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上海题材]彩云易散琉璃碎

血色珊瑚樱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七岁那年父母带她逃难到上海，家乡已经是一片狼藉，早已不是老人口中那个富饶的白云黑土。杀戮，劫掠，到处是人心惶惶。其实这些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无论过了多少年，她在梦中也能清晰地看到童年时家乡人们惶恐的面孔和惊悸的眼神。

那是镌刻在灵魂最深处的记忆，沉痛而刻骨铭心。

上海是个繁华的城市，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完全感觉不到家乡的处处弥漫的硝烟和战火。古老悠长的弄，水磨石的墙，青石板的路，庸庸碌碌的人群，街道上穿梭着的忙碌的人力车，以及人力车上摇曳着的高贵妇人，还有，妇人们身上飘逸着的美丽旗袍和昂贵的璀璨珠宝。那绣着凤凰牡丹开着高叉的精致旗袍一次次的在幼小的她的眼前浮过，那闪烁着夺目光彩宝石似乎映射着美丽的梦——那的确是梦，是幼小的她最常做的一个梦。

她想吃最可口的菜肴喝最甘醇的红酒穿最精致的旗袍戴最昂贵的首饰——但是，谁不想呢？

在上海最初的那五年是她永远都不想再回忆的梦魇：高高的破旧阁楼，吱吱呀呀的木头楼梯，还有夜风穿过没有玻璃的窗户在空荡阴冷的室内穿梭的声响，阴天下雨时摆了满地的接水的破烂瓷碗。

贫穷过早得让一个孩子见识到了世间的残酷，也促使那个应该是父亲的人作出那样的选择。

十三岁那年，没有一技之长只靠拉黄包车为生的父亲在上海实在是混不下去了——后来她也明白，在那个时代，就是有本事也不是很容易生存的。于是父亲在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中，拉着她走进了那个虽然在后给予了她风光富贵却仍然是地狱一般的地方——大世界。

父亲带着她偷偷钻进了后台，那里到处堆满了华丽的演出服和精致的道具，昏黄的灯光打在一排排化妆镜上映射出的是早已不再真实的一张张麻木的面孔。父亲拉着她穿过这片杂乱，径直进了一个小小的房间。

后来，直到成名的她独自占领了那间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化妆间之后她才明白，在一群靠出卖自己的歌声自己的舞姿自己的青春深知自己的身体的堕落的女人们之中，那间独立而豪华的化妆间，虽然微不足道，却已然是最好的证明——也是，堕落的见证。



那个时候，那间化妆室的主人是当时上海风月场的头牌，叫做琉璃。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却出落得美丽异常，那一颦一笑，无处不洋溢着风情。那种诗情画意才华横溢却恃才傲物的美，即使是在她红遍上海滩之后，她也仍然认为自己及不上当年琉璃姐之万一。

据说琉璃的父亲曾经是上海最大的买办，也曾读过书，甚至流过洋。后来父亲破产自尽而亡，被债主苦苦纠缠着的琉璃为了保住仅剩的母亲，曾经的千金小姐换上一副媚笑就那样投进了风月场——也却是日赚斗金。多少王孙公子富家豪商捧着大把钞票只求佳人一笑，甚至洋人也慕名而来。琉璃穿着露肩的拽地晚装手持装满红酒的高脚水晶杯利落的用英语和洋人调笑的画面，久久地在她梦中出现，挥之不去。

最初琉璃姐是不想收下她的。她仍然记得那时因为没有化妆脸色有些苍白的琉璃姐再听完父亲的来意之后居然是那样的愤怒，那美丽的女人一声声的质问着父亲什么，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琉璃姐脸上那悲伤的表情和父亲怯懦的躲避的眼神，她却怎么也忘不了。

后来父亲给琉璃姐跪下了。

再后来父亲走了。把她留在了琉璃姐身边。

琉璃姐抱着她，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有些慌恐，小声地说：美云。

美云美云，琉璃姐用双臂环着她瘦弱的身子，低声道念着什么，似乎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琉璃姐是爱诗的，多少次她在琉璃姐的大宅子里见过醉后的琉璃姐手持酒杯一边摇摆着花枝一般的身子一边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声音念着：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琉璃姐念过的诗大都她已经忘记了，但唯独那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刻骨铭心。每每琉璃姐打量着她出落得越发水灵娇艳的脸庞的时候，还有琉璃姐挽镜自揽的时候，她总是念这两句诗——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她一直心安理得的住在客人送给琉璃姐的那所大宅子里，做一个小小的跟班。琉璃姐带着她穿梭在风月场，教她唱歌跳舞，教她喝酒卖笑，教她怎么在男人之间推诿来去，却唯独不教她读书。很多客人玩笑着说琉璃藏私呢，不然随便教教十年之后上海滩就又出一个美人才女。琉璃姐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其实琉璃姐曾经问过她，你想学吗？她天真的望着身旁的女人，说琉璃姐不教我就不学。她是天真，她天真得没有注意到琉璃姐在问她时眼中闪烁着的期待，和期待后藏匿着的难以名状的痛。

后来琉璃姐望着她美丽的脸庞叹息，说如果注定你要走上我这条路，那还是什么都不要懂得好。

她在慢慢的长大，从最初琉璃姐的小跟班，慢慢的开始自己登台唱歌陪客人喝酒。人间百态，世态炎凉她都见识了，也慢慢懂得了琉璃姐为什么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么落寞的眼睛。

有一次她狠狠地扇了一个客人一耳光，那时十几岁的她还没有见识过喝醉了的客人搂着她不放妄图非礼的架势。因为得罪了客人，她被大世界的林老板狠狠地打了一顿，当琉璃姐匆匆赶到的时候，遍体鳞伤的她正像小兽一样用愤恨的眼睛折射出不甘而委屈的光。

琉璃姐抱着她让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医生走后，琉璃姐望着她，说她傻，说干我们这行的，再委屈也不能得罪客人。

她不甘心的问，要是琉璃姐被他抱住了，你要怎么办。

琉璃姐微微一笑，纤细的腰肢轻柔的摆动，不着痕迹却异常熟练而优雅的做了个挣开客人怀抱的动作，脸上是媚到骨子里的笑，涂着鲜红颜色的长指甲随着修长手指的摆动像春末坠落的花瓣般轻舞飞扬。

然后琉璃姐用甜美的声音撒娇的说，讨厌嘛，人家才不喜欢你呢。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无语。

后来很多次她用琉璃姐教的她方式拒绝客人，饶是客人被她挣开了，还开心得哈哈大笑，甚至掏出钱夹，大把大把的打赏。

她变得越来越漂亮，围在她身边的男人越来越多，她开始不再满足琉璃姐跟班的地位，她开始向往舞台上一曲菱歌敌万金的生活，她开始向往被甜言蜜语环绕的虚荣——然后，她开始接客。

琉璃姐知道之后只是望着她，然后叹息，只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这原本就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已经预定好的轨道，所以，没有人为她感到惊讶，包括琉璃。

她想吃最可口的菜肴喝最甘醇的红酒穿最精致的旗袍戴最昂贵的首饰——但是，这有什么错呢？
渐渐的她和琉璃姐成了大世界并驾齐驱的两名台柱，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个时候她和琉璃姐穿着一样的旗袍在舞台上唱《桃花江》的样子：

“我听得人家说……”

“说什么？”

“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

客人们都说不愧是琉璃调教出来的孩子，风情万种摇曳生姿。开始的时候她很开心，但渐渐的就腻烦了——所有的客人都把她当成琉璃的附属，介绍她的时候总是说，哎呀，这就是琉璃教出来的那个孩子
。
有天晚上上台前她照例给琉璃姐盘头发，突然手就颤抖了。琉璃姐问她怎么了，她掩饰着的说没事，说梳子缠着头发了。

然后她紧紧攥着手心中那根白发，心里复杂的无以名状。

她终于明白了，不仅仅是她长大了，而琉璃姐，也老了。

那个仅仅三十出头的女人居然长出了白发，恐惧瞬间爬满了她的心。但同时浮现的，还有隐隐的窃喜。因为她终于知道她比琉璃姐最大的优势在哪里了：她年轻。

她开始和琉璃姐抢客人，抢上台的机会，在老板面前谄媚讨好，在客人面前妖媚异常，种种恃才傲物的琉璃姐不肯做的她都肯，种种高傲的琉璃姐不屑做的她都做。

但是琉璃姐从不跟她争，只是望着她忙碌的美丽身影微笑，抑或低声地说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那个时候她讨厌死了琉璃姐高深莫测的笑，但现在，已然隐隐的懂了一些。

在很久很久以后，在她有了她梦想中的华服美食之后，她问自己，那时候的那个选择，到底是否正确。

一个日本人看上了琉璃姐。

后来她知道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日本人，他是日本军方的一名高官，手下兵将无数，财大气粗，举手间便可翻云覆雨。她殷勤的接待那日本人，但那人看上的偏偏是琉璃，他说琉璃身上有一种气质，那是真正有才华的女人在历经沧桑之后的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但琉璃姐却异常的执拗，坚决不肯。

她不明白，大世界的林老板也不明白，琉璃姐并不是没有接待过外国人，为什么对这个日本人却偏偏死活不愿意。

琉璃姐只是摇头，却什么都不解释。

也是，解释什么呢？后来她明白了琉璃姐那时沉默的理由。说日本人侵占了中国的东三省？说日本人猖狂地把中国人叫做东亚病夫？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她们都没有哪个资格说。所以琉璃姐所能做的仅仅是摇头，然后，再摇头。

那个日本人终于是失去了耐心。

那个晚上她在那日本人的日式别墅里过夜，一向浅眠的她被电话铃声惊醒，她听见那日本人接起了电话，叫了声，林老板。

她仔细的听着，隐约的听见，琉璃，明晚的只字片语。还有那个日本人握着听筒以不可驳回的口吻说，我便跟林老板讨了这个人带回日本去，您的损失我来赔，您看如何？

她明白，她们的老板，终于还是把琉璃姐卖了。因为那个日本人挂断电话后，笑的是那样的龌龊，也是那样的开心。

第二天琉璃姐唱完歌儿正要回去，林老板到后台，假意的劝说让琉璃姐再考虑一下那日本人的事儿，然后大献殷勤，说天晚了路上危险，我让司机送你回去，美云一会儿还有两场演出，你一个人先走吧。

琉璃姐不疑有他，就那么上了林老板安排的汽车。

她坐在镜子前望着镜子中的琉璃姐里自己越来越远，犹豫着要不要唤琉璃姐回来。
但后来，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想那个日本人是要把琉璃姐带回日本去的，那个时候大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台柱了。
但是她真的没有想到事情后来会发展成那个样子。

第二天再见到琉璃姐，她惊呆了。

曾经美艳的犹如盛开的牡丹花一样的娇媚白皙的脸庞上，赫然掠过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斜斜的从鬓角一直划到唇边，凄厉而残艳。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那句会赔偿林老板损失的真实含义。

琉璃姐到底是不肯哭的，只是砸了屋里的所有的镜子，在喝的酩酊大醉之后，割腕自杀。

到现在她还记得浴室中被砸碎的镜子碎片反射着殷红的那个场景，琉璃姐倒在血泊中，身上光滑如缎的纯白睡衣被染成了妖冶的红。

洁白地砖上一行血字：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她抱着琉璃姐的尸体痛哭失声。

再后来，她终于成了大世界唯一的台柱，穿梭在各种男人之间，奉承讨好，殷勤笑闹，日子如流水一般的过去，很多她以为只要她不去想她就真的能忘记的东西还是会浮现在她的梦中，比如琉璃姐。

她明白有一天她也会老的，有一天她也会长出白发长出皱纹，有一天会有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取代她今天的位置，所以她要衬着青春多为自己打算，她要真真切切的摸的着看得见的完全属于她的金钱珠宝来弥补她流失的青春和出卖的灵魂，她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但她，还是放不下那个惨死在血泊中的琉璃姐。

三年之后她终于等到了机会，林老板的一个竞争对手财大气粗的想收购大世界，姓林的自然也不傻，下金蛋的母鸡谁肯放手？但那商界的巨贾偏要来分一杯羹，一时间二人闹得剑拔弩张，商界的战争不见硝烟，却更为残酷。

她主动倒戈，问，如果我帮你整倒姓林的，你能给我什么？

那人抽着雪茄微微一笑，我保你下半辈子锦衣玉食，如何？

她点头，说好。

她和姓林的之间原就有些不清不楚，很容易就拿到了林老板的账本，偷漏捐税、贿赂高官、走私军火、贩卖劳工、逼良为娼，一件件一桩桩真实而历历在目。在林老板对头的授意下，她色诱几家银行的老板，于是在林老板资金告急时各处奔走却没有任何一家银行肯贷款给他。

林老板破产了。

然后，他也走上了和琉璃姐的父亲，还有琉璃姐同样的道路——自杀。

林老板的对头终于拿下了大世界夜总会，在装饰一新的大世界重新开张的那一天，那个人以胜利者的姿态腆着肚子走进她的化妆间，傲慢的向她伸出了手，低低地叫了声，美云。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她心中蓦然浮上琉璃姐最常念的那句诗：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然后她回过头，妖媚的一笑，款款的将自己冰凉却美丽的手递了过去，轻扭腰肢，将身子软软的靠在他身上，吐气如兰的轻声唤道：

——钱爷。



全文完

血色珊瑚樱

角色分析之美云：

人在乱世中生存原就不易，更不要说一个漂亮的女人。

美云狡诈、世故，甚至在逼迫曼丽时显得那么的卑鄙。但是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自古笑贫不笑娼，她用自己的歌喉、用自己的青春、用自己的身体甚至用自己的灵魂换来了歌舞升平的风光，换来了纸醉金迷的生活，是堕落，但那又如何？她出卖了自己却换来了在在乱世之中万金难求的舒适和安逸。她并非菟丝萝，她依附钱老板只是为了在如此乱世之中寻求一种保护，保护她免于遭受更加悲惨的命运。她追求物质，固然是因为她虚荣，但更重要的是只有用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她用自己的一切所换来的属于她的金钱珠宝来弥补风月场中风光过后的空虚。

美云是自私的女人，她不在乎山河沦丧家破人亡，她只要自己舒适安逸。她是不屑于曼里的“原则”的。在她看来，即入了这行在讲究什么原则说什么清高就是不切实际的了。这固然是因为她的堕落，更重要的是她在风月场中的见识比清涩的曼丽广，她对那个社会的黑暗了解得比善良的曼丽更透彻。她知道在那个圈子中想要独善其身是多么的遥不可及，所以她看不起曼丽的原则，认为那是虚伪的假清高。她也明白在乱世之中想要力挽狂澜要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所以她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也是嫉妒曼丽的，嫉妒曼丽的年轻和曼丽身上那种和她们完全不同甚至令她自惭形秽的高洁的气质，所以她在谈论曼丽时那么的尖酸刻薄。同时，她又有些讨好曼丽，讨好那个夜上海最红的歌女，讨好她的情夫手下的头牌。她对曼丽的态度夹杂着不屑、嫉妒和讨好，所以才显得她那么的虚伪。

如果说曼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雅芙蓉，那美云就是开到极盛那一刻的妖冶玫瑰。她没有曼丽的清涩，她在各种男人间周旋是那么的成熟而游刃有余。她笑，她唱，她娇媚，她妖娆，她风情万种，她摇曳生姿。她的美她的艳在那一刻是处于一种巅峰的状态的。但盛极而衰，她那鼎盛的美艳暗含着极致的堕落和罪恶，也预示着那个黑暗的扭曲的时代即将衰亡。

美云是真小人，摆明了她就是为名为利为华服美食黄金珠宝为舒适安逸。她虚伪她自私她卑鄙她狡诈她世故她尖酸刻薄，她堕落——却堕落的真实。她可以倚在沙发上用修长的手指夹着香烟高傲的顾盼而笑，她也可以在醉后手持高颈水晶杯肆意的清泪长流。她实实在在的活着，虽然她的方式并不能称之为真正的活着，但已经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血色珊瑚樱

美云，是我在学校戏剧社出演的一个小角色，旧上海夜总会的歌女，也是夜总会老板的情妇。结尾的那个“钱爷”就是剧本中夜总会的大老板。琉璃是虚构的角色。曼丽是那出戏的女主角，一个为生活所迫的善良纯洁的歌女。我太喜欢这个角色了。嘿嘿，所以手痒写了那么多东西……

enjoymorning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琉璃带美云的那个设定(?),竟然觉得象艺伎回忆录里面 豆叶带 小百合一样囧囧....不过显然,和艺伎回忆录里面几乎完全不一样啊...
那个绊到林老板是为什么?复仇?!自己的下半生?!..

血色珊瑚樱

都有吧，在那出戏里面人物设定是美云是钱老板的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