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彼岸
新出夫人早晨六点准时起床。
像过去的十年里一样,在法兰绒的睡袍外套上一件晨衣,梳洗,走进厨房。
当煎鸡蛋和腊肠开始在炉子上咝咝冒着热气,她开始将麦片粥倒入五只银碗。孩子们洗漱的水声哗哗地传来,新出先生走进来温柔地吻了她的额头。
白色镂花的桌布很干净,茶杯和盘子井然地放在深绿的餐巾上。银质咖啡壶下面压着一张簇新的报纸,右下角探出一条不显眼的小标题。
[摧毁黑暗组织十年祭·少年名侦探的回归]
“数月前两名游客在深山中的密林里发现一名昏迷的男子,经医生救治,已脱离危险,但病人目前失忆。有相关人士认出他可能是在十年前摧毁黑暗组织的事件中失踪的少年名侦探……”
新出先生皱了皱眉,在她够到报纸前抽走了它。
送走了丈夫和孩子,她开始繁琐家事,整理,洒扫,烤泡芙,缝补衣扣。
日复一日,并非不嫌厌倦无聊。
梳妆台的玻璃镜面对着空墙,被映得白花花的。她每天都将它擦拭得一尘不染,却从来不曾向里面看过一眼,即使她仍然年轻美丽。镜子右边的橱柜里放着一瓶过期的梅子酱,红艳艳,十足甜美。
卧室的一角收着她少女时的校服,叠得整整齐齐,挺括的淡蓝色面料上几道折痕,位置和当年一模一样。一张旧照片从校服的套袋里面伸出头来,上面是四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咧嘴笑得肆无忌惮不可一世。
有人轻轻地敲门。
她拉开门,意外地见到一个黑发的男人。
“请问您是毛利兰小姐吗?”
“服部?”她惊愕地说。
男人露出疲倦而有礼的微笑,“看来我找对人了。”
新出夫人缓慢地倒着伯爵红茶。
茶杯是她出嫁时的嫁妆,白色骨瓷上面有红色大朵的花儿,杯口烫着细细的金边,很漂亮。但她从来没有用过,今天拿出来也只是因为一位故人的到访。
“这十年里你去了哪里?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定格在墙柜一排整齐的图书上,上面落了薄薄的灰尘,透明的塑封还没有拆开。
“那是……”他迟疑地开口。
“一个山梨头用了十年的时间也没有写完,大概只是为了告诉世人某个少年名侦探的传奇事迹的小说而已。”她淡淡地说,瞥了一眼来访的男人,却发现他的神情茫然不解。
“是那个叫做工藤新一的人吗?”
她手一歪,红茶泼了些许在手上,足够烫。
“像在说一个不认识的人。”
“事实上,我的确不认识。”男人的声音如砂纸般粗燥沙哑,“我想我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个人。”
她蓦地抬头,男人黑色的眼睛正忧郁地望着她,仿佛穿越了厚厚的墙。
服部平次,这个名字在她的记忆里遥远而模糊,但却无法抹去。还会是谁呢,不就是眼前这个人。肤色很深、眉毛挺拔,漆黑而凌乱的头发让她想起另一位故人。
在那个时候,那个人的头发也是这样漆黑而凌乱,没有什么能让它们屈服,除了她的手。
可是他后来死了。
新出夫人眨了眨眼,忽然笑了。
“那么,你是谁呢?”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失忆了。”
新出夫人再次抬起头,这回她发现男人的额头已开始苍老。两道忧伤的深纹从鼻侧延伸出来,一直侵入棱角分明的唇边,显得嘴角毫无欢乐地向下撇着。
苦涩的微笑浮上了新出夫人的红唇,白净肌肤下面的血液忽然流得很缓慢很缓慢。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想让我确认你的身份?可你为什么不去找……”
“他们都死了。”男人打断了她的话,“和服部平次有关的人不是被黑暗组织灭口,就是死于十年前的事件,而你是那个事件唯一的幸存者。除了你之外,已经没有活着的人能确认我的身份,毛利兰小姐——或者我应该叫你新出夫人?”
是的是的,他还没有忘记这一点,而那个与黑暗组织的黎明一同陨灭的少年呢?他如果还活着,她的姓是否会改变?
“那么,无名氏先生,你既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你认为你不是服部平次?”
“我只是……发现我已经不会推理了。”
男人抱歉地笑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比纯净,甚至有些孩子气。
于是她在一瞬间又有些动摇——当年的那个大阪少年是绝对不会如此平淡的。
“请你等一下。”
男人陷在米色沙发里,眼神带着无辜的茫然。
她从衣柜里抽出那张照片的时候忽然觉得很难过,在他们多活的十年里,她从来没有再看过一眼这张照片,就像她再也没有端详过镜子里自己时过境迁的容颜,而那个男人,也许是只有选择忘记一切才活下来的。
“看见了吗,这是当年的你。”
他笑了,无比温暖。
“这是谁?”他指向了旁边的女孩。
她黑色的大眼睛和马尾辫让新出夫人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是和叶啊,你不记得和叶了么?”
男人仍是摇头。
“她是他爱的人吗?”
新出夫人的语气瞬间冷下来。
“谁知道你爱不爱她,她只是你的青梅竹马,一个连性命不顾都执意要和你死在一起的女孩子……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明白吗?她死了!”
那个男人留给她的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他低着头,此时他脸上是怎样一番神情,她看不清楚。
新出夫人还想说什么,她张了张嘴,只觉得嗓子很苦。
“那么,他,也是你的青梅竹马吗?”男人忽然问。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伸手出去够那张照片却碰翻了杯子。
红茶已经凉了。
她也只是个女人,在她生命里,理所当然要出现一个或更多男人,而最初的那个永远是明亮灿烂,宛如白昼的美好少年。
那时她矫健而热烈,有着一个少女对一个少年全部无可替代的爱,在她的余生不会再拥有。
她在最好的时间遇见最好的人,当她以为自己会一直站在他身边,无论生存还是死亡的时候,他却无缘无故地离她而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世界,与一群莫名其妙的敌人一起死去。
而幸存下来的她最终嫁给了温柔的新出先生,戴上他的结婚戒指,为他生下三个孩子,每天早晨听他在吻她额头的时候轻轻说他爱她。他们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而永远将会是那个最好的少年,占据她前半生的记忆。
那些伸手可折的,属于一个年轻女子对爱情最初的记忆。
而直到如今她才明白,那些美好的悲伤的过往永远不会乖乖待在记忆的匣子里,而优美的惊惧的梦也永远不会变成现实——比起孤单,折磨,独自守着秘密的煎熬,活着,才是最难的事情。
“工藤新一是你爱的人吧。”
“……工藤新一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可人们会记住他的。”
她转过身,声音里带着隐忍泪水的愤怒与痛苦。
“你以为他们会吗,服部平次先生?工藤新一不是什么英雄,他也不会是名侦探,他不过是正邪交锋中牺牲的一颗棋子,一个十七岁就死去的男孩子。人们?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并假装你并不是服部平次,还有谁会记得他?”
“我说过了,我不是服部平次,我也没有假装。其实是你的希望对吧,从我进来的那一刻起,你就希望我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为什么我要希望你是他。”
“因为你想要而且必须相信,不论过了多少时间,也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仍然有人和你一样,执著地坚守着人生最初的信念,并且肆无忌惮地爱一个人。无论他是否死去。”
她再也无法回答,只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说你是他。即使只是我需要。”
男人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只是想,如果在我的一生中真的爱过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我也不会忘记的。”
耀目的水光里,她几乎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轮廓,只听见他开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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