明、迷
宫般的城市里乱窜,在每个街角踩倒一个女孩,任凭她躺在那里尖叫。但这个人没有一
张乌特森可以识别的脸,甚至在梦中,这个人也没有脸,或者只有一张模糊不清、在他
眼前融化的脸庞。也许正因为如此,律师的心中突然产生了非常古怪而强烈的好奇心,
非要亲眼看看这位海德先生的真面目。他想,只要他能看到那家伙一眼,那疑团便会变
小,也许会烟消云散——就如同一切秘密一旦经人仔细检查便会不再成为秘密一样。他
也许能弄明白他的朋友为什么会如此偏爱此人,为什么与此人关系如此密切(随你怎么
说吧);他甚至能弄明白遗嘱上那些令人万分惊讶的条款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
至少那张脸还是值得一看的,因为那张脸属于一个没有怜悯、没有天良的人,因为那张
脸只要一露面就会使那难得动感情的恩费尔德长期感到憎恶。
从那时起。乌特森先生便开始经常在那条店铺密布的小街上和那道门前出没。无论
是早晨办公之前,中午事务缠身之际,还是夜晚月色朦胧之时;不论白天黑夜,不论人
迹稀少还是车水马龙,律师总是站在他选定的位置上。
“如果他能隐藏,我也就能找他出来。”他想。
终于,他的恒心有了回报。那是一个晴朗、无雾的夜晚,霜气很重,街面干净得像
舞厅的地板。由于没有任何风摇晃街灯,所以它们投下的光影黑白分明。十点钟,店铺
一一关了门,小街顿时变得空无一人。尽管四周仍然传来伦敦城固有的隐隐喧哗,小街
已变得十分幽静,任何轻微的响声都传得很远。站在街道两旁可以清晰地听到人们在家
中的动静,而且隔着老远就能听到行人走近的脚步声。乌特森先生在他的位置上站了一
段时间后,突然听到一种奇特而轻快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最近连续巡夜后,他早已习惯
了透过伦敦城低沉的嗡嗡声,听到远处突然出现的一个人的脚步声,习惯了这种脚步声
带来的奇特的效果,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强烈而明确地引起他的注意。他带着
迷信般强烈的成功预感,退到了院子的门口。
脚步声迅速逼近,拐过街角后,突然变得很响,律师从院子门口望去,立刻就看清
了他要与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来人个子不高,衣着平常,但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其
相貌也会引起任何观察者强烈的憎恨。他径直向那道门走去,斜穿过街道以节省时间。
他快走近门口时,像一个回到自己家中的人一样,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钥匙。
乌特森先生从院子门口向外迈了一步,趁那人过去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想您是海德先生吧?”
海德先生后退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的惊恐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没有正视律
师的脸,只是冷冷地答道:“我是海德,您有何贵干?”
“我看到你要进门,”律师说,“我是吉基尔博士的一个老朋友,就是住在贡特街
的乌特森先生——您大概听说过我。在如此不便的情况下与您相见,我想您大概会请我
进去坐坐吧。”
“您见不到吉基尔博士,因为他不在家。”海德先生一面将钥匙插进锁孔,一面回
答,突然,他头也不抬地问道,“您是怎么知道我的?”
乌特森先生说:“我能否劳驾您一事?”
“当然可以。”那人回答,“什么事?”
“能否让我一睹尊容?”律师说。
海德先生迟疑了一下,然后,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将脸转了过来,挑衅似的
正对着乌特森。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凝视了几秒钟,“以后我就认识您了,”乌
特森先生说,“这也许是件好事。”
“是啊,”海德先生答道,“我们相识也许真是件好事。顺便说一声,我可以将我
的地址给您。”接着,他说出了索荷①区一条街道的门牌号。
“我的天哪!”乌特森先生暗想,“他是不是也想到了那份遗嘱?”但他不露声色,
听到那地址后,哼了一声表示记住了。   ① 索荷:伦敦的一个区名。
“请问,”对方说,“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回答是:“有人向我说起过您。”
“那是谁?”
“我们有共同的朋友。”乌特森先生说。
“共同的朋友!”海德先生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沙哑,“都有谁?”
“譬如说,吉基尔。”律师说。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海德先生吼了起来,气得脸涨得通红,“我倒是没料到
你还会说谎。”
“得了,”乌特森先生说,“你说话客气点。”
海德的吼叫变成了一阵疯狂的大笑,紧接着,他飞快地开了门,消失在了屋里。
海德进屋后,律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满面愁容。然后,他开始慢慢地沿着街道往
回走,每走一两步就停一下,不停地将手搁在额头上,如同一个心中布满疑云但百思不
得其解的人,他一路上思考的问题可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答案的。海德先生脸色苍白,身
材矮小,给人一种畸形的印象,却又使人说不出他身上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的笑容令人
反感,给律师留下了一种胆怯和鲁莽混杂在一起的可怕印象。他说话时喉咙嘶哑,声音
不大,仿佛嗓子坏了。所有这一切固然对他留给他人的印象不利,但仍然无法解释乌特
森先生一想到他时就感到的那种莫名的厌恶、憎恨和恐惧。“肯定还有别的方面,”这
位困惑不解的律师想,“还有一些别的方面,要是我能弄明白就好了。上帝饶恕我,这
家伙简直不像个人!是不是该说他像史前的人猿?或者说他就是那古老的费尔博士的故
事①的翻版?或者说是一个丑恶灵魂的光穿过肉体射了出来,使躯体发生了变化?如果
真是这样,哦,我可怜的亨利·吉基尔,如果说我曾在哪张脸上看到过魔鬼的签名,那
就是在你这位新朋友的脸上了。”  
① 费尔博士的故事,约翰·费尔(公元:625-1686),英国圣公会教士、作家、
编辑,因其学生托马斯·布朗所作的一首广为流传的讽刺诗而传世。诗文如下:我并不
爱你,费尔博士/我说不清其中的道理/只有一点我非常清楚/我并不爱你,费尔博士。
斯蒂文森在此借用典故来说明乌特森不明白自己对海德的憎恨。

小街的尽头有个广场,四周都是些漂亮的古建筑,如今大多已从昔日荣华富贵的地
位败落了下来,变成了套间或单间出租给形形色色的人:刻地图者、建筑师、身份不明
的律师、野鸡公司的代理人等等。但是,街角过去第二幢房子仍然为一户人家独占。这
家的大门仍然带着富贵安逸的神气劲儿,不过现在也被黑暗笼罩着,只有门楣上的扇形
亮窗还透出灯光。乌特森先生在这家的大门口停下脚来敲门,一位衣冠楚楚的老仆人出
来开了门。
“吉基尔博士在家吗,普尔?”律师问。
“让我看看,乌特森先生。”普尔边说边把客人请进了一间天花板较低的舒适大厅。
只见大厅的地面上铺着石板,大厅内按英国乡村风格燃着一堆旺火,四周摆着贵重的的
橡木家具。
“先生,您是在火堆旁稍等呢,还是让我给您点个灯到餐厅里坐坐?”
“谢谢,我就呆在这儿吧。”律师说着便走到了火堆旁,将身子靠在高高的围栏上。
普尔走了出去,留下他独自一人呆在这大厅里。这大厅是他那位博士朋友的心爱之物,
乌特森自己也常说这是全伦敦最舒适的房间。可是今晚他体内的鲜血在不停地战栗,海
德那张脸沉重地压在他的记忆中。他感到(这在他是少有的感觉)恶心,憎恨生活。在
这种忧郁的心情中,他似乎从火光在光洁的家具上和天花板上摇曳的光影中也看到了一
种威胁。普尔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告诉他说吉基尔博士不在家,结果弄得他为自己如此
疑神疑鬼而感到羞愧不已。
“普尔,我看到海德先生从那老解剖室的门走了进来,”他说,“吉基尔博士不在
家时,海德也这样进来吗?”
“是的,乌特森先生,”普尔回答,“海德先生有把钥匙。”
“普尔,你主人似乎非常信任这位年轻人。”乌特森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先生,他不仅非常信任海德先生,”普尔说,“而且还命令我们完全服从
他。”
“我好像从来没有在这里遇见过海德先生吧?”乌特森问。
“哦,先生,你当然没有在这里遇见过他,因为他从来不在这里吃饭。”管家回答,
“事实上,我们很少在屋子的这一边见到他,他基本上都是从实验室那边进出。”
“好吧。晚安,普尔。”
“晚安,乌特森先生。”
于是,律师心事重重地朝自己家走去。“可怜的亨利·吉基尔,”他想,“看到他
陷入如此困境之中,我真为他感到难受!他年轻时确实不大检点,可那已经是多年前的
事了!不过上帝的法律是无边的。啊,肯定是这样的,从前某个罪孽的幽灵,某件掩盖
起来的丑事,如今长成了毒瘤。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虽然记忆已经淡忘,虽然自爱已
经抵消了当年的过失,但惩罚还是毫不客气地到来。”
想到这里,律师自己心中也害怕起来,不停地追忆自己的过去,搜索记忆的每个角
落,生怕多年前某个孽债会像玩偶匣①突然蹦出来。他的过去倒是清清白白,无可非议,
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毫无愧疚地去阅读自己的历史。可他仍为自己做过的许多事情羞愧
得无地自容,同时又为自己差一点要做却又悬崖勒马的事而感激上苍。当他重新思考刚
才那问题时,他突然看到了一线希望。“这个海德先生,只要对他进行仔细调查,”他
想,“准也有他自己的秘密。只要看他那模样,就能知道他准有见不得人的秘密。与他
那些秘密相比,可怜的吉基尔做的最坏的事也会像阳光一样光明。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
了,一想到这么一个怪物像个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溜到亨利的床边,我就不寒而栗。可怜
的亨利,这样被人弄醒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啊!万一这个海德得知有那么一份遗嘱,他就
会急不可待地想方设法尽快将遗产继承到手。啊,我必须力挽狂澜阻止这件事——如果
吉基尔同意我这么做的话。”他接着又想道,“要是吉基尔同意我这么做该多好啊!”
他的脑海中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了遗嘱中那些奇怪的条款。   
① 玩偶匣:一种揭开匣盖就跳起来的玩偶。

二 吉基尔博士不以为然

运气真是不错。两星期后,博士设家宴,请五六个挚友来作客。这些人个个聪明绝
顶,声名显赫,而且都是品酒的行家。乌特森先生故意在其他人都已告辞后再多坐一会
儿,他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多次这样干过。只要是在乌特森受欢迎的地方,
他总是很受人们喜爱,主人们喜欢在那些举止随便、说话没遮拦的客人们离去后,独独
留下这枯燥无味的律师。他们喜欢在热闹过后与这不起眼的客人稍坐片刻,借着他的深
沉来清醒自己的头脑,这条规律对吉基尔博士也不例外。吉基尔博士五十岁左右,身材
高大,结实魁梧,容光焕发,虽然看似有点狡黠,但处处都透着能力和善良。他此刻正
坐在火堆的另一边,脸上的神情表明他对乌特森先生怀有真挚的友情。
“吉基尔,我一直想和你谈谈。”乌特森开口道,“你还记得你那份遗嘱吗?”
一位仔细的观察者也许会注意到,博士很讨厌这个话题,不过他还是乐呵呵地应付
了一下。“我可怜的乌特森,”他说,“你有我这么一个委托人真是太不幸了!我还从
来没有见过什么人像你这样,为我那份遗嘱如此痛苦烦恼。当然,那位迂腐的老学究兰
尼昂除外,因为他每次称我的科学试验为异端邪说时,样子比你还要痛苦。哎,我也知
道他是个好人——你不用皱眉——是个杰出的人物,我一直希望能常常见到他;可他毕
竟是个迂腐的老学究,是个不学无术而又喜欢夸夸其谈的老学究,这个兰尼昂真让我失
望至极。”
“你知道我从来就不赞同那份遗嘱。”乌特森毫不理会这新话题,不依不饶地继续
说道。
“我的遗嘱?噢,是的,是的,我知道,”博士有些不高兴了,“你已经和我说过
了。”
“好吧,那我就再和你说一次,”律师接着说道,“我听到了一些关于那位年轻的
海德的事情。”
吉基尔博士那张英俊的大脸一下子苍白得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目光也顿时黯淡了
下来。“我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说,“我们不是说好永远不谈这事吗?”
“可我听到的消息非常可怕。”乌特森说。
“这无济干事。你不明白我的处境,”博士有些手足无措地说道,“乌特森,我的
处境很痛苦,而且很奇特——非常非常奇特。这种事不是空谈就能解决的。”
“吉基尔,”乌特森说,“你知道我的为人,知道我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只要你对
我坦言相告,我一定能帮你摆脱这困境。”
“我的好乌特森,”博士说,“你真是太好了,简直好到了极点,我都不知道该怎
样感谢你。我当然完全信赖你,远胜于信赖任何其他人,甚至胜于信赖我自己——如果
我能选择的话。不过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也没有糟到那种程度,你就好好地
放宽心吧。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立刻摆脱掉这个海德先生。这一点
我完全可以向你保证,而且我对你真是永远感激不尽,乌特森,我希望你不要见怪,不
过我还要补充一句:这是我的私事,我求你别再管它了。”
乌特森凝视着火堆,沉思了片刻。最后,他站起身来说道:
“你说得完全正确。”
“不过,我们既然已经谈起了这件事,而且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博士接着说道,
“我希望你能理解一点。我确实对可怜的海德很关切,我知道你已经见到过他本人——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担心他给你留下了很粗野的印象。不过,我确实非常、非常关
切那年轻人;所以,乌特森,如果我过世,我希望你答应我一定要容忍他,把他应得的
都给他。我相信,如果你知道了其中所有的内幕,你一定会这样做的。你只要答应了,
也就卸掉了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
“我可不会说假话,说我将来会喜欢他。”律师说。
“我没有要求你喜欢他,”吉基尔将手搭在乌特森的胳膊上,“我只求你主持公道,
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在我去世后帮他一把。”
乌特森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好吧,”他说,“我答应你。”
三 卡鲁凶杀案

差不多过了一年,一八××年十月的一天,一起异常凶残的罪行震惊了全伦敦,而
且此案的被害者地位颇高,所以更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已经了解到的案情不多,但令人
胆战心惊。一位女仆独自住在离河岸不远的一幢房子里,夜里十一点左右上楼去睡觉,
虽然那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城里笼罩着迷雾,上半夜却是明月高照,晴空如洗。女仆房间
的窗户俯视着一条小巷,被一轮满月照得通亮。看样子这个女仆比较浪漫,因为她坐在
窗前的木箱上陷入了遐想之中。她从来没有(每当她叙述这段经过时,她总是泪流满面
地这么说),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感到与世人如此和谐,感到这世界如此友好。正
当她这样坐在那里时,她注意到一位满头白发、仪表堂堂的老绅士沿着小巷走了过来,
另外有一个身材特别矮小的绅士迎面朝他走了过来,但她起初没有多加注意这第二位绅
士。当这两个人走到可以相互说话的距离时(恰好在这女仆的眼前),年长的那位绅士
向身材矮小的那位点头致意,然后彬彬有礼地和他交谈起来。老人似乎也没有问什么重
要的问题,从他用手指指点点的样子来看,他好像只是在问路。他说话的时候,月光照
在他的脸上;那姑娘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因为老人的脸上带着一种天真、淳朴的善
良,同时又显得那么高贵,仿佛他对一切都心满意足。不一会儿,她又将目光转到了那
另一个人身上,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叫海德的先生。这位海德先生有一次曾拜访过她的
主人,而且给她留下了很差的印象。只见他手中握着一根沉重的手杖,不停地玩弄着。
他一个字也没有回答,而且摆出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极不耐烦地听着。突然,他勃然大
怒,猛地跺了一下脚,像疯子一样(女仆的原话)挥舞起了手杖。老绅士后退了一步,
又惊又气。看到老人后退了一步,海德先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性子,挥动手杖将老人
打倒在地。紧接着,他像个人猿一样疯狂地在老人的身上猛踩了几脚,手杖雨点般地落
在老人的身上,骨头被打碎的声音清晰可辨,最后尸体被扔到了街面上。看到如此恐怖
的一幕,听到如此恐怖的声音,女仆当场就吓得昏了过去。
等她苏醒过来去报警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凶手早已逃之夭夭,但被害者仍然
躺在巷子中央,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那根用作凶器的手杖虽然是用质地坚硬的稀有木
料制成的,在这疯狂的暴行中也因用力过度而从中间断成了两截,其中一截滚进了旁边
的阴沟里,另一截毫无疑问被凶手自己带走了。一个钱包和一块金表压在被害人的尸体
下,但没有任何名片或身份证明,只有一封已经贴了邮票并且已经封好的信,大概是他
带着准备去邮局寄的,信封上写着乌特森先生的名字和地址。
第二天一早,律师还没有起床,信就被送到了他那里。他一看完那封信,听完人们
介绍的情况,便立刻紧闭双唇。“等我先看到尸体再说,”他说,“因为这可能是件非
常严重的事。请稍等片刻,让我先穿上衣服。”他表情严肃地匆匆吃了早饭就坐上马车
去了警察局,老人的尸体已经被运来了。
乌特森一定进停放尸体的地下室就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我认识他。我很抱歉
地说,这是丹福斯·卡鲁爵士。”
“我的上帝啊!”警官惊叫道,“真是他吗?”紧接着,警官的眼睛一亮,立刻有
了想在事业上大展宏图的雄心。“这下可热闹了,”他说,“也许你可以帮我们找到这
个人吧?”他简单地把女仆看到的情况介绍了一下,并将那半截手杖拿给乌特森先生看
了看。
乌特森先生听到海德的名字时吓了一跳。当那手杖摆到他面前时,他已没有一丝一
毫的怀疑。手杖虽然断了,他还是认出那正是自己多年前送给亨利·吉基尔的那一根。
“这个海德先生是不是身材不高?”他问。
“女仆说他身材特别矮小,面目特别狰狞。”警官说。
乌特森先生想了想,然后抬起头来说:“如果你坐我的马车跟我走,我想我可以将
你带到他家去。”
这时大约是早晨九点钟,刚好碰上了这个季节的第一场大雾。只见天空中挂着一道
巨大的巧克力色的帷幕,风不停地刮着,想冲散这道壁垒般的雾幕。这样一来,当马车
慢腾腾地驶过一条条街道时,乌特森先生看到了曙光奇妙的各种层次和色泽。有的地方
暗得就像初冬的黄昏;有的地方却是灿烂的红棕色,如同一场奇特的大火发出的亮光;
有的地方浓雾暂时消散,一道疲惫的阳光会从旋转的雾圈之间照射下来。在律师看来,
索荷区凄凉的这一部分——泥泞的街道、衣着邋遢的行人、那些街灯(从来没有被熄灭、
也从来没有被重新点燃来对付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在这千变万化的光线下,就像是
恶梦中某个城市的一个街区。不仅如此,他心中的思绪也带着最阴暗的色调。当他的目
光落到与他同行的警官身上时,他也感到了一丝对法律和执法者的恐惧,因为惩罚有时
也会落到最诚实的人身上。
马车驶近他所指定的地点时,雾稍稍散了一些。他看到了一条灰暗的街道,一家酒
店,一家低级法国餐馆,一家零售一便士杂货、两便士色拉的店铺。门口挤着许多衣衫
褴褛的孩子,许多不同民族的妇女从屋里走出来,手中拿着钥匙,去喝杯晨酒。接着,
红棕色的迷雾又降了下来,将他与周围那下贱的景象隔了开来。这就是吉基尔的宠儿的
家,就是那位将继承二十五万英镑的人的家!
开门的是位脸色白皙、满头银发的老妪。她一脸凶相,堆起虚伪的假笑来稍加掩饰,
不过她的举止却非常得体。她说:不错,这是海德先生的住处,但他不在家。他昨晚回
来得很晚,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又走了。这没有什么反常之处,因为他的生活没有规律,
而且常常不回来。譬如说,要不是他昨天回来了一下,她也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他
的人影了。
“那好,我们想看看他的房间,”律师说,当那女人声明这不行时,律师又说,
“我最好还是告诉你这个人是谁,这是苏格兰警场的纽科姆警长。”
那女人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啊,他出事了!他干了什么?”
乌特森先生和警长交换了一下眼色。警长说:“看样子他这个人不大讨人喜欢。我
的好太太,请让我和这位先生查看一下吧。”
整幢房子只住了这老妇人一个人,海德先生租用了两个房间,里面摆设考究,趣味
高雅,一个壁柜里堆满了葡萄酒,盘子是银的,餐巾质地很好。墙上挂着一幅名画,准
是(乌特森推测)亨利·吉基尔送的礼物,因为吉基尔是个鉴赏家。地毯是绒毛织成的,
色彩令人赏心悦目。但是整个房间仿佛刚刚被人匆匆忙忙翻箱倒柜地搜寻过一番。地上
扔着衣服,口袋翻了出来;带锁的抽屉开在那里,壁炉里有一堆灰,似乎刚刚烧了许多
纸。警官从这堆灰烬中找出了一本还没有烧完的绿色的支票簿票根,并在门后找到了那
根手杖的另外一截。看到自己的怀疑得到了证实,警官显得异常兴奋。令他更为满意的
是,他到银行一查,发现凶手有几千英镑的存款。
“您尽管放心,先生,”他对乌特森先生说,“他已经逃不出我的手心了。他准是
昏了头,否则他决不会将那半截手杖留在家中,更不会将那支票簿烧掉,因为钱就是命
嘛!我们现在只能在银行守着他,同时发出通缉告示。”
然而,这后一条办法实施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因为认识海德先生的人寥寥无几,
就连那女仆的主人也只见到过他两次。人们对他的家庭情况一无所知,也无从查证。他
从来没有拍过照片,那几位能描述他相貌的人,说法也大相径庭——人们平常观察事物
时的情况基本都是这样。他们只是在一点上意见完全一致:这个逃犯给所有看到过他的
人留下了一种身体畸形的印象——一种难以言表但又时刻萦绕在心头的畸形的印象。
四 信件之事

下午很晚的时候,乌特森先生来到了吉基尔博士家门口,立刻被普尔请了进去。他
绕过厨房,穿过原先是花园的院子,来到了那栋既称为实验室也称为解剖室的房子前。
博士从一位杰出的外科大夫的继承人手中买下了这幢房子,然后把花园尽头的这一块改
成了实验室,因为他自己的兴趣主要是化学,而不是在解剖学。律师这还是第一次走进
他朋友家的这一部分。他好奇地打量着这没有窗户的昏暗建筑,经过手术室时,他带着
一种异样的厌恶感环视四周。这手术室当年曾坐满了渴望知识的学生,如今却一片寂静;
桌子上摆满了化学仪器,地上散落着包装用的木箱板和稻草;光线透过蒙晕的圆屋顶朦
朦胧胧地照进来。再过去便是一溜楼梯,顶上是一扇蒙着台面呢的门;穿过这扇门,乌
特森先生终于被引进了博士的私人房间。房间很大,沿墙摆放着装有玻璃的柜子;除了
其他摆设外,屋里还有一面落地大镜子和一张办公桌。三扇落满灰尘的窗户正对着院子,
上面还有铁条窗榻。炉膛里生着火,烟囱壁上支着一盏点燃的灯,因为屋子里的雾气越
来越浓。火炉旁坐着吉基尔博士,一副病入膏肓的神情。他并没有站起身来迎接客人,
而是伸出一只冰凉的手,口中道了一声欢迎,但说话的声音与往日大不相同。
普尔一走出房间,乌特森先生就说:“那么你也听到那消息了?”
博士浑身一颤。“广场上人人都在谈论此事,”他说,“我坐在餐厅里都听到了。”
“你听我说,”律师说,“卡鲁是我的委托人,你也是。我想知道我该怎么办,你
还没有发疯到将那家伙藏起来吧?”
“乌特森,我向上帝起誓,”博士嚷道,“我向上帝发誓,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我以我的名誉向你保证,在这世界上,我不会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一切都已结束。事实
上,他已不再需要我的帮助。我了解他,而你不了解。他现在很安全,非常安全。你记
住我的话,人们永远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了。”
律师心事重重地听着,很为他朋友这种冲动的神态感到不安。“你好像挺相信他
的,”他说,“为了你好,我希望你这次没有说错。万一弄到法庭上去,你的名字就会
被提出来。”
“我是很相信他,”吉基尔说,“我有理由相信他,但这理由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不过我有一件事情想听听你的意见。我——我收到了一封信,不知是否该交给警察。乌
特森,我想把它交给你来处理,因为我相信你能做出明智的判断,我完全相信你。”
“依我看,你是怕这封信会使人追踪到他吧?”律师问。
“不是,”吉基尔说,“我已经不再关心海德会落到什么样的结局,我已经和他一
刀两断了。我考虑的是我自己的名声,因为这糟糕的事情可能会出我的丑。”
乌特森沉默了片刻,既为他朋友的自私感到吃惊,也暗暗松了口气。“好吧,”他
最后说道,“你先让我看看那封信。”
信是用一种老式的垂直的笔迹写成的,下面的签名是“爱德华·海德”。信的内容
很简洁,只是说写信人的恩人吉基尔博士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他关怀体贴,而他却一直无
以报答;不过他的恩人现在已无需为他的安全担心了,因为他绝对有把握远走高飞。这
封信中的内容使律师很高兴,同时也使他相信博士与海德之间的密切关系并不像他想象
的那么糟。他不由得为自己以前的猜测而自责。
“信封呢?”他问。
“被我烧了,”吉基尔回答说,“我稀里糊涂地将它扔进了火里。不过,那信封上
没有邮戳,因为信是派人送来的。”
“你是要我将信带走,妥善保管吗?”乌特森问。
“我希望将这件事完全交给你来处理,”博士回答,“因为我自己缺乏自信。”
“那么,我考虑考虑吧。”律师说,“我还要问一句:当初是海德要你在遗嘱中写
进那些关于失踪的条款吗?”
博士似乎突然要晕过去了,只见他双唇紧闭,微微点了点头。
“我早就料到了,”乌特森说,“他是想害了你。你可以说是死里逃生。”
“这件事情带给我的远不止此,”博士庄重地说,“我得到了一个教训——哦,上
帝,乌特森,我得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教训啊!”他用双手捂着眼睛,沉默了良久。
出门的时候,律师停下脚来和普尔说了几句话。“顺便问一下,”他说,“今天有
人送来了一封信。那个送信的人长得什么样?”可是普尔肯定地说当天除了邮差外,没
有任何人送来过任何信件。“而且邮差送来的也只是报纸。”他补充说。
律师带着这消息离开时,恐惧重又袭上他的心头。这封信显然是从实验室的门进来
的,而且很可能就是在博士的小房间里写的。如果真是这样,这件事就得换个角度来看
待,而且得更加慎重地处理。一路上,报童已经嘶哑的声音仍然在街上回荡着:“号外!
惊人的消息!议员被杀!”这宣告着律师的一位朋友兼委托人已经惨遭不测。他情不自
禁地感到一阵恐惧,担心他另一个朋友的好名声会被丑闻的旋涡所吞没。至少,他要处
理的问题非常棘手。他这个人一向很有主见,此刻却盼望有人能给他指点。他想,此事
不宜直接向人请教,但也许能拐弯抹角地听听他人的意见。
不久,他坐在了自己家中火炉的一旁,对面坐着他事务所的主任格斯特先生。两人
之间离炉火不近不远的地方摆着一瓶特陈佳酿,在地窖里密藏了多年。早晨的雾气仍然
悬浮在死气沉沉的城市上空,街灯像红玉一样闪烁。透过这些隔断声音的低云,这城市
日常生活的喧嚣仍像疾风一样无孔不入,不过律师的房间里却是灯火融融。酒瓶中的佳
酿早已去掉了原有的酸味,时光的流逝也淡化了它最初的色泽,就如同沾满雾气的窗户
玻璃使颜色变得更为浓艳一样。山坡上的葡萄园中,秋日午后的艳阳正准备冲下山来,
驱散伦敦的浓雾。律师不知不觉地情绪好了起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格斯特先生外,
他还从来没有向任何其他人透露过那么多的秘密,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透露了本不
愿意说出来的秘密。格斯特因事务常常去吉基尔博士家,而且也认识普尔,所以不大可
能没有听说过海德先生与那一家的密切关系,他也许能得出一些结论。那么,是不是干
脆就让他看看那封能解开谜底的信件?尤其是,格斯特专门研究过笔迹,是这方面的行
家,因此,让他看看这封信不是很自然、很应该的事吗?再说,这个职员很有见地,看
了这么一封奇怪的信件后不会不发表一些看法,乌特森先生也许就能根据他的意见来确
定以后的行动。
“丹福斯爵士的事真惨。”他说。
“是啊,先生,确实很惨。人们现在正议论纷纷,”格斯特答道,“那家伙准是疯
了。”
“我很想听听你对此事的看法,”乌特森说,“我手头有一份那家伙亲笔写的东西。
这事只能你我知道,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毕竟不是件好事。给,你自己看,
这就是那凶手的亲笔信。”
格斯特两眼发亮,立刻坐下来,兴冲冲地研究起来。“不,先生,”他说,“这家
伙没有疯,不过他的字非常古怪。”
“而且从种种迹象来看,写信的人非常古怪。”律师补充说。
就在此时,仆人拿着一张便条走了进来。
“先生,是吉基尔博士派人送来的吗?”格斯特问,“我想我认识这笔迹。有什么
不便说的事吗,乌特森先生?”
“他只是邀请我去吃饭而已。怎么啦?你想看看吗?”
“就看一眼,谢谢你,先生。”格斯特将两张纸并排放在一起,仔细地比较着。
“谢谢你,先生,”他最后说,一面把两张纸还给乌特森,“这是一封非常有意思的亲
笔信。”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乌特森先生的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斗争。“格斯特,你为什么要
比较这两封信?”他突然问。
“嗯,先生,”格斯特说,“说来也怪,这两封信的笔迹非常相似,在很多方面完
全一样,只是倾斜的方向不同而已。”
“太离奇了!”乌特森说。
“正像你所说的,这件事太离奇了。”格斯特说。
“我不会和任何人谈起这件事情。”乌特森说。
“当然不,先生,”职员说,“我能理解。”
那天晚上,格斯特一走,乌特森先生便将那封信锁进了他的保险箱,并让它永远躺
在了里面。“竟有这样的事!”他想,“亨利·吉基尔竟然为一个杀人凶手伪造信件!”
一想到这里,他浑身的热血变得冰冷。
五 兰尼昂先生的怪事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由于丹福斯爵士之死被看作是对公众的伤害,所以悬赏了几
千英镑来通缉海德。然而,这位海德先生从警方的视线中永远消失了,仿佛他这个人从
来就没有存在过。这个人的过去倒确实被挖出来许多,但都是些不光彩的事:有的说此
人残忍到毫无人性的地步,有的说此人过着邪恶可耻的生活,有的说他与一些怪人为伍,
有的说他所到之处都招来人们的憎恨,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眼下身在何处。自从他在行
凶的那天早晨离开索荷区的家起,他就仿佛被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掉了。渐渐地,随
着时间的推移,乌特森先生开始从最初的惊慌中恢复了过来,重新变得越来越安心。在
他看来,海德先生的消失足以抵消丹福斯爵士之死。既然那罪恶的影响力已经消失,吉
基尔博士现在也可以过上新的生活了。的确,博士已经从他那隐居的生活中走了出来,
恢复了与朋友们的交往,重新成为朋友家中的常客,也常作东请大家。他一直是出了名
的慈善家,现在却又因他的宗教信仰而同样名噪一时。他很忙,总是不在家,总是在外
行善事。他现在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仿佛内心意识到应该多做些善事。整整两个多月,
博士平安无事。
一月八日,乌特森和几个朋友一起在博士家吃饭,当时在坐的还有兰尼昂。主人像
往日他们三人形影不离时一样,时而看着乌特森,时而又看着兰尼昂。十二日,接着是
十四日,律师两次被挡在博士家的门外。“博士把自己锁在了屋里,”普尔说,“准也
不见。”十五日,律师又去试了一次,但仍被拒之门外。在过去两个月里,他已经习惯
了几乎天天见到他的这位朋友,所以现在见博士重新回到孤独中不免使他心情沉重。第
五天晚上,他留格斯特吃晚饭。第六天,他去了兰尼昂大夫家。
他在这里倒是没有被拒之门外,但进屋后却万分惊讶地发现大夫的外貌发生了巨大
的变化,只见死亡的征兆清清楚楚地写在了大夫的脸上。大夫原先那红润的脸庞如今已
没有一点血色,健壮的身体已经变得骨瘦如柴,头发明显地掉了不少,人也苍老了许多。
但是,真正引起律师注意的还不是大夫肉体上的迅速衰竭,而是他的眼神和他的举止表
明他心中有某种难以消除的恐惧。作为大夫,兰尼昂是不会怕死的,但乌特森此刻却不
由得怀疑兰尼昂真的是在怕死。“是啊,”他想,“他是大夫,一定知道自己的病情,
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已不多,而这才是他承受不了的。”可是,当乌特森说到大夫气色
不好时,兰尼昂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他的末日已经到来。
“我几个星期前受到了一次惊吓,”他说,“再也恢复不过来了。生活是美好的,
我热爱生活。是的,先生,我以前一直热爱生活。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们无所不知,
我们会更无所遗憾地离开这世界。”“吉基尔也病了,”乌特森说,“你见到过他吗?”
但兰尼昂顿时脸色大变,一只手颤抖着举了起来。“我再也不想见到吉基尔博士,
也不想再听人提起他!”他用颤抖的声音高声说道,“我已经和那个人断绝了来往,所
以求你别再提起那个我已经把他当作死人的家伙。”
“啧——啧!”乌特森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忍不住又问道,“有没有什
么要我做的?兰尼昂,我们三个人是好朋友,有生之年也不会再结交这样的朋友了。”
“你无能为力,”兰尼昂说,“你去问他自己吧。”
“他不愿意见我。”律师说。
“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乌特森,将来有一天,等我死了以后,你也许能够明
白其中的是是非非,我现在无法告诉你。至于现在,如果你能坐下来和我谈点别的事,
那看在上帝分上,就坐下来聊聊;但如果你非要谈这个该死的话题,那么看在上帝的分
上,你还是走吧,因为我实在受不了。”
乌特森一回到自己的家中,便坐下来给吉基尔写信,指责吉基尔将他拒之门外,同
时要求吉基尔解释与兰尼昂绝交的原因。第二天,他收到了一封很长的信,措词颇为伤
感,有的地方意思令人非常费解。与兰尼昂的绝交已无可挽回。“我并不责备我们那位
老朋友,”吉基尔写道,“但我们有一点看法相同,即我们永远不再相见。我决定从现
在起过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对此,你不要感到惊讶,如果我的大门对你关闭的话,
你也不要怀疑我们之间的友谊,请允许我走自己那条永无希望的道路。我已经给我自己
带来了一种惩罚,使自己陷入了一种危险之中,但我无法透露内情。如果说我犯下了滔
天罪行,那我也受到了最大的惩罚。我想象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有这种非人的痛苦
和恐惧。乌特森,你无能为力,只能做一件事来减轻我这劫难,那就是尊重我的沉默。”
乌特森先生大为震惊。来自海德的阴影已经消失,博士又回到了他原先从事的研究中,
回到了与朋友亲密的关系中;一个星期前,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博士似乎要安享晚年,
功成名就。可一转眼,友谊和心灵的安谧以及生活中的一切平静安定就被击得粉碎。这
一巨大的变故突如其来,只可能由疯狂造成;但是,考虑到兰尼昂的神情和言谈,里面
一定有更深的原因。
一星期后,兰尼昂大夫便开始卧床不起,不到两星期便离开了人间。乌特森参加了
兰尼昂的葬礼,而且极为伤感。葬礼结束后的当天晚上,他将事务所的大门锁好,借着
惨淡的烛光坐在桌旁,抽出他那位刚刚故去的朋友亲手书写了地址、亲手封好的信封,
将它摊在面前。信封上特意写着:“私人密件,由乌特森独自一人时启封。如他先我而
去,务必将此销毁,不得启阅。”律师心中万分担心,不敢去看信的内容。“我今天埋
葬了一个朋友,”他想,“万一这封信的内容又使我失去另一个朋友怎么办?”不一会
儿,他又开始责备自己,认为这种恐惧是对朋友的不忠。于是,他启了封,却发现里面
另有一封同样密封好的信,上面写着:等亨利·吉基尔博士去世或失踪后方可启阅。乌
特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千真万确,上面写着“失踪”二字,就像那份早已退给
吉基尔的疯狂的遗嘱一样,又将失踪这一概念与亨利·吉基尔博士相提并论到了一起。
可是,在那份遗嘱里,这个念头是在那邪恶的海德提议下写的,所以显然居心不良。可
现在这念头出自兰尼昂笔下,应该是什么意思呢?一阵强烈的好奇心袭上了这位受委托
的律师的心头,使他决定不顾那禁令,立刻揭开这些谜底;然而,律师的职业道德和对
已故朋友的忠诚都是他必须严格执行的义务。于是,整个信件又被放进了他私人保险箱
最里面的角落。
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是一回事,战胜它却又是另一回事。从那天起,乌特森是否还
像以前那样热切地希望见到他那位尚在人世的朋友就很值得怀疑了。他尽量将吉基尔博
士往好处想,但他的思绪很乱,而且他总是担惊受怕。他也确实再次登门拜访过博士,
但吃了闭门羹后心中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也许从他的内心来讲,他更愿意闻着这城市的
空气,听着这城市各种嘈杂的声音,站在门口和普尔聊聊天,而不愿意被请进那将世界
拒之门外的屋子,不愿意坐下来与那谜一样的隐士谈话,普尔确实也没有好消息可以奉
告。博士现在似乎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了实验室楼上的私人房间里,有时晚上干脆就睡在
里面。他情绪低落,言语更少,不再看书,似乎心事重重。乌特森对这些千篇一律的消
息渐渐习以为常,造访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
六 窗口发生的事

碰巧又是一个星期天,乌特森先生和恩费尔德先生像往常一样散步,而且碰巧又一
次经过那条小街。走到那扇门前时,两人都站住脚,盯着大门。
“嗯,”恩费尔德说,“那个故事终于结束了。我们再也不会见到海德先生了。”
“我是不希望再见到他,”乌特森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见到过他一次?我
当时的厌恶感和你一样。”
“是啊,一看到那家伙,人就不会不产生厌恶感,”恩费尔德说,“顺便说一下,
你当时一定认为我是头蠢驴,居然不知道这就是吉基尔博士家的后门!尽管我后来还是
弄清楚了这一点,但这番努力一部分却是你引起的。”
“那么你确实弄清楚了,是吗?”乌特森说,“如果这真是博士家的后门,我们不
妨走进院子去看看那些窗户。实话告诉你,我对可怜的吉基尔很不放心。就算是站在屋
子外面,能看到朋友一面也许对他不无坏处。”
院子里凉飕飕的,有点潮湿。尽管头顶上仍是落日灿烂的余晖,这院子里却已经早
早地笼罩了一片暮色。三扇窗户中间那一扇半开着,乌特森看到吉基尔博士正坐在窗边
呼吸新鲜空气。他形容枯槁,像个苦不堪言的囚犯。
“是你呀!吉基尔!”乌特森大声叫道,“你身体大概好一点了吧?”
“糟透了,乌特森,”博士有气无力地答道,“真的糟透了。我熬不了多久了,真
得感谢上帝。”
“你呆在屋里的时间太多了,”律师说,“你应该多出来活动活动,就像恩费尔德
和我一样。吉基尔博士,这位是我表弟恩费尔德先生。现在就下来吧,戴上帽子,和我
们一起散散步。”
“你真是太好了,”博士叹了口气说,“我真想和你们一起去散散步,可我不能,
真的不能。这完全不可能,我也不敢出去。不过,说真心话,乌特森,我很高兴能看到
你,真的很高兴。我很想请你和恩费尔德先生一起上来坐坐,可这地方太不合适了。”
“没什么,”律师体贴地说,“我们就站在下面和你聊聊天好了。”
“这也正是我准备向你建议的。”博士微笑着说。但是,他话还没有说完,脸上的
微笑就突然消失了,换上了一种恐怖与绝望的神情,使下面两个人顿时感到如入冰窟,
他们虽然只瞥到一眼,因为那窗户立刻砰的一声关上了,但这一瞥已经足够了。他们默
默地转身走出了那院子,继续默默地沿着那条小街往前走,一直到了临近的一条大街上。
这里,即使是星期天,也仍然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乌特森到这时才转过身来望着他的同
伴,他们俩都吓得面无人色:两个人眼睛中的恐惧均不言自明。
“上帝饶恕我们!上帝饶恕我们!”乌特森先生说。
但恩费尔德只是非常严肃地点点头,继续默默地往前走去。
七 最后一夜

一天晚上,乌特森先生吃完晚饭后正坐在壁炉旁,却非常意外地看到普尔来找他。
“我的天哪,普尔,你怎么来这儿了?”他大声问道,一面仔细地打量着普尔,
“你不舒服吗?博士生病了吗?”
“乌特森先生,”普尔说,“事情不对劲。”
“你先坐下来,喝了这杯酒再说。”律师说,“别急,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您知道博士的生活习惯,先生,”普尔说,“知道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嗯,他
现在又将自己紧紧地关在了他的私人房间里。我不喜欢看到他这样,先生——我真的不
喜欢。乌特森先生,我很害怕。”
“来来,我的好伙计,”律师说,“说明白点,你害怕什么?”
“我已经提心吊胆了整整一个星期,”普尔不顾律师的问题说,“现在再也忍受不
了了。”
普尔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地证明了他的话。他的举止完全变了个样,除了第一次说
他害怕那一刻外,他一直再也没有正眼看律师一眼,甚至当他现在端着那杯酒坐在那里
时一那杯酒他没有喝上一滴——他的眼睛也死死地盯着一个屋角。“我再也忍受不了
啦。”他喃喃地重复道。
“好了,”律师说,“普尔,我能看得出来,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我看一定出了
什么严重的事,告诉我究竟怎么啦?”
“我看这里面有谋杀……”普尔粗声粗气地说。
“谋杀!”律师吓了一跳,不由得惊叫了起来,但随即又感到有些恼怒,“什么谋
杀?你在说什么?”
“我不敢说,先生,”普尔回答,“不过,能不能请你跟我一起去亲眼看看?”
乌特森先生的回答是立刻站起身,戴上帽子,穿好大衣。不过,他注意到这位管家
的脸上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所以不禁感到极为惊讶。同样使他惊讶的还有一点:
管家放下酒杯跟他出去时,那杯酒动也没有动。
这是三月一个反常的夜晚,狂风呼啸,寒气袭人。一勾惨淡的弯月斜挂在天上,仿
佛被风吹倒了,又像一条轻柔的细布条在空中飘荡。强劲的寒风刮得人连说话都非常困
难,也刮得人浑身的血液一起涌到脸上,而且,这风似乎还刮走了街上所有的行人。乌
特森先生从来没有见到过伦敦的这个地区如此荒凉。他真希望这夜景不是这样,一辈子
也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强烈地希望能见到、接触到人类。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
心中仍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沉重预感。他们走到广场时,看到那里到处是风刮起的阵阵尘
土,花园里还没有长出叶子的树枝在使劲抽打着篱笆。一直走在前面一两步的普尔,这
时在人行道站住了脚。尽管寒风凛冽,他还是取下帽子,用一块红手帕擦着额头。虽然
他一路上步履匆匆,此刻擦掉的汗珠却不是赶路赶出来的,而是某种使人窒息的痛苦引
起的。他脸色苍白,开口说话时声音嘶哑,而且语不成句。
“先生,”他说,“我们到了。愿上帝保佑没有出什么事。”
“但愿如此,普尔。”律师说。
于是,普尔小心谨慎地敲了敲门,门开了条缝,里面有个声音问道:“是你吗,普
尔?”
“是我,”普尔答道,“开门吧。”
他们走进大厅时,看到里面灯火明亮,火炉中燃着一堆旺火,所有的仆人——男仆
和女仆——像群绵羊一样全都站在火炉旁挤成一团。一看到乌特森先生,女仆立刻歇斯
底里地抽泣起来,而厨娘却边大声叫着“上帝保佑,是乌特森先生!”边向他奔来,仿
佛要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
“怎么?怎么?你们都在这儿?”律师不高兴地说,“太不正常了,也很不合适。
你们的主人一定会不高兴的。”
“他们都吓坏了。”普尔说。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准也没有反驳普尔的说法,只有女仆提高了嗓门,大声哭了起
来。
“给我闭嘴!”普尔朝她吼了一声,严厉的口气表明他自己的神经也已紧张到了极
点。事实上,当女仆刚才突然放开嗓门大哭起来时,大家全都惊恐地转身朝里屋的门看
去,脸上都带着可怕的神情。“好了,”管家对厨房的小帮工说,“你去给我拿支蜡烛
来,我们这就去将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然后,他请求乌特森先生跟着他,一起向后
花园走去。
“先生,”他说,“请您尽量将步子放轻一点。我想请您听一听,而不是被他听到。
您听我说,万一他真请您进去,您可千万别进去。”
对于这种意想不到的结果,乌特森神经突然一阵紧张,差一点乱了阵脚,但他立刻
重新鼓起了勇气,跟着管家走进了实验室大楼,穿过那个堆满了篓子和瓶子的手术室,
来到了楼梯跟前。普尔在这里打了个手势,要乌特森站在一旁听,而他自己则放下蜡烛,
鼓起全部的勇气,走上楼梯,犹豫不决地在包着厚呢的房门上敲了起来。
“先生,乌特森先生想见您。”他大声说,而且边说边使劲地打着手势,要律师侧
耳倾听。
里面有个声音怒气冲冲地回答道:“告诉他,我谁也不见。”
“谢谢您,先生,”普尔说,声音里带着一份胜利的味道。他端起蜡烛,领着乌特
森先生穿过院子,重新回到了那宽敞的厨房。厨房里的炉火已经熄灭,甲虫在地板上乱
跳。
“先生,”普尔紧盯着乌特森先生的眼睛说,“那是我主人的声音吗?”
“似乎变了很多……”律师的脸色非常苍白,但他也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回答说。
“变了?哦,我想是的,”管家说,“我在这个人家里干了二十年,难道连他的声
音都听不出来吗?不,先生,主人已经被人干掉了,八天前就被人谋杀了。我们那天听
到他在大声呼喊上帝,那么如果那屋子里不是主人又是谁呢?为什么要待在里面请求老
天爷帮助呢,乌特森先生?”
“普尔,这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件疯狂的事。”乌特森先生咬
着手指说,“假设事情真像你推测的那样,假设吉基尔博士确实已经……嗯……遇害,
那么凶手究竟为什么还要留在里面?这站不住脚,根本说不通。”
“嗯,乌特森先生,您不是那种轻易被说服的人,可我还是再给您说些情况吧。”
普尔说,“要知道,整个上星期,不管那屋子里是不是我主人,整整一星期他白天黑夜
都在哭喊着要一种什么药,可总也想不起那药名来。有时候他的做法很像我的主人——
将他的命令写在一张纸上扔到楼梯上。过去一星期里,我们除了那些纸条外什么也没有
见到,只有那些纸条、紧闭的屋门;甚至每顿饭菜都要求我们留在那里,由他趁着没有
人时偷偷拿进去。先生,每天——哎,有时同一天就有两三次这种命令或怒气冲冲的话。
我只好满城乱跑,寻遍了每一家药品批发店。我每次把他要的东西拿回来后,又会接到
另一张纸条,让我将那些东西退回店里去,说那些东西不纯,并要我再去别的店看看。
先生,那药品他要得那么急,究竟是为什么?”
“你有他写的那些纸条吗?”乌特森先生问。
普尔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律师。律师弯下腰,凑
近蜡烛,仔细地看着那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吉基尔博士向莫乌店号老板致意,但要声明一点:刚刚在贵号购买的那批货纯度
不够,不合他目前的用途。一八××年,吉基尔博士曾在贵号购买过大量此物。他现在
恭请贵号竭尽全力仔细搜寻,如责号尚存有同样纯度的此物,请立刻给博士送来,价格
不予考虑。此物对吉基尔博士至关重要。”
信写到这里还算比较平静,但接着墨水一溅,写信人的情绪控制不住了。“看在上
帝的分上,”他又添了一句,“给我找点那批老货来。”
“这张纸条真是奇怪,”乌特森先生说,突然又责问普尔,“你怎么把它打开了?”
“先生,莫乌店号的人发了火,把这封信像垃圾一样扔还给了我。”普尔答道。
“这毫无疑问是博士的笔迹,你难道没有认出来吗?”律师接着说。
“我早就觉得那像博士的笔迹,”管家绷着脸说,但随即又换了一种口气,“笔迹
算得了什么呢?我见到过那个人!”
“见到过那个人?”乌特森先生重复了一遍,“那又怎么样?”
“那能说明一切问题!”普尔说,“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一天突然从花园走进了手
术室。看样子他好像恰好溜出来找药品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因为私人房间的门开着。他
当时正站在手术室的另一头,在篓子里翻找着。我进去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大叫一
声,立刻冲上楼梯跑进了私人房间。我虽然只看到他一眼,可那一眼足以让我根根头发
在头上竖立起来,就像猪鬃一样。先生,如果那是我的主人,他脸上干吗要戴一个面具?
如果那是我的主人,他干吗要像老鼠一样尖叫,而且从我面前逃走呢?我都已经为他干
了这么多年。而且……”普尔停了下来,用手抹了一下脸。
“这一切的确非常奇怪,”乌特森先生说,“不过我想我开始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普尔,你的主人显然得了一种使人很痛苦、使人会变形的怪病,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就发
生了变化,因此他就显得像戴了面具,因此他就不愿意见任何朋友,因此他就急切地要
找到那种药。这可怜的人还抱昔一线希望,希望能靠那种药完全康复——但愿上帝不让
他失望!这就是我的看法。是啊,普尔,这件事情想起来的确很可怕,但这一切确实再
明白不过,也确实很正常。前因后果都非常吻合,所以我们大可不必如此惊慌。”
“先生,”管家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那根本不是我的主人,我说的是真话。
我的主人……”说到这里,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接着说,“身材高大魁梧,
而这个人更像个侏儒。”乌特森想反驳,但普尔嚷了起来,“哦,先生,您认为我干了
二十年还不认识我的主人吗?您认为我不知道他在私人房间门口时头朝哪边转?您认为
我不知道每天早晨应该在哪里见到他吗?不,先生,那戴着面具的人绝对不是吉基尔博
士——天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绝对不是吉基尔博士。我从心底里相信发生了谋杀案。”
“普尔,”律师回答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有责任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尽
管我不想伤害你主人的感情,尽管我被这张纸条弄糊涂了——因为这张纸条证明他还活
着,我还是认为我有责任把门撞开。”
“啊,乌特森先生,这才像您说的话!”管家大声说。
“现在还有第二个问题,”乌特森接着说,“谁来干这事?”
“这还要问吗,先生?我和你!”普尔豪气十足地说。
“说得好!”律师说,“不管这件事情的结果如何,我都将承担所有的责任,决不
会让你吃苦。”
“手术室里有把斧子,”普尔接着说,“您可以带上厨房这根拨火棍来武装自己。”
律师操起那根粗重的工具掂了掂,抬起头来说:“你知道吗,普尔?你我将要面临
一个有点危险的局面。”
“可以这么说吧,先生。”管家答道。
“那么,我们最好还是坦诚相见,”律师说,“其实我们俩心里都还有话没有说出
来,所以我们还是先开诚布公地说个明白吧。你看到的那个戴面具的人,你认出他是什
么人了吗?”
“嗯,先生,他当时跑得很快,而且弓着腰,所以我很难说认出他是什么人。”普
尔答道,“不过,如果您的意思是问那像不像海德先生……是的,是的,我看那就是他!
您瞧,那个人的身材与海德先生像极了,而且动作也像海德先生一样敏捷;再说,除了
他还有谁能从实验室那扇门进来呢?您一定还记得,先生,那桩凶杀案发生后,钥匙还
在他手中。还不止这些,乌特森先生,我不知道您是否见过这位海德先生?”
“见过,”律师说,“我和他说过一次话。”
“那么您一定像我们大家一样知道,这位先生身上有些古怪的成分一种使人毛骨悚
然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那是一种让你觉得骨髓都在发凉的东西。”
“我承认我当时也有你刚才形容的那种感觉。”乌特森先生说。
“正是这样,先生,”普尔回答,“嗯,那戴着面具的家伙像猴子一样从药品堆里
跳出来冲进私人房间时,一阵透骨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梁骨传了下来。哦,我知道这不能
算证据,乌特森先生,我也读过书,知道这一点。可一个人总是有感觉的,我敢对着我
的《圣经》起誓,那就是海德先生!”
“哎,哎,”律师说,“这也正是我害怕的。我担心罪孽一旦铸成,就会环环相报,
说心里话,我完全相信你,我相信可怜的亨利已经被谋杀了,而且我还相信这凶手(只
有上帝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仍躲在被害人的房间里。好吧,我们这次行动就叫复仇吧。
把布拉德肖叫来。”
那个男仆被叫了过来,只见他脸色苍白,神情紧张。
“打起精神来,布拉德肖,”律师说,“我知道,这件不明不白的事情对你们大家
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我们现在决定将它彻底弄个明白。普尔和我准备强行闯进那私
人房间。如果情况正常,我的肩膀够宽的,可以承担一切责任。同时,为了避免出什么
岔子,或者有什么坏蛋想从后门逃走,你和那小伙子带两很大棍子绕到后面的角落去,
守住实验室的后门。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赶快赶过去。”
布拉德肖走后,律师看了看自己的表。“好了,普尔,我们也该动手了!”他说着
便将拨火棍夹在胳膊下,领头走进了院子。这时,天上的飞云已经遮住了月亮,所以四
周一片漆黑。风刮到这井桶般的建筑群中时断时续,时强时弱,吹得烛光左右摇晃不定,
直到他们走进手术室。他们在这里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在他们四周,伦敦城在庄严
地低声呻吟;但他们身边的寂静却被私人房间里那来回徘徊的脚步声打破了。
“他就会这样整整走上一天,先生,”普尔悄声说,“而且前半夜也是这样。只有
药店送来新的样品时,他才会停下来。哎,他心里一定有鬼,所以才安静不下来。先生,
他这每一步都在往下滴血,肮脏的血!您听,靠近一些……乌特森先生,您用心听,您
说,这是博士的脚步声吗?”
里面的脚步声很轻,很古怪;脚步的主人似乎在左右摇晃,而且走得很慢,这确实
与亨利·吉基尔博士那落地有声的沉重脚步声不同。乌特森叹了口气问:“还有别的情
况吗?”
普尔点点头,说:“有一次……有一次我听到他在哭。”
“哭?怎么哭?”律师问。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怖的战栗。
“哭得像个女人,或者说像个孤魂野鬼,”管家说,“我当时走开时心里也是难受
极了,真想也哭上一场。”
不过,这时十分钟的时间到了。普尔从一堆包装用的干草中拿出斧子,把蜡烛放在
最近的一张桌子上,以便动手时能看得见。他俩屏住呼吸,慢慢走近那房间,里面那不
紧不慢的脚步仍在来回走动,徘徊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听得清清楚楚。
“吉基尔,”乌特森大声喊叫道,“我一定要见你。”他等了片刻,但里面没有任
何回答。“我提醒你,我们现在已经产生了怀疑:所以我必须见你,而且一定要见到
你,”他又说道,“如果软的不行,我们就来硬的——如果你不答应,我们就硬闯进来
了!”
“乌特森,”里面的声音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怜可怜我吧!”
“啊,这不是吉基尔的声音——是海德!”乌特森惊叫了起来,“普尔,把门砸
开!”
普尔将斧子抡过肩膀,用力砸了下去,那一声撞击震动了整幢房子,也震得那蒙着
红呢的房门在门锁和铰链之间跳动。房间里传出了一声类似一头惊恐万状的动物发出的
惨叫。斧子又抡了起来,再一次砰的一声砸到门板上,震得门框都跳了起来。斧子砍了
四下,但那木料非常坚硬,做工又非常出色,所以一直砸到第五下那门锁才松开,破裂
的门向内倒在地毯上。
这两个动手的人被自己粗暴的行动和随即而来的寂静吓呆了,各自后退了一步,朝
里面望去。只见私人房间里亮着静静的灯光,一堆旺火在炉膛里熊熊燃烧,发出噼噼啪
啪的声响,水壶正低声吟唱着轻盈的旋律。一两只抽屉开着,各种文件整齐地堆放在写
字台上,火炉旁还放着茶具。你也许会说这是世上最安静的房间,而且,如果没有那些
装满了化学物品的玻璃柜子,你也许还会说那天晚上伦敦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房间的中央躺着一个人,身子痛苦地蜷曲着,仍在抽搐。他们踮着脚走了过去,将
他的身子翻了过来,看到了爱德华·海德的面孔。他身上穿着博士那些宽大的衣服,松
松垮垮的;脸上的肌肉仍像活人一样在抽动,但生命已经离他而去了。他的手中有只捏
碎的小瓶,空气中有股强烈的果仁味。乌特森立刻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一个自我毁灭者的
遗体。
“我们来得太晚了,”乌特森板着脸说,“不管是来救人还是来报仇,我们都来晚
了。海德已经罪有应得,我们现在唯一可做的就是找到你主人的尸体。”
这楼房最主要的部分就是那手术室,占了几乎整个一楼。手术室的采光来自上方和
私人房间,而私人房间在二楼的一端,俯视着下面的院子。一条走廊将手术室与通往小
街的后门相连,私人房间也另有一条楼梯通往后门。此外,还有几间漆黑的小储藏室和
一个宽敞的地窖,他们现在将上述所有地方彻底搜寻了一番。那些储藏室只要看一眼就
够了,因为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而且从落在门上的灰尘来看,那些储藏室很久没有被
打开过了。地窖里倒是堆满了稀奇古怪的杂物,大多是吉基尔这幢房子的前主人——那
位外科大夫留下的。但他们一打开地窖门,就看出进去搜寻毫无意义,因为门上落下来
一层多年形成的厚厚的蜘蛛网,把入口处都封住了。不管亨利·吉基尔是死是活,什么
地方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普尔跺着走廊的石板,一边倾听那声音,一边说:“他准被埋在这下面。”
“也许他早就逃走了,”乌特森说着便转过身去检查通往小街的那扇门。门锁着,
不远处的石板上躺着那把钥匙,早已锈迹斑斑。
“这好像很久没有用过了。”律师说。
“是没有用过,”普尔答道,“先生,您看到没有?这钥匙已经断了,好像是有人
使劲用脚将它踩断的。”
“是啊,”乌特森接着说,“就连断裂处也已生了锈。”两个人惊诧地对视了一下。
律师说:“普尔,这可把我难倒了,我们还是回到私人房间去吧。”
他们默默地上了楼,继续更加彻底地在私人房间内搜查,而且每隔一会儿就不由自
主恐惧地朝那尸体看上一眼。一张桌子上有做化学试验的痕迹,玻璃碟中搁着一小堆一
小堆数量不同的白色盐类,仿佛这可怜的人正准备进行一次试验,却被迫中断了。
“这就是他总让我去买的那种药品,”普尔说。就在他说话的当儿,水壶噗嗤一声,
里面的水溢了出来,把他们吓了一跳。
这声音将他们引到了火炉旁。一张舒适的安乐椅被拉到了火炉旁,伸手可及的地方
便是各种茶具,茶杯里甚至连糖都放好了。一个架子上放着几本书,其中一本摊开放在
了茶具旁。乌特森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一本吉基尔好几次极为推崇的神学著作,上面到
处都是他亲手书写的批注,全都是一些亵渎神明的词句。
接着,他们在搜寻的过程中走到了那面落地大镜子前,同时身不由己地恐惧地朝里
看去。但是,那面镜子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天花板上跳动的玫瑰色火光,炉火在柜子玻
璃门上反射出的上百种图像,以及他们自己俯身看那镜子时里面映出的他们自己那苍白
而惊恐的面部表情。
“先生,这镜子准看到过一些奇特的事情。”普尔悄声说。
“不会比它本身更奇特!”律师也同样悄声说,“为什么吉基尔,”——说到这个
名字时,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他立刻克服了自己的软弱——“吉基尔要这镜子干什
么?”
“是啊。”普尔说。
接着,他们走到了写字台前,看到上面整齐地堆放着各种文件,最上面有个大信封,
上面是博士的笔迹,写着收信人为乌特森先生。律师将信封拆开,里面有几样落到了地
板上。第一样是份遗嘱,里面的内容与他六个月前退回去的那份遗嘱的内容一样离奇:
博士如死亡或失踪,此遗嘱将用作馈赠证明。然而,原来写着爱德华·海德的地方现在
写着的名字却是加布里埃·约翰·乌特森,律师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
了看普尔,又看了看那些文件,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那躺在地毯上已经一命呜呼的罪魁祸
首身上。
“我头发晕,”他说,“他这些天来肯定一直受人挟持。他没有任何理由喜欢我,
所有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别人替代肯定要发怒,可他却没有毁了这份文件。”
乌特森拿起第二份文件,看到那是博士亲手写的一个短柬,上面有日期。“哦,普
尔!”律师惊叫道,“他今天还活着,还在这里!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干掉。
他一定还活着,一定已经逃走了!那么他为什么要逃走呢?怎么逃走的呢?如果是那样,
我们怎么能将这起事件说成是自杀呢?哦,我们必须谨慎。我预感我们可能把你主人拖
入进什么惨祸中去了。”
“你怎么不看看那张便笺上写了些什么,先生?”普尔提醒乌特森。
“因为我心里很担心,”律师神情严肃地说,“但愿这一切不是我造成的!”说到
这里。他将那便笺凑到眼前,看到上面写着:
“我亲爱的乌特森:当你拿到这张便笺时,我肯定已经失踪了,至于具体情况如何,
我现在还无法预料,但我的本能以及我目前无法描述的境遇都告诉我,我的结局已不可
避免且近在咫尺。你先去读一读兰尼昂曾经警告过我已经委托给你的那份材料。如果你
还想了解更多的情况,请你再读一读我的自白吧。
                你的不幸的、不配做你朋友的
                     亨利·吉基尔”
“还有第三份文件掉下来吗?”乌特森问。
“在这儿,先生。”普尔说着便递给他一封好几个地方都盖了封的纸包。
律师将它装进自己的口袋说:“我会只字不提这份文件的,如果你的主人逃走了或
者死了,我们至少还可以挽回他的名誉。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我要回家静静地读
这些文件。不过,我午夜前一定赶回来,然后我们就去报警。”
他们走出了手术室,并随手将门锁好。乌特森留下那些仆人们继续围坐在大厅里的
炉火旁,自己则步履艰难地走回到他的事务所,去读那两份可以给他解开疑团的文件。
八 兰尼昂大夫的叙述

一月九日,也就是四天前,晚班邮件送来时,我收到了一封挂号信,上面的笔迹是
我的同行和老同学亨利·吉基尔的。我当时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我们从来没有通信的习
惯。实际上,我前一天晚上刚刚见过他,还和他一起共进晚餐。我实在想象不出我们之
间有什么话需要如此郑重其事地用挂号信来传达,然而,更使我惊讶的还是那封信的内
容。原文如下:
                一八××年十二月十四日
亲爱的兰尼昂:
你是我最老的朋友之一,虽然你我有时在一些科学问题上存在分歧,至少从我这方
面来说,我不记得我们之之间有过任何不快。如果有一天,你对我说:“吉基尔,我的
生命、我的名誉、我的理智全靠你了。”我定会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帮助你。兰尼昂,
我的生命、我的名誉、我的理智,现在全靠你来挽救了。如果你今晚不伸出援助之手,
我就彻底完蛋了。看到我写下这么一段开场白,你可能会认为我会要求你做什么不正当
的事,那你自己判断吧。
我希望你能推迟今晚一切安排——是的,哪怕是被召去给某位皇帝看病也要推辞掉。
然后,如果你自己的马车恰好不在门口,你就叫辆出租马车,带着这封信作为具体指示,
直接驶到我家。我已经吩咐了我的管家普尔,你会看到他已经叫了一位锁匠在那里等着
你。你们将我私人房间的门撬开,然后你独自进去,打开左边标有E字母的玻璃柜子—
—如果柜子锁着,那就将锁砸开。把从上往下数第四个抽屉,或从下往上数第三个抽屉
(意思相同),连同里面所有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抽出来。我现在心里极为担忧,惟恐上
述描述有误。不过,即使我说错了,你也可凭里面的东西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抽屉。那
抽屉里应该有一些药粉、一只小药瓶、一本软皮书。我恳请你将这抽屉原封不动地带回
卡文迪什广场你家中。
这是我请求你做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是这样的:假如你一接到这封信就立刻出发
的话,那你午夜之前早就到家了。不过我还是将时间留到午夜,不仅是因为我害怕会出
现无法避免或无法预料的障碍,而且还因为完成这第二部分需要等到你的仆人们全都上
床睡觉之后。因此,我请你午夜时分一个人留在你的门诊室里,亲手开门放一个人进来,
这个人会以我的名义作自我介绍,你就把从我私人房间里取来的抽屉交给他。至此,你
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将对你感激不尽,永志不忘。五分钟后,如果你一定坚持要得到一
个解释,那么你将会明白这些安排至关重要。这一切看起来似乎荒诞不经,但如果其中
一环出错,你便可能会使我丧命或失去理智,而你的良心将永远不得安宁。
尽管我对你充分信任,相信你对我的请求一定不会掉以轻心,但一想到还是会有这
种可能性时,我的心就会下沉,我的手就会发抖。想想我现在的处境吧!身在异处,心
急如焚,痛苦之状难以言表。但我也很清楚,只要你完全按照我的请求去做,我的困境
就会像一个已经讲完的故事一样离我而去。我亲爱的兰尼昂,帮我一把吧!救救我!
                    你的朋友
                    亨·吉基尔
又及:我刚把这封信封好,却又被另一个恐怖的念头吓坏了。邮局可能会误我的事,
这封信可能明天早晨才到你的手中。如果是这种情况,亲爱的兰尼昂,请你在白天方便
的时候为我办这件事,然后同样在午夜等待我派的人来取东西,也许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如果明天晚上无人来取东西,那你应该明白,你现在看到的是亨利·吉基尔的绝笔。
我看完这封信后,确信我这位同事一定神经出了差错。不过,怀疑归怀疑,我还是
觉得有义务按他的请求去办。我越是不理解这封信的内容,也就越难判断它的重要性。
但是,一封措词如此急迫的恳求信是不能轻易置之不理的。于是,我按照他的吩咐,撇
开一切安排,上了一辆出租马车,直接向吉基尔家驶去。我赶到那里时,他的管家正在
等我。同一个邮班也给他带来了一封挂号信,给了他指示。他立刻派人去叫一位锁匠和
一位木匠。我们正说着话,那两位手艺人就来了,我们便一起来到了老邓曼大夫的手术
室,你当然也知道,从那里进入吉基尔的私人房间最方便。房门非常坚固,锁的质量也
非常好。木匠声称他的活很难干,如果硬要把门撬开进去的话,恐怕要搞坏很多地方;
锁匠则几乎是一筹莫展。不过,这锁匠的手艺倒也的确高超,折腾了两小时后终于把门
弄开了。标明E字母的柜子没有上锁,我抽出那只抽屉,用干草先将它裹起来,再用一
张床单包好,带回了卡文迪什广场。
到家后,我开始检查抽屉里的物品,那些药粉配制得非常好,但还没有像药剂师配
制得那么精细,所以很明显是吉基尔博士自己配制的。我打开其中一个小包,发现里面
好像是某种白色的单晶盐类。接着我便注意到了那只小药瓶,看到里面装着约半瓶血红
色的液体,散发出一种刺鼻的气味。我感觉到那里面含有磷和某种易挥发的醚,至于其
他成分我就猜不出来了。那本书其实是个普通的笔记本,里面只记录了一些日期。那些
日期前后记了很多年,但我注意到那记录大约一年前突然终止了。某些日期后面还添加
了一些简短的附注,通常只有一个词。“加倍”这个词在这几百条日期中大约出现了六
次,其中一次出现在较早的地方,后面还有加了几个惊叹号的附注:“彻底失败!!!”
这一切虽然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却没能告诉我任何明确的答案。这抽屉里只有这么一
小瓶酊剂,几小包盐类以及一系列试验记录——而这试验像吉基尔绝大多数的试验一样,
没有任何实用价值。这些东西到了我家怎么就会影响到我那位喜欢想入非非的同事的名
誉、神智和生命呢?他那位取东西的人既然能上我这里来,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去吉基尔
家呢?即使他不便去吉基尔家,为什么又要我这么秘密地接待呢?我越往下想便越确信
自己正在处理一个脑疾病病例。我虽然打发仆人们去睡觉,却也悄悄将我那把旧左轮手
枪上好了子弹,准备到时候可以用以自卫。
十二点的钟声还没有从伦敦上空完全消失,我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我亲自过去
开门,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弯腰靠着门廊的柱子。
“是吉基尔博士要你来这儿的吗?”我问。
他紧张地做了个手势,表示“是的”。当我请他进屋时,他也没有忘记回头朝漆黑
的广场扫上一眼。不远处有位警察,正提着他的牛眼灯走过来。我注意到我的客人看到
警察时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进了屋。
我承认,这些小细节使我颇为不快。我跟在他后面走进灯光明亮的门诊室时,手一
直搁在武器上。进屋后我才终于有机会看清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这一点是肯定
的。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身材矮小;此外,他脸上那骇人的表情吓了我一跳——那是
一种体格明显虚弱与肌肉异常活跃的奇特结合;最后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我一靠近他就
情不自禁地有种古怪的不安之感。这有点像发烧刚开始时的寒战,还伴有脉跳明显降低
的现象。我当时把这看作纯属我自己过敏体质的反应,所以只是在想自己的症状为什么
那么严重。不过,我后来完全有理由相信一点:这其中的原因就深藏在人的本性当中。
我当时的反应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更高尚的原因。
于是,这个人一进门就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但这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好奇心。他
身上的衣服要是穿在普通人身上,一定会使人发笑。可以说,他的衣服质地考究,颜色
素雅,但穿在他身上无论哪一处都大得出奇——裤子松松垮垮地套在两条腿上,裤脚卷
了起来,以免拖到地上;上衣的腰身一直垂到臀部以下,衣领开到了他的肩膀上。说来
也奇怪,他这套滑稽的装束居然没有引起我发笑。相反,因为在我面前的这家伙本质上
有些反常而可鄙的东西——一种令人厌恶的东西——所以这身装束上的不协调不仅与他
极为相称,而且更加深了他的丑恶。这样一来,我不仅对这个人的性格产生了兴趣,而
且对他的来历、生平、财产、社会地位均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
上述观察到的情形,虽然写下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在当时却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
我的客人可是火烧眉毛般的着急。
“你拿到了吗?”他大声说,“你拿到手了吗?”他早已急不可待了,甚至将手搁
到我的手臂上要摇晃我。
我感到他的手就像某种冰冷刺骨的痛楚在沿着我的血液流动,于是我将他手推了回
去。“嗨,先生,”我说,“您忘了一点,我还没有荣幸地认识你。请坐。”我率先坐
到了我平常的位置上,摆出平常接待病人的神情,仿佛这夜晚、我心中的种种想法、对
来客的恐惧都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请您原谅,兰尼昂先生,”他很谦恭地回答,“您的话言之有理。我刚才太性
急了,忘记了起码的礼节。我是在您的同事亨利·吉基尔博士的吩咐下来这里的,要办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据我所知……”他停了下来,将手搁到喉咙上。我可以看出,他虽
然在故作镇静,内心却在与越来越强烈的歇斯底里的发作相抗争,“据我所知……”
看到这情形,我对这位客人产生了一丝怜悯,也可能是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
“就在那里,先生。”我指了指那抽屉说。那抽屉搁在一张桌子后面的地板上,仍
然用床单包着。
他立刻跳了过去,但又停了下来,用手按住胸口。我可以听到他的牙齿由于痉挛而
上下撞击的声响。他的脸看上去像鬼一样可怕,我惊慌起来,担心他的生命,也担心他
会不会发疯。
“镇静点。”我说。
他转过身来朝我狞笑了一下,然后仿佛孤注一掷似的一把扯走了床单。看到抽屉里
的东西时,他欣喜若狂地高声呜咽了一下,仿佛极大地松了口气,而我却完全惊呆了。
接着,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非常平静地问:“您有量杯吗?”
我费了点劲才站起身来,拿了只量杯给他。
他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倒出了几量滴①那红色的配剂;又加进去一种药
粉。这混合物开始时呈微红色,但随着晶体慢慢溶解,颜色渐渐变淡,并发出吱吱的沸
腾声,还冒出一小股蒸气。突然,就在这气泡停止翻腾的同时,那溶液变成了深紫色,
随即又慢慢变淡,成了一种水绿色。我的客人一直死死盯着这一变化过程,这时脸上露
出了笑容。他将玻璃量杯放到桌上,然后转过身来审视着我。   
① 量滴:液体容量单位,等于0.0592毫升,约一滴水的容量。
“好了,”他说,“现在我们该了结剩下的事情了。你是想做个智者还是想让人牵
着鼻子走?你是想让我端着这玻璃量杯离开你家而不打探任何事情,还是想让你的好奇
心占据上风?你先考虑好再回答,因为你一旦作出决定,就无法更改。如果你选择前者,
那么你会和从前一样,既没有增添财富也没有增添智慧。当然,你的心灵将得到一笔莫
大的财富,因为你在一个人危难的时刻帮助了他。如果你选择后者,那么你的面前就会
展现出一种新的知识领域、就会有通向荣誉和权力的新大道。这一切立刻就会在这房间
里发生,你将看到的奇迹甚至连魔鬼也会自叹不如。”
“先生,”我故意装出一副冷淡的口气说,其实我心里早就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了,
“你在故弄玄虚。我对你刚才那番话很不以为然,也无所谓信不信,所以也许会让你失
望。不过,我今天以这种奇特的方式为您效劳,我已经走得太远了,所以一定要看到结
果。”
“那好,”来客说,“兰尼昂,你记得你的誓言:下面发生的事情要以我们的职业
荣誉为保证决不泄露出去。你一直受到狭隘的物质世界观的限制,一直不相信有超越人
间的药品,一直嘲笑比你更强的人——那么你看吧!”
他将玻璃杯端到嘴边,一口干了下去。接着,他大叫一声,转了个圈,踉跄了几步,
一把抓住桌子不放,一双充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张开的嘴巴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
在我观看的时候,我看到他发生了变化——他好像在膨胀——他的脸突然发黑,脸上的
五官仿佛在融化、变形。突然,我跳了起来,后退一步靠着墙,举起手来挡住我的视线,
不敢再目睹这可怖的一幕。我的心中恐惧到了极点。
“哦,上帝啊!”我一遍又一遍叫着,“哦,上帝啊!”站在我眼前的——那个脸
色苍白、浑身战栗、几乎要晕倒却像死而复活的人一样在伸手摸索的家伙——正是亨利
·吉基尔!
他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对我说的话,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所以无法在这里写
下来。我已经看够了,也已经听够了,我的灵魂在恶心。可是,那情景现在已经从我眼
前消退,我不由得问自己是否还相信那一幕,而我无法回答。我的生命已经从根本上动
摇,睡眠已经离我而去,死一般的恐惧日夜陪伴着我。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来日不多,离
死只有一步之遥,可我临死也不相信那一点。至于那个人向我展示的道德上的卑鄙堕落
行为,尽管他当时曾流着泪向我忏悔,我现在只要一想起来仍感到心惊肉跳,我只想说
一点,乌特森(如果你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的话),而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一切。那天
晚上溜到我家来的那家伙,据吉基尔自己坦白,正是那个名叫海德的家伙,也正是全国
到处通缉的杀死卡鲁的凶手!
九 亨利·吉基尔对这件事的自白

我生于一八××年,来到人世便继承了大笔财产,而且具有多种天赋,生性勤奋,
孜孜不倦。那些智慧而善良的人对我的尊敬使我心醉,所以完全可以想象,我注定会有
一个显赫辉煌的前途。的确,我最大的缺点便是具有一种急于寻欢作乐的天性,也就是
许多人都靠它得到了幸福的那种天性。然而,我发现这种天性与我那同样急于出入头地、
想在公众面前摆出一副庄重神情的愿望相去甚远,于是我只能掩饰自己想寻欢作乐的一
面。这样一来,等我到了能思考的年龄,我开始环顾西周,分析我在这世界上的地位和
已经取得的成就,结果发现自己早已陷入了极端的双重性格之中。我会为自己一些反常
的举动而感到内疚,但许多人如果有这些反常举动可能反而会炫耀一番;但以我为自己
定下的崇高观点来看,我却将这些反常举动视为耻辱,竭力加以掩饰。我之所以变成这
样一个人,与其说是由于我身上的缺点日益严重,不如说是由于我的抱负过于狂妄。在
大多数人的身上,善与恶既独立又混为一体,结果构成人的双重性格;但在我的身上,
善与恶之间却有一道更深的鸿沟。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锲而不舍地认真思考人生的严
酷法则,这法则不仅是宗教的基础,而且是最大的痛苦根源。我虽然是这样一个不可救
药的两面派,却一点也不虚伪,我身上的善恶两方都是实实在在的。当我抛开一切自制,
肆意寻欢作乐时,我是我自己;当我白天不辞辛劳地开拓新的知识领域,或者致力于减
轻人们的痛苦时,我也是我自己。恰好我的科学研究方向全都是那些神秘而先验的东西,
所以正好对我身上善与恶之间长期的争斗起了作用,带来了强烈的影响。随着时光的流
逝,我的悟性的两个方面——道德和智力上的——都越来越接近那个真理,但正是对这
真理的一知半解才导致我注定要遭到如此可悲的结局。这真理便是:人并不真正是单一
的,而是双重的。我之所以说双重,是因为我自己的知识范围还没有能超出对这一点的
理解。别的人会继续研究下去,而且会在这方面超过我。我大胆地作出一个推测,人最
终将被看作一个由各种不协调的、相互独立的部分构成的集合体。我是从道德的角度,
而且是从我自己的身上,学会认识人彻底而原始的双重性的。我看到了在我知觉领域里
对抗的这两种天性,所以即使我被正确地说成是善或者恶的化身,那也只是因为我两者
皆有。从很早的时候起,甚至早在我的科学发现开始向我赤裸裸地暗示这种奇迹的可能
性之前,我就已经学会了自我陶醉地、白日做梦般地苦思冥想着将这些因素分开。我心
中想,要是善与恶能分别放在不同的个体之中,那么生活就能摆脱掉所有那些无法忍受
的东西。那恶的一面可以自行其是,完全摆脱掉他那高尚的孪生兄弟的远大抱负和无限
悔恨;而那善的一面则可以稳稳当当、平平安安地走他那辉煌之道,行他的善事,不用
再担心会被什么外来的恶行搞得身败名裂、遗恨终身。这些互不相容的柴薪被捆绑在一
起——这对水火不相容的孪生兄弟在良心这痛苦的子官里互相对抗——这真是对人类的
诅咒。那么怎样才能将他们分开呢?
这一切在当时还只是我的想法,然而就在这时——正如我刚才说过的——实验桌从
侧面给这个问题带来了解决的希望。我开始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我们衣冠楚楚地行走
的、外表看上去是那么结实的躯体,实际上是一种左右摇摆不定的无形物,是一种雾霭
一般的无常物。我发现某些化学品能震撼并改变这肉体的外衣,就像风能吹动亭子里的
帷幕一样。出于两个重要的原因,我在此不想深入地坦白我在科学领域取得的成果。首
先,因为我已被迫认识到,我们命中注定的负担将永远由我们自己的双肩承担,如果试
图将它抛弃,它只会以更加陌生、更加可怕的压力重新落到我们身上。其次,正如我的
自白将要说明的,因为——唉!——我的发现还不完整。不过我在这里要说的是:我不
仅认识到自然赋予我的肉体只是某些组成我灵魂的力量所发出的气味和光辉,而且我还
成功地配制出了一种药物,能用它将这些力量从它们至高无上的宝座上拉下来,然后再
用另一种形式、另一种外表来代替它们:这些新的成分对我来说同样自然,因为它们正
是我心灵低级成分的表现,并带有这些低级成分的烙印。
我犹豫了很久才将这理论用于试验。我知道得非常清楚,我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因为任何强烈到能够控制并震撼人的本质这坚固堡垒的药品,稍有不慎地使用过量,或
使用的时机选择稍有不当,都会将我试图加以改变的这虚无的肉体彻底抹掉。然而,如
此奇特而具有深远意义的发现不断地诱惑着我,终于使我忘却了恐惧。我其实早就在配
制一种酊剂,所以这时立刻从一家药品批发商那里买来了大量某种盐类。我以往的实验
告诉我,这种盐类是最后需要的成分。在一个该诅咒的夜晚,我将各种成分配制到了一
起,看着它们在杯中沸腾、冒烟。沸腾结束后,我鼓足勇气,将那药剂一口喝了下去。
紧接着产生的便是一种五脏六腑都要撕裂的痛楚:骨头里似乎有东西在磨,恶心得
要命,还有一种只有在出生或死亡时才感受到的精神上的恐惧。接着,这些痛楚便迅速
开始减退,我像大病了一场一样清醒了过来。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难以言表的
新感觉,而且正因为这种感觉很新鲜,所以才觉得它美好得令人难以相信。我感到自己
年轻了,身体轻快多了,而且也更幸福。我的内心有一种鲁莽的冲动,感官上各种混乱
的印象像风车一样在我的幻想中翻飞。那是各种义务的解脱,是前所未有但并非纯洁无
瑕的灵魂自由,当这新的生命第一次呼吸时,我就知道自己已变得非常邪恶,比以前邪
恶了十倍。我已经将自己卖了出去,成了我原来那恶的一面的奴隶。可这念头当时使我
欣喜若狂,像美酒一样使我陶醉。我伸出双手,欢呼这些全新的感觉。这时,我突然意
识到自己身材变小了。
我房间里当时还没有镜子——我现在给你写这封信时立在我旁边的这面镜子是后来
买的,而且正是用于这些变形的过程。然而,当时天色已经很晚,几乎到了早晨——黎
明前虽然很黑,却已经孕育着新的一天的到来——我家其他人此时尚沉于梦乡,而我却
因为这希望和胜利而异常兴奋。于是,我决定大着胆子以这种新的模样走到我的卧室去。
我穿过院子,看到满天的星斗都在俯视我,便惊愕地想到自己竟然是它们彻夜未眠地观
察后才见到的第一个此类生物。我悄悄穿过走廊,感到在自己家中忽然成了个陌生人,
我走进卧室才第一次看到爱德华·海德的形象。
我在此只想从理论的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不去谈我已经知道的事实,而是谈我认
为最大的可能性。我本性中恶的一面现在已经自成一体,但这恶的体格比起我刚刚摆脱
的善的一面来说,要瘦小得多,发育也差得多。再说,我的一生中十分之九的精力都已
用来努力工作,用来完善美德和自我克制,所以生命中其他的成分用得相当少,耗尽得
也就更少。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爱德华·海德会比亨利·吉基尔身材小得多。轻巧得多、
年轻得多。就像善性照耀在一张脸上一样,恶也会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写在另一张脸
上。此外,恶(我仍然相信这是致人于死地的一面)在那个躯体上留下了畸形而朽败的
烙印。但是,当我看着镜子中那丑陋的形象时,我不但没有产生任何反感,反而感到求
之不得,因为这毕竟也是我自己。它看上去同样显得很自然、很有人性。在我的眼中,
它更像是我的灵魂,比到那时为止我称作我自己的那个矛盾的形象更直接、更单一。在
这一点上,我的看法绝对正确。我已经观察到,当我以爱德华·海德的形象出现时,没
有人走近我的身旁而不心惊肉跳的。这在我看来,是因为所有人类都是善与恶的混合体,
只有爱德华·海德是人类中唯一完全由恶组成的人。
我在镜子前只停留了片刻工夫,因为我还要完成那第二个结论性的试验。我还要看
看自己是否已经无可挽回地丧失了我原来的形体。足否必须在天亮之前从这已经不属于
我的房子中逃走。我匆匆赶回我的房间,重新准备了一杯药剂喝了下去。我再一次体验
了那被溶化的痛楚,重新变回到了原来的形体中,身材和脸形又变成了亨利·吉基尔。
那天夜里,我走到了决定一生命运的十字路口。如果我能用一种较为崇高的精神来
对待我的发现,如果我冒险做那试验是为了造福于人类,那么一切就会完全不同,我就
会在这些生与死的煎熬中变成一位天使,而不是一个魔鬼。那药剂本身是没有倾向性的,
它既不属于魔鬼,也不属于上帝,它只是打开了我天性中的牢狱之门,就像腓立比的囚
徒一样,关起来又被放了出来。①可是,我身上善的一面当时睡着了,而恶的一面却因
野心勃勃而一直清醒着,并迅速抓住了这个机会,从而产生了爱德华·海德。这样一来,
虽然我现在有了两个形体、两种外表——一个彻头彻尾的邪恶,另一个还是那原来的亨
利·吉基尔,我心中已经明白了一点:对于后者这不协调的混合体,我已经根本无法进
行更多的改造和完善。这样一来,整个情况就完全向坏的方向发展了。  
 ① 据《圣经》记载,圣徒彼得到腓立比城传教,被地方官囚禁。当天夜里该城发
生地震,第二天早晨地方官只好请彼得出狱。
即使到了这把年纪,我也仍然没有克服我对枯燥的研究生活的厌倦。我有时仍想寻
欢作乐一番,然而这种爱好至少有损尊严,更何况我不仅声名卓著、受人尊敬,而且年
事渐高。因此,我生活中的这种自相矛盾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使我烦恼。正是因为这个
原因,我这新的能力才能不断地诱惑我,直至我终于成了它的奴隶。我只需喝一小杯,
就能立刻抛开那著名教授的躯体,然后像披上一件厚斗篷一样,套上爱德华·海德的躯
体。我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固为我当时确实觉得这个念头很有趣。于是,我非常
小心地做了种种安排。我在索荷区租了一套房子,添置了家具——这就是警察追踪海德
时去过的那幢房子。此外,我还雇了一个女仆在那里,是那种我知道不爱多嘴、没有道
德原则的家伙。在我自己家这边,我向我的仆人们描述了一下海德先生的长相,并宣布
此人在我广场的家中享有一切自由和权力。为了避免意外,我甚至还来拜访自己,让我
的第二躯体成为我家中的常客。接着,我立下了那份引起你竭力反对的遗嘱,以便在吉
基尔博士出什么事时,我仍然能以爱德华·海德出现,而不至于遭受经济上的损失。做
好了这些在我看来万无一失的安排之后,我便开始尽情享受自己这特殊的地位带来的不
用承担责任的巨大好处。
从前曾有人雇佣亡命之徒来干犯罪勾当,而他们自己的躯体和名声却丝毫不受任何
伤害,我是第一个纯粹为了乐趣而这样做的人。一个在公众眼中勤奋辛劳、德高望重的
人,转眼之间能像个小学生一样,脱下借来的衣服,一头扎进自由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是这世界上第一个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而且,对于我来说,我凭借那无法看透的斗篷,
能时刻保持绝对安全。你想想看——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我只要溜进实验室,花上一
两秒时间,将我早已准备好的药物配制一下,然后喝下去,一切就平安无事了。无论爱
德华·海德干了什么,他都会像那镜子上哈的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夜
深人静时仍坐在书房中挑灯夜读的亨利·吉基尔,而吉基尔对任何外来的怀疑都会一笑
置之。
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我靠着这种伪装急不可待地要去寻找的乐趣,是非常不名誉
的——我当时觉得这已经是够严厉的说法了。然而,这些乐趣到了爱德华·海德身上后,
却立刻开始向罪恶的方向发展。每当我从这些夜游中回来时,我常常为这位代理人的罪
恶行径感到吃惊。这个我从自己灵魂中召唤出来,并打发出去寻欢作乐的朋友,是暴虐
和凶残的化身。他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个念头都以他自己为中心。他带着野兽般的贪婪
寻欢作乐,毫不考虑给他人带来什么痛苦与折磨,他像石头人一样冷酷无情。亨利·吉
基尔有时也为爱德华·海德的所作所为目瞪口呆,但这些罪恶毕竟不受普通法律的制裁,
所以连良心也无须自责,因为有罪的是海德,与吉基尔无关。吉基尔醒来后仍然是美德
的化身,他的名声没有受到任何损害。只要有可能,他甚至会尽快将海德干下的坏事加
以补偿,这样他的良心就可以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了。
我不想详细叙述我所默许的这些罪恶(因为我至今也不愿意承认这一切是我做的),
我只想说警钟是如何敲响的,随之而来的惩罚又是如何向我逼近的。我遇到了一件小事,
因为没有产生任何后果,所以我在此只想一提而已。那是一起虐待孩子的事,结果引起
了一个路人对我的愤怒,我认出那路人是你的一位亲戚。接着,大夫和那孩子的一家都
加了进来,弄得我不禁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心起来。到最后,为了平息那些人理由十足
的愤怒,爱德华·海德只好将他们带到我的家门口来,并用亨利·吉基尔的名字开了一
张支票给他们。不过这种危险以后可以轻而易举地加以避免,只要以爱德华·海德本人
的名义在另一家银行开一个户头就行了。我只要将自己的笔迹向后倾斜,就为另一个我
造出了一个签名。我想,这样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在丹福斯爵士被害前两个月左右,我有一次出去冒险,回来得较晚,结果第二天醒
来时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我环顾四周,看着我广场家那些华丽的家具和高大房间,看
着帷帐的花纹和红木床架,可没有任何用。我仍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停地提醒我待
错了地方,提醒我不是在自己的家中醒来的,而是在索荷区的那间小屋——我已经习惯
于以爱德华·海德的身份去那里就寝。我暗自笑了笑,开始懒洋洋地分析刚才的幻觉,
甚至在我进行分析的时候,我又舒舒服服地打了个盹。我在蒙眬中稍微清醒了一些,目
光落到了我的手上。你常常说,亨利·吉基尔的手无论是形状和大小都是职业型的。我
的手大而有力,白而修长。可是,我现在借着伦敦早晨的阳光看到的手——那只搁在床
单上的半握着的手——瘦削、青筋暴裂、关节突出,黑黝黝的,而且上面长了一层厚毛。
这是爱德华·海德的手。
我盯着那只手看了将近半分钟,完全被这一情形惊呆了。接着,恐惧像铙钹一样突
然猛地在我心中敲响,将我从惊讶中唤醒。我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冲到镜子前。看到眼
前的情形时,我吓得魂飞魄散、全身冰凉,是的,我上床的时候是亨利·吉基尔,醒来
却变成了爱德华·海德。我问我自己:这该怎么解释呢?紧接着:另一种恐惧拽住了我:
怎么补救呢?这时已经是早晨,仆人们已经起床,我所有的药品都在我的私人房间里—
—从我现在惊恐万状地站着的地方过去要走上一大截路,要下两道楼梯,还要穿过解剖
室。我当然可以将脸蒙上,可那有什么用呢?我这已经完全改变的体形又怎么能掩饰呢?
突然,我如释重负地想到,仆人们早已习惯了看到我的第二个自己在家中进进出出。于
是,我立刻穿衣,尽量将自己如此肥大的衣服穿得像回事,迅速穿过屋子。看到海德先
生这么早出现在屋里,而且还穿着这么怪的衣服,布拉德肖瞪着眼睛后退了几步。十分
钟后,吉基尔博士恢复了原形,皱着眉头坐下来,摆出了一副要用早餐的样子。
我当然没有什么胃口。这无法解释的事件,这反常的经历,就像巴比伦的手指①一
样,在墙上写出了对我的审判。我开始比任何时候都更严肃地考虑我这双重生活中的种
种问题和各种可能性。我创造出来的这部分自我最近经历了锻炼和滋养;我觉得爱德华
·海德的身躯最近似乎长大了一些。每当我换上那个形体时,我都感觉到血液的流速在
加快。我开始感觉到了一种危险,如果这种情况再继续下去,我天性中的平衡就会永远
地向另一边倾斜,自愿的变化会变成强制性的,而爱德华·海德这个角色将永远无法更
改地变成亨利·吉基尔。那药剂的威力并非每次都能显示出来,我刚试着这么干的时候,
有一次药效彻底失败。在那之后,我不止一次被迫将剂量加倍,有一次甚至冒极大的生
命危险,用了三倍的剂量。不过,这些药效不稳定的现象到那时为止只是给我的成功感
略微投上了一些阴影而已。可是,面对那天早晨发生的情况,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
实:最初的困难是摆脱掉吉基尔的躯体,而这困难最近已渐渐地、毫无疑问地变成了摆
脱掉海德的躯体。所有迹象表明,我正慢慢地失去对最初那善的自我的控制,慢慢地与
我第二个恶的自我结合为一体。  
 ① 巴比伦的手指:据《圣经》记载,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荒淫无耻。在一次宴
席中,墙上突然出现一个手指,写下了几句谁也不懂的话。一犹太先知翻译说,那几句
话的意思是:“你天数已尽,将死,国家将亡。”当夭夜里尼布尼甲撒被杀,巴比伦国
四分五裂。
看来我现在必须在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我的这两个躯体都有共同的记忆,但其他
所有能力却分配得极不平衡。吉基尔(他是复合性的)时而具有最理智的领悟能力,时
而又有贪婪的欲望,不仅策划了海德寻欢作乐的冒险,而且还参与了这些冒险;可是海
德对吉基尔漠不关心,即使想到他,也只是像山中的匪徒想到他可以躲避追捕的洞穴而
已。吉基尔对海德的关心胜似父亲,而海德对吉基尔的冷漠则胜似逆子。如果舍弃海德
而取吉基尔,那就意味着要为失去那些我一直偷偷渴望、而最近开始做到的癖好而抱恨
终身。如果舍弃吉基尔而取海德,那就意味着要为失去无数抱负与追求而抱恨终身,从
此永远为人所不齿、永远失去亲朋好友。这种权衡也许显得不平等,但在权衡的天平上
还有一点要考虑:吉基尔要为克制欲望而倍受煎熬,但海德对失去的一切根本没有感觉。
我当时的情况确实很奇特,但这场权衡中的利弊却是古而有之、司空见惯的。每一个面
对诱惑战栗不已的罪人都曾在类似的诱惑与恐惧之间抉择过。我像绝大多数人一样选择
了善的一面,结果发现自己缺乏坚持下去的勇气。
是的,我更愿意做那年老、抱有遗憾的博士,好友如云,情操高尚,永远告别那伪
装成海德后所享受的自由、青春、轻快的脚步、兴奋的冲动和秘不可宣的乐趣。不过我
作出这一选择时也许无意识地留了一手,因为我既没有放弃索荷区的房子,也没有烧毁
爱德华·海德的衣服,而是将那些衣服收在了我的私人房间里。整整两个月,我完全遵
从我作出的决定;整整两个月,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克已,而良心上的赞赏也给了
我极大的安慰。但是时间的流逝最终又冲淡了我记忆犹新的惊恐,良心的赞誉成了习以
为常的俗套。我又开始倍受渴望的煎熬,仿佛海德正拼命挣扎着想重新获得自由。结果,
在一个道德软弱的时刻,我又一次配制并喝下了那变形的药剂。
我相信,当一个醉汉就酗酒的事与自己理论时,他五百次中没有一次会考虑躯体麻
木不仁时给他带来的危险;我虽然长期考虑我的处境,却也一样没有考虑道德上的麻木
不仁和无理智的作恶倾向,而这些正是爱德华·海德最主要的性格。结果,我正是因为
这些才受到了惩罚。我身上的魔鬼被困得太久了,所以一出来便不断咆哮。我想,肯定
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在我聆听那不幸的受害者花言巧语地说话时,我的灵魂深处才掀起
狂躁的风暴。至少我可以在上帝面前宣称,没有一个道德上健全的人会因一个微不足道
的起因而犯下那种罪行;我当时的理智并不比一个病中的孩子打碎一件玩具更正常。但
旱我自觉自愿地从身上除去了所有权衡的本能,而我们当中那些恶贯满盈的人之所以面
对诱惑仍能继续稍微稳定地行走,靠的正是这些本能,但是对我来说,任何一点轻微的
诱惑都会带来彻底的崩溃。
来自地狱的恶魔立刻在我身上苏醒并肆虐横行。我带着一种宣泄的狂喜,摧残那毫
无反抗能力的人;每击打一下,我就感到一阵亢奋,直到最后疲倦袭来,我才突然从极
度兴奋中体会到恐惧的寒意。迷雾散开了,我看到自己必定要为此偿命,才逃离那暴行
的现场。我当时既感到极度的兴奋,又感到极度的恐惧;我作恶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和刺
激,我对生命的留恋也到了最急迫的关头。我跑到索荷区的房子,为了更好地保证我的
安全,烧毁了我所有的文件。然后,我重新穿行在路灯照亮的街道上,心里依然又是恐
惧又是兴奋。我一方面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沾沾自喜,忘乎所以地盘算着将来再干几起这
样的事,另一方面却又匆匆赶路,仔细倾听是否有复仇者的脚步声。海德重新配制那药
剂时,嘴上居然哼起了歌;然后,他为那死去的老人干杯。变形的剧痛尚未过去,亨利
·吉基尔就已经带着感激和悔恨的泪水跪在了地上,紧合双手向上帝祈祷。那自我放纵
的帷幕已从头到脚撕去后,我看到了自己整个的一生。我看到了我童年时被父亲牵着手
走路的情景,看到了自己清心寡欲的研究生活,最后总是看到那天夜里的恐怖场面,而
且总觉得那并非现实。我真想大声尖叫,我流泪祈祷,想压下记忆中充斥着的那些可怕
的画面和声音。但是,在这些祈求中,我那邪恶的一面的丑陋面孔仍然在凝视着我的灵
魂。当这悔恨的剧痛渐渐平息时,接踵而来的却是暗自庆幸。变形的问题已得到了彻底
解决,海德将从此销声匿迹。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现在只会被束缚在自己善的一面当中。
啊,想到这里,我是多么高兴啊!我是多么愿意羞辱地重新拥抱我正常生活的约束啊!
我带着多么真诚的重新做人的心情锁起那扇我经常进出的门,将钥匙用脚踩裂啊!
第二天传来了消息,说那起凶杀案件的调查已经被放弃,因为人人都知道那是海德
造的罪孽,而且还说受害者是位德高望重的人士。那不仅是桩犯罪行为,而且是桩悲剧
性的疯狂。我想我很高兴听到这些,也很高兴因害怕上绞刑架而只好巩固和保卫我善的
一面。吉基尔现在是我避难的城堡;只要海德胆敢露面,所有人都会举起手来要了他的
命。
我决定从此以后用我的行动来补偿我过去的行为,而且我在此可以实事求是地说,
我的决心也确实使我做了一些好事。你自己也知道我在去年最后几个月里是如何真心诚
意地尽力减轻世人的痛苦的,知道我为他人做了多少善事。那些日子是多么的平静,而
我自己又是多么的幸福啊!我还可以实事求是地说,我并没有对这种乐善好施的清白生
活感到厌倦;恰恰相反,我一天胜于一天地喜欢那种生活。但我仍然摆脱不了那双重生
活的诅咒。随着最初的悔恨渐渐消退,我身上那长期以来一直放纵、最近被锁入牢笼的
卑劣部分又开始蠢蠢欲动,嚎叫着要挣脱出来。我倒不是梦想着要让海德重新复活——
光这个念头就会把我逼疯;不是,我只是再次受到诱惑,想拿自己的良心来试验一下。
我就像一个普通的心中有鬼的罪人一样,最终倒在了诱惑的进攻下。
人间万物都有了结的一天,再大的容器也终究要被装满,我这次对我身上的恶的短
暂让步终于摧毁了我心灵的平衡。可我当时并没有感到惊慌,这堕落显得那么自然,就
像我又回到了我做出这科学发现之前的日子。那是一月份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脚下霜
已经融化的地方湿漉漉的,但头顶上是万里无云的碧空,摄政公园里充满了冬日的鸟语
和初春的芬芳。我坐在长凳上晒太阳,而我体内的那头野兽正在舔食着我的记忆,可善
的一面却正昏昏欲睡——它许诺以后忏悔,但并未见到它开始付诸行动。我想我反正和
周围的人一样,而且,想到自己那么乐善好施,而他们却冷酷地无动于衷,我不仅微笑
了起来。就在这虚荣心产生的一刹那,我突然感到一阵痉挛,一阵可怕的恶心,一阵痛
苦不堪的战栗。这一切虽然转眼即逝,我却晕了过去。昏厥过后,我开始发现自己的思
维发生了变化。我变得胆大包天,藐视一切危险,敢把一切义务束缚抛到脑后。我低头
看了一眼,发现身上的衣服走了样,松松垮垮地挂在我已经变小的四肢上;搁在膝盖上
的手青筋暴起,长满了毛。我又变成了爱德华·海德。几分钟前,我平平安安地受人尊
敬,享有财富,受人爱戴——家中餐厅的桌子已经为我摆好;而我现在却成了一个人们
追捕的目标,一个无家可归、恶名远扬的杀人犯,一个等着上绞刑架的罪人。
我的神智已经混乱,但还没有完全丧失思考的能力。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注意到,每
当我以海德的身份出现时,我的各种感官似乎更加敏捷,精力似乎也更加旺盛,随之而
出现的情况是:在吉基尔可能束手无策的时候,海德却能应付自如。我的药剂在我私人
房间里的一个柜子中,怎样才能将它们弄到手呢?这个问题我必须立刻解决,于是我双
手按着太阳穴开始思考。我已经锁上了实验室的门,如果我试图从大门进去,我自己的
仆人就会将我送上绞刑架。我明白自己必须借用他人,于是便想到了兰尼昂。怎样才能
联系上他呢?怎样才能说服他呢?假定我在大街上行走时没有被捕,我怎样才能见到他
呢?而且,我这么一个素不相识、令人讨厌的不速之客又怎样才能说服这著名的医生,
请他去他同事吉基尔博士的书房里搜查一番呢?这时,我忽然想到我仍然具有吉基尔的
一个特点:我的笔迹没有发生变化。一得到这智慧的火花,我要走的路也就清清楚楚地
摆在了我的面前。
于是,我尽量将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喊住了一辆路过的出租马车,驶到了波特
兰街一家我碰巧还记得名字的旅馆。看到我当时的样子(不管那些衣服遮盖着一个多么
悲惨的命运,我当时的样子的确很滑稽),马车夫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冲着他咬了咬牙,
竭力压制着心中狂躁的怒火。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对他是件好事,对我更是万幸,
不然再过一秒钟我肯定会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我走进旅馆后环顾四周,脸上的表情阴
森森的,吓得侍者直哆嗦。他们当着我的面根本不敢交换眼色,只是谦恭地执行我的命
令,将我领到一个单间,给我拿来了文具用品。处于危险中的海德对我来说还是一种没
有体验过的新感觉,只见他愤怒得浑身发抖,渴望着杀个人来泄怒,渴望着找个人来折
磨一番。但是这家伙很狡猾,凭毅力控制住自己的怒气,写完了那两封重要信件——一
封给兰尼昂,另一封给普尔。他要得到信件已经寄出的明确证据,所以关照一定要寄挂
号信。
此后,他一整天都坐在单间的火炉旁,咬着指甲。他在房间里用餐,陪伴他的只有
恐惧,侍者在他面前退缩。当夜幕完全降临后,他坐上了一辆门窗紧闭的出租马车,在
伦敦城里来回兜圈子。我说“他”——我始终无法说那是“我”,那地狱之子没有一点
人性,身上只有恐惧和仇恨。最后,当他看到车夫已经开始起疑心时,他便下了出租马
车,冒险步行。他身上穿着那身极不相称的衣服,走在夜行人群中非常引人注目。恐惧
和仇恨仍然像暴风雨一样在他心中翻腾着。他被恐惧笼罩着,疾步行走,悄悄穿过那些
行人稀少的街道。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计算着离午夜还有多少时间。有一次,一个女
人找他说话,我想她是想卖给他一盒火柴。他扇了那女人一个耳光,吓得她撒腿就跑。
当我恢复常态出现在兰尼昂家门口时,我那老朋友的恐惧也许多少使我心里感到有
些不安。我说不清,与我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所感到的憎恶相比,那时的不安根本微不
足道,简直是沧海一粟。我身上出现了一种变化,折磨我的已不再是担心上绞刑架,而
是害怕永远变成海德。我似梦非梦地听完了兰尼昂的谴责,然后又像在梦中一样回到家,
睡到了床上。天亮后我仍然沉睡着,尽管恶梦不断,却一直没有被惊醒。我上午醒来时
浑身发抖,精疲力竭,但心情很好。一想到沉睡在我体内的那个野兽,我仍然心有余悸、
恨之入骨。我当然没有忘记前一天那危在旦夕、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但我现在又回到
了家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那药剂就在手边。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使我的心灵中产
生了强烈的感恩之情,足以比得上我心中希望的曙光。
吃过早饭后,我悠闲地在院子里走动,高兴地呼吸着凉飕飕的空气。突然,我又体
验到了预示着变形即将到来的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当我急急忙忙地刚一赶回私人房间,
就发现自己又变成了海德,身体内又充斥着他的怒气和恐惧。我这次服用了双倍的剂量
才恢复原形。可是,唉!仅仅过了六个小时,正当我悲伤地坐在那里望着炉火时,那种
剧痛又回来了,迫使我再次眼药。一句话,从那天起,尽管我竭尽全力保持平衡,但也
只有依靠药物的作用才能维持吉基尔的外貌。白天黑夜,我每时每刻都可能感受到那预
兆性颤抖的袭击。尤其是,只要我睡觉,甚至坐在椅子上打个盹,醒来时总会发现自己
又变成了海德。在这种末日已迫在眉睫的压力之下,再加上长期失眠,我所承受的痛苦
已经超出了人们想象的程度。原来的我已经被吞噬、掏空,身心两方面都已极度衰弱,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害怕变成另一个我。可是,每当我睡着,或每当药效过去,没有任
何过渡(因为变形的剧痛已一天轻似一天),我就会陷入满脑子恐惧的幻想中,我的心
灵中就会翻腾起无名的仇恨,我的躯体就会瘦弱得似乎承受不了那狂暴的生命力。海德
的力量似乎也随着吉基尔病情的日益严重而日益加强,他们之间的相互仇恨现在终于到
了相同的程度上。对于吉基尔来说,这仇恨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他现在已经看清了那家
伙的全部面目,知道那家伙分享着他的一部分意识,而且将一起走向死亡。除了这些使
他极为痛苦的共同点外,在他眼中,海德虽然充满了生命力,却只是个没有生命的恶魔。
这泥淖中的污秽居然也能呼叫说话,这无固定形状的尘上居然也能做出动作、犯下罪行,
这无生命的东西居然窃据了他生命的依托,这真是骇人听闻的事!还有,这奔腾而来的
恐怖与他的结合居然比夫妻还要密切,比眼睛长在肉中还要紧密。他听到这困在他肉体
中的恐怖在嘀咕,感到它在挣扎着要生出来。在每个软弱的时刻,在每次坦然的沉睡中,
这恐怖都可能席卷而来,夺走他的生命。海德对吉基尔的仇恨却是另一种类型,对绞刑
架的恐惧不停地驱使他进行短时间的自杀,回到他最初作为人的一部分的从属地位,而
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但是他又憎恨自己不得不这样做,憎恨吉基尔现在陷入的沮丧失望
的状态,憎恨吉基尔对他的厌恶。因此,他便会像猿猴那样与我捣蛋,用我自己的手在
我的书籍上涂满亵渎神灵的语句,烧毁我的信件,毁掉我父亲的肖像,事实上,他如果
不是怕死,准会早就毁灭他自己来将我也拖向毁灭。可他确实热爱生命;我甚至还要说,
尽管我一想到他就感到恶心,就会浑身打寒战,可每当我想起他对生命的留恋给他带来
的绝望和渴望,每当我想到他是多么害怕我用自杀来摆脱他时,我心中对他多少会产生
一丝怜悯。
现在再花笔墨来叙述这些已无济于事,而且时间也不允许我这样做。从来没有任何
人经受过我这样的痛苦与折磨,这就能说明一切了。这些痛苦与折磨,慢慢养成的习惯
所带来的也只是一种心灵的麻木,一种绝望的默认,而绝不是一种缓解。如果不是这最
后的灾难已经降临,对我的这种惩罚可能还要持续很多年,但这灾难终于将我与我的一
切全部剪断了。我储备的那种盐从第一次试验以来就从来没有补充过,现在正日趋减少。
我派人去购买,并重新配制了药剂。新药剂仍然有沸腾现象,同样有第一次变色过程,
但没有第二次变色。我将它喝了下去,但没有任何效果。你能从普尔那里得知我是如何
在全伦敦搜寻的!可一切努力全都白费。我现在才明白我买进的第一批货不纯,而且正
是那种不明的杂质才使得药剂有了那种效果。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现在正靠着最后一点老药剂的作用来结束这份自白。没有了那
种药物创造的奇迹,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让亨利·吉基尔拥有自己的思想,让他看看自
己在镜子中的脸(可怜这张脸已变了那么多)。我也不能再耽搁了,必须尽快将它写完。
如果我的这些叙述能免遭毁灭,那完全是因为我特别谨慎,再加上老天保佑。万一变形
的痛苦在我写作过程中抓住我,海德就会将这撕成碎片。但如果我将它搁到一旁后又隔
了一段时间,他那奇特的利己主义和环境的约束也许能使这封信再次逃过他那兽性的怨
恨。实际上,正在向我们逼近的末日已经改变并摧毁了他。再过半小时,我将再次而且
将永远变成那可恨的人。我知道我将坐在椅子中发抖、哭泣或者继续在这房间(我最后
的避难所)里来回踱步,竖起耳朵惊恐地倾听任何一个威胁的声音。海德会死在绞刑架
上吗?他会不会在最后一刻有勇气解脱他自己?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已不在乎这些,因
为现在就是我离开这世界的时刻,今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只与另一个我有关。我就此搁
笔,开始动手将这份自白装好,也让不幸的亨利·吉基尔的生命彻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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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 中国读书网

化身博士.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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