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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七月五日 星期天
又是一个炎热的天气。对于我来说,高1.45米、重六十公斤的矮胖子简直是一大负担。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烈日下艰难地走着。
现在住在战时疏散地信州的我的父母—在那儿任高中数学教师,脾气古板的父亲和会做一手好莱、性格开朗的母亲—从平等对待孩子这一点来说,是再理想不过的父母了。可是只有一点,简直是太不平等了。这就是给了哥哥雄太郎一个几乎要顶到门檐的高个头,而给我这个当妹妹的一个活象圆橡实一样的矮胖身材。就因为这一点,至今我还时常埋怨母亲。可是,单从运动细胞这点来看,我一点儿也不亚于哥哥,甚至比哥哥更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这一特长。正是这一点,不时弥补着我身长不足的弱点。
看得见箱崎医院的大门了。我舒了口气,抹了一把汗。因为把暑假中的工作让给了别人,所以从今天起,我就自由了。哥哥今天有事,晚上才能回来。他从明天起,按理说就没什么事情了。那样的活,我们俩可以一起到信州去一趟。春假的时候,因为脱不开身,没能回去,所以爸爸妈妈盼望我们早点回家。
一进大门,靠近医院的门口,有一个陌生的老头儿在拔草。可能是从附近农户雇来的吧。这一家面积相当大,加上职业关系,所以必须把门面搞得清清爽爽。这么一来,一到夏天,拔草就成了一件大事。虽然搬到这儿来只有一天的时间,但我看得出箱崎医院生意很兴隆。正象介绍人牧村说的,兼彦院长一向很慎重,诊断准确无误,手术技艺高超,再加上对患者护理精心,所以,有很多人听到传闻便专程从老远的地方到这儿来看病。可是,当我进去的时候,候诊室里没有来看病的人,只是一个凉棚的大阴影。不知是谁把窗帘都换成了新的天蓝色帘布。
在楼梯下三角形的空间里,野田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妇女杂志。我刚一走近,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哎呀,我又睡着了吗?”野田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逗人喜爱地笑了。“这么热的天,患者也都尽量选择早上和傍晚来。一没事做,人就光想睡觉。”
这时,门诊室的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了一个满脸雀斑的大个子hushi。箱崎医院有三个hushi。这是人见hushi,年纪和家永hushi相仿,她的工作主要是司药。
“人见!”门诊室里传出兼彦的叫声。“等会儿山田来取药的时候,你告诉他,已经用不着经常换药了。让他一天早晚来两次就行了。”
“好的。”
人见hushi关上门,穿过候诊室向药房走去。就在同一时刻,楼梯上响起了下楼的脚步声。是平坂胜也。因为呆在病房里,所以他的皮肤显得苍白。但是他那魁梧的身体,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病人。平坂穿着一件浆得硬挺挺的浴衣,腰上系着一条黑色的腰带,悠然地叼着象牙烟斗,由医院的门里向外面走去。
“喏,喏,悦子。”野田拉了拉我的袖子,“那个平坂让妻子回家去了。”
“是不是已经好了,不需耍护理了?”
“话虽是那么说,可也用不着赶人家走呀。再过两、三天就出院了,让夫人在身边呆到出院不也行吗?可他却说,家庭主妇一直在外面呆着,家里没人,你就能放得下心吗?就连院长也看不过去了,劝他说,只有两、三天了,算了吧。可是劝不住。真是个要干什么就要干什么、只考虑自己的人。谁要是不小心做错了事,他也是绝不会原谅的。发脾气算是客气的。他呀,总是故意找碴子,非报复一下不可。前两天,夫人弄错了牙粉……”
“野田!”
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又是家永。野田象被什么东西蛰了似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拿起扫帚就四处扫开了。我不由地笑了起来。
然后,我打开医院和跨院之间的小门,进到跨院去了。我准备把刚买来的《幼儿音乐教育》给敏枝夫人送去。
夫人正和女佣人家代一起,在里院背珞背。当我告诉她书已经买来了时,她急忙擦干净了手,拿出二百八十元钱付给我。
“太谢谢你了。我一定下功夫学。有不懂的地方还要请教悦子的。”
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幸子跑来了。
“妈妈,(被禁止)不见了。”话音刚落,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什么?(被禁止)?(被禁止)不是和幸子一起玩的吗?”
“不见了呀,没有了。哇!”
“不要大声哭,好宝宝。英一哥哥正在学习呀。妈妈把这一点儿背完了,就去给你找,好不好?等一会儿啊,乖孩子。”
“不,不嘛。现在就去找,嗯哼,悦子姐姐,给我找(被禁止)好不好?”幸子搂着我的腰嚷嚷。
“幸子,不要胡闹!”
夫人怎么劝也不顶用,幸子硬拉着我。我没有办法,只好和她去了。在家里找了一圈,可是没有猫。当我们走过放钢琴的房间时,不知哪儿响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拱着门板。
“呀,那是什么呀?”幸子也侧着耳朵听着。
“好象是想打开哪儿的门。”
“是(被禁止)?”
“不是吧。要是(被禁止)的话,应该喵、喵地叫呀。”
但是我们俩还是手拉着手,朝着有声响的地方走去。在昏暗的走廊尽头,有一个通向外面的门。玻璃门大敞着,夏天的太阳光耀眼地射了进来。走廊的右边,嵌着两扇黑色的门板。声音似乎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幸子跑过去,用小拳头咚咚地敲着门板。
“是谁呀?(被禁止)吗?”
“幸子吗?把锁给我打开,够得着吗?”
听声音是桑田老夫人。
“啊呀,是姥姥呀!”
幸子扫兴地说。门板中间上着一把锁。这家不管哪儿都上锁,厨房、澡堂、通往走廊的侧门……据说这样的话,万一有强盗、小偷时,就不易危及到更多的地方,受害就会小一些。
我把插销拔掉,向里面喊着:“锁开了,开门吧。”
两、三秒过去了,没有回答。也许是我的声音来的太突然,里面的人感到诧异吧。但是很快地,嘎吱一声,门开了,露出了老夫人的脸。这是一间黑洞洞的、充满霉气味的房间,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陈旧的竹箱子和破旧的东西。
“是悦子啊,谢谢了。”老夫人一脸难堪和难为情的神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在找东西,就被关起来了。”
“是谁锁的呀?姥姥。”幸子仰着头问。
“那一定是妈妈呀、家代呀。姥姥在那边的箱子后,看不见哪。”接着,老夫人踌躇了一下小声说,“幸子,姥姥被锁在储藏室里的事,对谁也不要讲,好不好?”
“那为什么呀?”
“为什么?唉,是啦,说出去多难为情啊,是不是?”
幸子点了点头。我也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并随便问道:
“我们正在找(被禁止),这里面没有吗?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找(被禁止)吗?它跟着我来了,还在我脚下跑来跑去的,是不是钻到哪儿去了?”
老夫人借着发黄的灯光向储藏室的各个角落望去。
“没有呀。幸子,我们走吧,(被禁止)一定是躲在房檐下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了。”
我催着幸子离开了那儿。因为桑田老夫人不想让人知道她在那儿。不然的话,她就应该大声地叫人才对。也许她要找的那个东西会成为被人笑话的对象,所以她才那么躲着人吧。总之,她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关我的事。只是猫到底没找到。我们又回到里院去了。
“真对不起。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敏枝夫人一边从板上揭下干了的珞背,一边焦躁地回过头来。
“没有找到。也许是到外面去玩了吧。”
“不会吧。抱来还只有十天。而且这猫又特别喜欢跟着人。就是跑得远点儿的话,也跑不出院子。”
我找了个空子,离开了那里。我真怕再让我去找那只猫。
听到敲门声,我从读得津津有味的小说上抬起眼睛。
“对不起,悦子。”是野田的声音。
“请进。门一推就开。”
我冷冷地回答。正看得有趣的时候来打扰,真扫兴。
可是,野田询问的事情也太离奇了。
“悦子,你没看见平坂吗?”
门一开,她就用从未有过的客气的口气询问。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说什么?没有看见?刚才在楼梯那儿不是碰到他了吗?就是我和你两人在一起的时候。”
“不,是那以后。”
“那可没看见。出了什么事了吗?”
“平坂……不见了。”
野田压低了声音。离得很开的两只眼睛,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你说什么?不见了?刚才出去后就没有回来吗?”
“如果是出去了不在这儿,倒也没什么奇怪。可是他并没有出去呀。”野田好象听到了幽灵的脚步声似地,突然向后看了看,然后低声地对我说:“他出了医院的门,可是没有出大门。在大门那儿,有一个叫做松造的农民在拔草。后门那儿,夫人和家代在浆洗衣服。他们三人都说没有看见平坂出去。你说奇怪不奇怪?悦子。”
“这么说,他应该在一个什么地方。”我有点儿不安地说。“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了的?”
“刚才发现的。因为那间房里就住他一人。四点钟我去查体温时,二号室就是空的。我以为他去厕所了,就等了一会儿。可是他还不回来,我就到下一个房间去了。后来,我也就忘了平坂的事。再说他已经没有查体温的必要了。后来,到了五点钟,家代送来了饭,我们把饭分送到各个房间去。人见去送二号室的饭,可是马上转回来说:‘野田,平坂不在呀!’。我吃了一惊,说刚才查体温时就没看见他。我想他是不是擅自出去了。但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他既没出大门,也没进里院。”
“野田,我和你在楼梯那儿站着讲话看见平坂,是快两点的时候吧。啊,是的,两点差一刻。”我从桌前站起来,看了看表,五点十八分。“那么,最后看见平坂的,就是我和你了。”
“不,最后看见的是松造。听松造说,他在医院门前的花坛那儿扶向日葵杆儿的时候,平坂从里面走出来站在那儿,问了好些关于花的事呢。然后,在那儿吸了五分钟到十分钟香烟,就从房子旁边拐过去了,因此,根本没有出大门。”
“房子旁边?那就是说是药房那一角。”
野田和我来到走廊上。家里乱哄哄的。住院的患者、陪习护理的家属都跑出来,站在各自的房门口,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四周。人见、家永两位hushi甚至连空病房和被服间的门都打开看了。
来到楼下,在候诊室里站着神情沮丧的兼彦。敏枝夫人她正好打开跨院的门进到医院这边来。
“兼彦。”夫人面色发青,心事重重地走到丈夫身旁,“还有一件怪事,妈妈不见了。”
“妈妈?”兼彦睁大了眼睛直盯着夫人的脸。“你说什么?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
“下午就一直没看见。我问了家代,她说妈妈吃过饭回来就说要出去,所以她也没在意。只是刚才,因为说平坂不见了,我才想起妈妈的事,又问了家代一次,还是没看见。这事真怪。”
夫人停了停,接着又说:“听说下午一点半钟左右,家代到小屋去取背珞背的布时,看见妈妈正从衣柜里取出细纹飞箭花样的出门衣服,问了一声‘您出去吗?’,妈妈说‘啊,去去就来的。我换了衣服就去,不用告诉敏枝了。’所以家代回到院里,什么也没说,就开始背珞背了。”
“这么说,家代实际上也没看见妈妈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吗?”
“是啊。再说,就连松造也说没看见妈妈出大门。你说怪不怪。在里院,有我和家代在……”
“那些情况都可靠吗?”彦半信半疑地又问了一遍。
“松造说的我没法证实,可里院的事肯定没错。我一直到四点多了还在院里。家代因为要做饭,所以先走了……”
“四点以后呢?”
“我进屋后,英一在院里。里院院门那儿,因为夕阳照下来形成了阴影,很凉快,所以英一搬出帆布躺椅在那儿读书。那孩子眼尖,要是有人出去的话,不会不知道的。”
“那倒也是。可是,如果要说平坂和我们妈妈一起出去,也有些说不过去呀。”
“是啊,都是些什么关系也没有的人。妈妈连平坂的面都没见过,也许只听说过名字。我总觉得这事多少有点蹊跷,加上猫也不见了…”
“猫?(被禁止)吗?”
“是呀。幸子哭得很伤心,可是哪儿也没有。啊,悦子。”
敏枝夫人这时才注意到我,打了个招呼。
“幸子太任性,拖着悦子去找了一趟。找猫的时候,你看见我们家的老奶奶了吗?”
“没有。”
我虽然回答了,但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如果照现在说的情况来看,最后看见桑田老夫人的,无疑就是我了。我从储藏室里放出老夫人时,她就穿着印着细细的飞箭花纹的和服。难道事情真象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吗?可是,她不愿让人知道她在储藏室里。万一幸子说了,他们就会知道我隐瞒事实,那时,我可就成了说谎的了。
我下决心赶快离开了那儿。
出了医院门,拐过药房,我慢慢地环顾四周。我还是第一次到家里的这一侧来转。这一侧有药房、候诊室和手术室三个房间。可是有窗户的只是位居正中的候诊室,窗上挂着的天蓝色窗帘随风飘动。今天下午两点前后,如果有人从那个窗户向外眺望的话,平坂的消息可能多少会清楚点儿。可不巧的是,那时一个患者也没有。
我在脑子里回想着在发生问题的时刻家里人各自所在的位置。首先,我自己和野田在楼梯下站着说话。兼彦在门诊室里。人见在药房。家永在训斥了野田之后,就到hushi室前面的大立镜那儿去了。此外,松造大爷在大门口的花坛那儿—这些人,在我找猫回来的时候,仍然在各自原来的位置上。所以,按理说,他们不可能目睹平坂的行为。如果说住在二楼的六、七个患者和陪同的家属都在自己房间里,看来也不象是谎话。只是如果说平坂拐过房子,转到后面栽有果树的地方去的话,不管怎么说,总应该有被人看到的机会。
我沿着木板隔起来的围墙慢慢地走着。平坂的去向成为问题时,无疑应该先从这一带找起。虽然我并不认为在这个刚才已走过一趟的地方会有什么新的发现,但好奇心驱使着我非再亲眼看一次不可。
板墙和外围墙一样,高二米多,墙的顶部排列着许多长约十二公分的尖头铁筋。这大概是以前的老主人安装的。铁筋虽然已经长满铁锈,但防防小偷,看来是不成问题的。哪怕是条大汉子,没有梯子之类的东西,想要翻过这堵墙也是相当困难的。平坂尽管看起来十分魁梧,但毕竟病刚好,况且穿着累赘的长浴衣,拖着木屐,说他能翻过这堵墙,无论如何是难以令人置信的。更不用说七十多岁的老奶奶了。
在房屋的靠西北角处,种着四棵高大的银杏。树下有一处土稍稍高出地面。我走了过去,向周围环视了一下,发现在小土包的对面开有一个黑洞洞的四方形的口。防空洞!箱崎家是在战后买的这所房子,所以可以肯定,这个洞是老主人挖的。我踏着已经开始松动的石阶梯下到洞里。洞里又潮湿、又闷热,使人感到呼吸困难。洞内约有三领席那么宽。和洞口相对着的洞的深处很昏暗,阳光几乎照射不进来。当然罗,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当我从洞里爬出来,再次站在阳光下时,蜘蛛丝挂了我一脸。我“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我接着向后面走去,那儿种着许多柿子树、梨树和杏树。每株之间都隔着一定距离,管理得也相当好。柿子树上,直径三公分左右的青柿子,一个又一个,象铃铛似地挂满了枝头。我在那些树下仔细地寻找,但没有发现脚印。地面太干燥,所以留不下脚印。(附图2)
最后,我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敏枝夫人、英一、松造大爷等人中,一定有谁说谎。哪怕不是有意说谎,是记错了也罢。既没有施隐身法,又不通过大门或后门,就可以在这堵围墙里无影无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当我回到前面时,门口停着一辆汽车,平坂清子夫人正好下车来。也许是接到电话赶来的吧。兼彦和敏枝夫人迫不及待地迎出来,问了许多问题。可是清子夫人只是摇头,完全是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我看了看表,六点刚过。
箱崎医院的走廊里、候诊室里,到处充满一种不愉快的气氛,似乎这时如果有人划着一根火柴,立刻就会引起一场歇斯底里的爆炸似地,弥漫着“紧张”和“不安”的混合气体。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了。每个人的心里都可以感觉到它。大家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想着失踪了的两个人。说得更确切一些,每个人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这两个人怎么会不见了呢?”如果说,两个头脑清醒的成年人,不经许可偷偷跑了出去,回来得迟一点的话,那谁也不会担心。可是,现在完全是在一种不存在出去的可能性的状况下发生的事情,所以大家都非常不安。人们天生对时间和空间所抱的信赖此时发生了动摇。为了减轻心中的不安,缓和一下心中的紧张,家永hushi拿着毛巾和肥皂盒走出屋去。野田hushi说头痛,早就退进hushi室去了。于是,晚上八点的查体温只好由人见hushi去替她了。
八点过十分的时候,我想起手帕忘在楼下厕所里了,就下楼去取。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hushi们都不在,所以我想也没想,就抓起了话筒。
“我是箱崎医院。”
这时,我不由地捏紧了话筒,对方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我是平坂…”
“我是平坂。清子来了吗?就是我妻子……”
“夫人吗?在二楼,我马上就去叫……”
不等我的话说完,对方就抢着说。
“不用叫了。请你转告她就行了。就说我因为公司的业务—明白吗?公司的业务—就是买卖上的事情,必须到名古屋去一趟,三个星期左右就回来。请替我转告她。谢谢你了。”
“哎,等……”
当我慌忙叫起来时,电话已经挂了。我急得直跺脚,使劲地拍打电话机。
“出了什么事?悦子。”
人见吃惊地站在我的背后。我把电话的事告诉了她。不到一分钟,我的四周围满了人,简直成了一堵人墙。
“对不起,让你费心了。”清子夫人表情复杂地说。
“真的是平坂吗?”兼彦半倍半疑。
“我没听过他的声音,可是……”我很为难地答道。“有点儿……鼻音有点儿重,说话时总是尾声向上挑。”
“声音嘶哑,是不是?”清子夫人加了一句,把我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那就是我丈夫,没有错。真对不起了。给你添这些麻烦,可连声谢谢也不说就把电话挂了,真是……”
“这下可好了,总算知道他平安无事了。”
敏枝夫人话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气恼。兼彦也用不高兴的目光盯着清子夫人说:
“竟有这样的事!病刚好点儿,身体还没复原,就到名古屋去了。我作为主治医生,真对他有意见了。”
“真对不起。”
清子夫人象小(又鸟)啄米似地,一个劲儿地行礼道歉。
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清子夫人收拾完了东西,坐汽车回家去了。病人不在了,说出院末免显得有些滑稽,但也只好说是“出院”了。
清子夫人走后,敏枝夫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心中的不安和难过一下子爆发出来,大哭起来。兼彦非常着急,打电话询问了所有可能知道情况的亲戚,可是老奶奶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尽管平坂的下落已经知道—他自作主张擅自离开了医院,可是,每个人、包括我在内,都感到不安。
如果不是又发生了一件突然事件的话,兼彦院长一定会被妻子硬逼着通宵打电话的。
清子夫人出去不到二十分钟,医院的门突然开了,哥哥雄太郎跳了进来。哥哥一进来就把门大敞着,向外面喊着:
“就是这儿,到了。”
“谢谢了。”
随着气喘吁吁的道谢声,一个男人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进来了。因为来得太突然,偏偏又碰在这个节骨眼上,所以我们全部吓了一大跳。野田吓得大叫起来,就连平日最冷静的兼彦,脸上的肌肉也抽搐了一下。只有今天一天在外、一点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的哥哥一人非常镇静。
“她被小型卡车撞了。”
当明白了是交通事故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一种司空见惯的安然神情。医生和hushi立刻开始抢救,我和哥哥回到房里去了。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哥哥默默地听着,最后,他把垂在额头上的柔软的黑发理上去,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昨晚老奶奶说‘想个什么办法就好了……’,难道是…”
第四章
七月六日 星期一
“哥哥。”一打开七号室的门,我就喊着还躺在床上的哥哥。“(被禁止)回来了,哥哥。”
“你说什么?(被禁止)?”哥哥翻了个身,睡眠惺松地看着我。
“(被禁止),就是那只猫呀。昨天,平坂和老奶奶不见了的时候,一起去向不明的……”
“那小东西回来了?”
哥哥两手抓着掀开了的被子,猛地一下起来了。
“是的,刚才我正要洗脸,从窗户里向下一望,咦,那不是(被禁止)吗?正在院子里戏弄小草呢。真的回来了。”
“走,去问问看。”
转眼间,哥哥穿好了衣服,匆匆忙忙擦了把脸,就下楼去了。在候诊室的电话机旁,站着忧心忡忡的兼彦夫妇。
“妈妈吗?昨晚到底没回来。”
敏枝夫人回答我们说:“昨天晚上问过了所有家里有电话的亲戚朋友,还是不知道。所以今天一早,就让英一和家永到各处去找找看,要是还找不到的话,也许只好报告警方了。”
“可是,猫不是回来了吗?”
听了哥哥的话,夫人神色滞呆地说:“是的,猫是回来了,可猫…”
“是它自个儿回来的?”
“啊—?咦,你说的是猫吧?不,是路口面包店的年轻人给送回来的。他说,昨天午饭后,面包店主的孩子在寺庙里看见有一只猫跑来跑去的,就领回家去了。后来听说这猫是我们家的,今天一早就给送回来了。”
“寺庙?哪儿的寺庙?”
“就是那边的胜福寺。虽然紧挨着,但要去的话,还得绕一个相当大的圈子。”
兼彦指了指斜后方。哥哥一直在沉思。这时,突然抬起头来,
“你们家有个防空洞吧?我刚才听悦子说的。”
“有。可是从未用过。”
“让我看看行吗?”
兼彦和夫人眨了眨眼。我也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说出这话来。
“那洞的位置不是紧挨着胜福寺吗?当然啦,在那之间有一道墙,可我是从距离上来说的。”
“要是这么说的话,倒也是的。”夫人不高兴地说。“那又怎么了?”
“不,这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而已。也许在那个防空洞里,有一个通往胜福寺的地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平坂既没有出大门,也没有出二门的事实就可以得到说明。而且,听说那只猫有喜欢跟着人走的习惯,所以可以设想,它是跟在平坂的后面进了那个地道。”
“地道?可那个洞里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那祥。但我想只有实地看过之后,才能肯定。”
“倒也是。”兼彦支吾着。“是啦,我想起来了,也许不能说完全不可能有。因为战争期间,也有在防空洞里挖横洞的。可是,就连住在这儿的我们都不知道的事,平坂怎么会知道的呢?”
“那是调查之后才能说的话。究竟有没有,现在还不清楚。”
“你说有什么呀?”
后面有人大声问。原来是五号室的患者宫内技师站在后面。兼彦把哥哥的见解简单地说了一遍。技师把手用力一甩,叫道:
“太有趣儿了!我也参加一个,探险去。”
因为声音太大,hushi以及路过那儿的患者都围了过来。甚至就连在跨院和医院相连的门口扫地的女佣,也探过头来瞅着这边。百合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仍然不舒服,没有下床,所以一直在跨院里没有露面。
我们身后跟着一长串人,朝防空洞走去。
“这建筑相当有年头了,可还是一个结实的、很不错的防空洞呢!”
哥哥一边窥视洞口,一边说着。
“清川那人,一定是个神经病。”敏枝夫人小声地说。
“谁?清川?”
“就是以前住在这儿的。他也是一个自己开诊所的医生。”
话就说到这里。哥哥第一个钻到里面去了。我紧跟在哥哥身后,跟在我后面下来的是喜欢凑热闹的宫内技师。洞里面,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但不知是因为神经过敏,还是因为什么,总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又一次仔细地观察洞里的一切。那不足二、三米的洞里,如果象乘客一个紧挨一个挤电车的那么种挤法,大概可以容纳四十人。天花板只有哥哥瘦长的身体那么个高度。哥哥的头不时在天花板上擦来擦去。四个角上,立着焦油已经剥落了的粗柱子。地面是用水泥浇固的。在洞口石阶旁的土墙上开了一个三十公分的四方形壁洞,象是用来放蜡烛的。为了遮挡放在那儿的蜡烛,不使光线泄露出去,石阶和壁洞之间,用一块木板做了一个屏风似的挡板。挡板已有一半腐朽了,倾斜着。黑黑的土墙上,满是一个个蚯蚓洞,一看,就让人恶心。
哥哥在几乎碰着头的洞里,使劲用鞋跟敲着走着。突然,哥哥叫了起来。
“在这儿!”
“嗬!声音不同。”
果然,用水泥浇固的地面,有一处发出和其它部分不同的响声。
“手电简。”
哥哥说。那儿是洞的最里面的角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从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手电简,递给哥哥。
“发现什么了?”
从洞口伸进头来向里面张望的兼彦突然问道。哥哥正在仔细地察看附近地面的水泥表层,没有回答。突然,哥哥的手急剧地动了一下。
“嘿!”
宫内技师发出了低低的喊声。水泥地面的一角象刀切过似地,被斜着掀了起来,露出一个六十公分左右的黑咕隆咚的洞口。(附图3)
“做得真巧妙!不注意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哥哥感叹地自言自语。我用手摸了摸那个掀起的盖子,好象只是在木框的表面浇了一层水泥。所以,比我想象的要轻得多,不费多大力气就拿得起来。宫内技师一溜烟跑到洞口,就象是说明自己发明的新型机械一样,用一种得意的语调向聚集在那儿的人们报告发现了地道口。
哥哥看了一会儿地道口,然后试探着把脚一点一点地放下去,接着膝盖、腰、肩,一点点地向下移去,不一会儿,头也看不见了。
“等一等,我也进来。”
“好的。”
响起了一阵夹着回音的沉闷的声响,哥哥把身体向旁边靠了靠,给我腾出了地方。我学着哥哥的样子,从脚尖开始,一点一点地蹭下去。地板的下面,是一个约摸可以容纳两个成年人大小的空间。旁边有一条地道,向前延伸着。穿着白衬衣的哥哥握着手电筒蹲在那里面,如果不那样的话,就不能给我腾出地方。
“你也进去吗?”
头顶上响起了兼彦的声音。听声音他已经进到防空洞里。
“当然要进去。”
回答的是宫内技师。虽然他左手还缠着绷带,但因为本来是今天出院,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劲头十足。
哥哥弯下腰向地道里走去。我跟着哥哥,我的后面跟着宫内,依次进了地道。
“真惊险呀!”
技师环视着地道,用顽皮的语调大声说。
拿着手电简的哥哥在前面照明,三个人慢慢地在地道中前进。这儿也一样,宽度可以容纳两个成年人并排走过,笔直地向前延伸。当我们走了约摸七、八米时,哥哥站住了。哥哥举起于电筒,照着斜上方,不知在看什么。
“怎么了?”
“没什么。”
哥哥摇了摇头。我们又继续向前走去。
说来也怪,好象就连声音也被泥土吸收了似地,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是什么?!”
突然,哥哥叫了起来。我从哥哥身后探出头去,在手电筒的亮光中,可以看见一个白东西。一个、两个,啊,是两个。哥哥用手电筒照了一圈,又上前一步,就在那一瞬间,
“啊!”
哥哥的身体突然向后一倒,吓了我一大跳。
“是人!是老奶奶。悦子。”
“老奶奶?”
叫起来的不是我,而是宫内技师。
“是说不见了的老奶奶吗?”
“死了。”
哥哥小声说。最先看见的白东西,原来是老夫人的脚。
“快点出去,去告诉他们。”
听了哥哥的话,技师慌忙调转方向。要在狭窄的地道里往回走,得让最后进来的人先出去。我们惊慌失措地向防空洞走去。这时,哥哥贴着我的耳朵小声地说:
“慢点走!慢点!”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可我还是照他说的,放慢了脚步。神魂颠倒的技师急急忙忙地走着,一点儿也没注意我们落到了后面。
“就是这儿。”
哥哥停住了脚。这正是刚才进来时,哥哥站住的地方。
“拿着,悦子。”
哥哥让我把手电筒向上照着,从衣袋里取出小刀,吧嗒一声拔了出来。哥哥敏捷地举刀向墙上的一处捅去。从土里挖出的是一个直径只有五公分的圆筒形洋铁皮罐。上面印着一些似乎是药名的英文字。哥哥拧开洋铁皮罐的盖子,从里面倒出一个东西,装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在沾满泥土的裤子的膝盖头上擦了擦罐子,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洞里,最后,依然象原来那样盖上土。这前后,一共用了不到十秒钟。
“什么东西?哥哥。”
“不知道。出去,快!”
我们从防空洞的地道口爬了上去。
“是真的吗?真的死了?”敏枝夫人象疯了似地抓住哥哥的手腕用力地摇着。
“马上抢救的话,还能有点希望吗?”
兼彦声音抖颤,说着就想进洞去。哥哥拦住了他。
“不行了。我摸了脉。好象死了很有一段时间了。”
“是怎么死的?”
“是被人扼死的。不是用绳子勒的,是用手卡死的。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
“如果是人命案,与其把尸体拖出来,倒不如去报告警方。”技师说。
“难道说就这么放着不管吗?你……”夫人扑过去抓住技师。
“可是,破坏现场是绝对不允许的!线索会不见的!”
技师气急败坏地扯着嗓门大叫起来。
“不管怎么说,总该让我们看一看。”
兼彦和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英一进地道里去了。宫内技师出于好奇,又跟在后面去了。
“我们应该换换衣服了,悦子。”
哥哥说。于是,我们回到了七号室。
一进房间,哥哥就关上了门,用椅子从里面顶上。因为这房子都是为住院患者设计的,所以门上只有锁眼,而没有锁。
哥哥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胭脂色的小皮盒子。
“你怎么知道这玩艺儿埋在那儿?”
“怎么会知道呢!只是因为那部分的土压得平一些,我觉得有些奇怪。”
哥哥用手指按了一下盒子上的弹簧,“啪”地一声,盖子开了。一只闪闪发光的美丽的白金戒指恬静地躺在洁白的天鹅绒上。戒指前面有一粒很大的、发着美丽的白光的石头。
“钻石。”哥哥小声地说。
“是谁把它藏在地道里的?”
“不知道。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只戒指是在最近几天才埋进土里的。因为洋铁皮罐几乎没有生锈。大概还不到五天。”
“哥哥。”我压低了声音。“这会不会是百合的东西?她从前天开始,突然说不舒服。可我想,她恐怕不是生病。她的脸上完全是一副苦恼的神色。兼彦要给她检查,她又说不想看。这难道不奇怪吗?看来,她是因为戒指被盗才成这样的。”
“你说的也有理。完全可以那么看。她现在在家吗?”
“应该在。听说她请了假,没去上学,在家里躺着。”
“那好,悦子你去看看吧。可是不要一开始就给她看那玩艺儿,你明白吗?我还得去看看那个人命案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从院子那边绕道去跨院。因为家里的人都聚集在防空洞,所以跨院里一个人也没有。由于夏天的缘故,百合的房间用障子隔着,四周鸦雀无声。
“百合!”
我在屋外喊了一声。在那一瞬间,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倒不是看见了什么,而是因为我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战栗,就象胆小的人看见了可怕的东西,吓得逃出来的时候一样。我跑到房檐下,使足全身力气拉开了障子。为什么当时我竟敢那样做,至今我自己也不明白。也许是因为刚刚看了可怕的东西,所以对危险的感受力变得异常敏锐的缘故吧。
障子拉开了。在我的眼前,出现了穿着睡衣的百合的铁青面孔。
“啊呀!不行,百合!”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下子扑过去,从她手里夺下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大声地斥责她。百合死死地盯着我的脸,趴在榻榻米上哭了。
“百合,说给我听听。为什么要死呢?告诉我…”
可是,她只是反抗似地一个劲摇头。
“你不告诉我吗?那也行。可是,希望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只一个问题。百合,你见过这个盒子吗?”
百合抬起了心事重重的脸。突然,她的眼睛象立刻就要蹦出来似地,一下子张大了。她马上伸出手,想要从我手里把盒子拿走。我抱盒子藏到背后。
“不行!除非你回答了我的问题—这是谁的东西?你的?”
“是我的。这是死去的妈妈的遗物。”
“里面装的是什么?”
“戒指。白金底座上镶着钻石。在盒子的反面,还用极小的金宇刻着F.C.M.1878.”
我点了点头,把盒子放到她手上。
“这是在哪儿找到的?”她喘着气问。
“我也不知道。是我哥哥找到的。”
“那么,只有你和你哥哥知道了?悦子,求求你,戒指的事谁也不要告诉。好不好?我恳求你。”
“好的。如果你答应不吃这药的话……还有,百合,究竟怎么会把这只戒指弄丢了的,你能告诉我吗?”
“我要说的。不过现在不行。我头疼得厉害。等我稍好后,一定去向你们道谢,并且讲给你听。现在,先让我一人安静一会儿。”
我想了想,说:“行啊,我相信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我就告辞了。我故意没有说老夫人的事。因为她的房间离防空洞最远,所以她肯定还不知道。
穿过院子时,我突然不安起来。我又一次跑了回去,躲在晒在那儿的幸子尿湿了的被子后面。当我伸出头来一看,差点儿没叫出声来。刚才还说因为头痛要一个人安静地躺一会儿的百合,不是拎着书包,正从后门向外走去吗?她似乎非常焦急,一边不停地看表,一边跨出门槛,出了门一溜小跑,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防空洞这边,正在把老夫人的尸体搬出来。不知是谁给派出所挂了电话,来了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官。尸体穿着昨天我看见的那件细飞箭花纹的和服,衣带系得十分得体。旁边放着一个紫绉绸包袱皮和一双新木屐。看来这是在死者身旁发现的东西。
“死亡时间判断得出来吗?”
一个警官回头看着兼彦。兼彦脸色煞白,很快地瞟了死者一眼,马上就把脸转了过去。
“大约一昼夜。如果检查一下胃里的东西,就可以得出更准确的时间。解剖的话,必须得到警方的同意。”
“那当然。”
正说着,警视厅的车到了。我很想看看马上就要开始的详细的洞内搜查,指纹检查等等。可是不得不服从警方的命令,不情愿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刑警足足提了三大箩筐问题,并把回答一一记入笔记本里。
“谁最后看见被害者的?”
当这个问题提出来时,我在心里暗暗叫道,“终于来了!”哥哥在背后顶了我一下。其实,还在哥哥顶我之前,我就已经决定说出储藏室的事。从储藏室放出姥姥的事,幸子迟早会说出来。如果我不说,将会使自己处于被动的地位。我上前一步,说:
“我看见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最后。昨天下午两点差五分或差十分的时候。”
“在什么地方?”
肤色微黑的胖刑警用探询的目光直视着我的脸。我一一作了回答。兼彦和敏枝夫人吃了一惊,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因为我没想到竟是那么重要。”
我笨拙地辩解着。其实,我倒没想到,要是自己早点说出储藏室的事,也许可以救可怜的老夫人一命。正因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对自己隐瞒事实几乎没有感到良心上的谴责。尽管如此,我在痛苦的家属面前仍然不知所措,所以,当人群后面又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时,我真有一种“得救了”的感觉。
说话的是小山田隅子夫人。
“这么说的话,警官先生,最后一个看见这里的老人的,恐怕是我了。”
小山田夫人满脸通红,使劲地把人群向左右两边推开,一直挤到候诊室的正中间来。她抑制住激动的声音,兴奋地讲述起来。
“真的看见了。我从厕所的窗户里看见的。老人胳膊上夹着一个用紫色绉绸包着的四方形的包袱,从那边的门里出来,从厕所的窗户前走过向左面去了。”
“你说的门,是哪个门?”刑警打量着四周问。
“不在这儿。是从厕所的窗户能够看见的门。”
小山田夫人主动地说明了一番。我立刻就明白了。她所说的就是储藏室旁边的那扇门。可是,不了解这家构造的刑警如果不是亲自从“厕所的窗户”里伸出头去看看的话,无论如何不可能清楚那扇门的位置。
“那么,当时是几点钟?”
当他又回到候诊室时,继续向小山田夫人提问。
“大约是两点差三分。”夫人自信而肯定地回答。
“两点差三分?真精确。你怎么知道那么准确的时间的?”
“当然知道。我记得那么清楚是有道理的。本来,我是下楼来借太阳灯的。半路上拐进了厕所。正要拧水龙头洗手时,看见了老人。然后,我准备去门诊室,因为我经常从门诊室借太阳灯。正在我要去的时候,不知是哪儿的收音机正在说‘广播讨论会播送完了’,接着是报时的嘟—嘟—声。这时,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借不到太阳灯。于是我就回到房间去了。广播讨论会节目结束时,正好是两点钟,每周星期天下午两点。所以,这个时间绝对不会错。”
“倒也是。那么,被害者穿着什么衣服呢?”
“老人吗?是一件黑的飞箭花纹的薄料子和服,系着红豆色的带子。没有带伞,抱着这么大的一个紫包袱。”
“夫人,你看了尸体吧?”
刑警单刀直入地问。小山田夫人伸长了脖子。
“什么?我吗?简直是胡说八道!你就是让我看看死老鼠,我都哆嗦个不停,更不要说死人了。你就是说好话请我去,我都不去看!”
说完,她取出了漂亮的格子手绢擦着鼻尖上的汗。
“还有没有别的人看见拿着包袱的被害者了?”
刑警环视了一下人群。
“没看见。我的房间倒是正好在厕所的上面,可那时我正和同室的桐野在下棋。”宫内技师说。
“我那时好象确实是在门诊室,正在看昨天刚送来的医学杂志。”
兼彦说,结果,看见拿着包袱的老夫人的,除了小山田夫人外,再没有别的人了。她似乎对自己是最后目睹者这一事实感到非常满足,-边竭力想要闭拢不由自主笑开了的嘴唇,一边退到后面去。
询问还在继续。刑警似乎对仁木雄太郎推理地道存在的过程十分感兴趣—实际上倒不如说是因为抱有怀疑。可是哥哥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有确实证据可以证明昨天一天他不在家。
然而,最引起刑警关注的,仍然要算平坂胜也的失踪了。虽然我们在那儿又一次地分别叙述最后看见平坂的地点和时间,但最后弄清楚的事实,仍然没有超出昨天我和野田说的那个范围。
为了慎重起见,刑警命令搜查二号室。二号室现在住着因交通事故住院的大野姑娘。她是在平坂夫人走后住进去的。昨天晚上,她使我们都大吃一惊,但实际上伤得并不象外表看起来的那么严重。她欣然同意搜查。可是,二号室的搜查结果是徒劳一场。那间房里原有的平坂胜也的东西,清子夫人一点不剩地全都拿了回去。
关于那个地道,没有一个人知道。按理说建造防空洞的叫做清川的医生和胜福寺以前的方丈是当然知道的,可是因为兼彦是通过熟人作中人买的这所房子,所以既没见过清川医生,也更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于是,把中人的地址写下来给了刑警。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的警官拿了一个用纸包着的东西,从外面进来。这是一个美男子。让这样的美男子干追捕杀人犯的工作,也未免太有点屈才了。只见他浑身上下满是泥土和蜘蛛网,脏得不象样。他走近面对门站着的刑警,小声耳语着什么,并把纸包递了过去。刑警点了点头,打开纸包。所有人的眼睛,一下子都集中到那个肮脏的茶色纸上,似乎那是一块会飞出鸽子来的魔纸。纸包里露出一根象牙烟斗和满是泥土的洋皮罐。
“有谁见过这个罐子吗?”
大家一齐摇摇头。其中摇得最使劲的可能要数我了。站在旁边的哥哥,漫不经心地默默地看着那只罐子。
“那么,这个呢?”
“那是平坂的烟斗。”人见hushi说。“他在先生允许他抽烟之前,就用这个烟斗吸烟。”
野田hushi接着说,平坂胜也从医院门出去时,也是叼着这个烟斗。”
“那么说,这位姑娘也看见了?”刑警把视线移向我。
“我记得是一个相同的烟斗。可是因为没拿在手里细看过,所以不能断定是否就是这个。”
我一说完,站在左边的英一掉过头去冷笑了一下。令人寒心的冷笑!我不禁有点光火。
突然,电话铃响了。野田朝电话机走去。我对此毫没在意。正在这时,野田发出了一声尖厉的惊叫,吓得我立刻掉过头去。那声音比惊叫声更刺人,简直让人无法形容。尽管她后来坚持说她只是反问了一句“是平坂吗?”。离野田最近的宫内技师跑近前去,死死盯着野田的脸。他把野田语无伦次的话大声地复述出来。
“听说是平坂。”
刑警立即接过话简。可是失望地摇了摇头,
“已经挂掉了。”野田哭丧着脸说。
“究竟说了些什么?”
“‘是箱崎医院吗?’,然后又说‘我是平坂,如果院长或夫人……’。这时,我突然害怕起来了。”
“真不中用!你乱叫什么?”兼彦气愤地大声训斥。
“平坂也做得太过份了。他一贯就那样。”人见hushi气哼哼地说。
“他大概以为尸体还没发现,所以很放心。可是一听这边气氛不对,便慌忙挂掉了电话。”
宫内技师洋洋得意地说。
“被害者拿着的那个四方形的包里放的是什么东西,你们知道吗?”
听了刑警的话,院长夫妇互相看了一眼,想了一会儿说:
“想不出来。如果查查妈妈的东西,或许还能知道。平常要用的东西,都放在里面的小屋里,其余的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放在储藏室里。”
“那么,先看看储藏室。”
刑警和家里人一起,朝跨院走去。
“那个洋铁皮罐和烟斗是在哪儿发现的?”
小山田夫人拉住走过旁边的每一个人,一个劲地问。
“你说什么?究竟发现了什么?”
刚从医院外面迸来的家永hushi,莫明其妙地问。由于敏枝夫人的命令,到外面去打听老奶奶的消息的家永,穿着一套灰色的衣裙,拿着一把小洋伞。
“老奶奶死了。被人杀了,刚发现的。”人见说。
“是这样…不会吧?”
“是真的。我们刚才一直在查。说是外出的人回来之都要问的。你、还有百合。”
家永满脸诧异地听着。
“她一声不响地上学去了。尽管早饭也没吃,一直躺着。刚才,听说百合不见了,夫人一下子就昏了过去。给学校打了个电话,说是在学校呢。她听了老奶奶的事,吃了一惊,说马上就回来。也差不多该到了。”
hushi和患者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继续着没完没了的议论,哥哥和我回到了二楼。
我真想在当天想个什么办法逮住百合。就凭她没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而隐瞒戒指的事,我就觉得她是在包庇犯人,我非常生她的气。既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自杀。而且,后来又以那么可怜、那么难受的样子把我骗开,自己却马上偷偷地跑到学校去,她到底安的什么心?要是那时我就告诉她老奶奶不明不白地死了的话,她也许会采取更惊人的举动。也不知为什么,我竟为这么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命案感到如此不安,在房间里气愤地走来走去。
“悦子,出来。英一到门口取邮件来了,我们去打听一下案情的进展情况。”
哥哥从门缝里伸进头来,向我做了个手势。这时正是下午三点刚过。我跟着哥哥出了门。
一边在院子里散着步,我们兄妹二人一边从英一那儿打听较为详细的情况。
“解剖的结果刚刚出来……”他就象在讲授大学解剖课实习讲义似地,平静地说,“死亡时间是午饭后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之间。昨天,外祖母是十二点四十前后吃完午饭,所以死的时间正好是下午两点钟左右。死因是扼杀—就是被人用手给卡死的。但光凭这一点,据说无法判明凶手的性别。总之,如果存心要杀死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即使不那么强壮的人也可以办得到。”
“紫色包袱里的东西搞清楚了吗?”
“噢,那个嘛,已经清楚了。在外祖母的东西中不见了一个茶壶。是这么大小的一个圆壶,收藏在一个桐木箱里,刚好是一个三十公分见方的立方体。不管怎么说,和那位女患者的说法正相吻合。而且家代也说前天打扫储藏室的时候,还看见它放在角落里的架子上。”
“是个很值钱的东西吗?”
“不,那件东西本身好象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我只记得从前外祖母曾说过那是江户时代中期的作品,当时值二万五千元。因为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所以也有可能记错。外祖母也不是那么感兴趣的。那都是死去的外祖父因为爱好而收集来的。战后,那些东西一件件卖了不少,现在几乎没剩下什么了。”
“烟斗和洋铁皮罐呢?”
“洋铁皮罐听说是埋在地道里的。不知是谁埋的。但据说看来象是匆忙之中干的事,所以那块地方一眼看去就和其它部分不同。你没注意到吗?还有那个烟斗,是掉在胜福寺的地板下面的。听说那个地道口一直通到寺庙宿舍的地板下。空袭时,只要掀起榻榻米,立刻就可以进去。怕死的和尚和医生商量建造的机关倒也令人好笑,可是现在住在寺里的方丈也换了,是一个耳背的老僧。他好象完全不知道地道。听说那个地道口有被打开过和人进出的痕迹,烟斗掉离那儿三、四米远的地方,听说指纹已经完全查不出来了。”
“脚印呢?”
“好象没有。这边本来地势就高出一块儿,而且上面都是沙土质,所以存不住水。不然的话,那个洞和地道就不会那么完好地保留下来了。”
“倒也是。可是假定平坂是从寺庙的地板下爬出去的话,就应该浑身上下都是泥土和蜘蛛网。难道没有人看见他吗?”
“现在呀,只有住在寺庙对面的、一位原陆军少将说,昨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听到有汽车的声音。可是这和本案有没有关系,我看还值得考虑。现在好象到汽车出租公司问去了。就是关于汽车的事,大概一会儿就会明白的。”
“寺里的方丈,难道没有听到汽车的声音吗?如果耳背的话……哎,陆军少将是个什么人?”
“好象是个叫什么吉川的吧?没和他打过交道,不知道怎么样。”
“平扳那人是不是专门经营输出古代美术品和古董的?”
这时,我插了一句。英一瘦瘦的下巴上下动了动,算是回答
“有这种说法。警察似乎认为外祖母和平坂约定要进行茶壶的交易,于是来到防空洞。而后平坂杀了外祖母,夺了茶壶逃掉了。”
“老奶奶和平坂认识吗?”
“我完全不那么认为。爸爸妈妈也说他门俩人之间不曾见过面。”
“你和他认识吗?”
哥哥突然直视着英一的脸,英一似乎哆嗦了一下,
“你说我和他认识吗?”
“平坂或者是清子夫人。”
“不认识。两人都不认识。”
“那么说,我和妹妹头一次到你们家来时,在门前相见是初次见面罗?”
“门前?啊,是有那么一回事。也不能完全说是初次见面吧。以前曾见到过。可是,这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和我们毫无关系。我只不过问问而已,那么你本人是否象警方所说的那样,认为平坂是杀人犯呢?”
“我?很遗憾,我不具备你那种推理能力,再见!”
英一说完,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这时,一个人影从门那边过来,手里拿着一叠纸。
“是百合。”
我和哥哥赶快蹲在门内侧的丁香树丛后。百合从我们面前走过,出了大门。当我追到墙外的拐角处,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时,她险些要跳起来。她因为埋头沉思地走着,所以没有觉察到我们走近她。
“怎么样?”哥哥平静地说。“关于那桩丢失事伴,不能跟我们谈点什么吗?”
令人吃惊的是,她居然非常爽快地点头同意了。
“我也不太清楚那只戒指究竟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它不见了?”
“星期五,我从学校回来之后。那只戒指连盒子放在一个精致的木箱的抽屉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抽屉的锁呢?”
“没有锁。可是那箱子的结构非常复杂,不知道开法人,除非把箱子弄坏,不然取不出里面的东西。可是箱子一点儿也没坏。”
“知道开法的都是谁?”
“除了我以外,我想再没有人知道了。那箱子是死去的父亲留给我的。开法我没教给任何人。”
“除了戒指外,没有不见别的东西吗?”
“嘿,就是戒指。噢,对了,还不见了一只脱毛雪花膏的空罐。我倒没发现,刚才刑警问我看见过那个罐没有时,我感到很惊奇。”
“那是你的罐吗?当然,也许你已经告诉刑警了。”
“不,没有。虽然我不知道那个罐是在哪儿发现的,但是我不愿意被人不明不白地怀疑。”
“可是,正因为是你不知道的事,所以才更应该老老实实地说出来,难道不是那样吗?你们家里的人,要是有谁想起那是你的罐的话,很难保证不说出来。这么一来,你反而被动了。”
“不会的。我使用脱毛雪花膏是瞒着他们的。除了死去的祖母。而且空罐子是放在衣柜装内衣的抽斗最下面的。”
“可是,事实上不是有人把空罐拿出来了吗?否则就是说,你的空罐现在还在衬衣下面,而那个罐子又是另外的。是吗?”
“不,那肯定是我的。我回房间看过,空罐不见了。”
“是吗?要是有那样的怪事的话,当然应该讲出来。第一,象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子,想要骗过有经验的刑警的敏锐眼睛是不可能的。现在也许他们已经怀疑你了。”
“那也绝对没关系。”
百合非常自信而干脆地说。
“我早在好几年前就开始磨炼自己,不让内心世界表出出来。不论在谁的眼前,都绝对不会让人抓住尾巴。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可怕的自信。”
哥哥苦笑着自言自语。百合用嘲弄人的冷冰冰的调子说,
“你大概会认为这是一个奇怪的姑娘吧。可是,你也把自己置于这些对你既不疼爱、也不理解的冷酷的人当中,长年生活一下试试看。就是你,肯定也会变成这样。也就会不愿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个角落敞露给那一人。”
“那是你的偏见,百合。”
哥哥和蔼地安慰她。
“姑父和姑妈非常关心你。这一点,就连我这旁观者也看得很清楚。当然啦,无论如何都很难做到亲生父母那样。可是,希望他们做到那一步,也未免有点太苛刻了。还有,死去的老奶奶不是恨不得把你放进自己眼里那样疼爱你吗?”
“只有祖母例外。”
百合一下子两眠充满了泪水,几乎就要流下来。
“没想到竟出了那种事,如果你是平坂的话,我早就扑上去咬住你的喉管。”
“这么说,百合,你没有把丢失戒指的事告诉家里人罗?
哥哥绕开对方的话,接着又问道。百合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的,我绝不会告诉姑妈他们。告诉了他们,又要骂我没出息,不会料理自己。那还不如不说。”
“告诉老奶奶了吗?”
“也没有告诉祖母。因为我想,告诉她只会让她担心。啊,对不起,我还有点事,他们叫我去给亲戚发个电报。”
百合匆匆忙忙行了个礼,就朝邮局跑去。
“真是个捉摸不透的姑娘。”
哥哥又一次苦笑了一下。
“如果照她自己所说的为人去推论,那么刚才她告诉我们的,百分之九十九都不可信。”
回到家里,我们在药房门口偶尔碰上了家永hushi。
“不得了啦!仁木。”
她一见到我们,就喊了起来。
“老奶奶被杀的时间,据说是昨天下午两点钟。那时,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正和往常一样忙着。”
“是啊,听说刚好是两点钟左右,午饭后一小时到一个半小时之间。”
“咦,你是听谁说的?”
“英一。他把解剖的结果和其它一些情况都讲给我们听了。”
“他?”
家永的眼镜里透出了吃惊的目光。
“那个难得开口的英一,竟那么嘴快?要是敬二的话,你就是不问,他也会滔滔不绝地讲给你听的。”
“老奶奶死了敬二也不会回来吗?”
“那可不知道。”
家永看起来有点儿伤感。可马上又压低了声音。
“说实在的,根本没法儿通知他。看了报后他也许能回来吧。”
“没法通知,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呀。提起他来,先生和夫人着实费了不少心血。看来那孩子还聪明,数学和作文都很好,可就是天生喜欢冒险闹乱子。从中学开始,一会儿和一些不三
不四的人交往;一会儿又去惹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管也管不住。先生打算让他和英一一样,将来成为医生,对他又是训斥、又是戴高帽子,可他就是不愿学。后来,他提了个附加条件,说如果他考入了医大,就得允许他到朋友家去借宿。今年春天总算入学了。可是,刚刚搬到中野的朋友家里住,马上又离开了那儿,结果到现在连人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那学业怎么办呢?”
“学业怎么办?据说根本不到学校去。不过,敬二倒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待人也好。”
哥哥毫无表情地听着,突然好象想起了什么,换了个话题。
“家永,我有一伴事情想不通。假定老奶奶和平坂约好了在防空洞会面的话,他们究竟用什么办法取得联络呢?平坂在昨天以前,根本就没离开过病房,而且老奶奶不是也几乎不到医院这边来吗?”
这个问题好象正合家永之意,她一下子来了劲。
“信!信呀。”
“信?”
“肯定是老奶奶写信给平坂,指定了时间和地点。或者,也说不定他们在那以前,曾在某个地方碰过头,把事情差不多给定了下来。不过,我也不清楚。”
“你看到了那封信?”
“不,那是清子夫人想起来的。这里的调查一完,刑警就到平坂家去了,刨根问底地问了半天。夫人回忆说,昨天上午送来了一封信。平坂拆开看后,也没给她看,就放进了袖子里。后来就突然说,你回去吧,把夫人赶了回去。”
“把那封信从信箱里取来的人是谁?”
“那是……是我呀。警方后来又派了一个人回来问。如果不是她问的话,我也早就忘了。昨天上午的邮件的确是我取的。因为此外还有许多邮件,所以我也没记清楚。但经他一提醒,我就记起的确有那么回事。一个很长的白色信封,封面上写着一手漂亮的草体字。他让我看了看老奶奶的笔迹,问我是不是和那一样,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寄信人呢?”
“听说没写。我没注意。清子夫人是那么说的。”
“那么,那封信没有找到吗?”
“是啊。哎,我的脑子已经乱得象一盆浆糊了。”
家永把沙哑的嗓音提得很高,刺耳地说。
白天蒸腾的热气,直到日落之后也还不见减弱。八点左右,我和哥哥到附近的澡堂去洗澡,回来的时候,绕道到胜福寺的正门去看了看。虽说和箱崎医院只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但因为门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开,加上两边的面积又都很大,所以要从正门去拜访,少说也得走七十米。
胜福寺在东京郊外的住宅区可看到的寺庙中,大小算是中等的。除了和箱崎医院相邻的那堵墙外,其余三面都用白蜡树围起来。可是,那些树木因无人照管,任其荒芜,所以实际上哪儿都可以自由进出。
再往前走一点,对着寺门,右手方向有一个不太陡的坡。宽敞的柏油马路一直伸展到坡下。吉川陆军少将阁下的家,就在那个坡上的三分之一处。那天说是在寺的对面,其实是离得相当远的斜对面。尽管那样,对于寺的正门来说,仍然是最近的一家。
房子的前面,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有一棵很大的八仙花孤独地向四面伸出枝杈。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平台,两个男人正借着路灯的亮光在下将棋(日本的棋类,类似我国的围棋。——译者注)。一位是头已经开始秃顶的矮矮胖胖的男人,一看就是退休的小职员,另一位毫无疑问,一定是那位“少将阁下”了。虽然看上去已七十出头,但有着一副宽肩膀的上身却挺得笔直,粗壮的手腕子,使人想起经历了漫长岁月的老橡树,显得非常坚实。银白色的头发向后梳成大背头,鼻子下面,银针似的白色胡须,直挺挺地指向南北两极。在小平台的一端,一个陶制的蛟香盘里轻烟飘渺。
哥哥在小平台旁停下来,默默地看着棋盘。秃顶的那一位,瞟了哥哥一眼,马上又俯下(禁止)去,把手移向棋盘。
“啊,不行!你那一步……”
哥哥脱口而出。
“你如果只注意飞车(日本将棋的棋子。——译者注),这边的挂马(同上——译者注)就要将你的军了。那时,你就无路可逃了。”
“哎呀呀,反正定哪个都不行了。”
矮胖的老人似乎已经无所谓胜负了。你说你的,他走他的,有气无力地移动着棋子。的确,从棋盘上来看,显然少将阁下占压倒优势。看来,即使飞车占据了所有四个角,也不能挽回败局。虽然我下棋远不及哥哥,但下到了这一步,我也能看出个大概。其实,即使不看棋盘,只要看看少将得意的微笑,也就十分明白了。
“怎么样?你能挽回败局吗?”
少将不停地敲打着大手掌上的棋子,看着哥哥的脸。哥哥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少将的对手已无心恋战,三下两下胜负就见了分晓。
“还是不行哪!下次还得请你让三步呢。”
矮胖的老人说着站起来,说了声“晚安”,就消失在坡下了。
“来下一盘,怎么样?”
少将阁下把一个旧金属盒递到哥哥面前。哥哥从里面取出一支雪茄,笑着坐下来。我真烦死了。不知为什么,凡是男人,从小学生到八十岁的老头,都这么喜欢将棋。
好在胜负比我预料的要来得快。
“嗬!输了。你真行哪!”
少将阁下哗哗啦啦地把棋子扔到盘上,惋惜地笑着。
“你家在哪儿?在这一带好象没见过你。”
哥哥回答说我们是大前天才到箱崎家借宿的。
“嗬!就是出了人命案的那一家?”
少将阁下闪着好奇的目光,朝哥哥面前挪了挪坐垫。
“是的。听说你昨晚听到汽车声了?”
“我吗?是的哟……”
少将的脸上,比他在棋盘上大胜时还要得意,露出了满足的神色。我不禁暗暗同情起吉川家的人来。尽管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在一天里,同样的事情要被问上五十遍,就凭这一点,也就值得无条件地同情。可能是因为有了一位自己找上门来的听众,吉川少将高兴地抖动着银针般的胡须,开始了他的第五十一遍叙述。
“昨晚,嘿,说是昨晚,实际上是今天的凌晨,我突然醒了,就躺在床上想着在杂志上看到的将棋的将军法。这时,坡下响起了停车的声音。我心想,真稀奇。中心街道的
情况我不太清楚,可这坡下的路上夜里九点以后就不通车了。听声音,还是停在没有人家的坡底呢。我当然听得很真切。我还想,停在坡下的车,不是到我家来的,就是到胜福寺去的,反正跑不出这两家。于是,我就抬起头静静地听着脚步声是不是近了,是不是在我家门口停了?可是,不要说脚步声,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于是我又开始想别的事情。大约过了十五、二十分钟,咦,那不是脚步声吗?脚步声是从哪儿传来的?嘿?你猜猜看。”
哥哥摇了摇头。吉川得意地说,
“坡上!从坡上传来的。好象是一个人,踏着非常低沉的、沉重的脚步,通过我家门前下坡去了。就连警方都说这是很重要的情况呢!”
“是啊。汽车响的时候,大约是几点钟?”
“今天凌晨两点十分左右。从汽车停下到听见脚步声这之间,我听见钟打了两点。我听得很清楚,脚步声一到坡下,汽车就开走了。”
“你们家的人都没听见开车声和脚步声吗?”
“没有,都睡得死死的。我想那一定是杀死箱崎家老人的家伙。你在医院里,能不能给我讲讲警察是怎么搜查的?”
“我只是一个借宿的人。”
哥哥回避了吉川的刨根问底,站了起来。
“就走吗?再下一盘吧!”
少将阁下一看哥哥似乎已经厌烦,一面慌忙挽留,一面摆开了棋子。我们找了些别的借口,离开了那儿。
“哥哥,你还是认为平坂杀了老奶奶,拿着茶壶逃走了吗?”
在回箱崎医院的路上,我小声地问。哥哥沉默了约有三十秒钟,然后问。
“你呢?”
“我认为那仍然是最合乎一般逻辑的。星期天晚上,我们不是在医院门口碰上了老奶奶吗?那时,老奶奶用衣服的袖子遮掩着什么。那正是去给平坂发信的时候。不是说信是星期天上午到的吗?时间刚好吻合。你说呢?”
“至于信的说法,我同意你的观点。另外,如果说平坂杀了老夫人后逃走,这也是可能的。只是这么一来,就有几个不能说明的疑点。第一,老夫人为什么要瞒着所有的人去卖掉茶壶?把她关在储藏室的究竟是谁?又是为什么要那样做?难道有人知道平坂要杀老奶奶,为了保护她,把她关在里面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就干了大坏事了。把老奶奶从储藏室里放出来的可是我呀!还有,平坂是怎么会知道地道的?就连在这里住了多年的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事,为什么住院才一周的平坂就知道了呢?”
“肯定有人告诉他了。也许桑田老夫人自己因为某种原因知道了地道。也许是那个建造地道的清川,或是胜福寺从前的方丈是平坂的熟人。我总觉得,就在我们身边,肯定有一个知道地道的人。当然,现在还不知道是谁。”
“就在身边?你有什么根据?”
“你忘了吗?百合的戒指。偷戒指的肯定不是平坂。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直到星期天的上午,平坂除了上厕所以外,从来没有离开过二号室,更没有去跨院的机会了。另外,老奶奶偷心爱的孙女的戒指,这也是不可想象的。可是,偷戒指的人,一定对这家的情况非常熟悉。既知道有这么只戒指,而且还会开百合神秘的手提箱。告诉平坂地道的人,也不是别的什么外人,而是这家里的某个人。”
第五章
七月七日 星期二
有人摇晃我的肩膀。
“讨厌!”
我想喊叫,但不知喊出声没有。这会儿,我的灵魂正在乳白色的大海中上下起伏。
“醒醒,悦子!”
来人又摇了摇我。啊!是哥哥。我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了头发篷乱的哥哥的脸。
“快起来。看看这个。”
我无意识地抓住哥哥塞给我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我懵懵懂懂地眼光移向手中的东西。原来一本杂志,一本很便宜的推理杂志《指纹》的七月刊——那两个星期以前,我一时心血来潮买的。刚看了个开头,就扔在一边了。
“这是什么意思?哥哥。”
“你翻到七十六页看看。”
我照哥哥说的,翻到七十六页,一张图跳入我的眼帘。这是一张在推理小说里常有的,附在书中的房屋平面图。当房间的布局基本上装进头脑里时,我突然“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着不是箱崎医院吗?只不过左右换了个边。”
的确是这样。我飞快地看了一遍还没读过的那篇小说。这是一篇获得第二类征稿奖的作品。作者笠井明。作品题为《X光室的恐怖》。司空见惯的书名。这是一本短篇推理小说,写的是在某私人诊所的X光室里,一位妙龄女患者奇怪的死。故事情节简单,是一篇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的一竿子到底的作品,一点儿也不吸引人。但作为第二类作品来说,还算说得过去。犯人是一个很有心术的女hushi长。我看了书中的眼镜hushi长的描写,很自然地就联想到家永hushi。真是太形象了!要说相似的话,这张房屋的图,从厕所直至门口的位置都和箱崎医院一模一样,要说不同的话,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笔误,左右颠倒着—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个儿。四棵银杏树,画到了东侧,跨院也跑到了医院的西边。但是,银杏树旁边的防空洞却没有画。
“有趣儿吗?”
哥哥愉快地微笑着。
“从到这儿来的那天起,我就对这家的布局有了印象。刚才醒来时,随手翻来看看,一看到这图,我就觉得好象在哪儿见过。真是意想不到。吃过早饭去看看好吗?打听一下《指纹》社,就可以找到的。”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广田文具店。乘国营电车,在巢鸭车站下车,步行五分钟。这是一溜小平房,其中一个房间租给侦探小说家笠井明住。
“如果他上班,现在去也见不着。要是他不在的话,我们出去转转再来。”
真幸运,笠井在家里。只是说他现在正在工作,让我们稍等二十分钟。
“只谈五分钟就可以了。我们看了《指纹》七月刊上先生的作品,很感兴趣,所以想见见。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和先生交个朋友。”
哥哥真会说话,一席话说得一点儿不损伤《X光室的恐怖》的作者的自尊心。几乎就在文具店的胖老板娘要领着我们进去的同一时刻,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丰满红润的脸上,长着两片厚厚的大嘴唇。一看就知道是烫过了的曲卷的黑发垂在前额。一副宽边墨镜几乎遮住了脸部的三分之一,所以,我拿不准他有多大年纪。乍一看,象二十五、六岁;再看一会儿,又显得更年长些;过一会儿再看,又好象年轻了。
“拜读了您的大作……”
哥哥挥了挥手中卷成筒状的杂志,非常亲热地说。
“说实在的,我们和某个案件发生了一点点关系,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所以特来拜访。”
我怀着极大的兴趣,观察着他的表情。因为我想,箱崎医院的人命案,已经在昨天的晚报和今天早上的朝刊上做了大篇幅报道,所以,如果他非常了解箱崎医院—不,说他非常了解那个建筑也许更为妥当一些—而有意识地把它利用到作品里去的话,那么他应该从现在哥哥说的话里有某种程度的察觉。可是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噢?那么请进吧。”
我们被让进了小店旁边的六领席大的房间里。那实际上是一个杂乱无章的房间,一切都乱扔着。我们照着他所说的,把遍地皆是的书、手稿稍稍归拢,各自给自己腾出一个能够坐下的小小的空隙。
“您知道世田谷的箱崎医院吗?”
作过自我介绍后,哥哥直截了当地问。对方的眼里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表情。
“箱崎医院?知道呀。我从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年)起,在那附近的公寓里住了九年,和箱崎先生还打了些交道,所以很热。啊,我明白了!你们是看了那张图才来的吧?那张图是照箱崎医院为模特儿的。因为小说内容要求有一个医生的家,而我除了箱崎家以外,没有认识的私人诊所了。这么说,你们也是住在医院附近的人罗?”
“我们现在二楼借宿。喏,就是这间房间。”
哥哥翻开杂志,用手点着相当七号室的房间。
“您看了昨天的报纸吗?”
“没有。”
“今天早上的呢?”
“还没看。因为我有一份手稿,必须在今天中午以前寄出去,所以从昨天早上到现在,都没看报。有什么新闻吗?”
“是啊,出了很多事。按时间顺序记的话,前天下午,有一个住院患者去向不明。这人叫平坂。”
“平坂?是叫平坂胜也吗?”
“您认识吗?”
“只知道名字。那么,发现了尸首了吗?”
“尸首?可我还什么也没说呀!您为什么要说尸首呢?”
哥哥追问。笠井显得很狼狈。他没有回答哥哥的问题,只是走近堆在房间角落里的报纸,首先翻开了晚报。他在墨镜中的两眼盯住了第三版的标题,就在那一瞬间,脸上的红润消失了。
“老奶奶被杀了?”
他马上放下报纸,极力想掩饰心中的激动,用一种奇怪的冷冰冰的声音说。
“我还记得,那是一位喜欢说话的、手脚不闲着的老奶奶。现在正在全国通缉平坂,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好象没有。你怎么能预言平坂被杀了呢?”
笠井出了一口粗气,摇了摇头。
“我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可能是因为在写推理小说,所以一下子就想到那上面去了。而且……”
“而且什么?”
“他是一个对头很多的人。那时候,附近一带的人,说他坏话的很多。当然,现在怎样我不知道。公寓因漏电事故烧毁之后,我就在东京到处辗转,可再没去过世田谷。”
“具体地说,是谁,因为什么理由,对平坂抱有敌意?”
“那我可说不上来。因为住在那儿的时候,我还完全是一个毛小子呢,那些暂且不说了。你们现在大概是处在十分
有趣的境况下吧。这是个什么地道?”
“是在防空洞里的地道。报纸上没有记得十分明确。可是,在你画的图里,既没有防空洞,又没有地道,那是为什么呢?”
“那些东西,我怎么能知道呢?又不是我自己的家。”
他不高兴地说。
“可是,这儿不是画有银杏树吗?防空洞就在银杏树下不远的地方呀。”
“那个遮西晒的银杏树,在三百米以外都能看见。我在那儿的时候,它已经长得比二层楼房还要高了。可是防空洞、地道什么的,我又不是不懂礼节的人,难道还能跑进人家家里去一一实地察看吗?”
他越说越生气,不觉加重了语气,但马上又缓和下来,用几分柔和的语调说。
“那么,从地道里弄出的,除了老奶奶的尸首外,还有别的什么吗?”
“老奶奶的遗物、一个紫结绸的包袱皮和一双木屐。此外,还有与那完全无关的、一个脱毛雪花膏的空罐子。”
“你说什么?居然还埋着那样的怪东西?里面有什么吗?”
“那个洋铁皮罐吗?不,什么也没有,是个空的。”
哥哥又把猫是怎么不见了,又是怎么回来了的经过,以及警察搜查和询问的情况讲给他听了。笠井身体向前倾着,津津有味地听着哥哥的每一句话。
“真有意思!太有趣了!我虽然在写推理小说,可是还从未和具体案件打过什么交道。如果有了什么新进展,你们能写信告诉我吗?另外,我在小说里借用箱崎医院的布局一事,也请对他们保持沉默。我的名字恐怕谁也不记得了,只是他们知道了,会说不吉利的。我不愿意惹得他们不高兴。”
哥哥爽快地答应了。随后,我们告辞了。
我和哥哥来到医院门口时,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家人的扶持下,慢慢地从里面走出来。
“是因为交通事故住迸二号室的那个人。”
哥哥小声地说。我点了点头。
“大野要出院了。”
“悦子,来!到二号室去看看。”
哥哥说完,就敏捷地向家里跑去。三十秒后,我们推开了二楼二号室的门。
房间里空空的,只是还有一丝暖气,给人一种刚才还有人住过的感觉。床上的毯子和放在椅子上的套着白套子的坐垫,无所归宿似地放在那里。
“你看着点,看有没有人来。要是有人来了,我们就钻进那边的窗帘里。”
哥哥仔细地环视着室内的每个角落。脸上渐渐地呈现出失望的神色。
“在刑警搜查过之后,还想查出点什么来,真是难上难啊。”
站在小桌上,伸手在风景画的镜框后摸索的哥哥,自言自语地说。
“哥哥!”
这时,我小声地叫道。
“哥哥,好象有个东西!在这个椅垫的中间。”
我解开套子的暗扣,把手伸进椅垫的夹层里,拿出一个写着“内服药”的白色纸袋,袋里装着药。
“是平坂的。”
哥哥看着纸袋上写着的姓名说。
“出去吧。”
就在我把纸袋放进口袋里的那一瞬间,门把手“咔嚓”响了一声。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抬头看了看哥哥。哥哥紧闭着嘴,直盯着门。
眼看着就要开了的门,终于没有开。门外的人似乎在从钥匙孔向里面张望。可是不管怎么张望也不能看到里面。因为刚一进屋,哥哥就脱下戴在头上的登山帽,挂到门把手上。而钥匙孔刚好在门把手的下方。紧张的几分钟过去了。当听到蹑手蹑脚离开走廊的声音时,我和哥哥不约而同地同时出了一口粗气。我们迅速地拿了帽子,溜出门去。
“是个女的。”
哥哥小声说。在走廊闷热的空气里,飘散着刺鼻的化妆品的香味。
“为什么刑警没有注意到椅垫呢?”
当我们回到七号室缓过气后,哥哥偏着头略有所思地说。药袋中,还有两包白色的药粉。
“我认为是因为大野的缘故。”
我回答说。
“当刑警们在翻看床上的稻草垫时,恐怕大野正坐在椅子上靠着椅垫看着。而到了检查椅子的时候,她又挪到床上,并把椅垫枕在胳膊肘下趴在那儿。那个椅垫的套子上绣着‘箱崎’两个字。也就是说,那不是患者私人的东西,而是借用品。所以,谁也没有对它加以注意。大野就那样和夹着药袋的椅垫过了两昼夜,然而什么也不知道。”
哥哥透过窗户看着晴朗的蓝天。
“就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我想要你说明一下药袋是怎么会跑到椅垫里去的?”
“那怎么行呢?我判断不出来。这恶作剧究竟是谁干的呢?”
“我先到牧村那儿去一趟,把这药拿去请他化验化验。也许是白费功夫,如果能得到什么不同的结果,那就是意外的收获了。在去之前,是不是去找找野田?”
野田听了哥哥的问话,睁大了天真的眼睛,歪着头想了一会
“平坂的药?让我想想看。唔,星期天下午查完体温后,的确实送了两次药。我因为看到平坂不在房间里,就想不知又怎么了,于是等了一会儿。为了消磨时间,我一边等着,一边就清了清他的药。装水药的瓶已经空了,而药袋里还有两包药。其实,四天前就已经是那样了。那人说,他已经恢复了健康,用不着吃药了。所以,根本就不服药。”
“这么说,早就是两包药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平坂已经不吃药了?”
“所有人?我们?哦,我们三个hushi都知道,先生也知道,还有夫人也知道。”
“夫人?是敏枝夫人?”
“不,是平坂的夫人。我们家的夫人不管那些事。咦?你干什么要问这些事?”
“我刚才在二楼的洗脸间,碰掉了放在架子上的药包。袋子破了,药都撒了。我不知道那是谁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也许就是平坂的吧。”
“啊。那一定是了。他的药已经不需要了,没关系。平坂刚走,大野就要住院,一定是慌慌张张地打扫房间时,忙乱之中,人见或是谁把它放在架子上了。”
“啊,你说的大野,是不是就是刚才出院的那姑娘?”
我插了一句。
“是的。还有富内、小山田、工藤,都是今天出院。宫内本来应该昨天出院,因为那件事情,拖了一天。其他的人,因为这儿出了麻烦事,好些了的,都一个个地回家去了。”
野田hushi急急忙忙地搬运出院患者的行李去了。我偷偷看了哥哥一眼。哥哥盯着自己手掌上的青筋,宛如要从那里找出一根意味着什么的线索来似地,认真地瞧着。
“呀,仁木。”
谦彦送走了患者,回到院里,和哥哥打了个招呼。
“真是的,让你们一来就感到不愉快。夜里,妹妹害怕吗?”
“她呀,没关系。她有没有神经还不清楚呢!可是夫人怎么样啦?心情很不好吧。”
“今天早上已经能下床了。昨天一天,人有点发痴了。今天倒象好些了。己经发生了的事,也无法挽回了。可是,要是有比较清楚的线索,也要好办些。但现在搜查也不象我们所预料的,几乎没有进展。”
“平坂的去向还不知道,可是,建造地道的那人的住处知道了吗?”
“你说清川吗?已经知道了。听说和我们买这家时的中人之间还有来往。可是,据说清川根本没听说过平坂这个人。而且胜福寺从前的方丈也否认他和平坂有什么关系。看来,不能对那方面有什么期望。”
兼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哥哥的脸
“仁木还在想着平坂的事吗?哎!妈妈竟死得那么……”
“是啊,先生呢?”
“我?我基本上还是相信是平坂犯的罪。但是,也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例如,妈妈被关在储藏室里的事。我总觉得不可能是犯人干的。”
“我对这一点也不理解,噢,对了,关于星期一凌晨在坡下停着的汽车,现在有什么新消息吗?”
“没有。出租汽车公司那儿好象也去问过了。可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只是听说大洋野游俱乐部有一辆车被人借走了。”
“大洋野游俱乐部,不就是车站前面的那个出租汽车站吗?”
哥哥热心地反问。
“那车是什么时候被借走的?”
“说是星期天的晚上八点钟左右。听说,有一个小个子的瘦男人到野游俱乐部订了一昼夜的合同,借了一辆草绿色的丰田牌小轿车。那个男人付过规定的保金,就自己开着走了。听说看起来驾驶技术很差。可是那辆车,还在我家的事件报案以前,就被作为遗失物品送到警察那儿去了。”
“遗失物品?车子扔在哪儿了?”
“是啊,让我想想看。对了,是扔在离野游俱乐部不到五百米的杂木林里面。星期一一大清早,被附近的农民发现,交给了派出所。刚送去,就知道这车是属于大洋俱乐部的,所以马上就还给他们了。听说汽油消耗了不少。刑警说,近来出租汽车的利用率突然猛增,类似的遗弃事件偶尔也有报案的。所以,现在还不能说这车和本案有没有关系。”
“平坂会开汽车吗?”
哥哥似乎对刚才的话很感兴趣,又问。兼彦点了点头。
“那人车开得可好了。好象还准备在最近要买一辆家用小汽车呢。”
“先生会开车吗?”
“我吗?马马虎虎吧。说实在的,早就决定家里要买一辆半新的小型车。因此,英一和我到教习所去学了一段时间,拿到了执照。如果有了车,出诊啦、接送病人啦、都很方便,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可是妻子发牢骚,说买汽车不如先建医院的专用食堂。后来一想,也确实说的有道理,所以就决定把买车的事暂时放一放。说起车,刚才出院的宫内——就是昨天和你一起进地道的那个很喜欢说话的小伙子,他是汽车公司的技师,所以驾驶、修理都很在行。仁木也会吧?”
“也是属于马马虎虎一类的。”
哥哥说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先生有没有从大洋野游俱乐部借过车?”
“借过一次。不过,说起来的话,是英一去借的。和妻子、幸子一起到逗子去玩了一趟。是今年春天吧。去的时候,是我驾驶,回来时,是让英一开的。年轻人,到底比我强得多。”
“敬二没有一起去吗?”
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兼彦却显然有些慌张。他尴尬的咳了一声,
“敬二吗?啊,是啦,那么说的话,敬二也一起去了。那是他还没有去朋友家借宿之前的事。”
“敬二的朋友,是不是开文具店的?”
“你说什么?”
兼彦睁大了和英一非常相似的细长眼睛,盯着哥哥的脸。
“怎么回事?敬二寄宿的是一家银行分行长的家呀。”
“可是我见到的敬二,却住在巢鸭的文具店的一个房间里。”
哥哥眼睛里充满了小男孩那种调皮的神色。我差一点“啊”地一声叫出来。那个前额上垂着曲卷的头发、戴着墨镜的初出茅庐的侦探小说作家,竟是箱崎家的老二敬二吗?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真是恶作剧!然而,叫我更吃惊的是呆若木(又鸟)的兼彦。
“你……你见到那孩子了?仁木,你从谁那儿得知他的住所的?”
“那完全是偶然的巧合。”
哥哥说。
“直到见到他之前,我也没想到会是他。可是一见面,我立刻就明白了。敬二非常象母亲。尽管他现在打扮得象个侦探迷,连名字也改了……”
“他在哪儿?现在怎么样?”
兼彦非常担心地追问。
“现在还在刚才所悦的巢鸭的那个叫做广田的文具店里,写一些推理小说。看来很健康。父母亲担心子女也是人之常情,但敬二那么做,是他的性格决定的。看来他很满意、很愉快……敬二开车开得怎么样?”
“开车?”
兼彦疲惫不堪地出了一口气。
“那小子开车,我和妻子都担惊受怕。他借了别人的执照,到野游俱乐部借来车子,开着到处转。加上有点小聪明,所以开得还不错。只是怕万一出事,我们始终替他捏着把汗。做父母的提起他来也丢人。可是,想让他和英一一样成为医生,也不能不说是我的失策。其实倒不如当初让他随便进一所私立大学的文科,让他自由自在地学习自己喜爱的科目。当父母的恨铁不成钢,这呀那呀常常指点,结果是你越说,他越不听,一意孤行地干下去。可是,他现在是在怎样生活呢?虽然自己认为心情舒畅、享受着自由,可终归要生活不下去的。到了那个地步,如果回到我们身边来倒还好,妻子一直担心他,怕他干出铤而走险的事。哎,说是这么说,可硬去把他找回来,也许反而更糟。”
兼彦痛切地说着,话音里包含着作父亲的担忧。
“我可以把住址写给你,如果你打算去的话。”
哥哥安慰他。
“谢谢。麻烦你给写一下。不过,也许还是暂时假装不知道为好。要是把他领了回来,在家也只是捅漏子。仁木,我想请你办件事。如果你有空的话,请你明天再到敬二那里去一趟好吗?因为我要和妻子商量一下,给他准备一些零用钱。并请转告他,老人的葬礼定在星期五举行。那小子大概还是看报的。但不要指望他看到家里出了大事就会自己回来参加葬礼。不过,知道了他住的地方,妻子也许会好一些的。真谢谢你了。”
“不用谢。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明天一早就去。”
正在哥哥说话时,后面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我们一起回过头去,只见一位老实纯朴的中年妇女,心事重重地向我们走来。那是在体育运动中伤了脚,现在住在五号室的桐青年的母亲
“怎么了?桐野?”
兼彦看出她好象有什么心事,便问了一声。桐野夫人不知怎么办才好,有些踌躇地向哥哥这边看看,
“这位是侦探先生吗?”
“我?”
哥哥大吃一惊,脸一下子飞红。
“哪儿的话。我只是一个学生。虽然一直在这儿转来转去的……”
“啊!是吗?”
桐野夫人更加不知所措了。
“实在对不起。我想这位先生断定这儿有地道、又发现了尸首,一定是侦探。因此,我想有些话还是应该告诉你,所以找来了。也可能是些不值得一谈的事。”
“什么事?”
兼彦显得非常好奇。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在门诊室里谈吧。”
当时,我们正站在门诊室门口谈话,于是,我们和桐野夫人一起跟在兼彦后面进了门诊室。
“五号深夜,十二点左右……”
桐野夫人不安地向四周看了看,接着讲下去。
“我因为太热不能入睡,想借本杂志看看,就到楼下的候诊室去了。候诊室里,晚上也开着小灯的。我走到窗户旁边的小桌那儿,在那里挑选杂志。正在这时,从手术室里传来了声响。”
“手术室?半夜十二点?”
兼彦瞪大了眼睛。哥哥也很感兴趣,
“是什么声响?”
“是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好象在和谁说话。她说‘这一颗,就让它这样吗?’。听得很清楚。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杂志也没拿,就跑回二楼去了。”
“你说是女人的声音,可女人也有好几个。你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吗?”
哥哥问。桐野夫人犹豫了半天,
“也许是我听错了,不敢肯定,但我觉得那似乎是家永的声音。”
“家永的声音?家永在干什么呢?”
兼彦喃喃地说。
“手术室晚上都上锁的吧?”
哥哥回过头来看着兼彦。
“锁。手术室有两把钥匙。一把我拿着,另一把是家永拿着的。平常用的,是家永的那一把。”
“这么说,是家永hushi锁门了?”
“是的。因为家永工作的时间最长,所以锁门啦,冬天生火等事,都由她负责。”
“先生五号进过手术室吗?”
“等等。五号一五号是星期天,也就是失踪事件发生的
那一天。那天上午,我记得确实进去了一次。那是因为必须给工藤姑娘的脓肿放脓,去取了一把手术刀。后来,还去了一回,那就是晚上,负伤的大野被抬来的时候。此外,再没进去过。”
“那件事,我因为害怕,对谁都没说。是不是还要和警察说说?”
桐野夫人提心吊胆地说。兼彦说。
“那当然应该讲。至于和本案有没有直接关系,要由警察来判断。”
“可是,我如果和警察说了,警察又要问个没完吧。”
要是那么个结果,还是不说为好一桐野夫人的语气里包含了这种意思。兼彦稍稍考虑了一下,
“这样吧,把家永叫来问问看?那样省事些。”
“那可不行,先生。”
夫人吓得直打哆嗦。
“不管我听到的是真是假,家永都会恨我的,那可不行啊!”
“况且,现在当面问也不太好吧?”
哥哥也说。
“如果她说不知道,那就没办法了。如果问问别的人--假如家永半夜到手术室去了,睡在一起的野田也许会察觉。从那方面了解情况不好吗?”
“我去问。我可以装着没事的样子套她们的话。”
我说。哥哥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走到窗户旁了看外面。
“此外,再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吗?”
兼彦问桐野夫人。
“好象还说了什么,可是想不起来了。让我再想一想。”
桐野夫人鞠了个躬,出门诊室去了。这时,哥哥突然说。
“猫要死了。”
我急忙跑到窗口,
“(被禁止)?”
“不,是一只黄猫。”
“野猫在午休吧?这一带野猫很多。”
兼彦说,哥哥摇了摇头,
“看看去。”
一边说着就出去了。我也跟着去了。
在后院果园的梨树下,一只和(被禁止)差不多大小的黄色小猫,伸直了四条腿躺在那儿。我们走到跟前,猫也不眨一下眼睛,只是伸着的四条腿和尾巴梢在微微发抖。
“设有死,是昏过去了。”
我说。
“真怪。猫一般是不会昏死的。”
哥哥说着,用手拎了一下倒在地上的猫。猫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它全身抽搐了一下,懒洋洋地站了起来。然后,有点摇摇晃晃地穿过果园的果树,从板墙下面的缝隙里出去了。哥哥和我莫明其妙地松了一口气,从心底里感到放心了。这大概是因为在一连串奇怪的案件之后,哪怕听说是一只野猫,也会使人大吃一惊。
“那么,我到牧村那儿去一趟,再顺便到大洋野游俱乐部去问问消息。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悦子。”
两小时后,哥哥回来了。我们交换了彼此了解的情况。
“野游俱乐部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基本上和兼彦说的一样。星期天晚上八点十五分,俱乐部里来了一个小个子的瘦瘦的男子,看上去还算年轻。他借了一辆丰田脾小轿车。那男子戴了一顶乳白色的帽子,因为帽沿压得很低,又站在光线很暗的角落里,所以看不清他的长相。那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说话声音古怪,而且沙哑。那人借了车,开着就走。但是技术相当差,差一点就撞在邮局的拐角上。俱乐部里的人看到那模样儿,差点儿要去追回那辆车,车子正如先前说的那样,是在离野游俱乐部不到五百米的树林里发现的。从汽油的消费量来看,据说行驶了足有八公里到十公里。那么,悦子你打听到了些什么情况?”
“嗬,谈不上什么情况。人见和野田都说星期天晚上睡得很熟,什么也不知道。说起来倒也怪,那天野田那么害怕……在手术室里和家永说话的人,你说会是谁呢?”
“眼下,还不能说是谁。可是,首先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说,不会是人见,野田两位hushi,也不会是女佣家代。因为,对这些人,家永是不会用客气的口气问‘是……吗?’的。只有在同兼彦、兼彦的家人、还有患者及其家属。以及象我们这样的陌生人说话时,家永才会用客气的口吻。”
“这么说,在你的想象中,下午两点到半夜两点这段时间里,平坂是躲在手术室里的啦?”
“不,那不可能。晚上九点左右,大野姑娘不是被人抬了来吗?那时,兼彦和三个hushi在手术室里进进出出。假定大野姑娘当时神志很清醒,那么一共有五个人。难道可以认为五个人全都和平坂同谋吗?那是不可能的。”
说完,哥哥又开始埋头研究手上的纹路。哥哥从小就办习惯,每当做数学作业碰到难题时,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掌上的纹路,那神情就好象是在看着一本什么解题的秘诀书似的。我想要问的问题还有一大箩筐呢,可一看哥哥那模样,只好不吭声了。
药物化验,据说要到明天上午才能出结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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