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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共赏 ] 松本清张侦探短篇推理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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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户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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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6 17:01: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被妻子谋害的男人

                          作者:[日] 松本清张

    一

    7 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天气异常闷热煎人。住在东京都世田谷区A 街的仓回医
师接到了护士转来的电话:“先生,有急患。”

    “谁?”

    “说是×街1 —488 号的藤井。”

    医师放下手中正翻阔的书,站起来迅速地查阅病志卡,可是,没有查到那个人
的名字。医师拨动电话冲着电话筒大声地问:“喂、喂,是叫藤井吗?”

    “是的。以前没有病,所以没请医生诊察过。……。我丈夫刚才忽觉不适,大
概是心肌梗塞,起不来了。打扰您了,能来一下吗?”

    对方是一个清脆悦耳的女人声音,她揣测着医师的心情回答着。

    医师看了看手表,是8 点24分,说了声“我马上去”,放下了电话筒后,拿起
诊具和几份死亡诊断书用纸等物品放到皮包里。

    医师自己驾驶着车带着护士,按照电话里说的地址急速行驶,不到10分钟就找
到了那里,附近黑暗宁静,只有一家大门的灯还亮着,医师和护士下车后按了那家
门铃。

    “麻烦您了。”

    迎出来的是一位30岁左右的主妇,窄小的脸上显得眼睛格外大,医师想:“真
是一副容易留下印象的长相”。

    这是一户有4 个房间的单独住宅,通过走廊里面左侧的第一个房间是书房,书
房中三面墙壁摆着书架,东面对着窗户放着一张办公桌。一个男人就倒在办公桌前
铺着廉价地毯的地板上,椅子也横倒着。

    医师从皮包里拿出诊具,诊察了脉搏、瞳孔、心脏,然后向尸体鞠了一躬,向
死者的妻子作了不幸的宣告。她突然扑到死者的身旁,失声痛哭起来。

    “正象您说的那样,是心肌梗塞。”医师说明了死因。

    医师环视了一下屋内,死者穿着浴衣式的睡衣,办公桌上有本厚厚的书打开着。

    他近前仔细一看,那是一本F 社出版的百科辞典,左页第一个条目是“神经性
失明”,右页是印满了“星图”的图解。医师想:噢,可能是在查阅“星图”的时
候,心肌梗塞发作了吧?

    “平时心脏就不好吗?”医师问道。

   




    勉强忍住哭泣的死者妻子用颤抖的声音答道:“是的,不是特别好。可是以前
没发作过呀!”。

    “是在查阅什么资料吗?”

    “8 点钟以前,我丈夫一直在别的房间,铺着被子躺着。忽然说要查阅点资料,
就到书房去了。我留在那个房间看报纸。大概过了10分钟左右,传来东西倒下的声
音,我马上跑过去。这时,他已经倒在地板上了,怎么呼唤也不答应,一看脸,眼
珠都不动了,所以马上给先生打了电话。”

    “您的丈夫睡觉时,心情不好吧?”

    “不,因为在今天下午以前,他们进行了三天的绝食斗争,太疲倦了。”

    尽管对方说话声音很低,医师还是很吃惊。

    “绝食斗争!您的丈夫吗?是哪个公司的纠纷?”

    “不是公司的纠纷。您从报纸上也许看到了。我丈夫是东都中央学校的教员。”

    她平静地回答。

    医师听了这话,感到困惑不解,但还是表情坚决地说:“夫人,您丈夫的死因
确实是心肌梗塞,决不是撞死。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我想再请一位医师会诊一下。

    如果夫人没有合适的人,我打个电话请一位认识的医师。“

    二

    赶来会诊的医师听了仓田医师的介绍又检验了死者以后说:“还是应该报告警
察为好,虽然不是横死,也有通知警察的必要。”两位医师对死者目前的处境,以
及周围的事情取得了一致的意见。

    关于“绝食斗争”的纠纷是这样的:死者,藤井都久雄,世田谷区××衔的东
都中央学校的高中教员。这所私立学校创立30年来,一直以文明、自由主义而著称。
但是,最近这个学校发生了骚乱。前任校长逝去后,校长的侄子和实际经营学校的
总务部长开始了争夺继任校长权的斗争。学校的骚乱,教师、家长也都分成两派,
纠纷不断扩大,随着斗争激化,站在总务部长方面的教师们在学校的正门旁,搭起
帐篷,举行绝食斗争。并张贴声明,宣布“斗争一直继续到他们所反对的校长的侄
子放弃野心时为止。”,报界也报导了此事。教师的绝食斗争是罕见的,所以受到
了社会的关注。

    但是,有关方面认为绝食斗争是过火行为,理由是快要放暑假了,在一个月的
假期里可以充分地进行磋商,用不着进行绝食斗争。对于这种指责,罢工小组反驳
道:现在,正是斗争气势上涨的节骨眼上,压下去就会失去胜利机会。一个月的假
期里对方不知会想出什么鬼主意来离间瓦解,就会使斗争导致失败。所以,在酷暑
炎热中,5 名教师躺在帐篷里开始了绝食斗争。其中有藤井都久雄,38岁,是最年
长的一个。

    绝食斗争的第三天,由于校长的侄子怕再扩大纠纷,造成社会影响,终于表示
辞退。绝食斗争获胜。然而藤井都久雄的死就发生在绝食斗争获胜的当天晚上。即
出租汽车于下午5 点左右送他回家,8 点突然死亡。经诊断是正常的死亡,但因为
有以上所说的特殊情况,所以医师们考虑他的突然死亡,有可能引起外界的疑惑,
必须慎重处理。

    仓田医师得到会诊医师的同意,马上给管区的警察署挂了电话。

    警察署接到报案,当即答复:“我们马上就到。”

    30分钟左右,警察署的车子到了。警部补、勘查员、法医忙碌起来,房间一下
子森严起来。正常死的遗体简直象横死的尸体了。

    法医蹲下身子,仔细地检查了尸体,然后站起身,走到警部补的身旁,耳语似
地说:“还是心肌梗塞。”警部补点了点头。

    警部补是个三十二三岁的精明人,剪短头,疏浅眉,慢条斯理地说话声和他那
张脸很相称,他递给仓田医师的名片上印着“矢岛敏夫。”

    矢岛警部补对守在藤井都久雄身边的妻子表示慰问后,说:“您丈夫的死因是
心肌梗塞,但为了更加慎重起见,我想要问几个问题,这只是为弄清情况起点参考
作用,请您不要介意。”

    藤井的妻子,已成为遗孀的女人抬起大眼睛,瞟了警部补一眼,马上垂下眼皮
点了点头。

    “您丈夫乘出租汽车回家时是午后5 点左右,那时的情况怎样?”

    “由于三天的绝食斗争,已经相当虚弱了。一进屋就说要睡觉,所以我为他铺
了被。”

    主妇仍象跟仓田医师在电话中听到的那样清脆的声音回答着。只是站在一旁听
比直接听更清脆悦耳。她接着说:“在回来之前,请校医给他注射了葡萄糖加维生
素,还有强心剂。我劝他喝点牛奶、生鸡蛋和粥。我想一下吃得太多不好,所以给
得很少。饭后过了有一个小时,他说好多了,然后说要查点儿资料,就穿着睡衣到
书房去了。我制止他说不要太劳累了。可他不听,说”马上就完“,随后就去书房
了。因为平时他不愿让别人到他的书房打扰他,所以我就在另一房间内看报,还不
到10分钟,忽然从书房传来了东西倒下的声音,我急忙跑过来,看到他就这样倒着。”

    “校医给他治疗过了?”矢岛警部补反问了一句。

    三

    “您丈夫过去有心脏病吗?比如,心悸亢进啦、心血管狭窄啦……”

    “没有。只说一喝酒就心闷,所以平时不喝酒。因此,我想可能心脏不太好吧!

    可是没有病。“

    “这次绝食斗争是自愿参加的吗?”

    “他说这是为了学校的前途,必须拼命地干。”

    “要找的资料是这个吗?”

    警部补看了一眼已打开的百科辞典。左页是从“神经性失明”开始,右页都是
“星图”的图解。也就是说从“神经性失明”这一条目翻到“星图”这一条目时,
藤井摔倒的。

    “是查阅星图吗?”

    警部补说的和仓田医师想的一样。

    “我不知道。”

    “您丈夫有要好的同事吗?”

    “有,筒井、山冈、森老师……”

    警部补在记事本上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

    “在这次骚乱中,这些同事都和您丈夫采取同样行动吗?”

    “是的。森老师和山冈都是绝食斗争小组的。”

    警部补的眼光又一次投向桌上的百科辞典。那本书特别厚,并且具有华丽的封
面装帧,警部补拿起那本书,看着书脊上的烫金字。在旁边的仓田医师也注视着那
行字,标示着内容条目的头尾假名“しら→そうおん”。

    “真是一部好书啊!”

    警部补赞叹着把书又放在桌上,同时回过头来查看了一下书架,相同装帧的辞
典10多册都摆在书架上,书脊上标有不同假名的烫金文字闪闪发光。

    “那么,夫人的名字怎么称呼?”

    “我叫藤井泷子。”

    “一起居住的家属还有谁?”

    “没有小孩,只和丈夫两个人生活。”

    矢岛警部补深鞠一躬,说道:“告辞了。这样就够了。遗体请依尊意入葬吧。”

    遗孀泷子默默地点点头。此时她的态度已完全恢复了正常。

    警部补又用平淡的声调对仓田医师表示感谢并说:“先生,请给开一张死亡诊
断书。承蒙您的帮助,不胜感谢。”对于仓田医师来说,有点讥讽的感觉。虽然没
有取得什么结果,但向警察报告他丝毫不后悔。

    多加小心,今后不会出现问题,对于这一点,仓田医师是满足的。

    每天的生活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但是,对于藤井的死这件事已经深深地埋没
在仓田医师的记忆中,久久不能忘怀。30天过去了,仓田医师猜想藤井都久雄的安
葬式一定顺利地结束了吧!

    有一天,一名患者请仓田医师出诊,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说肚子疼,父
母担心是阑尾炎。经过检查,只是肠炎,患者和父母都放心了。忽然,医师看到患
者枕头边,放着誉写印刷的小报。“东部中央学校”的报头挑选了医师的眼帘,最
能引起医师注意的是看到了《悼念藤井先生》这一标题。

    “啊,你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吗?”医师问,少女点了点头。

    “让我看看,可以吗?”

    那夜的记忆又浮现在仓田医师的脑海中,因心肌梗塞致死的藤井都久雄的面容
和他妻子那又大又黑的眼珠。医师大略看了那张校报,问患者:“你已经读过了吗?”

    “是的,读了好几遍。光躺着太无聊了。”女学生回答。

    “那么,请借给我吧。很有趣,想带回去好好看看。”

    “不,一点没有意思。不过,先生,想看就送给您吧。”

    四

    “东都中央学校报”是折叠的小报,封面是《追悼藤井先生》专刊。这份小报
充分体现了学校师生对追悼绝食斗争后立即身亡的藤井都久雄先生的敬意。悼文的
作者多是他的同事,通过回忆往事,以寄托哀思。当然没有写他是因绝食斗争的疲
惫而死亡,可是都渗透着悲哀的气氛。

    悼文中有两件记事引起了仓田医师的注意,第一件是筒井教师写藤井都久雄是
一位勤奋好学的人。文章记载道:“藤井先生年轻时,曾在家乡小学校当过代课教
师。关于他奋然舍弃家乡,进京求学,还有一段有趣的插曲。有一次,先生站在讲
台上,坐在前排的淘气学生们总捣蛋。先生认为所以捣蛋,是因为自己毕竟是个代
课教员。他决心当一名称职的教师,所以进京求学,这是我们直接听来的。”

    第二件是森老师写的。

    “藤井先生是一位钻研心很强的人,他想研究一个问题有股必须立刻动手坚韧
不拔的劲头儿。在绝食斗争的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藤井先生躺在我旁边,藤
井的那边是山冈先生。我无意中听到山冈先生问藤井先生,‘你知道续日本纪的编
者管野真道的简历吗?这是学生提出的问题。’于是,藤井先生说:”查查看吧。
‘我觉得先生突然死在书房,可能是因为先生一想起这事立刻就想查阅这方面资料,
所以不顾疲劳,而去书房查阅管野真道的事。“

    读了这段记事,仓田医师陷入了沉思。百科辞典翻开的那页是“星图”,而没
有管野真道那一条目。但是,森老师写的肯定是真实的。经过三天的绝食斗争已经
筋疲力尽的藤井都久雄喝点粥、牛奶、鸡蛋、又躺了二三个小时,说稍有点力气,
就到书房去了。这正如森老师想象的那样,为要查阅而取下百科辞典。但是,为什
么翻到“星图”?有什么必要查阅“星图”呢?

    仓田医师对这个疑问抱有极浓厚的兴趣。为了慎重,他想查阅与那本相同的百
科辞典。当然不能去藤井家借,所以只好上图书馆去看看。

    医师尽快地结束了繁忙的往诊,绕道来到了20多年没有光顾的上野图书馆。向
工作人员一说,就借到一本同样的有“星图”的那种辞典。它是第七卷,有“しら
→そうおん”的烫金字。是和当时放在藤井都久雄桌上的相同的一卷。

    仓田医师翻到“星图”一页,右页是“星图”的图解,左页是从“神经性失明”

    开始,当然丝毫不错。试查看那页的条目有:“神经性失明”,“精神疗法”,
“瑞士”“星图”,这些词条与藤井都久雄要查的续日本纪的编者“管野真道”都
不相干,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仓田医师走出了图书馆。迎着烈日,向莺谷方向漫步,在仓田医师的脑海中,
又产生一个奇妙的念头。

    校报上写的藤井都久雄的发奋动机——“淘气学生的恶作剧”是怎么回事呢?

    这与其说是个疑问,还不如说是更接近好奇心。虽说有点离奇,但不弄清不罢
休的心潮此时此刻涌上了仓田医师的心头,他诀寇亲自找笔者筒井先生谈谈。

    学校刚刚开学上课。仓田医师打电话给筒井老师,筒井老师同意会面。在学校
的客厅里,筒井先生一边同医师打招呼,一边说:“好吧,我这就同你谈谈藤井年
轻时做代课教员的情况。”

    五

    藤井都久雄的死亡确实是心肌梗塞正常死亡。这是不容怀疑的。无论是会诊的
医师,还是警察对尸体进行检验,都得出这个诊断。但是仓田医师总无法摆脱一种
疑惑之感。他并不怀疑自己的诊断,没有错。三名医生所见相同,这是不能动摇的。

    尽管这样,还是担心什么地方不对头,也许是错觉。可是。即使经过几次精确
的验算,得出相同的答案,也不免会出现不引人注目的错误,这种念头总是萦绕在
医师的心头。

    这种担心从何而来呢?

    不知为什么,那次绝食斗争引起了医师的注意。藤井都久雄由于三天的绝食斗
争筋疲力尽。这事实犹如清澈的蓝天飘着几片浮云一般,给仓田医师的心罩上了阴
影。不,就象毒丝一样,扰乱那平静的心,真是令人费解。

    但是医师强烈地感到,要消除费解、茫然不安的关键就在那本百科辞典中。

    仓田医师在百忙之中又举步去图书馆了。夸张地讲,仿佛去探求什么真理。

    他借到百科辞典第七卷,翻开“星图”,也就是藤井都久雄死前打开的那一页。

    “神经性失明”,“精神疗法”,“瑞士”,“星图”,无论看哪个条目,也
弄不清藤井都久雄翻此页的目的。和上次一样,这次还是没有弄明白。

    仓田医师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明亮的阳光热射在博物馆的青铜屋脊上,好一
幅古典优雅的是致,都引不起医师的兴趣。他失望地合上辞典审视着、思考着,无
意之中看到了书脊上的烫金字“しら→そうおん”,它告诉读者,这个辞典所收的
条目是“し”的结尾部分到“そ”的开始部分。

    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了,自言自语地说:“し→そ”就是说“す”的条目也在其
中。按“あいうえお”的顺序,这本第七卷收录着“しすせそ”的条目。以前,执
着在“星图”上,所以忽略了这理所当然的事情。医师顿开茅塞、喜形于色。仓田
医师又一次打开书,翻阅着“す”部。有、有了!“管野真道”的条目清清楚楚地
写在这里。

    “这么说……”,仓田医师心中默默唠咕着,“藤井都久雄还是查管野真道的,
起码是要查的。因此才从书架取下这本书翻开。但是翻开的地方是”星图“,究竟
是什么原因呢?翻到”星图“的原因,仍旧是个谜。

    他反复地思索着:或许是求他查阅资料的教员还有别的委托,他想拜访一次
“东部中央学报”中提到的山冈先生。次日,仓田医师到学校走访了山冈教员。山
冈教员三十四五岁,很机智。他搔搔头说:“不,向藤井先生问管野真道的情况的
确实是我。在绝食斗争之前,学生问我管野真道的事,我一直没有解答。那天忽然
想起,由于我无任何资料,就请教藤井先生。我和先生关系很融洽,经常给先生添
麻烦。因为骚乱结束就要上课,所以绝食的最后一天,我忽然想起来,才问先生的。

    好象森先生在一旁听到,把这件事写在校报上了。“

    “只是管野真道的事吗?另外没有问‘星图’吗?”

    “星图?”

    “星的图解。百科辞典翻到此页,藤井先生死了。”

    “不晓得啊。我请教的只是管野真道。”山冈教员肯定地说。

    但是,什么地方不对呢?——仓田医师独自思索着。

    翻到“星图”页不是偶然的。绝不是一时高兴才翻到此页,或者是风将书吹到
此页。当然翻到此页是具有其必然性的。

    藤井都久雄翻开那页时,一定是看见了什么而立即死去的。当然见到的和死亡
也许没有必然联系。不过,一定有什么说道。

    仓田医师觉得再往下深追,自己是无法胜任的了。

    六

    矢岛警部补眨着细长的眼睛,听完了仓田医师的说明,不太感兴趣地说:“确
实很有意思啊!记得当时桌上有本百科辞典翻到‘星图’页。怎么处理的呢?”矢
岛警部补悠闲自得地坐在那里,反倒对促使藤井都久雄进京求学的顽童们的捣蛋极
感兴趣。

    “我也是乡下人,所以,儿时也喜欢那样吓唬老师。”矢岛接着又说:“当时
藤井都久雄的死任何人都认为是正常死亡,现在更不想追究。但对于您的高见,我
们一定参考。”

    仓田医师就这样被委婉地驱逐出来了。

    是自己说的过于离奇古怪了吗?还是由于正常死亡,无须重新谈起呢?仓田医
师对矢岛警部补的敷衍态度颇感失望。

    但是,仓田医师对警部补讲了长期压在心头的藤井都久雄死亡一事的疑惑之处
后,却象把憋在肚子里的东西吐之一空似的,这样就可以干净、彻底地忘掉他。把
心收回到繁忙的医疗世界之中了。

    时间流逝,一个月又过去了。医师往诊转了一圈刚回到家,就接到矢岛警部补
的电话。警部补的声音在电话里也是平淡无味的。

    “啊,近来身体好吧!借此机会向您表示感谢。承蒙您的协助,罪犯抓住了。”

    仓田医师大吃一惊:“什么?犯人?是他杀吗?”

    “是啊,藤井都久雄确实是被人谋害而死的,我想和您谈谈。您若不忙的话,
请到署里来一趟。”

    “正好有空,请您等一下我马上就到。”

    仓田医师驾驶着汽车向警察署方向驶去。在途中他沉思着:如果说有罪犯,那
么藤井都久雄就是被害死的了。但是他的死亡确实是正常死亡,绝不会是他杀。

    当然,若说仅仅是正常死亡,那么还实在是想不通。虽然说不清道理,但自己
总有一种疑惑不解的感觉。如果是他杀案件并且抓住了凶手,那么又如何解释实际
上的正常死亡呢?医师在反复琢磨寻思着。

    “您好!”矢岛警部补以温和的态度忘过来迎接医师,细长的眼睛越发细了。

    “请里边坐。”说着,让他到一个窄小的房间。那里好象是他个人的办公室。

    “罪犯抓住了。”警部补看着医师的脸,平淡地重复着电话中说过的话。

    “真有罪犯了?”仓田医师也重复电话中的话,“那么,藤井都久雄的死亡是
谋杀?”

    “是的。”

    “但是,他确实是正常死亡,不是他杀。这已经过三个医生的诊断的啊!”

    “他杀,这个观念……”警部补懒洋洋地说,“只局限在横死尸体上恐怕是错
误的吧!由其它行为导致自然死亡,那更是高明的他杀。其行为本身难道不构成犯
罪吗?”

    “还是不太明白。”

    “不,这还要感谢您。实际上是由于您的话,才使我得到了启示。”

    警部补开始了谈话,没有立即接触案犯的情况,而是有气无力,细声细语地说
道:“藤井的死亡确实是心肌梗塞。但是说起诱因,当时的情况是由于三天的绝食
斗争疲劳过度,并且正是7 月末盛夏之时。就是健康的人也累垮了,何况心脏不太
好的人呢。”

    “嗯,是这样。不过,其中有什么行动呢?”

    “举行绝食斗争以前的过程中,没有对藤井先生的特定行为进行调查。那以前
纯属学校的骚乱,只是在参加绝食后,有人利用了这个事件。我的调查工作虽然晚
了一些,但一经调查,就明白了当时并非必须立即举行绝食斗争的形势,并且根本
没有这种必要。所以,一举行绝食斗争,局内人和局外人都批评那是过火的举动。

    有人把骚乱硬搞成绝食斗争,是预谋的核心步骤,那个人早就从别人那儿听说
藤井心脏不好。“

    “请停一下。那么,是有人看准了藤井,才举行的绝食斗争?”

    “那样的假设看来是成立的。当然,那就是如果藤井不参加绝食斗争就没有意
义了,热情的藤井自愿地参加了绝食斗争。反过来说,为了让藤井一人参加绝食,
就必须让其他四人也参加。诱引的策略成功了,那个人也是绝食,斗争的五人中的
一个。藤井的心脏不太好,对他来说,三天的绝食和酷热就可以致死。”

    仓田医师象听故事一样都入了神,连烟灭了都未察觉。

    “我访问了当时给绝食斗争老师看病的校医,说藤井的脉搏比其他4 个人都弱,
因此,输液多次并注射了强心剂。在绝食的第二天,校医曾劝藤井退出斗争。但是
也许出于对同伴们的信义,或者是热心肠人的脾气,他终于坚持到最后,筋疲力尽
地回家了。策划者自始至终地注视着藤井的情况。”

    “原来如此。”

    “回家后,他吃了妻子准备的牛奶、鸡蛋、粥。但这是没有目击者的。”

    “啊?”

    仓田医师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可是警部补毫不在意地继续说:“总之,过了8
个小时左右,藤井进了书房。即使再累也非查阅不可的。这正如您的推断,是由于
受同事之托,查阅管野真道的事。藤井的这个性格也在策划者算计之中的。”

    “但是……”医师说到这顿了一下:“百科辞典打开的页是‘星图’啊?”

    “是那样的,不是管野真道那条。为什么翻到那页呢?”警部补故意难为人似
地反问着。

    “不明白,所以才反来复去地思索着。”

    “是书签!”警部补简短地说。

    “哎!什么?”

    “就是夹在书中的书签。平素我们翻书时,总是挟书签的那页先打开,厚书签
更是那样。打开要查阅的那页前,首先翻到‘星图’页”。

    “可是,”医师手搔着头说:“我看时并没有书签啊!”

    “别急,那等一会儿再说。我从各方面考虑,认为只能如此。无意中偶然翻到
那页的情况当然除外,是风吹的吗?那时,一是在室内,二是外面还没刮那么大的
风,从窗户吹进来的风能把书翻动吗?这是根据气象台当天的天气预报记录而确认
的。其次,又不是无意翻到此页的。在查阔的时候,首先翻到的是接近要查的地方。

    然而,管野真道和星图这两个条目相差500 页以上。显而易见是不对的,我认
为还是书签夹在那里的看法合情合理。实际上藤井都久雄是不是看见了那个书签,
受到刺激而死亡的呢!“

    “由于书签!”医师大吃一惊。

    “喂,心肌梗塞和剌激致死在外表上是难以区别的,策划者开始就计划剌激他
死,让藤井参加绝食使他心脏衰弱就为达到这个目的。”

    “那么,给予如此强烈剌激的是书签?”

    “请想一下促使藤井奋发的乡间小曲吧。是蛇蜕啊!它取代书签叠上挟在书中
的。在乡村学校肘,藤井不是见了蛇蜕,立即吓得脸色铁青吗?藤井对蛇蜕具有异
常的恐惧和嫌恶感。策划者了解这个情况。我去他家搜查肘,看了那本辞典,星图
页的装订线缝里残留着蛇蜕的细小碎片。而且,侦察得知,一个月前,在新宿的蝮
蛇店,有一个说为了发财念咒消灾而来买蛇蜕的女人。”

    “女人?”

    “对,在别人没到之前,从打开的书中唯一能取走致死的证据——‘书签’的
人是藤井的妻子!”

    “啊,这么说,还有一个唆使往书中放蛇蜕书签的人!”

    “正是这样,是叫山冈的人。他和藤井的妻子搞得火热,为了成为合法夫妻才
合谋干的。主张强行绝食的也是他。他失策的地方仅仅是在有其他老师在场时,说
了请藤井查阅管野真道的事。作为他来说是疏忽大意了。正是从这一点上,引起了
您的怀疑。”

    “但是,为什么蛇蜕没有夹在管野真道那页,而放在星图页呢?”

    “噢,这是因为山冈开始让藤井的妻子夹在管野真道那页,可藤井的妻子把那
个名字给忘了。所以就随便夹进去。她交待说:”因为是同一本书,藤井反正会看
到的。“

    然后,警部补微微一笑,说:“总而言之是因为管野真道这个名字太难记了。”

    申健/ 译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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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的被告

                       [日]松本清张/著  张朝杰/译

    此案看来很简单……
    一个秋天的晚上,六十二岁的放债者,在家里被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敲扁了
脑壳致死。凶手偷了一只银箱逃掉了。银箱里有二十二张债据。凶手从中偷走五张
后,把银箱丢在附近的池塘里。被谋杀的放债者住在东京西郊一幢房子里,当时那
里几乎一半是农田。
    嫌疑犯上木寅郎被捕,他声称没钱请律师,于是年轻的原岛直见律师被指派为
他免费辩护。原岛详细地阅读了本案的调查报告,了解到以下事实:
    被害者山岸神原先拥有大片农田,十年前卖给一个房地产经纪人。用这笔收入,
他造了一幢二层楼住宅,并做起小规模的金融事业。当他被谋杀时,妻子已去世三
年,没有子女。他单身过日子,把二楼租给一个年轻的小学教师及其妻子,房租不
高。人们都知道他是个贪婪的人,为什么会收低房租呢?因为他知道这个教师是二
级黑腰带柔道手,住进他家就既是房客又是保**。
    10月15日,住在二楼的小学教师得知母亲病重垂危,偕妻子当天启程回故乡九
州岛。谋杀案发生在10月18日,山岸的尸体于19日上午被一个来还债的邻居发现。
他报了警。
    验尸官的报告里说,死因是脑部被人从后面敲扁,造成脑震荡并大量内出血。
致命的伤口有成年人的巴掌大。受害者倒地后用手脚爬行几步身亡。胃里剩余物化
验结果显示,山岸死于晚饭后三小时左右。习惯于自己做饭的山岸一般在6点30分吃
晚饭,这说明谋杀案发生在晚上9点到10点之间。
    房间里没有被搞乱的迹象。显然是山岸自己为凶手开门的。门被一根相当粗的
门闩闩住,不可能从外面打开。当尸体被发现时,门闩搁在门旁,只能是山岸本人
拿掉门闩的。肯定有一个山岸认识的人来造访。
    邻居都没有听到过敲门或喊叫开门声。卧室角落里有电话,凶手可能打电话说
要来访,山岸起床拿掉门闩等着他。他一定和来访者很熟悉,没想到这个人要来谋
杀他。
    存放债据的银箱被盗,与凶手也有关联。凶手肯定知道银箱存放在什么地方,
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他的企图是为了偷去债据;而在一座佛像下面,警探发现有十
五万日元的现钞,却安然无恙,没有踪迹表明凶手曾经试图找到这笔巨款。
    案发两天后,警方逮捕了上木寅郎。在调查中,有位中村吉屋先生说那天晚上
从家中浴室窗口,看到一个人走向山岸家,这个人很像在火车站附近开面馆的上木
寅郎。上木寅郎三年前在火车站隔壁开了一家面馆。结果,生意并不红火,顾客越
来越少,面馆亏本,背上一大笔债,他陷入了困境。这个上木寅郎,十八岁到二十
五岁时曾在市区一家旧书店当过营业员,做面馆生意完全外行。现在糟了,欠山岸
的利息已四倍于他借的钱。到谋杀案发生时,上木共欠山岸七百五十万日元。山岸
讨债时冷酷无情,他知道上木永远还不了债,打算把上木抵押的地皮和店铺占为己
有。上木恨透了,曾经在一些人面前扬言说:“我要杀死这个老家伙!”
    在案发现场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屋里指纹很多,但已被抹得模糊不清。楼上
有清晰的指纹,是两名房客的,他们在案发前三天回九州岛了,足以证明不在现场。
余下的一些指纹也许是山岸其他债务人的,都旧了。
    凶手没有留下凶器。警方没找到可疑的脚印。门闩可能是凶器,可是与那致命
的伤口相比较,既不够粗,也不够重。门闩上的指纹是山岸本人的。山岸几乎秃顶,
伤口往外流血不多,门闩上没有头发或血迹。
    但在房子后面屋檐下有一堆松木柴,是烧火用的。当时煤气管还没接到这个地
区,有许多人家用液化煤气罐,但山岸由于吝啬和习惯于农村生活,他仍用木柴烧
炉子做饭菜。松木柴堆成好几层,看来用这木柴作凶器要猛击好几下才能造成山岸
头上那样的伤口。木柴表面粗糙不平,很难找到指纹,而且也不可能留下头发或血
迹。
   




    了解了以上情况,原岛开始看上木的供词:
    “大概两年前,我从山岸处借到钱,利息可恶地高。从此我因欠债而受尽折磨。
最近他威胁我说,要把我抵押的店铺和地皮拍卖掉。生意的失败和山岸的逼债使我
绝望。我决定与妻子和孩子一起自杀;但是,天哪!这岂不是便宜了那个老家伙吗?
在我死以前,非先杀死他不可。这至少也算是为其他受他折磨而痛苦的人做件好事。
    “10月18日,我在离火车站约两百米的万园麻将馆,从傍晚约7点开始打麻将,
同桌有三个朋友,中田、前田和西川。我们打了三圈,柴田来看我们打牌。他也想
打,我就说我有事要回家一趟,让他坐在我位子上打。他很高兴。我离开了麻将馆,
时间也许是9点。
    “但是我没有回家,我在火车站前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山岸说我要跟他
谈谈债务的事,我已经弄到了两百万元,带在身边,马上到他家去。他听到我有这
么多钱了,一口答应我到他家去,甚至用迫不及待的口气,说他先开好门等我。
    “果然是山岸为我先开好门。我知道教师夫妻三四天前回九州岛去了。教师到
我店里吃面条时,曾亲自告诉过我。
    “在我进门前,我转到房子后面,因为我知道那里有柴堆,就去拿了一根木柴,
藏在背后。
    “山岸引我到客厅,从墙角里一堆坐垫上面拿了两只,放在一张桌子旁。我坐
下时赶紧把木柴藏到坐垫下面,我说我带两百万日元来了,请他给我写收据。说着,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用报纸包好的东西,其实里面包的是废纸。他一看以为是钞票,
高兴得跳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去拿空白收据。
    “我想时机已到,也跳起来跟他进去,从背后用木柴猛击他的头部。他脸朝下
倒在地上。我弯身再在他后脑打了三下,他没有动静了。为了让人认为是盗贼而不
是来客作案,我把两只坐垫放回原处,然后在这间房里寻找银箱,在壁橱里找到了。
我要撕掉我借他的债据,可是不懂得怎样打开那把数字锁,决定把银箱带走。出门
以后,我到屋后把木柴放回柴堆上,不记得放在柴堆的什么地方了。整个经过大约
半个小时。
    “月亮升起了,我走到路边草地里,找到一块石头,砸开了银箱。借着微弱的
月光,我把有我名字的债据放到口袋里,然后把银箱丢进右面的池塘里。我走到不
远处一家人寿保险公司的操场上,拿出口袋里所有债据,点了一根火柴就全把它们
烧成了灰,随即用脚把地上的灰抹掉。
    “当警方告诉我说,银箱已被找到,我的债据仍在箱里,我真的感到很惊奇。
在山岸的账薄里有一个债务人的名字和我的很相似,警方以为我搞错了,在黑暗中
误以为这个人的债据是我的。我烧掉了他的债据,因此他的债据不在警方找到的银
箱里了。由于当时我很兴奋,很可能出这样的错。
    “回到麻将馆,四个朋友仍在打麻将。我在一旁看了十分钟,等柴田‘胡’了,
我换他的位子,打了一圈。他们都不知道我已经杀死了一个人。如果我说出来也会
很镇静的,因为我杀死山岸神没有负罪感。
    “我那天夜里睡得很好,债据被我烧了。山岸没有继承人,谁欠他的债全一笔
勾销了。我感到快乐和轻松。”
    原岛看完后,感到本案果然简单。他所要做的,只有请求对被告从轻发落;然
而,又有一份材料使他大出意料。上木在公诉人面前翻供了,说警方对他搞逼供,
还进行诱供。

    上木寅郎对公诉人说:
    “我说我和中田、前田和西川在万园麻将馆打牌,打了三圈我让给柴田打。我
到火车站前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山岸,说我要跟他谈谈债务的事。他说他起床
等我去。以上我说的都是真话。至于其他我在警察局里说的则都不是真话。
    “我在电话里没有对山岸说我已经弄到两百万日元。我怎么也弄不到这么多钱;
可是警方坚持说,如果我不说带钱去,山岸不会起床等我。他们说,如果我只说要
去见他,他一定会叫我明天去。他们说我把一包看起来像一捆钞票的纸包放在口袋
里,然后到山岸家去。我明白他们这样说的意思。的确,根据山岸的为人,任何第
三者都会同意警方的说法,因此我承认他们是对的。实际上,我对山岸说我有办法
还债,想跟他商量。他说他愿意听听我到底有什么办法,才同意我去,并先开好门
等我去。
    “于是我走到他房子那里,但不能进去,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该死的办法。
我真怕失去我的店铺和地皮,只想要求他耐心等待我还债。我知道这只会使他大发
脾气。我不敢面对他,因此我没有进屋去,只在屋外徘徊了半小时左右就往回走了。
    “回到麻将馆接柴田的位子打了一会儿。因为我没有做什么错事,所以我很镇
定,我的朋友可以作证。我妻子说我那天夜里睡得很熟,我毕竟问心无愧。这就是
发生在那天晚上的真实情况。
    “再说说我伪供的事。一开始我就告诉警方,我没有谋杀山岸。他们不信,说
他们已经有了全部证据。照他们所说,被盗的银箱已经在一个池塘里找到,数字锁
被砸坏了。他们在银箱里找到十七张被水浸湿的债据,包括我的,我共欠七百五十
万日元。天哪!他们说对照了山岸的账本,有一个人的名字与我名字相似,他的借
据不见了。说我偷了银箱后要拿出我的借据时,由于月光暗淡,我看不清楚,拿错
了。
    “另一个警探走进来,很得意地说,在案发那天夜里大约9点5分时,中村从家
里浴室窗口,看到我急急忙忙朝山岸家的方向走去。他咧嘴笑我当时没有注意到中
村在看着我,如今要否认已太晚了。现在他们有了看到我在现场附近的人证,有那
只银箱作物证,又有我说过要杀死山岸的明显动机,这可是铁证如山,无可动摇。
天啊!他们接着说,由于同情我,如果我招供,他们可以请公诉人同意释放我,从
此结案。他们如此说,我当然愿意尽早回到家里做生意。我只好说,好吧!我承认
是凶手。他们高兴得什么似的,点香烟给我抽,到附近饭馆买饭菜给我吃。他们要
我画一张山岸家的平面图,我画了。根据他们的指示,我开始写供词。
    “写着写着,问题来了。第一,我不知道该说我用什么当凶器。有个警探像猫
头鹰似的看着我,拉开脸说会不会是烧炉灶用的东西。我说对了,我用一块煤砸死
山岸。这警探骂我笨蛋,说是从山上森林里面砍来的。他比划了长度。我说,噢!
是木柴。他说这就对了,问我藏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呢?就说藏在厨房的角落里。
他气得叫喊着骂我,说是在下雨天雨水一滴一滴漏下来的地方。我问是屋檐吧?他
叫道:‘对了!’
    “警探把我带到山岸房子的后面,问我拿哪一根木柴当凶器的。我根本没有杀
过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有个警探从柴堆顶部第二层拿了一根长木柴,问我是不
是这一根。我心想他已经认定了,我不承认也不行,就说是的。这就是被当作我进
行谋杀的所谓物证。于是我问为什么这根木柴上没有头发和血迹。他们解释说这是
由于山岸是秃顶,伤口往外流血很少。我问为什么没有我的指纹。他说木柴表面很
粗糙,找不到指纹。
    “他们接着问我怎么进屋谋杀山岸的。我根本没进屋子去,只好胡编说山岸听
说我带了有两百万日元现钞,邀我到他房里去,我从他背后用这根木柴野蛮地猛击
他的脑壳。警探们认为这不可能,于是说了他们的看法:既然我是客人,山岸会拿
两只坐垫来用。两人坐下后,我说要还两百万日元,山岸急忙站起来到隔壁房间去
拿空白收据。这是他们为了证明我从背后打中山岸的头。他们还添油加醋,说我把
两块坐垫放回原处,以造成凶手不是来客的假象。我也只好承认了。
    “跟着,他们问我打了山岸几下。我说一下。他们说打一下不至于把山岸打死,
喝问我到底打几下。我说六七下。但这又太多了,因为真打这么多下,山岸头部不
会出那么少血。有一个警探说据他猜测是三下,并自言自语似的说打三下的伤口就
会符合验尸官报告里所说的了。哄小孩似的问我是三下吗?我只好承认。
    “接着谈到银箱问题。什么砸开银箱、拿错了债据等等,都是警探们要我承认
的。他们问我把银箱丢进哪个池塘。我说左面的一个。他们要我再想想。反正一共
只有两个池塘,一左一右,我就说右面一个。再者,如果银箱上有真凶的指纹,我
可就清白了;可是警探们说银箱上的指纹已被池塘里的泥巴涂掉了,还说我是为了
涂掉我自己的指纹而故意把银箱丢到池塘里去的。
    “他们把我移交给拘留所,警告我不得翻供,否则将把我带回警察局重新开始
讯问。后来我发现如果我照他们所说的招供,就能被释放回家等等,全是谎话,因
此,我决定说出事实真相。”

    原岛比较了上木的供词和翻供,两者的语气都很自然;但是,现在的警察局是
有逼供和诱供的事,因此,作为被告的辩护律师,原岛倾向于相信上木第二份供词。
    公诉人却不相信这第二份供词,认为上木欠了山岸一大笔钱,还不出,面临抵
押物将被没收的威胁,谋杀动机是明显的。上木有时间作案而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中村古屋证明他看到上木走向山岸的房子,但没看到上木走进山岸的房子,因
此他提供的是间接证据。
    物证包括银箱和木柴。银箱上没有指纹的原因已经解释过了。警方调查报告里
关于木柴上的指纹问题是这样写的:
    “问:你用什么敲打山岸的后脑?”“答:一根松木柴,像人们烧老式炉灶用
的。”“问:那根木柴约有多长?”“答:大概有三十厘米。”“问:木柴在什么
地方?”“答:噢,堆在山岸屋后的屋檐下面。”“问:你说你早知道木柴堆的地
方?”“答:是的。”“问:你在作案后怎样处理那根木柴?”“答:我放回原处。”
“问:如果一起到木柴堆那里,你能指认那根木柴吗?”“答:当然,如果没人移
动过。”“问:从尸体被发现以来,房子已被警方封锁,一切保持原样。”“答:
当然,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到了那里,能从柴堆里挑出那根木柴。”
    接着,报告写了挑木柴的情况:
    “被告被带到山岸屋后屋檐下的柴堆处,那里有一堆约三十五层的木柴。他迅
速地从顶上第二层认出一根来。他说:‘就是这一根,就是我用过的一根。’一名
警探戴上手套,拿下那根被指认的木柴。被告也戴上手套,用右手接过木柴,左右
挥舞了两三下,又朝下挥打了五六下。他说:‘就是这一根,没错。’
    “在提供这一证据时,被告最合作了。”
    原岛没有看过原始调查报告的全文。审判的日子快到了,他到拘留所去会见上
木。上木表现得很有礼貌,原岛不大相信这个长着女娃娃脸的人会是凶手。他注视
过上百双被告的眼睛,但并不能百分之百看穿对方是否真诚。
    “上木寅郎,我已经接受你的案件。如果你想得到正确的辩护,你必须全部实
话实说。”
    “当然,是的,我懂了。”
    原岛问道:“你仍然要说你的第一份供词是伪供吗?”
    上木立刻回答说:“绝对是伪供,我上了警方的当。”
    “他们说你很合作,你甚至当着警探们的面指认出那根木柴。”上木摇摇头说:
“不是这么回事。我似乎在第二份证词里说了,警探们告诉我该说些什么。”“你
对此能证实吗?”“当然。”“好吧,那么,我们就根据这些进行辩护。”
    上木强调说:“原岛先生,我能证实我在供词是被逼出来的。”“能证实?”
“是的。”

    于是,上木从坐垫的事谈起。他说警方一定要他说,他进屋后山岸曾拿两只坐
垫来坐,谋杀山岸后他把坐垫放回原处,以制造不是来客而是盗贼作案的假象。他
只好承认是这么回事。他说:“其实山岸从未拿坐垫招待任何一个债务人。我去过
他家好多次,没有一次坐过他的坐垫。不信你可以去问一些到山岸家借债的人。”
    “他为什么要把坐垫放在墙角里?”
    “摆气派呗,懂吗?他的债务人没人坐过,因为坐下谈话时间会长。他强迫我
们接受他的条件,当然不希望我们久待而要我们立即离去。我也不是说他不会拿坐
垫给客人坐,只是不会给像我这种人坐。警探对这一点并不了解,就想当然认定我
坐过山岸的坐垫。”
    “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那只银箱,原岛先生,我不知道警方在哪里找到的。他们说是在有水的地方,
我想起了两个池塘;但当我说在左边池塘时,他们骂我笨蛋,因此我告诉他们说是
右边池塘。再说,原岛先生,我的债据仍在银箱里,这应该足以证明我没有谋杀他。
请你想想看,一个为取回债据而进行谋杀的人会拿错债据吗?警方说因为天黑,我
拿了一个名字和我相似者的债据;但他们又说我稍后在一家人寿保险公司的操场上
烧毁了债据。这样的话,我必须身带火柴,对吗?我不是可以点燃火柴,看清楚我
从银箱里拿出来的债据上的名字了吗?又怎么会拿错呢?不管怎么样,银箱上没有
我的指纹,凭什么说是我偷的!”
    “很好,还有什么?”
    “有的,而且也很重要。那根被认作凶器的木柴,其尺寸与山岸头上的伤口符
合吗?”
    “你什么意思?”
    “请听好。我看过法医报告的复印件。山岸后脑有一处头骨被敲得凹下去,伤
口约有一个成年人巴掌那么大;而警探逼我指认的那根木柴是三角形的,每一面约
四厘米宽。原岛先生,我认为用这样一根木柴打三下是不可能造成那样的伤口的。
我的意思是伤口不可能那么平坦。凶手一定是用更大的凶器只打了一下,山岸就倒
地死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也许你可以调查证实。”
    原岛在归途中想,上木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值得考虑。到了办公室,他看案
宗的观点有了改变,印象也就不同。他的天平倒向上木一边。
    有关坐垫的事,十来个人证实山岸从未拿过坐垫给他们坐过。看来警方只是根
据常情,认为山岸会拿坐垫给任何来访者坐,从而认为是上木把坐垫放回原处以制
造盗贼作案的假象。
    接着,原岛把验尸官的报告,给他一位当法医的朋友看,并征求他的意见。法
医说:“我要说的只是设想。我看根据山岸致命的伤口情况,他是被一根八厘米以
上宽的凶器敲一下就死的。奇怪,警方怎么会看不到这一点。他们看不起我们,经
常不把我们的报告当回事。”
    原岛开始相信自己会有好运。在法庭上,他请那位法医作证,陈述对伤口和凶
器的意见。又请几个与山岸有往来的人作证,讲了有关坐垫的事。他还请三名讯问
过上木的警探出庭,他们都说上木是自愿招供的。
    ——你是否对被告上木寅郎先生说过,“我们知道你杀死了山岸神,你逃脱不
了;但是,如果认罪,我们会让你获得自由,请公诉人同意免予起诉?”
    ——证人甲:我从未说过诸如此类的话。
    ——在问讯过程中,你们是否曾用暗示办法,使被告承认他把坐垫放回原处?
    ——证人乙:不,那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你们是否曾使被告联想到木柴是他用的凶器?再者,你们是否引导被告挑
出了现在法庭上出示的木柴,还说他用这根木柴从后面敲打了木岸的头三下?
    ——证人丙:当然不是,这都是他自供的。他自己挑出这根木柴。他说“就是
这一根”之类的话,还挥动了几下,然后又说:“没错。”他很合作。
    上木相当愤慨地对原岛说:“听到吗?他们说的正如我告诉过你的,怎么能这
样当众撒谎呢?”
    三个月以后,因为证据不足,上木被裁定无罪。
    裁决书罗列了下列理由:
    1.作为凶器呈交法庭作证之木柴一根,最宽处四厘米。据验尸官与另一法医之
证词,敲扁被害者头骨之凶器至少宽如成人手掌,八至九厘米(一著名医科大学专
家在报告中持相同意见)。由此,被提供作为凶器物证之松木柴,并非谋杀凶器。
    2.在此根松木柴上和山岸神之银箱上,均无被告指纹。
    3.根据供词,被告取走银箱内二十二张债据中之五张,到离池塘约两百米远处
的人寿保险公司操场上予以烧毁。留在银箱内有具名被告上木寅郎之债据。警方调
查后曾假设,被烧毁的五张债据系他人所具。此人名字与被告相似。由此警方坚持
认为被告因天黑未能看清而取错债据。看来似有其事,但被告律师坚持之见解也令
人信服:如被告为真凶,取回债据乃首要目的,定会明确识认,决无取错可能。
    4.审阅书面供词,未见有警方对被告进行逼供之迹象,但存有警方对被告进行
欺骗和诱供之印象,可是这不足以使本法庭认为被告无罪。被告无法确切证明离开
万园麻将馆到回该馆期间之所在和所为。疑点在于中村古屋作证称曾目睹被告在被
害者居所附近出现。此点与被告第一份供词相吻合。
    5.本法庭经慎重审核全部证词后之结论为:由于犯罪证据不足,根据刑事诉讼
法第三三六条,特裁定被告上木寅郎无罪。

    一年过去了,有一天晚上,爱在休息时看书的原岛直见,在一本英国法官詹姆
·欣德的《无罪裁定研究》书里,有一起案例看得他脸红耳赤,气急心跳。
    1923年英国曼彻斯特一家船帆工厂的工人彼得·卡梅登被捕。他被控谋杀一富
孀哈默沙太太,并纵火烧了她的房子。由于要钱用,卡梅登计划杀死她后把所有能
拿到的东西都偷走。他晚上7点左右到她家去,用五十厘米长的铁棍多次猛打她的脸,
然后用他的皮裤带勒死了她,偷了一百五十镑现金和她房间里的一些珠宝,逃了。
    为了毁尸灭迹,他又于两小时后回到她家,企图烧掉她的房子。他点燃了一只
煤油灯,放在她写字台一本书上,灯的底部有一半超出书的边缘,灯就不怎么稳。
他又在地板上堆满废纸和衣服。如果灯跌下来,废纸和衣服就会烧起来,整幢房子
将付之一炬。他知道一小时后,有一班火车将经过哈默沙太太屋后附近处,而每次
火车经过时,都会引起房基和地板的轻度震动,这已足够使得放置的煤油灯震落地
上。三小时后,整幢房子烈火熊熊。救火车赶到现场已无济于事。
    不久,彼得·卡梅登被捕。他先供认,后又翻供。他被宣布由于证据不足而裁
定无罪。
    这是由于既无指纹又无客观证据证明他与此案有关。他有许多朋友证明,在案
发和被捕期间,他的言行没有不正常的表现。再者,在案发那天,他还乘火车到伦
敦去玩,而在明知警方将对他进行调查的情况下,依然迫切地回到曼彻斯特。这些
说法都对他有利。
    卡梅登向警方招认,但后来又宣称是警方逼供的。法庭没有发现有逼供之事,
确定供词可以作为证据。
    然而,仔细研究供词,对照其他证据,却显示出有严重矛盾。在供词里,他说
哈默沙太太最初开门时只开一条缝,他等她伸出头来时用铁棍敲打她的脸。两天后,
他改供说她邀请他进屋。两人对面坐下,他乘她不备时袭击她。
    他在什么时候袭击她是最重要的问题。卡梅登不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行动时间。
为什么他要说谎呢?两次说法的矛盾令人费解。
    一开始,卡梅登说他用铁棍打哈默沙太太的脸只打了一下。两天后,他说打了
两下。一个星期后,他说先用尽全力猛打了一下,当她头低下时又打了四五下。一
位医学专家说,根据哈默沙太太的脸部骨头受伤的情况,说明她只挨过一下打。
    那么为什么卡梅登后来说的与最初供词不同?记忆失误不可能。增加他打被害
者的次数很可能对他不利,但又少有理由认为他蓄意作假。所有这些都造成对他初
次供词产生重大怀疑。
    在逮捕后,警方立即拿了些铁棍让卡梅登当面辨认。他说他用过的铁棍上应该
有他的指纹。他似乎在想到底是哪一根,然后挑了一根出来,仍不肯定,用他的右
臂量了一下这根铁棍的长短,最后说没错,这是他用过的那根。
    被害者脸上的伤口比这根铁棍宽三倍。这就是说,这根铁棍不是凶器。为什么
卡梅登要说是呢?真正的凶手会认不出他用过的凶器吗?看来,他指认一根没有他
的指纹,又与伤口尺寸不符的铁棍,只是为了讨好警方、
    至于被烧毁的屋里是否有煤油灯跌落在地板上引起火灾,已经无法找到痕迹了。
法官宣布由于证据不足,被告无罪。
    看完这起案例后,原岛感到似乎书中每一个字都跳出来打他一下耳光。两起案
件十分相似。是巧合吗?不,不可能,因为太相似了。直感告诉他,上木寅郎看过
这本书。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上木在一家旧书店工作,结婚后才开面铺。
    原岛打电话给一位爱收藏书籍的朋友,得知《无罪裁定研究》早在二战前就有
日文译本,更肯定上木会看过这本书。
    原岛陷入沉思。在曼彻斯特案里,彼得·卡梅登指认一根尺寸有误的铁棍说是
凶器。警方相信了他,就以此铁棍作为物证。上木做了同样的事,不过不是铁棍而
是木柴。卡梅登在指认铁棍时,用右臂量长短,还说铁棍上会有他的指纹。上木在
指认木柴时做了同样的事,然后使人相信他是受警方逼供和诱供的。
    警探们曾说,上木很合作和友好。他们太得意了,以至被上木钻了空子。卡梅
登和上木都在供词里一次次增加殴打被害者的次数,实际上他们各自只打了一次。
上木了解山岸的习惯,故意说山岸拿坐垫给他坐,是他行凶后把坐垫放回原处。上
木还故意把自己的债据留在银箱里。反正山岸没有孩子,没有继承人,留着债据也
不用还债,所有债务都一笔勾销了。原岛这个当上得真不小!
    上木下落不明。被宣判无罪后,他以好价钱卖掉店铺和地皮,离开了东京。他
没有来面谢原岛,只打来一个电话说:“怎么感谢你也是不够的。原岛先生,你是
最卓越的律师。只有一点我很不好意思,你救了我,我却没有付你律师费。”
    原岛已经完全明白了。他想,如果上木寅郎在交通事故中死去,这不仅是公正
的惩罚,而且是上天的报应;不过,看来不像会发生这样的事。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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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6 17:01:58 |只看该作者
黑血的女人

                        [日]松本清张/著  张栩/译

                                   1

    和歌山县海草郡初岛郡这个名字,其实是新街道制度之后的名字。据说它原来
叫“椒村”,位于现在的海南市和有田市的交界处,是一个面对着纪伊海峡的小村
庄。
    椒村可分为椒港和椒庄两部分。椒庄周围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于是这块坡地就
成了密桔田。而椒港,则沿海分布,岸上居住着许多渔民。所以,这个村庄属于半
农半渔。它的农业基本上也就是种蜜桔,除此之外,还有种稻米、养蚕等,不一而
足。
    背倚着蜜桔田的小村庄沿海岸坐落,景致十分优美。本身就是里亚式海岸的地
形,岸上有蜿蜒曲折的海滨沙滩,有叫做藻岛的凸出的小型半岛,还有浮在海面上
的地岛、湖岛两小岛,海波粼粼,倩影摇曳,在曲折连绵的海岸线上,钟鼻、地崎、
宫崎鼻三座海角仿佛三把利剑,耸立在海湾之中。
    碧蓝的大海映衬着橄榄色的山冈,特别是一到秋天,成熟了的金黄色的蜜桔漫
山遍野,把椒村装点得异常美丽。

    那是一个蜜桔即将成熟的季节——昭和五年9月的中旬,椒村附近的汤浅、黑江
两个警察局同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收件人姓名写的都是警察局长,信封和信纸上
的字迹十分潦草,办事员将信拆开,内容如下:
    “两年前,也就是昭和三年八月,西影端子的丈夫,也就是西影家的上门女婿
梅本吉次郎突然行踪不明,而实际上,他早已被杀害。关于杀人凶手,自然是西野
端子和她的姐姐渊上里爱最清楚不过了……”
    从信的内容来看,它似乎在暗示,杀人凶手就是端子和里爱两个人。后来,连
所辖检察厅,甚至地方派出所也频频收到这样的匿名信,如此一来,警方更觉得事
情的真相似乎并不像信上写的那么简单,于是一场秘密的调查工作开始了。
    几天后,各警察局又收到与从前同样字迹的匿名信,然而信的内容却大相径庭,
这次的主要内容是:
    “上次那封信是因为受人指使,出于对西野家的嫉恨而做的,事实根本不是那
样的,望警方切勿轻举妄动。”
    然而,事隔一天,同样字迹的信又出现了,且信的语言极为反常:“以前只是
想引起警察们的骚动,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罢了,警察先生们,你们高兴查就查去吧!”
    看到这样一封奇怪的来信,警方更加陷入了重重迷雾,而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
是:第一,要查明信是谁写的。第二,要查明信中提到的事情是否真的发生在梅本
吉次郎身上。
    原来,信中提到的这个梅本吉次郎,是西年娄郡新庄村里梅本芳男的次子。五
年前,也就是32岁时,成为椒村椒港的西野家的上门女婿。警员们曾多次调查吉次
郎是否在西野家生活过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可是得到的答案却是:不清楚。
    当问到端子及其姐姐里爱时,她们的回答是:
    “吉次郎向别人借了很多钱,甚至输出了母亲的印章到处借钱。因害怕被父母
发现于两年前的8月23日离家逃走,至今下落不明。”
    西野端子今年28岁,姐姐渊上里爱30岁,两个人都颇有几分姿色,尤其是妹妹
端子,可算得上是村里的大美人了,瘦弱的身子,颇有几分病西施的神韵,俨然一
个清新脱俗的妙龄少女;姐姐则稍显丰满、沉稳的面容中透出精干与紧韧,这一点
从其爽练的回答便可见一斑。
    警员们就吉次郎失踪事件向她们进行调查时,妻子端子拿出了一张很旧的明信
片,上面写着:
   




    “我去别人那儿躲躲,从前订下的购买萝卜的契约请尽量帮我解除,拜托!”
    或许这张明信片可以作为丈夫行踪的一个证明吧。于是警员问道:
    “这个先放在我们这里,可以吗?”
    “请便,对于我,应该是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端子从容地答道。
    于是警员们又来到吉次郎的父亲梅本芳男家里进行调查。结果,这里居然也有
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
    “对西野家,我十分抱歉,我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先去九州那边避避。”
    且字迹写得十分潦草。看了这些,警员们无不感到:不管吉次郎现在在哪里,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以前收到的那些信都是靠不住的!
    警方暗中对西野端子、渊上里爱两姐妹进行调查。
    原来,这妹妹还算说得过去。姐姐据说年轻时风流妩媚,情夫颇多。在她二十
二三岁那年,村里的四个青年慕其风流之名,对其调情,不料里爱拼命叫喊,闹得
整个村子都骚动起来。最后里爱提出起诉,四个青年受到了惩处。因此,那些匿名
信,很有可能就是当年那四个青年为了报仇而精心策划的。
    于是,一场大搜查悄悄地拉开了帷幕。
    在明查暗访的过程中,警员得知梅本吉次郎曾是海军预备役军人。注意到这一
点后,警员顺藤摸瓜,在村公所里调查检阅点名的通知书是送到西野端子那里去的。
    警员,又在那里查到有一封以吉次郎的名义、写在蓝色格纸上的委托书寄送给
村里的征兵办事员,上面写着“拜托,请不要让我参加点名检阅。”委托书的发送
地址是“大阪市西区凌街东站前的米屋旅馆”。同时,还从广岛车站写信给吉次郎
的亲生父亲梅本芳男,说用邮政小额汇兑寄送十元钱来。
    因此,以吉次郎的名义写给妻子、村公所和父亲梅本芳男的信,全都是吉次郎
的真实笔迹吗?警方对此产生了怀疑。
    笔迹专家鉴定结果:“以吉次郎的名义寄给妻子西野端子、父亲梅本芳男、村
公所征兵办事员的信件,全都不是吉次郎的笔迹。”
    由此看来,警方认为吉次郎很有可能已经被什么人杀害,以他名义的信件,是
有人为了表示他还活着,而故意伪造。
    警方立即向大阪派出刑警,查访从大阪西区米屋旅馆往村公所发信的信件源头,
寻找寄信人。根据旅馆的账单,在那段时间里,确有一个叫“梅本吉次郎”的人住
过。但是,从旅馆主人或其他旅客那里得到的口供推测,那段时间住在这里的,并
不是梅本吉次郎本人!这个证据,使警员们更加深信:梅本吉次郎确已被杀害!
    从这前前后后一系列的奇怪的匿名信来看,先是最初的信中说两姐妹知道杀人
凶手,暗示案件与其俩有重大关系,后又潦草狂妄的宣布推翻前面的内容。所以,
可以肯定:匿名信的主人一定与案件有重大关系!

                                   2

    渊上里爱是西野家的长女,七年前嫁给现在的丈夫渊上藤三郎。提起西野家,
在当地可谓无人不知,无论山林、田地都有很大的产业,可谓富甲一方。
    本来家里有里爱、端子和父亲西野万平、母亲止子、妹妹春子以及弟弟卯卯助
6个人,但父亲、春子和卯卯助相继去世。到现在为止,家中实际上只剩下母亲止子
和端子两个人了。因此,端子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西野家的财产的继承人。
    关于端子,虽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不太好的传言,但也不是口碑非常好的。而
姐姐里爱,却是为村里人十分的厌恶。
    “她到现在为止不知勾引过多少男人,现在仍然和吉原的那个仙太郎打得火热
呢!”
    “丈夫藤三郎可真是个老实人呀!明明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
    许多村里人如此说。
    据警员们的调查结果来看,这个吉原的仙太郎原来家住有田郡石坦村,即人称
吉原的地方。真名为宫杉仙太郎,今年35岁,为人家出力做工的。根据警方的暗中
调查,此人确实与里爱有亲密关系,而且经常与里爱在蜜桔山上幽会。随着调查的
深入,又得知,里爱从前经常勾引一些有钱的男人,这次看到仙太郎不过是个小劳
工,无甚油水可榨,便逐渐开始冷落了起来。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仙太郎因遭受冷
落而愤恨进行报复呢?
    警署组长听了警员们的报告之后,当即决定:立刻到大阪的米屋旅馆,全力调
查此事,并嘱咐要秘密的查。然而,调查结果却令人们大吃一惊:原来,端子在与
梅本吉次郎结婚前就已经和一个叫久保田保一的32岁的男人同居过。两个人情投意
合,端子把他藏在家中长达两年之久。那么,人们不禁要问,两个人为什么后来会
分开呢?而且现在保一又在哪里?为什么四年前会失踪呢?听村里人说,保一是一
个很花心的男人,从端子那里骗了钱来,却与一大阪女子私奔了。这一消息,无疑
会更加令人疑惑。两年前,吉次郎失踪;四年前,保一失踪,这两件看似不干连的
事情会不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呢?警员们皱起了眉头。
    审讯室中,在警员的一再逼问下,保一的父亲终于不情愿地开口了:
    “保一与端子在一起,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他在她们家住了一年左右,每次
他回家里来,都听他说端子的姐姐里爱总企图霸占她的财产。所以保一听从端子的
计策,逃到大阪躲了起来。在之后两个月里,保一才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他挺好的,
叫我别担心,也许十年之内不会再来信了。”
    “那么,你还保存着这封信吗?”
    警员问道。
    “没有,丢了。”
    保一的父亲答道。
    就这样,口供送到了警署组长手中,他抱起胳膊沉思着说道:
    “这么说来,保一不可能四年间只发过一封信!既然吉次郎的信都是假的,那
么保一的信为什么没有同样的可能性呢?好吧,我们只有调查宫杉仙太郎了。”
    宫杉仙太郎本是一个贫苦的农民,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年迈的老母
亲过着清贫的生活。那么,专门喜欢勾引有钱男人的里爱怎么会看上他呢?
    警员们来到了仙太郎家,狭小的房屋,破旧的摆设,即便全部搜上一遍。似乎
也不费多大工夫。这样一个破家还能搜出什么来呢?可是,就在他们即将离开时,
突然无意中发现墙上挂着青色格纸。咦?这不是与那封以梅本吉次郎名义从大阪的
旅馆发出的委托书是相同的纸质的吗?显然,这种纸是在这个村子制造出来的!
    仙太郎穿着破烂的衣服摇摇晃晃从外面回来了。刚一踏进家门,看到家中这番
景象,不由得吓得脸色泛白。当警员们将那些搜出的假信件和一叠青色格纸摊在他
面前时,他早已浑身颤抖,额头上渗出一行行的汗珠。在证据面前,他只得坦白了:
    “当她发现我只是一个一文不值的苦工时,就开始冷落我,于是我很生气,很
愤怒,但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呀!”
    然而,警员们却暗暗以为,那个以吉次郎名义发信、并杀害吉次郎的人,极有
可能就是此人!
    “给保一家发匿名信的也是你吧!”警员问道。“噢?是吗?”
    他佯装镇静。
    “别装傻,给保一家发去了类似于吉次郎的信是你!”
    警员又深逼一步。
    “怎么可能?保一这个人,我连见都没见过。四年前,我还不认识里爱呢!”
    他得意的说道。不料,正是这句,使他露出了马脚。
    “伪造信件给保一的人绝不会是被杀的吉次郎!”
    警员咄咄逼人。
    “吉次郎被杀,保一也被杀,杀害他们的真凶是谁?”
    面对着如此锋芒的问讯,仙太郎只得无奈的摇摇头:
    “好吧,我说,其实是那个可怕的女人。”

                                   3

    里爱23岁嫁到渊上家时,还算有点产业。自从家父去世之后,家业便渐渐萧条
起来。而那时的西野家,父亲、春子、卯卯助也相继去世,端子成了合法继承人,
姐姐里爱因外嫁他家,与这一笔巨额遗产失之交臂。因此,里爱总想篡夺妹妹的财
产大权。
    “天下再没有比我更倒霉的女人了!”
    她经常对丈夫发牢骚。
    “如果不是嫁到你家,那西野家的财产早就是我的了。”
    “可是也不能那么说呀”丈夫低语道。
    “怎么不能?”里爱打断他的话:
    “要是我也像妹妹那样,不嫁出门,招个上门的乘龙快婿,现在不知有多惬意
呢。哼!……”
    那时的西野端子,已出落得婷婷玉立,眼看就到了该招个上门快婿的年龄了。
但在里爱眼里,不管这个人是谁,她都对他恨之人骨。是啊!她怎么能忍受这巨大
的财产无端被人占去的莫大委曲呢?
    时年24岁的端子,真是天生丽质,貌美如花,且又家财万贯,所以从远近前来
求婚的人几乎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可是每次相亲时,姐姐里爱总是挑三拣四,故意
出一些难题来刁难对方,所以相了几次亲没有一次成功的。于是,姐姐便对妹妹说:
    “挑选你未来的丈夫这件事全包在我身上!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由别人来做主呢?
你知道有多少人是表面为你人、实则为你财而来的?万一睹了眼选了个这样的男人,
你将来要后悔都来不及呀!”
    西野端子从小性格就十分厚道,所以无论什么事,都对锋芒毕露、处处占先的
姐姐一再迁就,久而久之,她觉得姐姐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一定是正确的。
实际上,不只是她,就连母亲也对里爱的蛮横颇有几分惧怕,而时时见其脸色行事。
而里爱常常想:要是爸爸的财产全部都是自己的,那有多好啊!鉴于此,她更加痛
下决心,即使这个愿望不能实现,也决不让这笔财产落入他人(妹妹的丈夫)之手!
可是,正在里爱屡次搅妹妹的相亲时,一个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人出现了,他就是
久保田保一。
    原来保一与梅本吉次郎是一起卖糊隔扇纸的。说起这糊隔扇,可是项技术活,
外行是绝对做不来的。所以,每当西野家有贵客到来时,都会拜托保一帮忙糊隔扇。
这个保一早些时候曾在京都做过装裱工人,既无口才,又无学问,但不知为何,端
子却偏偏喜欢上了他!
    于是乎,照例媒人上门替保一提亲,是照例被里爱给搅散了。她当然有她的理
由:
    “像保一这样的男人,经常在京都、大阪等地做工,见的东西又杂,哄骗女人
的方法伎俩不知有多少。他呀,绝不是盏省油的灯!财产若是到了这样的人手里,
不像流水一样被哗哗的挥霍掉才怪呢!”
    但是这次,端子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姐姐言听计从,因为她是那么的钟情于保一,
无论如何,这次她一定要和他在一起!纵使里爱再搅再闹,最后,保一还是在没有
正式举行婚礼的情况下,暗暗地进了西野家门。
    出乎意料的是,保一居然不像里爱想的那样,其实他又聪明、又勤劳,让人觉
得即使他真成了西野家的女婿,也绝不会整天东游西逛,无所事事。他会全身心地
投入到裱纸生意上,那样的话,西野家财产只会有增无减了。
    每次当里爱回娘家时,一看见保一那样子,心里别提有多生气了,故每次对其
白眼相加,恶语中伤。而保一也似乎觉察到这个女人对自己怀有敌意,难道她也眼
馋这巨额的遗产?所以,每次回到细野村的家时,保一也时常向父亲讲过这些感受。
    其实,保一的感觉是正确的。里爱虽然相信保一不会肆意挥霍那笔财产,但看
到将来那些财产归保一所有便难免眼红嫉妒。被这股嫉妒心驱使着,她开始整天坐
立不安,认识到这个保一正是自己要得到财产的拦路虎,必须除掉!可是,究竟如
何才能把他除掉呢?端子对他又是那么痴情,很不好办呀。正在这时,她忽然想起
一个人来,对!就是那个和保一一同买卖裱纸的叫做梅本吉次郎的人。这个人与保
一关系很好,经常到西野家做客,他与保一不同,是个酒色之徒,身高六尺,肩圆
背阔,浑身都是发达的肌肉,在乡村的非职业相扑比赛中,经常是无人可及的。里
爱正是看中了他的憨蛮,心中便暗暗想出一条毒计。于是,每次回娘家见到吉次郎,
里爱都尽显妩媚之态,故意挑逗,里爱虽不像妹妹那样有闭月羞花容貌,却也生得
风姿绰约。而吉次郎这种酒色之徒怎经得起这般诱惑?一来二去,两人便勾搭上了。
    有一天,丈夫藤三郎要到和歌山去办事不在家。于是里爱赶快跑了去,娇媚的
对吉次郎说道:
    “明天来我家里帮糊裱纸好吗?”
    第二天,吉次郎果然如约而至。
    “可是,这些裱纸还都蛮新的,用不着换的呀!”
    吉次郎问道。
    “不对,不对。对我来说,裱纸只有用最新的,心情才会好呀!”
    里爱娇嗔着。听了这话,吉次郎也就毫不犹豫地干了起来。他一边干,里爱一
边在他耳边低语:
    “去和歌山路途遥远,那个人今晚恐怕不会回来了。”
    一边说,一边深情地望着吉次郎的脸。吉次郎看着,似乎懂了这意味颇深的话
语。干完活后,里爱端上了酒菜,本就爱洒如命的吉次郎愈加开怀畅饮,喝着,话
也多了起来。
    “我这身体,无人能比,看看乡下的业余相扑,哪个不败倒在我的脚下?”
    说着,挽起袖子,露出强健的肌肉给里爱看。
    “我可以摸摸吗?”
    里爱问道,双手早已不由自主的触到了上面。吉次郎愈加兴奋,索兴将整个臂
膀暴露出来。里爱十分兴奋,尽情地抚摸着这坚实的胸膛。而吉次郎的手臂则紧紧
环绕在里爱的胭体上,两个人紧紧的抱在一起,翻倒在地板上,发出忘我的狂笑声,
他们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缠绵绊恻之中。
    窗外,雨在哗哗的下……

                                   4

    就这样,吉次郎与里爱经常瞒着藤三郎在厮混,有时在村头的小屋,有时在蜜
桔田里频频幽会。与瘦弱的藤三郎不同,吉次郎有着强壮的体魄,所以每次的亲密
接触,都会使里爱有一种快乐感和满足感。
    然而实际上,里爱并不是真的喜欢吉次郎,在这虚情假意的背后,隐藏着一个
更大的阴谋!里爱早就发现,吉次郎整天有事没事的就喜欢往西野家里跑,当然,
找保一商谈裱纸生意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吉次郎更愿意多看几眼年轻貌美的端
子。对于这一点,不但不会阻碍自己的计划,而且还有可能尽早促成自己的大计,
因为里爱想,吉次郎不仅看中端子的美貌,更觊觎西野家的财产……
    那段时间,随着里爱与吉次郎两人的感情不断加深,吉次郎也渐渐放松了戒心,
并且还向里爱透露了自己在大阪也有女人的秘密,里爱听了也觉得无所谓。在一个
月明风清之夜,里爱终于向吉次郎开口了:
    “唉,我对娘家真是担心不已呀!妹妹人是蛮可怜的,那个保一,你也知道是
个勤奋持家的人,这样下去家产早晚他的。所以我想要是杀了保一,由你来做西野
家的女婿,那是多好的一件事呀!”
    听了里爱一番话,吉次郎先是一惊,随即陷入了沉思。但是,经不住里爱反复
唠叨,最终吉次郎决定试一试。
    那是七月中旬的一天,吉次郎像往常一样来到了西野家,他一见保一就说:
    “保一君,我们一起去大阪走一趟,做做裱纸生意。你看怎么样?”
    一向对生意很感兴趣的保一笑了笑,便爽快的答应了。
    临行的日子到了,保一温柔地对端子说:
    “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端子欣慰的点点头,可是她想不到,这竟然就是她见到保一的最后一面了。
    被诓出来的保一与吉次郎悠闲地走在路上,还没到车站,吉次郎便说:
    “对啦,我突然记起我还有点事情要去里爱家一趟,你陪我一同去吧!”
    本来,保一觉得自己与里爱关系一直不太好,不太想去,但转念一想,反正也
没什么大事,顺路去坐坐倒也无妨。没想到到那儿之后,里爱竟准备了一桌子丰盛
的晚餐,这样一来盛情难却,三个人对饮起来。保一本来就喜欢喝酒,在这酷热难
耐的盛夏之夜,几杯清爽的生啤下肚,兴致愈加高涨,不知不觉就喝醉了。
    “这样喝着也没意思,不如我们去海滩散散步吧!”
    吉次郎建议道,于是三人起身,向茫茫的夜色中走去。
    椒港的海岸曲折蜿蜒,海面上,割藻小岛的轮廓依稀可见,显得闲静朦胧。岛
上黑漆漆一片,一个人影都没有。三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吉次郎趁保一没
留意一把将他推倒,举起早已准备好的匕首向保一胸口猛刺下去。
    “啊?你要干什么?”
    保一大叫一声,可是话还没说完,殷红的鲜血已经从他的身体中流淌了出来。
    “干得好!”
    里爱看着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保一,从背后挽住吉次郎的腰笑着说道:
    “让我们趁天还没亮赶快把尸体处理掉!”
    于是,两个人抬着保一的尸体,来到了一座空旷元人的小山边,借着微弱的月
光,七手八脚地把保一的尸体埋了起来。
    “可是,吉次郎……”
    不知何时,里爱忽然满含深情的站在他面前,幽幽地说:
    “今后你身边有了我妹妹端子,会不会把我给忘记呢?”
    “不,不,绝不会的!”
    吉次郎大声发誓道,说着,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疯狂地抱着,吻着……

                                   5

    “喂,吉次郎,起床啦!”
    里爱一边梳理着蓬松的头发,一边说道:
    “我说,保一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失踪了,而此前大家都知道你和他一起出去做
生意的,你想想,万一真出了事,人家肯定要怀疑你的呀!”
    听了这话,吉次郎的脸色唰一下变了,眼睛里,布满了恐怖的表情。
    “可是,你也不用如此慌张,其实我早就替你想出一个好主意了。你呢,可以
以保一的口吻,给保一家他老父亲写一封信,就说保一现在在北海道,打算在那儿
呆上一段时间,请他老人家不要担心。这样一来,他家人都会觉得保一在北海道,
也就安心了。”
    吉次郎听了连连点头,回到家后,立刻以保一的名义写了一封信寄给保一的本
家。过了两三天,里爱回到娘家,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虚情假意地对妹妹
说:
    “你那保一真是个伪君子,原来他在大阪已经有女人了。于是在中途就扔下吉
次郎一个人,自己带着那个女的到北海道过快活日子去了。保一他爸爸都接到他的
信了,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听着听着,只见端子的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她颤抖着双唇,真不知如何
是好。
    “不是我说你,你看你当初不听我的话,怎么样?现在你明白了吧?”
    端子将双手痛苦的绞着头发,无声的抽噎着。
    “不过呢,事情既已如此,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从今往后你可一定要听我的
话呀!你跟我比起来,嫩得多啦!看来,想守住我们西野家这偌大的家业,没有我
这后盾的支持可是不行的呀!”
    说着,瞪了妹妹一眼。
    从那时起半年以后,吉次郎便顺顺利利的成了西野家的上门女婿。他垂涎已久
的西野家的财产和貌美的端子终于到手了,他感到十分高兴。开始时,他还勉强可
以兢兢业业的勤勉持家,但是时间一长,便渐渐现了原形。工作也不作,整天只是
吃喝玩乐,此外又与里爱频频幽会,过上如此神仙般的日子,吉次郎的心中暗自欢
喜。
    吉次郎这个人,本来就不是一个品行十分端正的人。他在成为西野女婿之前就
已经在外面欠了不少的债,到了西野家之后,更是把所有的债务都推到端子的头上
来。端子开始还帮他还一些债,后来次数越来越多,金额越来越高,端子的心里便
渐渐有些不安起来,于是就去我姐姐商谈,没想到却被姐姐大训一顿:
    “从今以后,他再向你要钱,一分也不要给他!你可真是个傻瓜!”
    其实,端子原来也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姐姐,但吉次郎债台高筑的谣言眼看就要
传开了,如果现在不跟姐姐说,以后被她大骂一顿反而更糟,所以才向她摊牌的。
    每次,如果端子拿钱稍有不痛快,吉次郎就会一顿拳打脚踢,恶语相加。而且,
不仅对端子是这样,就连岳母,他也是稍不顺心便施以暴力。他每天不断从端子那
里索要金钱,还债的、零用的,数不胜数。端子一不遂他的意,他便大吼道:
    “既然我已经是西野家的女婿,所有的财产就都应该归在我的名下。”
    况且吉次郎这个人力大如牛,对他来说,一个两个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瘦
弱的端子呢?终于,端子再也忍不下去了,她鼓起勇气,决定将全部财产都送给吉
次郎的想法与母亲谈了,可母亲却诚惶诚恐地说:
    “这么大的事,可得先跟里爱说说。”
    于是,她又来到姐姐家。
    “吉次郎真是那么可怕的人吗?”
    里爱假意问道。
    “你呀,千万不要太草率呀!偌大的家业怎么能拱手让给别人呢?你没想想下
人怎么办?难道你让大家都去讨饭当乞丐吗?先别着急,让我想一想,你先不管吉
次郎他怎么闹,一定要坚持住,知道吗?”
    端子记住姐姐的话,每当吉次郎向他提出那个要求,她总是找出各种各样的借
口回绝他。然后默默地承受着雨点般的责骂和殴打……天长日久,端子眼看着衰弱
下去了。里爱看着这种情况,才突然意识到,如果现在端子死了,那西野家的财产
可就真的拱手让人了。为了不至于两头落空,里爱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吉次郎干掉!
可是,吉次郎毕竟与保一不同,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壮,轻易是不容易被干掉的。
    于是,里爱开始为谋杀吉次郎而物色人选了。那段时间,有一个经常出入西野
家的人叫做宫杉仙太郎的,每天干着繁重的农活,锻炼出一身结实的肌肉,身体虽
不如吉次郎壮实,但力量还是可以抗衡的。里爱觉得此人有利可图,便开始接近他
了。
    宫杉仙太郎现在还是独身一人,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两个人过着相依为命的
生活。见里爱对他暗送秋波,他几乎飘飘欲仙了,几乎没经过任何考虑便开始与里
爱在蜜桔田里频频约会了。那是一个八月的盛夏,被里爱的诡计完全蒙在鼓里的仙
太郎,就像一只忠诚的狗一样,对里爱所说的一切言听计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
两人依旧在蜜桔田幽会,一番甜言蜜语之后,仙太郎十分兴奋,于是里爱正好趁此
机会,向他摊牌了:
    “现在我与你已是这种关系的了,也就没有什么不能谈的了。我和现在的丈夫
藤三郎并没有孩子,所以将来一旦三郎逝去了,财产将全部归他先妻的孩子所有,
到那时我可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说着叹了一口气。
    “那样的话,你还不如与藤三郎分手,和我在一起呢。”
    仙太郎说道。
    “我也是那样想的呀,可是,与其去你家,还不如让我与藤三郎离婚,然后回
到我们西野家,要是你成了我们西野家的女婿,那财产还用愁吗?你看如何呢?”
    里爱问道。
    “这个吗……”
    仙太郎陷入沉思。的确,从小到大仙太郎一直过着贫困的日子,每天早出晚归,
做着苦累的农活,听到这一番话,忽然觉得,这不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吗?于是便
同意了。
    “那么,现在我们西野家里的,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的那个妹夫梅本吉次
郎,他气焰嚣张,蛮横无理,动辄就向妹妹索要财产。此人如果不除掉,后患无穷!”
    里爱一番深刻的分析,说得仙太郎心荡神驰,甚至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里爱。
    “一个女人,竟可以如此轻松的说出‘杀人’二字。也许你会觉得自己好像碰
见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鬼,但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吉次郎不但逼着端
子帮他还债,还要争夺西野家的财产,我之所以想杀掉他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想救
我妹妹脱离苦海呀!”
    听了里爱一番话,仙太郎也陷入了沉思,吉次郎的确有点太嚣张了,里爱那番
话也不无道理,自己本来就是往来一白丁,如果这个事一旦成功,就可以不费吹灰
之力平步青云了呢?既得了万贯家财,又有美女相伴。想着想着,他不禁飘飘然了,
于是便认真地对里爱说:
    “对,你说得对,吉次郎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你,为了妹妹,我决定杀
了他。”
    听了这番话,里爱满意的笑了。

                                   6

    事情一经决定,里爱便偷偷把端子叫到自己家来,只见端子比先前更瘦了一圈,
脸色惨白,两只手不安地交错在一起,浑身不停地颤抖。里爱看着妹妹如此模样,
伤心地说:
    “现在你自己也因为这个吉次郎饱受苦头了,所以,只要吉次郎这个人一天活
在这个世界上,你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到最后,不但你被折磨至死,连酉野家的
财产也成了他的。唉,那样的话,妈妈今后可怎么活呀?”
    端子激愤不已:
    “这个魔鬼,我现在真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里爱说着,慢慢凑近妹妹小声道:
    “如此这样再任他发展下去的话,早晚有一天,我们的脂血都会被他榨光的,
我们最终会走投无路的。一想起这些,我真是每天吃不香、睡不稳,思来想去,我
觉得不如我们现在下手,把吉次郎杀掉,你看怎么样?”
    “啊?”
    端子听了,大吃一惊,她呆呆的望着姐姐,心酸的往事浮上心头,是啊!自己
真的再也不想忍受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了。她恨死了吉次郎,甚至也有过要杀死他
的想法,但那只是解解气罢了。今天,听姐姐如此一说,她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你要知道啊,吉次郎的体格像蛮牛一样,以我们两个弱女子对付一个
如此强壮的男人,这怎么行呢?”
    “哎哟,这好办呀!你知道有个叫宫杉仙太郎的吧。”
    里爱说道。
    “那个人其实很早就对我们姐妹俩有好感的,而且三番五次的想靠近我们,这
次如果求他帮助,他一定会答应的。好啦,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听了姐姐这样一说,端子觉得只能依他了,也没什么异议,便回家去了。
    开始里爱打算让仙太郎一个人搞定这件事,但以吉次郎的力量和憨壮,恐怕仙
太郎一个人是对付不来的,于是决定,自己、妹妹,再加仙太郎,三个人一起行动!
趁夜里吉次郎睡熟时,将其置于死地。三个人打算碰碰头,好把这件事谈妥当。第
二天一大早,里爱便陪着仙太郎来到距西野家东面不远的天满宫森林,在那里等待
着端子的到来。不一会儿,端子匆匆地赶来了,看着她日渐消瘦的样子,仙太郎心
里也很不是滋味,说道:
    “听说你时常受吉次郎的虐待,真是苦命呀!现在让我们一起来干掉他,一定
要把你从苦海中解救出来。现在你先说说看,这吉次郎的力量到底是如何?看看我
能不能对付得了。”
    端子听了仙太郎一番话,似乎感觉到:看来这件事真的势在必行了,于是就把
吉次郎的特点及一些生活情况详尽具体地一一告诉给仙太郎了。三个人谋划了好久,
直到黄昏时分,才各自散去。
    可是,端子还是有些担心,虽说仙太郎是农家出身,墩实厚壮,但与吉次郎这
样的相扑选手比起来,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手。纵算再加上两个女人的力量,估计也
没有太大的作用。于是她便向姐姐道出了自己的担心。
    在那段时间,其实还有一个与里爱打得火热的男人,此人名叫长冈太吉,27岁,
家住有田郡箕岛街北港。很早以前,他就对里爱情有独钟,这回,里爱一下子想到
了他。可是,这件事必须先要取得仙太郎的同意,没想到,里爱把这件事向仙太郎
一说,本来就对吉次郎心有余悸的他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
    “如果有他的帮助,这事必成无疑了!”
    仙太郎想着,心下暗喜。
    那年的秋天,里爱来到箕岛街,在一家名叫“住吉”的料理店里与长冈太吉见
面了,她把杀害吉次郎的计划前前后后向太吉交谈了一下,而太吉是个爽快之人,
很快便答应了。但是为确保万一,里爱还是在那天晚上,与太吉缠绵在一起了。
    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万一哪天,两个男人知道了里爱曾与对方上过床,那
事情可就不好办了。而且一旦他们内证起来,甚至闹到警察局,那样一切就全完了,
必定是要被判处死刑的。
    万分恐惧的里爱突然想起了一年前被埋在洞穴中的保一的尸体。因为保一被杀
的事情,只有自己和吉次郎知道,要是万一这次吉次郎没有被杀掉的话,那么愤怒
至极的他有可能把这一切都抖出来,那自己不就完了吗?所以,问题是到时候他有
没有证据,为此,里爱觉得,有必要把保一的尸体转移到别处,毁尸灭迹!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的夜晚,里爱一个人来到了一年前埋藏保一尸体的地方。
山洞耸立在割藻岛断崖的旁边,哗哗的海浪声一阵高于一阵,里爱带着蜡烛和火柴,
找了一个打火的地方,把火点着,借着微弱的亮光,里爱摸索着找到了那个除她和
吉次郎之外没有人知晓的地方。她拿起铁锹,慢慢地开始挖起来,渐渐的露出了保
一的衣服残片,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恶臭的气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等到全部
挖好的时候,里爱看到,保一的尸体基本上只剩下几根骨头了。她取出准备好的麻
袋,把尸体装在里面,手指一接触到腐肉的碎片骨,那些腐液便粘粘乎乎粘满了手。
此时的里爱也顾不得许多,背起麻袋向着没有人的地方,没命的跑去。一口气跑到
蜜桔田的山上,在那里,她又重新挖了一个坑,将尸体重新埋了下去……
    从午夜到干完这一切,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里爱放下了铁锹,重重地叹
了口气,一夜的劳累和紧张使她极度困倦,不知不觉间,她便像泥巴一样贴在大石
上沉沉睡去了。可是,令她烦恼的是,手上的腐臭味却是一个星期也很难消除掉。
    这样一来,即使吉次郎把这件事捅出去,警方也找不到证据,里爱高兴的想着,
便赶快把三个人召集起来,研究他们的杀人大计。
    8月23日晚上,里爱、仙太郎、太吉三个人一起来到酉野家。今天晚上,他们就
要置吉次郎于死地!首先,里爱先让仙太郎和太吉两个人到附近的西瓜小屋等一下,
然后自己一个人来到母亲房里:
    “妈妈晚上好!”
    里爱像往常一样说道:
    “今天晚上,我有一些话要对吉次郎讲,你今晚就去海边散散步好不好?”
    母亲一向对里爱惧怕三分,且又饱受吉次郎的虐待,于是爽快的说:
    “好吧,我正要出去散散步呢!”
    说着,意味颇深的望了里爱一眼,随后,里爱又来到端子的房间,悄声说道:
    “今晚仙太郎他们就会来的,你赶快准备些酒菜给吉次郎,然后灌他个酩酊大
醉,到时我们就可以下手了!”
    不料这一番话被正欲出门的母亲听到了,她无奈的摇了摇头,悠哉悠哉地走出
了家门……

                                   7

    吉次郎住在另外一间房里。不一会儿,端子带着准备好的酒菜,来到他的房间,
边敬酒边笑着说:
    “今天我有一件特别高兴的事要告诉你,让我们同饮几杯,共度这美好的夜晚
吧!”
    听了这番话,吉次郎很是开心,已好久没有开怀畅饮了,他今天真是兴致高涨,
一杯接一杯不停的喝,不一会儿,就烂醉如泥了。而他似乎还未尽兴,越醉越喝得
起劲,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醉熏熏的吉次郎悠悠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
便酣然入梦了。待吉次郎刚刚睡熟,端子立刻抽出一条地板,里爱看到这个暗号,
便立刻跑到西瓜小屋,叫出等在那里的仙太郎和太吉。这时,已经是深夜11时了,
偌大的瓜田地里,一个人也没有。
    太吉举着一根长约两尺四、宽约二寸的大木棒,仙太郎在另一边拿着一根像鞍
马缰绳一般粗的麻绳。在里爱的带领下,悄悄潜入了西野家,来到了鼾声如雷的吉
次郎的房间。只见里爱一使眼色,两个男人便使出吃奶的力气,抡起大棒,狠命地
向吉次郎的头砸去,大概是稍微感到了一点疼痛,吉次郎有点清醒过来了,他霍地
一下坐了起来。一见此状,里爱和端子赶紧一个人抓住吉次郎的一只脚,努力把它
按在那里不动,但是,强壮剽悍的吉次郎哪是那么容易就被制服的呢?他突然一扬
脚,便将两个女人踢倒在地。吉次郎摇摇晃晃想站起来,不想被仙太郎用绳子从背
后一把勒住,拼命的拉。吉次郎还欲反抗,却又被太吉当头一棒砸下来,正击中面
部,顿时鲜血迸流。
    “快,快,快!”
    仙太郎叫道,太吉使劲地勒紧绳子,一直到吉次郎咽气,才慢慢的松开。终于,
吉次郎硕大的身体“咯”的一声倒在了地板上。而仙太郎和太吉两个人也早已累得
说不出话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个女人早已准备好了麻袋,就像当初对待保一
那样,把吉次郎的尸体装了进去,由仙太郎和太吉抬着,在里爱的带领下,往西大
约走了六里路,在邻家的一块蜜桔田里,把尸体埋了下去。随后,把挖出的土照原
来的样子盖好,让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
    “好啦,今后你再也不用担心了。”
    里爱对端子说道。
    “但是,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件事情,谁也不许向外人透露半点风声,不然,
四个人全是死路一条!”
    说着,瞟了几个人一眼。
    过了几天,里爱又让仙太郎以吉次郎的名义给吉次郎的父亲写了一封信:说自
己到别处小住一段时间,并且为了向其暗示吉次郎带着在大阪的女人躲藏了起来,
他们还故意从大阪的米屋旅馆将信发出,以拜托逃避检阅点名等事为内容,企图蒙
混事实。于是,仙太郎便正好使用了村里生产的青色格纸来到了大阪,照里爱的吩
咐做了。
    这样一来,为了防止这个秘密泄露出去,里爱便与太吉更加如胶似膝,而一直
以为自己是里爱情人的仙太郎却一直被蒙在鼓里。他本以为,里爱会离开藤三郎与
自己一起生活,没想到一年过去了,里爱那里不但一点动静也没有,反倒渐渐对自
己冷淡起来。于是,仙太郎每次遇到里爱都特意提到这件事,可是每次,他得到的
只是冷淡无情的回答。于是,仙太郎真的生气了,他便给警方写了封匿名信,说吉
次郎行踪不明,应审问端子、里爱两个女人,以暗示吉次郎的案子与这两个人有关。
但是,一旦警方真的查起来的话,自己也是在劫难逃的,想到此,他忽然害怕了,
于是就又发了封信给警方,说前面的信只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里爱之所以对仙太郎比较冷淡,其实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仙太郎本就是一个
无才无识的农夫,而当初里爱也只是为了杀掉吉次郎才勾引他的,从来就没有真正
的爱过他。不过,为了离开仙太郎,里爱还有一个想法。实际上,里爱对仙太郎和
太吉两个人都不放心,说不定哪天这个秘密就会从某个人嘴里冒出来的。对这一点,
甚至连妹妹端子她也是信不过的,因为他们全是吉次郎凶杀案的共犯,一旦自己被
供出去的话,必死无疑!这令她深感不安,是的,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不信任任何
人的。
    一旦犯罪事实被揭露,那么第一证据当然是尸体喽。而埋尸体的地方除了自己
之外,其他三个人也都知道。所以她再次决定,给尸体“搬家”!这样一来,即使
案发,警方也找不到证据,那样,她就可以一辈子高枕无忧啦。于是,她立刻决定,
说干就干!
    昭和四年八月的一个夜晚,里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来到距天满宫森林东面三
里的地方,也就是一块邻家所有的蜜桔田里。她挖呀,挖呀!心里咚咚跳个不停。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周围静得很,衬托得铁锹击中石头的声音十分响亮。
里爱将早已腐烂的尸体碎片取出,一股恶臭弥漫出来,粘粘的肉片连着白森森的骨
头,十分恶心。里爱赶快把尸骨挖出,拼命地拉出来,塞进麻袋里,抬起来便向西
跑,最终跑到了西野家的蜜桔田里,选好了一个她认为稳妥的地方,便把吉次郎的
尸骨埋了进去,然后用脚在上面死死的踩了又踩。等到全部干完时,竟与上次一样,
用了两个小时。此时,海岸的天空东方已渐渐开始放白了,里爱坐在一棵蜜桔树下,
默默的望着远方的云朵,放心的微笑了……村子里的鸡叫了,黎明的第一缕曙光,
似乎给了里爱心中以无限的光明。是啊,现在谁揭发也没有用了。里爱闻了闻两只
手,恶臭的气味令人作呕,然而对她来说,似乎早已习惯这股味道了。觉得没什么
特别臭。
    一切都归于从前了,里爱突然想到吉次郎生前曾用西野家的钱还了那么多的债,
便心疼不已。她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些钱要回来,于是便来到其父梅本芳男那里。
    “其实,吉次郎在西野家的时候为了还那些外债多次向我借钱。”
    里爱开门见山说道。
    “所以我觉得,既然吉次郎已不在这里,就只好由您老人家来还了,加起来一
共是一千日元。你看看,再说这钱也不是我的,也是我从别人那里暂时借来的。可
是吉次郎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你说让我怎么办呀?你看,我这儿有他的借据。”
    说着,拿出伪造的证据给老人看,梅本芳男也是老眼昏花,居然相信了。
    “不过,吉次郎不在这里,你还是再等等吧。”
    老人说道。
    “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里爱瞪了他一眼。
    “等到找到吉次郎时。”
    老父答道。
    “说得好听,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找到得他呢?现在,那些人都来向我要钱,我
很为难的呀!吉次郎怎么说也是你的儿子,这个借据你也看到了,所以,你哪怕先
出一半也行呀!”
    听了里爱一番话,老爹吓得哑口无言,最后终于没办法,拿出500元给她。当然,
端子可是一分钱也没拿到。
    以宫杉仙太郎的匿名信为契机,田边警署的警员们严加盘问,终于得知了事情
的前后真相。
    里爱,这个黑血的女人终于水落石出!
    仙太郎开始还佯装不知,后来一听端子的前夫保一失踪时,其父收到的来信竟
与自己伪造给吉次郎父亲的那封信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难道全是里爱一手策划的吗?
他疑惑着,就坦白交代了。
    里爱听说仙太郎坦白了,便离开村子逃走。虽说两具尸体都已易位,但如果一
旦有人证,还是逃不掉法律制裁的。里爱落荒而逃,然而最后还是在东京的一家旅
馆被潜伏的警员铐住了双手,带回警署接受审查。
    妹妹端子后来也有了新的丈夫,刚从吉次郎的魔爪中解脱出来,还没过上几天
好日子,便也被带回了警署。
    长冈太吉也在自己家里被捕了。

    四个人接受了公审:
    渊上里爱,死刑。
    西野端子,无期徒刑;
    宫杉仙太郎,无期徒刑;
    长冈太吉,有期徒刑十年。
    宣布结束了,审判长又审问了里爱:
    “你觊觎西野家的财产,一个接一个地杀人,为什么没有想杀死自己的妹妹呢?”
    里爱不说想,也不说不,只是默默的垂下头。
    作为次被告的妹妹在一旁偷偷斜眼看看姐姐。
    里爱的丈夫,藤三郎此时患了中风在家中卧床不起,当审判员问道:“最后,
有什么要说的吗?”这时,里爱才缓缓抬起头,望着审判长,开口道:
    “我的丈夫藤三郎从头到尾都与这件事情无关,他什么也不知道。我请求你们,
我死之后,什么也不要告诉他,可以吗?”
    看来,对如此忠厚善良的丈夫藤三郎,连里爱这样的黑血女人都会还予其仅存
的一丝良心。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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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6 17:02:55 |只看该作者
空白的忧虑
松本清张 著








                 一

    Q 报馆广告部主任植木欣作,每天一清早睁开眼睛,总是先在床上把报纸看一
遍。这里面包括二份中央级的报纸和二份当地的地方报纸。他长久以来已经养成了
一种习惯,读报总是自下而上,从下面的几栏开始看起的。

    今天早晨也是如此,他伸出一只手把放在枕边的报纸拿了起来。顺序也有一定
的规矩:先看地方报,后看中央报。这是因为中央报纸根本不是竞争对象,看起来
也不过是浏览一下而已。

    竞争的对象是R 报,这是一份每日出版一大张的早报,每面有广告三栏,共计
十二栏,这十二栏广告普通的读者最多不过花三、四分钟就可以看完,可是植木欣
作却要在这上面花二十分钟左右。各家广告的地位大小;刊载广告厂商的好坏;是
由哪一家广告公司代理,还是由广告主直接发稿;有没有因为无法填满的空白而随
便放进去的免费广告等等,植木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对这些情况作着分析,并—一
和自己的报纸作着比较。只要有一点儿胜过对方时,心里就感到高兴;不如人家时,
就感到懊丧。

    Q 报和R 报一样都是发行量不到十万份的地方报纸。在战争时期,地方报纸都
在“一县一报”的口号下合并了,等到战争结束,立刻又起了分解作用,晚报则更
如泡沫似地出现了不少。Q 报和R 报都是那些忽然变成晚报后消灭的许多小报中仅
存者之一,自从发行早搞以来,虽然已有八年历史,但在经营上还是感到很大的困
难。因为它们都同样地受到地方性垄断报纸S 报的排挤。

    正如其他大报一样,Q 报和R 报为了填满早刊和晚刊共计二十四栏的广告地位,
几乎全部得依靠东京和大阪的广告来维持。虽然一直在叫喊着发展地方事业,但在
这种经济贫弱的地方都市里,疲惫的中小企业几乎是唯一的广告来源,报纸上见得
最多的充其量也只是那些地方百货商店大减价的广告而已。尽管也有人创立了专门
代理广告业务的公司,但在这种情况之下。毕竟还是不容易维持的。因此,大部分
的地方报纸,还是必须依赖那些经营东京和大阪的广告的代理店。

    Q 报和R 报一样,东京方面的广告稿,都是依靠一家名叫弘进社的广告公司供
给的。

    弘进社在广告公司中也只占着中等的地位。

    在全国的地方报纸电和它来往的也都是一些发行额不到十万或十五万份的小报,
一般说,这种报纸的宣传效果并不太大,厂商对它们也并不看重。但弘进社还是努
力活动,从各大厂商手里收集着广告的纸型。当然,不论是Q 报或R 报,都不是仅
仅和弘进社一家来往,和其他的广告公司也有着契约关系,不过这些广告公司对它
们却不太热心。弘进社尽管对地方报纸的价值也看不上眼,但对这两家报纸倒是特
别照顾。现在植木欣作正在看着的R 报,它所刊的东京方面的广告,几乎也完全是
由弘进社供给的。

    植木看完了R 报,接着就翻开自己的报纸,对广告栏创览一过。其所以只是浏
览一遍,那是因为这些广告的内容,他早已在昨天的校样上都看过了。现在不过是
对版面的气势,何一次确认和计算一下而已。

    在第三版,也就是社会新闻版的右下方,有一则占去三栏一半地位的和同制药
公司的广告。

    内容是该公司最近大事宣传的一种强壮剂新药,名叫“浪气龙”。植术满足地
望着这一则广告。

    竞争对象R 报上还没有登载。这本来只是弘进社的一种手法,R 报迟早一定也
会登出来的,但Q 报毕竟是占了先,这就使植木产生了一种优越感,对弘进社的好
意表示感激。他对“浪气龙”

    这几个空心斜体大宇,以及与此配合的一个强壮的青年的照片,得意地欣赏了
一会儿。

    他在这上面获得了满足之后,这才将眼光渐渐地转移到高头几栏的新闻记事上
去。他带着一种完成任务以后的轻松感,悠悠然地望着那铅字密集的部分。在这里,
他也是一个寻找新闻的普通读者了。

    忽然,他的视线接触到了一个二栏的标题:“危险的新药的中毒作用,注射后
立即死去。”他把其他部分折到背面,眼光盯住着这一段报导:

    ——X 日,本市XX街山田京子

    (二十二岁)为了收复疲劳起见,在x X 街重山医院注射了一针“浪气龙”,
注射后不久即感到气闷难熬,情况非常严重,一小时后即气绝身死。所辖警察署认
为是注射中毒所致,正对重山医院的医师进行调查中。“浪气龙”为某制药公司最
近开始发售的强壮剂新药,该署已警告市内各医院及药房,对此多加注意。……

    植术大吃一惊。这是真的吗?所谓“浪气龙”,那正是和同制药公司集中最大
精力进行宣传的新药。不但中央级的报纸都不时地刊载大幅广告,连广播以及电视
节目中,也常常插入这种宣传报告。正因为是地方板纸,所以迟至今天才获得这则
广告。这样信用卓著的大制药公司,竟会出售这种不负责任的新药,那简直是不可
想像的事情。患者由于注射了这种针药而死去,真会有这种事情吗?体质异常的患
者,注射配尼西林后发生休克而死,这样的新闻倒也看到过,难道说,这种“浪气
龙”也具称这种性质吗?

    植木渐渐地感到不安起来。那倒不是由于对这种新药感到恐惧,而是因为这则
新闻报导正巧刊载在“浪气龙”大幅广告的正上面。显眼的空心大字,强健的人物
照片,这一幅广告的设计非常美妙,在读者眼里,它和上面的新闻报导,一定会形
成一种突出的对照。不,更重要的是,和同制药股份有限公司以及弘进社在收到这
份报纸之后,将会产生怎么样的感想呢?当然,如果没有这则广告,也就没有寄送
这份报纸的必要,一个小地方的报纸上刊载的新闻,当事者也可能不会注意到,现
在既然已经登了这一则广告,总不能让人家挨了一记耳光就算啦,何况,这份报纸
对弘进社是每天赠阅的。植木刚才那种对R 报的优越感,现在已全部化作灰尘,吹
得烟消云散了。

    他狼狈地重新翻开R 报,那上面也有注射后暴死的新闻,不过登的地位很小,
而且只说这是某制药公司出售的“新药”,提本没有提到“浪气龙”这个名字。这
是非常慎重的处理方法。接着他又看了一下中央报纸的地方版,关于这段新闻都只
有一栏地位,而且也仅仅说是“新药”。

    采用二栏标题,而且注明是“浪气龙”的,只有Q 报一家。

    植木想使精神安定一下,点起一支烟来吸着。指头在微微地震颤。他仿佛已经
看到了和同制药公司和弘进社那种激愤的姿态。

    他对编辑部这种经神麻木感到非常恼怒。从来不把广告部的事情放在眼里,这
是他们的通病,编辑部把新闻报导看作第一生命。认为如果在这方面受到广告部的
牵制。那是他们的耻辱。

    不但如此,他们还认为广告部只懂得做生意,因而对它表示轻蔑。平时总是尽
量不让商品的名宇在新闻记事中出现,目的就是要不使新闻报导被人利用作商业宣
传。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这一次的报导中,偏偏把“浪气龙”这种药名写得那么
清楚呢?编辑部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肯定是这样的:“因为这种药对社会有害,所以
要把它的名字写明白。”这一论点可能是非常正确的。可是由于这么一来而把广告
部置于极度窘迫的境地,编辑部对此又是怎么想的呢?不,根本不曾想到过这样的
问题,这是一定的。他们甚至还会说:“新闻报导不是为你们而写的啊!”那位老
是衔着一只烟斗的编辑部长森野义三就是一定会毫不在乎地说这种话的人。

    而且,不论是R 报或是中央报纸的地方版,对这一新闻的处理都是巧妙地采用
了慎重的态度,这也可能是受到了在新闻报导中不能出现商品名称这一法则的约束,
并非专对这一条新闻如此,可是在面对着这些报纸的植木欣作看来,却不免有这种
想法:这是编辑部对和同制药公司和广告部的照顾。特别是对R 报来说,他刚才在
心里产生的那种优越感,现在却反过来变成了失败感了。

    他连早饭都没有吃,立刻就赶到报馆去了。




 



                 二

    广告部主任的办公桌是背向着玻璃窗放的。

    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投射在桌面的玻璃板上,冷冷地反映着窗框的影子。植木
欣作把外套挂在衣架上,迟钝地在椅子里坐了下来。部下都已到齐;默默地在做着
各自的工作,似乎都是带着期待的神色在窥视着植木。今天早报上的新闻,大家一
定都已看到了。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主任的来到,看看他有什么反应。这种心情形
成了一种不安的气氛,使植木感到一种被包围的感觉。副主任山间内太郎看到植木,
也只招呼了一声“您早”,便又伏在自己桌子上看着别家报纸的广告栏。可是从侧
面看过去。他脸上也显露着不安的神色,似乎在等待主任提起这件事情。

    植木喝过茶,点起烟来吸着,郑重其事地喊了一声:“山冈君!”他之所以不
能不先这么喊一声,实在也有着非如此不可的苦衷。山冈内太郎连忙答应一声“是!”
唰地放下手里的报纸,转过身子,把脸正对着植木,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弯着。
这位副主任生得颧骨突出,眼睛圆大,脸上虽然已经有些皱纹,但身材倒还有些运
动家的样子。他老是对植木这样说:“我是您的助手,有事尽管吩咐我去做,请不
必客气,广告部份内的事,我一定妥善处理,使主任的工作可以顺利进行。”他的
这些活,一半是奉承,一半也是充满着自信的表现。

    “今天早晨关于‘浪气龙’的新闻,已经看到了吗?”

    听到植木这么说,山间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他仿佛对这句活已经等待了很久
似的大声回答说:

    “在家里时就看过啦。这条新闻,太凶啦。

    编辑部里的那些家伙也太不象活了。看吧,和同公司一定要来讲话的。“

    所有的工作人员仿佛感到等待了好久的活终于在主任与副主任之间开始谈出来
啦。大家都显出了一种安定下来的神情,一个个都尖起耳朵倾听着。这种气氛仿雄
是在附和着山间的话。

    “编辑部的那些家伙,一点也不给我们想想。根本没有把‘浪气龙’的名字拿
出来的必要啊。R 报和其他的报纸都是把名宇略掉的。这是常识的问题。得罪了和
同公司,以后广告不给我们,那怎么办?编辑部的家伙真是什么也不懂得。看来,
这些人真的以为单靠报费的收入就可以维持一家报馆哩。”

    山冈仿佛在附和主任似的,也燃起了一支烟,大声地这样说着。

    和冈制药公司的广告稿不再发给我们。和山冈的这种顾虑一样,植木在读到这
条新闻以后,立刻也就产生了同样的恐惧。和同是第一流的制药公司,产销的药品
种类很多,因此在各报登的广告也很多。如果由于这条“浪气龙”的报导的关系,
这家公司愤而停止向我们供稿,那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对和同公司来说,象Q 报
这样一张小小的地方报,当然是不在活下。事实上,都是由于情面难却,再加广告
代理店弘进社的努力斡旋,才把广告纸型分给我们刊登的,植木对这种事实看得很
清楚,因而非常害怕引起和同公司的愤懑。

    “前原君!”植木把计算员喊到自己身边说,“你给我计算一下,在这半年之
内,和同公司每月平均对我们的发稿量是多少。”

    前原回到自己位子上,翻着帐簿,打着算盘。在这个时间里,植木自己也在头
脑里暗暗地盘算着,眼神里显露着惶恐的表情。

    “可是,‘浪气龙’会引起中毒作用而致人死命,这是真的吗?”

    山冈凝视着植木的眼睛这样说。其实,植木心里也有着和他同样的疑问。

    “哦。象和同这样一家制药公司,我想总不会轻率地出售这种药品吧?”

    植木凝视着远处,这样地独自嘟哝着。

    “也可能是由于体质特殊,因而发生休克致死的吧?”

    “也可能是这样的,不过。报导本身会不会有错误呢?”

    山间把两只手捏成拳头,支撑着下颚。

    “那总不致于吧。别的报纸也都有着同样的报导哩?”

    植木这样说着。但山口却摇着头表示不同意:

    “问题在于到底是不是因为注射了‘浪气龙’而死的,死亡的真正原因会不会
是由于其他的疾病呢?”

    山冈说这些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思考着什么问题时,
总是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显得一副够有介事的表情。

    可是,植木却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注射之后立刻产生的反应,所以除了
针剂以外,不可想像还有其他原因。不过,究竟是什么原因,这倒可以不去管它,
重要的问题是在于只有Q 报把“浪气龙”这种药名部登了出来。这种药,总不见得
全部都会引起这种中毒作用,如果是的活,那么自从开始发售以来,已经经过很多
时日了,其他地方也早应该发生中毒的事例啦。很可能只有分配到这里来的针剂中
混入了什么不纯的物质吧。对和同制药公司来说,这一件事只说明了他们工作上不
够仔细,运气不好。但在报馆来说,也大可不必抓住了这一例外的事件,对这家公
司正以全力来宣传的药品,有意夸大其词地来报导啊。编辑部的这种愚蠢做法,使
植木感到怒火中烧。

    计算员前原把半年来的统计写在纸上,蹑手蹑足地走过来。植木戴起眼镜看着
:和同制药公司平均每月登二十一栏广告,特别是最近登的栏数更多。那就是因为
“浪气龙”的宣传关系。一家厂商单独刊登这么多的广告,这种顾主确实是不多的。
因此弘进社对和同公司是多么重视,也就不难想像了。植木不但料到和同公司的愤
懑,同时更害怕弘进社也要来责问的。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弘进社呢?东京方面的广
告,绝大部分都是由这家广告公司代理的,得罪了它,那就变得一动都不能动了。
不好的话,它可能会连其他厂家的稿子都不发给我们,以此来惩罚我们一下也未可
知。植木想像到事态变得这么恶劣的时候,只感到眼前都昏黑了。

    “到编辑部去问问看。”

    植木这样说着从椅子里站起来时,时间已经是十二点过头了。所谓“问问看”,
那是考虑到面前还有这么多部下,所以才这样说的。他实际上的意思是要去向编辑
部提抗议。山冈看到他的心里,便鼓励着说:“这很好,非讲不可的话,是有必要
向他们讲一讲的。”

    植木弯着身子走上那宽阔而古老的楼梯。他脚底下一步一步往上移,心里却在
盘算着应该采取怎样的步骤来向编辑部部长森野提出抗议。这时候,忽然记起了山
冈讲过的一句话:“报导本身有没有错误”?报导恐怕是不会错的,不过引起中毒
作用的也许并非“浪气龙”,而是还有其他的原因。报导的材料当然是从警察局方
面来的,如果警察局方面的判断有误,那又怎么样呢?

    编辑部只要说是根据发表的材料写的,就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但广告部
却不能以此来对付广告主和广告公司啊。广告主一定会来攻击我们,说我们破坏了
它的信誉。说不定,由于这一则报导而使“浪气龙”的销路大减,厂商很可能还会
以赔偿营业损失来威吓我们哩。这是把编辑部的责任全部加在广告部身上了。事实
上,这种情形要比知道“浪气龙”是中毒的真正原因更为可怕得多哩。弘进社是把
和同公司当作最好的顾主的,为了讨好这位老主顾,也可能对自己在发稿方面的疏
忽先检讨一番,它不知道将对我们采取怎样的惩处办法,以便借此来平息顾主的怒
气哩。植本想到这里,不由得脚底下也有些蹑缩了。

    中午已过,编辑部的工作人员已经上班了。

    部长室是单独一个房间。植木推开那扇轧轧作声的房门,部长森野义三正在脱
去高尔夫裤而换上普通的裤子。他把一条腿穿进裤管,弯着肥肥的身子向植木看了
一眼。“哦”地打了一声招呼,掀动着嘴唇上那报小胡髭首先开口说:

    “真是,搞得一身大汗,这时候才回来哩。

    今天的成绩可真不差,这个星期天就要比赛啦。“

    谈起高尔夫,他在本市的地位从来不曾落到过第三名以下,越是他自认为最得
意的事情。植木带着笑容,等着森野在那凸起的肚子上拍好了背带。

    “有什么事吗?”

    部长一面打着领带,一面开口这样问。

    植木结结巴巴地把来意讲了一遍。虽然尽量不显露出卑屈的样子,但说话的声
音却很低。嘴角边还带着一线笑容。

    森野在他的话快要讲完时就露出了显明的不高兴的样子。他那肥得重叠成两层
的下颚,象硬质的陶器似的一动不动,眼睛里放射着白光。

    “关于广告主的事情,”部长等植木的话一完就接上去说,“如果一一地都要
这样耽心,老兄,报纸也就办不成啦。你这方面也许可以从生意眼出发,但在我来
说,却是严格的报导第一啊。把名字登了出来也可能造成一些麻烦,可是,我们却
为了社会的利益才这样做的。为了药商的关系而无视读者的利益,老兄,那报纸还
有什么生命呢?你既然身为广告部长,也应该懂得一些怎样做报馆工作人员的道理
阿。”

    部长面对着站在那里的广告主任,髭着牙咆哮着说:

    “广告部连这些问题都要管,老兄,这是对编辑权的侵犯!”

    植木的视线集中在部长裤子前面一颗没有抓好的扣子上。




 



                 三

    第二天傍晚,弘进社的中田从东京挂长途电话来了。弘进社里面有一个地方报
纸科,中田就是这一科的副科长。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中田的声音一开始就带着怒气,仿佛电话听筒都
在震动一样。

    “看到送来的报纸简直吓坏啦。‘浪气龙’决不可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象和同这样第一流的制药公司,怎么会出售这种会引起中毒的药品啊,何况这是用
了最大的力量在宣传的药品,这不是常识以外的事情吗?而且,把‘浪气龙’的名
字都在报导中登出来,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和同公司为此恼火得很哩,说今后一切
广告稿都不发给Q 报啦,我们千打招呼万求情的,真是伤透了脑筋,你们也许觉得
没有什么,可我们也许会就此失去一个最大的顾主,因而弄得走投无路哩。你们到
底对此怎么解说啊!”中田的话象机关枪似的,说个没完。

    “真是对不起,现在我们也正在和编辑部讨论这个问题哩。把‘浪气龙’这个
名字登出来,这无论如何是我们的过失。编辑部这种漫不经心的做法,真叫人没有
办法。无论如何,还得请你们大力帮忙,请你们跟和同公司通融通融,希望它务必
看在你们的面上,就原谅这一次罢。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植木从前到东京去时,曾经和这位中田见面过一两次,现在他就在脑海里想像
着中田的姿态,对着话筒点头哈腰的连连地打着招呼。

    这时候,中田又针对他的话接下去说:“这也用不到你们多说,我早已持命地
在向和同公司道歉啦,这和我们自己的买卖有关啊。”说着他的声音愈来愈响了:
“如果这一次中毒死亡事件不是由于‘浪气龙’造成的话,那你们怎么办呢?

    至少也得以全三栏的地位免费刊载更正广告才行吧。和同公司自信是绝对不可
能发生这种事故的,因此已经表示要在今晚上派遣技师到当地来进行实地调查哩。
万一是地方上的警察机关发表的事实有误,那和同公司对你们这种轻率态度一定会
感到愤怒的,因此今后的发稿也要重新考虑啦。不但是和同公司如此,我们也不能
不重新考虑哩!“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植木欣作慢慢地放下了象牛虻似地脑翁作响的听筒,觉得恐惧地预感到的那种
罪恶的情况,已经变成现实而一步步逼近来了。他尽量抑制着自己,没有做出那种
抱着脑袋的样子来,只是把背靠在椅子背上,伸出一支胳膊,用手指在桌子上嘈塔
地敲着,接触到玻璃台板时的感觉,使他从指尖一直冷到指弯里。

    “弘进社恼火了吧?”一直尖起耳朵听着的副主任山冈,搭拉着脑袋这样问着。
他那眼神与其说是在耽心,不如说是一种好奇心的表示。

    “是在发怒哩。讲话的是中田,哗哗地大闹了一阵。弄得不好,看来光是和同
公司的停止发稿还解决不了哩。”

    “解决不了?你的意思是?”

    山冈伸长上半个身子,弯向着植木的那边,仿佛在谈什么秘密似的。

    “很可能弘进社的发稿也要削减一半哩。无论如何,在他们来说,和同公司也
是一个很重要的顾主,为了平息对方的怒气,恐怕至少也得这么处理一下吧。”

    “我看,这还不致于吧。”

    山冈好象在安慰植木似地这样说。他的眼睛还是盯住植木的脸望着,仿佛对事
态的发展感到很大的兴趣似的。

    “中田已经这样说过了吗?”

    “他的话里是透露了这个意思的。据说和同公司已经派技师到这里来进行调查
了。事情可麻烦啦。不管调查的结果向哪一方面发展,对我们都是不利的。”

    植木用手支撑着面颊。他昨晚想了一夜心事,根本没有睡熟。他的大儿子今年
考大学,通夜在准备功课,植木耳朵里似乎一直听到他在削铅笔的声音。除了这个
大儿子以外,植木还有一个在高中念书的女儿和一个在初中念书的女孩子。

    “这位和同公司的技师,就由我们报馆来接待怎么样?”

    山冈提议说。他灵机一动,不加思索就想出了这样一条妙策,自己显得非常得
意的样子。

    “也行吧。”

    植木搭拉着脑袋说:把技师接来好好招待一番,对事情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帮助
的。不过,既然已经知道要来,当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觉得不管结果怎么样,
接待一下总比不接待好。植木现在的心情是,只要有一线希望,任何东西都可以依
赖。

    山冈赶紧向东京挂了长途电话。他自得其乐地显露着高兴的样子。可是植木再
一想,又感到还是算了罢,但是他没有很快地下决断。

    电话接通了。山冈非常恳切地谈着,对方说些什么虽然无法听到,但是山口的
脸色越来越阴暗,植木禁不住感到后悔,当时还是不让他挂这个电话的好。通话很
快就结束了,山口转过身来皱着眉头向植木说:

    “他说,没有必要这样做。说话的就是那个中田,真是个混蛋,他还说,‘就
是去问对方,人家也不会说什么的。这种多余的手腕,还是算了罢。’自己还是这
么乳臭未干的小子,就知道这么摆架子教训人!”

    山冈红着脸,咒骂着对方,同时也是想借此来掩饰一下自作主张的想法落空了。

    不错,这确实是多余的手腕,植木只感到后悔得心痛难熬。对方一定越来越对
我们轻蔑了。

    真是,心里越焦急,就越会做出这种常识以外的事情来。

    植木忧郁地开始盘算万一弘进社削减一半发稿量时的对策。所谓对策,目前也
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东京方面的广告,过去一直是依赖弘进社一家供给的,大阪方
面的发稿也有一定的界限,任何广告公司都起不了什么作用,这是肯定的。

    把对象转移到本地的广告公司罢,事实上可靠的广告来源也很贫乏,因此也不
可能有什么发展余地。结果,弘进社削减的部分,除了让它空白以外,也没有别的
办法了。

    Q 报每月的广告地位共计为七百二十栏,其中有二百二三十栏是由弘进社包干
的。如果要削减一半,那就意味着一百栏左右的广告没有了着落,这么巨大的空白,
又用什么来填补呢?Q 报经由广告公司特约的广告收入,大致上是每栏二万圆,一
个月的总收入约为一千四百万圆左右。

    这也正好维持一百五十个工作人员和编辑上所需的费用。如果弘进社的供稿削
减一半,也就意味着每月减少二百万圆以上的收入。这对Q 报这样一家弱小的地方
报纸来说,真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植木想到这里,简直感到坐立不安了。

    编辑部部长森野仿佛这些事情和他完全无关似的,照常楼上楼下的来来去去,
见人还是讲他那一套高尔夫球。自从这一次事情以来,他看到植木也不加理睬。广
告部主任竟敢向编辑提意见,他显然是非常生气的样子。

    植本还在犹疑:要不要把这件事报告专务理事①。这位专务理事还兼任着营业
部主任的职务。植木之所以还有些踌躇,那是因为弘进社对这件事的措施还没有十
分决定,看来是要等和同公司的技师回去提出调查报告后再说。植木心里还存着万
一的希望:象和同这样一家第一流的制药公司,大概总不致于那么小气,为了这么
一顶点儿口实就对地方上一家小小的报馆采取什么苛酷的手段吧。弘进社讲的那些
话,真意是否如此,恐怕也有疑问哩。‘乘这个机会吓吓他们!’中田周围的人们
可能也是这样想法吧。植木这么一想,仿佛耳朵里还听到东京方面挂断电话就进发
出哈哈大笑的声音哩。不过,一家小小的地方报的广告部是有它本身的弱点,因而
广告代理公司的这种威吓也的确会产生一些效果的。

    可是,植木欣作之所以在等待弘进社决定它的态度这一段时间里不忙把这一件
事报告专务理事,那是团为他还考虑到不要使这件事影响到自己过去的成绩。

    他已经先写了两封信,一封信给和同制药公司的专务理事,一封给弘进社地方
报纸科科长名仓忠一,郑重地向他们表示了歉意。可是,他至今

    ①理事(董事)会为对业务进行实际监督而选派的代表。

    还没有收到回信。




 



                 四

    回信虽然没有来,但在他发信以后的第三天,因注射药品而中毒死亡的原因却
弄清楚了:经过本市市立医院精密检查的结果,发现注射的医师在注射“浪气龙”
时,曾经混合了其他的药品,而这种药品却是劣质的东西。编辑部只用了很小的地
位刊载了这一报导,事先也没有和植木进行什么联系。编辑部长的心底深处,似乎
还抱着不容别人置喙的态度。

    植木再也忍不住这一肚子的火气,当下就赶到编辑部去了。森野离开着座位,
做着手执木棒的姿势,正在练习高尔夫球哩。

    “部长!”植木这样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脸是铁青的。“听说‘浪气龙’
中毒事件是错啦?”

    部长停止了练习高尔夫的姿势,肥胖的身子在旋转椅子里坐定,瞪眼望着植木,
胡子开始掀动起来:

    “错了?这不是报导的错误,而是警察局方面分表的消息弄错啦。市立医院发
现了这一错误,可是我们的报纸也把这一消息作了报导啦。我们的稿子是正确地根
据发表的消息写的。”

    森野把强烈的眼光直对着植木的脸,在斥责着他的无礼态度。

    “不过,”植木出着一身冷汗接下去说,“事情弄清以后,我想如果能和我联
系一下就好啦。”

    “联系?”森野的眼睛里射出了光芒。“关于什么事?”

    “我觉得,这一次的报导实际上是对上一次报导的订正。为了弥补对和同公司
造成的损失,我本来希望这一次的报导应该登得大一些,和上一次的一样占二栏地
位。”

    “没有这个必要!”

    肥胖的部长突然用足全身力气提高了嗓门,好象再也忍受不住似的,可着嗓子
叫喊着:

    “编辑部不是根据广告部的命令行事的。

    你,给我出去!“

    “可是,由于那一次的报导关系,对方说不再把广告给我们登啦。这么一来,
广告收入就要大大的减少了。”

    植木尽力支持自己的身体说。

    “这是你的买卖,我管不着。出去!”

    部长那张肥脸上青筋突起,满脸通红。这位森野义三过去在中央报纸担任过社
会新闻部部长,后来由于男女关系方面出了事情才离开的,这一段经历至今还是他
夸耀的资本。植木嘎啦一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编辑部里的工作人员刚才听到里
面的吵闹,现在都在各自的座位上抬头望着植木的脸。

    植木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推开了就在背后的窗子,向外面望着。一辆电车驶过,
里面几乎一个乘客也没有。售票员把背脊倚靠在车后的窗槛上,眼睛望着这边,植
木似乎觉得售票员的眼光和自己的眼光碰在一起了。

    和编辑部的部长发生了冲突,可是,这位森野对这一次的事件,根本没有象我
一样的反应。

    他还把这个吹一口气就会飞走的小小的报馆,当什么大报馆一样看待哩。编辑
是编辑,广告是广告,分得一清二楚的,什么报馆的收入问题,他装得一点也不知
道的样子。弘进社不久就会宣告它对我们的处理的吧。这个危险,社长还没有知道,
连专务理事、编辑部长都不知道哩。

    植木感到周围在刮着狂风,把自己包围起来了。社长现在卧病在床,专务理事
则到大阪出差去了。

    山冈来报告,说给东京挂的长途电话接通了。他把听筒交给植木时,脸色显得
非常沉重的样子。对方接电话的,还是那位地方报纸科副科长中田。

    “昨天,中毒死亡的原因已经查明白了。到底不是‘浪气龙’的关系,毛病出
在注射时混合了其他的药品。”

    植木讲到这里,中田赶紧打断他的话头说:“关于这个问题,和同公司已经从
他派遣的技师的报告中得知了,公司方面也跟我们联系过了。”

    植木脸上热辣辣的,但中田的声音却和上两次不同,非常平静。是放心了呢,
还是表示冷淡呢?植木一时还无法判断。接着,中田又问订正的报导是怎样处理的。
植木结结巴巴地回答之后,中田又问“是一栏吗?一栏吗?”重复地叮问了两遍。
在植木听来,这比干脆责问为什么不和上次一样登二栏更为难受。

    “我们这就准备刊登订正广告,地位是二栏通栏或三栏的一半,当然,这是免
费的。和同公司方面的意见怎么样?”

    “还没有提出正式意见哩”中田还是以克制的声音这样回答。“不管怎么样,
和同公司对你们非常不满,希望你们首先要了解这一点。”

    “这意思是不是说,和同公司可能会停止对我们的发稿吗?”

    “那不仅是和同的问题,在我们来说,跟和同的来往,要比跟你们的来往重要
得多哩。这一点你们也必须了解清楚啊。”

    “喂!喂!”

    植木禁不住发出了慌张的声音。中田那种平静的声气,显然是表示冷淡的意思,
这已经是没有问题了。尽管如此,他这种讲法也不能说它完全是恫吓的成分。山冈
在一旁支撑着面颊,尖起耳朵听着。

    “那么,名仓先生不在吗?”

    现在,单听副科长中田的话已经不能定心了,如果不能和科长名仓忠一亲自谈
谈,怎么也不会安心的了。可是中田却笑了一声回答说:“名仓不在啊。他到北海
道出差去啦,还要四五天才能回来哩。不过,我是始终和他保持着联系的,所以,
他的意见我大体上是了解的。”

    “他的意见怎么样?”

    “他的想法和我刚才讲的完全一样。也许可以说,名仓的意见比我更强硬哩。
弘进社和贵社的关系,恐怕也只得就此一刀两断啦。”

    中田这样说着,就先把电话挂断了。

    植木很想在部下面前显得稳定一些,可是他擦着火柴的手却在震颤。

    “对方怎么说?”

    山冈从椅子里站起来,几乎把脸凑到植木嘴边问着。

    “弘进社也许会对我们完全停止供稿哩。”

    植木小声地这样回答。他似乎已经从自己这句话里感到了现实的胁威。

    “全部停止吗?”山冈仿佛大吃一惊似的睁大了眼睛,凝视住植木的脸。“这
么一来,问题可大啦。”

    山冈简直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的声音里似乎混杂着各种因素,可也说不清是叹
息呢,还是同情。不管是哪一种罢,这个声音却明确地透露了一种心情:他在这一
问题上是没有责任的。

    植木翻开了放在桌子上的R 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在这一张报纸上,关于中
毒死亡并非由于新药关系的报导,占了两栏的地位。上一次关于发生事故的报导,
它只用了一栏很小的地位,而且没有把药名登出来。他们的做法是非常聪敏的。这
样一看,和同公司和弘进社抛弃我们,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弘进社的供稿量也许会削减一半,这种观察实际上是太乐观啦。现在植木眼睛
里看到的是二百二三十栏的空白。象一片广阔的雪原一样。

    第二天清早,专务理事出差回来了。植木是知道他的日程的,因此立刻就到他
家里去了。传下话来说是在楼上相见,植木走上阴暗的楼梯,看到秃头而矮小的专
务理事已经在楼梯口出现了,他穿一件棉袍,眼泡有些浮肿。

    “哦,我正要吃早饭哩,一块儿吃罢。”

    专务理事笑着这样说。实际上他的眼光是在探索植木的意图,这么一清早赶到
自己家里来究竟有什么事情。他那两条眉毛虽然淡淡的,但眼光却非常锐利。

    植木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讲下去时,专务理事的脸色也跟着起了变化。他的脸色
平常总是很好看的,额角、面颊、鼻尖总是发着光亮的,今天也许是刚才睡醒吧,
总觉得有些混浊之感,而现在却变得更阴暗了。

    “二百三十栏?减少四百六十万圆收入,那我们的经营上就有危险啦。”

    专务理事这样说着,也许是有些担心吧,他的声音也在震颤。

    “发行的成绩也不行啊,最近,在中央报纸的攻势之下,发行量一直在下跌。
搞一下推广运动罢,结果也只是浪费金钱,效果不大。现在,广告方面又搞成这种
样子,眼看就要垮台啦。”

    专务理事用手按住了额角。

    “我说,弘进社方面真预备这么干吗?”

    “事情虽然还没有十分明确,但对这种情况,我们思想上却有必要作好准备。”

    植木这样回答。

    “在弘进社来说,和同制药公司是非常重要的顾主,和我们断绝关系,也就是
忠于和同的表示。因此,这种有能性是有的。”

    “现在,还有什么手段可以对付弘进社吗?”

    专务理事这样问着,用那只按着的手揉搓着额角。

    “我已经在电话里跟他们讲过不知多少好活了。不肯听哩。问题是,讲话的是
地方报纸科的副科长。科长到北海道去了,接不上头。”

    “他讲过科长什么时候回来吗?

    “据说预定是要三四天以后才回来的。”

    专务理事蓦地放下手,睨视着植木说:

    “我说,你上东京去一次怎么样?”

    “哦,这……”

    “去向弘进社求求情罢。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就在东京等着那位科
长回来好啦。

    我们只好以最大的诚意,向他们低头认罪。同时把我们的营业情况向他们说明
一下。请他们帮帮忙。除此以外,也没有其他的对策啦。“

    植木也是这样想法:我们到东京去上门相谈,情况当然和电话里通话不同。所
谓人有见面之情,对方也不致于太过分吧。无论如何,亲自拜访,恳托一番,看来
也是最好的办法。

    “编辑部长那方面,我会斥责他的。”

    专务理事仿佛要平平植木的气似的,又和颜悦色地这样补充了一句。




 



                 五

    植木当天下午就搭上了特别快车。山冈间要不要先挂个电话,把部长亲自来访
的事情通知他们。但植木却说不必了。还是不要预先通知的好,与其让对方预先作
好准备,倒不如出其不意地前去相谈的好。

    植木在火车中一夜没有睡熟。他通过车窗数着飞驰过去故乡村里的灯光,直到
玻璃窗上渐渐地显出了乳白色,才迷迷糊糊地阅了一会眼睛。

    在八重洲车站下车,想起上次来到东京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地方上的一
家小报馆,和东京是没有多大缘份的。虽然报纸上每天登载东京的广告,从东京的
广告主收钱,可是直接的联系却是没有的。中间隔着一个广告公司,切断了两方面
直接联系的线路;就好象中间有着一道玻璃的墙壁似的,可以看到对方的姿态,但
手是触不到的。

    一看手表,时间已将近十一点了。他在食堂里吃了一顿一百园的早饭,雇了一
辆出租汽车驶往弘进社。前前后后都是汽车,列成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龙。在对
面开过来的汽车中,有几辆的车头上飘扬着中央报纸的旗帜。

    弘进社位置在大街旁边的一条小路上,是一座小小的二层楼建筑。因为附近都
是高楼大厦,它也就显得更寒碜了。这么一座简陋的房屋,竟然可以操着地方报纸
的生死大权,植木简直觉得有些难以相信似的。他推开漆着金字的玻璃门,里面挡
着一块大屏风,屋子内部的情况是直接看不到的。

    从屏风的旁边绕到里边,这才可以看见在长长的营业柜台后面坐着许许多多工
作人员。这时候,植木仿佛感到有一阵威严冷峻的风,吹过来直扑在自己的脸上。
他虽然已经来到里面,可是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一个担任收发的女人低着头在
看杂志。植木向地方报纸科望了一下,科长名仓和副科长中田都不在,只有三个职
员伏在桌子上工作。名仓出差没有回来,中田大概也有事出去了吧。一瞬之间,植
木倒为没有在这里和他相见而感到安心。

    问了一下那位女职员,据说中田大约下午二时左右可以回来。这时候,地方报
纸科的一个科员忽然站起来,走到营业柜台面前问道:“这位客人贵姓?”植木记
得一年前到这里来时见过这位白白瘦瘦的职员的。不过对方已经不认识了。

    植木递了一张名片,那职员接过去放近眼前看了一下,说声“哦,原来这样。”
又重新对植木的脸看着。

    看来他对于最近发生的事情是完全知道的,他立刻换了一副小官吏一样的脸色。
嘴里说着“中田副科长要二点钟左右才回来,到那时候再来罢!”随手就把植木的
名片向中田的桌子上一扔。

    植木走出弘进社,心里盘算着上哪儿去。想起与其这样溜荡,倒不如先到和同
制药公司去应酬一番。实在没有心思在街上闲逛。本来,最好是能和名仓或中田一
起去,但现在一时办不到,那就自己先去向他们道歉一下罢。他又坐上了一辆出租
汽车,脑子里还在盘算见到对方时应该如何讲法,因此对别来已久的东京街景,也
就无心好好欣赏了。

    和同制药公司的总店位置在河边,是一座漂亮的五层楼建筑。雪白方整的墙壁
上排列着许多玻璃窗户,在阳光中闪闻发亮。植木下了汽车,定了定神,抬头望着,
暗忖自己要去的地方不知是在哪一个窗子里面。一条布幅从最高的一个窗口挂下来,
上面写着“浪气龙”的大字广告。






    走上三级石阶,穿过大理石框的明亮光滑的大门,右手就是收发的窗口,一个
穿着绿色上装的女人用手指推开了玻璃窗。植木递过名片,说明是来拜会宣传部长
的。

    那女人拔了电号机上的号盘。拿起听筒按照植木的话重复了一遍。对方似乎回
问了什么活,那女人又重复回答了二次:“是Q 报馆的,Q 报馆的。”植木感到,
仅仅这一点就是对自己斥责的表示。

    “宣传部长不在。”

    女人抬头望着植木,带着僵硬的表情这样说。显然,这是推托。植木又要求见
见副部长,那女人重新挂了电话之后,回答说副部长也出去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植木低头走出了大门。

    虽然是个晴天,但周围却显得那么混浊而阴沉。植木的要求受到了拒绝,仿佛
皮肤上还感觉到和同制药公司的愤怒打击似的。

    他后悔着:还是不该一个人直接到这里来的,如果不是弘进社的中田陪着一起
来,对方是不会接见的。非常清楚:对方不但感到愤懑,而且根本没有把Q 报放在
眼里。植木站着等待出租汽车。

    一辆雪亮的大型汽车驶到和同公司门口,在植木面前停下,车上飘扬着一家中
央报纸的旗帜。车门开处,下来一个年轻男人。他大踏步地走上石级,进门到里面
去了。这个人只有植木一半年纪。植木料想他一定是这家报馆的广告部职员,现在
是到这里来拜客的。当然,这个人没有象植木那样被挡驾而回出来。

    植木心里在暗忖,和同制药公司的停止供稿,大概已是不可避免的了。看来已
经是肯定的了。每个月将丧失几十栏的广告收入。可是,决不会仅止于此的。一定
还有更巨大、使人绝望的损失会随之而来的,这一种预感绞痛着植木的心。

    他在热闹的大街上漫步着。一切的色彩都从视觉中消失了。走在这条全国第一
繁华的大街上,简直和走在山野里一样。喉头干得忍受不住,他走进了一家吃茶店,
果子露的味道象泥水一样。

    时间已经将近二点了,植木又向弘进社走去。还是原来那座简陋的建筑物,但
他却感到比刚才加倍的威力。转过屏风,这一次,中田在那里了。他伏在桌子上写
着什么,刚才那个瘦小的职员看到植木进来,便报告了中田。中田点点头,但对正
在走近柜台的植木却看都不看一眼。

    他还是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植木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这样地大概过了十分钟,中田这才抬起头来、向植木的方向望着,做着打招呼
的样子,但连笑都不笑一下。他那长长的脸,给人的印象似乎是光滑得连一根毛须
都看不到。那薄薄的嘴唇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掀动了一下,说了声“请进来罢!”植
木轻轻地点点头,打开了营业柜台一端的小门。

    在墙角处有一个四方形的地位,这里放着一张圆桌和几只盖着白布罩的招待客
人用的椅子。

    植木面对中田坐定之后,先就恳切地道歉着说:

    “真是,这一次给贵社添了这么多麻烦,太对不起了。”

    中田装着一副苦脸说:

    “来得这么突然,是专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吗?”

    他说完,交叉着腿,拿出纸烟来。

    “是的,怎么也定不下心来,实在耽不住,所以特为先来向贵社道歉一下。”

    植木使尽力气这么说着,但愿对方能了解和接受自己的这一番心情和诚意。他
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番话来的。

    “哦,这样特为路远迢迢地亲自赶来,太不敢当啦。”中田带着忧虑的表情说。
“不过,这一次的事情,看来,简简单单地收拾不了哩。我们这方面,你道歉也罢,
请罪也罢,事已如此,那也就算啦。但和同公司方面,可没有这样方便啊。恼火得
什么似的,真是没有办法。说起来,这也怪不得他们啊,用了这么大的力气推销着
的商品。却被人家加上了这样的污点。尽管你们不过是乡下的一个小报纸,但损害
了人家的信誉,怎么又能叫人家不愤慨呢!”

    “是啊,说得一点不错。真是,就因为我们和编辑部的联系不好。我看到‘浪
气龙’的名宇在新闻里出现,也吓了一跳哩。这件事,实在做得太不对啦。”

    植木除了谢罪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心里在暗忖,和同公司不登广告,也
就算啦,如果弘进社也和我们断绝来往,那就什么都完啦。

    “你说跟编辑部联系得不好。这种事情,连中央级的大报纸也不致于有的,何
况是一家小小的地方报纸,这话更讲不通了。不过,也许贵报一向自夸可以与大报
相比,所以会有这种事情吧。”

    “不,中田先生,请不要这样讽刺我们罢。”植木强笑了一声,连声道歉着。

    “哪里,这可不是讽刺啊。只要看一下R 报就明白啦。不,你当然早已看到啦。
那种做法才是正确的哩。而你们却完全和它相反。订正的报导,不是反而只登了小
小的一栏吗?自己做事这样轻率,又去怪谁呢?”

    中田理直气壮地说着。

    “您说得一点也不惜。无论如何,以后决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务必请您在和
同公司方面说说好话,原谅我们这一次罢。”

    “植木先生,”中田郑重其事地喊了一声。

    “你也许可以把问题看得这么简单,事态可要严重得多哩。要是你以为我在电
话里开玩笑地吓唬你一下,那你可完全想错啦。今天因为名仓科长还没有从北海道
回来,明确的处理办法还不能奉告,眼前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给和同公司登一篇‘
浪气龙’的订正解释广告,地位要有四个整栏,当然是免费的啦。稿子已经由和同
公司在起草了。这一点希望你先存了解。”

    “当然尊命。”

    植木当下就一口答允。本来是说三个半栏的,现在又说是四整栏了。Q 报的制
度是每页的广告只占三栏,这样一来,又得侵占一栏新闻的地位。这当然又非和森
野打交道不可了。这虽然是有些麻烦的事情,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当然只好一口应
承下来。不过如果通过这一次的奋斗而能维持与和同公司的关系,那倒也是值得庆
幸的事情。

    “还有,关于和同公司今后和贵报的发稿关系,你也应该作好解约的准备。”

    “什么,解约?”

    植木仿佛突然被人打了一拳的感觉。

    “是的。这样说也许有失礼貌,和同公司对于贵报本来就没有放在眼里的。这
完全是由于我们的努力。再三恳求,才答允把广告稿发给你们的。你也得设身处地
为我们想一想,我们也是花了很大气力,才跟和同公司建立了这样的关系。

    现在发生了这种问题,我们当然也不能不想些办法来平平他们的气吧。对我们
来说,和同公司是一个很大的顾主,当然是不愿意放弃的。我们也是做买卖的啊。
对方恼火得这种样子,单凭口头上做些外交工作是不行的了。没有一些具体行动的
表示,对方是不会了解我们的诚意的。所以,也只好对你们不起,我们和贵社的关
系,恐怕也只得一刀两断了。“

    刹时间,植木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了。




 



                 六

    当夜,植木就在神田找了一家旅馆住下。这家旅馆位置在一条铺着石板的斜坡
的半中腰。地方很雅静,也很寂寞。门外的坡道上,街灯稀疏,有很多地方都罩在
阴影里;不时有成双作对的男女,肩并肩地漫步走过。从旅馆的后面下望,那正是
东京的中心地带,一片繁华的灯火。

    弘进社所在的附近也有着一点一点霓虹灯的光亮。但弘进社的窗子里,灯光当
然是全部熄灭了。那些职员们,现在大概已经回到家里,或者是在什么小酒店里喝
一杯了吧。这个威胁着地方报纸的怪物,一到夜里,所有的机能也都停止活动啦。
那个噬痛、侮辱着植木的中田,这时候又在做些什么呢?恐怕不是在小酒店里由下
女陪着晚酌,便是躺在公寓的小房间里看着杂志吧。不过是一个贫穷的靠薪水过活
的小职员而已。可是一到明天,又会变成威胁别人的大人物啦。

    铃声响着。植木挂的长途电话接通了。

    “专务理事先生在家吗?”

    对方回答说不在。是下女的声音,听来很幽远。

    “我是专务派到东京来的植木啊。”

    对方听到这么说,又改由专务理事的妻子来接电话,是一个嘶哑的声音。植木
又问:

    “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恐怕要到十点钟吧。到那时候再打电话来试试看罢。”

    对方的口气非常冷淡。看来专务理事的妻子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这正和他自己
的妻子对他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是一样的。植木挂断电话,就通知旅馆开夜饭。今
天一天都不曾感到肚子饿过。

    他勉勉强强地吃着饭时,外面传来了三弦声、欢笑声和用手拍着拍子的声音。

    “好象是宴会吧?”

    植木对坐在前面侍候的下女说。下女告诉他这是贴隔壁的旅馆里传来的。

    “客人,一个人很冷清吧?”下女笑着说。

    “去洗个土耳其浴怎么样?东京有名的啊!”

    “是吗?可是,已经不是这个年纪啦。”

    “哪里,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去哩。”

    下女向植木的耳边睨视着。植木知道,这里尽是白头发。最近以来,体重也一
直在减轻。

    下女把食具端走后,便开始为他铺床。植木坐在窗边的椅子里,向外面眺望着。
街上的灯火似乎已经少了一些了。

    电话铃响着,植木连忙从椅子里起来,跨着大步来到电话边。

    “是从XX来的。”

    接线生通知他这是长途电话。他正在想这一定是专务理事挂来的。耳机里已经
响起了专务理事的粗壮的声音:

    “我是小林啊。”

    这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似的有些模糊。

    “辛苦啦。我刚才回来,听说你来过电话啦。”

    他的声音里带着忧虑的心情。

    “事情怎么样?”

    “情况不太好哪。”

    “啊,什么?”

    下女铺好被褥,默默地行过礼后,关上隔扇出去了。植木放大了嗓子。

    “真是,很不容易搞哩。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到北海道出差还没有回来,同此
不得要领。”

    “他哪一天回来?”

    “似乎还要等四五天哩。”

    “是吗,那你只好在那里等他回来再说啦。”

    专务理事的声音里带着拜托植木的回气。

    “是,只得这样啦。”

    “那么,那边的空气怎么样?”

    “还是和我们在报馆挂电话时一个样子哪。”

    植木用手掌围住了话筒。

    “对方还是那个副科长中田啊,他唠唠叨叨地讲了很多话。不过,这个人有点
儿摆架子哩。”

    中田说的弘进社准备“和Q 报一刀两断”这句话,植木没有这个勇气如实地报
告专务理事。

    而且,在没有听到名仓忠一的话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决定哩。

    “和同制药公司那边去过了吗?”专务理事这样问。

    “去过啦,我想无论如何,不能不去道歉一下,所以一到东京就去啦。”

    “哦,那边怎么样?”

    “他们说宣传部长和副部长都不在,不肯见哩。”

    植木认为关于这件事还是讲实话的好。

    “不过,我后来一想,这件事做得不太好。

    如果不是和弘进社的什么人一起去,这样做,反而刺激了弘进社。所以,我也
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中田。“

    普通的地方报纸,除了礼仪上的拜访以外,一般是不直接和广告主见面的,见
面时也只谈些“承蒙照顾,十分感谢”之类礼仪上的应酬话而已。有关业务上的来
往,双方之间都隔着广告公司这一道厚厚的玻璃墙壁,不能直接接头的。广告主的
意向要滤过广告公司,报馆的意见也要通过广告公司传达。但广告公司却并不是沟
通双方的单纯的渠道,对于基础不太好的报纸,广告公司也会添加一些自己的意见。

    所以,报馆的广告部主任即使是为了谢罪而直接去拜访和同公司,对代理广告
业务的弘进社也是应该避席的。何况,和同制药公司对Q 报这样一家乡下报纸,根
本就没有放在眼里哩。这种报纸的一个小小的广告主任,竟然独自一个人上内,那
当然只好嗤之以鼻了。

    “哦,是吗。”

    在远程的电话里,专务理事的声音也低落下去了。他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报馆
地位的虚弱。

    “无论如何,你就在东京等着地方报纸科长回来罢。除了好好向这个人恳求一
下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啦。”

    “是,知道啦。”植木说。“还有,关于‘浪气龙’中毒事件的订正广告问题。”

    “哦。”

    “稿子已经由和同公司在起草了。据中田说,地位要占四个整栏,费用也要全
部由我们负担。我看不得已,只好免费给他们刊登啦。问题恐怕是在四个整栏上。
因为我们的规定,每页的广告地位只占三栏地位,如果要增为四栏,那就非占去一
栏新闻的地位不可,关于这个问题,希望专务先生和编辑部方面谈谈。”

    植木的眼前又浮现着编辑部部长森野义三那张肥肥的圆脸。他又会怒喝着:
“这是对编辑权的侵害!”植木是无力和他争辩的。

    “这没有问题,由我负责就是啦。”专务一口应承下来。又说,“我们这方面
任何牺牲都可以忍受,希望你也能好好地取得他们的谅解。”

    最后又说了一声“辛苦你啦”,专务理事便把电话挂断了。植木慢慢地放下了
话筒。

    他拿出纸烟来吸着。看看下面中心区街道上的灯火,似乎比刚才又少一些了。
他想着在这里等待地方报纸科名仓科长回来的五六天的日子。

    那是一段充满着焦急、烦闷的时期,每天晚上恐怕只好就这样无聊地眺望着这
些霓虹灯来消磨时间了。出去玩玩罢,实在提不起这个兴致来。东京仿佛只是一个
没有色彩的、阴郁的都市。在惩处没有决定之前,他的位子还在空中飘荡。因此,
他还不得不每天到弘进社去一下,名仓科长也许会变更计划,比预定的日子提早一
些回也来未可知。在这个期间里,还不能不带着卑屈的笑容去侍候年轻的中田那种
悭吝、贪婪的脸色。这也就是他当前唯一可以做的事了。植木接连抽了两支纸烟。
身体感到非常疲乏,但一点也不想睡。

    第二天,植木又到弘进社去了。一推进门,心里就感到沉重起来。往里边一望,
中田正和什么人谈着话。他似乎是瞥到了植木进来的,但还是装着不知道的样子。
他坐在椅子里,弯着身于,扒开着两条腿,一副懒散的姿态。对方是一个中年男人,
并紧双足坐着,堆着满脸笑容,恭顺地望着中田。植木一看就知道,又是什么地方
一家小报馆里的广告员。

    “中田先生,您好。”

    植木在柜台外面打着招呼。

    “哦,”中田装得刚才看见似的,无可奈何地应酬了一句,接着又把脸转向客
人,连“请进来罢”都不说一声。

    中田把面前的抽斗一会儿拉出来,一会儿又推进去。这种动作看来象是毫无意
义,但在植木心里却非常清楚:抽斗中堆放着广告主存在这里的纸型,这也正是地
方报纸渴望着的东西。中田,的动作也就是要把这些纸型露给他们看看,作为讲价
钱的资本。棺木站在柜台外面,远远地看着他的这种动作。那个广告员带着困惑的
神情苦笑着,中田还是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一会儿转脸望着别处,一会儿和通过
身边的同事聊几句。那广告员终于垂下双肩,显出了被这种诱惑所征服的样子。

    “植木先生!”

    中田从椅子里站起来,打着呵欠这样说着。

    “哦,请进来罢。”

    植木慌忙丢掉了街在嘴角边的纸烟。




 



                 七

    “我已经跟科长联系过啦。”

    中田眼睛盯住着植木这么说。在植木看来,对方的话里面,似乎在说:“怎么
样,昨晚上没有睡熟吧!”

    “哦,是吗,麻烦您啦。”

    植木行着礼回答。

    “名仓科长说,他不是从北海道直接回来。

    还要从东北到北陆去弯一下哩。所以,预定回来的日期又要延缓了。“

    中田嘴角边浮现着微笑这样说。他生得颧骨突出,低陷的地方都是皱纹。应然
年纪还轻。却给人一种不快的感觉。

    “延期?大概要多少日子?”

    “大概要延迟三四天吧。”

    植木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之下,又得多熬几天啦。可是一瞬之
间,他又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这会不会是中田的坏心肠,有意编这么个谎话来使我
着急一下的?

    “我已经告诉科长说你来过啦。科长说,让你这么等着,实在过意不去,还是
请你先回去罢。”

    “不过,”植木喘着气说,“没有关系,我一直等到他回来好了。”

    “不,我们这方面是这样安排的。”中田一下子就关上了门。“即使名仓科长
回来了,问题恐怕也不可能立即获得解决吧。事情毕竟不是这么简单啊。一方面要
跟和同公司去谈,同时也不能不和我们的董事商量一下,需要相当的时间才行哩。
你自己的工作也很忙,这样地拖在东京,当然也是不行的。我看,还是请先回去罢。”

    这——在弘进社与和同公司方面来说,这样做法也许是不错的;可是,在Q 报
馆来说,危机毕竟没有解决啊。

    “不,多等些日子,倒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不,这是我们科长的意思。”中田仿佛对植木的执拗感到讨厌似地说。“无
论如何,请你回去罢。即使科长回来了,事情也得耽些时候才解决哩。”

    “那么,”植木感到事情落了空,带着绝望的心情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听
回音呢?”

    “这个……”中田慢吞吞地说,“名仓科长说他自己到你们那里去哩。”

    “什么,上我们那儿?”植木注视着中田的脸这样说。

    “是的,名仓科长是这样说的。也不是专为了贵报,他反正还必须到那边的各
个报馆去兜一下,那件事就可以乘此机会解决一下。”

    植木眼睛里着地下。他摸不清弘进社肚子里是打的什么算盘。

    “中田先生。”植木把上身凑过去这么说。

    “什么?”

    “在这个问题获得最后解决之前,你们对敝报的供稿量不会有什么改变吧?我
希望先知道这一点。”

    一瞬间,中田倒被植木这种率直大胆的问题唬住了。

    “哦,这个……”他似乎感到有些迷惑似的说,“科长什么也没有说。看来不
致于有什么变化吧。”

    “谢谢,务必请您多照顾。”

    植木表示着谢意。中田拿起桌子上的火柴,粗暴地点燃了纸烟。

    “植木先生,”他换了一下交叉搁着的腿。

    “不管怎么样,这个问题是有些麻烦的。这一场祸害,是贵报惹出来的。”

    他仿佛在挽回自己的威严似的接下去说:

    “和同方面的怒气看来很不容易平息哩。贵报方面固然感到困难,我们也感到
很伤脑筋。我已经一再告诉过你,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找不到代替的大主顾,所
以希望贵报对此也要负起充分的责任。当然,要你们负责,事实上也是没有办法的,
因为和同方面是只跟我们打交道的。”

    植木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感情。

    “实在是太对不起了。除了道歉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您方便的话,
还想劳驾一块儿到和同公司去一下,以便好好向他们谢罪。”

    “这就等我们的问题解决以后再说罢。这时候,你即使到和同公司去也是没有
用的。”

    中田脱口而出这么说。

    “当然,当然。”

    植木顺着他心平气和地说。

    “可是,中田先生,我此番到东京来,目的也就是要表达一下我们的诚意,这
一点务必希望您谅解,而且名仓先生以及和同公司方面,也希望您代为传达。”

    “这,知道啦。”

    中田显露着一半厌烦的神色。植木站起来告辞。

    植木当夜就搭上了火车。从车窗外望,东京那一簇簇耀眼的灯火渐渐地疏开、
散落,最后变成了一片漆黑。他必须在车中睡一官,到明天中午以后才能回到自己
家里。东京这个地方,不知怎么的就是令人厌恶。奇怪的是,他被中田这种小伙子
用脚踩着倒还不觉得什么,就是对弘进社这古老、狭小的建筑物里面隐藏着的暴力,
感到怒不可遏。

    第二天中午,在雨中下了火车,广告部副主任开了报馆的汽车到车站上来迎接,
他看到植木的脸色带青,满是油汗,显得很疲乏。

    “真是太辛苦啦!”

    山冈点头行礼,连忙接过了植木的皮包。

    “怎么样啊?”

    山冈在汽车里这样问着,皱着眉头显得非常耽心的样子。

    “不妙。”

    植木答道。山冈问的是弘进社的空气。事情的经过,植木在东京时就有过报告
了。

    “一切要等名仓到这里之后才能决定,中田的话很难听哩。”

    听到植木这么说,山冈仿佛想安慰他一下似的,作着笑脸说:

    “中田大概是不知道底细的。名仓要到这里来,在我看,也就说明事情可以平
安过去了。证据是,在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弘进社的供稿并没有变动啊。”

    山冈这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翻开来指着第一版的下面说:

    “这是今天的早报,你看,他们发的广告。”

    植木看到“浪气龙”的订正广告已经刊出,果然按照对方的要求,占了四个通
栏的地位,内容大致是说:“前几天当地曾有患者使用‘浪气龙’而中毒死亡的报
导,现经警察当局与制药公司指派的技师共同调查,判明这一报导完全错误。按该
公司为信用卓著的第一流制药公司,决不可能发售不良的药品。希望顾客安心继续
使用。”这一段以大号铅字组成的订正,实际上也是一篇宣传文。

    “编辑部没有话说?”

    植木看着这段破例占了四栏的广告,问山冈说。

    “编辑部完全合作,一句话不说,就让出一栏地位给我们。”

    山口仿佛在给植木打气似的这么说。和编辑部打交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完全
知道的,森野部长不知道又是怎样一副脸色哩。植木把眼光从报纸上抬起来,望着
窗外。车窗的玻璃上雨水在挂下来,通过白茫茫的水雾,漠漠糊糊地可以看到他住
家所在的街道。

    专务理事看到植木走进办公室,“啊!”地招呼一声,摘下眼镜从椅子里站了
起来。

    “辛苦啦,费了很大的劲吧。”

    专务理事先生拍着植木的肩膀安慰他说。

    “听说名仓先生自己要上这儿来?”

    “是的,那边一定要我回来等他,所以只好先回来啦。”

    专务理事显出了勉强的笑容。

    “那也没有办法。对方一定要你走,那也只好在这里等着他啦。可是,他会说
些什么还不知道哩。这真是和在刑场上等待的犯人一样啦。”

    专务理事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植木听来,这个比喻倒是非常适切哩。

    “好罢,等名仓一到,我们也只好尽量表达我们的诚意,好好的求求他就是啦。
等他的日程一确定,你就好好的准备一下罢。”

    这当然就是好好的款待他一番的意思。

    “预算可以宽一些,要用多少钱都可以。”

    专务理事又补充了一句。接着又问:

    “今天的早报,看到了没有?”

    “看过啦,山冈兄带到车站上来的。”

    专务理事点点头,嘴角边浮现了一丝微笑。

    这似乎是有些踌躇的微笑。

    “告诉你,森野这个人啊,”他谈起了编辑部部长的事情,“只要好好跟他说,
也会明白的。

    这个人是大报馆的编辑部里出来的,对于广告和发行的事情不太了然。哎,我
看你也想开一点儿算啦。“




 



                 八

    接到弘进社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忠一即将来到的通知,已经又是一个星期以后
的事情了。在接到这个通知的三天之后,就是他预定的到达日子。

    关于欢迎名仓的准备工作,植木不时地和专务理事进行着商量。名仓忠一的性
格如何,他喜欢些什么,大体上都进行了详尽的研究。这个人看来仿佛很随便,实
际上头脑非常灵敏,广告主对他的评判也不坏。在弘进社内部,论工作手腕,也数
他名列第一,谣传他是最有希望接替专会或社长的人。他体重二十余贯①,爱喝酒,
今年三十九岁。

    他的妻子今年三十六岁,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和一个十一岁的儿子。这些情报
之所以必要,那是同为和将来选择送什么礼物给名仓科长有着很大关系。纺织品是
本地具有特色的名产,因为是手工制品,产量不大,价格也比较昂贵。现在准备送
给名仓这种织物一匹,另外再检两匹花样比较新颖的送给他的妻子。专务理事和厂
家很熟,准备亲自前去挑选最优良的产品。

    酒馆也是预约了本市最大的一家,并包定了几名第一流的艺妓,以便到那一天
陪伴客人。另外又特约了一家最近开张的、摹仿东京风格的西洋酒馆,作为第二次
宴会之用。并决定前者由植术、后者由山冈负责接洽。据联系后所得消息,名仓科
长预定在本市住一宵,因而又在旅馆里为他定了一个最高等的房间。

    “简直是天皇巡幸的排场啦!”

    植木耳闻编辑部长森野曾带着冷笑说过这样的话。这位部长还是对植木感到不
快哩。虽然听了专务理事的话让出了一栏地位来刊登“浪气龙”

    ①重量单位,一贯合3.75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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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订正广告,但看来心里还是不满意的。植水遇见他时向他打招呼,他总是把
眼睛转向别处不加理睬。在中央级的大报馆中耽过的人,把那时候的习惯和意识,
原封不动地带到这个地方的小报馆里来了。曾经在大报馆里担任过社会部部长,这
是他引以为豪的经历,因此他对营业与其说是不关心。还不如说是感到轻蔑更为确
当一些。他对这专务理事都不会玩的高尔夫如此热心,似乎也觉得这是编辑部部长
的体面哩。

    可是,森野把名仓的出差说作天皇的巡幸,也许倒真是一句非常适切的评语。
弘进社的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忠一在接洽业务的名义之下,每年都要到各个地方报
馆进行两次访问。各报馆则不但是广告部主任,连董事都要亲自出来迎送接待。名
仓虽然也把报馆称作主顾,但在地方上的小报馆来说,对这样一位可以在广告上置
人死命的弘进社地方报纸科科长,当然是当作一位无上的贵宾看待的。每到一处,
没有一家报馆不是诚惶诚恐的,把他捧得比天还高。不用说,谁都希望要求他在供
稿量上尽可能增加一些,至少也是尽力不要得罪他,不使现在的广告稿有所削减,
一般的情况都是这样的。只要能让名仓心。情愉快地离开,那就象天皇巡幸时不出
事故而转往另外的县份去一样,大家也就可以安心了。

    一般的情形都是如此,何况Q 报此番迎接名仓科长,更是与报馆生死有关的重
要关键,固而在接待上略微夸张一些也是应该的了。

    弘进社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忠一到达的那一天,天空里笼罩着云层,阳光暗淡。
植木欣作带着副主任山冈由太郎和广告部的两名职员赶往车站迎接。他们在列车到
达之前二十分钟,就已经等候在月台上了。植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总是压制不住
身子老是在震颤。

    列车刚一靠站,山冈就排开从车厢里下来的客人,自二等车的入口处奔向前去。
车窗里出现了名仓忠一的肥矮的身子,山冈连连地行着礼,伸出双手接过了名仓递
下来的行李。

    名仓在许多客人的后面下车。他头戴顶大鸭舌帽,穿一身谈茶色苏格兰手工粗
呢西装,这和他那张紫膛脸和矮胖的身子,倒是非常配合的。

    植木欣作慌忙抢前一步,点头行礼说:

    “名仓先生,欢迎,欢迎,旅途辛苦了吧。”

    名仓说了声“哦”,把手指略略举到帽子的鸭舌边,作了一个招呼的姿态。他
那淡淡的眉毛下面的一对细细的眼睛显出了笑意,厚厚的嘴唇嘻开着。露出了被烟
油熏黑的牙齿,那表情一点也不象不高兴的样子。植木心里也略微安定了一些。

    汽车准备了两辆,一是Q 报馆最好的一辆社长专用的卡特莱克牌轿车,由名仓
和植木乘坐。

    另外一辆装载名仓的行李,由广告部的两个职员护送,山冈则坐在名仓前面司
机的旁边。

    “这一次真是,”植木在车中就低头道歉着说。“给您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实
在太对不起了,事实上,我马上就到贵社去谢罪啦,不巧……”

    “他们都告诉我了。正巧我不在家,到北海道去啦。”白色鸭舌帽下面那张暗
红色的脸在笑着。“北海道可真不错啊,正好又凑着这个季节。我可真有些不想回
来哩。”

    在汽车到达报馆大门之前,名仓那混浊的声音一直在发表登别啦、十胜平原的
感想。情绪看来真不坏。可也有一些象是有意在避开植木那些谢罪的话的味道,这
不免又使植木感到不安起来。司机席旁边的山冈不时地回过头来随声附和着名仓的
话。

    时间是早就知道了的,专务理事和编辑部长已经在报馆门口等待着迎接了。植
木和编辑部长的眼光打了个照面,但部长立刻把脸转开去了。

    名仓从汽车上下来,专务理事立刻迎上去点头行礼,森野也亲切地笑着。名仓
脱下鸭舌帽,点着那向后光秃的脑袋,堆下了满脸笑容。

    大家把名仓迎到专务的办公室。这里已为贵宾的来到而打扫装饰过了。名仓忠
一在正面的沙发里坐定,专务理事兼营业局长、森野编辑部长、植木,围着坐在他
前面的椅子里。

    红茶和点心端上来之后不久,摄影记者又走了进来,镜头对准正在闲谈的名仓
忠一,闪光唰唰地亮着,横的竖的,从不同角度一连照了几张,然后又行着礼退出
去了。

    “我也变成大臣啦!”

    肥胖的身子深深地埋在沙发里的名仓在笑着。可是森野却一点也没有理会这句
话的讽刺。

    “请同意我们在今天晚刊上发表罢。”

    他带着微笑向名仓这样说,口气里仿佛在表示这完全是出于他的指示哩。

    这时候专务理事又从椅子里站起来,重新端正姿势,向名仓鞠躬行礼说:

    “真是,这一次由于我们工作上的不检点,引起了和同制药公司很大的不满,
因而给弘进社添了许多意外的麻烦。我们当时就派广告部主任到东京来向贵社道歉,
不巧名仓先生上北海道去了,因而未能奉达这个意思。幸好这一次蒙您亲自光临敝
报,我们得以乘这个机会,对我们的过失向愈深深地表示歉意。这一次的过失完全
是我的责任。希望您体察我们的诚意,予以谅解。”

    专务理事这样致词表示歉意之后、森野和植木也跟着站起来。鞠躬行礼。不知
怎么的,肥胖的森野竟比植木更加郑重其事地行着敬礼。

    “啊呀,你们也不好受啊。”

    名仓忠一伸手摸着光秃的脑袋,出声笑了起来。这是爆发似的大笑。

    名仓的情绪很好。这样应酬之后,他又看着森野义三的肥胖身体问道:“部长
的体重有多少贡?”听到森野回答说二十三贯,他又显得非常佩服似的说:“我这
样二十贯左右狗身体,一到夏天就有些受不了哩。”于是森野又在椅子里把上身向
前凑过去说:“玩玩高尔夫也许可以好一些吧。这种运动会使人瘦下去的。”名仓
又说:“听了人家的劝告。事实上,现在已经开始在玩了。”森野听见谈到本行来
了,于是又一连串的提了许多问题,并且奉承着说,“如果有时间。

    一定要向您讨教哩。“

    名仓一直在笑着。谈话的内容仅限于工作范围以外的事情。笑虽然是情绪不坏
的证据,但看他那种假痴假果的样子,还是猜不透他肚子里在打着什么算盘。

    植木在中途站起来上厕所去时,专务理事也追了出来。

    “喂,你看,这件事大概没有问题了吧?”

    专务理事似乎也弄不清的样子。

    “这个……”

    植木因为名仓始终没有明确的回答,心里也感到非常不安。

    “我也在担心哩。等一会儿,再跟他明确一下罢。”

    “不过,我看名仓是在肚子里做文章,样子看来笑得很高兴,实际上恐怕并不
意味着事情的圆满解决吧。过于开门见山地谈,也许不大妥当吧。叮他一句固然也
可以,但还是见机行事的好。”

    专务理事也在感到困惑。

    植木为了料理一些工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看看。副主任山冈带着忧虑的表
情来到他的身边。

    “主任,名仓先生怎么说?”

    “他没有明确地讲。都是谈些题外的话,尽打哈哈。”

    山冈自作聪敏地搭拉着脑袋说:

    “主任,我看大概没有问题啦。名仓先生气量很大。因此,这件事就此了结啦,
也许是这样吧?”

    山冈望着植木的脸,仿佛在为他打气似的。

    “也许吧。”

    山冈这种自得其乐的想法,多少还是使植木心里宽畅了一些。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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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6 17:03:17 |只看该作者
               礼遇的资格

    银行协议会副会长原岛荣四郎,相貌并不出众。小个,塌肩,脸和身体都要比
普通男子细上—圈。长相也谈不上威严。细眉毛,松鼠眼,小鼻子,嘴角松驰,下
巴尖瘦。仅根据这些特征,人们就足以想象出原岛荣四郎那其貌不扬的肖像了。

    说到他倒霉的经历,有人认为风度欠佳是原因之一。他大学一毕业,就来到了
一流的市中银行就职。从此,宦途亨通;直至当上副总经理。这是因为他业务娴熟,
可就是怎么也没能当上总经理。几次风传要晋升,结果都是比他晚几期的后辈当上
了总经理。于是,他从那家银行退职,担任了国立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

    原岛荣四郎在市中银行的时候,也缺乏副总经理的风度。新来单位的人拜会总
经理以下的银行干部时,几乎可以说一定要把副总经理和总务部长搞错。总务部长
身材魁梧,体重超过八十公斤,并善于焙耀自己。而原岛,只给人留下了在别人肩
膀之间矮一截的印象。特别是银行聚会、举行舞会等场合,原岛的存在很不起眼儿,
给人留不下印象。

    原岛荣四郎由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调到银行协议会后,仍担任副会长。无论去
哪里,都没能当上正职,只能是个带“副”的“长”。银行协议会已经是个名誉性
组织,在这里也只坐上了副会长的交椅。说得简单一点,原岛荣四郎的形象,没有
当正头的福份,当个副职还马马虎虎。这似乎是众人一致的看法。

    还有,原岛性格朴实。他很有实力,但不夸示自己的实力。他既不与金融界以
及金融行业杂志社的社长、总编辑、记者们套近乎,也不攀附政界。因此,他的存
在并不引人注目。这种人,在银行内部是构成不了派阀的。

    不过,与原岛荣四郎外貌极不相称的是他很有本事。精通银行业务。要是改行
当学者,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金融资本方面的权威。实际上也有人为他惋惜,要
是当学者就好了。不仅如此原岛荣四郎还有剑道二段的本领。从学生时代起,就练
习剑道,曾参加过对抗比赛。到银行后,年近中年,中断了练习。现在很少有人知
道他有那套本领了。要是打开名人录,恐怕只有以下记载。

    “——妻,敬子。横滨市矾子区xx街xx号日野延太郎三女。爱好,读书、旅游。”

    在名人住址备忘录的爱好栏内写进“读书,旅游”,恰恰反映出根本没什么爱
好。书是谁都读的。问题在于是否更偏重哪种类型的书。从这个意义上讲读书也完
全可以成为一种爱好。还有旅游,一年里谁都要去两三次的。因公出差,从广义上
讲,也属于旅游。只要不是出于个人确定的目的经常旅游,这也难说是一种爱好。
总之,名人住址备忘录编者觉得爱好栏空着,和其它栏不谐调、不相称,才写进这
种暖昧平凡字句的。这种地方,如果本人说“剑道”,那倒是个很不错的有个性的
爱好,编者肯定乐意写进去的。可是,原岛并不表明这件事,他生来就不喜欢表现
自己。

    不管本人怎么想,社会上对“原Z 银行副总经理、前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银
行协议会副会长”的头衔是敬重的。这头衔显示了执掌金融界部分大权的荣耀地位。
别的不说,出入银行界上层,说明本人就很有财力。社会上不了解银行界的内情,
往往根据地位估价实力。

    写有“妻,敬子”的名人住址备忘录是最近的一版。要是旧版,原岛荣四郎的
职位是“Z 银行副总经理”,妻子应是梅子。那以后的一版,原岛成了“国际协力
银行副总裁”,妻子一栏变为了空白。大约三年后的一版才第一次出现“妻,敬子”。
——即原岛担任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时,丧去先妻梅子,大约三年后,和现妻敬子
再婚的。名人住址备忘录上没有记载敬子的出生时间。仅凭这,看不出夫妻年龄相
差三十一岁。原岛荣四郎今年六十三岁,敬子三十二岁。






    日野敬子同原岛结婚前,是一家酒吧间的老板娘。酒吧间很雅致,是所谓会员
组织的俱乐部,来客大多是有身份的人。一天原岛参加完一个招待会,回来时被领
到了那里。此后,便独自去了。威士忌原岛还是能喝一些的。

    尽管原岛想排遣鳏夫生活的寂寞,但在相当程度上是因为敬子有魅力。一言以
蔽之,那就是敬子同亡妻梅子,一切的一切正好相反。梅子身体消瘦,满脸愁云;
而敬子长得丰满,容貌明快。梅子没什么爱好,性格内向,不爱外出,说话不多,
服饰也不讲究,是地地道道的日本式的埋头家务型女子。而敬子爱好广泛,喜欢读
翻译小说,会弹钢琴,熟悉外国饭菜,会跳摇摆舞,爱讲时髦。她性格外露,是个
社交型女子。这种性格不是当酒吧间老板娘后由于职业关系形成的,而是这种性格
适合于开酒吧间。她很欣赏西服。对西服的设计、配色感觉敏锐。对进口化妆品的
选择也很考究。不论是谁,一接近敬子就会为她那天真、活泼的热烈言词所感染,
而顿时心情开朗起来。

    有的鳏夫希望求得与亡妻性格相同的女子。而原岛似乎想找一个与前妻性格相
反的女子。这是因为亡妻梅子过于忧郁的缘故。梅子在世时,倒还并没觉得什么。
这时的原岛未曾风流过。可是,同敬子相好后,似乎感到,临近暮年忽然前方出现
了一片五光十色的天地。

    原岛终于决定向敬子求婚。一向谨言慎行的原岛并不是轻易作出这一决定的。
在同敬子发生过两三次关系,确信不会有错之后才下定这一决心的。

    “我已经五十七了,你不介意吧?”当时原岛对敬子说。

    “我不介意!”二十六岁的敬子面带微笑回答说,“你是在想年纪再大一点以
后的问题吧。夫妻间只有精神上的爱才是日久天长的呀!至于我,你一点也不用担
心。既然把爱奉献给了你,肉体上的烦恼我根本就没有想过。”

    实际上,原岛的那种担心,敬子一点也没有。以前和她有着特殊关系的食品公
司经理小岛和雄答应她,在她成为原岛夫人后,仍然要秘密保持关系。

    小岛和雄那时二十九岁,敬子开洒吧间的资金就是他提供的。不过,他的支持
都是在暗中巧妙地进行,谁也没有发觉。人们推测,酒吧间老板娘的背后有个特殊
人物存在,事实上也有爱管闲事的人作过调查,想弄个明白。可是,不要说确证,
就连—点影子也没有抓到。小岛尽管是这个客人云集的酒店的保护者,却一次也没
有去过。

    “我是不可能同你结婚的。父亲健在,也有妻子,因此,我不忍心反对这门亲
事,永远捆往你。不管怎么说,女大当嫁嘛!”当时,小岛和雄说,“他相貌出众,
年富力强。总之,是门好亲事。对方是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将来前途无量。这不
是我出于嫉妒在讥笑你,我是由衷为你祝贺。对方年纪大,更会心疼你。”

    “不过,差三十一岁呀!等我到四十岁时,他可就七十一岁了啊!”敬子到底
还是感到有些忧郁,“再心疼我,也只不过是近四、五年。”

    “那我们就继续保持往日的关系吧!”小岛半开玩笑地说,“我也不希望现在
一下子同你中断关系!好不容易发展到这一步,真有些难舍难分。不,就觉得是失
去了掌上明珠。也许是我太没出息了。”

    “不要那么说。”敬子含情地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相反,爱得更加
激烈。当我想到你同我分手后另求新环,心里就不是滋味。既然这样,你还是同以
前一样对待我吧!我求求你了。我正年轻,和那种又矮又丑的老头儿一起生活,受
不了啊!”

    敬子的话里有许多矛盾的地方。不过,这都让“爱情”两个字给掩盖了。爱情
本来就是充满矛盾的。

    日野敬子把店转让给别人后,和原岛在市内一家高级饭店举行了盛大的结婚典
礼。原岛并不想搞得那么豪华,可是,敬子强烈要求,也没有办法。敬子说:“你
是再婚,可我是第一次参加结婚典礼啊!”敬子这么一说,原岛也不好反驳。证婚
人请了日本银行总裁夫妇俩。敬子象普通婚典礼一样,婚礼开始时着纯白色的结婚
礼服;接着换成了用金银丝线绣了花的长袖和服,和头上的高岛田发型非常xx;
随后又换上了红底丝绸和服;最后穿的是浅茶色西服。都是最新时装,象是为横脖
儿最新设计的。

    新娘二十六岁,长得很漂亮,本来又擅长化妆,更显得年轻、娇艳。身材矮小、
枯瘦脸的原岛荣四郎,身着礼服在她身边站着,实在不协调。讲得夸张一点,来宾
都不忍心正视这位新郎。

    来宾中绝大多数是银行系统有地位的人。金融界代表,以及政治家也来了一些。
这超出了原岛的交往范围,是出于对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这一地位的礼仪。“娶上
如此年轻貌类的夫人,原岛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功成名就,又走此红运,这种美事
只能说是太不公平。祝愿原岛先生今后好生保重,在夫人的精心照料下,永远幸福
生活,不要辜负我们大家的期望。”国际协力银行总裁这一贺词,大概可以说是所
有贺词中最具代表性的。

    最后的贺词一讲完,身着西服的新娘打破惯例,从主宾席上起身到各餐桌娇媚、
快活地向喝得有点醉醺醺的来宾致谢,受到热烈欢迎。可是,相形之下,身材矮小、
上了年纪的新郎,孤单单一个人在主宾席上坐着。女来宾们对他深表同情,对新娘
的表现好象都在偷偷地皱眉。然而,这时的敬子已是名正言顺的国际协力银行副总
裁的夫人了。

    原岛荣四郎也感到身边有了一位天真活泼的夫人,在残年能尽情享受了。

    作为其表现,最初是原岛到瑞士巴塞尔出席国际经济会议议时,敬子夫人同行。
在丈夫开会期间,她请了导游,参观了少妇峰、博登湖等山水名胜。三天的会议结
束后,又一起乘车游览了洛桑、日内瓦、安纳西,登上了勃朗峰,巡游了里昂一带,
飞抵巴黎,在那里观光、采购物品,逗留了一周,然后到法国南部的尼斯洗了海水
搭。在摩纳哥的赌场搞轮盘赌,—共输掉了大约一千二百美元。她每到一处,都受
到男人们的欢迎。特别是在罗马、威尼斯,受到意大利青年的众星捧月般的对待。
尽管英语只会三言两语,可并没感到不方便。不懂时,对方用日语表达出来了。回
来时,途径开罗。原岛到这里才来了精神。可是,埃及的风光似乎对敬子夫人没有
什么魅力,首先就没什么可供购买的东西。至于观光,也只有金字塔、狮身人面像,
那些东西看三十分钟也就足够了。原岛对开罗市内的市场颇感兴趣,在阴森森的古
董店里转来转去,店里布满灰尘的货架上,摆着一些破烂东西。在夫人看来,这些
东西脏得令人恶心。

    “真愉快啊!”归国后,敬子对丈夫说:“下次会议可还要带我去啊!”

    半年后,国际通货会议在瑞土的伯尔尼召开。前次也好,这一次也好,夫人的
旅费和零用钱都由副总裁私人负担。在赌场输的钱也不例外。

    “不过,这次不想去开罗了。”敬子夫人叮瞩丈夫,“那也许是旧文明的古都,
但我喜欢现代都市。”

    “行,行!”原岛笑着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位年轻妻子像孩子一样任性。
小孩任性,大人只能宽容;不过,起初依着她倒还没什么,在外人看来,年长的丈
夫愉快地摆布着天真烂漫的年轻妻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丈夫对妻子的任性渐渐
感到不满了。原岛不善争辩,对妻子的主张表示沉默。他生来就拙嘴笨腮。

    敬子夫人不想重游开罗是有原因的。她和丈夫爱好不同。有人来访时,敬子夫
人就喋喋不休地介绍巴黎卢浮宫的近代美术、歌剧院的歌剧、加伏特舞厅的音乐会,
连烤鸡的味道也要说一说。她一讲完丈夫就迫不及待地把在开罗买的古玩拿出来给
客人看。

    其中有一种是石筒,大约有两三公分高。一个是青黑色石头的,同卷烟一般粗
;还有一个是白色石头,和钢笔差不多粗。中间有洞贯通。四筒周围刻有花纹,乍
一看,看不出是什么图案,把它按在柔软的粘土上一滚,粘土上清楚地现出了浮雕
群一样的图案。小的那个是古代东方的男女人像,大的是动物和手执弓箭的猎人。

    初看的人,看到粘土上出人意料地现出了图案感到很新奇。

    “这个啊,是公元前大约三千年亚述的微章。是当时的国王和贵族让工匠为他
们分别刻的,当作图章使用。这个孔大概是用来穿线带在身上的,叫圆封印。青黑
色石头是闪绿石,白色的是大理石!”原岛高兴地给客人解说,“距今五千年前,
没有放大镜,能精巧地刻出这么小的东西,真叫人吃惊。能从开罗古董商那里得到
这圆封印,真是值得庆幸。这是发掘出来的。在日本有这种东西的人是不多的。”

    为了让来客看这公元前三千年的亚述圆筒徽章,愿岛从市场上买来了几块油性
粘土放在书房里。用完后,用纸一擦,按印就消失了。要用时,火一烤,表面又软
了。

    可敬子夫人很看不起热衷于这种儿戏的丈夫。五千年前亚述的石刻算什么!不
就是有点花纹吗?为了买这两个不足四公分的圆筒石,丈夫瞒着她花去了一百美元。
一百美元啊!这一百美元,再添一点,在日内瓦就可以买一只盘上镶有更多宝石的
坤表了。丈夫在开罗买的另一类东西是缠裹木乃伊的织锦。丈夫根据图案种类买了
十来块。因为是发掘出的木乃伊身上的,上面还带有发黑的血迹。不知为什么丈夫
要买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那肯定是很昂贵的。……这古代织锦,丈夫也同圆
封印一起拿出来给客人看,自己感到乐滋滋的。

    从国外归来后,爱好的差异也表现得很明显。敬子夫人在巴黎时,对法国长面
包非常感兴趣。早饭、中午饭经常吃,晚餐也常要拿出来。那种象手杖一样的长东
西,近来在日本也有出售。她把长面包切成若干片装在盘里,用手拿了吃。“有人
说,离别巴黎让人感到最可悲的莫过于吃不上可口的面包。我也有同感。”敬子夫
人常对丈夫和别人这么说。

    原岛不爱吃面包。尤其讨厌象圆木棒一样的法国长面包。日本人只吃米食。吃
大米肚子不舒服时就掺入三成麦子,吃起来很有味。不过这种饭要让敬子夫人去做,
也太勉强了。家里人手不足,又没有保姆,那种既麻烦又土气的饭,妻子是不会给
做的。

    半年后,失妻一起第二次海外旅游。原岛在伯尔尼出席国际通货会议的五天里,
敬子夫人独自在巴黎旅游。丈夫在瑞士参加完会议后,和她一起又住了三天。她在
巴黎不仅放开肚皮吃长面包,而且学法国人在香爱丽榭的市内大街上边吃边走,充
分领略了这—地方文化风味。她自然是在一流的地方吃喝,还买了许多宝石之类的
东西。副总裁的出差补助全都贴进去且不说,先妻时在银行的存款额早已大大减少
了,现在还需不断往外拿。

    这些,早已有思想准备了。难以忍受的是,妻子为了炫耀自己,每顿饭都要吃
长面包。在旅馆也好,在西餐馆也好,都是如此。还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一边不停
地说,到底是正宗货,真好吃,真好吃!原岛阴沉着脸,故意作对,吃圆面包或烤
面包,要不就吃杂烩饭。

    不过,那还是一对年龄相差悬殊的夫妇的愉快旅行。年长的丈夫陪伴着年轻的
妻子,看起来特别幸福。妻子在旅馆大厅或是在西餐厅里,总有许多素不相识的外
国青年投来渴慕的目光和友好的微笑。敬子得意洋洋地与他们攀谈(尽管英语说得
很不象样)。原岛象看小女孩一样注视着她,感到很满足。

    无论在伦敦、马德里,还是在阿姆斯特丹、波恩,全都是如此。特别是伦敦,
似乎使敬子夫人流连忘返。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原岛,由于工作关系,在英国金融
界有一些朋友,他们在俱乐部为他举行了招待会。人们都知道,英国的那种俱乐部
是特权阶级的组织,这极大地满足了敬子夫人的贵族爱好。典雅的气氛使她非常兴
奋。她回日本后,聘请了家庭教师,开始学习英语会话。她对国外旅游的印象太深
了,准备第三次海外旅行。这次原岛归国时,取道莫斯科,没有经过开罗。

    可是,原岛荣四郎这次归国后就把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职务让给了晚辈,改任
了银行协议会副会长。不过,这次被迫改任是自己的缘故。毕竟自己已经六十一岁
了。

    任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时,原岛荣四郎享受着高薪,而改任银行协议会副会长
后,收入锐减。这是国家机关同民间的亲善团体组织的差别,是—线和二线地位上
的差别,是台上与台下的差别。虽说还是银行界的长老,可薪金却减了一半。

    并且,改任后就没有以前那种代表政府机关出席国际会议的活动了。以前也是
他向总裁提出要求,他这个副职才成为国际代表的。一切都是为了妻子敬子。因公
出差,他的旅费由国家支付,到各国还可以受到相应待遇的欢迎。

    银行协议会是各银行间友好性的联络机关,说得好听一点是个协调机构。因此,
这副会长没有需要到海外去办的事情。如要去,全是自费。就不能同以往一样,不
仅他的旅费不用掏,还可挤出部分公费作为妻子费用的一部分。

    存款大大减少了。原岛开始动用为数不多的不动产。敬子根本就无意存款,不
仅如此,还滥花钱。为了不让她生气,不得不这么办。房间也作了改造,增加了西
式房间,增建了汽车库。车虽是中型的,但是最新式样。敬子以前就会驾驶(经营
酒吧间时,乘—辆半新车往返于公寓之间)。结婚后不久,才在原岛的强劝下领取
了驾驶执照。举一反三,因这类事情,仅有的财产渐渐心中没底了。

    “我一直都认为你是很有钱的!”两年前,敬子夫人对原岛愤愤地说,“一直
是银行系统的职员,应该有相当财产的,谁知竟出人意料地贫穷。真叫我失望。”

    “银行职员未必就很富有。有钱的是银行。职员是银行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
所有的只是薪水。”对妻子的混淆,原岛耐心地给予解释。可是,年轻的妻子不理
解,似乎更招致了她对自己的不满。

    “银行协议会副会长算什么呢?光听名字似乎很了不起,可薪金只相当于银行
的一个科长,最多不也就相当部长吗?你就不能登上一个更好的位置了吗?”她直
言不讳地责备说。这时,素日豁达的敬子变得心胸狭窄起来了。

    不可能登上更好的职位了。担任这种名誉职务本来就同退职差不多。这种道理
即使对妻子说了,也不能马上得到她的理解。没把她讲通,反而弄得自己很狼狈。
原岛自尊心也比较强。这对夫妻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丈夫在妻子面前必须要
保持尊严。他对比自己年轻三十一岁的妻子,渐渐不能履行作为一个丈夫的各种义
务了。

    原岛对妻子也有满腹怨气。她的行动有可疑之点,可是这不能询问。一次妻子
不在家,他到厨房去查看时,不知什么东西把手指划出了血。仔细一看,是长面包
时间久了,变得很硬,尖端象刀刃一样锋利。这类事情更激起了他的怨恨。

    原岛为了暂时消除妻子的不满,提议去夏威夷。去夏威夷,旅费可以节约一点,
逗留时间也可短一点。可是,敬子夫人却说,好不容易到了夏威夷,要是不去洛杉
基那就太遗憾了。既然到了美国本土,就不能不去东部的纽约。夏威夷只是去美国
途中顺便路过一下,专程去那里就太浪费了。原岛本来想去美国本土太浪费才说去
夏威夷的,可夫人却以夏威夷作为基点,进一步扩张了希望。本来她打算要重游伦
敦的,因为美国也没有去过,才同意去那里的。原岛把所剩无几的不动产的一部分
作抵押,从银行筹措了两人的旅费。由于是个闲职,休假时间不成问题。

    原岛作如此让步满足妻子的希望,还有一个原因。她雇请了美国人作为私人教
师,一直在学习英语。那个美国人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据他自己讲,他专门在条
件比较好的家庭巡回担任私人教师。长得不象美国人,身材矮小,要是头发和眼睛
没有差异的话,会误以为是日本人。他一周两次,在下午一点来家里,给敬子夫人
上两个小时的课。一周两次,一个月付给五万日元的酬金。敬子夫人一直坚持学习,
并且热情很高,原岛对这一部分酬金不敢轻视,成了沉重的负担。这所有的亏空只
得依靠处理财产来解决。定在下午一点来上课,这时原岛已去银行协议会事务局,
不在家。

    在美国施行三周左右就回来了。敬子的英语并不很好,同前一次欧洲旅行时相
比还是有一点进步的。她因此就更起劲了,继续请美国青年担任私人教师。看样子
是准备过一年后再死缠着到欧洲去。在美国,她也同样经常吃长面包。

    从美国归来约半年后的一天,敬子外出采购不在家。原岛坐事务局的车回到家
时,收煤气费的人来了。原岛身上没有零钱,就去找妻子装钱包的手提包。正巧找
到了,从她的钱包里拿了钱,付给了收煤气费的人。在把钱包放回手提包时,看了
一下里面,发现有一把钥匙在光线很弱的包底下闪了一下。取出一看,不是自己家
的钥匙。钥匙形状好象没有见过。

    原岛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到书房拿出了用来按亚述圆封印的粘土,放在煤气灶
上烤软,把钥匙放在上面使劲按了下去。粘土上清晰地出现了钥匙的凹型。钥匙放
回手提包,粘土收拾到书厨里。这时,敬子驾车回来了。她在附近的市场买东西也
要开着车去。不用说,手提包里钥匙的事,原岛一句也没提。

    原岛幼年朋友中有个是金属工艺师,手艺颇高。他来到那个金属工艺师家里,
让看了看粘土上的凹型,拜托说,家里丢了一把钥匙,很不方便,想请你根据这拓
个石膏模型,给配一把。幼年朋友什么也没问,默默地接过来。很快从粘土上取了
样,又把粘土还给了原岛。让五天后来取配好的钥匙。幼年朋友好象看出了原岛有
什么事情,但没想到他会对别人说。更何况他已把为配钥匙从粘土上拓下来的石膏
模型打碎了。

    原岛回到家后,把粘土上面的凹型擦掉了。并放回到书房原来的位置上。

    看到手提包里不曾见过的钥匙时,原岛平时对妻子的疑惑形成了完整的印象。
那把钥匙一定是进某一家的。是大门,还是房门?不清楚。既然妻子有钥匙,这某
个家不是别人的,而是她自己的住所。妻子背着丈夫在其它地方有住所,也就意味
着那里是和谁幽会的地方。

    原岛每天上午十一点,乘来接的车到银行协议会事务局上班。协议会派车迎送,
是因为他曾是原Z 银行副总经理、前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也就是说,是对前任官
员的礼遇。这表达了在位的银行家们对前辈的敬意。在下午五点回家前,妻子的行
动是完全自由的。

    家里没有孩子,也没有保姆。丈夫上班后,她驾车外出,在他回家前开车回来,
即使不在家,原岛也不清楚。从事务局给家里打电话,一个月内总有几次没人接。
你问她,她就说什么去买东西啦、在附近啦、在里面洗衣服没有听到铃啦等等。回
家一看,也发现过脱下的高跟鞋在大门边胡乱地放着,外出穿的西服很随便地放在
客厅里的情况。她平时爱穿西服,并要不停地换。可是,在家里时却很不讲究。令
人感到奇怪的是,她那么喜欢开车,而外出时车却在车库里停着。

    敬子对他没有要求。今年三十二岁的她,从没有就肉体上的苦恼对丈夫作过任
何表示,这让人不可思议。六十三岁的原岛早已丧失了满足妻子的机能。难道敬子
知道这一点就死心了吗?夜里就能平静地睡觉了吗?不,不能那么认为。她那身体
早已成熟。一年多来停止接触,她不可能对此无所谓的。临结婚前,她曾信誓旦旦
地说:“夫妻间只有精神上的爱才是日久天长的呀!既然把爱情奉献给了你,肉体
上的烦恼我根本就没有想过。”那是不是她履行了过一誓言呢?不过,原岛并没有
感到她在爱情上作出了那样的牺牲。

    如果敬子有其他办法解决肉体上的问题,那么,她就是再过若干年也不会有任
何烦恼。没有必要埋怨丈夫,夜间当然也能安静地睡觉了。

    从手提包里发观了钥匙。还有一把钥匙肯定在她的情人手里。她把车放在家里,
或许是为了尽可能不让丈夫发现她外出吧。也有可能是她通过电话约好地方,在那
里坐上情人的车。在幽会的房子前停两辆车太引人注目。

    幼年朋友的金属工艺师,根据粘土上的按印配的那把钥匙取回来了。以后的问
题是,要找到这把钥匙能打开的房子在哪里。这不是轻易能找到的。

    原岛也一度打算拜托私人侦探社。不过,让私人侦探让尾随自己的老婆,在现
场暗中监视,想起来自己也感到耻辱。不能不考虑原Z 银行副总经理、前国际协力
银行副总裁、现银行协议会副会长的声誉。

    正因为如此,原岛更希望查出那一家的所在。

    这一愿望以一种实在出人意料的形式实现了。那是个没有想到的“事件”。

    事情很偶然。那一天,银行协议会事务局的人们去参加春季团体一日游了,原
岛没有去协议会。那是法定的四月下旬的一个假日。

    敬子说女子学校的毕业生要聚会,上午要去横滨,就出去了。没去车库开车,
一问情况,说是市内也好、京滨国道也好,都很拥挤,还是坐电车快。原岛很想在
后面跟踪,可是近来眼、腿不便,自己也感到太勉强了,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但
感到遗憾,错过了一次好机会,不过转念一想,机会总还会有的。的确,这时视力
非常差。大约是从去年开始的。到眼科看了一次,说是自然现象,老花眼,没有办
法。拿上处方到眼镜店配了付新眼镜,但没有明显效果,眼睛出现老花现象真是凄
惨。

    原岛想,早知今日,在梅子死后,独身生活应再长点。其实倒不急于同敬子一
起生活,初老朝的独身生活也没感到有什么不方便。再坚持下去,说不定能找上一
个年龄相当、更朴实、更富同情心的女人。年龄悬殊三十一岁,作为夫妻太不相称
了。结婚宴会上,国际协力银行总裁的贺词“功成名就,又走其红运,巧妙的结合
只能是太不公平”,现在看来,并不是幽默,而是讥讽。巧妙的结合按理讲应该是
公平的。

    肚子饿了,到厨房要看看有没有吃的。食品架上有两个象圆木棒一样的法国长
面包摆在那里。敬子从市内有名的面包店买来几个,吃剩的就扔在那里。日子久了,
长面包就象木制牛肉扒一样,硬棒棒的。吃剩的碎片象刀刃一样,曾经把手划出了
血。原岛对法国面包投以憎恨的眼光,随即返回屋里。这时,大门音乐门铃响了。

    原岛出来一看,是妻子的英语老师哈里松来访。尽管谢绝说妻子今天不在家,
可哈里松说有重要事情要对原岛讲,进了屋,坐在会客室椅子上的小个儿美国青年,
想表现得比较有礼貌,可脸色苍白,激动得手指在颤抖,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细一
看,嘴唇也在抽搐。

    “先生,您知道太大一周有两回要去哪儿吗?”哈里松好容易才挤出了这句记,
英语讲话声很低,而且还有点发颤。

    “妻子说要去横滨,今天不在家。”原岛刚一说完,美国青年说:“是的,太
大今天的确去横滨了。不过,明天会去这个地方的。”说着,从藏青色上衣口袋里
掏出一张纸片放在桌子上。上面画有一个略图,写有个“……大泉,练马区”这一
地名和住宅号数。从画面上看,位于郊外住宅街和田园的结合部处,很僻静,不象
公寓,象是一座独立建筑。不用说,原岛脑里浮现出了那把“钥匙”。

    “你是说,我妻子一周两次同谁一起住在这里吗?”原岛用准确的英语问道。
这英语是任银行外汇兑换部长时学的。哈里松没有想到他说英语,感到很意外,不
由得抬头看了原岛一眼,但很快又低下了头,并点了点头。

    “这可靠吗?”

    “可靠!不会有错!”

    “我妻子的情人是个男的吧?”

    “是的。”

    “叫什么名字?”

    “名字不太清楚。大约四十来岁,身材很魁梧。太太总是坐那个男人的车去那
座房子,过几个小时再由那车送回来。两人中午肘分在新宿碰头,回来也是在那里
分手。”

    哈里松说着,不时瞥原岛一眼。也许因为是重大告密,语尾讲得很轻。

    “你是怎么知道的?”原岛凝视着低头坐在那里的美国青年,问道。

    “我跟踪您太太了。乘出租车在他们车后跟着,也查明了那座房子。太太至少
一周两次同相好的男子去那座房子里。大致每隔三天去一次。从上次约会时间推算,
明天下午肯定要同情人去那里。”

    你为什么要跟踪呢?原岛想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问也能想象出其中
的奥妙。这个美国青年是出于嫉妒才跟踪敬子行动的。并且跑来向主人告发。准是
这个英语家庭教师被敬子抛弃了。要是同敬子哪怕还保持一点点爱的火种,他大概
也就不会来向主人告发了。

    每周两次,这个青年来教敬子英语,都是我不在家的时候,已经将近一年了。
我外出后,家里既没有孩子,也没有保姆。只有两个人,干了些什么是不难想象的。

    这没有必要确认。推测是不允许的。原岛想克制住自己,不过还是有些激动。
不由自主地用英语问道:“Did you ** her(你同她发生过关系吗)?”这是一
句很下流的美国俗语,然而只有它,才同自己此刻的心情相吻合。美国青年立刻用
双手捂住了脸,点了点头。与其转弯棉角地问你同我妻子是不是有特殊关系,倒不
如单刀直入,使用脏话。对方立刻点头,作出了反应。

    哈里松有所淮备,可还是崩溃了。用沉痛的语调对原岛表示了谢罪和后悔的心
情。他象在寺院作忏悔,全身都体现出了罪的意识。满头红发乱蓬蓬的,垂着头。

    “很好。你来告发,象个男子汉。”原岛靠在椅子上说。不过他没有说,过去
的事情就算了。

    “光看这张略图还不太清楚。你能绘画一张更详细的地图吗?”

    青年回答说,可以。原岛想给他泡杯茶,来到了厨房。铜水壶里放上水正想去
烧时,目光停在了食品架角落的圆木棒法国面包上。这面包同木手杖几乎没有区别,
很坚硬。原岛看到这长面包就气不打一处来。

    英语家庭教师正伏在桌子上笨手笨脚地画详图。原岛站在身后看着。在原岛返
回会客室时,哈里松看到了他手拿的法国面包,不过,他没有想到那食品竟会成为
凶器。他在继续画,已快画完了。

    原岛把两根“手杖”摞在一起,使劲朝青年的后脑勺砸了下去。那是现在人们
已不太了解的剑道二段的技术。绝妙的技术在这里得到发挥。只用法国面包击了一
下,美国青年就咽了气。接着又击了第二下、第三下,身体从椅子上倒下来,躺在
了地上。凶器折成了六节。

    殴打的时候,原岛对这个不良外国人也好,对长面包也好,都充满着仇恨,感
情的烈火在燃烧。妻子背叛了自己,他是妻子的同伙,不可能不憎恨。在打第二、
第三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过去倒霉的经历。在哪个位罩上都只能是个
“副”,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这愤怒转移到“手段”,增强了攻击力,这也难怪。
也就是说,这愤怒也指向了给他二流待遇的银行界。

    原岛在想,怎样才能结果这个勾引别人妻子的英语教师的性命呢?现在是假死
状态。想把他勒死,可听人说勒死会因溢血面部发紫。于是从书房拿来了一块粘土,
在煤火上烤软,用手捏长,然后捏得扁扁的、宽宽的。

    柔软的粘土把哈里松的鼻子和嘴塞得严严实实。窒息致死后,取掉粘土,用湿
毛巾擦去鼻子和嘴部的痕迹。掏了掏哈里松的衣袋,没有记录本之类的东西,也没
有任何有关今天来这里的记录。

    原岛从车库把妻子的车推到大门口,打开后座车门,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条住
宅街很僻静,既没有通车,也没人来往。大街已接近尽头,也没有出租车和卡车行
驶。他从会客室里把哈里松抱上了车。哈里松也是个小个儿,连他也能连抱带拖地
弄到车上。没有放进车后的行李箱里,主要是担心往里放时有人路过。放在后座上,
可以说是送病人去医院。不过,幸好没人通过。

    原岛开着妻子的汽车朝练马区大泉急驶而去。哈里松躺在后座上,毯子一直盖
到下巴,装成了一个病人。哈里松临死前画的地图,还有住宅号数,原岛都装进了
衣袋。配的那把钥匙不用说也带在了身上。

    车到那座房子约花了一个小时。在有着长长围墙的公馆街之间一个僻静的地方,
有一座单门独户的平房,象是建了用来出售的。大概是向房东租借的。房后是早地,
远处杂木林对面是公寓群。是幽会者藏身的理想之地。这里也没有人来往。

    据哈里松有把握的推测,明天敬子会同他的情人来这里。他出于嫉妒一直在后
面跟着,他讲的恐怕不会有错。原岛下了汽车,用手推了推大门,果然上着锁。窗
户紧闭,可以确认里边没有人。

    看了看四周,没人通过。便按响了音乐门铃,里边没有反应,就取出配好的钥
匙打开了大门。大门里狭窄的过道里也没有鞋一类的东西。试着叫了一声,里面没
有回答。过道的墙上挂着一个小匾,镶在里边的不是画,是一块残缺的埃及古代织
锦,有两个天使在植物图案里展翅飞翔。带有人物像的古代织锦价值是很高的。是
原岛在开罗古董商店买来的古代织锦中的一块。不知是什么时候敬子带出来挂在了
这里。她曾说这种包木乃伊的布令人呕心,很不干净,可早就拿到了幽会的地方。
可能是对情夫一说,对方感到很珍贵,让她带来的。原岛不由得感到自己成了他们
的玩物,心里如同吃了苍蝇一样。

    从车上抱下哈里松的尸体,横放在过道里。这时,灵机一动,取出装在衣袋里
的一块折断的面包,用尖端扎尸体的后脑勺。面包同刀一样,刺破了皮肤,血滴到
了过道的水泥地上。因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出血很慢,尽管如此,还是出了一些血。
这有两重效果,一是出现了用棍棒猛烈殴打的伤痕;二是这血迹意味着杀人现场就
在这屋里。

    他很想把过道墙壁上小匾里装着的古代织锦取下来带回去,可又打消了这个念
头。如果事后发现少了这件东西,敬子会发觉自己同杀人事件有关的。关大门前,
又看了—眼横躺在那里的美国青年的尸体,随后轻轻地关上门,并反锁上了。这一
切都是带手套干的。

    ——回家途中,原岛在不相识的加油站补进汽油,与所消耗的量大体相当。从
哈里松那里得到的大泉一带的略图和住所记录烧完后扔了。配的钥匙用改锥敲得几
乎看不出原形后,埋进了距现场和本家都很远的空地里。到家的时候,敬子还没有
回来。把车简单打扫了—下,放进了车库。

    问题是凶器如何处理。他把折成六节的长面包(其中有一个是从衣袋里取出的,
把带血的地方削下来在途中扔了),用开水蒸了。取出来一看,面包很松软。

    敬子下午七点左右回来了。她今天去的是横滨,哈里松也证实了这一点。妻子
什么也没发现,向他讲述了学友会的情况。

    “肚子饿了吧?”听她讲完后,原岛问,“你以前买的面包发硬了,我给蒸了
一下。”

    “是吗?那我先吃了。”原岛把六节面包都放在蒸笼里端了上来,敬子夫人拿
起一块吃了起来。

    “啊,真软啊!”她吃了一口觉得很惊讶。

    “怎么了?”丈夫问。“时间久了,没有味了吧?”

    “是啊!蒸了一下,水分比较大,软绵绵得,也没味了。”她说。本来她就是
把法国面包当样子的,只忍着吃了一片。

    在她艰难地吃面包的时候,原岛心里感到痛快极了。敬子把结果她另一个情人
性命的凶器吞进了胃里。哈里松的阴魂在胃里发作,说不定今天夜里她要肚子痛的。

    可是,直到第二天早晨,一点事也没有。原岛上班的时候,敬子在厨房把泡软
后又变硬的五块面包扔进了垃圾箱。杀死她情人的凶器还是由她自己去收拾比较好。

    那天傍晚,原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由银行协议会事务局的车送回来了。

    敬子脸色苍白,在家里呆着。从这样子可以判断出,她同另一个情人一起在大
泉的房子里看到了英语老师的尸体。她没说什么,晚饭也是从附近订来的膳鱼饭。
恐怕自己没有气力做了。原岛吃得津津有味,一粒饭也没剩,而敬子几乎就没有下
筷子。

    当敬子和哈里松所讲的那个四十来岁的情人开门进去,看到哈里松尸体躺在那
里的时候,她会是什么心情呢?是吃惊,还是狼狈?这种常见的形容难以表现的具
有独特个性的感觉,用诸如租金啦、连本带息之类帐目上的过于普通的名称是无法
表现的。可惜的是,原岛没有亲临现场,不能目睹这一切。

    不过可以推测。四十来岁的男子肯定要问敬子,这个洋鬼子尸体是谁,为什么
死在这个屋里?敬子会回答说不知道。要装出内心平静是很不容易的,不过她早已
学会了这种本事。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人死在自己家里,真奇怪啊!没有钥匙怎么
能打开门呢?不,不是死的,说不定是谋杀,男的会这样说。敬子开始表现出吃惊。
当然看到被害尸体,谁都会吃惊的,不管是知己还是别人。男的会作出接近真相的
推测,即有人杀了这个洋鬼子,把尸体转移到这里的。男的还会因这事难以处理而
大发雷霆:真是个缺德的家伙!干了件这么麻烦的事!干什么不行,为什么偏偏要
干这种事呢?我们不是什么也没有带到这个屋子里来么?

    敬子会神色惊慌地说,怎么能打开大门锁呢?是啊!男的也感到不可思议。不
过听说即使没有钥匙,懂行的人用一根铁丝也能把锁打开,也许就是这么打开的。
被害尸体没有地方扔,擅自扔到了别人家里。

    去追查也没用。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处理在自己幽会地点有个陌生外国人尸体
这个现实问题。办法只有两个。要么是报告警察,要么就是放弃这所房子。

    报告警察显然不行。首先,警察要对报案人的身份作认真调查。男的不愿被人
知道自己的隐私,敬子更是如此。要选择的就是后者。本来在租借房子时,男的也
好、敬子也好,都一定是用的化名。租借秘密幽会场所决不会亮出真名的。这样,
逃走的时候更方便。警察要把房客作为重要参考人搜查,可是根据借房时编造出来
的住址和姓名是不会成为线索的。

    并且,他们与附近人家没有任何来往。两邻公寓都有长长的围墙。房后是一片
旱地,对面是杂树林和公寓群。相识的人几乎不会有。来往行人也很少。如果说警
察掌握线索,那就是男人停在门前的车牌号码。要是附近有人记住了车号,就会因
此露出马脚。

    敬子会受到传讯。即使会弄清她与杀人事件无关,但与别人共同使用租来的房
子也就公开化了。敬子同哈里松的关系只是师生关系,至于进一步的关系会矢口否
认的。尽管如此,无法瞒住与情人在大泉的特殊生活。就此一点也就足以成为丑闻
了。

    因与杀人事件无关,报纸对他们的丑闻不会大幅报道,不过这罗曼史在熟人中
间肯定要广为传开。这可以作为同敬子分手的好借口,如果我提出离婚,她也就无
法拒绝。

    可能对自己面子有影响,但总还是要比同坏女人一起生活好得多。银行协议会
副会长的头衔,如同敬子所指责的那样,并没有什么实权,而是个清闲职务。一个
隐退者家里发生丑闻,不会对自己的社会地位带来了不起的影响。相反会得到社会
的同情。

    另一个担心是自己本身。如果警察知道哈里松在放假那天下午来过会怎样呢?
警察有可能来了解的。是否认呢,还是肯定呢?

    原岛经过一番思考,决定不否认。那天来访的实情有可能通过其他途径了解出
来。比如,他把尸体装上车时,的确没有人看见,但并不等于说哈里松按门铃时没
人看见。毛色不同的外国人会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时就不好办了。与其冒否认
的危险,还不如肯定,这样危险性更小一些。

    哈里松在放假那天下午的一两点钟的时候,来过家里,因为妻子去横滨参加学
友会了,不在家,他没进门就走了。原岛想就这样回答。如果要问我为什么在家,
那就说我一直在家。——正好是放假,附近的住户大清早就全家外出游玩去了,许
多人家空无一人,也没有来往行人。装上尸体开车走的时候和回来把车放进车库的
时候,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这些都是绝对有把握的,因此心中就有了底。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担心哈里松来告密,事前对别人说了。八成儿是不会对别
人说的。哈里松是受嫉妒心驱使直接来找原岛的。这种场合事前是不会对别人说的。
由于遭到女方冷落,来向她男人告密,说她同别的男人有关系,这对哈里松本人来
说,也是很不光彩的。更何况他家里还可能有年轻妻子呢?他肯定不希望成为笑料
的。

    再说,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六十三岁的体格瘦弱的男人杀死了—个外国人,虽
说个子小一点,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直接死
因是用粘土塞住鼻、口窒息而死。受到硬得象棍棒一样的长面包的强烈打击陷入假
死状态,引起严重脑震荡是确定无疑的。解剖检查,这会弄清的。后脑勺被坚硬的
面包尖刺破,这会被认为是棍棒殴打形成的。由假死状态转入真死的病例很多。根
据解剖鉴定,会认为,死因是来自外部攻击造成的脑震荡。凶器是圆木棒一类的钝
器。因殴打导致脑震荡,然后窒息死亡这一复杂过程,多半是不会发现的。鼻、口
部的粘土痕迹已擦得干干净净。

    假死时已停止呼吸了,因此,肺部不会出现窒息时常见的淤血。也就是说,解
剖鉴定书上不会出现窒息死亡的意见。

    凶器,根据鉴定会认为是圆木棒或木板。有名的刑事也好,观察力敏锐的法医
也好,不会有人认为法国面包会是凶器的,并有那么大的攻击力。谁会想到面包会
有那么大的威力呢?没人会想到剑道的奥妙的。而且,凶器中有一片,敬子没有丝
毫怀疑狼吞虎咽地吃了。——而且,原岛想进一步想了一下。而且,大泉那座房子
我是怎么知道的,警察是不会弄清楚的。告密的哈里松已经死了。我要说不知道那
套房子,那也是讲得通的。

    还有钥匙。那座房子大门上的锁没有异常,第二天进到屋里的敬子同她情夫是
承认的。锁没坏,大门也没有被撬,察看观场后也就清楚了。外行不可能用一根铁
丝就能把锁捅开的。再就是有钥匙,哈里松被害的那天,敬子把钥匙放进手提包带
去参加学友会了,别人不会用这把钥匙,警察会这么判断。谁会想到他早已瞒了敬
子,根据她那把钥匙取了样,做了把一模一样的钥匙呢?

    给配钥匙的是幼年时的朋友。他绝不会把外国人被害同配钥匙挂起钩来。敬子
一直是作为参考人,并弄清了与杀人事件无关。因此,报纸作报道时不会写真名,
而会用A 子或B 子之类的符号来代替。即使是重要参考人,也必须注意人权问题。
——这年幼时的朋友即使后来听到风传,也不会报告警察的。虽然感到很惊讶,但
不会去多嘴多舌的。那个家伙就是这种人。

    他给配的那把钥匙我亲手把它敲得几乎看不出原形了,并埋进了土里。粘土上
的凹型也抹平了。后来还在上面用圆封印滚过两次,显出过亚述的印影,给朋友们
看过。金工师从粘土上取下的石膏模子,在钥匙配完后就敲碎,又重新作原材料了。
这是我亲耳听他说的。这样看来,物证一件也没有了。虽然还有几个危险因素,但
大体上还是可以放心了。

    原岛每天都要浏览报纸。奇怪的是,没有刊登练马区大泉x x 号房子里发现美
国青年尸体的消息。那么有价值的事件,怎么不作大篇报道呢?就连社会版的新闻
记事栏里也没有登。

    奇怪呀!这不可能呀!尸体的的确确是放在过道里的呀。从敬子第二天的反应
也可以看出她是看到尸体了的。她脸色苍白,也没准备晓餐,店里送来的膳鱼饭她
不是连筷子也没伸一下吗?她肯定同情人一起发现了多情的美国青年的尸体。她后
来的表现也老实多了。她突然老实起来,这只能认为是受到了相当的打击。

    原岛的疑团一周后终于解开了。有人在武藏野市郊一块空地上的报废汽车里,
发现了美国青年约翰。斯。哈里松已经腐烂的尸体。

    据报纸报道,经主人的允许,在那快空地上,有七八台报废汽车锈迹斑斑地扔
在那里。两三天前开始,发出一股恶臭,附近的人跑去一看,有一台车里躺着一具
外国人的尸体。现场远距大街,附近住户也很少。这里还残存着杂树林。这七八台
报废车很早以前就放在那里,附近的人习以为常了。在发出臭味以前,没人去看过。
装有尸体的那台车的主人什么也不知道。搜查本部推测,犯人在其它地方杀死了这
个外国人,然后用车拉到这里扔进报废汽车里的。大概是在夜间干的。这个外国人
的身份,从上衣袋里装着的外国人登记证明书,很抉就弄清了。死因,根据解剖是
殴打致死,在头后部有棍棒一类东西打击的痕迹。

    被害人约翰。斯。哈里松,大约是在十天前放假那天上午十点左右离开了品川
的公寓。他独自生活,自己买菜做饭。当天外出好象是去给上英语课。担任家庭英
语教师是他的收入来源。到底是去那儿了,别人都不知道。对要好的朋友提到过
“学生”的名字,可是没有讲过具体的日程安排。他同日本的年轻女子交往比较多,
行动总是很神秘。要查清放假那天上午十点离开公寓后的行踪,是相当困难的。报
纸介绍了当局的上述分析。

    真不简单啊!原岛读完报道,对敬子和她情夫手脚如此利落感到敬佩。果然把
尸体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这样,那座房子就避开了搜查本部的视线。也就更不会涉
及到那座房子的房客了。不用说,经常停在房前的小汽车也不会成为问题了。

    这主意大概就是敬子同情夫想出来的。准是敬子先回家,情夫半夜把美国青年
的尸体装上小汽车,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把尸体扔了。练马区大泉和武藏野市郊
南北相连。男的跑了很多地方之后,看到车灯前有一堆报废汽车,觉得这是一个很
合适的“棺材”。想象力真丰富啊!原岛又一次为之感叹。这样一来,敬子同情夫
不仅可以摆脱危险,原岛也因此远远脱离了险境。

    “哎,来教你英语的那个美国青年被人杀了,在武藏市郊发现了尸体。”原岛
对敬子说。要是不说反而奇怪。

    “我知道了。”敬子回答说,“刚才我从报纸上看到这消息,吃了一惊。可真
惨啊!”她没有再说什么,——这么说来,最近我不在家时,她没有外出。鉴于那
一事件,似乎暂时停止了幽会。

    过了两三天,有两名刑警从搜查本部来到银行协议会事务局找原岛。因在预料
之中,原岛尽可能冷静地应付。刑警诚惶诚恐地问道,听说被害的哈里松一周两次
到府上教太太学英语,不知放假那天到府上去了没有?

    “其实向太太作过了解。她说,那天上午到横滨参加学友会去了,不在家,丈
夫在家。不过,哈里松要是来了,从横滨回来后丈夫会告诉自己的,大概没有来。
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来拜访您了。”

    刑警好象是找过敬子之后,到这里来的。原岛想,对呀!那天哈里松来过,我
没有告诉敬子,真失策,不过觉得问题也不大。

    “哈里松君放假那天大约中午一两点的时候,到我们家来了一下。”原岛根据
事先的考虑对刑警说,“不过,我告诉他说,妻子今天去横滨了,不在家,他没进
屋就回去了。因事不大,妻子傍晚回来,我忘记跟她说了。”

    刑警明白了。刑警还透露说,哈里松与许多女人都有关系,平时的行踪很难掌
握。并推测说,离开您家后,说不定又到女人那里去,被情敌打死的。说完就走了。

    哈里松与许多女人都有关系,秘密行动也很多,这真幸运。其秘密的一部分也
包括跟踪敬子的行动,不过别人都不知道。

    原岛想,对警察还是讲真话好。刑警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身材矮小、瘦弱
无力的六十三岁的老头能杀死美国青年。并且还是一个有社会地位的银行协议会的
副会长。他们肯定会认为,用棍棒打死美国青年的凶手是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或中
年人。

    只是哈里松来过这件事那天下午没有对敬子说,这关系到今后,想起来真是失
策。这天下午,一回到家就对敬子说,今天刑警来了解情况,我记起来了,你去横
滨的那天,哈里松来了一下,他知道你不在家马上就回去了。也没什么其它事,忘
了跟你说。

    敬子刚知道这件事,好象有点吃惊。只说了一声“是吗”就转身走了。对她来
说,现在希望回避有关哈里松的话题。

    这之后大约一个月里,报纸上没有再报道杀害美国青年的嫌疑犯被捕的消息。
并且,刑警也没有再来找原岛和敬子。搜查工作好象搁浅了。照这样下去,看来问
题没有查清,搜查本部就要解散了。

    然而由于一次偶然的火灾,搜查工作有了突破。

    练马区大泉x x 号起火,火势很大,相邻的小平房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害。
所辖署和消防署对相邻的小平房也作了检证。因救火,小平房里面也遭到了破坏,
谁都能轻易地进到里面。

    检证时,房东到场了,可房客不在。据说房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同一个三
十岁左右的女人,当时并不在这里住,只是每周来两次,并且还都是白天。近一个
多月来,好象一次也没有来过。房东向警察据供了契约书上所记载的房客住址和姓
名。后来一查对,住址是编出来的,姓名也是谎报的。

    这样一来,那对中年男女出于什么目的租借这套不引人注目的房子,也就很清
楚了。虽然让人觉得好笑,不过这不是犯罪。只要不触犯法律,警察就要遵守不干
涉私生活的原则。不过也因时而异,有时也是要予以干涉的。

    里面有些地方烧焦了。屋里除救火时弄湿了以外,基本上没有改变原样。厨房
地板上积了一层水。有一个长长的法国面包掉在积水里,泡涨开了。

    在固定的架子上,还放有两个长面包。正巧没有遭水难。可以看出,那是一个
多月前买了放在那里的。长面包象石棒一样坚硬,表面已经发白,象是长毛了。

    人们总喜欢把棍棒拿在手里挥舞挥舞。手里拿着象石棒一样的法国面包的年轻
警官,把两根放了很久的长面包挥起来,做了个往下砸的动作,自言自语地说:
“用这击人头部,恐怕要致命吧!”一名老刑警看到了这一情形。

    进房间过道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匾额,里面镶有—块古代刺绣。刑事一眼就看
出这不是日本的。两个带有翅膀的天使被植物图案包围着。

    只有这一件,才是一个多月来不露面的房客的有代表性的东西。除此以外,屋
里几乎没有象样的东西了。仅仅是个谈情说受的地方。

    刑警们注意到了挂有异国古代刺绣匾额下面的水泥地上面有两个小黑点。眼睛
靠近,指尖用唾沫搞湿,轻轻地在黑点上擦了擦。根据指尖上的颜色可以断定是人
血。刑警把同行们都叫了过来。

    警官们很自然地联想起,房客一个多月前从这里消失和在武藏市郊报废汽车里
发现被害美国青年尸体的时间相吻合。那一事件也求得了搜查本部的合作。

    从署里叫来了鉴定人员,化验了血迹的血型并通报给了搜查本部。弄清了这血
型与被害的美国青年的血型一致。古美术商也找来了。据他讲,匾上的异国古代图
案是埃及的古代织锦,带有天使之类人物像的相当珍贵。找来通晓埃及美术的学者,
所讲的情况完全一样。“不露面的房客爱吃长面包,去过埃及,从那里买来了古代
织锦”,达两点成了最新的搜查线索。关于后者,市内的古董商们没有任何线索,
估计是本人从埃及买回来珍藏的。

    让面包商看了看长面包,说出了这种面包的生产地。只有市中心的几家商店经
销,调查起来并不费事。除外国人外,买这种长面包的人并不多。一家面包店在买
长面包的常客中,提到了原岛夫人的名字。

    一听说原岛,搜查本部就紧张了。放假那天下午,被害青年哈里松到过原岛夫
人家,他一直在教原岛夫人学习英语。在家看门的银行协议会副会长原岛荣四郎先
生证实了这一点。哈里松的行踪能明确判断的,到原岛家为止,以后就中断了。

    在原岛夫妇周围进行了秘密调查。反映说,从主人的交游情况看,原岛夫妇四
年前出外旅游时到过埃及。原岛先生把埃及的土产古代织锦给来访的人看过,其中
有一幅同刑警出示的照片一样,有天使图案。于是,可以认为,原岛杀死了妻子不
在家时来访的哈里松,然后用车送到大泉的房子里。凶器是经过一段时间变硬的长
而包。第二天,敬子夫人的情夫看到尸体吃了一惊,把尸体扔到了武藏野一带的报
废汽车里。

    搜查本部从敬子夫人及其情夫食品公司经理那里得到了遗弃尸体的自供。夫人
否认同哈里松有关系,可是,搜查本部不相信。如果原鸟先生是凶手,那就是说,
他是用小汽车把美国青年从自己家送到大泉那座房子里的。调查原岛的经历,本部
也弄清了他是剑道二段。

    “我丈夫不可能用车把哈里松送到大泉的房子里。放假那天,我开车夫横滨参
加学友会了。”

    尽管敬子夫人这么说,可搜查人员到横滨向饭店方面作了了解,查清这不是事
实。夫人是乘电车去的。

    “你是为了救丈夫而作假证的吧?”调查官问敬子。

    “是的,丈夫要是进监狱就不好办了。他已到老年,即使活也不会太久了。我
希望成为原Z 银行副总经理;前国际协力银行副总裁、银行协议会副会长的遗孀。
以后同上层人物再婚时,这将会成为有利的资格。”

    讲这句话时的敬子夫人显得十分单纯、坦率。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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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6 17:03:44 |只看该作者


                             作者:松本清张

    为简便起见,略去日记的所有日期,虽按照日期的项序,但节与节之间相隔的
时间却不尽相同,有的是第二天,有的是四天以后,有的是一星期后,也有的是一
个月之后。想必能从内容推断出日期来。

    井野良吉的日记
    ××日
    今天舞台排练以后,干部留下来商量什么问题。
    我和A一起先回家,我们边说边走到了五反田的车站。
    A对我说:“你知道他们商量什么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他说:“这次××电影公司和我们剧团联系拍电影的事,就
是那位著名导演石井先生的新作。听说想从我们剧团挑选三、四个高明的配角。最
近剧团的经理Y先生在电影公司和剧团之间来往奔走,好像挺忙。”
    “哎,我怎么不知道。那咱们干吗?”我问道。
    “当然干啦。 我们剧团也够困难的了,连续赤字。照Y先生的打算,不仅是这
次,只要对方没问题。似乎想把合同一直订下去。”他很了解内部的事情。
    “是剧团找上门去的吗?”
    “不,是那边提出来的。但出钱似乎不够大方。可不管怎么样,四个人的报酬
大概能有一百三十万日元。那多少还能接济一下。”
    “谁去呢? ”我问道。脑子里闪现出适合扮演那种角色的人的面影。A举出了
一些名字,和自己的想法相同。
    “电影好哇,可以做宣传,我们剧团也该更出名了吧。”
    我们在车站前面的饮食店一起喝了酒。
    ××日
    从Y先生那里得到意外的消息:让我去演这次的电影。
    是四个演员之一。我打听了一下,其余三个都是干部。
    “这是那儿来的一阵风啊?”
    “石井导演指名要你。 ”Y解释道。“石井先生看过我们演出的《背德》,因
而对你感兴趣,说是希望你务必参加这次演出。”
    报纸的评论也对我演《背德》加以赞扬:“新手井野良吉适于扮演虚无性格的
角色,演技博得好评。”等。在剧团内部虽然评价也不错,但一直是担任配角。受
到这样重视,我实在感到意外。
    Y先生对我说: “石井导演是公认的行家吧,他说这次拍的电影《春雪》里,
有个只有几个镜头的配角,可他自己和电影公司的演员都演不了,一定要请你演。
就这样和大家商量后定下来了。我们剧团也需要钱,因为我们早就想租赁公共礼堂,
或者有自己经营的剧场,而且对你来说,也是再好没有的了。”
    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我到这个《白杨座》还不到八年,这回可以说是抓住了
机会。
    “请您多照顾。”
    我低头表示感谢。我没有理由不高兴,也确实感到激动兴奋。但同时一片冰冷
的不样的乌云笼罩了我的心。
    大概是我不自觉地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Y先生拍着我的肩鼓励说:“没关系,
井野。电影和戏剧不同,是分成若干镜头的细腻的演技,不要害伯,大胆地干吧。”
    他估计错了,我的不安,完全是出于另一种原因,而且是毁灭性的。
    ××日
    《春雪》开拍了。如果是话剧的话,可以满不在乎地演下来,可一拍电影,竟
是这样沉不住气。原因我自己明白;《白杨座》演出的对象只是市内的为数不多的
观众,而电影却是面向全国范围内无数的观众。不知道谁要看。我一想到电影拍好,
首次上映的日子即将临近时,就觉得好象那片不祥的乌云漫延开来,心中感到不安。
在别人看来,或许会误认为是一种艺术的恐怖。
   




    到底是石井导演的戏,真够细腻的。他似乎对我抱有好感。
    ××日
    有我的戏的场面拍好了。因为是著名导演的作品,所以放映前要进行大肆宣传
和评论。
    我领到了一份演出费。 据Y先生说明,总共从电影公司领到一百二十万日元,
几乎全部做为剧团的基金,给了我四万日元。尽管如此,我也很感激了。买了些平
常一直想买的东西,邀A君一起到涉谷的道玄坂后街喝喝酒、散散步。A君似有羡慕
我的意思。被人羡纂,总是好事吧。
    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这不仅因为高兴,也由于想忘掉死缠着我的不安。
    ××日
    看了《春雪》的电影预告,没有我出场的镜头。上面写着“近日上映”,似乎
就要公演了。我仍然感到恐惧不安。
    ××日
    看了《春雪》的预映。别人的戏一点儿没看见,眼睛光看到自己,尽管只出现
五、六个镜头,其中有两个特写镜头。仅是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我多少放心了。
    ××日
    报纸上登了有关《春雪》的影评。是说好话的。关于我的评论是,“白杨座的
井野良吉给人以深刻印象,难得的是使人感到他具有一种虚无主义的风度。”虽然
好评可贵,但我总觉得批评家的评论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日
    Y先生来了,告诉我们来自各方面的评价。
    他鼻子上堆起皱纹笑着说:“石井导演夸奖你了。”
    “真的。”我很高兴,并邀请Y先生:“Y先生,涉谷有一家熟悉的酒店,一起
去,好吧。”
    喝酒时, Y先生捶了一下我的后背,说道:“你这家伙今后要走运了,好好干
吧,”我也有这种感觉。大概是有点得意忘形了吧,竟然产生了快些成名的想法。
说不定我能得到许多钱。以前也太寒酸了。忘记是什么时候读的书了,一位有名的
外国演员说过这样的话:“一下子赚这么多钱,真不知道如何花掉它。还是躲进豪
华餐厅的雅座,喝着香槟,听听特为我唱的吉普塞歌曲吧。一边听着歌儿,一边哭
起来。”
    我不禁想入非非,飘飘然起来。
    回去时乘车到山手,当透过电车的车窗看到原宿一带昏暗的灯光时,这种不安
的动摇又向我心头袭来,就象刺刀一样,把好不容易涌上心间的愉快气氛一下子截
断了。
    ××日
    这部电影自在全国上映以来,已近两个月。可能他没看这电影,至今平安无事。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我是考虑到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日
    这回电影公司来联系,只要我一个参加演出。这明明是幸运之神用手端端地指
着我的脸宣布:该你了!
    Y先生说; “估计给四十万日元酬金。我坚持要五十万,他们也同意了。实在
是把你看中了啊。那边的负责人说今晚想见你一面,去吗?”在新桥饭馆一间僻静
的房间会了面。我和Y先生一起去的,对方来的是制片主任和导演。Y先生列席,双
方交换了合同。
    “现在,正在写剧本,开拍大概要等两个月左右。”高个子,戴眼镜的制片主
任说道。
    还有两个月。我若有所思地琢磨着这个时间。
    “这部电影非您不能演,这话是我说的。因为剧本中有个虚无性格的人物,我
们的演员不行,您的风度可正适合演这个角色。”
    肥胖的导演笑眯眯地说。
    “井野扮演的角色相当活跃吧。”
    “是啊,以后井野可要红起来了。具有特殊的气质嘛。”制片人回答说。他的
眼睛在镜片后面发光。“因为日本没有这种性格的演员。今后那种没有个性,而只
有一张漂亮脸蛋儿的演员再也不会永远当主角了。另一方面,一直当配角而演技高
明的人,逐渐有当主角的趋势。”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产生了能够真正成为这种人的自信心。极度的激动与兴奋
摇撼着我的身体,我有些飘飘然起来。
    令人不可置信的好运的确一步步向我迎来。
    ××日
    我好象同时向幸运与毁灭靠近。异常的幸福被绝望所动遥前一个电影所引起的
这种危险只有万分之一或是十万分之一的偶然性。但是,以后,我即将担任重要角
色,在一部影片中,有很多镜头,要经常出现。越是有名气,将来就会演更多的电
影。那个人看见我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可能有十分之一的盖然率吧。如果这样,
那已经不是偶然性,而是必然性了。
    我想象着成功后面接踵而来的毁灭。
    ××日
    我想抓住幸福。老实说,是想得到名誉和地位。想得到金钱。想成为在大餐厅
里一面喝着香槟,一面听着歌曲而哭泣的那种人。不甘心把好不容易才到来的幸运
就这样白白抛弃。
    ××日
    这些天,那个想法几乎完全占据了我的头脑。有时也觉得愚蠢,但我的神经无
论如何也松弛不下来。越想越觉得自己犯下了罪。
    ××日
    接到通知说,这次的电影《红森林》再过三十天开拍。
    听说六十天后开始在全国上映。六十天后,那个令人诅咒的“必然性”就要产
生了。
    六十天。我决心在这段时间里用土来填满那恐惧的陷井,独自一个人搬土填井。
我横下心孤注一掷了。
    ××日
    和Y先生一起喝酒时; 他象画家似的用疏远的目光打量着我说:“总而言之,
电影公司看上你,是因为你这绝妙的虚无主义的神态。近来,这东西很受知识分子
的欢迎。”
    “是显得那么特殊吗?”
    “恩,是的,看得出来与众不同。”
    这些日子,也常常听到电影公司那帮人说这类话。大概电影是想靠我这张“脸”
卖座吧。听话的观众一定特别注意井野良吉的一张脸,尽管他直到昨天还是一个不
出名的话剧演员。
    这样一来,那个“必然牲”便又增加了几倍。
    ××日
    我从上着锁的抽屉里,拿出了很久没有动过的茶色信封。八封信的背面都印着
同样的铅字“××兴信××支部”这信一年寄一次,共是八年的。内容也是对同一
个人的身份调查报告书。八年前,虽然境况不好,但每年都要交付很高的费用以领
取这件东西。我从最早的信封中抽出信来看。这是八年前,即昭和二十三年×月我
第一次委托后寄来的报告。
    “关于您委托的石冈贞三郎的调查报告,因此人住址不明,在调查上颇费周折,
以至意外的延误了时间。我们以您提供的‘在与钢铁有关的公司里供职’为依据,
不断调查。终于了解到其住址,由此进一步调查,现将调查结果报告如下:……”
    是的。那时我到东京涉谷的那个兴信社,要求调查住在九州八幡市一个叫石冈
贞三郎的人。办事员问这个人的住址,我回答说不知道。问工作地点,我也说不清
楚,只听说大概在与钢铁有关的公司工作。办事员说,单凭这点线索实在不能做为
依据。不过,九州有个××支部,总之,试试看吧。
    到底是做生意的。就凭这一点扑风捉影的委托,把事情调查的一清二楚。要点
如下。“石冈贞三郎在北九州钢铁公司任办事员。现住八幡市通町三丁目。大正十
一年生,满二十六岁、独身、双亲均亡、兄弟在故乡。详细情况请参照后附的户籍
抄本。石冈月薪九千日元。性格开朗,工作单位对他评价不错。酒量约五合左右)。
不吸烟。爱打麻将、钓鱼。目前,没听说有男女关系。”
    这是最早的报告。每年不断委托,收到报告,直到第四年都没有变化。
    第五年发生了变化: “工作单位转到Y电机公司黑崎工厂,住处也搬至八幡市
黑崎本町一丁目。”
    第六年写着:“三月二十日与某氏长女结婚。”第七年有“长子出生”的小变
化、然后是今年收到的第八次报告书,内容没有变化。
    “石冈贞三郎现住八幡市黑崎本町一丁目。 工作单位是Y电机公司黑崎工厂。
月薪一万七千日元。妻子二十八岁,长子两岁。”
    就这样,我了解到一个叫石冈贞三郎的人至今八年间的生活情况。这调查费对
自己来说决非便宜,但我以及时掌握他最近的动态为满足。
    我把内装八封报告书的信封摆在眼前,消遥自在地抽起烟来。
    石冈贞三郎。——知道这个名字并见到此人,那是九年前的事。准确地说,是
昭和二十二年六月十八日上午十一点二十分以后的二十分钟,在山阴线去京都的火
车上。记得是从岛根县沿海一个叫周布的小站到浜田站之间。
    坐在我旁边的宫子,对窗外的景色感到厌倦时,突然从乘客中发现了他。
    “啊,那不是石冈吗?”宫子叫了起来。那时火车满员,我们从始发的下关站
上车。一直有座位,中途上车的人却都始终站着。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从人群中伸出脑袋。黑皮肤、厚嘴唇,一双机灵的眼
睛左顾右盼。
    “啊,是宫子吗。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吓了我一跳。”
    他确实显得很惊奇。随后,他暗中一个劲儿地盯着坐在旁边的我。我脸朝车窗
吸着烟,假装不知道。烟熏得我眯起一只眼睛。
    “石冈,干什么?又是去采购吗?”宫子旁若无人,兴高采烈地问。
    “不,咱是单身汉,用不着采购。说实在话,我老家就在这附近乡下。请了几
天假来补充点营养。想明天回八幡。宫子,你乘这火车要去哪儿呢?”
    “我?我去采购呀。在北九州的人们眼里看来,岛根县物资要丰富多了。”
    周围的乘客听了宫子的话,不由得低声笑起来。宫子大概被笑得不好意思,又
说:“可说实在的,哪儿都一样。我想洗洗温泉,回家时,有什么带些回去就是了。”
    “去温泉?真羡慕你。”
    这个叫石冈的青年说到这里,似乎又朝我这边看了一下。很明显,他已经把我
看成宫子的旅伴了。我仍然一直望着车窗那边。
    此后宫子和那青年进行了一番不着边际的谈话。一会儿,火车开进浜田车站。
青年说:“那么,再见了。回八幡后我还要去酒店的。”
    宫子回答说,“好吧,我等着你。再见。”
    也许是自己的想象吧。那青年似乎又一次着实地看了一下我的脸,才随着人流
往出站口的方向走去。
    在这之前,我和宫子两人从八幡乘电车到门司,再坐船到下关。这一段,为避
人耳目,我们没在一起,而是分开坐。
    这是因为大众酒店的女招待宫子说过“不愿让人看见”我也认为那样比较方便。
因此这以前都十分小心谨慎,以防被熟人碰见。可是宫子就在这时候向熟人打招呼,
实在令人气愤。当我责备她时,她说:“可那是我店里的顾客,是个和气人。在万
没料到的地方见面,不能不打声招呼嘛。不要紧,他不会说我坏话的。”
    她的口气中,我觉察到了什么,于是问她:“那么,那个人喜欢你吧。”
    宫子眯着眼睛,歪着脑袋,挑逗似地微微笑了。
    我意识到突然造成了复杂的情况。虽然那只是十五分、二十分钟内发生的事,
但让他看见我和宫子在一起是一个过失。
    “那人叫什么名字?”我关心起来。
    “叫石冈贞三郎吧,他自己这么说的。”
    石冈贞三郎。要好好记住,我想。他的名字就是这时候印入我脑海里的。
    “在哪儿工作?”
    “不太清楚。可他说过好像是什么和钢铁有关的公司。”
    “住在哪儿?”
    “不知道。你想什么呢?太多心了吧。”
    宫子不再说话,庸俗地笑了。一种露着牙龈、并不开心的笑。
    石冈贞三郎,此人在山阴线的火车上有十五到二十分钟与我和宫子在一起。随
着时间的流逝,对这件事越来越放不下心。为什么在那种时候碰上他了?为什么宫
子要和他说话?悔恨和气恼就像一块小伤由于病菌侵入而化脓那样折磨着我。
    我和宫子的关系,绝对没有第三者知道。我不曾在宫子工作的酒店露过一次面。
因为宫子在那个酒店“住宿”,所以我总是随便用个名字打电话叫她出来。在外面
约会。幽会一般多在小客栈,并且经常变换地点。我和宫子的交往从一开始就在谁
也不知道的乡下的采购点进行。总之,一直没有人发现我们,但最不应让人知道的
最后一幕却被石冈贞三郎看到了。
    他曾经注意观察过我的脸,一定不会忘记这张具有特色的脸。
    自己也记得那人的脸。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厚厚的嘴唇。我一看到石冈贞三郎
这几个字,就能清楚的记得那张脸然而,时过九个月,我一想到石冈贞三郎,只感
到心里不舒畅。我去东京,打算从事喜爱的话剧工作,不久就加入了“白杨座”
    说穿了,我是想对他的存在过于伤脑筋是否必要。有时,甚至强迫自己相信:
被他看见,实际也没关系,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用不着担心。
    但我也意识到这不过是一时的安慰,是自欺欺人。
    ××日
    (接昨天)那是当年九月末的事。我已在七月份到了东京。东京是个方便的城
市。有乐町一带的热闹场所每天都以“令人怀念的故乡新闻”招揽顾客,出售全国
的地方报纸。
    我每天都去买北九州和岛根县发行的地方报纸,这年九月末,我要找的消息,
首先在岛根县的报纸上刊登出来了:“九月二十六日上午九时许,迩摩郡大国村村
民于山林中发现一具几乎变成白骨的女尸。据呈,大森警察署验尸结果,有迹象表
明系绞杀。由衣着及其他情况,可断定死者为二十一、二岁妇女。现已开始调查其
身份并搜捕犯人。被害者似非附近人士。”
    这条消息刊登后又过了一个月,到十月底,北九州的报纸登出以下一条报道:
“据大森警察署通知,搜查中于岛根县迩摩郡大国村山中发现的一具被勒死女尸,
似是八幡市中央区初花酒店女招待山田宫子。死者于今年六月十八日晨出走,下落
不明。接通知后,有关人士即赴现场,确认死者为宫子。虽不明该女何故至前述地
点,但认为是被犯人带出后遭杀害。六月十八日上午十时许,有人见宫子与—男人
同乘去京都的一次山阴线列车。八幡警察署认为此同行人系犯人。在听取此人相貌
特征后即开始搜查。”
    发现了宫子的尸体,我并不感到惊奇。
    但是当我看到北九州的地方报纸上,登了有人看见宫子与一男人同乘山团线火
车的消息时,才恍然大悟:“到底还是发生了。”心脏就象被冰冷的手触摸了似的,
吓了一大跳。
    不用说这个目击者就是石冈贞三郎。他毕竟还是知道的。
    于是,我以为他也许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自我安慰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他一定向警宫详细地描述了“和宫子—起坐车的那个人”的相貌。
    警察也许会问:
    “如果见到那人,马上能认出来吗?”
    “认得出来。我记得很清楚,一眼就能看出来。”
    石冈贞三郎一定会这样一口断定。实际上,就在那火车上的二十分钟里,自己
脸上以至眼睛、鼻子、嘴唇以及下巴的特征,都被他一一记下来了。
    我假称“一起去温泉”,特意把宫子带到远离八幡的偏僻农村的山中杀掉,就
是选择了远处尽量不为人所知的地点。尽管如此小心,在浜田附近的最关键时刻,
他却乘上了这列火车。这是多么不幸啊事后想想,我那时应中止计划。因为碰见了
熟人,从安全考虑,应改他日进行。
    但那时我的处境是骑虎难下,形势紧迫,已经没有余地,再不能拖延了。我恨
不得早一天把宫子摆脱掉。
    她怀孕了。无论怎样劝说,她决不堕胎。
    “不管你怎么求我也没用。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啊这太残忍了,我做不出来,
你要我堕胎,是想扔掉我吧。胆小鬼!没有那么便宜。难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吗?
无论到哪儿我都不离开你。”
    我后悔和这个无知、丑陋、然而自负、没有教养、性格粗俗的女人发生关系。
我曾经下决心断绝这种关系,但这女入执意不肯。怀孕以后,她逼得更紧了。我一
想到要和这女人生的孩子一起生活,就绝望得几乎要晕过去。
    我心里很不平。难道我的一生就让这个渺小的女人糟蹋掉?不能做这种没道理
的,愚蠢的事。假如宫子不肯离开我,就只有杀掉她而使自己获得自由。我不能忍
受由于一时的过失而要和这毫无价值的女人生活—辈子的不幸。无论采取什么手段,
我都要甩掉她,使自己解脱出来。
    就这样下了除掉宫子的决心。我邀她一起去温泉,她高兴地跟去了。
    因为谁也不知道宫子和我的关系,所以即使她失踪,发现了尸体,也没有人把
我和她联系起来。这是个好条件。我属于谁也不了解的社会中的一员。
    除了在那列火车上碰见石冈贞三郎以外,一切都进行顺利。和宫子在一个叫温
泉津的地方住了一夜。第二天,两人走进寂静的山林,在盛夏植物散发出的令人窒
息的气味中,互相爱抚着,我就这样把她勒死了。
    我回到八幡,就打点行装,决心实现去东京的夙愿。任何人也不会注意一个普
通人怎样行动。
    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个人把宫子被杀和我联系起来考虑,这个人就是目击
者石冈。不,不只是考虑,而且还向警察当局宣传:“在宫子被害的山阴地区,有
个男子曾和她在一起,我在火车上见过他!”
    只有他见过我的脸。
    ××日
    (接昨日)自看到报纸上那条消息后。我对石冈贞三郎非常戒备,以至到神经
过敏的地步。我托××兴信社每年报告他的情况,其实就是因为想知道她的消息。
由于知道他一直住在八幡市,我就得以安心了。只要他在八幡市定居,我住在东京
就是安全的。
    但是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要演电影了。
    我在电影上露面,如果让石冈贞三郎看见了,肯定会跳起来。谁能保险他在电
影上看不到我呢。我第一次演《春雪》时。就象在薄冰上走路一样提心吊胆。总害
怕他或许会看这部电影。这种恐惧心理使我的神经受到极大刺激。但是,什么都没
有发生,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次的《红森林》却不同。和《春雪》不能相比,因为在这部电影中我
将频繁出常电影公司打算让我出名。石冈贞三郎在电影里发现我井野良吉这张脸的
可能性,几乎是绝对的了。
    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最好是拒绝演任何电影。但是,好不容易降临的幸运,怎
能让它溜掉呢。我想出人头地,我要抓住幸福。我要名、也要利。我立下雄心,打
算下一番功夫来实现它。
    ××日
    剧本送来了。大致看了一遍,我的角色还相当重要、场面很多、还有若干特写
镜头。
    据说离开始还有一周时间。
    总得早些想办法。
    ××日
    昨晚几乎一夜没睡着,脑子里出现各种各样的想法。考虑好了,又推翻;推翻
了又再考虑。
    他的存在,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么是唯一的不安。只要不消除这个不安,我
就放不下心来。我已经决定怎么对付他。总之,要保护自己。我决不瞻前顾后,要
为实现雄心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
    现在考虑的,并不是把他怎么办,而是用什么方法的问题。
    我并非没有提心吊胆地考虑过要是失败了怎么办的问题。但如果失败,那么,
一个叫做井野良吉的尚未出名的演员就该消失了。因为这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危
险赌博。
    ××日
    今天一整天都被这种念头纠缠着,伤透了脑筋。
    ××日
    导演突然去京都的摄影所拍一部片子,因此我们这部电影的拍摄要比预定推迟
两个月。
    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
    晚上,从剧场排练回来的路上,顺便到书店买了本侦探小说看。没意思,没看
完就放下了。心里浮现一个念头:还是把他“叫来”
    ××日
    把以前考虑的想法逐条写下来。
    (1) 地点毕竟是人少的地方好。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还是去山里。不过要让
他毫不怀疑地跟我到那里去是很困难的。这要下相当的功夫,需要第三者合作。但
这种方法有缺点,会种下祸根,因此要避免。
    (3) 最好用氰化钾,趁不注意时随便放到什么饮料中让他喝下去似乎并不困
难。这一点到时再随机应变。
    (3) 怎样才能把他叫到那里去呢。绝对只能让他单独一个人来。但是首先必
须要保证他肯定来。如果不按我的要求而来,那也是没有意义的。以上是绝对条件。
    ××日
    考虑了很多地点。还是山上,或无边无际的森林里最合适,用不着担心被人看
见。因为这种原因,所以不能在海岸或是平原上进行。在建筑物里也麻烦,出入时
有被人看见的危险。
    登山时即使被人看见,在那种地方,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中途不论遇见谁,也
不可能产生怀疑。
    ××日
    今天,在茶之水车站等电车,看到站台上有电车公司的旅游向导广告。
    我有心无心地浏览着“开往高尾山”、“开往御岳”、“开往日光”等广告牌,
似乎从中得到启发。在旅游地,即使被人看到,也不会引起注意,无论乘车,还是
走路。对这个想法,我一直考虑很久。
    ××日
    决定去旅游地。今早起床后又考角一番,认为这个方案最合适。
    那么,就剩具体地点的问题了。
    我选择了他住的九州八幡与东京之间的京都附近。
    这似乎有些离奇。不过约他到较远的地方见面,肯定会使对方感到这件事的确
实性。近处也许反而使人认为是胡闹而不会相信。
    于是,我决定把火车票钱和住一夜旅馆的住宿费给他寄去。四千日元就够了吧。
不知这些钱能使他增加多少信任感。要知道,瞎胡闹决不会这么做。这种场合,金
钱在证明内容的可靠性也起作用。
    他如果对那件事感兴趣,就肯定会来。
    因为他是见过“杀人犯”的唯一的人。
    我把地点选在比睿山。
    这以前我去过两次,大致了解馈况。整个山全被杉、桧和榉树的密林复盖着。
从坂本乘电缆车上山,直到大殿都是平坦的参拜路。在这条路上走,谁也不会怀疑。
即使过后发现了尸体,恐怕也记不起凶手的相貌了。
    除大殿外,如大讲堂、成坛院、净土院等等建筑物也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密林中。
我装作参观这些景物的样子,即使有人看见我们上山的背影,也不至盘问吧。因为
那里既有通往四明岳的路,也有去西塔的路,密林把四周包围起来了。
    先把地点决定下来了。
    ××日
    乘夜班车来到京都。
    因为计划必须周密细致,所以不得不这般辛苦。
    坐电车到坂本。近午时分,乘上登比睿山的电缆车。来京都的目的。就是为了
事先熟悉这个地方。此外,还有一个目的。
    乘电缆车的游客不多。正是三月天气,离开花还早,到嫩叶发芽,更有一段时
间。
    天气晴朗,眺望琵琶湖,景色绮丽。我悠闲地走在通向大殿的路土,和乘电缆
车的游客大致同行。从对面来的不同路的游客零零星星,为数极少。
    从大讲堂稍向上走,就是戒坛院。我在这前面坐了下来,悠闲地抽了五支烟,
实际上是在进行观察。
    从戒坛院往上走,一条路通往西塔,另一条通往经四明岳去八濑口的电缆的方
向。
    我坐在这里,进行了近一小时的观察才摸清情况。原来旅游者,或是叫做朝拜
客,总之,大部分人参观完大殿和大讲堂,就很快返回了。去西塔或是四明岳的人
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好,就这么办。我决定去西塔。
    路是上坡,而且狭窄,不见一个人影。释迦堂、琉璃堂等小型建筑象废物一样
静静地躲在早春阳光的阴影里。再往上走,就连这种殿堂式的建筑也不见了。覆盖
着深深密林的山谷,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延伸。晚萤不时的啼叫。
    我停住脚,点燃一支姻。烟还没吸完,就看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和尚象白天
的影子一样从小路的那边走来。
    当这个和尚走到我身旁时,我向他打听沿着这条路走,是否有什么建筑。那和
尚只说了一句“黑谷青龙寺”,就又慢腾腾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
    黑谷青龙寺。听到这个名字,觉得连寺的模样都能想象出来。在这寂静山路的
尽头,有这样一个寺庙,我感到满意。
    然后,我又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徘徊了一阵。把选择地点所需要的条件充分地
印在脑子里。
    但是,这时候具体的计划还丝毫没有着落。实际上,直到再乘电缆车下山,在
日吉神社旁边看到新建的公寓时。计划才浮现出来。
    我看到那公寓的窗台上晒着毛毯、被子、或白布之类,象是告诉人们房子主人
的生活情况。这时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归途,在去京都的电车上,对这个计划
进行了反复考虑。
    晚上在旅馆里,我用很长时间写了一封信。
    石冈贞三郎先生:
    突然给您写这封信,实在对不起。我是山田宫子的亲戚。宫子曾在八情初花酒
店工作,九年前,有人把她带到岛根县农村,将她杀害了。这件事,想必您很清楚。
我是名古屋食具制造厂的推销员,一年中多半时间巡回于全国的大药店,大饭馆。
最近,我在京都的某个食品店,注意到一个人。他似乎就是杀害宫子的犯人。
    此人九年前曾在九州八幡住过,是岛根人。此外,还有很多细节可以确认他的
罪行。详细情况想与您见面后再奉告。因为听说您在离宫子被害处不远的山阴线列
车上。偶然见过和宫子在一起的犯人,所以想请您务必见见我怀疑的那个人。您会
马上判断出来的。如果的确是当时您见过的那人,我打算立即报告警察。总之,单
凭我的怀疑,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因此,我想根据您的当面验证来确认犯人。百忙
中打搅,实在对不起。为您于四日后的四月二日午后两点半,在京都车站的候车室
等侯。我戴浅茶色便帽,并戴眼镜。看到这一标志,请您打招呼。
    请原谅我未经您同意就指定时间。因为我于那天晚上就要去北陆、东北方面长
期出差,所以想务必在那天和您见面。请原谅,随信寄去支票作为您的旅费。
    我认为自己怀疑的那个人肯定是犯人,但在您见到他之前,还不能下结论。因
为考虑到万一搞错的情况,从尊重人权的角度出发,不便公开那人的姓名。出于同
样理由,请不必与贵地警察联系,万一有情况,这里的警察也完全来得及。
    我想抓住杀害宫子的万恶的刽子手。希望您能理解我这种心情,能答应这个非
分的要求。
    梅谷利一
    于京都、旅馆
    我把这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退,才放下心。时间上的没有余地、以及把住处写成
象是旅行目的地“京都、旅馆”,这都是计策,好使对方无法写回信询问。信封上
如果没盖上东京的邮戳,就会露出马脚。我来京都的一个目的就是从京都发信。
    把见面的场所选在京都车站侯车室,是因为在其他地方或许会引起对方的警惕。
戴便帽和眼镜,自然是为了借做记号而隐瞒其面目。在这种场合,我打算更巧妙的
将模样改装得使人认不出来。
    我在京都车站前邮局的窗口把这封附有四千日元支票的信用挂号寄出。与此同
时,我意识到一场以终生为赌注的赌博,就在这一瞬间开始了。
    石冈贞三郎果然能按这封信的要求到这里来吗?在我看来几乎不成问题,他必
定来!我相信这点就像相信既成事实一样。
    ××日
    乘昨晚的火车回了一次东京。身体被火车摇晃着,而心里就像一场戏公演前彩
排一样,反复考虑着:我的计划难道没有漏洞吗?干起来不会出问题吧。
    首先,那天下午两点半,我将来到京都车站候车室。于是一个等侯在那里的人
看见我的便帽就站起来。然后,大概就会出现下面的情况。
    (喂,是梅谷先生吧!)
    他问道。浓眉、大眼,就是石冈贞三郎。他会老老实实的这样说,坐昨晚火车
从九州来,今早到的。我戴着帽子和眼睛,而且在脸上还做了点手脚,所以他认不
出我就是“当时的那个人”
    (您辛苦了,从老远来,实在感谢。)
    化了装的我向他道谢。
    (那么。我们就去看那人吧。可是,刚才我打听了一下情况,听说他今天休息。
不过请放心。我已打听到他的地址。稍远一些,您能去吗?)我接着问,怎么样?
在坂本。从这里坐电车,用不了一小时。石冈贞郎回答说:那么,我们一起去吧。
于是乘上去大津的电车。
    在浜大津换车。电车在湖滨奔驰。
    (到琵琶湖了。)
    (啊,真漂亮。)
    这个九州人把头伸到窗口,感叹道。
    到坂本了。下了车走上通往日吉神社的上坡路时,看得见右面那座白色公寓。
    (就是那儿,那人就住在那所公寓里。)我手指公寓锐。那时,石冈贞三郎的
浓眉会微微搐动,紧张起来吧。
    (请在这里等一下,我进公寓找到他的房间,然后巧妙地引他到这儿来。请你
仔细看看他的脸。不论是不是他。请你都不要露声色。他和我站着说完话就会回公
寓的。如果他是你记得的那人,我们就立即去报告警察。
    我这么一说,他也会同意。
    他留在原地。我走进公寓,并没敲任何一扇门,就走了出来。石冈贞三郎一定
还站在原地,显出几分不安的紧张神情。
    (不巧,他不在家。)
    我说道。
    (听他妻子说是出去了。因为身体不太舒服。看病去了。他请假也是这个缘故。
去京都看病,两个小时就能回来。我们等着吧。)九州的来客一定同意我这番话。
我又说道:怎么样?在这种地方呆两个小时,太无聊了。去登比睿山吧。那里还有
电缆车呢。你去过延历寺吗?他大概会说:没有。即使去过一、两次,也不会拒绝
吧。
    于是俩人乘上电缆车。琵琶湖很快地落在脚下。视野广阔起来。湖对面消失在
雾霭中。
    (好看吧。)
    (真不错。)
    我们完全消除了隔阂。到山上的车站后,我们沿着蜿蜒在树丛中的小路朝大殿
的方向走。他可能在这里向我提出问题。
    (你怎么知道住在那所公寓的人就是杀害宫子的凶手呢?)对于这个问题,我
会列举很多听起来满有道理的证据。
    这用不着费力。他一一听信我的话,毫不怀疑。
    一会儿就到了大殿。
    我们边走边欣赏点缀在杉木林中的红漆建筑物。在这附近的饮食店买两瓶汽水
或是桔汁的饮料,并借两个杯子,又接着向上攀登。
    (去西塔看看吧,就在那边。)
    他跟着走来。从这一带开始,便很少有其他游客,只有我们两个在漫步。
    参观过释迦堂、琉璃堂后,便又登上寂静的山路。
    (这上面有个黑谷青龙寺。走到那里就回头吧。时间正好来得及。)我这样说
明。越走越使人失去警戒心。杉树和桧树林密密地布满了山坡。
    (就在这里休息吧,有点累了。)
    我说着,就离开山路走进树丛中,在草地上坐下来。然后拔出饮料瓶塞,将液
体倒入杯子里给他喝。自己也打开一瓶喝起来。这个顺序怎么样?在杯中放入氰化
钾,是无论怎样短的一瞬间都能办到的。这种机会,要多少有多少。
    我想这样的程序没有问题,但以防出现什么漏洞,还是应该反复推敲。最要紧
的是让他信任我梅谷利一。这样他就会像一只驯服的小羊被我诱到比睿山幽静的山
谷中来。旅游区的这种游山气氛,不容他怀疑,即便有人看见了,也不会起疑心。
    现在,就只等着他从九州来。

    石冈贞三郎的自述
    收到一封奇怪的信。是一个叫梅谷利一的陌生人写来的。拆开这封挂号信一看,
里面有四千日元的支票,着实吓了一跳。
    读完这封信,更是大吃一惊,因为我认识九年前杀害宫子的凶手,所以对方叫
我去京都当面对证。这个自称是宫子亲戚的人像是从哪儿听说我当时在火车上见过
那个与宫子同行的人。
    时间过得真快。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九年了。
    是的,那时我从八幡回老家岛根县的乡下,正是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我
回家,就是想美美的吃上几顿乡下的白米饭。
    那天,我去津田看望朋友回来,坐上拥挤的大车。车上都是些出去采购的人。
我拨开人群走到里面,就明显有人叫:“石冈先生”是个女人的声音。会是谁呢?
原来是八幡初花酒店的宫子。我经常去那个酒店,所以和宫子很熟。她长着一张圆
脸,招人喜爱。说实在话,我对她并不是没有一点儿意思。
    而且,在这种地方碰见八幡的宫子,我觉得意外,就问道:“哎,宫子吗,真
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你去那儿?”宫子兴高采烈地回答道:“去温泉呀。岛根县
物资丰富,打算回去时采购些东西。”
    她为了去温泉,以至老远地跑到这个地方来,真是有兴致。我正这样想着,忽
然发现和宫子并排还坐着一个男人,他好像是不好意思似的,脸朝车窗在吸烟。
    噢,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个男人和她一道。宫子和那男人的脚下,各有
一半桔子皮。这说明两个人分吃了一个在附近买的桔子。
    我有点尴尬,不如说,还掺杂着嫉妒的心情。那以后就不太想开口了。因为车
到浜田站,临下车的,我说了几句应酬话:“回八幡后,我还去呢。”
    我做梦也没想到,那是和宫子的最后一次见面。
    以后回到八幡,我经常去初花酒店,但不见宫子的踪影。想她已经辞退这里的
工作了,便问其他女招待。
    “这事怎么说呢,宫子她出走了。”
    呀了这话,我叹了一口气。
    “你对那孩子有过好感吧。我理解你的心情。可她和谁都没打过招呼,就忽然
失踪了。以前,她也经常在外面过夜,所以想大概是遇见了合适的人。可也不该连
声都不吭就走啊不过,也有些奇怪,她没带走行李。所以,这里的老板娘说,那孩
子大概会满不在乎、厚着脸皮跑回来的。可是,在这大忙的时候甩手不干,也有点
太过分了。
    “我见过宫子。和一个像是情夫的人在一起,在山阴线的火车上。”
    “哎,是吗?什么时候?”
    女招待的眼睛发亮了。
    于是,我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一会儿,其他女招待也围上来,探着身子问:
“宫子竟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到底去哪儿了?哎,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样儿?是
个美男子吧?”但是,我却被她们问住了。我当时曾看过那人的脸,可现在记不清
了。
    “长脸?还是圆脸?”
    “咳,是……”
    “戴不戴眼镜?”
    “咳……”
    “是白脸,还是和你一样的黑脸?”
    “咳……”
    “哎,问你什么都拿不准。”女人们捅着我。
    从那以后过了几个月。突然,来了个警察,说是有事要问,要我去警察局。我
一路上想,到底是什么事呢。到那里才知道,原来是宫子被害的事。
    “初花酒店的宫子,你也是知道的。现在岛根县迩摩郡温泉津深处的山林中发
现了一具几乎变成白骨的尸体。根据遗物可断定是宫子,鉴定后认为是他杀。所以,
想要向你询问一些情况。听说你在山阴线的火车上见过宫子?”一个叫田村的侦察
部长问道。
    我想这准是初花酒店的女招待说出去的。但这事也不必隐瞒,就如实地交待了
经过。
    侦察部长专心倾听,问道:“那是什么时候?还记得日期吗?”
    “啊,六月十五日回的老家,我想大概是过了三、四天的样子,所以是十八或
十九日了。”
    “火车开到什么地方?”
    “我从看见津田车站上车,到浜田下车,所以就在这区间。”
    旁边的侦探对部长说:“浜田是温泉津的前八站。”
    部长环视了一下其他侦探,点头说,“大体符合,一定是这种情况。”
    然后回转头来,望着我。“那时,宫子是一个人吗?”
    “不,旁边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宫子和那个人说过话吗?”.
    “没有。不过知道他们是一起的。有迹象表明他们两人分吃了一个桔子。而且,
在我和宫子说话时,那个男的一直像是不好意思似的面向车窗。那时候,带着女伴
的男人就是这样。”
    “不错。”部长微笑着问道:“可你还记得那人的样子吗?”这对警察来说是
个重要问题。因为那人是凶手,看来是确定无疑的了。
    但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的确见过那人的脸。但是,现在
问起他是什么模样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前些时候,初花酒店的女招待打听时也
是这种情况。现在,就是警察询问,也还是记不起来。
    但是要说完全不记得也不合适。总应该有点模糊的形象留在记忆的某个地方。
的确是亲眼所见,不应没有印象。可奇怪的是想不起来。
    “怎么也想不起来吗”?警察问了几次。“记不清了。”我搔着头回答。警察
拿来很多人的照片。
    “你好好看看这个。”
    侦察部长一个劲儿的说:“这是一些前科罪犯的照片,你把其中模样相像的挑
出来。比如说,轮廓是这种样子、发型像这张像片、额头像这个、眉毛像这个、鼻
子像这张、嘴唇这个样子,下巴是这个。就是这样,把这些像片看下去,或许能想
出来。仔细看,不要着急,慢慢考虑吧。
    我一张一张的翻看着这些头像。
    大多与我的印象截然不同。但也有觉得轮廓像这张,眉毛像那张。不过,我的
记忆靠不祝结果,越看越胡涂,头脑发昏了。
    “怎么也记不住了,请您原谅。”我汗流夹背的向他们告辞。
    侦探们都露出一种非常遗憾的神色。
    田村部长也显出无论如何不甘心的样子说;“那么,今天回去好好想一想,说
不定今晚睡梦中能想起来。”
    就这样,终于让我回家了,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自然是什么都没想出来。
    从那以后,警察又来过多次,问道:“您么样?清楚了?想起来了?”但终于
失望,最后不来找我了。
    据报纸报道,似乎对宫子被害事件也搜查过一阵,但最后好像搞不出眉目来,
就那样不了了之了。
    可没想到现在这封信,又把九年前的那件事以这种形式带到我的面前。他让我
看看那个可疑的人,还特意要到京都去看。
    九年前的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记不起那个人的模样了。到现在如果再见
到那人,更不可能认出来。
    怎么办呢?寄来的四千日元汇款成了我的负担。如果不寄钱来,也就不管它了。
    而且这人没写住址,写的是旅行中的落脚点,退也退不了,回信也没法写。而
且,他指定的时间也就要到了。
    这个人自称是宫子的亲戚。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杀害宫子的嫌疑犯的。不过,
时至今日才找到那人,大概也是缘份吧。他或许需要一个证人,所以才叫我看看是
不是当时的那个人。
    我感到为难,不知怎么办。因为以前那事的关系,我想只有和警察商量。
    在警察局和田村先生谈了情况。把那封信给他看了。
    “吓,果然不错。”田村把信反复读了好几遍,也检查了信封的邮戳,是京都
局的。因为田村是当时宫子被害事件的搜查主管,当然对此事热心。
    他站起来,拿着这封信走出房间,显然是去和哪位上司商量。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田村侦察部长回来了,他的脸发红,似乎有些兴奋。
    “石冈,你到京都去。”他就像下命令似的,用一种充满信心的语调说:“就
按这封信所说的去做。”
    “可是,部长先生。我就是看到那人的脸,也不相信自己能记起来呀。”
    可是他却说:“不,也不一定像你想的那样。看到本人,或许会想起来的。此
一时,彼一时嘛。总之,请你去一趟京都。我们派两名侦探跟去。”
    “不过,信上写的,要见到本人后,才能和警察局联系。”
    “好了。我们也有我们的考虑嘛。你要仔细看清这梅谷利一的长相,因为侦探
都要隐蔽起来,不能让他知道。”
    “啊?什么?”我感到吃谅。“那么,你是说,写这信封的梅谷利一可疑吗?”
    “石冈,”田村从桌子对面探出身子,凑近我的脸,压低声音说道:“在警察
局看来,事件解决之前,任何人都值得怀疑。我们认为,这个叫梅谷利一的人的确
奇怪。为什么这么说呢。写这封信的人知道你在火车上见过与宫子同行的男人。这
件事当时在报纸上登过,但没登出你的姓名。这人从哪儿知道那就是你呢?”
    “……”
    “你的这件事,最早初花酒店的女招待们知道。以后也许她们又告诉了其他人。
可是,你自己呢?”
    “我只告诉过这酒店的人,没对其他人说。因为到这里来后,部长曾经制止过
我。”
    “是这样。这么说,那些女招待传话的范围,就在这八幡市内,更广一些,就
算包括北九州吧,也只是这一地区有人听到过。但也不可能连你的姓名、地处都了
解得那么准确。因为一般没有必要说这些,而听的人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做为初花
酒店的女招待,大概就是说:经常来的客人石冈……因为她们一不清楚,二也没有
必要。可是,写这封信的人是从哪儿知道的呢?连你的地址、姓名、门牌号码都写
得一清二楚。这些都是从什么地方调查来的呢?即使进行调查,名古屋的人也不是
什么都知道的。也就是说,这个人无意中把自己通过调查得知的事情,当做谁都了
解的事情写下来了。噢,这个人在信封上没写发生事件当时你的地址,而是搬家后
现在的地址。这不就是他关心你的情况,因而进行调查的证据吗?这里面就大有文
章了。假如当时他打听到你的地址,这封信就会写着当时的地址八播市通町,而且
应该附有邮局附笺送来。但是这信上明明准确无误地写着现在黑崎的地址。这就说
明,他居然连你搬家的事都清楚。这人不小心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写上了。对吧。由
此可知,这个叫梅谷利一的人似乎一直在不断调查你的情况。虽然不知他出于什么
目的,但我们想知道这个人的真面目。石冈,所以你一定要去一次京都啊。”田村
一口气说了以上的话。
    我听了这些话,感到有点恐惧,就答应下来。这件难以捉摸的事情之所以落到
我的头上,就是因为九年前那个时候,在火车上遇见宫子的缘故。
    为了能按信中指定的四月二日下午两点半在京都车站见面,我和两名侦探一起,
在此前一天,一日的晚上,从折尾车站乘上二十一点四十三分发车的“幻怪”号。
    我是第一次去京都,二位侦探好象也是头一回。紧张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愉
快的心情。
    在火车上,没有睡好觉。从清晨六点,才开始昏昏入睡。
    坐在对面座位上的两位侦探老早就睡了。
    猛地醒来,天以经大亮了。早晨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
    两位侦探愉快地吸着烟。
    “啊,睡得好啊。”
    “噢,谢谢。”
    互相寒暄后,我拿着漱洗用具去漱洗。洗完脸,回到座位上时,窗口越来越亮
了。
    火车行使在海岸上,早晨的阳光在宁静的海面上晃动。
    对面的淡路岛缓缓的后退。窗外的松林却飞快地掠过。
    “这里是须磨·明石的海岸吧?”
    侦探听着海浪的声音。尽情地欣赏这大海的景色。
    看到这情景,我忽然觉得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场面。不,不是这个侦探。
但是这个侦探现在的姿势,我仿佛在梦中朦朦胧胧地见过。我经常陷入这种错觉。
虽是第一次来某个地方,但觉得好象以前曾经来过。有很多场合,比如和别人在寂
静的路上边走边交谈时。一下子想到,在梦里曾见过和这一模一样的情景。一种奇
怪的心理。
    十点十九分到达京都车站。离约定的下午两点半钟。还有相当长的时间。
    早上在火车上吃过盒饭,所以三个人商量好,两点半以前去参观名胜。也不枉
来京都一趟。
    于是,从车站前面的东本愿寺开始,逐次参观了三十三间堂、清水寺、四条街、
新京极等地方。
    一位侦探看了一下表说:“十二点了,该去吃饭,然后去车站吧。”
    “好吧。如果都吃一种饭,就吃那有名的‘芋条’吧。”另一位说。
    “芋条?价钱贵吧?”
    “贵就贵吧。反正侦探的出差费是靠两条腿赚来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来京都
呢。不管它,吃去。”
    说后,就去了祗国后面圆山公园旁边的—家饭馆。
    “三位吗?”女招待问道。“真不巧,屋子里正挤。能不能和先来的客人一起
用饭呢?”我们回答说没关系,于是就被领送一间六张席大小的房间。那里已经有
个人在吃饭。

    井野良吉的日记
    ××日
    四月二日,终于来到了。
    从东京乘昨晚的“月光”号八点半到京都。离预定的时间还足足有六个小时。
    只好逛逛金阁寺、转转岚山来消磨时间。
    天气晴朗。岚山上樱花的苞蕾颜色已深。走过渡月桥,乘出租汽车,一直开到
四条街。下车时,是十一点半。
    肚子有些饿,吃点什么呢。既然到了京都,干脆吃顿在东京吃不到的芋条吧。
    在八坂神社前下了电车,朝圆山公园的方向走上去。正是旅游的季节,旅行学
习的学生和地方团体的客人很多。
    我被带到房间里,吃着女招待端来的芋条边吃边考虑两个多小时后和石冈贞三
郎对证的事。
    决定我命运的赌博一步步逼近了。我无论如何一定要生存下去。一定要在这个
世界上出人头地。在人的一生中,幸福总会向你招一次手的。是成功,还是失败,
就看是抓住它,成是放走它了。我是要成功的。
    和宫子这样俗不可耐的女人交往是我的失策。如果被这种女人缠住,自己一辈
子也别想出头了。那女人想用“生孩子”把我捆绑起来。叫她堕胎,她露出一幅苍
白可怕的脸,怎么也不肯答应。她拼命地想抱住我不放。而我却要逃出来。一想到
和那种女人在一起,我就要过一辈子暗淡、悲惨的生活时,简直受不了。假若真到
了这种境地,我也许会发疯的。
    就这样,我对她起了杀心。
    对于这件事,我至今不悔。
    但是,如果因为杀掉了那个下贱女人而毁灭了我的幸福,这就太不公平了。
    如果杀掉一个高贵的、漂亮的女人,来换取我的一生,还是值得的。但是,怎
么能以牺牲自己莫大幸福的代价,来换取宫子这样一个大概世界上都少有的、又蠢
又丑、被人看不起的女人呢。
    尽管如此,我今后成名,就要靠在观众面前抛头露面的一张脸。这对石冈贞三
郎来说是不幸的。为了使他——观众中的一员看不到我的模样,必须设法让他的眼
睛一直闭到死。
    无论采用什么手段都不在乎。我只是想活,想出名,要金钱,希望过优裕的生
活。
    这时,女招待走来,我才抬起眼睛。
    女招待说,让三位客人和你挤一挤吧。我同意了。
    三个客人走进来。我吃我的饭。
    “对不起。”其中一个和我打了声招呼,就在前面的桌子周围坐下来。
    从我的位置上说,离开不到五尺的地方,左右面对面坐两个人,另一人手正面
向我坐着。女招待端来热毛巾。三个人边聊边擦脸。
    说话带九州口音。哎呀,不好!我拾起头,正好和坐在对面用毛巾按脸的那人
来了个面对面。
    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
    呼吸也停止了。
    我像是麻木了,眼睛一直盯着那人的脸,当我强迫自已将视线移开时,感到马
上就要发生一件可伯的事情。
    正对面的那人,浓眉、大眼。正是九年前的那个石冈贞三郎。
    莫名其妙的叫喊声在脑海里翻腾。这是怎么回事?约好了今天两点半在京都车
站,他怎么在这里坐着。
    我感到血从脸上退下去。怎么办?自己没有化装。帽子、眼镜都没带。暴露在
这里的是当时的那张脸。不能溜。
    怎么办?一起来的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
    耳朵嗡嗡响,周围好象一下子变得天昏地暗。我的身子直往下沉。
    对面的石冈贞三郎静静地看着我。
    我想一下子喊出来,因为已经等不及他先叫出声了。身子哆哆嗦嗦地发抖,手
也拿不住筷子。
    啪啦一声,朱漆的筷子掉翅地上。
    但是,他仍然没有改变那种安详的表情,静静地听着两个同伴的谈话。有时,
也说上两句,很稳重的样子。可能是因为经过九年的岁月,他比那时稍微见老一些。
    这种状态持续了三十秒。一分钟过去了,没有起变化。
    听得见三个人嘁嘁喳喳的说话声。谈话中语调也没有异样。
    女招待端来了饭菜。三个人吃得很快。石冈贞三郎埋着头,一心一意地往嘴里
挟着名菜。
    这是怎么了?刚才,他的确看过我,可是没有一点儿反应。
    难道他已经忘掉我了吗?我这样想。突然,我醒悟了:咳,这家伙从一开始就
没记清我的模样,只是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而已。他根本没有看清我的脸。
    是的,就是这样。
    我一下子高兴得忘乎所以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长长地舒了一口
气。
    然后站起来。慢悠悠地踏着地板,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一种特殊的自信感油然而生。
    我知道了一切。因为我寄去的四千日元,老实的石冈贞三郎才来到京都。如果
见了戴便帽、眼睛的人,他会搔着脑袋说:“真对不起,我记不起来了。”
    他就是为说这句话来京都的。是个正直、善良的男子汉。那两个人大概是朋友
吧。或许是跟来游览京都的。
    我完全放心了。向他们打了声招呼:“我想抽烟,您带着火柴吗?”
    真是冒险。
    石冈忽然看了—下我。达时。连我自己都觉得面部的表情极不自然。
    他没有说话,把桌上的火柴递给我。
    “谢谢。”我道了谢,点着火。石冈贞三郎就再也没往我这边看过。他满有滋
味地继续吃着芋条。
    我走到外面。
    圆山公路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美丽。京都的风景从来没有今天这般迷人。
    京都车站,比睿山,再见了!
    我独自大笑起来,笑得两眼流出了泪水。

    石冈贞三郎的自述
    在京都车站等了又等,信中约定好的那人始终没露面。规定的两点半过去了。
四点、五点。
    断定他不会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了。
    两位侦探失望了。
    是场恶作剧?可为什么寄来四千日元呢?
    侦察说不是恶作剧,大概是被对方觉察出来了。
    觉察?在哪儿发现的呢?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放不下心来。大家曾提到,为慎重起见,是否等到明天。
但得出的结论是白费时间,于是就乘当夜的快车回九州了。
    这两天的事情,真令人捉摸不透。

    井野良吉的日记
    ××日
    《红森林》的拍摄在进行着。
    可以放心了。这种感觉使心情发生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以至全身充满了自信。
干吧。
    ××日
    拍摄即将告终。
    我的戏已经结束,可以放心了。
    这次的导演,似乎很看重我。他说下次打算找一个有特色的剧本,让我担任主
角。从此以后,我也许能爬上去。
    ××日
    《红森林》首映。
    报纸上评价很好。A报、N报、R报都称赞“井野良吉具有特色的卓越演技。”Y
先生也为我高兴。
    ××日
    今天, 另外两个电影公司邀请我担任角色。一切都拜托Y先生了。眼下,由他
交涉比较方便。
    事情一步步按我的愿望进行着。名誉和金钱就要从天而降。我不由自主地吟起
那段我所喜欢的话。
    “一下子赚这么多钱,真不知道如何花掉它。还是躲进豪华的雅座,喝着香槟,
听听特为我唱的吉普赛歌曲吧。一边听歌曲,一边哭起来。”

    石冈贞三郎的自诉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看电影了,今天特地去买了场新近上映的《红森林》,因为
在报上看到对这部片子的评价很不错。
    大概是文艺电影的缘故,没有多少激烈的场面,但很深刻。
    屏幕上映出主演的名字——井野良吉。名字和模样都不熟悉。(听说是话剧演
员)。但他演得很出色。我津津有味地看着。
    井野良吉扮演的角色,是一个到箱根的别墅去拜访别人的妻子的男人。故事就
从这里以箱根的山间为背景展开了。
    井野良吉带着心灵的创伤走下山来,从小田原乘上火车。
    他面向车窗,窗外掠过大矶一带的风景。
    他陶出烟来抽,面向着窗口。
    窗外掠过茅崎附近的景色。
    看着窗外的井野良吉的脸。吸着烟。户冢一带的景色。
    井野良吉望着窗外的侧脸。
    看着这连续不断的镜头,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奇怪!这种情景,我在
哪儿见过。
    对,不是做梦。在很早以前,我确实见到过。我记起来了,在去京都的火车上
看到侦探时,也曾有过这种想法。
    屏幕上又出现了井野良吉的面部特写镜头:一张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侧脸。香烟
的青烟,渺渺地飘着,渗入他的眼睛,他眯着眼睛,眉间堆起皱纹。
    这个表情!这张脸!
    疑惑如同突如其来的暴力抽打着我的头。
    我禁不住大叫起来。周围的人惊异地望着我。
    我跑出电影院,心中过份的激动使我感到透不过气来,但我还是迈开大步向警
察署奔去。我要尽快地把心中的疑惑倾倒出来。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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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6 17:04:15 |只看该作者
玫瑰旅游团            


                                     普通人作主角的社会推理小说典范

                           作者:(日)松本清张
                           翻译:新野
                           编撰:小羽



                      一 失落在安科雷季

    65岁的王冠旅游社经理田民太郎,原先当过占领军翻译,退役后十年里,从事过各种
职业,最后趁海外旅游业兴旺,做了现在的生意。随着旅游业兴起,他在新老同行中,成为
仅次于巨头的中坚人物。在大阪、福冈、札幌设有分公司的王冠旅游社共有一百几十个职
工。常务理事广岛淳平从创办时的导游提擢上来,兼任营业部长。

    这年春天,广岛计划组织一次赴欧洲的“玫瑰旅行”。

    这次“玫瑰旅行”纯女性,用陈列橱窗形式美化综合旅游方案。在以前的女性团体旅行
中,没有另聘讲师,辽次,为满足会员的求知欲,旅行社特延聘著名人士任讲师同行。这次
“玫瑰旅行”,王冠旅游社“起用”旅行评论家江木奈歧子,自然并不是为了赶时髦。

    计划的筹划者、负责人兼常务理事广岛沲平在出园式的住所访问了江木奈歧子。

    江木交谈后答应担任讲师,她已45岁,但看来不像40岁,年轻时在美国留学,详细经
历谁也不清楚。她具有一种神秘魅力,取名坪内文子。她在英美出版的世界旅行记和游记中
以所写的随笔出了名。江木奈歧子是当翻译的笔名,少有人知道她的原名,她终身独身。

    到四月份,“玫瑰旅行”的团员基本都确定,出发日期是4月15日,但各种准备工作
都还很紧张。

    资深的导游门田窗边桌旁摊开了团员名册。方格纸上用圆珠笔规矩地用方正的字体写上
姓名、年龄、职业等。名单按报名的先后顺序排列:

    ①北村宏子    25    公司职员
    ②杉田和江    28    公司职员
    ③竹田郁子    31    教师
    ④深山通子    32    无职业
    ⑤曾我千春    24    服饰店店负
    ⑤铃木美智代   35    商店店员
    ⑦原澄子      43    无职业
    ⑧藤野由美    37    美容设计师
    ⑨星野加根子   38    无职业
    ⑩多田真理子   40    酒吧从业人员
    ⑾佐藤保子    25    教师
    ⑿本田雅子    20    学生
    ⒀西村美树子   20    学生
    ⒁千叶裕子    20    学生
    ⒂浜野久子    41     无职业
    ⒃宫原惠子    25    服饰店店员
    ⒄金森幸江    45    商店店员
    ⒅中川易子    36    公司职员
    ⒆黑田律子    31    公司职员
    ⒇日笠朋子    37    无职业

   




    联络地点多数在东京,也有在大阪、横滨、福冈、京都,名古屋、关东各县等其它地方
的。

    门田一个人点燃了香烟。

    自己会见过的客人模样,一个个浮现在他眼前。原澄子、藤野由美、星野加根子这三人
是同一天报名登记的。医院院长的寡妻原澄子最早就关心编在一组的同室旅伴。星野加根子
口气也相同。

    这是旅行团体最感头疼的问题之一。有的人同室就寝第一晚就开始失和了。虽然在同一
房间的双人床上睡觉,却无言可谈,这样的例子是屡见不鲜的。旅客一旦在旅途中相处得友
好,就不考虑改变编组。编组不能随便变更,这一原则是严格的,必须遵守。

    向导绝对不能破坏自己中立的立场,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也不能对任何人稍加偏袒。处
置不公不利于率领队伍。导游虽是服务性的,但也是团长,必须兼备团长的威严和教师的指
导能力以及顾问的诸事通晓。

    除了原澄子、藤野由美、星野加根子是同一天报名申请的外,门田还会见了几个人。

    北村宏子在证券公司工作,她是第一个来登记的,多田真理是大阪饮食店的老板娘,高
大的身材穿着和服相当合身,穿戴打扮也不俗,虽然40岁了,但看来还当相年轻。

    在这次申请时,门田曾感到不安:她身穿过份华丽的和服,以致立即刺激了其他的妇
女。由于过于引人注目,将众人的视线集中过去,因此引起了同伴的嫉妒,成为旅行的话
题。门田只得委婉地说,在旅行中容易损坏衣服,可以预备一些适合旅行的轻便的诸如西装
之类的衣服。这样说,她会有人支持。

    正当门田回味着报名者的风采时,随其同行的讲师江木奈歧子挂来了电话。

    “实在抱歉,因为突然发生了不得已的事我不能去了。请原谅,我就不再打电话给你
了。”江木奈歧子表示了歉意。

    “啊?这不是让我作难吗?无论如何我到府上去一次。

    门田立即出门,不久,让出租汽车在江木奈歧子的屋前停下,她让她听到汽车声音而以
责备其违背信约。江木奈歧子径直走到门口,看到门田时她娇媚地低下头来,脸上挂着困惑
的笑容。门田从这种表情中,立刻就有直感,意识到这肯定不是一种机谋。

    “究意为什么突然就辞退呢?也不先打个招呼,弄得我慌手慌脚。匆匆忙忙赶来。”

    门田喝了一口茶,开口说道。

    “实在请原谅,只好这么办了。”

    “这次来见您也真为难,把您的电话告诉广岛常务时,我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通。本社已
将先生的大名对外发表,意欲招募游客,迄今已有二百个人申请报名,那份名册谅已过了目
的?”

    “嗯,略略拜读过。”

    “人们是仰慕先生担任讲师申请报名的。倘若现在推辞,我们下不了台哪。”门田的语
气带着反诘的调子。

    江木奈歧子低垂下头,扭过脸默默站立起来。她从容厅角落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薄
薄的小盒子,把两粒小药片倒在手掌上,含入口中吞了下去。她看来是时常服用,吞得相当
熟练。门田暗暗瞥了一眼小盒标签。药名是tranguilizer,一种精神安定剂。

    “实在抱歉,请您向广岛先生还有参加这次旅游的各位表示歉意,门田先生,请您帮我
的忙,否则会发生关系终生浮沉兴衰的大事。”

    “终身浮沉兴衰?太说大了吧?”门田愣住了。

    “不,是真的,正因为这,在电话里没法说,确实是这么回事。”

    江木奈歧子所指的事,是两天前被读者称为第一流妇女杂志《女性思潮》编辑约她写长
篇游记体文章一事。她自己至今只写杂文。为感激这第一流杂志的关注,总想写成应付过

去。如果成功的话,她就站得住脚。偏偏槁约期截止到下月七日,只好不去旅行。虽然违约
于心不安,然而这种运气恐怕不会再来第二次,她盼别人能理解自己把精力倾注于此的心
境,并希望能得到支持。

    江木奈歧子望着门田困惑的脸,又说:“我准备冒昧提出一个替代的人,对外可以说是
我日常工作的助手。相信大家会满意继我之后的人选。”

    门田囿于一个人难以决策,决定起身离席。

    “那个替补的人选请务必放心,请对广岛先生致以衷心的问候。”江木奈歧子将门田送
到门口,把手搭在他肩上,用恳切的口吻说着。

    这个替补的人叫上方悦子,到此,也只好权且这么办了,旅行团确定成员,配齐角色,
尔后就该出发了。

    4月15日晚上7点40分,在羽田机场的国际航线特别候机室里,举行了王冠旅行社的
欧洲旅游团“玫瑰旅行”结团仪式。

    SAS客机22点15分启航,向北经由哥本哈根直抵伦敦。预定到达安科雷季为当地时间
15日l0点45分,在候机厅待一个小时,1l点45分出发。大家到达哥本哈根为16日6点
50分。

    特别候机厅里,除了30名团员和导游门田良平、代理讲师土方悦子以外,还挤满了前
来送行的家属和朋友,就连走廊里也塞满了送客。离出发时间越近,送客的人就会越多。

    截止的三天前报名申请者是二十三个。在这以后超过门田的预想,又增加了七个人。在
结团仪式中,团员们各自作了自我介绍,门田则拿着团员名册核对着。土方悦子也俟每人自
我介绍结束,用铅笔在名字上做个记号。

    这30个人的旅馆住房分配,按一室两人,正好分成15组,大体上以居住地区、年龄、
职业等为标准决定同室的人。这是门田的决定,尚未逐个探询本人的意愿。室友次序如下:

  ①北村·杉田;  ②竹田·深山;  ③星野·多田;  ④原口·田村;
  ⑤曾我·宫原;  ⑥铃木·中川;  ⑦浦道·小林;  ⑧佐藤·川岛;
  ⑨本田·折原;  ⑩西村·金森;  ⑾千叶·浜野;    ⑿喜多·福岛:
  ⒀黑田·日笠:  ⒁户道·上田;  ⒂原·藤野。

    门田在特别候机室结团仪式开始前散发这份“室友一览表”,并对每个人都恳求着:

    “这个方案已经确定,25天的旅行就照此执行了。多少总有和您不投缘的地方,还望
多将就些。由于是团体旅行,希望不要影响大家的情绪。我希望大家能在一片和睦友好的气
氛中愉快地旅行。”

    各自肯首应允了。一想起25天里要和素不相识的女子在一个房间里生活,不少人都相
当关心地看着室友的名字。

    在结团仪式上,广岛常务理事代表主办者作简短致词。他说,王冠旅行社对于这方面的
业务具有相当长的历史和经验,至今没有出过一次差错。相信这次具有特色的妇女旅游团
“玫瑰旅行”计划定会成功,而这次成功,将使社会更加信赖它丰富的经验。

    SAS客机比规定时间迟12分钟飞离羽田机场。“机舱内,原澄子用不太欢悦的表情对
门田说着,”……我还是在牵挂着室友的事。”

    “嗯。”门田在印出的名册上看到了藤野由美的名字,“是藤野呀,挺不错的。我想您
会和她合得来的。”

    她还是用纯粹事务性的语调问:“这位藤野多大年纪?”

    “嗯……”藤野由美身份证上年龄是37岁,原澄子是43岁,不用说,妇女之间年龄即
使相同,也不会说心里话的。“她和您差不多年龄吧?门田含糊其词地说。

    “门田先生,刚才您所说的我都听到了,但是在这次旅行中,室友是不是绝对不能变更
的呢?”

    “是的,希望是那样,嗯,我想虽然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但在25天里,互相之
间要发扬友好协作精神……”

    门田想,这个原澄子刚来,就问能否调换满意的人,还是慎重回答为好。当然不能明确
表态。

    “可是,您在我来报名时不是说过,假如和对方合不来,可以调换编组的吗?”

    “好了好了,请冷静点。”门田屈服了,“倘若分到的室友实在格格不入的话,可以用
特殊理由重新分组,但这对其他的人请务保密,否则大家都会抱怨不满,我们将难以收拾这
副局面,请您能理解我们的处境。”

    幸而旁边人声嘈杂,没有理会到这低声耳语的秘密交易。离登机的时间愈来愈近了,原
澄子满足于那个密约而离去,门田长叹了口气:“哎呀,这个女人可真缠得叫人受不了
啊!”

    在安科雷季机场降落前,团体女客们把脸贴在窗玻璃上,鼻子被玻璃压得扁扁的。苍穹
雾霭之中透露出黑黝黝的针叶林和波光粼粼的海湾。在海湾对岸的细长的、河流般的丘陵
下,密布着红、蓝、白色的砂粒般的建筑物。这些很快就消失了,浅茶色的寒带森林呈现在
大地上,就象能行走似的流动着。

    下飞机后,团员们有的坐在休息厅各处椅子上,也有的在信步蹀躞,但大部分团员接踵
进入了一个土特产商店。

    “请您到商店那儿去一趟,我就在大厅里来口巡视,行吗?我举着小旗作标记,绝不会
混到其他的人堆里去的。我们的出发时间,大约还有40分钟。”门田催促着。

    “就按您的意见办吗?”悦子抬头看着门田。

    俟到停机休息将完,土方悦子报告,“门田先生,差二个人哪!”

    门田自己也发现了这点,心中很是焦急。

    “是谁呢?”

    “好象是藤里由美和星野加根子。藤野方才还在商店里看着戒指呢。”

    “会不会去洗手呢?土方小姐,请您快点到洗手间去查看一下。”门田用眼光命令着,
看着悦子小跑般地走去,不久,星野加根子一个人从商店方向急勿匆地走了过来。

    而藤野由美却形踪不见,“失踪”将近20分钟,客机延误二十分钟起飞是非同小可
的。

    正当门田急出一头冷汗时,安然无恙的藤野由美和悦子手拉着手从休息厅的一角出现
了。门田心头的波澜随即平息了,但对带着若无其事表情走过来的藤野由美很是气愤。

    “到底是怎么回事?”发怒的眼睛也睨视着一边的土方悦子。

    “对不起,到了飞机上再说吧。”藤野由美象是让出租汽车等候的那种语调,慢悠悠地
说着。

    此刻,门田也不要求从容地说明,星野也从后面气喘吁吁跑来,北欧的航空小姐皱起眉
头,臀部一晃一悠地在前头离开了。

    门田进入舱内,没去理会其他的乘客。玫瑰旅游团的人们用疑惑和非难的眼神注视着随
后而来的藤野由美的脸。门田在座席后头没法看到她的表情,用皮带扎住身体后也不那么激
动了。他仅仅向旁边的悦子问起方才的事。

    “她好象在洗手间把刚刚在店里买来的红宝石戒指丢失了。”悦子在喧嚣的金属喷气引
擎噪音中说。

    “什么,红宝石戒指?”

    “是啊,在盥洗间洗脸,完了以后就找不到了。可能这个戒指尺寸偏大,在无意之中脱
落。我去的时候,她正在趴在瓷砖地上来回地寻找。”悦子以不平静地声音报告道。

    “您也一起在找吗?”

    “找了,到处寻遍了。心想会不会在厕所门下的缝道里?于是,又把一个个的门都打开
看过了。”

    “要是找不到,真不可思议哪,那个戒指用多少钱买的?”

    “可能差五十元就是一千美元。”

    “到底为什么要在安抖雷季买那么贵重的东西呢?”

    “可能是不抽税贪便宜吧。”

    “傻瓜,美国不是红宝石的产地,在美国还得加进口税。机场卫星商店里边不都是免税
商品,可得让大家注意呀。在还没有到欧洲之前,无论如何不要买近千美元的东西。”

    门田友谊舒了口气,又回复了紧张的表情,“那么,查不出个究竟来吗?”

    “条的,不过会不会被偷走……”

    “也许不会有人偷吧。有没有其他的人呢?”

    “不过两三分钟时间,谁也没进去。”

    “那是怎么回事呢?商店里一般送客是不能进去的呀。”

    “我要是再仔细检查一下就好了,无奈出发的时间柑当紧迫,没法仔细寻找。”

    “这儿也搅得六神不安。”

    “不过,我虽劝藤野由美向机场办公室递交遗失报告。她觉得报不报告都无所谓。”

    “没有报告吗?”

    “是的,就算递交了报告,仍然要耽误飞机起飞,给大家添麻烦。”

    “那么……”\

    说着,门田顿时产生了对藤野由美重新估价的心情。虽然他至今还对严重干扰大家的这
个女人生气,但丢了价值上千美金的东西,还能认命达观,倒也不简单,算是一个气硬心强
的女人。

    飞机不断上升着,看得到云蛐间隙里悠然露出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麦金利山。禁止吸烟的
信号早就熄灭,但身体还没自由。高度大致相同的北极山地一望无际,断崖峭壁比比皆是。
晚霞射出了红色的光彩,把冰山染成浅淡的蔷薇,荒凉的景像于是化作一幅幻想的抽象画
了。

    团员们大都睡着了。有的戴着黑布眼罩,有的仰面朝天,有的伏头俯脸,也有睡不着
的。门田静静地在通道上往复视察着着。

    从薄暗的云层下,可以看到瑞典的陆地,小小的灯光可能就是斯德哥尔摩的街区。过了
斯堪的纳维亚的丘陵地带,飞机来到海岸线上。

    “看见哥本哈根了。”门田指着逼近的陆地。提高声调说。

                      二 肋下伸出的手

    哥本哈根的卡斯托鲁布机场在欧洲算得上第一流。拂晓,跑道上空,熹微的晨光渐渐驱
赶着黑夜,清晨6点20分时,天色一片朦胧。

    下机后门田一行来到皇家饭店,皇家饭店连接广场大街的一角。虽建筑宏伟,但外观遵
守着传统的风格。

    “把今天的计划安排告诉大家。十二时前请各自在房间里休息,然后在这个旅馆的餐厅
里吃午饭,一点半左右乘大轿车去市区观光游览。”

    市内值得一看的东西,大体就是港口的人鱼像和阿玛利爱布尔宫等。门田为了抚慰不高
兴的妇女们,和蔼地好言说道。

    中午,吃完北欧有名的烤三明治,门田站起来宣布市内游览时间。原澄子走了过来:

    “怎么没在这儿看到同室的藤野由美,她上哪儿去了?”

    “喔,藤野和一个熟人出去了。”门田轻描淡写地说,“外面有人打电话到房间里找过
藤野吗?”门田看着原澄子狭窄的脸颊问着。

    “不,没有电话,根本没有打来过。”住在同一个房间的原澄子否定。

    人鱼像在码头边,看照片会认为是一尊雕像,实际上只有八十厘米左右,座落在岸边的
岩石上。团员们来到这几时,各国的游客都围聚观看。

    “哟,那不是藤野由美吗,团长”土方悦子目光敏锐地叫道。

    在美人鱼座落的岩石旁,一个日本女于摆好了姿势,被几个美国人拍照,正是藤野由
美。

    “真的。”门田瞪圆了眼睛。

    藤野由美对着照像机作出婉然柔顺的表情,摆出娇艳动人的姿态,立刻招惹了其他团员
的注意。大家都直愣愣地用发呆的表情看着藤野由美,她倒没有察觉到,还是照着要求做出
一个个的姿势。美国游客欢欣万分。又是吹口哨,又是喧叫着。

    照完,藤野由美向门田问好的表情,不但没有羞耻感,反倒由于当了外国的模特儿,有
点洋洋自得,这副神态与其说是对门田,倒不如说是向周围的团员示威。

    “今天是谁带您到处游览了?”门田呆想着问道。

    “不,和那个人刚见面时就觉得没意思,很快就分手了。我想,大伙儿必然一定会来看
人鱼像的,就雇了出租汽车赶到这儿,怎么样,我的直觉没错吧?”

    “喂,今晚最好不要出去。”门田不由得叮嘱。

    “就呆在旅馆里。在飞机上睡眠不足,今晚想早点睡觉。”

    “那倒是的,由于时差的关系大家睡眠都不足。今晚早点休息,这样可以准备明天的行
动。”

    “明天的郊外活动吧?”

    “是的,要去参观古城。”门田说。然后,他们乘上等候着的大轿车,来到了阿玛利爱
布尔宫,看到了卫兵站立交接的风情。在旧市区街道的圆塔流览时,门田向大家介绍,这个
直径35米的圆柱形塔、是科里斯杰四世在一十九世纪中叶建造的。

    这一段行程直至人鱼像,游览经过了三个小时。藤野由美从旅馆出来正是中午,她的单
独行动差不多有四个小时。在这四个小时的间隔中,藤野由美和经理一起去游览,可和男友
合不来而分了手。人往往能一眼看出有没有好感,虽然不能笼统地一概而论,但在四个小时
相处又分离,会不会是她那职业性的浅薄之见呢?

    这样考虑,想来符合同室的原澄子的“证词”。门田断定藤野由美所说的陪同经理游览
是一派虚言。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她这么说,完全出于虚荣心理,对同性的团体伙伴自我
显示。

    但是,藤野由美下一个花哨的行动,又在科隆堡的古城展开了。

    当时,土方悦子看着门田,俨然以“讲师”的口吻对团员们讲着哈姆雷特的情节。

    门田在城壁上见到土方悦子缅怀往古投入逍遥朗诵的样子,好象出现了哈姆雷特的幻
影,而那里,也确实有人站。

    “那儿,那不是藤野吗?”

    接着,随着团员的高声喊明,出现了藤野由美装腔作势的姿态。

    再仔细看看,在城墙的另一处有一群男人,好象是美国人摆出照相的姿势,这群摄影的
人,和昨天在人鱼像跟前为她拍摄的不是一伙。

    可以判断藤野由美的美国话讲得很好,门田呆呆地在一边感到吃惊。她这种行为,肯定
又会引起团员们的反感。

    刚回到哥本哈根的皇家旅馆,门田对藤野由美今天的言行会给予团员们什么样的影响进
行了解,先到土方悦子那儿去听听。

    “不知您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

    土方悦子用不知所措的表情回答:“是吗?”

    “那种类型的女性,在哪儿都有一个两个吧?”

    “是的。不过昨天在人鱼像前也好,今天在科隆堡也好,藤野由美都在变化吧,但变得
太过分了,让人感觉到自我显示欲相当强烈。”

    “在吃午饭的爱尔星科饭馆里,多田真理子向藤野由美对抗般地买了鱼子酱三明治,而
且还比藤野还多买了三个,这么一来大家都很痛快。

    “藤野在三明治的事情里,遇到了多田试探性的报复。大家一会感到非常无聊,那两个
人有没有区别呢?”

    “区别?”

    “藤野是美容师,多田则是大阪的饭馆女掌柜,那副派头说起来简直象是酒吧间的女老
板。美容院的女掌柜和酒吧女老板,哪个都有追求虚荣的职业意识吧。她们之间的刺激会不
会发展成对家会出现对抗性的呢?看起来,藤野由美的显示欲太强了些。”

    “也许这两个人是半斤对八两吧?”

    门田觉得这个看来矮小年轻的土方悦子,对观察分析人倒挺细致周密,全然不象搞文学
的人那样迂腐。

    土方悦子不是亦步亦趋、人云亦云的女子。出于女性的心理,毕竟能同样看穿女性。

    门田打算出去一下,由于工作关系他到哥本哈根来过多次,谙熟一般人所不知的好去
处,带队的人独自走开是没有责任的,好在有土方悦于充当助手。

    “请去吧,”土方悦子痛快地承担起了留守的任务,“团长您用不着担心。”

    门田在一个昏暗的小酒吧一面等着啤酒,一面心不在焉地环视着四周:当地的丹麦人居
多,但也聚合着各国的人。东洋人现在只有门田一个,但是没被引起特别的注意。

    这个时候,一个低矮东洋人和一个高大的丹麦女郎走进来,在门口不远处坐下。

    日本人是互相认得出相貌脸型的。隔着酒桌面对面地坐着,是不能不致意问候的。

    “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呀?”门田正想开口,那个日本人已经先说了,自然用的是日
语。

    “昨天,你呢?”门田问。

    “我一直住在这儿,”那人的黑胡须中露出皓齿,眼睛如同线一般细,头发蓄成普通的
长度,胡子也恰到好处,他也许挺年轻的,在暗处看来约三十岁左右。

    “一直,啊,就在哥本哈根?”门田正惊讶,男子从口袋里沙沙地取出名片。

    名片左上角排印着小号铅字:《日本体育文化新闻》、《新世界》月刊欧洲特派员,中
央是“铃木道夫”,左下角排印出如同虫蚁般的小铅字“荷兰国阿姆期特丹·纽班达伊科大
街一O七号附一七八六号”,内侧是英文对照。

    “啊,是新闻记者吧?”门田看着名片上署名铃木道夫的胡须照片,他的脸被烛影晃映
出片片光斑。

    “表面看来是新闻记者,但实际上是个免费通讯员兼摄影师。与名片上的杂志虽然订有
合同,却无固定收入。送去报道和照片才支付稿费。”通计员铃木道夫用标准东京腔发音,
在烟雾和噪声中说。

    丹麦女郎肩靠在铃木身上,从侧面打量着这两个人用日语在说些什么。

    “冒昧打听一下,你到这儿来是旅游吧?”铃木打听着。

    “可以这么说,在旅游团里当导游,”门田拿出名片来。

    铃木用小眼睛看着上面的字。

    “的确是搞这门工作的,连这个邋遢的小酒馆也晓得,想必也是个哥本哈根通了。”

    “是老导游带出来的,去年已经来过两次。跟这儿的掌柜也混熟了。”

    “怎么不把旅游团的人也带到这儿来呢?”

    “要是男游客就会一起来,也肯定会喜欢这样的小酒店。但这次是妇女旅游团,不能带
她们来,只好一个人行动。”

    “这么说来你这次来欧洲好象是到了女儿国罗?”

    “那倒不是,担子够重的,妇女旅游团什么样的麻烦事都有。”门田苦笑了。

    铃木转过头去,这时,他被女郎死乞白赖地央求着,把刚才和门田说过的话扼要他讲给
她听,他的丹麦语相当纯熟。

    女郎边听边飘忽地睨视着门田,对铃木不知说了些什么、铃木顺便翻译出来。

    “这位丹麦女郎在宣传部门工作,是杂志的编辑,而且还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活动家”。

    门田用讪讪神色望着女郎,她晃动着长长的金发,向门田点头莞尔而笑,笑得相当有魅
力。

    “喔,也想打听一下你可能认识的江木奈歧子。”

    门田想了一下,又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这位是托尔珀珊小姐,四年前的夏天,江木奈歧子到哥本哈根和她结识了,日本的女
随笔家和丹麦的女编辑好象挺合得来,两个人在哥本哈根遨游散步。据说江木先生出版了
《白夜之国·一个女人的旅行)这本旅行随笔集,我读过一大半,不过全部忘光了……”

    “嗯,是的,我想那一定是在丹麦、瑞典、挪威北欧三国的记游,说实在的,我没有读
过,江木独身,可事实上,这次旅游团虽然希望江木奈歧子先生担任讲师,但江木先生事不
凑巧,中途废了约。”

    门田对托尔珀尔珊小姐轻轻地点点头,她则报以微笑。

    门田凝视着铃木的脸:“铃木先生认识江木奈歧子吗?”

    “不,只知其名,在文章中看到的,没遇到过她本人。”

    “喔,是吗?江木先生写的那些东西水平如何?”

    “据说稍为有点讨厌,完全以旅行者的眼光写出来,仔细分析出入是不少的。好象在本
月10日《朝阳新闻》文化栏上,刊载了江木先生的挪威菲约尔托地方的回忆,那篇短文里
的谬误竟有五处。当然,谁都会有错处的,不过那也实在太过份了。”铃木对江木奈歧子的
批评,逐渐变得辛辣起来了。

    这使门田感觉到,这位无名的通讯员对闻名日本的全国性报纸上发表文章的随笔家兼评
论家的反感和敌意。

    门田不由得只能随声附和:你说的本月10日《朝阳新闻》,至今还不到几天,你是在
哪儿看到的呢?”

    铃木擤着鼻子。

    “好象是在阿姆斯特丹看到的,在日本人多的欧洲城市里,都会有这份报纸的。”

    “哦,是那样的”,铃木忽然这么说起来:“我虽然在欧洲过着这样流浪不安定的生
活,但早就想洗手不干了,那希望的脚步声,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了。”

    “噢,那太好了,那最近是要回到日本结婚吧?”门田借着蜡烛的火光,凝视着他的眼
睛。

    “不,结婚也未必好,还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呢,”铃木回答的话虽少,但口吻相当明
确。

    “那么。祝您愉快!”门田从靠窗的倚子上起身,而后回去休息。

    第二天,早晨7点半,门田从床上起身,后脑勺上还残留着朦胧的睡意。今天上午要乘
11点启航的飞机去伦敦,10点钟必须到达卡斯托尔布机场。因此,8点半全体就得集体
去餐厅进早餐。

    刚过八点,就有了敲门声。

    “您早。”土方悦子进来了,她淡谈地化着妆,容光焕发,看来昨晚睡得很好。看到她
的表情,门田就放心了,谅来昨晚没有发生麻烦事。

    土方悦子简单地谈了出发的事宜,用眼神微微笑着说:昨晚你很晚才回来吧?”门田将
昨晚的事情详细讲了一番。

    土方悦子饶有兴味地听着。

    土方悦子走出房间时,快到8点45分了。旅馆的侍者惊慌失措地闯进门田的房间,用
激动的声音叫道:“一名日本妇女被卡倒在楼下17层楼的1703室里。”

    红制服高个子的侍者从17楼1703室跑出来,迈着长腿飞奔上楼,来到导游的房间至少
需要两分钟。另外,侍者不可能在眨眼的瞬间,发现被害者马上跑出房间,他凝视着躺卧在
地上的日本女客的姿势,也得费一分钟,那么,他发现她的时候,应该是8点42分左右。

    门田被侍者的急报吓得魂飞魄散。虽然事情发生在下一层搂,而那儿任何房间都没有这
个团体的旅客,想来这个报告可能是弄错了的。但侍客的德国腔英语紧张得结结巴巴,凿凿
地说是这个团体的妇女,一个劲儿地指着楼下。

    门田出来找土方悦子,这时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她很可能在19层楼和将要出发的
同伴待在一起。

    门田随即就被侍者拽下楼梯。他的脚磕磕绊绊地不听使唤,脑子十分混乱。作为导游,
游客被害,他从未经历。

    到底是哪个团员进入了1703室呢,根本没有预订十七楼的任何一个房间呀,这个团体
全部在18、19楼。这个美国式的建筑,对全体团员来说,哪一层楼房间的外观都好象没有
区别。作为当导游的门田出于职业性的要求,当然曾加以注意。但是,尽管那样,团员还是
在下一层楼被杀,怎么会到那间房里去呢?

    门田的这些考虑,花了很长时间。接着,他被侍者拽着从18楼急步下到17楼,再走不
到10米的距离就来到1703号房的半开着的门前,实际上还没有三分钟。

    门半开半掩,发现事故的侍者跑出房间仍保持原状,其余的房间则全部关闭。

    这时,靠近进口附近的门咯吱一声开了,门田吓得心都要拧住了,以为是躲在洗脸间里
的凶犯马上就要跑出来。

    可是,眼前出现的是一团花花绿绿的颜色在踉跄摇晃着。

    “啊,多田,”门田好象看见幻象似地木然了,旁边的侍者也**般地呆住了。

    多田真理子晃晃悠悠地背靠在关闭的门上,一只手贴着喉咙,眼睛看着天花板,急促地
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她肩膀依在门口,象是勉强坚持着不倒下来,脸色十分苍白。

    “多田,究竟这……”

    门田急促地盘问。多田真理子用另一只手慢慢地大幅度地摇了两三次表示不要靠近她。

    这时,她一手捂着自己的喉腭,马上又呕吐起来,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的干呕声,又向
上仰着,做着深呼吸。

    “上错楼……叫电梯停在这层楼,”在呼吸困难的间歇中,对着目不转眼注视着的门
田,她喘吁着说,声音就象老太婆般嘶哑。

    “我刚刚路过这个房间……冷不防……从后面被紧紧抱住……拉进这个房间里来……从
后面用两个手把头……卡住……接着,从后面推倒了……只是模模糊糊感到……以后就什么
也就清楚了。”说话时,好象是挤出声音般上下动着肩膀。

    “那么,你看见那个男的脸吗?”门田焦急地问。

    “不,没有看见脸,根本来不及去看,就被后面从膈肢窝下伸出的两只手卡住脖子”。
她突然放下遮着的手,脖子前的皮肤渗出了血。

    门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时,门口,出现了土方悦子的脸。

    后面还有五、六个人的脸。

    以后的骚乱,就象龙卷风似的在17、18、19层楼中进行着。先是大家从17层的1703
室将多田真理子东歪西倒地送到19楼的土方悦子房间里。门田和悦子、藤野由美、竹田郁
子、日笠朋子扶着真理子的肩膀,晃晃悠悠地上了电梯。

    门田在这儿作出决断。要是去机场的大轿车还没有到旅馆的话,即使有充裕的时间,靠
门田的果断恐怕也无法作出有效的决定来。更不用说时间相当紧迫,肯定已没有充分的时间
处理完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他掏出不少小费给了侍者,对陆续赶来的膛目结舌的旅馆经理和
客房主任简短他讲了事故。

    旅馆的经理、主任面面相觑,说愿意照那么办,不让其他旅客产生对他们不必要的不快
感。他们完全谦恭地俯就,唯恐暴徒或许就是旅馆的侍者。不用说,他们对这桩事会钳制议
论,向全体职工宣布不得走漏消息。

    不久,多田复原了,“她不要紧吧?”门田为多田真理子的迅速康复感到吃惊,亦惴惴
不安。

    “已经没什么了,我急救过了。”是原澄子的声音,她的声调和眼神都很镇静。

    “啊,你……”门田注意到原澄子是妇产科医院院长的孀妻。

    “你丈夫是医生吧?做过帮手吗?”

    丈夫是医生,就贸然断定他的妻子有简单的医疗知识和护理经验,门田的想法和社会上
一般人的错误认识相同。

    原澄子冷静地订正了门田的错觉:“那是年轻的时候,在丈夫的医疗室里帮过忙,一般
的外科手术也许还是能够做的。”

    “原太太,多谢了。多田的事情你多加关照。”门田行了礼。

    “好的。在这个时候得互相帮忙。都是出门人嘛。”原澄客气地满口答应。

                      三 冷情况和热话题

    去伦敦的SAS客机,准时停在哥本哈根的卡期托鲁布机场。

    多田真理子夹坐在靠窗的原澄子和过道边的星野加根中间的座席上。原澄子受门田的委
托服侍多田真理子,星野加根子是多田真理子的室友。

    多田真理子恢复了元气。

    鉴于以上原因,30个团员都寡言无语。没有一个和邻座侃谈。大家都蜷缩在座席上,
显出一副孤独的神情。

    到达伦敦后,大家休息了一晚,早上八点左右,门田在自己的房里整理哥本哈根以来的
支出摘要和收据,听到了敲门声。他以为是悦子来了,打开门一看,却是尖脸的原澄子站在
走廊上。她完全是外出的打扮。

    “你早!,要去海德公园散步吧?”门田和蔼可亲地问候。

    “不,我想跟您说点儿事,大家都出去散步了。”原澄子稍许有点逞威地大摇大摆一直
走到门田桌边客人坐的椅子旁。门田把门打开,让走廊上看得见这里,自然这是出于在男人
的房间里接待女客的礼貌。

    原澄子没去看那些,坐在椅子上用看来有点性急的口气和对面坐着的门田快言捷语地
说,“我这么急赶来,为的是多田真理子的事,怕其他人认为有什么反常的原因。”

    “啊,门田先生。你还记得在哥本哈根的旅馆里,多田被谁从后面卡住了脖子吗?”原
澄子目不转眼地盯着门田。

    “那是什么意思呢?多田是那么说的,当然要相信罗。”门田看着对方的脸。

    “不,我认为多田不是被人家从背后卡住脖子的。”

    “啊?”

    “我治疗过多田的头颈,被卡扼部分的伤痕,仅仅是前颈部的左右两侧皮肤稍有破损剥
离。那不过是指甲搔出来的痕迹罢了。”

    “你那时就知道?”门田问。

    “有关之处的情况我讲不确切。当然我说不清多田以前的事,那时的气氛紧张。要是被
其他人从后面卡住脖子的后,两手指压迫颈动脉,在前颈部两侧应看到皮下淤血,所谓青
紫,就是手指压迫处呈暗紫色。”

    “然而,却看不见多田的青紫,也没有来自后而的两手手指的压痕,皮肤没有变色,挺
清晰的。另外,被指甲抓伤,只是从皮肤里渗出血来,这种扼杀的方法恐怕是没有的。”原
澄子订正了轰动一时的多田真理子被扼杀的情况。

    门田膛然了:“那么事件不就更严重了?”

    原澄子冷冷地望着惊愕的门田:“岂止是没有用指甲抓颈的扼死方法,多田脖子上的拗
痕方向,不是从后向前,而是从前向上。要是两手从背后抱住的手指正贴住喉头,指甲尖应
该向前,然而多田的却相反。”

    门田照原澄子所说的方式,用自己的手在空中试了试那个手势。

    “这么说,多田是用自己的手卡扼喉咙的吗?”门田低声叫起来。

    “虽然打算卡,但最后只是用手指甲搔伤皮肤。那种修剪过的手指甲修长的顶端呈三角
形尖头。多田说是被那个男的从后面卡住脖子,然而,男的手指甲伸出来和女的是不一样
的。”

    “而且。多田的脸色是苍白的,要是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失去意识,倒在17楼的空房
里,脸色肯定暗红色的。我在当丈夫助手时,看见过上吊缢颈的自杀未遂者,所以多少懂一
点,象那种情况,脸色发白的人是没有的。”

    “这么说来,多田是自己卡死自己,不,可她为什么要胡说八道说自己快要被卡死
呢?”门田木然地说。

    “是不是胡说八道,随您怎么去判断好了。”原澄子嘴角边漾出淡淡笑容。

    “要是胡说八道。反倒会扰乱人心,引起骚乱。”门田涌出了对多田的气愤。

    “引起骚乱的人,总是希望周围有许多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吧?”

    门田默念着原澄子的话。

    “可是,门田先生,当时幸亏没有报警哪。要是哥本哈根的警察来到旅馆的话,多田的
伪装立刻就会被识破。那件事可把大家给蛊惑住了。如果来了警察,我真担心谈什么好。”
原澄子说到这儿,长吁了一口气。

    门田也同时长声叹息着,和她有着同样的感受。

    “多田真理子是大阪人吗?”原澄子的表情突然变化了,就象光线透过彩景变幻的样
子。

    “是的,听口音是大阪话。在大阪经营酒馆,不知会不会是酒吧的老板娘。”门田不客
气地说道。那是个人人都可以去的场所。

    “是吗?”原澄子纳闷了,自言自语地说,“我记得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似
的。”

    “噢,也是大阪吗?”

    “不,是另外一个地方。”原澄子把凝思的眼神,回到前面与门田交谈的眼睛上,“记
不清了,也讲不清这事。罗罗唆唆说的刚才那些哥本哈根的事,请不要对多田本人和其他人
讲呀!”原澄子叮嘱着,说还要去海德公园散步,还是用进来时那种大模大样的步子走出了
房间。

    谈话就这么结束。早餐后,旅游团乘大轿车经由比卡丹利撒加斯,从特拉法加文场参观
威斯托敏斯教堂,在白金汉宫前观瞻了身着朱红色制服的卫兵换岗,最后在北海的海鲜饭店
吃中午饭。门田带者大家,一路上相安无事。

    一夜太平无事,次日上午又继续游览,这对门田来说是值得抚额庆幸的。多田真理子也
没动静。

    这天上午,预定计划确实很顺利。九点钟前全体集合,门田就像指挥着一群温驯的羊似
的,乘上了大型包租巴士。大英博物馆的规模宏大,使人叹为观止。但和不常去的日本上野
博物馆一样,大家不感兴趣,也象去美术馆那样,过而不入。

    一星期走后,门田思索着她来告诉的一件怪事,又激起新的惊悸。她说那红宝石戒指再
也回不到藤野由美手上了。门田起初的直感,以为是失窃了。现在看来有点不对路。

    这件事对团员应该极端保密,现在不能再激起波澜。对土方悦子也只能缄口。听原澄子
说的多田真理子假装被扼杀未遂的骗局,从星野加根子那儿得到了暗示有关藤野由美丢失戒
指的实情,这些暂时都不能对土方悦子讲。他的想法,只能用电话向总部倾诉。

    “门田君吗?我是广岛,”耳机里传来王冠旅行社常务董事的声音,虽然受到杂音的影
响,但传来的情绪倒是挺清晰的,口气开始就很焦急。

    “你那儿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看来广岛的话开始就力求镇静。

    “没什么特别的事,全体游客都很健康,全都期待着国外的旅行。”门田多少有点拘谨
地说。

    广岛默然了。门田为了要面子,隐瞒了事实。想来广岛在寻觅质问的话。

    “是吗?确实那样就好了。”传来广岛放心和疑问参半的声音。

    “怎么回事,”门田问,显得很自若。

    “情况是这样的,这儿的日本体育文化新闻上大幅刊登了由您导游的玫瑰旅游团的事:
团员多田真理子小姐在哥本哈根的皇家饭店里,被枪手用手枪顶着,带到了住宿房间的下一
层楼,临到她要被卡死时,被走过来的侍者发现了。”

    广岛的声音很快。

    “纯属造谣。日本体育文化新闻之流,不是份相当低级趣味的报纸吗?说什么手枪和迷
药哥罗仿之类,不都是拙劣的暴徒电影中的道具吗?”

    “那么,是吹牛吧”。

    “完全是胡说八道,”门田断言。在电话里说多田真理子的诡计,只会引起广岛常务的
混乱,还是不说为好。待回国以后再详细说明。

    这次电话后又继续旅行。

    团员乘坐大轿车到达温莎城是21日上午11时多。

    门田作为团体游客的导游,记不清到这儿来过几次了。看着耸立在山岗上的中世纪灰色
城堡,他毫无兴致。他在大家的先头,走在沿西侧城墙下的坡路上。拐过凸出在城角处的小
塔,他走到那古老窄小的“亨利八世”之门。从这儿看已经离得很远的那座火筒形的圆塔,
觉得塔影得越发巨大。塔上飘拂着金茶色底、一角染成深蓝的女王旗。

    这之后在城内游览,可以说是自由行动。宣布一个小时以后在停车场巴士里集合,团员
都走散了。门田正想把团员们集中起来,引回劳娃沃德广场,突然眼中捕捉到一个情景:

    一个身穿深蓝色风衣的男子,正凑近土方悦子,和她打招呼并说起话来。远远看去,那
个男的脸虽然很小,但他的络腮胡子和身影却很眼熟。

    是那个家伙!门田想起来了,他肯定是哥本哈根“比兰哥丹”酒店里遇到的三流新闻界
的“邮差”通讯员。

    门田血涌到头上,想马上就跑下这百级台阶,但一想,那个通讯员和土方悦子开始问答
起来,姑且再耐心观察一下他们的情况。

    土方悦子对通讯员提出的各种问题抱着极其消极的态度,通讯员开口问三四次,她不一
定回答上一句,显然是在回避通讯员的提问题。接着,她甩开他走在前头,通讯员一手拿着
笔记本追缠上去,继续发问。

    “团长。”土方悦子跑过来,我正在找您哪。”

    “什么事?”

    “我看到不少新闻记者,向我们打听情况,弄得挺窘。”土方悦子表情显得很为难,额
头上微微渗出汗来。

    “都说了些什么?”

    “主要是了解哥本哈根旅馆里多田真理子被卡死的事。”

    门田眯起眼睛向附近别的房子那儿看去,那个通讯员又不见了。

    土方悦子也同时朝那个方向着去,指点着:“啊,是那个人,那个日本男人身穿藏青色
风衣,在红砖砌的酒馆那儿小巷里的二栋民房前,和藤野由美一个劲儿地不知在说些什
么。”

    这时,门田的眼帘中也映入了通讯员的身影。通讯员离开了多田真理子,这次在向藤野
由美采访,说他是“邮差”,精力倒是够充沛的。

    待门田问时,藤野由美却是这样回答:“哥本哈根旅馆的事,说起来也太无聊了。从
《体育文化新闻》开始,先后有四个报社记者向我提了各式各样的问题。我回答说,什么也
不知道。这些新闻记者,兴趣都在狂热的话题上。”

                      四 凶手是复数

    玫瑰旅游团在肯古斯·科罗斯站乘23点20分发往格拉斯哥的列车,到爱丁堡约需要6
个小时。

    门田正在暗淡灯光下整理旅馆和膳费收据,车门轻轻作响。

    原澄子来到包厢中间,向门田请求换室友,门田回答到爱丁堡就解决。

    过了五分钟,土方悦子来敲门了。

    “刚刚原澄子把我的室友喊到过道上去了。”土方报告着。

    “要变换室友吗?”门田察觉到了。

    “是的。对我说您同意了。”

    “真是个怪人,刚才还对我讲这件事。这不,从这儿出去马上到你那儿去串了。”

    “看起来原澄子和藤野由美不对劲儿,可究竟为什么要调换室友呢?”

    “这我也弄不清,藤野说嫌她不洁。”

    “不洁?她不是挺干净吗?”土方悦子瞪大了眼。

    “我也是那样想的。可能出于生理性感觉而认为不洁。据说男人是理解不了的,只有同
性才意识得到。”

    “我不觉得藤野不洁,我认为她是个整洁漂亮的人。”

    “要是这样的话,我原来希望多田真理子作为新室友,也是没有理由的罗。”

    “哦,想和多田作室友?”

    “看来是愿意才这么说的,难道多田和藤野不是同类型的吗?这事我真无法理解。”

    在列车的晃悠中,门田点着了烟斗。

    “这不会有不良后果吧?”土方悦子轻轻摇晃着,想了一阵子又说,“能不能这么说,
厌恶藤野由美的原澄子,对与藤野竞争激斗的多田真理子抱有好感?”

    “这种想法应该不会有。”门田漫不经心地说。

    “我想,那一定是原澄子的心理状态。那人和藤野由美可能只是在生理上合不来,想来
那种例子还挺多。她向团长要求变更室友没有正当理由,只好含糊其词地说是不洁罢了。”

    “原澄子,藤野由美成为多田真理子的共同之敌,两个人不就结合起来了吗?”

    “是否结合起来还不清楚,但原澄子对金田不会有亲近之感吗?”

    “这倒不清楚,不过原澄子曾暗中告诉我,多田真理子在哥本哈根旅馆扼杀未遂事件的
事真相。”

    门田觉得已经可以向土方悦子泄露原澄子“密告”内容了。这样,今后可以让土方悦子
监视多田真理子。广岛常务在国际电话里说的“冀望今后团里什么事情都不要发生”的话,
还在他的耳中萦回。

    土方悦子在列车的摇荡中思考着,对门田要求多加注意多田真理子的委托,只是遗憾地
说了声“明白了”。她带着难以言状的暗淡表情向外走去。

    门田躺在卧铺上,还在思虑着另一桩事,那就是星野加根子讲的,藤野由美说在安科雷
委丢失的红宝石戒指永远找不到了。

    星野加根子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含有特殊意味的话呢?

    星野加根子作为不引人注目的女子来说,是更为阴郁的女人。她即便看到美妙绮丽的景
色,也不会生发感动之情。星野是个寡妇,她在想些什么,难以猜度。当然,也会有人无事
生非。故弄玄虚地弄出些似是而非的事情来。

    星野加根子所说的戒指之事就是一例呢,还是她确实知道些什么征候呢?——由于白天
活动的疲劳,门田在冥思苦索中进入梦乡。

    下一个停车站是当卡斯特站。


    到爱丁堡的威巴利站是早上7点前。爱丁堡街道很有风格,建筑物的窗灯稀稀点点。四
月底的爱丁堡中午平均气温为华氏48度,约比伦敦低六度。门田在列车上就提请团员们做
好御寒准备,大家披上了短大衣,围上厚厚的头巾。

    预约的巴士开着车灯,已经依时停靠在立体交叉桥边。门田心中顿感宽慰——要是巴土
不如约来到,就进不了旅馆。

    可是,门田在这儿却遇到了挫折。好不容易顺利到达爱了堡,预约的旅馆却拒绝安排住
宿。责任当然在预约客人的旅馆,旅馆的负责人特意走出来道歉,辨解说是发生了联络差
错,在这以前已安排10间客房给美轩观光团。他并交了钥匙,现在连三间房也无法解决。

    门田一个劲儿地抗议,并让介绍其它旅馆。负责人督促事务员给各处打电话,可苏格兰
这时正值旅游旺季,爱丁堡的旅馆全部客满。苏格兰的负责人,弯腰搓手地又建议,说从这
儿往北10英里处有一个叫莱本湖的湖。莱本湖畔有一座专住避暑消夏游客的漂亮旅馆,现
在还空着,一下子可以解决17个客房,倘若要去那里,造成损失的往返费由我们负责,住
宿费则打折扣。

    门田认定这样比分宿好。负责人莞尔一笑,又补充说,反正莱本湖是名胜,不如用两小
时在市内游览。

    门田同意,于是旅游团来到城市广场。土方悦子站在小型广场上的伏尔泰·斯考托爵士
铜像前,又当起“讲师”。门田虽然觉得很讨厌,但还是以颇为原谅的心情听着。

    这以后,一行人到那个避暑渡假村。莱本湖在旅馆的正北面,位于东苏格兰,被金罗斯
半岛的山脉地带包围在狭小盆地之中。这里山势平缓,在湖面上倒映出东侧的罗蒙多·希尔
险峻山岬。

    湖心的四个小岛在湖面上映出清晰的倒影,其中的一个岛上有城堡的废墟。从爱丁堡乘
巴土到这儿得一多小时,妇女们全神贯注观望着这个中世纪传说中的湖光山色。

    “瞧,湖上的小岛,上面还看得见有古塔的小城堡哪!那就是悲剧中曼阿莉女工被幽禁
的古城吧?一直保持着十五世纪的风格,湖上还有它的倒影。”

    大家眺望着修建在湖心小岛上那古风生辉、已经衰亡了的城堡,心荡神驰,唏嘘不已,
不禁被那盛衰荣枯激发起感伤的心情。

    这是意外的事,团员们原希望划船环游小岛,特别对小岛上的古堡凝结着传奇的向往。

    门田作为带队人,自然要慎重,他说明夜艇出游的危险,阻止了多数团员的要求。他把
餐厅经理叫来询问,这时湖水已象池水般地沉静下来。经理说,只要不离得太远,不必过于
担心。再者,离这儿最近的岛上还架有从湖岸引去的桥,要是去那儿就更安全了;白天还备
有小型游览船为游客服务。

    对于这个团体今后的旅行,门田有种将要发生什么事的不安预感。自从广岛常务从东京
挂来电话后,那声音使他的内心变得懦弱。

    这时,土方悦子对门田说:

    “门厅里一个团员的影子都没有,倒是看见了要会见团长的客人。”

    “有客人来访吗?”门田傻眼了,在这儿不应该有客人来访。

    “是那个连鬓胡子,向我提了不少问题的《体育文化新闻》通讯员。”

    门田出去,用了几分钟便将铃木打发走。

    他走到门厅前,秃顶事务员讨厌地打量着日本人的脸,从箱里取出钥匙放在柜台上。

    钥匙箱里,包括土方悦子的在内,排列着三行钥匙。

    于是门田进房休息,但半夜时分,他被枕边的电话铃闹醒了。他从床上支起半边身子,
看见手表正是12点半。他拿起听筒,冷不防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地震着耳膜。那男人话讲
得很快,一下子听不清,声调相当激动。

    “不过,不过。”那人大声叫嚷着,门田在睡意朦胧之中,寻思着什么是“不过,不
过”。

    “杀人?”门田忽然意识到“杀人”与“不过”是音近词,他一下子坐起来、电话是服
务台打来的,“杀了谁啊?”

    “日本女人。马上到这儿来吧!”

    门田转身下床,脱下睡衣穿上西装裤,激动时裤子拧卷起来,腿脚也不听使唤,一下子
套不进去。

    门田住在顶端客房,离电楼和楼梯都挺远,他疾步走在走廊上,看到两侧的房门都紧闭
着,如同一堵墙壁。

    门厅里,事务员和一个中年人、一个青年人在谈话,他们俩好像是刑事警察,旁边站着
一个巡警。

    事务员用纠缠不放的表情凑过来:

    “在这个湖里,发现了日本妇女的溺尸。警察认为是谋杀,肯定是您带来的妇女之中的
一个,昨晚有一个人没有回旅馆。”他又向带队的门田打听,昨晚是否检查过人数。

    中年的刑事警察制止了事务员的多嘴,笑眯咪地对门田说:

    “警方尚未断定是否他杀,那只是事务员讲的,因为旅游团的妇女不会在这种地方自
杀,也许是他杀。也可能是过失死亡。不管怎么样,先去看看尸体吧。”

    门田跟着刑警和巡警走出去。

    门田走过去时,全身被一种可怕的预感冲击着。

    到湖边溺尸现场,身穿便衣的中年刑警,用眼神示意掀开毛毯的一端,映入抱肩凝神的
门田眼帘的是水妖似地披头散发的日本女人脸形。

    “藤野由美!”

    门田惊怕地离开了。

    藤野由美溺死。虽然刑警尚未断定是自杀、他杀,抑或是事故死亡,但门田确实没料到
会在这儿看到藤野由美的遗容。门田对多田真理子倒是存在着预感的。发生了哥本哈根的事
件后,要是接着出现牺牲者的话,预料可能会是多田真理子。

    警官说,由于是不正常死亡,得进行解剖,尽快地分析尸体。这些讨厌的事务性问题,
使稍微镇定了的门田又激动起来,又使他陷入了新的忱郁之中。

    土方悦子从人群中走过来,望着蒙上毯子的尸体恐怖地说:

    “团长,不得了,是谁呀?”

    “是藤野由美。”

    “啊,藤野吗?”悦子呆愣愣地说。

    “不得了,团长。刚才检查了人数,原澄子没回旅馆。”悦子在门田旁边说。

    “原澄子吗?”门田简直不敢信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是和藤野由美交恶的同室者。

    “真的吗?她早上有没有出去散步?”

    “不,原澄子的钥匙没有存放在服务台的钥匙箱里,服务台给房里打电话,敲门,都没
有回答,服务台的人就用另一把钥匙开门进去,她不在屋里,床上看不到睡过觉的痕迹。也
没发现钥匙。看来一定是她自己带出去了。”

    英国的刑警听不懂日本话,只晓得他们在用激动的表情和语调在交谈,自然要表示怀疑
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哪?”

    “不,另外……”

    可门田赶紧又问土方悦子:“昨晚你和我在门厅分手后,不是又出去了一次吗?那时门
厅的钟是7点48分。我回到房间从皮箱里取出感冒药喝了之后,马上就睡在床上了。你在
外面一直待到什么时候呢?”

    “直到8点半我还在外面,那时团员们回旅馆了,我也回去了,”土方悦子斜眼稍微看
了看英国警官说。

    在旅馆检查发现,今天早上的钥匙箱里没有16室和34室的钥匙。16室是一楼藤野由
美的房间,34室则是原澄子的房间。

    刑警从事务员那儿取走钥匙,要去检查16室,门田也随行同去。

    土方悦子跟着门田进了16号房,让她到场见证。刑警打开了被害者藤野由美的一个大
皮箱,里面有一个化妆用品箱,一个旅行皮箱。

    这时,两名年轻的刑警在屋里到处检查着,还进了浴室。调查结果是,滞留在湖畔的是
本田雅子、西村右子、千叶裕子。三个人都说8点50分左右留在湖边,在大厅拿钥匙时是
9点01分。那时钥匙箱里的钥匙已经全部没有了。

    蓝制服的看门人被警官带进了房间。

    看门人说,“旅馆的行李搬运车被推放到湖边。这儿的搬运工看见了。就把它推回到后
门口,我不知道这会不会跟这件案子有关系,先来这儿报告一下。”

    “那是辆什么样的行李搬运车,先生?”警官看着穿制服的看门人。

    “是两轮手推车,那车已经有点儿旧了,就放在后门的甬道处。不知什么时候弄到湖岸
边,给扔到那儿了。”青年神采奕奕地说。

    “旧的手推车吗?”警官思考着说,“这辆车和案子无关,放回原处就行了。”

    蓝制服的看门人垂头丧气地被警官催促出去了。

    这时,从浴室里走出来一个长脸的年轻刑警,他用兴奋的眼神向靠近门边的上级发出信
号。

    里面还有一名年轻梢胖的刑警正沉着脸注视着瓷洗脸盆。

    “伊恩哥尔顿先生,”那名刑警从洗脸盆扬起脸叫着警官,“您来看看这个落水管的窟
窿。”

    警官替代移开身体的部下,弯腰俯在洗脸盆上,“什么呀,丹比斯?我看不清楚。”警
官差不多把尖尖的脸都塞进洗脸盆里去了。

    “那个出水孔的地方挂着什么东西?好象是绿色线头一样的东西?”

    “线头?”

    “上面还有两、三片鱼鳞。”

    “鱼鳞?”警官从部下那儿一把抢过手电筒,打开照亮了出水孔,嵌在这儿的十字形金
属环反射出光线。

    警官把部下递来的镊子头插入金属环的内侧,镊子尖头上夹带出绿色的线头般的纤维
来。纤维上还长着小树枝般的桠杈是根水藻。

    “这种鳞在鳟鱼的腹部。全长只有约四英寸,莱本湖里的鳟鱼相当多。”

    “这我知道。”

    “水藻也是湖中的水草。这种水藻在莱本湖也是司空见惯的。”

    “这我也清楚,丹比斯”,警官不满部下的叙述。

    “总而言之是这样的,不,我想是这样。”发现情况的刑警摆出谦逊的态度,相当自信
地说,“昨晚有人用铁桶般的容器把莱本湖水运到这儿,装满洗脸盆。那时可能有一尾鳟鱼
连同少许水藻混在里面。那个人对早就回到房间的藤野由美说,从湖里逮到一条鱼。藤野由
美就进了房间,当然不会大摇大摆地通过门厅而是从后门进来的。我已从服务台的事务员那
儿问清后门和便门都没有上锁。我想,藤野小姐向那个人表示了谢意,在观看游动在洗脸盆
里的鳟鱼时,头被后面揿着,硬塞到洗脸盆的水里。由于地上铺着瓷砖,她上半身被推按
着,脚下就会打滑,身子弓成半圆形。用洗脸盆的水窒息致死是容易的。罪犯又把尸体从这
儿搬到旅馆外面扔到湖里,制造了溺死现场。罪犯把尸体从屋里搬出去时,从外面把门关
上,门就自动锁上了……”

    可是,在房间里活动的三个担任鉴定的警察来报告,除了被害者的指纹外,没有发现一
个可疑的指纹。他们还格外细心地侦查了认为是罪犯行凶后关过门的门把手。

    “凶手戴了手套。”伊恩哥尔顿喃喃而语。

    不一会儿,旅馆侍者跟随经理进来了。

    “刚才您是不是讲过手推车的事?”警官似看非看地望着他的脸说。

    “是讲过。”

    “好,带我们到那辆手推车那儿看看,经理,您也一起去吧。”

    门田也跟在三个人后面,看见那辆引人注目的手推车就搁在路边。

    警官自己试着在水泥地上推了推,车轮平滑地转动起来。车辙后面洒落着浅褐色的砂
子。

    警官哎呀一声叫了起来,用指头指着轮胎,那里同样有砂子七零八散地洒落在水泥地
上。

    门田想,警官的惊叫声一定是认为这辆车在湖边放过。湖畔就是这样的砂地。

    丹比斯和土方来到了这个不太清洁的现场。

    “喂,丹比斯,你过来躺在这个行李台上试试。尽可能装得软绵绵的,象死人那样。”

    丹比斯垂着地上了实验台,手推车载着他轻微地颤动着。

    “既然男人躺在上面也经受得住,那就用不着让妇女代替我们作实验了。根据测定,被
害者体重不到105磅,由于力学关系,即使是一般的年轻妇女也能把尸体推到很远地地
方。”伊恩哥尔顿警长说。“罪犯从旅馆藤野由美的房间里,把在她本人在洗脸间里窒息后
的尸体放置在后门走廊处的手推车上,一直运到湖中的小岛……从后门到小岛发现尸体的现
场足有一公里。”

    “伊恩哥尔顿先生,”土方悦子插嘴说,那辆手推车上有了人的重量后,轮胎的辙迹相
应就要变深。然而刚才刑警丹比斯躺在上面,怎么没有这种现象呢?”

    警长微笑着说:“那是因为这儿的地基坚硬板结。要是在沙滩洲渚的话,搬运尸体时车
轮的痕迹开始就不容易留下来,慢慢就消失殆尽了。”

    正在这时,传来了阵急促骚乱的脚步声,跑来一个警察:

    “警长,又发现了1具日本妇女尸体,去那儿看看吧。”

    “在哪儿看见的,匹塔?”警长急忙问值班警察。

    “在游艇下面。我去看过一下,尸体完好地躺在游艇下面。”

    “尸体是在那些兜底晒干的游艇下面?”土方悦子在一旁叫了起来。

    “啊,哪儿的……”门田站起来失声冲口而出。他的眼睛里呈现出岸边阳光下倒扣着的
红底游艇群,“那是原……不,能肯定是日本妇女吗?”

    伊恩哥尔顿和丹比斯没有回答,他们正一起巡查着游艇的四周,可是,这里是岩石地
面,少土无沙,没有发现可疑的足迹。

    鉴定员来到后,拍摄了倒伏的游艇原状,接着撒上白粉,没显出指纹。然后警察们小心
地抬起了游艇,土方悦子转过身,双手遮住脸。

    “果然……”

    是原澄子!门田在心里叫出声来,她的脸虽然倒伏着,但根据西装可以判定,身形也确
凿无疑,她西装和头发上都是泥土。

    尸检背部未见外伤,后颈也无绳沟索印,不是勒死的。把尸体翻仰过来时,伊恩哥尔顿
看了一眼,就嘟嚷着:

    “是溺死的。”

    手提包里放着34号房的钥匙,弄不清楚她为什么不把钥匙放在屋里。自然也没寄存在
服务台,就死在外边了。

    根据解剖证明,是由于水窒息死亡,死亡时刻在昨晚10点到12点。和藤野的死亡时间
相去不远,她肺和胃吞入了大量的水,与莱本湖的水质一致。

    这件凶案不会是一个人干的。游艇能乘三个人,要抬起倒伏的游艇一头,把尸体放进
去,再把游艇扣下去,靠一个人的力量是办不到的。

    “凶手是复数。”伊恩哥尔顿的判断是有理由的。

    局面转换了。

    但是,两桩不幸的杀人案件却还没有解决,转换是考虑到旅游团的特殊情况从外部开始
变动的。

    伦敦的日本驻英大使馆派来了参赞和一等秘书,另有巴黎的日本的大使馆副参赞桐原五
郎。桐原五郎不隶属于这儿的使馆,实际上是警视厅派出的代表,身份相当于警视厅参事级
别的高级警官,由于案情已通报了巴黎的国际刑事警察机构总部,因此日本将警官以驻法使
馆馆员的身份派驻在巴黎。

    虽然蜚声世界的苏格兰场高级警官同警长伊恩哥尔顿一起来到现场勘证和调查情况,但
看来棘手,未能侦破,桐原参赞也从导游门田那儿了解到情况,感到相当为难。

    王冠旅行社也直接呈请英国警察当局,倘若没有重大的嫌疑者,则请尽早准备让旅游团
动身。大使馆也收到了外务省提出启程的要求。

    原澄子的解剖结果判明,死情和勘查的推定完全一致。死因是溺死,可以判断死亡时刻
和藤野由美相近。即4月22日夜间10点到12点之间,也就是两个女子在同一时间里溺死
于莱本湖水。

    可是,对两个人的作案手法却不一样,警长伊恩哥尔顿及苏格兰场派遣的休兹探长及桐
原参赞报告了推定了作案的要点:

    一、藤野山美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被杀,情况是凶手带来了装在容器里的莱本湖水和鳟
鱼到藤野由美的房间去访问;把鳟鱼连同湖水注满洗脸盆,让一、两尾鳟鱼游荡着,乘藤野
由美正在观看之时,凶手把她的头推进洗脸盆的水里,并且按着使之窒息身死。这样推定的
证明是:水里含有和莱本湖相同的浮游生物,在洗脸的出水处管子上挂有鳟鱼鳞和一片湖
藻。其后,凶手把尸体载在旅馆的搬货手推车上,扔到湖上小岛的水中,使人看来发案场所
象是作案现场。

    二、原澄子是在旅馆外面被害的,她先被推落在附近湖岸处的水中窒息而亡,凶手接着
将尸体拉上来。藏在岸边倒伏晒干的游艇底下。

    三、这两处都没查出凶手的指纹,在岩石裸露的现场也没留下脚印。

    凶手不是单独的,因为在同一时间带里,(差不多是一个小时左右)施行如此复杂的两
种手法,一个人是难以胜任的。只要看一下原澄子的情况就清楚了,靠一个人的力量搬运那
么重的游艇,又把潮湿的尸体塞进去,这近乎不可能。

    陌生的外国人要是出入藤野由美的房间,不会不引起人们注意,如果不是和藤野由美关
系密切的人,即使是再希罕的鳟鱼,也不会将她领进只有一个女人的房间里去。

    再者,外国人不会有杀害两个日本妇女的动机,从尸体解剖来看,既没有性的暴行痕
迹,亦没抢夺走贵重的钱财。而且,要是外国人一时的作案,也不会有如此周密的作案计
划。

    集中到复数作案这一点上,在日本人方面探求嫌疑犯是不可忽视的。嫌疑犯一共有30
个人。

    嫌疑犯眼下虽未判明,但在今后的旅途中,凶手必定会露出马脚。只需要等待,总之,
为要搜集更多的证据,暂不宜采取行动,任其自由表现,这样,团员们也可以从这种软禁状
态中得以解放,而愉快地继续原计划的旅游。

    根据这样的想法,旅游团可以戾程了,这天旅馆门前,通讯员铃木走到门田身旁和他握
握手。

    “门田先生,这次给您添了麻烦,真得好好道谢,亏得《体育文化新闻》和周刊杂志退
回了预约的原稿,”络缌胡子的脸高兴得变歪扭了。

    “那好哇,请别再捕风捉影地写了。”门田叮咛着。

    旅游团当晚乘夜车离开爱丁堡站赴伦敦。

    土方悦子在希思罗机场结日本发了两份电报。

                      五 助手之疑

    瑞土客机早上十点启程。

    飞驶过蓝色的海峡时,土方悦子眺望着航行在海上的小小的白色轮船,沉浸在沉思中。

    蓝眼珠的空中小姐看着窗外站起身来,戴着白手套,握着麦克凤,用瑞士语和英语通知
乘客做好降落准备。

    广岛常务和江木奈歧子从伦敦飞来的消息,并没有改变第二天早上门田带领玫瑰旅游团
游览少妇峰的预定计划。

    新的日程安排表是这样的:10点钟结帐,离开伯尔尼旅馆,将团员的大宗行李一起暂
时存放在旅馆里,直到下午4点从山上回到旅馆领取行李,乘巴士去日内瓦,在下午12点
出发的国际列车上就寝,翌晨到达巴黎。

    “星野!”游少妇峰时,门田喊住星野,星野转身站住。

    “喔,是要听我讲看见的事?”星野对着门田微微一笑,那种冷冰冰的微笑,使人感觉
到好象揭示了她所知道的秘密。

    “星野,你知道吗?这次发生的案子,使我很烦恼。作为导游我感到责任很大,”门田
现出焦急和可怜的神情。

    “喔,那我知道。”她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广岛常务马上就要从伯尔尼到这儿来了,他是从伦敦飞到伯尔尼的,广岛
来这儿,我总得有什么参考材料吧。不然我真要被认为是个无能的男子了”。

    “哟,我看见的可是和杀人的事件完全无关哪,”星野加根子说,但还是使用平静的语
调和表情。

    “不管怎么都行,请你告诉我吧。”

    “门田先生,据说在安科雷季机场小卖站,藤野由美买了个红宝石戒指丢失在洗手间里
了,是吗?”她说得更轻了。

    “是的”。

    “现在没有一个团员在这儿我可以说,那个戒指没有丢,藤野由美退回给那家小卖站
了。”

    “啊?”门田大出所料,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那么该怎样理解呢?”

    “确实被我看见了。我装着在另外一个商店看橱窗,这时大家都已经集合,准备出发
了。”

    门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星野加根子是最迟来到检票处的集合地点的,他还记得当时她
那格格作响的急促脚步声,接着藤野由美和去找她的土方悦子也一起回来了。

    那么,土方悦子说她和藤野由美在洗手间一块儿找红宝石戒指,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你的助手土方悦子在商店里把那个戒指退了货,收回了钱。”

    门田怀疑星野加根子会不会在添枝加叶地胡说一遍,可即使她的脸上流露出心术不止的
表情。但在眼神里没有映现出任何虚伪的成份。

    “我知道你肯定会怀疑我的话,可刚才说的都是事实。”她好像看透门田的心似的说。

    “藤野看到土方,就托土方把刚买的戒指给退了。藤野的英语讲得挺好,所以不会在语
言问题上求助于土方。而且,安科雷季机场商店的售货员,也差不多懂日语,会讲一些常用
的日本语和商业用语,那个自吹自擂、变换辞令、追尚虚荣的藤野由美,得不张扬地把刚刚
购得的戒指退掉。假使是我遇到这样的事,也会觉得不体面而踟蹰不前的。当然。售货员也
会不情愿加以拒绝的,因此藤野看到来找本团团员的土方,就请代她代为退货。”

    “那么,土方就那么办了吗?”

    “土方轻盈地接受了,马上就把戒指退给了售货员。因为是代办他人的事,被托的人也
就不介意面子问题。然后我离开那儿回到集合场所。藤野和土方站在路的那一头,和原先的
那个商店售货员交涉着。正在这时,才下飞机的德意志航空公司乘客一下子蜂拥而来。至于
最后的情况如何,我就看不到了。

    “这些情况土方怎么没告诉我呢?”门田满腹狐疑地自语。

    “可能是藤野不让土方讲出去吧?要是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那自我显示欲强烈的藤野
由美不就无地自容了吗?”

    星野加根子说毕,马上就离开了。

    门田没再去注视星野加根子的身影,他坐在石头上,用双手支撑着低垂的头。

    土方悦子隐匿了安科雷季戒指的真相。门田念叨着悦子为什么会出卖他?她要是恪守着
藤野由美的信约而保持沉默的话,那就不是一件小事。门田忧心忡忡起来,把这件事放在与
周围的事情联系起来考虑。这就产生了新的意义。由于当事人藤野由美被害,她退还戒指的
事,土方悦子自然必须得说出来,纵使与藤野由美的被杀没有直接的关系。然而,土方悦子
什么也没有吐口。

    门田忧心忡仲,仔细检点着认识土方悦子以来的言行。他架起双臂,久久地思忖着。他
坐在石头上的臀部作痛,就站了起来。这时教堂的钟声开始在耳边鸣响起来。

    钟声从山麓向山腰扩散,一直传到了遥远的何依加和少妇峰的白色山顶。声波沉到谷
底,流到牧野,遍布山区各个村落。雪山上的人、牧人和修女们,随着钟声都立即合掌,对
着天空中的云霞,虔诚地祈祷。

                      六 纠葛在军事基地

    旅行团到伦敦后,苏格兰场不能不进行取证,不然证人将飞回日本。警方的审讯场所借
用斯宾奈旅馆会场。

    审讯主题是关于在苏格兰的莱本湖畔发生的两名日本妇女被杀事件。这种审问形式稍微
有些变化。

    担任审讯的是发生罪案国的英国警察当局,其次序排列如下:

    伦敦警察厅刑侦科:探长格里福托·休兹及探长助理格林·爱邦兹;

    苏格兰金罗斯警察署:警长爱德华德·伊恩哥尔顿;

    担任记录的警察二名;

    日本方面是驻法使馆桐原参赞以旁听人资格列席,尚有驻瑞士使馆已在伯尔尼的第一等
秘书高濑和二等秘书臼井参加。

    作为参与人身份,列席的有王冠旅行社常务董事广岛淳平和旅行评论家江木奈歧子。

    受审的是由王冠旅行社组成的全部28名“玫瑰旅行”团员加上导游门田良平和讲师土
方悦子。

    28名团员虽然现在还是参与人,但由于审讯结果会发现嫌疑犯,所以28名参与人同时
也是潜在的嫌疑犯。

    门田眺望着这一组彩色照片般的窗景,室外的寒冷空气似乎透过玻璃窗流入了会场。这
不是巍峨的雪峰的视觉作用,而是慑于这个“审判庭”的气氛森严。

    门田对土方悦子还保留着不信任感,星野加根子在游览时密告的事,肯定是事实。

    坐在江木奈歧子旁边的是广岛常务,门田看着这并排的第三个人,他那侧面上着实流露
出沉痛的表情。

    “现在开庭。”休兹探长庄重地咳了一次说。

    休斯起初简单地了解了二十八团员的身份。

    团员们逐个简单叙述了自己的情况。旁侧负责记录的警察记下的是江木奈歧子滔滔不绝
的翻译。

    “室友组成以后,她们相互之间的感情融洽吗?”

    门田意识到审问者在说藤野由美和原澄子的事,他叙述了被杀的那两个人闹别扭的事。

    “藤野由美和原澄子闹别扭的原因是什么呢?”休兹探长眼里闪出冷冰冰的光。

    “原澄子说过藤野由美有不洁之感。”

    “当时,原澄子希望什么人为新室友呢?”

    “是多田真理子小姐。”

    静寂的会场的参与人之间,开始了一阵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土方小姐,”休兹探长对土方悦子说。

    “刚才门田先生说的确是那么回事吗?”

    土方悦子站起来说:“确实如此。”

    “团员什么时候还在湖畔,什么时候回旅馆的?”他问。

    “我想差不多九点钟左右吧?以后大家也是那么说的。”

    他问土方悦子,“你一直等到最后吗?”

    “不,我伤凤了,很早就回到房间去睡觉。”

    “土方小姐,你是什么时候到湖畔去的?”

    “我没去湖畔。由于门田感冒了,他八点左右回房睡觉后,差不多过了40分钟,我回
到房间,看着书就睡着了。”土方悦子回答。

    “这么说来,门田和你都没有最后看见团员回来吗?”

    “嗯,我看这样做是有理的。我们要是一直在大伙儿的旁边待着,看起来象是在监视大
家似的,那天晚上,门田和我都没有责任,很早就离开了,听任大家自由行动。”

    休兹探长让金罗期警察团警长爱备华德·伊恩哥尔顿概略叙述案件发生后的侦破情况。

    听完后,休兹探长不慌不忙地用质询的眼神看着广岛淳平,高濑一秘翻译了他的问题:

    “广岛先生,现在是不是请你讲一下你所掌握的有关被害者藤野由美和原澄子的身
世。”

    广岛用力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看了一下,向大家说明了他的意见。

    他讲完之后,休斯探长站了起来。他点燃一支烟,讲了起来。

    “现在重复一下伊恩哥尔顿警长的话,就象诸位听到的那样,关于这个案件的几个疑
点,我将其整理之后,得出了凶手不是复数而是单独作案,不是来自外部的人员,而就在这
个旅行团内的这样的不幸结论。从凶手非常缜密地计划进行杀人的手段看来,这是个极其聪
明能干的人。

    “现在进一步仔细分析一下伊恩哥尔顿警长举出的疑点:即凶手恐怕既得到藤野由美又
得到原澄子的信任。这两个虽是室友,却不很友好,可又对凶手寄予信赖之感。关于两名被
害者房间钥匙的问题,藤野由美的16号房钥匙是在房里发现的,原澄子的34号房钥匙则在
和尸体一起的手提包里。这两把存放在服务台的钥匙,是在两个被害之前取出的。凶手考虑
要在作案中设置障碍,我想是伪装成她俩在9点钟左右从湖畔回来了。

    每个团员的房间都是单间,要是钥匙从服务台取走了,大家会相信,每个人都回到了房
间。

    格里福托·休兹探长冷漠的眼光,宛如静静荡漾着的微波,在众人席位上来回扫视着。
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仔细地逐个窥伺着妇女们,似乎在等待着有什么反应。

    可是,众人那边虽然传出了嘁嘁喳喳的骚动之声,却没有休兹探长期待的那种显著的反
应,因而无法取得识别嫌疑者的线索。

    休兹深长正想问门田,却又改变了主意,把目光投向众人席间。

    “如果有可能的话,多田真理子是否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随着高濑的日语翻译,多田真理子大声地答允着,她在大家好奇的视线注视下。脸上没
有一丁点儿羞耻的表情,甚至感到被众人环视十分光彩,因此,面带者夸耀之色。

    “你是否可以说明一下有关在哥本哈根的皇家饭店蒙受的灾祸?”

    门田望着多田真理子那信口雌黄的神情,她万万不会料到原澄子曾说过自己在说谎,而
在这里暴露出来。

    高懒一秘的翻译刚结束,多田真理子马上举起手来。休兹探长虽摸不清就里,却神色若
定地用眼光许可她发言。

    “有一个问题,”多田真理子站起来说,“休兹探长说我受到的灾难和莱本湖的杀人案
无关,那么,在安科雷季机场藤野由美买的红宝石戒指丢失一事,是不是也与杀人案无关
呢?”

    多田真理子详细叙述了那个戒指丢失的事。

    这时有人举手要求发言,休兹探长用眼对着那儿作出许可的表情,一个中年妇女站了起
来。

    “我叫星野加根子。”她对翻译自报了姓名,“刚才说的藤野由美在安科雷季买的红宝
石戒指一事,与事实不符,它并没有丢失,而是藤野由美退还给了商店。这件事是我目击
的。”

    探长着问:“星野,我对你的话挺感兴趣。当时只有你一个看见了吗?”

    星野加根子露出置信不疑的神色。

    “与共说还有目击者,倒不如说是受到藤野信任,代办戒指退货的人,她就在这儿,就
是坐在门田先生的旁边的土方悦子。”

    休兹探长对纤小的土方悦子发问:“土方小姐,对刚才星野加根子的发言,你是怎么认
为的?”

    土方悦子站起来。

    “刚才星野加根子说的全都是事实。”

    土方悦子的回答刚结束,妇女之中又一次传出了叹息声,探长问:

    “那你为什么至今还全部隐瞒呢?”

    “那是藤野由美要求我对大家保密的。藤野由美买了那么贵的东西,马上就后悔了,说
要是退货的事让大家知道了,也挺难为情的。”

    “可是,当事人已经死了,你完全可以说出真实情况来。”

    “探长先生,说出真实情况的机会到处都会有的吧?那丢失戒指的话题消遁之时,再特
意把它提出来就大可不必了。但现在藤野由美既然已经死了,过于格守死者的信约也是用不
着的。”

    探长撑着臂肘交叉起双手指,间:

    “土方小姐,你对门田先生讲过那些情况没有?”

    “没告诉过门田先生。”

    “为什么呢?”

    休兹探长的质问,实际上也就是门田听到星野加根子的“告密”以后想问土方悦子的
话。

    “门田先生是这个团体的负责人。本来也可以讲给他听的。”土方悦子立刻说,“不
过,隐瞒那件小小的事件,是为了维护死去的藤野由美的名誉。说明白些,是为了维护她的
虚荣心。就是这个意思……何况,戒指之事和莱本湖畔的杀人案也没有什么关系。如若我考
虑到这件稍微有些关联的话,我还是会和门田讲清楚的。”

    为此,探长环视着在坐的人问:还有其它类似的事故吗?那也许会成为我们重要的参考
线索。”

    大家都没发言,回答的是沉默。

    伊恩哥尔顿警长向休兹探长要求发言。

    探长同意,他于是说:“我从刚才土方悦子小姐的发言中感到某种兴趣。为什么呢?关
于被杀害的藤野由美的行动不是自发性的,而有其它因素。根据星野加根子的发言,土方不
得己才讲出来,她始终还对这个旅游团的负责人门田先生保持沉默。她说隐瞒安科雷季商店
退还戒指一事,是为了维护藤野由美的名誉。我觉得这种说法多少有些不自然。由于藤野由
美不知是被谁杀害的,她至少应该将这件戒指的事告诉门田先生,引起他的注意,这难道不
符合正常的感情吗?显然,土方小姐在我们于莱本湖搜查之时,也没提起那件事。”

    伊恩哥尔顿接着又侃侃不绝地说下去,“我刚才已经谈过菜本湖畔的杀人案侦破过程,
还想指出一些其中的若干疑点。”

    “我考虑杀害两个人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可以认为这个人在这个团体里有着特殊的地
位。因为相互关系紧张的藤野由美和原澄子两人都信任凶手。”

    “这两名被害者共同亲近的人物,对谁都不会偏颇而取平衡,想象得出,可以说是个不
偏不倚的中立人物。这个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身份呢?我想,譬如提供率领这个旅游团的导
游。导游出于其义务或是职业性的原因,能够接触任何一个团员,自然也受到每个团员的信
任。

    A和B虽然不和,但都会对担任导游工作的人有信任感,对导游说的话,也高兴地亦步
亦趋,甚至会将自己的私事去告诉那个人的。照这么考虑的话,那个人物从条件方面自然就
被限定了。我在这儿不得不指出,具有这种资格的应该是土方悦子小姐。”

    满场轰然,这般冲击波就象地震般地轩然作响。被指名道姓的土方悦子,在一瞬间用眼
光扫射般地看着伊恩哥尔顿的脸,现出了何等悲壮刚毅的表情!

    伊恩哥尔顿继续说着:

    “试将土方悦子对照一下方才陈述的条件,她的环境完全符合,而且她说在22日晚8
点40分左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本职认为,没有一个团员目击她八点四十分进入了房间,因为那时所有的团员都还在
湖畔未回旅馆。她虽然称从8点40分进入自己房间睡觉了,可没人能证明,从这方面不得
不说,无法提供不在现场证明。

    “在这儿,本职觉得可以设想,土方悦子小姐与莱本湖杀人案中有着重要的关系。试述
其行动如下:土方悦子先分别到房间里访问了藤野由美和原澄子,在其极力主张下,两个人
都答应深夜逗留在莱本湖畔。以本职的想象,她或许从中斡彷两个人的不睦,其他的团员不
可能参预到这种行动中去。她在晚上10点到12点这期间,先将藤野由美推入湖中使其溺
死,接着她又走近站在别处的原澄子,同样地乘其不备袭击溺毙后,利用前面提到的从旅馆
后门口推放杂物的手推车,把尸体搬运到倒扣的游艇旁,又将尸体从手推车上卸下来,然后
以把手代替杠杆,撬起游艇,将尸体塞到船肚底下。”

    “她从后门走进旅馆的走廊,就象她把那辆手推车拿起那件事可以证明的那样,她对后
门里的通道是十分熟悉的。”

    “然后,她用从服务台取水的钥匙打开了藤野由美的16号房,进屋以后把从湖里采集
来的鳟鳞藻屑倒满洗脸盆,再把水从排水管里放走。我想把鳞藻挂在排水管上是她设的圈
套。这是只要用手指头就能完成的简单动作,她企图以此蒙蔽我们去搜查线索。”

    “事实上,本职的部下刑警丹比斯也不知不觉地上了当。丹比斯一发现徘水管上的鱼鳞
藻屑,就推定最初的罪行是在这儿施行的,然后用手推车运走尸体,再投入水中。本职最初
也赞成了丹比斯的推测,认为是把藤野的脸浸在洗脸盆水里,使之窒息死亡后,又把尸体投
入湖中,造成看起来第二现场就像是第一现场般的假象,这可以说是利用侦缉人员心理的骗
术。”

    “最后,我留意到刚才听到的藤野由美在安科雷季退还戒指一事,土方悦子不应对门田
先生缄口不言这件事,但土方悦子却没有这样做,这就能清楚地表明她的诡秘心里。”

    “如上所述。关于两起杀人案的动机,我们尚且未能推测。就象多次提到的那样,我们
不十分清楚被害者的身份和环境,系人的原因相当重要,由于被害人平素的生活环境和状况
纷乱见杂,我们英国警察是不可能进行这方面的调查的。虽然有关于他们的报告,可是,若
罪犯能自己讲述那些情况的话,我们就能及早得以了解。有关两名被害者身份的调查报告,
一个月以后才能从日本送到。我想这将成为本职陈述具有价值的根据。

    “本职在此遗憾地明言,土方悦子小姐作为重要嫌疑人应该留在这儿。我主张要行使审
讯的权利。”

    室外的冥冥晦暗,似乎将土方悦子沉浸到了不祥的处境中去了。大家也都陷入了颤悸和
沉默之中。

    土方悦子在众人沉郁的凝视中站立着,她的身体开始摇摇晃晃。她迅即又站稳了。面对
着休兹探长,要求发言,江木奈歧子用悲痛的表情,准备正确地翻译作好记录。

    “方才伊恩哥尔顿警条的话相当有意思,我十分敬服他的洞察力,但遗憾的是对照我却
是谬误千里,我不准备在这里逐条反驳了。因为这样实在麻烦,即无意义又浪费时间。”

    土方悦子多少带着挑战的口气,又在人群中引起骚动,有的人惊叫出声来,有的人则和
邻座窃絮语。

    “我对探长有一个要求,”土方悦子说,“这是翻译人员的问题,据伊恩哥尔顿警长指
出,目前我还处在相当于嫌疑者的地位,时时格外关心我,并为嫌疑者翻译的江木奈歧子先
生,对于我有诸多难堪不便。”

    “那么,请谁为你翻译呢,土方小姐?”探长问。

    “门田先生,因为门田先生一直和我在这个团体里共同活动。了解全部细微末节,又熟
悉性格。门田先生要是注意到我说明的不足之点,我想他还可以补充。”

    探长审视着土方悦子的脸,在她的发言之中,存着需要门田协助作出没有事实根据证明
的意思,站在“被告”席上的她,在要求“辩护人”。警条的眼瞳里说出了她是个口舌伶俐
的女人的感想。

    “好的,我知纳土方小姐的求,门田先生,就请你试一下好吗?……麻烦江木奈歧子长
时间的翻译,谢谢”

    休兹探长,回道对坐在自己一排顶端驻瑞士使馆的一等秘书说:

    “高濑先生,就请你旁边的二秘其他参考人翻译,可以吗?”

    “好的,承探长之邀。臼井二秘是否可以承当这项翻译任务?”

    白皙肥胖的日本外交官表示了承诺。

    一切准备工作刚结束,休兹探长照例用一声咳嗽代替了木槌。

    “那么,先请土方悦子发言。”

    土方悦子挺直纤小的上身,发出比平时稍高几度的声音。

    “我刚才说过,遗憾的是和伊思想性哥尔顿警长的理相悖,即女团员中的任何一个人,
都与菜本湖不幸的两起杀人案无关。而且,可以说在这个罪案中,一个奇妙的外来现象起了
枪扳想作用。那就是哥本哈根芋家饭店发生的多田真理子极其普通的事,被铃木先生大友渲
染、刊载在日本《体育文化新闻》上,一来,敦分铃木先生,在伦敦开始了我们玫瑰旅行的
采访活动,这些情况刚才都已经说过了。……详细情况可以向铃木打听。

    土方悦子说完,又对铃木莞尔一笑,“铃木先生,你在温莎城遇到门田时说过,那篇新
闻报道与代的实际通讯稿有出入,是日本《体育文化新闻》编辑部虚构捏造的吧?”

    担当翻译的门田不由得同意般地点头称是。

    “是的,我是这样对门田说过。”铃木回答,答完能上能下上倾耳着臼井的翻译。

    “日本《体育文化新闻》的这则消息,和你送去的通讯报道内容不一样吗?”

    “是的,不一样,报社编辑部改写过我的稿件。”

    土方悦子从右面的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打了开来。

    “这是在瑞土时,我从希思罗机场给日本发出两个电报的一份回报,是日本《体育文化
新闻》的编辑局长发来的回电。在伯尔尼的伯尔潘才收到这份电报,是广岛常务到这个旅馆
来时带来的,回电的内容说,报道完全采用铃木通讯员的电话稿。编辑未加任何润色,总编
的名字叫川岛。”

    铃木络腮胡子的脸膛上,现出惊愕之状,对土方电报核询之事感到意外:“我想川岛总
编可能认为你那份询问的电报是盘诘,就推倭责任般地发了这么个回电,事实上我说的是对
的。”

    “好吧,接受你的话,既然不能在此判断谁是谁非,那就等回国以后调查吧,”土方悦
子把电报放人左边的口袋里,继续说下去,“在温莎城,铃木先生采访了这个旅游团。可铃
木先生一见面就问我,你是土方悦子小姐吗?那是怎么回事?”

    “我记不清楚是不是那样说过。”

    “是那样对我说的,那件事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所以记得很清楚。铃木先生,你是在哪
里,什么时候,从谁那儿听到我的全名的?”

    “喔……我想那是以前在无意中听到的。”

    “就叫人大惑不解了。和你分手以后,我就问门田先生,是否把我的姓名告诉过铃木先
生,门田先生说,他根本没有说过,门田先生,是吗?”

    门田翻译了这席话,问休兹探长是否可以回答土方的质问。

    “可以,请。”

    得到探长的许可,门田用日语回答,接着又翻译自己的话来:“如同土方小姐所说的,
我没有把土方悦子的名字告诉过铃木先生。”

    土方悦子对探长说,“门田先生刚才说的话相当重要。门田先生以我为代理助手一直进
行着共同的行动,故而清楚我的言行。我想随着这次审问的进行,门田最适应翻译工作,你
们必要时将取得门田先生自己的证言。因此,门田先生充当我的翻译,还能成为证方。”

    “好的,答应你的要求。”

    “谢谢探长,……既然门田先生回答说没有将我的姓名告诉过铃木先生,那么,团员中
有谁把我的姓名告诉了铃木先生呢?如果有的话,请发言。”土方悦子环顾女团员,无人发
言。

    “当然没有一个人。即使团员知道我的姓土方,但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叫悦子。在为募
集这次旅游活动印刷的小册子上,有讲师江木奈歧子先生的大名,而没有我的名字。原因是
正当截止这个旅游团的玫瑰旅行募集工作时,江木先生有其它重要的工作不能作为讲师参
加,马上就让我来替代。……广岛先生。是吗?”

    广岛在座席上首肯:“确实如此,没错。”

    “团员们既然不知道我的全名,门田先生也没有对铃木先生说过。而其他四社记者,在
温莎城也不知道我姓土方,也没人这么喊过我。……不是呀?”

    “这么着,铃木先生说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是无意中听到了我的全名,现在可以得出归纳
性的结论,这是还没来到英国的事。……然而,由于铃木先生的记性不好,这个问题后面将
还要讲。”

    土方悦子接着说,“门田先生第一次见到铃木先生是在哥本哈根的一家名叫比兰哥丹的
小酒店,那是第二天早上门田先生告诉我的。”

    门田点点头,将其译成英语。

    “那时,门田先生问我,是否读过江木奈歧子先生的《白夜之国·一个女人的旅行》,
我说拜读过。门田先生又问,在那本书里是不是有丹麦女郎托尔珀尔珊和作者一起邀游北欧
的文章?我回想着那本书,回答说觉得好象是作者在日德兰半岛旅行时写的。”

    通讯员铃木一语不发地坐着,由于探长没有提出其它的有关这方面问题,他摆出不屑置
理的架势。

    土方悦子又接着说下去:

    “作为普通的出国旅行,在旅途中看到的人名不容易留下印象。不仅是陌路相遇的一面
之交,更不用说几天中一起旅行的外国女郎。我想她的名字自然容易会出现在著书成文之
中,尤其是托尔珀尔珊小姐在日德兰半的旅行中担任江木先生的翻译,将江木先生的英语译
成丹麦语使得先生能和当地人交谈。”

    “土方小姐,那本书的写作方法与这次事件有什么密切关系呢?”休兹探长不可思议地
插话。

    “我认为虽然没有直接关系,但也可以成为一个参考资料。总之,托尔珀尔珊小姐将江
木先生的英语译成丹麦语,可以断定,托尔珀尔珊小姐是会说英语的。然而在哥本哈根小酒
店里和铃木先生在一起的托尔珀尔小姐,却没有用英语对门田先生说过一句话,都是铃木先
生用日语说的。”

    门田译完土方悦子的话,心想,那个丹麦女郎紧挨着铃木坐着,确实没说过一句英语,
不仅如此,而对着自己的那两个人时时用难以听到的嘤嘤细语交谈着。

    门田想到自己在这个“法庭翻译的同时还是个“证人”,那是得到休兹探长认可的,应
该明白地将自己目击到的和听到的事讲出来。

    “请教一下铃木先生,”土方悦子再次问通讯员,“你最近什么时候回过日本?”

    “我在这三年里没回过一次日本。”

    门田回忆起铃木是这样说过,对他点了点头。

    土方悦子接着说:

    “明白了。然而你是看过4月10日出版的《朝日新闻》上江木先生写的《加书峡湾地
方的旅行》,这篇文章与事实至少有五处有出入,你是在哪儿看到4月10日有《朝日新
闻》呢?”

    “我想,肯定是在我居住的阿姆斯特丹读到的,只要在有日本人的欧洲城市,都会有日
本代表性的报纸《朝日新闻》。”

    “但是,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即使在阿姆斯特丹也不会有很多的《朝日新闻》。你说
在阿姆期特丹读到的,会不会有什么错觉呢?”

    “不,虽然不能确凿地回忆,我确定是在阿姆斯特丹的什么地方读过那份报纸。”

    “说起来4月10日出版的还是最新的报纸。而且我回想起我曾把那篇文章剪了下来,
但那不是《朝阳新闻》报,而是它的副刊《旅行特集》。这本书究竟有没有在欧洲发行,只
要请警察调查一下,马上就会有分晓。

    一听到“报纸副刊”这个词,铃木似乎吃了一惊,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回答说:

    “在哪里看到的,实在记不清了。”

    门田在翻译时惊叹不已。

    “归纳以上的话,你坚持说在三年里没有回过日本,事实上你在今年回日本探过亲。那
正是组成这个团体的时候。我想这一点,只要由日本警方调查就会清楚。”

    铃木什么也没说,沉默起来。他那与众不同的额上刻着深深的皱纹。

    土方悦子把身体恢复到原状。

    “向休兹探长报告,现在可以推定有一个人持有杀人意图,那就是这个通讯员。他处在
易于接近窥伺对方的立场上。首先,对象是玫瑰旅行团,下一个焦点就是团体中的对象。可
是,报刊通讯员怎么也无法接近妇女旅游团。为要接近就得创造机会。这种机会,作为通讯
员自然是可以设法得到的,那就是以前屡屡提到的哥本哈根发生的多田真理子的奇遇。姑且
不谈那个事件是怎么回事,但对通讯员却是件幸事。写出耸人听闻的报道是幸运的偶然机
会。”

    “那通讯员为什么要写重大失实的报道呢?是通讯员功名心所致的,还是打算期待读者
反应呢?我认为这位通讯员的情况不属于这种范畴,他的目的在于创造时机接近旅游团,因
而才发稿将哥本哈根旅馆的多田真理子奇祸,写成带有极其刺激的煽惑人心的文章。

    “我还在想,在温莎城,通讯员随各报记者执拗地采访着。那时我偶然目击到藤野由美
被通讯员采访的情况。出于对新闻记者采访的厌恶感,我希望他和藤野由美的谈话时间能短
些。而藤野却巴不得通讯员的采访谈话能够长些。他们从大街走向人迹稀少的胡同里,究竟
采访什么事,因为离得相当远。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莱本湖畔的凶犯,也是将藤野由美长时间阻留在湖边的。这实在是与那次采访雷同的
事。团员至迟九点钟回到旅馆后,藤野还晚了一个多钟头。

    “我将这件事和在温莎城看见的通讯员过长的采访联系起来看,那不是单纯的采访活
动,而是通讯员想要把什么事讲给藤野由美听。能不能可以认为他是在说服劝诱她呢?倘若
那么推理的话,藤野由美顺从他的意见,留在莱本湖畔的解释,就顺理成章地成立了。

    “可是,还有一个被害者原澄子,我想她也是被通讯员说服来到湖滨的。她不是留下来
的,而是去的。通讯员如何试探说服原澄子的呢?我有一个推测留在以后再说。我想,凶手
计划让原澄子回了一次房间,设法让她以后再去一次湖畔。

    “原澄子过了九点从湖畔回了一次旅馆,那时她是一个人。我认为是她从服务台的服务
员处把自己房间34号钥匙和藤野由美的16号房钥匙一起取了出来。

    “同时取起两把钥匙的应该是日本妇女,不是藤野由美就是原澄子,根据凶手在洗脸间
设下的圈套考虑,可以推定藤野没有从湖衅回过自己房间。这样,两把钥匙就是原澄子从服
台取走的。总之,是原澄子协助凶手取起了藤野的16号房钥匙。

    “这个推定产生了另一个推测,那就是藤野由美和原澄子同时留在湖畔,两个人之间发
生了什么事。

    “我猜想,凶手先告诉藤野由美,室友原澄子是破坏藤野今后前程的危险人物,这话可
能在温莎城游览时就开始讲了。那时对她采访谈话用了很长时间,实际上那是在进行说服劝
诱。由于凶后以后接近了旅游团周围,可以断定不断有那种说服劝诱的机会。

    “我想,藤野看到原澄子,已经忘却了和她有特殊接触的事。因为直到份敦的旅馆为
止,藤野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十分明显的是,提出变更室友的只是原澄子,而藤野则什么
也没说,可以断定,藤野不知道原澄子是札幌的原妇产科医院院长的妻子和那家医院原先在
千岁町的事,其理由就是在配团员的团员表里,仅仅只有团员名字而没写上身份及其它事
项。

    “只要原澄子说出一句话,没准就会破坏她的好事。她就会成为家庭中的累赘。

    “藤野认为,或许对方会葬送对社会有益的自己的前程,为了保障自己的生活,要协力
杀害这个寡妇。

    “湖滨的杀人顺序究意如何进行,恕我不能详尽推察。和刚才伊恩哥尔顿的推理相悖,
我想原澄子是先被推人湖里的。这样推定是有理由的。其一就是将原澄子的尸体放人游艇底
下的事。迄今为止,虽然认为把手推车当作杠杆撑起倒伏的游艇,将尸体放进去,即便靠一
个人的力量是可以的。但是,两个人行动的推定会自然些。

    “接着,原澄子被凶手用已经说过的方法淹死了。那时她带来的两把钥匙还放在手提包
里,凶手从包里取起一把16号房的钥匙。

    “然后,凶手和藤野由美一起把原澄子的尸体拖上湖岸,塞人了倒伏着的游艇之下。那
辆手推车将其代用杠杆,以被认作是单独作案,这是凶手的狡黠。至于也被牵联进了这个案
子,我这倒不害怕,而是明白了伊恩哥尔顿警长的那席话,也中了凶手的圈套。

    “杀害原澄子后,凶手又突然袭击剩下的藤野由美,将其推入湖中溺死,这恐怕也是操
纵凶手的人所谓‘为了自己一个人而杀害两个人’的理论吧?

    “藤野由美的16号房钥匙,因为已经被凶手在握。他从岸边取得鳟鳞和藻片,装在尼
龙袋之类的容器里,带进了旅馆的后门,用钥匙打开了16号房门。进屋以后,屋门从外面
关闭则自动锁上。这时,两邻及前边的房间里的人都在梦酣之中,不会听到任何音响。

    “然后,凶手再次从鳟庄的后门出去,回到了自己的旅馆。那时,就和等候在旅馆附近
的伦敦女郎凑聚在一起,让金罗斯旅馆服务员认为是情人散步归来似的。

    “伦敦女郎可能会回答,她和他在10点左右离开金罗期旅馆外出散步过,过了11点
挽臂‘散步’回来。由于他间接协助了情人的罪行,为了情人,亦为了自己,可能不会提供
不利的证言,但只需借助于苏格兰警场高明的侦破手段,我想能突破伦敦女郎的伪证。

    “这儿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藤野由美会协助凶手杀害原澄子?我认为,这是解决这
次事件动机的要点。”

    大家信任地倾听着她的话,眼看着她独自推翻了杀人者的嫌疑,而使自己的辨论站住了
脚。在没有一辩护人的异乡之域,她竟是那样地滔滔不绝,长篇大论。不过,门田的翻译也
配合默契。

    “原澄子说过,同室的藤野由美是生理方面的不洁,并以此作为更换室友的理由。她多
次向门田提出,这里面会不会含有特殊的意义呢?所谓生理方面的不洁,到底是什么呢?我
认为,原澄子在这方面总是有什么隐而不言的理由。”

    “其次,我有机会多次听到过藤野由美的英语,她讲得相当纯熟,我们可能还不及她的
水平。当然,在正常情况下是难以听得到的,只是在跟外国人片刻的会话中才能听到。例如
在机场、人鱼像边、科隆堡城垣,就说着相当流利的英语,我就在一旁倾听。

    “在这儿我不得不提起对藤野由美十分抱歉的事:与其说藤野讲的是英语,倒不如说是
美国话,藤野由美的美国语里,揉入了某种特殊的措词和单词,那是不太文雅的GI美国语
(美国兵使用的粗野卑俗的美国语)。总之,藤野由美使用的是非常熟练的GI美国语,我
觉得这件事可以推测藤野由美曾经置身于使用这种语言的环境之中,比如在战后相当长的时
间里,留驻日本的美军兵士驻所的基地里。在那里驻军使和的GI语的会话,影响了基地周
围的青年男女。

    “那么,我想把话题调转一下角度,我代理了江木先生,突然被选定为这个旅游团的讲
师,那是江木先生推荐的。我以前到欧洲旅行过一次,能再度去欧洲是我的夙愿。所以当我
一听到要当代理讲师,有这么个好机会,就就参加了。

    “但是,江木先生为什么要突然辞退讲师呢?先生说是要和某家有名气的出版社会撰写
文章而不能担当已经承诺了的这个工作,不过。这里面又多少有点微妙之处。

    “我有不少朋友在各家出版社里工作,在委托先生工作的《女性思潮》编辑部里恰巧也
有朋友。我就试着向那位朋友打听了一下。可我的朋友却不知道要求江木先生干这类工作。
我曾想,或许是出版社不对外泄露自己的计划。可是,就是有这种出版计划的秘密,即使没
有传入我耳中,江木先生真是受到编辑部的委托吗?

    “姑且不谈这些事。江木先生辞去讲师的情况,我也颇有兴趣,为什么呢?因为那时正
好是决定这个玫瑰旅行的成员的阶段。我作为江木先生的代理人被选后,就向门田先生打听
此事的原委。用门田先生的话说,江木先生已经看过报名截止后的团员名册。

    “在这儿设想一个假定的情况:假如在名册上登载的团员之中,有江木先生所不中意名
字,先生和这些人一起去欧洲实在索然寡兴,先生就不会不讨厌这次旅行。

    “尽管江木先生已经应诺了,但因在团员名册中有对江木先生有害的人,于是先生用另
外的理由,回避了这次活动。

    “所谓有害,说起来大概是对先生的将来有害的意思。我想江木先生以出版社有新任务
为口实,而在团员名册里发现了藤野由美和原澄子的名字,那才是忌避担任玫瑰旅游团讲师
的原因。”

    江木奈歧子的脸色陡然变得灰白,但那细桃的眉纹丝不动,听着“高足”土方悦子的发
言和门田忠实地译成的英语。

    “我这儿还有一份从日本发来的电报。”土方悦子说着左面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
来。

    “我在希思罗机场发的又一份询问电报,是关于原妇产科医院的事。原妇产科医院是原
澄子已故的丈夫开办的,现在由其弟开业。札幌医师会长的复电称,该医院在昭和32年新
建搬迁至现在的札幌市内,原先是在千岁町。所渭千岁町,就是现在的北海道玄关机场,它
的前身也就是众所击知的美国空军的“基地之镇”。据札幌医师会长的电文,千岁町的原妇
产科医院是个规模很小的医院。原医院的发展,可以说是建筑在千岁时代的基础上的。

    “考虑一下在基地周围以美军为对象的特殊职业的女性,妇产科医院和美国空军基地的
关系就容易理解了。

    “在这种场台说起这类事,不由得使我难为情。千岁町基地的女性频繁地出入该地的原
妇产科医院之事,只要想到妇科疑难之症和中止妊娠问题,这一类治疗和中止妊娠手术,可
能会收取患者的黑市医疗费。原医院在搬迁札幌之前,即昭和32年前,在千岁町从那些女
性身上发了不义之财。我想这也是这家医院发达扩展到札幌市区的秘密。

    坐在席上悠闲自得的多田真理子,开始变了脸色。

    “可以推定,原澄子嫌恶藤野由美不洁的真实理由,是由于藤野由美在千岁时代是原妇
产科医院的患者。原澄子在这个旅游团里,看到藤野由美,就恢复了她曾经是患者的记忆。
作为医院院长之妻,和曾经受过治疗的基地女郎同宿共眠,肯定是不能忍受的。藤野由美由
于岁月的漫长,加之原澄子在医院里是众多护士之一,记忆已经淡漠了。如若藤野由美回想
得起来的话,也会希望更换室友的。原澄子不仅记得藤野由美的脸,也许还记得她的名字。
为什么呢?我忖思她曾经在暗帐上登记过患者的名字。

    “那么,江木先生在名册看到原澄子和藤野由美的名字,就马上辞退了讲师,那又有什
么因果关系呢?江木先生是要回避原澄子呢,还是要躲避藤野由美呢?

    “我认为这两个人都是先生忌避的对象,说起来,江木先生当时也生活在熟悉该两人的
环境之中。

    “原澄子只记得千岁町时代妇产科医院的患者,藤野由美没准也记得住这么个人,坪内
文子原先是江木奈歧子的名字,在多数人的记忆中已然消失了。

    “可是,仅仅根据笔名还不能判明,当时认识她的人,一看见她的脸,立刻就能断定是
坪内文子。江木先生在名册中发现了原医院院长之妻原澄子和藤野由美的名字,察觉到这种
危险,立刻辞了退了讲师。”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又克制住了,扭曲着身体。

    土方悦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咬紧着牙关,不久,她仰着脸似乎没有看见呆若木鸡的江
木奈歧子,凝视着休兹探长又侃侃长谈起来。

    “如上所述,铃木先生之所以了解玫瑰旅游团的30名团员人数,可以推溯在我们组团
时他回日本‘探过亲’。铃木先生批评《朝阳新闻》4月10日刊出的江木先生的文章里有
几处错误,这份报纸的副刊是否到过阿姆斯特丹还是个疑问。要是铃木先生回过国,就能理
解他有读到这份报纸的机会。4月10日的报纸,是在玫瑰旅行的团员名册确定以后出版
的,正好是江木先生辞去讲师推荐我之后不久。

    “团员的人数以及我的名字叫土方悦子的事,是铃木先生‘探亲’之时和先生见面时听
说的。既然装作不知情况,一方面没向门田先生打听团中的人数,一方面又不留神脱口叫出
我和姓名就显得失态。

    “我认为江木先生和铃木先生以前是认识的,那是在江木先生撰写旅行记在北欧旅游之
时。托尔珀尔珊小姐虽然作为江木先生的向导兼翻译在丹麦陪同旅行,但这种旅行不会只是
两个女人。我想还会有一个人存在,那就是铃木先生。因为铃木先生是托尔珀尔珊小姐的情
人。……也许江木先生和翻译托尔珀尔珊小姐在一起,没有铃木先生。江木先生来到丹麦,
在哥本哈根和铃木先生邂逅相遇,结成了亲密的关系,亦未必是过于臆测。

    “反正这是任何人也不清楚的事,这篇旅行记故意隐瞒了这个问题。江木先生不提及托
尔珀尔珊小姐的名字,只模糊地记叙了‘和翻译一同旅行’,而隐瞒了另一个人。旅行记隐
匿了托尔珀尔珊小姐的名字,我认为是出于一种防御的心理。在哥本哈根的小酒店里,托尔
珀尔珊小姐刚要对门田先生谈些什么,就被铃木先生止住了的事,谅未也能推测刚才的事
情。

    “据门田先生说,铃木先生看了江先生写的《朝日新闻》的随笔,激烈的抨击了在那篇
旅行记中至少有五处错误。为会么他要对江木先生的著述施以强烈的批评呢?为什么要在门
田先生面前吐露出这样的话呢?一般来说,江木先生作为讲师参加门田先生的团体,出于礼
仪是不能这么批评的。相反的是,铃木先生在门田先生面前指责挑剔江木先生的著作,意图
是不让门田先生察知他和江木先生之间的关系。我想这件事也是帮助自己推测的有力材
料……”

    土方悦子说到这里,江木奈歧子站了起来。

    “休兹探长,”她竭力抑制着自己失掉理智的慌乱,虽然后边露出一丝微笑。

    “刚才土方悦子的陈述,完全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这是对我的恶意中伤,重大的中
伤。”

    伊恩哥尔顿警长显出恍惚莫测的状态,休兹探长随着抗议者的发言,即席质问:

    “你是否打算全面否定土方悦子的陈述内容?”

    “不,探长,承认其中一部分是事实。”江木奈歧子用焦躁的声调回答。

    “承认哪一方面是事实呢?”

    “我的本名是坪内文子,笔名是江木奈歧子,这是事实,不过,笔名当然不是化名。”

    “土方悦子说的是否完全是事实?”

    “很少。其中很细微的一部分。”

    “你和这位日本《体育文化新闻》及其它日本周刊杂志通讯员铃木道先生认识吗?”

    江木奈歧子用证人般的态度仔细端详着铃木的脸。

    “不,不认识,现在第一次在这儿看到他。”地明确地回答探长。

    “铃木先生,对吗?”探长问络腮胡子铃木。他的表情可能被那浓密的胡须掩蔽住了,
看起来变化不大。

    “我也是今天在这个席座上第一次遇到江木奈歧子。”

    探长继续对铃木先生讯问:“您是否认识土方悦子提到的、门田先生在哥本哈根小酒店
里遇到和你在一起的托尔珀尔珊小姐?”

    “那是我的女友。”

    “你是否知道几年前江木奈歧子在丹麦旅行时,托尔珀尔珊小姐担任江木先生的翻译兼
向导之事?”

    “那是托尔珀尔珊小姐以后无意中告诉我的。”

    “土方小姐推测你也参加了那次旅行。”

    “愚蠢的推测。我当时到西班牙、葡萄牙、摩洛哥周游了约一个月,根本没有在哥本哈
根或是丹麦。”

    “你在4月10日前后回过一次日本吗?”

    “回过国。”

    铃木显然说过假话,但有当时的通航护照和民航乘客名册作证,他只好承认了这一点。

    “可你在哥本哈根遇到门田先生时,不是说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国吗?”

    “那仅仅是寒暄的措词,也是为了表现对日本的乡愁,对从日本来的旅行者感情方面的
安慰。”

    “你在东京会见过江木奈歧子吗?”

    “没有遇到过,就如刚才所说的那样,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也没有事需要见面。”

    “你回国的理由呢?”

    “我接到家里的通知,说是在日本西部广岛县的母亲病重,探亲完毕,就以特约通讯员
身份和东京的日本体育文化新闻社及几家周刊杂志社会各处商谈工作。”

    “你哪一天从日本出来回哥本哈根?”

    “4月13日乘SAS客机,14日到达哥本哈根。”

    “你是否在东京读到了《朝日新闻》副刊登载的江木奈歧子的随笔?”

    “想起来了,确实是在东京读到的。”

    “莱本湖发生日本妇女被杀案时,你是否住在附近的金罗斯旅馆?”

    “是住在那儿。”

    一旁座席里不期发生了忍俊不禁的笑声。

    铃木除了承认当时回过一次国外,全部否定了土方悦子的推测,休兹探长暂时中止了对
他的提问。

    休兹探长和旁边的助理探长悄悄地商量了一会儿,又将视线投向土方悦子。

    “土方悦子小姐,你推测莱本湖的共杀案是江木奈歧子唆使当时回国的朋友铃木道夫先
生实施谋杀。可是江木和铃木即使在丹麦旅行之中坠入情网,但铃木先生仅仅受情人委托,
怎么就会有施行两起重大杀人案的心境呢?如此看来,我认为动机不强,没有说服力。

    “你说得对,这一点我也反复考虑过,现在我想起门田先生告诉我的话,在哥本哈根的
小酒店里,铃木先生这么对门田先生说:‘我准备结束这种在欧洲流浪的不安定的独身生
活,那希望的脚步声现在已由远及近了’门田先生问及是不是指回日本结婚的事,铃木先生
说,‘不,不一定说是结婚,形式是多种多样的。’”

    翻译门田记起铃木在小酒店里说过的话,作证般地向休兹探长深深的点了点头。

    “那席话和铃木先生当时的回国,谅来是有联系的。我认为江木先生将铃木先生急遽地
叫回日本,约定和他在日本同居,他为了促成此事,江木先生大肆渲染,从而得以约束将
来。

    “铃木先生对门田先生说的结婚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可能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铃木先生‘探亲’回到哥本哈根后不久,就遇到了门田先生,过于兴奋,流露出‘希
望的脚步’这句话。这倒不是交易抵押,而是铃木承揽杀人。况且,江木先生要是为了原澄
子和藤野由美两人堕落的话,铃木先生好不容易盼到的‘希望的脚步声’也变成终了的幻
像。杀害这两个人的事,对铃木先生本人也是‘为了自己一个人’。他并不是受嘱托杀人,
而是利益使他成为江木先生的同犯。”

    土方悦子的发言,犹如在大家头上炸开的雷鸣,摧击得一旁的人们弯腰俯首。

    休斯探长又慌慌张张地和助理探长凑在一起,让伊恩哥尔顿警长和日本警况厅派驻法国
的参赞也来商议。

    “令人吃惊的推论,土方小姐,……”休兹探长那贵族式的面庞上泛出潮红,回到了正
面的位置,“你的推测有什么根据呢?要是没有证据,光靠推测是不能成立的,只能说那纯
粹是臆测罢了。”

    “是我的推测,暂时还无法证明,”土方悦子喃喃而言,耷拉着头。

    “是的,土方小姐,你的大胆推测,不是臆测。那个杀人的基地,据你的推测,江木奈
歧子和藤野由美当时都住在驻有美军的千岁町空军基地附近,从事那样的职业,虽然推测江
木奈歧子从事过那种职业,但此事关系重大。要是单靠推测,就会给江木奈歧子先生带来极
大的侮辱,江木奈歧子要是对你提出控告,你也奈何不得。土方小姐,你能够提供方才推定
的证明吗?”

    “……?

    “要是能够证明的话,杀人动机就明显了。至于作案经过。只要审问铃木就行了。铃木
的答辩里,相当部分是暖昧的。可是我们得掌握杀人动机。本职对你所述的动机原因寄予极
大的关心。尽管如此,尚需要得到有根据的证明,要是没有确凿的实证,即物证,人证,就
不能产生法律效力,你能够提供物证人证吗?”

    满场如同在夜阑更深的荒野之中般静寂。土方悦子刚才被伊恩哥尔顿警长视为杀人犯,
她凭着对本身事件的推理摆脱掉危险,而由于这个同样的推理,再度陷入了困境。

    “说起来我是死心了,”土方悦子咬着嘴唇扬脸对着探长,“我迄今虽然没有充分地听
过江木先生的英语,但还是有机会多次听到过。她的发音和措词,不是英语而是美国语,而
且先生专门翻译美国小说,对俗语的翻译技巧特别娴熟。俗语往往易被译者误译,但先生的
翻译手法实在高明正确。就是熟知美国文学的文艺评论家佐田一郎先生,也对江木先生的俗
语译法赞口不绝,在GI语里俚俗之语相当多。我由江木先生的美国语联想到俗语和GI语,
GI语和基地周围、基地和日本的《沃兰夫的职业)。”

    “只好算是假设,”休兹探氏皱眉耸肩说,“那不过是情况证据,其说力极弱。是吗,
土方小姐?据你的推理,江木奈歧子在旅游团中名册中发现了曾经在千岁町和她相同职业女
性的名字,以及为那些特殊女性诊疗的妇科医生妻子的名字,唯恐会暴露自己以前的经历,
而取消了原计划的旅游团讲师之职。是吗?”

    “是的。”她小声回答。

    “不过,江木奈歧子取消讲师不就能达到自己目了的吗?她要是不参加旅游团,藤野由
美或原澄子就永远看不到她。因此就确保了她的安全。难道有唆使铃木杀害那两个妇女的必
要吗?更没有必要招来杀身之祸。”休兹探长不容置辨地指责着,用拳头一个劲儿地叩打着
桌子。

    “休兹探长,话虽这么说,”土方悦子难堪地说,“江木先生陷入了被害妄想,好象不
是通常的精神状态。我接触过江木先生,屡屡有此感觉,先生有着一种强烈的强迫观念,总
是觉得自己被谁拽曳到现在境地。到处都是看不见的失望人,即使看到我们也多少有点不正
常。先生为了躲避那种错乱状态,时常服用精神安定剂一类的镇静药。”

    门田翻译的词名噎在喉咙口,他从土方悦子的话里,回忆起去江木奈歧子家里责问她违
约之时,她熟练的吞下镇静药的情景。

    “那末是否可以认为,江木奈歧子的手提包或旅行箱里,至今还放着镇静剂呢、土方小
姐?能不能找得到呢?”

    “不,可能找不到吧?我想这次是不会带来的。”

    “为什么呢?”

    “已经没有必要了,探长,因为强迫观念的对象藤野由美和原澄子已被除去,先生静心
安神地追从我们来到这儿。我认为先生暂时是用不着服用镇静药的。”

    “可是……尽管如此,也不过是情况判断,没有有力的证明。”

    时间一秒秒地在笼罩着沉闷紧张而又恐怖静寂中过去了。土方悦子的脑袋已经伏倒了,
她那纤细的身体现在就象扑在地板上似的倾斜着。被黑暗湮没了的阿依加及少妇峰似乎弯腰
注视着这个窗里发生的悲剧的收场。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醉醺醺地晃悠着身体,从座席里站起来,门田和大家看过去,那是
多田真理子。

    江木奈歧子格外狐疑地注视着多田真理子的脸,就象从来没看见过似

    “江木先生,在团员名册里还有一个曾经住在千岁町的‘基地之女’的名字。消除了藤
野由美和原澄子可以安心这句话说得为时过早,还有一个留在这儿,这个名字就是多田真理
子。先生,你难道不记得她的名字和模样了吗?喂,我倒还记得起先生当时的样子……虽然
时隔多年,我还叫得出你的名字是坪内文子。”

    多田真理子幼稚的“自我显示”,用格外天真烂漫的表情显示了她现在的“发迹”,而
江木先生过去的不可告人的一部分身世,虽然如同泡沫般地曾经消逝,但随着这个“证人”
的揭发,使全场为之绝倒!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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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6 17:04:48 |只看该作者
沙器

作者:松本清张
改编:桥本忍、山田洋次
翻译:叶渭渠






                                人物表

  今西荣太郎    新闻记者松崎
  吉村弘      俱乐部女招待
  和贺英良     三森警察局局长
  本浦秀夫     三木的旧同事
  本浦千代吉    桐原小十郎
  高水理惠子    检验处技师
  田所佐知子    伊势扇屋老板
  田所重喜     伊势扇屋女佣
  三木谦一     光座经理
  三木彰吉     山下妙
  侦察处长     世田谷的外科医生
  侦察科长     世田谷的巡警
  西浦田警察局便衣 冷饮店老板
  警察       若叶庄女管理员
  岩城警察局局长  警察
  朝日屋老板    农妇
  酒吧女招待    其他




 



                               第一部分

    1 沙滩

    小孩堆小沙丘的手。

    小孩的手指头,在沙丘顶端钻了个洞眼。

    还是这只小孩的手,捧来海水,细心地往钻成碗形的洞眼里灌。洞眼里的水,
渐渐往沙里渗,洞眼四周的沙变成黑色。

    小孩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插进沙丘,将被海水渗黑结成碗状的部分棒了起来。

    双手捧着它,缓慢地搬到石头上,准备并排放在刚才做好的沙碗旁。

    可是,石头上的沙碗,已经干涸变形。手上捧着的那一个,也赶上一阵风,被
吹得七零八碎,完全毁坏了。

    2 字幕:

    沙 器

    3 东北线 羽后龟田站

    盛夏的早晨。

    短途区间列车徐徐开出站台。

    从上野乘直达快车羽黑号驰行九个小时,在羽后本庄改乘区间列车,第二站就
到秋田县龟田镇。

    4 车站的出口

    东北村镇上一个紧贴着山的荒僻的车站。

    在蝉的鸣叫声中,两个男子面带倦容,夹杂在稀少的旅客里,走出车站。今西
(四十六岁)、吉村(二十七岁)。

    吉村:今西,上哪儿吃饭?

    今西:哦,就在附近找个地方解决吧。

    5 车站食堂

    铺面的一半成了出售士特产的地方。

    顾客除今西、吉村外,别无他人。

    吉村大口吃着盖浇饭。

   




    今西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今西:到底是年轻人啊。

    吉村:啊?

    今西;能吃能睡,你真行啊。

    吉村:今西,你没睡好?

    今西:哦,刚到鹤冈附近就醒过来了。

    吉村:(笑嘻嘻地)那,你又作诗了吧?

    今西:头次来东北,本想胡诌几句,可工作没完,哪有心思呢。

    6 镇上的街道

    一条盖满灰尘的马路。古镇上的一排排房屋。

    今西、吉村走在路上,响起橐橐的脚步声。他们的前方是一座警察局的破旧建
筑物。

    7 岩城警察局 局长室

    局长在交替地看着两张名片。

    警察厅侦察一处警官①今西荣太郎、西蒲旧警察局便衣警察吉村弘。
    ①原文“警部补”,是警官职务之一,地位次于警视、警部。
    操东北口音的局长,带着几分紧张的神态,接待远方来客。

    局长:起初你们以为龟田是人名吧?

    今西:对了,侦察总部已经委托警察厅,通报东北各县了。可是受害人的线索,
还是毫无头绪。

    局长:晤。

    今西:最后就剩下卡梅达②这句东北话的线索了。我们经过反复琢磨,断定可
能是个地名,所以就跟你们联系,随即就……
    ②日语龟田二字的读音。
    局长:哦,原来是这样。你们特地从远方赶米,辛苦了。……正象你们看到的,
这里是个小村镇,只要发生一丁点事儿,马上就会家喻户晓的。情况我们已经汇报
过了,不馆在本地也是个老铺子了。

    8 朝日屋

    一所古色古香的房子。

    翻阅旅馆的店簿。今西、吉村在笔记本上记下:

    茨城县水户市五轩镇 山平忠介

    旅馆老板满口地道的东北腔。

    旅馆老板;那是个陌生的顾客,长相和衣着很不象样,所以我们不想收留,但
他说钱嘛,不必担心,先交款也行。

    吉村:房钱如数付清了?

    旅馆老板:是的。他清早离店的时候,还给女佣人小费呢!

    吉村:那人有什么特征?

    旅馆老板:啊?

    今西:他个子多高?是一般个子,还是……

    9 镇上的街道

    烈日当头。

    一名便衣警察领路,今西、吉村跟随着。

    10 挂面铺前

    晾干了的挂面,闪闪发光,耀眼夺目。

    面铺老板娘向今西他们说明情况。

    吉村:是住在这儿附近吗?

    老板娘:不,还要过去些。

    吉村:那么,就在那一带罗。

    老板娘:对,对。

    吉村:那人就在这儿一直站了半个钟头?

    老板娘:不。有时蹲下,有时来回走动……这人有点奇怪。

    吉村:此外,他再没干什么别的?

    老板娘:是的。他象是在看我们做挂面,又好象不是。简直叫人捉摸不透。

    今西一言不发,始终定睛望着吉村同面铺老板娘攀谈。

    11 衣川河边

    欢乐声。孩子们正在河里欢快地游泳,激起一阵阵浪花。

    岩城警察局的便衣警察、今西、吉村站在堤岸的草丛前擦汗。

    吉村:那人就在这里躺过?

    便衣:是的。

    吉村:只是在这里躺过,没干什么别的吗?

    便衣:这里没有闲逛的人,所以他很显眼。光是看到他的人,我接触的就有五
六个。

    今西:(略加强语气)打那以后,那个人就销声匿迹,再也役有在这个镇上露
面啦?

    便衣:是,是的。

    今西默默地点了点头。

    12 山冈的道路

    今西和吉村在一棵老樱树的树荫下,蹲了下来。

    眼前是街道两旁的部分房屋和河流,远方是日本海。

    岩城警察局的便衣警察正在那边同镇上的过路人悠闲地攀谈着。

    今西:要说白费劲儿,不如说办不到。在旅馆店簿上登记的,恐怕是个假名字,
地址也是随便捏造的,况且他在这个镇子里只呆了一天,就说跟踪追迹,也没个线
索啊。

    吉村:不过,为慎重起见,咱们是不是先到附近村镇调查一下?

    今西:我认为这个任务可以交给当地警察去完成。

    吉村:那么,今西你的意思是说,咱们该结束这个差事回去罗。

    今西默不作声。

    吉村:(失去信心但故作认真地加强语气)咱们好意思空手而归吗?

    今西双眸凝注着吉村。

    今西:(抑制感情)咱们专程来到秋田县,不带点象样的礼物回去,当然对不
起侦察总部的同人罗!

    吉村一言不发。

    今西:侦察工作嘛,有时自忙一阵,甚至碰钉子,也在所难兔……至于那个人
的情况,当然山以经几给当地告祭去调查。不过咱们既然来了,也不妨去附近村镇
调查调查,看有没有人最近到东京去至今还没有回来的……要知道,除这句东北口
音的卡梅达以外,咱们再没有什么稻草可捞了。

    吉村在聒耳的蝉声中,仿佛不耐烦似的,遥望着笼罩在远方天际的北海水平线
上涌起的滚滚乌云。

    然后,突然吐出这么一句话。

    吉村:东北口音的卡梅达?

    (划过)

    13 东京 国营铁路蒲田调车场

    天空微微发亮。

    镁光灯喀嚓喀嚓地对着趴在铁路旁的尸体照着。

    检验处的工作人员和便衣警察们在活动,当中有今西和吉村的姿影。

    字幕:

    案件发生在昭和四十六年①六月二十四日清晨。

    地点在东京国营铁路蒲田调车场内。
    ①1971年
    14 画面

    装上警车的尸体。

    今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肇事现场的证物——一块带血迹的拳头大小的石头。

    疾驰的警车。

    在大学医院解剖的尸体。

    各种各样的化学试验反应。

    肇事现场的照片、穿着衣裳的照片等等,最后是解剖的照片。

    宇幕叠印在画面上。

    被害人年龄:六十至六十五岁,削瘦。

    服装:老式成衣,设标名字。

    足以证明身分的东西,如名片夹、钱包等一样也没
    有。

    血型:O型。

    死因;前头盖骨凹陷,象是被人用钝器(如石头、铁
    槌之类的东西)击伤头部及西部致命,并企图造成死
    者被火车压死的假象。

    胃内容物验出酒精成分。

    死去约莫三四个小时。

    15 西蒲田警察局 侦察总部

    酒吧女招待A在接受本厅一处三科科长的讯问。

    在旁的今西和吉村。

    字幕:

    被害人曾经到过的罗恩酒吧的女招待。

    科比:他是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来到酒吧的,对吗?

    女A:是的。

    科长:你怎么知道他说话带东北口音?

    女A:哦,因为他的语音带斯斯腔。

    * * *

    接受讯问的女招待B。

    科长:他的话带地方口音吗?

    女B:是的。

    主任:(对女B)是你亲耳听见的,不错吧?

    女B:是的,地方口音很重。

    16 罗恩酒吧

    一间不大的托列斯①酒吧。
    ①酒厂的名字。
    今西和吉村面对面坐在最里边的一个座间里。

    站在旁边的女招待A。

    柜台边站着待役和两名便衣警察, 在场的还有女招待B。当时的情景又原原本
本地重现。

    科长:你将客人叫的冷酒端到桌上以后,就要坐下来?

    女A:是的。可没等我坐下来,客人就说,我们有话要说,请你回避一下。

    科长;是那个年轻人说的吧?

    女A:是,是这边的那一伙。(指着吉村)

    科长:那么你呢?

    女A:我就去陪柜台前的客人了。

    女招待A提心吊胆地走去,坐下。

    科长:(对侍役)两人离开这儿的时候,快到十一点半了吧?

    侍役:是的。

    科长:共上了三次给酒,那两个人一直在埋头倾谈……不,是他(指着今西)
同这个年轻人(指着吉村)在聚精会神地谈论些什么,是吗?

    侍役:是的。

    科长:他们谈些什么呢?那儿离这儿很近嘛。

    侍役:是啊……可当时在放唱片,他们的话声又低……

    科长:那么,那个男的(指着今西)同这个人聚精会神地谈论,依你看,他们
俩象是什么关系呢?是在商谈买卖,还是朋友叙旧?

    侍役、女招待们在回想着。

    科长:内容记不清也没关系,总会记得片言只语吧。

    女招待A、B悄悄地议论开了。

    女A:你没注意吗?

    女B:嗯。

    女A:当时我正给他们端去新添的冷酒。

    女B:(歪着脑袋)晤,我什么也没……

    女A:当我第二次上冷酒的时候,确实听见了一句什么卡梅达。

    今西、吉村直勾勾地望着女招待A。

    科长:卡梅达?

    侍役和便衣警察也在望着女招待A。

    女A:是的,他们两三次谈到这句话。什么卡梅达怎么啦,卡梅达没变之类的。

    今西用锐利的眼光盯住女招待A。

    科长:卡梅达?肯定是卡梅达?

    女A:是,没错。




 



                               第二部分

    17 酷热的蒲田市街

    今西和吉村一边揩汗一边四下打听。

    吉村:(精神百倍地)肯定有地方色彩啊。

    今西:为什么?

    吉村:可不是吗?在罗恩托列斯酒吧里同被害人边喝边说的那个年轻人是个重
要嫌疑犯……这家伙身穿白运动衫,是白色的运动核啊。从作案的情况判断,作案
人身上准溅满了鲜血。

    今西点头。

    吉村:他这身打扮,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走远的。

    吉村莽撞地走进一间旧公寓。

    18 另一条街道

    今西、吉村在走着。

    今西:可是,局限在某一个地区去考虑问题,思路未免太窄了吧。

    吉村:为什么?

    今西:运动衫,处理一下就行了嘛。可以把它仍在不显限的空地上或者臭水沟
皇。现时这个季节,如果里面还穿件无袖运动衫,或者圆领衬衫,谁也不会去怀疑
他的。

    吉村:哈哈哈,那当然罗。不过,假使这个设想成立的话,在现场附近早就该
发现那件衣服了,可是至今还没有发现呀。

    字幕:

    但是,侦察工作难以进展。

    19 西蒲田警察局侦察总部

    天气闷热,简直象在蒸笼里似的。

    以蒲田瞥察局长为首,全体侦察员聚集一起,本厅科长用忧郁的语气在陈述着。

    字幕:

    首先,被害人的身分至今仍未查清。

    靠墙或背窗围坐成]字形的便衣警察们。

    今西、吉村也在座。

    科长:其次,我们判断,作案人是在罗恩托列斯酒吧同被害人见面的那个年轻
人……虽然连日来到处打听,也还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是何许人。还有,下落
也不明。找们断定有血迹的运动衫,也还没有找着。

    科长呷了口茶,又继续说下去。

    科长:这么一来,除托列斯酒吧的女招待大冢君子所提供的、当事的两个人在
交谈肘说过卡梅达这个词以外,再没找到别的什么线索了。我们拜托警察局代查了,
他们调查了东北各县的六十四名叫龟田的人,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属和亲友中有被
害人的线索。

    今西的嘴唇在微微颤动,仿佛想说什么。

    科长:此案面临极端棘手的局面,尽管诸位连日来多方费神,但也迟迟不见进
展。今天召集直接从事侦资工作的各位来,是想听听各位的意见,比如对本案今后
应该进一步采取什么侦察方针,或者有什么感受,都可以谈谈。怎么样,请不必客
气,也不要有顾虑,就随便谈谈吧。

    蒲田警察局的便衣警察部长筒井发言。

    简井:关于卡梅达这个名字……

    科长:?

    筒井:我觉得局限在东北地方,有点不妥。既然是他们两人的朋友,就不一定
非得限定在东北地方不可。说不定是东京人,或者是相反方向,在东京以西地区呢。

    科长:唔。

    今西也沉静地开了口。

    今西:这……诺,卡梅达这个名字……是托列斯酒吧的证人说的。她亲耳听见
他们在议论卡梅达怎么啦……没变什么的……听起来象是人名。但是,把它当作地
名,也未尝不可。

    众人的视线集中投向今西。

    今西:这些日子,我就思索着这个问题。所以昨天我到了书店,不动声色地查
看了铁路地图。

    科长:有没有叫龟田的地方呢?

    今西:有。

    科长:在哪儿?

    今西:秋田县。

    科长:(不禁向年轻的便衣警察大声叫喊)喂,拿张分县地图来!

    (划过)

    20 东北 龟田 海岸

    连个岛影都没有的、渺茫浩翰的日本海。

    在斜阳西服的沙滩上留下的脚印。今西、吉村一声不响地默默往前走着。

    字幕:

    在龟田住了两宿,一无所获,重上归途。

    利用候车的时间,向日本海走去。

    吉村:要是能从那个奇怪的男子那里抓到点儿线索就好了。

    今西:(点头)哦,这么一来,这次外调也就不算白跑了。

    两人继续在沙滩上行走。

    今西止住脚步。

    吉村也站住,在眺望。

    吉村:天色多浓艳啊!

    今西;(点头)

    吉村:太平洋那边是淡淡的,这边却显得特别浓艳啊。

    今西:(突然地)……毕竟是东北地方啊!

    渺茫浩翰的日本海罩上了暮色。

    21 奥羽绒 上行快车(夜间)

    今西嘴里叼着一小截新生牌香烟,吐出一缕缕烟雾,眺望着窗外昏暗的景色。
吉村在翻阅着周刊杂志。

    今西:吉村,那件衣服的下落怎么样啦?

    吉村:(抬起脸来)你是问那件运动衫吗?

    今西:对。

    吉村:从在现场附近没有发现那件运动衫来看,也许可以说明,此人不住在蒲
田附近,而是从远处来的。从作案后的情况看,是不可能走远的。

    今西:不,也许还会有这么一招,作案人在邻近有个中继点,在那儿换了装再
逃走呢。

    吉村:(目光炯炯)这么说,今西你的意思是说,他在蒲田附近准有个秘密隐
蔽点,要末有亲友或情妇咯?

    今西没有回答,浮上一副令人难以亲近的神色,掐灭了烟头,取出笔记本动手
记了些什么。令人感到在他那奇妙的、令人难以接近的、古板而孤独的性格中,仿
佛隐藏着一种执拗的信念。

    吉村拿起周刊杂志。

    (叠化)

    22 同上 在列车上

    今西收起笔记本,心不在焉地抽着香烟。

    吉村把刚才在车站上买好的盒饭取出,饭盒磕碰发响。

    吉村:该吃饭了吧。

    今西:唔,(说着望了望)隔壁车厢好象是餐车吧。

    吉村:啊?

    今西:喝杯啤酒去,老闷着也无济于事。走,我请客。

    23 餐车

    今西、吉村津津有味地在喝啤酒。

    今西:真想有个机会能这样悠然自得地旅行它两三天啊。

    吉村:两条光棍去旅行,那太没意思了。

    今西会意地笑了笑。

    吉村:(作怪样)今西你也……

    今西:(苦笑)傻瓜,我不是谈工作,而是说连孩子也一道带上。

    吉村:哈哈哈。

    餐车女服务员端来两三瓶啤酒。

    今西:(抬手招呼)我说大姐啊。

    女服务员:请销等一会儿。

    在他们对面的座席上,有四五个衣著入时的男人谈笑风生。不伦从他们的文雅
风度,或是谈话气氛来行,在奥羽线上穿着朴素的来往旅客中,都是很显眼的。

    女服务员向这些男人走去,把啤酒放在桌上,加后把挟在腋窝下的一张纸条,
递给那个一眼望去是个才貌出众的男子。

    女服务员:对不起,请签个字。

    那男子爽快地接过纸条,签字后交还给她。

    女服务员:谢谢。

    女服务员又走到今西他们跟前。

    女服务员:让您久等了。

    今西:结帐吧。

    女服务员:两瓶四百圆。

    今西掏出一个陈旧的蛙嘴式钱包。

    吉村:那个人看上去不象个电影演员或者电视演员,是谁啊?

    女服务员:是和贺英良。

    吉村:(深深点头)哦,是作曲家……

    女服务员:是的。

    今西如数数好四百圆交给了她。

    女服务员:谢谢。

    女服务员拿起空瓶,转身走开了。

    今西:(瞅了一眼)是作曲家?

    吉村:是的,也是个有名的音乐指挥,听说去年应美国的大型乐团邀请,去过
一趟美国,打那以用就红了起来。

    今西:(不太感兴趣地)哦。

    吉村:也是个报纸和周刊杂志的新闻人物呢。在日本音乐界,可以说是一位前
程似锦的后起之秀。

    今西:年轻有为啊。

    映照在对面玻璃车窗上的那位作曲家的脸影。

    不觉间,他的眼神凝聚在窗外的一点上,左眼角下有个不太显眼的小伤疤。

    其他人觉察出他的神情,生怕打乱他的心思,没去打扰他,只顾自己谈起来。

    今西悄悄地从口袋里掏出短短的半截新生牌香烟。但是,没去点火,又从上衣
内兜取出笔记本,翻开页,有点难为情地向吉村递过去。

    今西:你看看这个。

    吉村:啊?

    吉村装着怪脸接过来,看着那页上面的字。

    晾挂面,绿叶飘流闪闪亮。

    入梦乡,杂草丛生衣川边。

    吉村:今西,这是刚写的?

    今西:(点头)嗯。

    吉村:我还以为你在做侦察笔记呢。

    今西:(苦笑)是吗,那可真……

    吉村:后一句就是写那个男子的事吧?

    今西:怎么说呢。有那层意思。

    吉村看下一句。

    游北国,蓝海辉映夏意添。

    吉村:(读出声)游北国,蓝海辉映夏意添……我虽不懂诗,但总觉得这句最
美。

    今西:(静悄悄地)咱们作了一次徒劳的旅行啊。

    汽笛声。列车继续奔驰。

    24 上野车站(早晨)

    上行直达快车减慢速度,徐徐进站。

    字幕:

    七时五十分到达上野站。

    东北外调,毫无收获。

    26 西蒲田警察局 侦察总部

    在入口的地方,用图钉按住一张长条的道林纸,上面写着:

    国营铁路蒲田调车场内杀人案件特别侦察总部

    纸条被撕下。

    字幕:

    此后转移到警察厅继续侦察。

    (渐隐)




 



                               第三部分

    26 中央线 盐山附近

    上行直达快车在黑暗中行驶。

    字幕:

    中央线上行直达快车阿尔卑斯号。

    山梨县盐山附近。

    27 同上 头等车厢

    车窗开着。

    一只白暂的女人的手,伸出窗外,张开摸紧的拳头。

    白纸片如雪花一样,随风飘散。

    28 猿桥附近

    阿尔卑斯号沿着溪流,继续行驶。

    29 同上 头等车厢

    女人白暂的手,又伸出窗外。

    雪白的纸花随风飘散。

    这个女人二十四五岁,面带愁容,但长相却很标致。衣料质地虽不太高级,但
穿得适体,选料和款式也很讲究。

    (叠化)

    30 报纸

    星期日版图版页上的旅行专辑:“中央线”。最下角有一条小标题:

    飘撒雪白纸花的女人

    31 西蒲田警察局 便衣警察室

    吉村翻开报纸在阅读着。

    吉村读完星期日版的“飘撒雪白纸花的女人”,顿时沉思起来。

    筒井:吉村!

    便衣警察部长筒井在喊,象是刚开完会回来。

   




    但是,吉村没注意,仍在沉思默想。

    筒井:吉村!

    筒井终于提高了嗓门,吉村愕然地望着筒井。

    筒井:干吗**,嗯?你不再担任侦察任务啦。岛谷组大西的黑窝究竟怎么样
了?算了,别只顾一头栽到先前那个案件里去啦!

    吉村不由心头火起,条件反肘似的抓起电话筒,拔起号来。

    筒井:喂,我问你岛谷组代贷的黑窝怎么样了?

    可是,吉村不予理睬,只顾继续拨号。

    32 XX报社 文化部

    记者松崎在接电话。

    松崎:不。是不是信,没有调查核实。

    33 西蒲田警察局 便衣警察室

    吉村在挂电话。

    吉村:能不能设想那不是纸片,而是布片呢?

    34 XX报社

    松崎:我倒没考虑到这一层,是不是牵连到什么案子了?

    35 西蒲田警察局

    吉村:不,没什么。

    36 XX报社

    松崎:(会意地笑了笑)要不,我带你去见见那个女子,怎么样?

    37 西蒲田警察局

    吉村:啊?

    38 XX报社

    松岭:这是四五天阶的水啦,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陪一个熟悉的作家在银座①
散步,在一个料想不到的地方,碰见了她。
    ①东京闹市街。
    39 银座 波奴尔俱乐部(夜晚)

    一流的高级酒吧,衣冠楚楚的客人。

    吉村虽然坐在柜台前,但总觉得不大自在。

    老板娘向女招待明子窃窃私语了几句什么,明子就走到吉村跟前。

    明子:您……喝点什么?

    吉村:不,不用了。

    明子:理惠子马上就来。

    吉村:谢谢……

    从里头走出来一个女人。

    就是在中央线列车上撒雪白纸花的那个女人。

    望着理惠子的吉村。

    望着吉村的理惠子。

    理惠子可能已经听说吉村是警察,显得有点紧张和疑惑,脸上现出一副僵硬的
表情。

    理惠子:我就是高木,您有事吗?

    吉村:想打听一件事。

    理惠子:好吧。

    吉村:前些日子,你乘过中央线列车吧?

    理惠子:中央线?(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最近我没离开过东京啊!

    吉村:是吗?可是明明有人看到你了。

    理惠子:那可不是我呀。(对明子)阿明!

    明子:嗯,是要香烟吧。(拿出香烟)

    理惠子:不,我太匆忙了,把手提包落在房间里了。(对吉村)去一会儿就来。

    吉村:哦,请。

    理惠子向吉村行了个礼,就走进里屋去了。

    明子来到吉村跟前。

    明子:老板娘说,您不喝酒,就喝点桔子水什么的吧。

    吉村:不,不用了。

    明子说了声“您来啦”,离开了柜台;其他两三个女招待也说了声“您来啦”,
就接待新来的客人去了。

    回头望见这种情景的吉村,啊哟一声,露出了奇异的神色。走进来的五六个人,
把大伙的视线都吸引过去了。这些人当中,有在奥羽线列车的餐车上照过一面的和
贺英良。

    身旁陪伴着一位气派高雅的美貌女子。

    他们入座后,明子又回到吉村那儿。

    吉村:他是作曲家?

    明子:(点头)是的,叫和贺英良。听说他秋天将去美国,指挥纽约爱乐交响
乐团呢。

    吉村:哦……

    明子:听说,他赴美前,准备创作一部大部头的作品,叫《宿命》是为钢职协
奏谱写的……。事前公开发表曲名,这种做法完全象他的为人。

    吉村:宿命?

    明子:是个很大很醒目的曲名啊。

    吉村:(点头)嗯,和他一起的女人是……?

    明子:不知是谁,说不定是田所佐知子吧。

    吉村:田所?

    明子:是田所重喜的干金……前大藏大臣的小姐啊!

    老板娘走到他们两人的眼前。

    老板娘:(对明子)理惠怎么了?

    明子:她说,把手提包落在房间里了。

    老板娘:是吗?可是她没在房间里呀。

    吉村不觉一下于绷起脸来。

    在座席上的和贺英良和田所佐知子。

    众人手拿酒杯。

    友人:为了和贺的新作早日问世……(对佐知子)佐知子小姐,你说几句?

    佐知子:(微笑)要说的跟人家一样,我没别的什么好说的了。

    和贺微微点头,和大家一齐举起酒杯。

    40 警察厅 大门口的台阶上

    一个青年战战兢兢地走上台阶。

    字幕:

    八月九日,案件突然有了意外的进展。

    被害人的儿子出现了。

    41 同上 一处的房间

    正在辨认裤子、衬衫、靴于等遗物的青年。

    那纯朴的脸庞,显得有点紧张。

    旁边站着科长和今西。

    科长:没错吧?

    青年:是。

    科长给他看剪辑照片。

    青年一看,叹了口气,背过脸去。

    科长:是你的父亲,不错吧?

    青年:是,是。

    42 同上 一处的房间

    科长和今西向青年(三木彰吉)了解情况。

    彰吉:说是去参拜伊势神社,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科长没有吱声。

    今西也没有言语。

    彰吉:说是一般旅行散散心,所以我们起初也没介意,可转眼都快五十天了…
…我同内人、伯父商量了一下,还是来拜托警察给寻找寻找。这样,东京的警察厅
就给我送来这份材料,问我认不认识那张剪辑照片……我觉得很象我父亲,就赶忙
……

    (划过)

    今西将调交份况记录卜来,科长在询问三木彰吉。

    两人有点意外。

    科长:是住在冈山县英田郡江见镇?

    彰吉:是的,是江见镇字江见二十一号。家父叫三木谦一,我叫彰吉。

    科长:你父亲多大岁数?

    彰吉:六十五岁。

    科长:什么职业?

    彰吉:经营杂货。

    科长:你是长子?

    彰吉:是。哦,不,我是过继来的。

    科长:?

    彰吉:家父没儿子。我本是他雇用的伙计,后来根据地的愿望,过继给他。他
还在镇上给我娶了一个媳妇。

    科长:这么说,你们夫妇都姓过继的罗。

    彰吉:是的,所以,一两年前,家父把店务几乎全交给我们夫妇俩料理,他等
于是养老了。

    科长:(点头)你比得他对你说要去参拜伊势神社?

    彰吉:他早就一天到晚唠叨着要去参拜一次伊势神社,今年六月初又重提这件
事,说要作一次悠游自在的旅行,我们夫妇俩也同意了。

    科长:他离家是在……

    彰吉:六月十日。

    科长:他带了多少钱?

    彰吉:肯定有十二三万。

    科长:打出门以后,再没跟你们联系过吗?

    彭吉:不。(从上衣内兜掏出两张明信片)这张从琴平,这张是从伊势寄来的。

    科长:(接过明信片,看了看)琴平……是四国的金比罗吧。

    科长看信。

    他读另一封以后,脸上泛起非常诧异的神色。

    科长:绕道京都、奈良,然后到了期望已久的伊势。预定停两宿,就径直返回
江见……

    彰吉:是的。

    科长:如果是这样,那他去东京……有别的什么要紧的事罗?

    彰吉:不,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可我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到东京去。

    (划过)

    今西代替科长讯问。

    彰吉:卡梅达?

    今西:是的,你父亲的熟人当中有没有叫卡梅达的呢?

    彰吉:(沉思片刻)没有,没有。

    今西:没有?

    彰吉:是的。

    今西:那么,你住的冈山县江见镇附近,有没有叫卡梅达的地方呢?

    彰吉:(歪了歪脑袋,立即回答)没有。

    今西:三木先生,这点很重要,请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叫卡梅达的人或地方的?

    彰吉认真地思索着。

    今西一声不响地等着他回答。

    彭吉:这么个人或这么个地方……我一点也不知道。

    今西:不知道?

    彰吉:是。

    今西同科长不觉地打了个照面。

    科长:三木先生,你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

    彭吉:就是现在住着的江见。

    今西:你父亲兴许会讲东北话吧。

    彰吉:(吃惊)不,根本不会讲东北话。

    今西和科长又打了一个照面,两人都隐藏不住内心的动摇。

    今西:(象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那么,你父亲有没有在东北住过,哪怕是
很短的一段时间?

    彰吉:(惊讶地)不,他从学校毕业以后,就在岛根县当警察,退职后就回江
见老家,开始做生意,东北恐怕一次也没去过。

    (划过)

    科长又恢复信心,继续讯问。

    科长:也就是说,有没有人对你父亲怀恨或结仇的?

    彰吉:绝不会有这种人。说实话,家父天生就体贴人,谁都尊敬他。

    科长:但是,你刚才说他曾在岛根县当过警察,那,当警察嘛,不免要同各式
各样的人打交道,会不会在那个时候……

    彰吉:我是养子,过去的事情不太知道。但是说到家父,那……由我来说,有
点不好意思,可他确实是个好人,是绝不会被人背后指责的,这点只要你们调查一
下就会完全明白的。

    (划过)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屋里微暗。

    科长、今西对视、吸烟。

    三木彰吉还没回来。

    科长:(吐出烟雾)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变得复杂了。

    今西没有言声。

    科长:(安慰地)晤,不过,查清了被害人的身分,是前进了一大步啊。

    今西:但是,东北口音……

    科长:今西,你还留恋卡梅达呐。




 



                               第四部分

    43 千代田区 一桥(次日白天)

    东京都营公共汽车开过来,停下。

    今西下车。

    44 护城河边

    今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着。

    今天也很闷热。

    45 国立国语研究所

    陈旧的白墙小建筑物上,挂着一块写着“国立国语研究所”的牌子。

    今西看清牌子,走了进去。

    46 同上 接待室

    今西面对国语学专家桑原。

    桑原:你是问除了东北地区以外,还会不会有别的地方会讲东北话?

    今西:是的,我的意思是说,倘使有的话。

    桑原:(微微苦笑)那可没有啊。

    今西:啊?

    桑原:因为是东北人讲的话,所以才叫东北话。勉强说,北海道的开垦地,有
的整个村子都是从东北地区搬迁去的,也会讲东北话,喏,也不过就这么个范围罢
了。

    今西不禁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桑原:不过,也有音韵相类似的地方。

    今西;什么叫音韵?

    桑原:就是发育的方法,特别是语言的音响。

    桑原站起来,向书架那边走去。

    桑原:比方说,车站上的叫卖声,把寿司①和报纸喊成寿西和报挤罗,这是关
东人挖苦东北人的话。但也就成了对出云地方——从关西到中国地方的人们的挖苦
话了。
    ①一种用海苔包卷的饭团,中间夹入鱼肉、青莱之类,用醋、盐调味而有岛根
县的一部分涂同样鲜艳的红色。
    今西不由得感到意外。

    桑原把取出来的书,翻开放在桌面上。

    桑原:也就是说,虽然做所所腔的意味荷是东北人,但出云地方也有一部分人
操非常类似的腔调的。

    今西屏住呼吸,看着桑原翻开的地图。

    桑原:这就是音韵图。你看,岛根县出云地方的……

    那张地图。东北四县全徐红色,除此以外,日本列岛只

    47 书店的铺面

    今西麻利地翻找着地图。

    这种十足的劲头,使店员和顾客都感到惊异。

    48 书店毗邻的冷饮店

    今西手里拿着岛根县地图,急急忙忙走进来。

    49 同上 冷饮店里

    正在融化的冰激凌。

    今西没去动它,只顾专注地看着摊开的地图。从头逐字逐字地细心查找。

    今西屏住气息,双眸凝视在一点上,一动不动。

    从宏道湖畔穿入中国山脉的木次线。

    深山里的一个车站站名:“龟嵩”。

    (叠化)

    50 涩谷附近 大众酒家(夜)

    在角落里的桌于上,今西笑容满面地给吉村倒啤酒。

    今西:来,别客气了,再喝一杯!

    吉村:(莫名其妙地)今西,你今天怎么啦?

    今西:好了好了,先喝了我再慢慢跟你讲。

    吉村:要是有好消息,你就快说吧,快。

    今西乐得没法子,一饮而尽,微动着嘴唇。

    今西:告诉你吧,被害人同东北口音的关系弄清楚啦。

    吉村:啊?哦,真的吗!

    * * *

    摊在桌面上的岛根县地图。

    吉村兴致勃勃地往下看。

    吉村:龟嵩是念做“卡梅达卡”的吧。

    今西:我曾向国冶研究所的桑原先生叮问了一句,他说也许是念做“卡梅达开”,
两者发音反正都一样。

    吉村:啊?

    今西:斯斯腔的特点是语尾含混不清。尽管龟嵩有两种念法,但操东北斯斯腔
的人一念,咱们听起来就成了卡梅达、卡梅达了。哈哈哈。

    吉村:(神采飞扬)你立功啦。

    今西:哪里,更主要的是今天得到岛根县警察局的答复,说被害人三木谦一在
岛根县当过巡警。他在龟嵩一带呆了近二十年。

    吉村:(不禁哼出声)呜——

    今西津津有味地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吉村:那么,打算什么时候去岛根?

    今西:明晚,乘夜行快车去。

    吉村:我也想去啊。

    今西:这回外调,可不是去追查或验证线索。

    吉村:唉,算了,我不去了。在这期间,我来把那件白运动衫查个水落石出吧。

    今西:(点头)哦,银座那酒吧女招待的下落找到了吗?

    吉村:简直渺茫啊……我向酒吧的老板娘和她的朋友侧面打听过,连她住过的
公寓也去找过,可她搬走了。打那以后,她就没在店里露过面。

    今西:哦。

    吉村:没办法,只好打算在那个女人撒下白色玩意儿的中央线沿线,彻底搜查
一遍再说,可惜我又没有继续担任侦察的任务,另外还有许多别的工作缠身……不
过,最近我一定……

    吉村一口把一杯酒喝光。

    今西;我看,还是等我有了结果,从山阴回来以后再行动为好……上次去东北,
白跑了一趟,这回非带点什么好礼物回来不可,哈哈哈。

    51 山阴线 余部铁桥

    早晨,远景。

    特别快车松风号疾驰而过。

    字幕:

    从东京出发过了十一个钟头。

    特别快车在松风转入山明线,通过余部铁桥。

    52 在居组附近

    碧波粼粼的日本海海面。

    松风号列车从耸立在海岸的群山里,驶出隧道。

    53 鸟取站

    停在站上的松风号。

    今西从车窗探出身来,买报纸。

    54 在泊附近

    今西孤零零地坐着,隔着车窗眺望大海。

    座席上摆着已经阅读过的报纸。

    今西无所事事,又随手拿起报纸。

    最初看社会版。但已经没有什么可读的了。第一版政治版,也没有引人注目的
新闻。海外版、经济栏、体育栏都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今西无意中在文化栏看到一
幅大照片——一张熟悉的面孔,在奥羽线餐车上见过的高个子音乐家的面孔。

    今西看了标题。

    和贺英良向“宿命”挑战。

    今秋访美前将发表的引人注目的钢琴协奏曲。

    主题:现代的孤独和摆脱孤独的起点。

    今西开始读本文。

    但是,他不感兴趣,就把报纸扔在一边,取出半截香烟,点上了火,又把视线
转向窗外的日本海。

    55 以巍巍的伯奢大山为背景

    松风号继续风驰电掣地在山阴线上行驶。

    56 宏道湖畔 宏道站

    今西将小手提包放在月台的长凳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字幕:

    时间充裕的话,真想到松江和宏道湖游览一番啊。

    但要赶路,得等候经由木次线开往广岛方面的直
    达快车千鸟号。

    * * *

    今西乘上直达快车——千鸟号。

    57 宏道站

    从山阴干线改道发车的千鸟号。

    58 千鸟号

    列车在山峦重叠的奥出云的峡谷中爬行。

    59 同上 车厢内

    今西俯瞰着田地稀稀疏疏的寂静的山村。

    无法掩盖旅途的疲劳。

    60 出云三成站

    今西在检票处交车票。

    背后正在驶出的千鸟号,超过中国山脉。

    字幕:

    从东京出发,大约已经过去二十个钟头。

    但是,骄阳仍高悬在当空。




 



                               第五部分

    61 车站前

    今西步出车站,环顾四周。

    朝镇子的方向走去。

    62 三森警察局

    今西走进去。

    63 同上 警察局内 局长室

    局长在迎接远方的来客。

    局长:这么大热天,从老远跑来,真够辛苦的。请坐,请坐。

    今西坐下,面对局长。

    局长:情况已经从县警察局那里听说了,是三木谦一的事吧。

    今西:哦,是的。

    局长: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二十多年罗。在职的警员中已经没有谁
了解三木的为人了。所以今天特请来了两三位同他共过事的人,也都退职啦。

    今西:是,那太感谢了。

    64 同上 周内的房间

    在局长的安排下,聚集在一起的两三位退职人员。

    今西向在座的安本讯问,并作记录。

    今西:那么,三木在派驻龟嵩期间逮捕过的人……这些人当中,难道没有一个
可疑的?

    安本:(点头)是的。那是乡下,没有什么重大的犯罪案件。仅有一人犯盗窃
罪,超过了教养范围,把他送进了监狱。那个人,至今还把三木奉若神明呢。

    今西:奉若神明?

    安本:三木一直等着他出狱,还给他介绍新的工作。昨日我还见到过那个人,
他说自己如今能够过着这样美满的生活,全托三木的福呢。

    今西直勾勾地瞧着安本。

    安本:他还说过,当他走上新的工作岗位以后,仍遭到社会的白眼,有时也自
暴自弃,可没重踏邪路,这全靠三木非常热情的鼓励……啊,三木有着这样的正义
感,就是说如果他认定是正确的话,就毫不动摇地一直干到底……虽说同样都是警
察,可象我这样的人,怎么也学不来他的作风。

    65 同上 局长室

    后院茅蜩虫在鸣叫。

    局长把话全都说完后,呷了一口菜。

    今西要问的,也全都讯问过了。脸色略显阴沉。

    这不只是旅途的疲劳。

    今西:总之……看来三木是个无懈可击的模范警察罗。

    局长:(点头)光在警察局保存的记录上,就有三张行善的表扬状……早已退
职的同事,似乎也都一致认为,他是个为人诚实、心地善良的人。

    今西:(沉默不语)……

    局长:这个案件如果从结仇这个角度去寻找他被杀的原因,那在他任警察期间
是找不到的。就算有的话,恐怕也是在他退职回到冈山县以后的事了。

    今西摸不着头脑,象是在自言自语。

    今西:可是,那东北口音,不,出云口音的卡梅达……

    局长:(点了点头,热情地安慰)哦,对了,只要到了龟嵩,那里一定会有很
多人了解三木的底细,也许对你有什么帮助……火车还有一站,但从车站到村子还
有一大段路,局里准备好了吉普车。请不必客气。

    66 沿木次线的公路上

    夏季日长,但也临近黑天了。

    吉普车正在行驶,卷起了滚滚尘土。

    67 在吉普车上

    年轻的警察驾驶着车子,今西颠簸着,向车窗外望去。

    警察:那就是鬼嵩站。

    今西点头,凝望着孤零零地座落在田野上的车站建筑物。

    68 峡谷中的龟嵩街道

    已经看不见木次线了。

    吉普车在飞驰。

    69 在车上

    今西面带倦容,表情阴沉,但早已恢复了平静。

    今西:(对年轻警察)……对不起,请问你是本地人吗?

    警察:是的。

    今西:你说话可一点儿也没带地方口音啊。

    警察:(苦笑)您是从东京来的,所以我说话留意了点儿。如果是同本地人,
(笑了起来)尤其是老人谈话,那您简直就听不懂,哈哈哈。

    70 沿斐伊川的道路

    吉普车在继续奔驰,过桥。

    71 在车上

    警察;怎么走法,是直奔桐原家吗?

    今西:快吃晚饭了。光找个住宿的地方吧。

    警察:是啊。那么,明早再到龟嵩派出所……同他们联系,请他们领您到要去
的地方。

    72 龟嵩的街道

    比想象要人的街道,两旁一排排房子延伸开去。

    这里真象奥出云峡谷的古老驿站。

    吉普车驶入暮色苍茫的街道。

    (叠化)

    73 龟嵩的街道(次日清晨)

    今西在当地年轻警察的陪同下行走着。

    打一清早,天气就闷热,一片蝉鸣声。

    字幕:

    在龟嵩的旅馆住了一宿。

    次日早晨,访问桐原。

    被害人三木谦一在当地担任书察时,他是三木最
    亲近的人,经营算盘。

    74 桐原家

    在农村难得见到的幽雅的庭院小茶室。

    蝉声。壶里的开水沸腾着,茶杯里的茶已经喝完了。

    也许是对方答非所问的缘故,作记录的今西停下了手。

    七十岁的桐原老人正襟危坐,慢吞吞地追述当年的情景,由于上了年纪,斯—
—斯——的口音很重。

    桐原:为人谦虚、稳重啊。

    今西:桐原大爷,我问的是……

    桐原:总之,他为人太好了。在这儿当过警察的,再也没有比他更受村里人尊
敬的啦。

    今西:桐原大爷,请您好好想想。从前后情况看,准是有人怀恨三木的。

    桐原:我简直不相信有什么神仙佛爷啦。可象这样一个佛爷般的好人,怎么会
遭到毒手呢。

    今西:他被人怀恨,估计是在这里当警察的时候种下的根子。您想想有没有类
似这样的人,或者这样的事情呢?

    桐原:你大老远的来一趟,够辛苦的了……这个村子里,还有谁会怀恨他呢…
…发大水那回,他不顾命地抢救了两个溺水的女孩;大火灾那回,救出了一个快被
烧死的婴儿……这些事你大概从三森局局长那儿听说了吧。

    今西:是的,都听说过了。

    今西有点失望,好不容易才对上了话题。

    桐原:不光这些个啊,这些事谈起来就没个完的。当年有个经常出入我家的樵
夫,住在深山老林里,得了急病,本想请个医生,但迫不好走,没去成。三木就背
着病人下山,直送到陕院……另外还有这么一件事,有个可怜的乞丐,带着孩子到
我们村里讨饭。他把患病的老乞丐送进了医院,还照料那个孩子……他真是个毫无
私心的人啊。

    今西:……

    桐原:唉,要说不幸,那就是当他荣升三森局警备处处长以后,老伴因病故去
了……再就是夫妻俩没个孩子。

    蝉声。庭院里的泉水声、鲤鱼的跳跃声。

    75 奥出云 峡谷中的龟嵩及其周围

    字幕:

    在龟嵩住了两宿,除了桐原老人以外,还访问了十
    七八个人。从这些人的谈话里,越来越证实被害人是
    个很有正义感的模范警察。

    ——在奥出云地方,没有找到任何一个有关杀人
    动机的线索。

    76 龟嵩的街道

    三森警察局的吉普车,越过街上的一排排房屋开过来。

    车子卷起一阵尘埃,沿着河堤驶去。

    77 在车上

    今西沉思,身子随车身颠簸而摇晃。

    前天那个警察,默默地继续驾驶着车子。

    78 吉普车

    越过斐伊川侨,继续行驶着。

    车内的今西。

    * * *

    吉普车继续在角嵩镇上行驶,车后尘土飞扬。

    车内的今西。

    * * *

    快靠近村子,迎面可以看得见本次铁路线。

    79 在吉普车上

    今西:哦,请停一停。

    警察:啊?

    今西:停停……

    80 木次线 龟嵩站

    站上只有两个车站服务员。隐约传来令人烦躁的蝉声,使周围更显得寂静,鸦
雀无声。

    从吉普车下来的今西,走近车站的横栏杆,独自站住。

    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深沉的哀愁。

    今西漠然地凝望着站台上的站牌。

    龟嵩

    (叠化)

    81 东京

    警察厅的建筑物。

    82 同上 警察厅的走廊

    今西回来了,默然地走着。

    左手拎着小手提包,右手拿着一个包袱。

    83 同上 警察厅 一处的房间

    今西面对科长,兴许是提不起神,耷拉着双肩。

    科长沉默不语,吸了几口烟,视线投向今西脚边的那个包袱。

    科长:那包是龟嵩村村史材料吗?

    今西:(点头)为慎重起见,我把它带了回来。实在没法子,我想只好看它了。

    科长:(点一两下头)今天回家休息去吧。

    今西:怎么?

    科长:我是说,你一直出差在外,明儿再上班吧。

    今西:啊,叫您操心了。

    科长:哦,还有……同你一道去东北的西蒲田局的年轻便衣……

    今西:叫吉村。

    科长:(苦笑)简直象头猎犬啊。

    今西:哦?




 



                               第六部分

    84 中央线 盐山附近

    吉村整个身子钻进铁路线旁的草丛里。

    字幕:

    中央线盐山附近。

    烈日当头,吉村满身汗水。他拨开草丛,用锐利的目光四下搜索。

    * * *

    吉村站在铁路旁,一味用手绢拭着汗珠,好不容易歇了一口气,又往草丛里钻,
把草扒拉开,象用嗅觉灵敏的鼻子去嗅什么似的,又搜寻开了。

    汗珠又一个劲儿地往下淌,他用手背和两只胳膊揩拭,但眼睛却始终注视着地
面,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连纠葛纵横的草缝,都找遍了。他开始感到热得透不过
气来。

    简直象一只全身淌满汗水、喘着粗气而顽强狩猎的猎犬一样。

    86 警察厅 一处的房间

    今西直勾勾地瞧着科长。

    科长:他沿中央线搜遍了那个女人撒下的白玩意儿,好象找到五六片象纸片那
样的东西。

    今西:(眼睛忽地闪亮)那是纸片吗?

    科长:不,好象是布片,听说还带颜色,现在正送去化验。

    86 同上 科学化验所

    对小布片的科学化验正在进行。

    吉村兴奋地注视者。

    门打开了,今西悄悄地走了进来。

    吉村没有发觉。

    科学化验继续进行的画面。

    技师:象是血迹呀。

    吉村:是人、人血吧!(焦急地)什么血型?

    技师:眼下还没有查清是不是血迹……况且血型要等十个小时以后才有结果…


    可是,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啊!

    吉村:一两个小时还不能知道结果吗?

    技师:(苦笑)你这不难为人吗!

    今西从背后轻轻地拍了拍吉村的肩膀。

    吉村:啊,是今西你呀,什么时候来的?

    今西:你干得好啊!

    吉村:那边的情况怎样?

    今西默默地摇了摇头。

    (划过)

    并排排列着的试管。

    技师在进行着血液凝集化验。

    字幕:

    过了十个小时。

    血液凝集化验仍在继续进行。

    守望着化验的吉村和今西。

    吉村等得不耐烦,焦躁地注视翻开着的记事本和技师。

    翻开着的记事本。

    被害人三木谦一的血型:O型。

    今西默默地等待着。

    技师:化验结报出来了,(转过身子)是O型啊。

    两人的视线不觉碰到一块了。

    87 肇事地点蒲田附近

    吉村同另一个便衣警察四下探听。

    在各种场所,让食品店推销员、房地产业主、公寓管理人、送报员等各种人物
看照片、打听,累得满头大汗。

    字幕:

    全体原侦察员被召集起来,手拿高木理惠子的剪
    辑像片,开始追查她的下落。

    88 公寓

    一座崭新的建筑物,小田急沿线的柿生附近。

    周围残留的耕地、空地和杂木林。

    二楼窗户立着一块挡雨板,遮挡西晒的烈日。

    一个女人从这个窗口探出身来,把一件晾在衣架上的男衬衫收进去。

    89 高木理惠子的房间

    理惠子在叠一件男衬衫。

    杂乱地堆放着的家具、粉刷未干的墙壁,这是刚搬进来不久的冷清情的女人房
间。

    理惠子叠完衬衫,面对镜子梳装起来。

    和贺英良横躺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和贺凝视着天花板。

    和贺: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再搬一次家吧,住在这儿还不如搬到市中心区好啊。

    理惠子:(对着镜子点头)好的。

    和贺:真热啊!

    理惠子站起身来,打开厨房的水龙头,湿了温毛巾,拧于后走到和贺身旁,替
他从脖颈擦到胸脯。

    理惠子:我,求求你。

    和贺凝视天花板的眼睛,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理惠子:我过去一切都……不论什么事都顺从你了,所以我只求你这一件……
不,我不是害怕动手术。

    和贺:不行!

    话声低沉,带几分冷淡。瞬间,马上立起身来,言语激烈,简直象打雷似的。

    和贺:已经跟你讲过了,只有这件事是绝对、绝对不能答应!

    90 警察厅 一处的房间

    三科全体出动,屋内空无一人。

    不,今西独自在那里。

    桌面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已经读完的两三册村史材料,有几处插上了红色的书
签。

    今西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龟嵩村村史》。

    眼睛里仿佛闪烁着一种奇异的顽强的光芒。

    目光突然凝聚在一行字上。

    再则,当地巡警三木不仅照料着这个孩子,甚
    至下决心把他收为养子,抚养起来。

    今西忽地扬起脸来,视线落在眼前墙壁的一点上。

    * * *

    奥出云龟嵩桐原家的茶室。

    正襟危坐的桐原老人,在慢条斯理地叙述着。

    桐原:唉,要说不幸,那就是当他荣升三森局警备处处长以后,老伴因病故去
了……再就是夫妻俩没个孩子。

    今西默默地作完记录,插上书签,又继续读下去。

    91 涩谷 大众酒家(夜间)

    今西和吉村在喝酒。

    吉村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

    今西:公开搜查?

    吉村;要知道东京有一千万人口啊,要能堂堂正正地登报公开搜查就好了,明
知她不是主犯,又有个人权问题。但是,如果抓住她盘问下去,不就可以顺藤摸瓜
了吗?

    今西:(轻声地)在报上刊登照片寻人,自然快罗。

    吉村:哦?

    今西:可是,这么一来,谁能保证第二天在多摩川、江户川,不,在东京湾附
近不会浮起被男人纹死的女尸啊。

    吉村霎时无言以对。

    今西:要是造成象断了线的风筝的局面,可就找不到线索了。

    吉村一把抓起啤酒瓶,可瓶里没有酒了。

    吉村:喂,来瓶啤酒!

    吉村心不如意,抓起一把咸豆,扔进嘴里,咀嚼起来。

    今西:(自言自语地)真想去伊势看一趟啊。

    吉村:啊?

    今西:三木谦一为什么要来东京……又有什么事……他本来没打算到东京来的
……为什么到了伊势以后,又突然改变主意。

    吉村:这个嘛,今西,也许他还有什么事不便告诉他儿子呢?

    今西:不,从他的为人看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吧。

    吉村:那么,究竟……

    今西:也许他意外地碰上一个人,或是什么……不,那方面的情况,我不大了
解,总想到伊势走一趟……(将杯里剩下的啤酒强喝下去)但是,上次到东北山阴
外调,一无所获,所以这次不好再开口罗。

    92 奔驰着的进口轿车(同一天晚上)

    和贺驾驶着。

    身边坐着田所佐知子。

    93 霁风园 高大的门

    进进出出的高级轿车。

    和贺的车子滑行进去。

    94 同上 存车处

    排列着几块聚会和联欢会的牌子。

    和贺的车子停下,佐知子下车。

    打着蝴蝶领结的服务员,毕恭毕敬地点头哈腰走了过来。

    服务员;您来了。

    佐知子:我父亲在哪儿?

    服务员:啊,在湖南亭。

    佐知子:真远啊。

    服务员:很抱歉,我给您领路吧。

    佐知予:不用了,我认识。

    95 同上 庭园

    树木林立、五重塔、星散着的庭灯。

    在东京市中心想不到还会有这样宽阔而幽连的庭园。

    佐知子、和贺并肩走着。

    96 湖南亭

    位在一个大山岗的半腰上,形似茶室。

    青白色的庭灯,把庭园的草坪照得碧绿艳丽。




 



                               第七部分

    97 同上 室内

    田所重喜在静静地喝酒,女佣替他斟酒。

    一头银发、端庄而红润的面容、魁伟的身躯,看上去一点也不象个六十五岁的
人。

    另一个女佣正在抬摄桌上客人用过的餐具。

    手里拿着酒壶的女佣听见脚步声,回头瞧了瞧。

    女佣:可能是小姐来了。

    佐知子:爸爸。

    田所朝庭园望去。

    佐知子和和贺一齐出现在树丛中。

    佐知子:我和英良一道来了。

    田所:哦,进来吧。

    和贺:打搅您了。

    两人脱鞋,上。

    女佣:您来了。

    把两人的鞋子摆正。

    佐知子、和贺坐下。

    田所:你们俩吃点什么?我刚吃过了。

    佐知子:我,肚子都饿瘪了。英良,你吃什么?

    和贺:吃点什么好呢?

    田所;都说烤山鸡是这家的名菜呢。

    佐知子:我就吃这个吧。

    和贺:也给我来一份。

    女佣:是。

    女佣们退下。

    和贺:(再次鞠躬)久疏问候了。

    田所:哪里哪里,我这个后援会长本应多去看看你,只因太忙,总抽不出时间
来啊。

    佐知子;爸爸,今天有哪些客人?

    田所:有财界的同事,还有党的总务局长。

    佐知子:又谈钱的事了吧!

    田所:(没答)和贺,你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和贺:有些进展。

    田所:听说你要谱写一支什么大部头的曲子?

    和贺:我想争取在今秋赴美之前发表。

    田所:哦,好好干吧,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和贺:是。

    田所:不过,你往后也够麻烦的了。

    和贺望着田所。

    田所:树大招风哟……一定会有人扯你的后腿,可得多加小心啊。现时知人知
面不知心,有些人表面跟你亲热地握手,背地里却想狠狠地踩你一脚。要知道,如
今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啊。

    佐知子:爸爸,政治家和艺术家的世界可不一样啊。

    和贺:(直言不讳地)不,都是同一个人类社会,不会有多大区别的。

    田所:唔?

    佐知子也望着和贺。

    和贺:只有一点不同,(斩钉截铁地)那就是我们做出成绩,就会出人头地。

    98 参宫线 二见浦站

    今西从车站走出来。

    同去东北山阴时一样,手里提着那个用旧了的小手提包。

    字幕:

    从东京乘新干线①,到名古屋换乘关西线,经纪势干线,到达伊势市二见浦站。
①新建的高速铁路。一次休假的自费旅行。

    站前停放着团体观光的大轿车群。

    今西漫步走着,响起橐橐的脚步声。

    99 旅馆 扇屋

    今西抬头看了看招牌。

    然后走进去。

    100 同上 帐房

    打开着的店簿。

    现在住址:冈山县江见镇

    职业:杂货商

    姓名:三木谦一

    工整挺拔的字体。

    今西无限感慨地看了一阵子,然后将店簿放在桌面上。

    对面是神色不安的老板。站在他旁边的女佣澄江,看样子是个挺能干活的人,
脸颊绯红。

    今西:你们起初以为他是东北人吧?

    澄江:是的,他说活带地方口音。

    今西:他到此地是六月十几,几点来着?

    澄江:已经是夜间了。

    今西:夜间?

    澄江:我们问他吃过晚饭没有,他说还没吃,我们就给他准备去了。

    今西:他吃过晚饭又外出了没有?

    澄江:没有,他说太累了,叫来按摩师按摩后就睡了。

    今西:没人来找过地吗?

    澄江:没有,没人来过。

    今西:六月二十号那天呢?

    澄江:(回想)吃过早饭就出去了,傍晚才回来。听他说是逛内宫和外宫去,
一直转到鸟羽才回来。

    今西:一直走到鸟羽啊?

    澄江:是的。

    今西:他回来的时候,神色怎么样?

    澄江:(沉思)这个么……

    令西:他没说过路上碰见谁吗?

    澄江:(在想,但想不出来)

    今西:当天晚上,三木也是在这里过夜的吧?

    澄江:是的。

    今西:晚上没有别的情况?

    澄江:去看电影了。

    今西:电影?

    澄江:他觉得寂寞,要去看电影。还问附近有没有电影院,我们告诉他了。

    老板:(插话)你告诉了哪一家?

    澄江:我认为近些好,就告诉他去光座了。

    今西:什么时间回来的?

    澄江:我记得不太晚就回来了。

    今西:回来后就没人来找过他,也没人给他挂过电话?

    澄江:是的。

    今西:二十一号那天呢?

    蹬江:那天早上,他原定来九点二十分的火车回去的,所以我们八点就给他送
早饭。可他突然改变计划,说要呆到傍晚。

    今西:突然改变计划?

    澄江:是的。

    今西:那么,傍晚以前哪儿也没去?

    澄江:不,过了晌午,就出去了。

    今西:去哪儿?

    澄江:看电影去。

    今西:看电影?

    澄江:是的,同昨天一样,是去光座。

    今西:这么说,又再看一遍昨晚看过的电影?

    101 光座 经理室

    旧式电风扇发出喀嗒喀嗒的声音在转动着。

    隐约传来正在上映的电影对白声和音乐声。

    今西面向经理,在笔记本上作记录。

    今西:是上映《利根的晨雾》和《男人的街》吗?

    经理:是的,是二部连映。(一边沙沙地翻抽屉,一边喊)喂,美枝,上点冷
饮。

    今西:不用了,不用客气了。

    经理:找着了,找着了……(拿出两张电影海报)这是《晨雾》,这是《男人
的街》,上面登着故事梗概。

    今西:谢谢……(接过来看)哦,还有演员表。

    经理:凡是有台词的演员全都列上去了。

    今西。只要到东京总社就能看到片子吧?

    经理;对,全国上映后,用不到了,就送到东京总社的仓库去……(突然显出
感兴趣的样子)这个,同案件有什么关系呢?

    今西:不,只有点参考价值。

    102 光座 门口

    今西急匆匆地走出来。

    一线光明,脸上露出一丝喜悦,脚步也轻快了。

    今西在烈日毒晒的大街上迈着步子。

    突然收住脚步,匆忙返回电影院里。

    103 同上 经理室

    经理在翻着帐本。

    今西站在房门口。

    经理:是六月二十一号啊。

    今西:对,为了慎重起见……

    经理:啊,那是星期六啊。

    今西:啊?

    经理:从二十一号起就换片了,(仰起脸)上映《北海的风暴》和《大江户之
鬼》。

    今西:哦?(不禁提高嗓门)这么说,六月二十号和二十一号上映的片于是不
一样的罗!

    经理:(惊讶地看着)是啊,是不一样。我们影院是周末换剧照的。

    隐约传来正在放映的电影对白声和音乐声。

    今西茫然直立着,活象吞下了根棍棒似的。

    正面墙上挂着一张肖像,安详地俯视着今西。

    同周围彩色缤纷的电影海根毫不相干的一张相片——前大藏大臣田所重喜稳重
而端庄的肖像。




 



                               第八部分

    104 东京 和贺的公寓

    涩谷附近,在高地上的一座高级公寓的房间。

    和贺在弹钢琴。停下手来。

    用铅笔在五线谱上划。

    又接着弹钢琴。

    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整齐地摆着立体声录音机、磁带录音机等等。佐知子就坐
在这个角落的沙发上。

    和贺工作告一段落,点着了一根香烟。

    他走到佐知子身边坐下,默默无言。

    佐知子:看样子逐渐搞出个眉目来了吧。

    和贺:搞工作说是凭天才,倒不如说是靠耐性啊。

    佐知子打开了刚才为防嘈而关上的室内冷气开关,冷气开始送到室内。

    佐知子:到底什么叫宿命?

    和贺:除了我,谁都不会懂得的。

    佐知子:那么说,音乐除了音乐家以外,谁都不懂得罗。

    和贺:等我写完了,就谁都懂了。

    短暂的沉默。

    佐知子:爸爸总担心咱俩的事呢。他说,让周刊杂志象前一阵子那样说你们的
闲话,就不好办罗,婚事嘛,干脆早点办了算了。

    和贺:不,我现在不能考虑这个问题。

    佐知子:那是不是等这次工作结束以后,还是……

    和贺一声不响。

    佐知子:我总觉得如果同你结婚,一定会得到幸福的,你不这么想吗?

    和贺:你以为在这个人世间真会有什么幸福吗?

    佐知子:?

   




    和贺:本来就没有什么幸福啊,正因为没有,所以人们才捕风捉影似的去追逐
它。

    佐知子:那,这就是宿命?

    和贺:还不一样。那是强大得多的东西。

    佐知子:是强大得多的东西?

    和贺:人,谁都认为自己是在按照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来生活的。但实际是被这
个强大得多的东西支配着。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总急着拚命去摆脱它,但又绝对
摆脱不了……这就是说,人,生下来或是活下去,都得受它的支配。

    佐知子:(点头)人,生下来或是活下去,都得受它的支配,要说这就是宿命
的话,那我也懂了。不过,我倒是希望你同另一个宿命切断关系。

    和贺定睛望着。

    佐知子站起身来,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拿来了一块手绢。

    女人用的小手绢。

    佐知子:从你的裤兜里找到的……还有点纯朴的香水味呢。

    和贺默默地起身向钢琴走去。从背影看不出他感到内疚或反感,反而显得高傲、
泰然自若。

    佐知子:听见了吧,虽然找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但你要跟她一刀两断。

    和贺无言,完全无视佐知子,又弹起钢琴。

    105 警察厅 一处的房间

    今西专心读着一卷用旧式信纸写的信。

    旁边放着一个信封,上边用毛笔书写着刚劲有力的字体。

    岛根县仁多郡仁多镇龟嵩

    桐原小十郎

    在三科里只有两三个便衣警察,冷冷清清的。

    桐原的声音:“敬后者,前些日子,您在大热天,特地来到这穷乡僻壤,虽说
是为了工作,但也够辛苦的了。您难得来访,我却未能使您此行有所收获,实在抱
歉。前几天,又收到您诚挚的来信,实在过意不去。本应及时给您复信,只因需多
方调查,费些时日,以致拖延至今,深表歉意。有关您打听的那个乞丐父子俩的出
生地事,原籍是石川县江上郡……”

    106 北陆线 金泽站

    从上野发车的北陆2早到站,今西从卧铺车厢走下。

    字幕:

    今西得到科长的批准,又踏上了征途

    107 同上 车站前

    今西走出车站,环顾四周,然后向公共汽车总站走去。

    108 石川县 山中温泉

    终于开来的公共汽车,在总站停下。

    * * *

    在公共汽车里。

    大部分乘客都下车了,今西依然坐着不动。

    汽车载着剩下的寥寥几个乘客,继续弛去。

    109 在高坡顶上

    今西站在坡上,俯瞰全村。

    三面环山的孤零零的一座村庄,展现在眼前。

    稀稀落落的密房。家家户户,房檐很深,这是雪乡的特色。

    字幕:

    石川县江上郡大畑村。

    今西从高坡上下来,走在通往村庄的道路上。

    110 同上 村庄的道路

    今西在向小孩打听。

    小孩歪着脖子。

    今西道谢一声后,又橐橐地走了起来。

    111 路边的田地

    老太婆停下拿铁锹的手,面对今西。

    老太婆:忠太郎早已不在人世了。

    今西:啊?

    老太婆:早就去世了。现在是儿子庄治那辈了。

    今西:是吗?(点了点头)那,庄治家在哪儿?

    老太婆转身,伸直腰板,指着秃山上的一户农家。

    112 秃山上的农家

    屋里昏黑。

    今西站在土间①。①日本房子进门入口处为土地,叫作“土间”。本浦庄治的
妻子阿妙(五十五岁)在炉灶边烧火,准备做午饭。

    今西:(叮问)这是本浦千代吉的家吗?

    阿妙;(带几分警惕)是的。

    今西:我和千代吉是深交,我们还一道去过山中温泉呢。

    阿妙:(稍放心)啊,是吗,请进来吧。

    将一个薄薄的座垫推到入口处给他。

    今西:突然来访,打搅您了,对不起。(坐下来)

    阿妙动手备茶。

    今西:不用了,不用了,不必客气了……千代吉从没谈过他妻子的事,他妻子
到底怎么样了?

    阿妙:已经死了。

    今西:哦?

    阿妙:阿房和千代吉离了婚……表面上看,她不象个厚道人。不过,事情总有
个中原因吧……她到了金泽,在饭馆里当女佣人……大概到金泽不上三年就死去了。

    今西:那么孩子呢?

    阿妙:秀夫?

    今西:哦,对,对。

    阿妙:秀夭就由千代吉这个男人家一手抚养大了。

    今西:现在秀夫还常回村里来吗?

    阿妙:不,打千代吉带他一块儿离开这儿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今西:旧事重提了。俗话说,一晃就是十年,而千代吉离开村子眨眼已经二十
年了。

    阿妙:(呆呆地望着灶里的火焰)是的,他们俩离开村子……确是在昭和十七
年①夏……向村里人要了钱别钱就走了。当时千代吉三十六岁,秀夫才六七岁呢。
①1942年。113 东京 和贺的公寓(夜间)

    和贺在弹钢琴。

    用铅笔在五线谱上画。

    站起身来。

    在屋里转悠。

    又在五线谱上画。

    对着钢琴。

    高度紧张、全神贯注地专心工作的样子。

    就在这时,屋里的电话铃响了。

    和贺站起身,拿起话筒。

    和贺:喂喂,哦,是你啊,后来呢?什么?(顿时紧锁双眉,绷紧面孔)

    114 涩谷区 池尻附近

    和贺驾驶着汽车,理惠子在身旁。

    理惠子:当真的,真的,我真的到了医院门口了。于是……我看到一位年轻妇
女,抱着婴儿……和她母亲,还有一个象是她丈夫的人,一道……

    和贺:……

    理惠子:看到这种情景,我……无论如何……

    和贺一声不响,将指示标拨向右方。

    115 八号环行线

    和贺依旧默默地驾驶着汽车。

    理惠子凝视着挡风玻璃。

    理惠子:我也不是说,为了想同你结婚,才要这个孩子的。

    和贺:……

    理惠子:你可以同田所佐知子小姐结婚,但我只求你让我养下这个孩子。

    和贺:(低语)生活怎么办?

    理惠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和贺又继续驱车走了一程,将指示标拨向左方,开始拐弯。

    垂头丧气的理惠子,猛地抬起脸来。

    理惠子:孩子我自己去生,我自己……再不会找你麻烦了。

    和贺顿时紧绷着脸,严肃起来。

    116 世田谷区 芦花公园附近

    车子一直驶到这里,车辆已经不多了。

    不过,偶尔照面的车灯一闪而过。

    理惠子咬紧嘴唇,沉默不语。

    和贺默默地操纵着方向盘。

    那副表情想象不到的僵硬,好象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也绝不改变自己的意志似
的。

    和贺照旧驱车前进,把车子开进武藏野残留下来的树丛空地上——刹车了。

    紧咬嘴唇的理惠子。

    挂着那副想象不到的僵硬表情的和贺。

    两人依旧一声不响。

    过了一会儿,理惠子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理惠子:我,不需要你照顾,不过无论如何我也想要这个孩子。

    和贺:不行,我不想要!

    理惠子:我自己去生,自己抚养!

    和贺:那孩子就不会有父亲!

    理惠子:可是要比你幸福!

    和贺:什么!

    理惠子;孩子尽管没有父亲,可还有我,还有我这个母亲,总比战争期间你父
母在大版同一天被炸死好得多!

    理惠子说着,推开车门,跳下了车。

    和贺紧紧握住方向盘,仿佛置身于真空中。

    117 黑沉沉的道路(1)

    理惠子疾跑着。一个劲儿地拚死疾跑着。

    * * *

    跑不动了,边喘气边走。

    手抹着眼角。泪珠儿滚了出来。

    * * *

    理惠子走着。

    泪水源源涌出。

    一两辆汽车闪亮车灯,映照着她的身影,嗖地擦身而过。

    118 黑沉沉的道路(2)

    理惠子边忍声抽泣边走着。

    呜咽声变得大起来了。停步,干脆蹲了下来。

    蹲下身愉哭起来——不,折身按住下腹,痛苦地呻吟着。

    哭声——不觉地变成剧痛的呻吟声。

    理惠子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勉强支撑起来。

    119 黑沉沉的道路(3)

    理惠子走着。按住下腹挣扎着往前走。

    120 黑沉沉的道路(4)

    理惠子步履踉跄地继续走着。

    电线杆上的路灯,映照出她那苍白的脸。

    额上渗满豆粒般大的汗珠。

    理惠子呼嗤呼嗤地走着。

    然而,已经动弹不了了,象要倒在地上似的,整个身子蹲了下来。

    理惠子象气喘一样急促地呼吸着,不断发出剧痛的呻吟声。

    这副样子,被车灯映照着。

    车灯渐近,从正面照映出她的样子。

    好容易才来了辆出租汽车,停下。司机慌忙打开车门,跳下车来。

    121 附近一所小型外科医院

    输血、输液、输氧在同时进行。

    理惠子不省人事,脸色象白纸般的惨白。

    护理的医生和护士、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值班警察。

    医生:是流产啊。据司机说,他看见地上有一大滩血,以为准是出了交通事故
了。

    警察:真不好办啊,连身分都不清楚。

    医生:早来一点就好了,可以送到妇产科,如今这样大量出血,实在没有办法
了。

    护士:大夫!

    医生看着。

    氧气输不进去了,医生慌忙诊脉。

    警察也禁不住探身望去。

    理惠子那副惨白的、令人悲伤的、安详的死脸。

    医生:(回头看警察)一点……十二分了。




 



                              第九部分

    122 东海道线 米原站

    深更半夜,站台上的一条长凳。

    今西将手提包放在一边,独自抽着烟。

    字幕:

    一点十二分。

    今西结束了石川县的外调,在米原站候车——不
    是去东京,而是去大阪调查一个男子的户籍。

    123 大阪市 浪速区 区政府(早晨)

    今西拎着手提包,健步走进去。

    字幕:

    在大阪车站的候车室度过了三个小时,等候区政
    府上班。

    124 同上 内部 户籍科

    今西翻开笔记本,递了过去。

    女办事员定睛瞧着那些难认的字迹。

    办事员:(叮问)是惠比须街头条一号吧?

    今西:是的。请给查查这个门牌有没有这户口。

    办事员:请稍等一会儿。

    办事员向对过的户籍总册保管架走去,取出总册,开始查找。

    今西一声不响地等着。

    办事员抱着总册走过来。

    办事员:有了。

    今西:(吃惊地)哦,有了?

    办事员:是的,总册纪录在案的。

    今西:(不由地)这准确吧?

   




    办事员:(恼火)区政府的户籍总册,绝不会作假的。

    今西:是啊,那是啊,可是……

    说着,慌忙从衣兜里取出警察身分证。

    今西:我是干这行的,能不能让我看看总册。

    * * *

    户籍总册

    大阪市浪速区惠比须街头条一号。

    父 英藏 明治四十一年①六月十七日出生。

    昭和二十年②三月十四日死亡。

    ①1908年。
    ②1945年。

    母 克江 明治四十五年二月七日出生。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四日死亡。

    本人 英良 昭和十二年十月十一日出生。

    被请到办公室的今西,逐字地核对自己的笔记本,一字也不差。

    今西透了一口气,拾起脸来。

    面对面的中年科员,正等着今西的反应。

    今西:(片刻,似无话可说地)这个户主和贺英藏和他的妻子克江是同一天死
亡的吗?

    科员:(瞧了瞧)哦,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四日遭空袭啊。听说这一带都被夷成
平地了。

    今西:是战争空袭吧。

    取出香烟,点上火,说线又直落在户籍总册上。

    科员:是不是有什么……

    今西:没什么,那……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常常借阅户籍总册的,不过这本总
册的纸张还挺新的。

    科员:(苦笑)哦,从前那本空袭时烧掉了。

    今西:(吃惊地望着)烧掉了?……这么说,这本是从法务局的副本弄来的罗。

    科员:不,法务局的也确实……等一等。

    站起身于,走到上司那儿,问了一两句,又转身回来。

    科员:确实这样。战争期间法务局那本也被烧掉了。

    今西: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凭什么摘出这个总册呢?

    科长:凭本人自述呀。

    今西:凭本人自述?

    科员:(点头)由于遭战火,总册全部被烧掉了,在这种情况下,根据本人自
述,重新填写原籍……这在法律上是允许的。

    125 浪速区 通天阁下派出所

    今西面对警察。

    警察;是头条一号吗?

    今西:是的。详细了解那一带往事的人……也就是说,了解战前到战后情况的。

    警察:是啊,(站起,看墙上的地图)有街道会会长、民生委员两三人;是啊,
这一带的饮食店、商店有个商会,叫共荣会。

    今西:(点头)

    警察:找那儿的理事长,恐怕最合适吧。

    126 日本式酒家 大御所前

    临闹市的商店大街。

    站在商店门前的一个五十开外的老板,抬手给今西指点。

    老板:在那儿呀,那儿。(指着斜对面的建筑物)是保险公司的办事处。

    今西:啊。(点头)

    老板:在遭空袭以前,那儿原是自行车铺,是家小自行车铺。

    今西:自行车铺?

    老板:我们疏散得早,所以幸免……英藏和他的老伴儿真是好人啊。

    今西:不过,夫妻俩都被炸死,怎么只有儿子幸免了?

    老板:儿子?

    今西:怎么?

    老板:(纳闷地)他们可没有儿子呀。

    今西:啊?

    老板:他们家除了夫妻俩,就只有一个小徒弟……哦,是个小伙计,挺可爱的
孩子……夫妻俩挺喜欢他,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呢。

    127 东京 和贺的公寓

    和贺弹奏钢琴。

    ——埋头弹着,仿佛着了迷似的。

    (浙隐)

    (渐显)

    128 警察厅 会议室

    侦察一处处长、科长以及侦察总部全体人员出席的侦察会议,正在进行中。

    今西将大叠文件放在桌面上,然后站起来汇报。

    在穿制服的人丛中,依稀地混杂着穿西装的人。

    今西:今年六月二十三日在国营铁路蒲田调车场内发生的杀人案件,经查明重
要嫌疑犯是原籍大限市浪速区惠比须街头条一号、现住东京都涩谷区稳田三条五号
的和贺英良,请下逮捕令。

    129 RCB音乐厅

    源源不断涌入会场的人们。

    入口的布告牌上张贴着醒目而崭新的海报。

    和贺英良新作演奏会

    钢琴协奏曲《宿命》

    130 同上 大厅 底层休息室的过道

    身穿运动衫的和贺走着,脸上布满汗珠,两颊泛红。

    迎面走来的佐知子,不由自主地小跑到他的身边。

    佐知子:音调都对好了吧?

    和贺:啊,总算对好了。

    用搭在脖颈上的手巾揩汗,那副朝气勃勃而开朗的表情,在以前的和贺身上,
是从未见过的。

    两三名记者跑过来,喀嚓喀嚓地为他拍照。

    131 警察厅 侦察会议

    今西在继续汇报。

    今西:有关本案案情,先从被害人三木谦一的情况谈起。(拿起文件)此人大
正十二年①在岛报县警察局当巡警,昭和二十三年自愿退职,其后在老家冈山县江
见镇经营杂货,认了一个养子,过着平静的晚年生活……今年六月,想起要去参拜
伊势神社,并顺道到关西旅行。六月十日从江见镇出发,愉快地游览了冈山、琴平、
大阪、京都,六月十九日投宿伊势市二见浦的扇屋旅馆。
    ①1923年。
    今西继续汇报。

    今西:可是,他到了伊势以后,突然想起到原先根本没有打算去的东京。

    132 RCB音乐厅 化装室

    和贺在佐知子的照料下,换上了晚礼服。

    佐知子:总算熬到“生下来或者活下去,都得受它的支配”的时候了。

    和贺:(微笑)啊,那是啊。

    在一片喧嚣声中,入口的大门打开了。“哦,就是这儿吧”,说着,田所重喜
露面。亲手拿着花束。

    田所:啊,祝贺你,祝贺你,真是盛况空前呀。

    133 警察厅 侦察会议

    今西:为什么三木谦一突然要上东京呢?……此人在伊势的行动,唯一值得我
们怀疑的一点,就是一连两天到了旅馆附近的光座电影院去。

    今西继续汇报。

    今西:我起初以为他在上映的影片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什么人物,可是,光座
头天上映的,同第二无上映的是不同的片子……就是说,他所关心的并不是上映的
影片。

    134 伊势 光座

    今西由经理陪着走出办公室。

    一副闷闷不乐的脸。

    经理:看一会儿电影,怎么样?

    今西:(轻声地)该回去了。

    经理:这就回东京?

    今西点头。路过小卖部,买了一包新生牌香烟。

    经理:嗯,现在……

    看着贴在小卖部边墙上的列车时刻表。

    经理:十四点四十七分这趟已经赶不上了……是啊,乘公共汽车到伊势,然后
改乘近题线到名古屋,这样比较好,可是新干线的时间打听好了吗?

    经理显出惊异的神色,回过头来。

    打刚才起,今西一直站立不动。今西——不是看时刻表,而是看时刻表上方的
照片。

    镶在镜框里的大幅纪念照片和字迹挺秀的题词。

    与由所先生阖家合影

    经理:(察觉,微笑地)啊,那个呀。

    今西:这是前大藏大臣吧?

    经理:是的,田所先生是三重县人,所以选举的时候,我们社长是他的参谋长
……不,当然,这个参谋长是自封的啊。哈哈哈……

    135 侦察会议

    侦察总部的侦察人员,每人手里拿着照片。

    今西:后来,拜托伊势警察局加印了几张,就是各位现在手里拿着的,下面有
说明。(念)自左起是三和兴行社长、光座的林善之助先生;右起是田所重喜先生、
田所夫人、公于康彦、小姐佐知子;最右边是田所先生作后援的音乐家和贺英良,
括弧内说明是小姐的未婚夫。

    全场寂然无声。

    今西:三木谦一无限感慨地望着这张照片,第二天又到电影院去辨认,最后促
使他突然去东京的,既不是电影院林老板,也不是田所一家,而是在最右边的……
和贺英良。

    136 RCB 音乐厅 休息室

    和贺接受田所赠送花束。

    摄影记者们请他摆好姿势。

    喀喀嚓嚓地闪亮着镁光灯。

    通过扩音器通知离开演还有五分钟了。

    137 侦察会议

    今西:于是三木谦一在六月二十一日乘夜班车从伊势出发,二十二日到达东京,
立即同和贺取得了联系。可是,对和贺来说,三木谦一这个人,是他不想见的、绝
不想见的。但已经联系上了,无可奈何,于是就在见面的时候,起了杀人的念头,
而且,付诸行动了。

    今西喘了口气。

    今西:另外,行凶时穿的那件运动衫,他交由情妇高木理惠子处理……理惠子
无法处理那件衣眼,只好把它撕碎,撒在中央线上,被西蒲田警察局的吉村发现了。
有关高木理惠子和和贺的关系,请吉村来说明。

    今西坐下,吉村站起来。

    吉村:从结局讲起。今年八月三十日,高水理惠子在世田谷区粕谷街二条附近,
由于流产大量出血,倒在马路上,被人送进附近的安原外科医院,在第二天即三十
一日凌晨一点十二分死亡。当时由于不明身分,又无人前来领尸,所以就作为过路
人粹然病逝处理了。

    吉村继续说明。

    吉村:我们对高木理惠子的侦察,是极其秘密地进行的;而且又是把重点放在
高级酒吧的女招待和活着的人身上。因此,说起来也是个疏忽,我们没有及时发现
这个理惠子的死。

    吉村拿出笔记本来,翻开。

    吉村:后来,从一处的今西警官那里得到了跟踪追查嫌疑犯和贺英良的指示,
我在执行这个指示的过程中……

    138 新宿区 爱住街附近

    和贺的汽车停在对面的路旁。

    吉村在前一条街的拐角地方转悠。

    和贺从斜对过的公寓走出来。

    139 侦察会议

    吉村:他进若叶庄到出来这段时间约莫只有两三分钟,不到五分钟。可是过了
五天,他又走进了这所公寓。

    140 同上 公寓前

    和贺从里面走出来,神情有点紧张。

    疾步走到停车场,乘上自己的车子,发动机器开走了。

    吉村霎时手足无措,站了一会儿,才打定主意,走进了这所公寓。




 



                               第十部分

    141 同上 若叶庄 走廊

    吉村在向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女管理员出走警察身分证。

    中年女管理员神色有点紧张,点了点头。

    女管理员:是刚才出去的那个人吗?

    吉村:(点点头)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收起身分证)穿白裤子,天蓝衬衫,
还戴了副墨镜。

    女管理员:(忆起)啊。

    吉村:到底他到公寓哪一家来看?

    女管理员:(露出惊异的神色)

    吉村:?

    女管理员:这是个古怪的人啊,是来找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吉村:(不禁喊出声)哦?

    女管理员:有个叫石井的女人住在七号房间,打上个月三十号就没回来了。过
了两个多星期还不见回来,我就报警察去了,于是警察拿出照片,问我认识不。

    吉村急忙从兜里取出照片。

    吉村:大婶,也许,也许是这个人吧?

    女管理员:(看照片后,睁圆眼睛)啊,这,就是石井。

    * * *

    吉村和女管理员站在走廊紧拐角处。

    吉村:当时你在这儿打扫走廊来着?

    女管理员:是的,我探头看去,有个男子正在七号房前按门铃,喀嚓喀嚓地拧
动着门把手。

    吉村:后来呢?

    女管理员:石井有些东西存放在我这儿,我觉得他来得正好。

    * * *

    在七号房前按门铃的和贺。

   




    女管理员在走廊拐角探出头来。

    和贺动手喀嚓喀嚓地拧动门把手。

    女管理员:(放心地走过去)您是……

    和贺:啊?

    女管理员:您是找石井吗?

    和贺:(零时泛起惊异的神色,马上又沉着地)她不在家吧?

    女管理员:石井已经死了呀。

    和贺:什么?

    女管理员:也不知道她的亲人在哪儿,我正焦急着呢。对不起,请问您和石井
是……

    * * *

    吉村把取出来的一张照片递给她。

    女管理员接过来的和贺的照片。

    女管理员:(瞧了一眼)就是他,就是他,没错,是他。

    142 侦察会议

    吉村:和我们一样,嫌疑犯和贺英良也不知道高木理惠子已经死了。彼此都有
漏洞。这个高木理惠子的死,结果恰好证明嫌疑犯和理惠子的关系。另外,嫌疑犯
在若叶在七号房间的门铃上和门把手上留下的指纹,也都检验过了。

    门把手上的指纹验证照片。

    肇事现场那块拳头般大小的石头上的指纹验证照片。

    143 RCB音乐厅 正面大门

    一大张崭新的海报。

    马上开始演奏的曲名,渐大,直到占据整个画面。

    宿命

    144 警察厅 侦察会议

    科长:那么,今西,请你给大家介绍一下本案嫌疑犯和贺英良犯罪的疑点。

    今西站起来,众人的视线都集中投到他身上。

    今西:首先从和贺的身分和出身说起。

    从桌面上拿起一份户籍册副本。

    今西:此人的原籍是大贩市浪速区惠比须街头条一号,父和贺英藏,母克江。
但这份户籍是和贺编造的。事实上,他是这家的伙计,战时的户籍毁于战火,这份
只不过是他乘战后重新登记的机会编造出来的。他真正的出生地是……

    今西又拿起另一份户籍册副本在念。

    今西:石川县江上郡大烟村宇野中十二号……父本浦千代吉,母阿房。他是这
两人生的,本名叫本浦秀夭,出生年月是昭和十二年三月十七日。

    145 RCB 音乐厅 大厅

    大厅一二楼挤满听众,座无虚席。

    观众席的灯光转暗,舞台灯光明亮。

    舞台正中摆着一个台子,白色的钢琴放在上面,后面左右舞台整齐地排满大型
交响乐队。

    和贺手持乐谱,出现在舞台的一侧。

    掌声,一阵紧似一阵的掌声。

    和贺走到舞台中央的钢琴前边站住,让全体交响乐队起立,面向更加热烈鼓掌
的观众鞠躬。

    146 侦察会议

    今西:但是,本浦秀夫三岁的时候,由于他的父亲千代吉患病,母亲阿房弃家
他去,此后就由父亲一手抚养……昭和十七年夏,千代吉离开家乡出去流浪。拖着
年方六岁的秀夫,走出了村子。

    147 RCB音乐厅 大厅

    和贺站在钢琴旁。

    注视着和贺的全体交响乐队队员。

    场内鸦雀无声。

    148 侦察会议

    今西:他母亲为什么弃家他去,他父子俩又为什么离开家乡呢?就是因为他父
亲千代吉得了病……当时被认为是不治之症的麻疯病。

    149 RCB音乐厅大厅

    象在凝视半空的和贺的眼睛,炯炯发光。

    用左手轻轻敲了两三下钢琴,抬起右手,利落地指挥交响乐。

    交响乐庄重地开始了。

    150 石川县江上郡大畑村

    三面环山、孤零零的一个村庄的景致。’今西过去曾在那个高坡上站过。

    季节也跟那时一样,群山里鸣着聒耳的蝉声。

    村庄那头,有两个人无精打采地爬上高坡。肩背寥寥几件行李、貌似朝山拜庙
的本浦千代台。这个干代吉手里拖着六岁的秀夫。

    两人站在高坡上,眼睛里泛上无限的悲伤,俯瞰着故乡。

    庄重的《宿命》乐曲声。

    过了一会儿,千代吉仿佛要切断那难以忍受的留恋之情似的,催促秀夫上路。

    但秀夫一动不动。

    千代吉猛攥住秀夫的肩膀,秀夫这才近开步子。

    151 侦察会议

    今西原地站着,没有说话。

    众人的目光凝视着今西。

    继续着的《宿命》的乐曲声。

    今西:后来这父子俩又是怎样继续流浪的呢,我只能作些设想……真实情况就
只有他们俩才晓得。

    152 北国的冬天

    千代吉和秀夫踏着雪花铺盖的白茫茫的大地行进。

    父子俩走到海边,在风雪交加之中,来到了一座座落在海角尽头的词庙,虔诚
地祷告着什么。

    他们象要被狂风吹跑似的,沿着海边走着。

    他们在冰柱林立的路上颤抖,在村子的斜坡路上喘气,在老百姓家里讨饭。

    但是,本要施舍的农妇,瞧见千代吉那副样子,呼的一声,粗暴地把门关上。

    默默相视的父子俩。

    153 RCB音乐厅 大厅

    在弹奏钢琴的和贺。

    这首宿命的曲子,不是感伤,而是雄浑有力,步步进入高潮。

    154 在北国风雪中行乞的父子俩

    跨过村口的桥,从山冈的坟场走下。

    风雪越刮越猛烈。

    秀夫硬拉着踌躇的干代吉的手,钻到一座寺庙的走廊地板①底下。①日本式房
子,走廊和屋里的地板下面留有三十至五十公分高的空档。155 在那座山庙的走廊
地板底下(夜晚)

    风势仍旧没有减弱,雪也还紧下着。

    行乞的父子俩搂着睡在一起。

    秀夫依偎在千代音的怀里,千代吉紧紧搂住秀夫,两人简直搂成象一个人似的。

    风越刮越猛烈,雪花飘到地板底下,猛袭着这父子俩。

    156 RCB音乐厅 大厅

    在继续弹钢琴的和贺。

    和贺抬起头,离开钢琴。

    开始静静地指挥着交响乐队。

    157 春天的山村

    在山冈上、村子里,樱花烂漫,满山遍野,无边无际。

    * * *

    在一户农家门口讨饭的父子俩。

    千代吉唱着进香歌,不时地摇着铃。

    不知什么时候把歌子完全记住的秀夫,用不xx的调子,同干代吉一起哼起来。

    唱完进香歌,两人就摇铃。

    然而这家人谁也没出来。

    秀夫生气,乱摇一通铃,好几次猛力地摇。但是,屋里万籁无声,只有周围的
花朵争相吐艳。仍然没有人出来。

    * * *

    在两旁挤满农家、樱花盛开的村道上。

    五六个孩子围着秀夫,作弄和欺侮他。

    秀夫圆目怒视他们。

    158 RCB音乐厅 大厅

    在指挥交响乐队的和贺。

    159 村道上

    怒视着孩于们的秀夫。

    秀夫冷不防地扑向一个孩子,殴打起来。

    于是,孩于们群起围攻秀夫,把他推撞到农家的板墙上,按倒在地。

    千代吉从附近的农家走了出来,看到这种情景,大声呼喊,怒吼,抡起拐棍,
把一两个孩子痛打了一顿。孩子们就象撒开了的小蜘蛛一样逃散了。

    千代吉抚摸着站起身的秀夫,似乎没受什么伤,不一会儿,两人一道走开了。

    刚才一度逃散了的孩子,这回又从远处扔着石头,跟了上来。

    160 另一个村子里的小学

    秀夫站在小高坡上俯视。

    眼下的校园里,学生在做体操;课堂里,学生在合唱。

    站在旁边的千代吉焦躁不安,但秀夭却用非常羡慕的眼光凝望着,一动不动。

    千代吉催促了两三次,最后大声吆喝。

    但秀夫的脚跟,象生了根似的,仍一动不动。

    161 小河的桥下

    飘洒着毛毛细雨。

    这对父子乞丐在桥底下做饭,象小女孩玩过家家似的。

    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

    秀夫等得不耐烦,万般无奈地咽下几口唾液,兴奋地瞧着锅里,然后向父亲投
了一丝微笑。

    162 新绿的村子

    鲤鱼旗帜到处迎风招展。

    在村口,一个驻村巡警向千代吉和秀夫指示一块布告牌。

    布告牌上写着禁止乞丐入内。

    千代吉连连点头哈腰,请求让他们进村,巡警未允许。千代吉还是恳切地哀求。

    巡警猛地把干代吉推开,千代吉的身于往前一倾,摇摇晃晃地眼看就要倒下。

    巡警坚持把他们赶走,把手搭在佩剑的把手上。

    一直怒视着巡警的秀夫,冷不防地向巡警扑去,着了慌的巡警猛地一甩,把秀
夫甩到紧旁的水沟里去了;

    脸色刷白的千代吉连忙跳进水沟,抱起秀夫,大吃一惊。秀夫左眼角裂了一个
口子,鲜血滴滴地直往外淌。

    不顾一切地捂住秀夫的伤口、象疯了似的喊着秀夫的名字、悲痛万状的千代吉
的脸。

    183 侦察会议

    今西:……这对父子是从北陆路沿着若狭、鸟取的山阴路走的呢,还是一度到
了关西,绕山阳路西下,经冈山或广岛来到那儿,那就无法知道了,不过到了昭和
十八年八月,两人……

    164 令人头晕目眩的强烈的阳光

    一块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的稻田。

    中国山脉的山峦,游动着翻卷的白色乱云。

    165 木次线 龟嵩站前

    这对父子乞丐,风尘仆仆地走过来。

    左眼角下留下伤疤的秀夫。

    酷热的天气。千代吉拖着孱弱的身体,步履维艰。

    两人默默地从木次线龟嵩站前走过。

    166 侦察会议

    今西拿起桌面上的一叠文件。

    今西:此后发生的事,我们是根据岛根县三森警察局保存的三木谦一驻村日记、
有关档案文件、岛根县卫生局保存的档案文件,以及龟嵩村村史记录了解的……此
外,就是靠了解当时情况的村民提供的了。

    167 龟嵩 两旁立着一排排房子的乡间道路

    三木巡警(三十二岁)乘着自行车巡逻。

    168 一排排房子的尽头 桥上

    一个中年农夫在喃喃地发牢骚。

    从自行车下来的三水连连点头。

    农夫:老佛爷再慈悲,老触犯他也要动怒的啊,我总不能每次都原谅他呀。

    三木:唔、唔……

    农夫:可是,什么都不给他,他就去挖地里的白薯,揪地里的茄子、黄瓜。




 



                              第十一部分

    169 村道

    一个中年主妇向三水尽情诉苦。

    主妇:长官,总之希望您给想想办法,不然他们就要钻进仓库、住户,盗米偷
面啦。

    三木:啊,他们在哪儿?

    主妇转身抬手指着山间茂密的防护林。

    170 村头 神社前

    三木骑自行车驰过来。

    两三个脸色惨白的孩子,从牌坊里跑出来。

    三水:怎么啦?

    小孩一:(回头指着)大雄宝殿!

    小孩二:在大雄宝殿!在大雄宝殿!

    三木支住自行车,迅猛跑去。

    171 神社的石阶

    走上石阶的三木。

    172 大雄宝殿

    三木跑了上来,站在大殿前。

    屋里微暗,凝眸望着掉落在地板上的供品。

    小乞丐站在一个角落里,睁大眼睛骨碌碌地瞧着。但转眼间,他象一只小松鼠
般从二木身边擦过,跑开了。

    173 在大雄宝殿里

    小乞丐一溜烟地钻进地板底下。

    三木走来,往下窥望。

    躺着的老乞丐警戒地慢慢欠起身子。

    小乞丐贴近老艺丐,两道受惊似的眼光直楞愣地盯住三木。

    老乞丐好容易才有气无力地欠起半截身子,缓慢地把脸扭向三木。

    三木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174 侦察会议

    今西(念文件):“三水看到此人的病状,大吃一惊,于是将他们带到派出所,
经过盘查后,请来村里的村上重信医生给他诊疗,并即时同总局联系,查明原籍,
然后请示事后处理办法……”在一般情况下,惯常的做法是,根据职权范围,应将
他们赶回所属管区。可是,为人老实厚道的三水巡警并没有这样做。

    175 派出所

    千代吉、秀夫并排坐着。

    恐怕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坐椅子,秀夫端端正正地坐着。千代吉受宠若惊,战战
兢兢地坐下。秀夫面前的桌上放着两个精心准备的馅包。但他没伸手去碰它。

    三木一边讯问,一边—一在文件上记录下来。

    三水:是石川县江上郡大畑村吧?

    千代吉:是的。

    三木:什么时候离开老家的?

    千代吉:两年前的夏天。

    三木: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请大夫瞧过病?

    千代吉:没有,那……

    在旁边起坐间里的三水妻子,以担忧的目光望着他那副样子。

    176 侦察会议

    今西;函调原籍,还有通过本局从县警察局卫生部得到指示,化费了很长时间。
三木深感病人需要隔离,就向村政府联系,将千代吉暂时安置在村里的隔离病房…
…她的小孩秀夫放在派出所,加以保护照料。但据了解当时情况的村里人证实,三
木巡警为这个秀夫似乎也大伤脑筋。

    177 龟嵩村 隔离病房

    在村子尽头的山冈背阴的地方,一座象要倾倒似的破旧小建筑物。

    挑着铺盖的村政府勤杂工、千代吉、三木、村政府的卫生员一行人,在山麓的
羊肠小道上行进。

    从远处默默地目送着的村民们。

    象条小狗似的尾随这些人的秀夫。

    三木停下脚,回过头来。秀夫站住。

    三木近出步子。秀夭也迈出步子。

    178 侦察会议

    今西:(边看文件)约莫过了一个礼拜,石川县的原籍回话,证实这两个人无
疑是本浦千代吉和长子秀夭。打这以后,又过了几天,县卫生部来了指示,将千代
吉送进国立疗养院。八月二十一日,冈山县光风园派来一名办事员,将千代吉领走
了。

    179 龟嵩村 隔离病房的一个房间

    干代吉爬起来,坐在褥子上。

    面对面的只顾热心说话的三木巡警。

    三木:不想分手?

    千代吉点头。

    三木:怎么也不想同秀夫分手?

    千代古:(强烈地)是的!

    三木:那么,如果秀夫传染上这种病,怎么办?

    千代吉显出一副断然拒绝的样子,一声不响。

    三木:(不由地提高嗓门)不光是有传染上的危险。照这样下去,还会影响到
秀夭的发展前途,难道这样好吗?

    受到沉重打击而慌了神的千代吉。

    180 斐伊川畔

    草丛里的一只小沙碗。

    秀夫——在河边沙滩上,独自默默地在做小碗。

    181 侦案会议

    今西:千代吉起初怎么也不同意离开秀夫自己独自住进疗养院。但经三木巡警
反复劝说和谆谆诱导,好容易才下决心同秀夫分开……第二天,即八月二十二日离
开了龟嵩村。

    182 龟嵩村

    象从天上降下来的蝉声。一大清早就闷热起来。

    马车轴咕噜咕噜地从隔离病房的那条小道,走上两旁挤满一排排房子的大路。

    千代吉坐在车后,前后坐着三木巡警、村政府的卫生员、光风园的办事员。

    183 派出所前

    秀夫孤零零地站着。

    马车从远处咕噜咕噜地奔来。

    一动不动站着的秀夫。

    马车渐渐迫近,来到派出所前。

    三木招呼车夫把车停下。

    秀夫望着千代吉。

    千代吉望着秀夫。

    此时此刻,父子们彼此默默无言,直勾勾地对视着。

    在派出所里,三木的妻子禁不住用手掩住眼睛,把脸背了过去。

    三木轻轻地拍了拍千代吉的肩膀,又招呼车夫。

    马车又咕噜咕噜地动了起来。

    在派出所前茫然站着的秀夫。

    马车渐渐远去,拐弯就瞧不见了。

    184 RCB音乐厅 大厅

    在指挥着的和贺。

    和贺果断地挥着有力的手。

    铜锣齐鸣——

    185 龟嵩村 道路

    秀夫在疾跑着。

    挤命地疾跑着。

    睁圆喷血似的眼珠,凝望前方,从两边挤满房子的马路,向河边的道路跑去。

    186 斐伊川桥

    秀夫在跑,跑过了桥。

    187 山沟里的龟嵩街道

    秀夫仍在跑着,跑着。

    * * *

    跑了一段路的秀夫,屏住气息在凝望。

    迎面闪亮着银光的木次线的铁轨。

    秀夫猛然跑开了。

    188 龟嵩站

    在聒耳的蝉声中,四周寂然无声。

    189 同上 车站站台

    千代吉悄然地蹲在站牌下。

    旁边是三木、村政府的卫生员、光风园的办事员。

    两三名乘客在远处站着。

    站长取出表来,弄准列车抵、发车时间。

    三木惊奇地望着栏杆那边。

    象弹丸般嗖的一下出现在车站对过马路上的秀夫的身影。

    190 秀夫

    跑上站前的斜坡。

    纵身越过车站的栏杆。

    191 同上 站台

    千代吉象被人推了一下似的,晃晃悠悠地摇摆着身子,站了起来。

    秀夫跨过铁路线,跳上站台,象弹丸似的,投进千代吉的怀里。千代吉用尽全
身力气将他搂在怀里。

    秀夫哭了,象撕碎了心似的放声痛哭。

    千代吉粗声呻吟,紧搂住秀夫。

    父子俩的样子。

    进站的火车汽笛声。

    192 RCB音乐厅 大厅

    乐曲变成悠静的主旋律独奏。

    193 侦察会议

    今西:三木一面照看留下来的秀夫,一面寻找愿意收养他的人家。但,他父亲
得了这种病,没人愿意领他。最后,还是没孩子的三水巡警,决心将秀夫当作儿干,
抚育起来。

    194 龟嵩派出所

    三木领着秀夫到五右卫门澡堂。

    在狭窄的澡堂里,三水给秀夭擦皂搓背,跟他快活地说话。

    一言不发、任由摆布的秀夫。

    * * *

    夜晚。

    三份简单的饭菜。

    妻子在为秀夫添饭。

    三木也关照他多吃点儿。

    秀夫勉强点头,拿起新盛的饭碗和筷子。但是,这个家庭的气氛,总有点不融
洽。




 



                               第十二部分

    195 侦察会议

    今西:尽管这对老夫妻对秀夫百般疼爱,但也许他已经流浪惯了,或思念父亲,
总要追随其后……

    196 两旁一排排房子的村路(黎明前)

    幽静的马路,还没有一个行人。

    秀夫手持小包袱走着。

    最悄悄地从派出所溜出来的。

    秀夫不时地抹一把眼睛。

    不,是泪水不断涌出。

    秀夫边哭边远离派出所而去。

    197 三木巡警

    身上穿着睡衣,就慌里慌张地挂电话。

    身后是惊慌失措的妻子。

    * * *

    三木蹬着自行车,一溜烟地驰骋在撒满朝阳的村路上。

    * * *

    在向扫路的杂货店的老太婆打听什么。

    * * *

    沿河的道路。

    让卡车停卜,匆忙地问了几句。

    * * *

    三木在撒满阳光的角嵩道路上蹬着自行车,蹬着,拚命地蹬着。

    * * *

    透过竹丛和灌木林的缝隙,可以看见骑着自行车的三木的姿影。

    秀夫从山冈的茂密树丛中,看着蹬车过来的三木。

   




    迫近跟前的三木。

    咬紧牙根的秀夫。

    可是,按捺不住,情不自禁地站立起来,想要飞奔出去。

    但是,三木没有发觉,还在拼命地蹬着。

    三木;秀夫!秀——夫——!

    喊着秀夫的名字,从秀夫的跟前走过去了。

    真想放声痛哭一场!压抑着象要进发的感情、目送三木的秀夫。

    198 RCB音乐厅 大厅

    在指挥的和贺。

    不知怎的,紧紧咬着嘴唇。

    199 侦察会议

    今西坐下来。

    处长:(提问)于是那个失踪的本浦秀夫,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总之来到了大
贩,被和贺英藏收留下来,当了伙计,是这样的吧?

    今西:是的,昭和十九年年底,就当了和贺自行车铺的小伙计,到了昭和二十
三年,伪造户籍,才变成和贺英良。以后的经历,全部材料都写得很清楚了。他经
过发愤苦学,京都府立一中毕业上东京后,艺术大学的鸟丸教授看中了他的天才,
才造成了今天。

    处长:(点烟)和贺英良的确一帆风顺,青云直上啊……就在这个时候,想不
到三木谦一会出现在眼前……他杀人的动机,是生怕败露自己的身世以及自己伪造
户籍的事吧。

    今西:啊,这点只好等和贺自供罗,但这种推测是站得住脚的。看来三木这个
人,不会轻易泄露和贺的底细的。可他谈起米非得涉及过去那些重要的问题不可。

    拿出笔记本,打开。

    今西:根据伊势二见浦扇屋旅馆女佣人的旁证,三木谦一乘二十点三十五分的
夜行列车离开伊势。这班车到达东京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十分……他没有旁的事。据
推测通过查电话簿或者别的办法,马上同和贺联系上了,他们两人很快就见了面。

    众人的视线集中投到今西身上。

    今西:看来,在蒲田托列斯酒吧的会见,是第二次了。

    定睛注视着今西的众人。

    今西:那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第二次见面呢?……这是三木对和贺的强烈希望,
不,是强烈主张他去见见他那风烛残年的父亲本浦千代吉的缘故。

    处长:什么?本浦千代吉还活着吗?!

    众人同处长一样,屏息静气地盯住今西。

    演奏进入高潮阶段的《宿命》的乐曲声。

    科长:(轻轻地)关于这方面的情况,今西前天刚外调回来,还没整理出书面
材料。今西,你口头说说吧。

    今西站起来,但没有发言,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跟前。

    雄浑有力、逐渐推向最高潮的《宿命》的乐曲声。

    200 濑户内海

    浮现着的海岛。

    字幕:

    国立疗养院光风园。

    201 同上 光风园的一个房间

    本浦千代吉,人虽衰老,但还活着。不过身体很衰弱,视力也很差了。他频频
眨巴着眼睛,惊奇地望着来访者。

    对面的今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今西:(少顷,和蔼地)您是本浦千代吉大爷吧?

    千代吉:(好容易才应声)……是。

    今西:突然来打扰您,不为别的,只想打听这个人,不知您认识不?

    今西从兜段取出和贺的照片,放在桌面上。

    千代吉显出惊奇的脸色,慢慢支赶身板,把眼睛几乎贴在照片上看着,直勾勾
地看着。

    屏住呼吸的今西。

    千代吉全神都凝聚在眼睛上。

    千代吉的眼睛注视着照片。

    和贺的脸……变成一个人的脸,变成秀夫、秀夫的脸。

    这个秀夫的脸,又变成和贺、和贺的脸。

    唯有这个人的脸部所具有的特征,就活象胶片的正片和副片叠合在一块似的。
不,岂止这样,连左眼角下的伤疤也如此明显地吻合。——是秀夫的脸、和贺的脸。

    千代吉:呜——呜——呜——!

    他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么一股力气,放声呻吟开了。

    这既不是欢乐,也不是悲伤,而是凄厉的呻吟声。

    202 RCB音乐厅 大厅

    雄壮、激越、宛如怒涛般的乐声。

    和贺着了迷似的在继续指挥。

    203 侦察会议

    全场寂然无声。

    处长:那么,本浦千代吉完全认出和贺就是秀夫罗。

    204 光风园的一个房间

    衰老的千代吉,整个身躯简直象钢铁般的僵硬,全剧精神和整个肉体都在支撑
着他似的。

    今西:您不认识这个人吗?

    千代吉点头。

    今西:没碰过面,也不曾见过?

    千代吉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今西:那,象这张照片的人……比如说您最了解的六七岁的孩子中,有没有看
上去象这个青年的呢?

    千代吉:呜——呜——呜——!

    将手撑在桌上,但已经支撑不住了,整个身子趴在照片上。

    千代吉哭了。

    痛哭,抖动全身,心潮起伏。

    放声痛哭,嘶声叫喊。

    千代吉:不、不、不认识!不认识、这、这、个人呀!

    205 RCB音乐厅 大厅

    和贺在指挥。

    从额上淌下的汗珠。不,岂止是汗珠,渗到眼角上的泪水顺脸颊流了下来。耳
边响起唠叨、恳求、诉苦乃至执拗的三木的声音: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现在去见你父亲,就不能完成你这番即将完成的
最伟大的事业了?……这,这事我不明白。他是你唯一的一个亲人……而且你们父
子还曾有过这么一段辛酸的经历啊!那为什么……我就是把绳子套在……套在你的
脖子上,也要把你拖去!”

    206 侦察会议

    今西:在主治大夫和护士长都在场的情况下,检查了千代吉的私人物品,约有
五十封来信,全部拿来了,这全都是三木谦一寄来的,别人的来信和明信片一概没
有。也就是说,对千代吉说来,在这个人世间,三木谦一是唯一同他通信的人。

    今西取出一叠信和明信片。

    今西:根据这些信件判断,三水和千代吉通信约有二十四年了……从他辞去警
察职务直到回到江见为止,还持续不断地通信。来信几乎全是关于千代吉的独生子
秀夫的……秀夫在哪儿……临终也要见他一眼,哪怕是只见一眼……千代吉的信,
只有这样一个内容;而三木每次回信都反复地说:你的儿子是个很有前途的聪明孩
子,一定在某些方面已经很有出息了。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来看你的,一定……

    207 RCB音乐厅 大厅

    和贺在弹奏钢琴。

    全神贯注地弹奏着。

    钢琴协奏曲进入了最高潮。

    * * *

    挤得水泄不通的一二楼的观众席。

    全场观众深受感动,着了迷似的专注地倾听着。

    208 RCB音乐厅 正门外

    警察厅的警车驶来。

    吉村、今西下车,走了进去。

    字幕:

    带着逮捕证,去逮捕和贺英良。

    209 同上 大厅的人口

    两人通过廊道,走近大厅的入口。

    吉村开门。

    音乐声暴风雨般向两人袭来。

    两人原地站立不动。

    过了一会儿,今西看着左边的楼梯。

    吉村瞧见他那副样干,关上了门,两人朝左边走去。

    210 同上 大厅

    从通向底层的楼梯走下去的今西和吉林。

    在底层休息厅走廊上走着的今西和吉村。

    今西那股子闷闷不乐的情绪已经过去了。

    吉村;今西……从三木那儿听到他父亲还在人世的时候,和贺其实是恨不得马
上插翼飞去见面的吧。

    今西:那当然罗!不,他现在正同他父亲会面呢!

    吉村:啊?

    吉村不禁愣愣地望着今西。

    今西:对他来说,只能在音乐……在音乐里同他父亲相逢啊!

    尽头又是楼梯,两人走了上去。

    不论走到哪儿,都可以听到各处扩音器传来的音乐声。

    在上楼梯的两人,又跨上接连的另一道楼梯,一打开门就是照明室。

    两人进入室内,穿过去推开门,走出外边。

    象再次向两人涌过来似的,从楼下传来了音乐声。

    眼下可以看见大型交响乐队的活动和正在弹奏钢琴的和贺的身影。

    两人沿着通到舞台侧翼的螺旋梯走下去。

    今西走到中途,停下脚步。

    眼前就是倾以全力弹奏钢琴的和贺英良。

    * * *

    用尽全身力气在继续弹奏钢琴的和贺。

    满脸布上了汗珠,不,不仅是汗珠,泪水也一齐沿面颊流了下来。

    * * *

    在螺旋梯的中途一直站住不动的今西。

    咬紧牙关,绷紧着脸。

    和贺的钢琴接近尾声——不,很快就要结束了。

    * * *

    和贺——弹奏完了钢琴。

    交响乐拖着悠长的尾声,结束了这首《宿命》的乐曲。

    观众席上腾起雷鸣般的掌声。

    在前面观众席上的青年男女,兴奋地纷纷站起,跑近舞台。

    和贺从钢琴前立起。

    但他既不面对观众席,也不转向交响乐队,仍旧茫然地站立着。对他来说,已
经听不见任何声响了。

    仿佛是在真空里,呆若木鸡地站立着。

    * * *

    观众的掌声,越来越热烈;涌向舞台的男男女女,越来越多;交响乐队各自敲
着乐器,问这位作曲家、钢琴演奏家、指挥和贺祝福。

    * * *

    和贺仿佛独自置身于真空之中。

    一种什么声音,从远处隐约传到他的耳际——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人,生下来或是活下去,都得受它的支配……”

    突然间,和贺才恍然听见会场内的一切现实的声音,好不容易又恢复了现实的
自己。

    和贺——仰起脸来。然后面向观众席鞠了一躬。

    腾起更加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 * *

    停在螺旋梯上的两人,又接着往下走。

    静悄悄地一步步走下舞台侧翼的今西的背影。

    象是在一片要求重演的掌声中,又开始演奏起《宿命》这首乐曲。

    字幕:

    由于医学的进步,麻疯病有了特效药,现在不断有
    人完全病愈,重新回到社会上来。

    只有根深蒂固地轻视科学对科学、抱有偏见的人,
    才拒绝接受治疗;现在哪儿也找不到象在战前发病的
    本浦千代吉那样的病人了。

    但是————

    211 父与子的旅途

    给人印象最深的静止画面。

    字幕:

    在人生的旅途上,纵然形式千变万化,然而惟独父
    与子的“宿命”却是永恒的!

    在雄浑有力的余韵声中,那首宿命的乐曲结束了。

    (渐隐)

                               剧终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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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6 17:05:38 |只看该作者
夜的声

                          作者:松本清张

                     第一部 听到声音的女电话员

                                一

    高桥朝子是一家报社的电话员。(即电话总机房接线员——注)
    这家报社共有七名电话员,她们轮流昼夜值班,平均三天轮到一次夜班。
    这天晚上,轮到朝子值夜班。开始时,她们三个人一班。到十一点以后,只留一人守
机,其它两人去睡觉。
    朝子坐在电话交换台前看着书,此时离一点三十分的换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她读的是一本有趣的小说,朝子想半个小时足可以看十几页。她正读得起劲儿的时候,
从社外打来了一个电话。朝子连忙放下了小说。
    “喂,请接社会部。”电话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朝子立刻接通了电话。
    “喂喂,是中村来的电话。”
    朝子告诉了拖着似醒非醒的腔调前来接电话的石川编辑以后,眼睛又马上飞回到了小说
的世界。过了一会儿,电话打完了。
    电话撂下后,朝子还没看上两页,眼前的红色指示灯亮了。这次是社里的人要电话。
    “喂!”
    “给我接到赤星牧雄家,东京大学的赤星牧雄。”
    “好。”
    不用问是谁,听声音就知道是社会部副部长石川汎。但这次的声音却同刚才的声音大不

一样,而是充满活力,没有半点儿睡意。
    朝子对社内三百来人的声音几乎了如指掌。一般说来,电话员的听觉大都是灵敏的,而
朝子的听觉尤其敏感,这一点得到了同事们的一致公认。她只要听过二、三次,就会记住你
的声音。
    有时,当你尚未通名道姓的时候,她就会说:您是×××吧!这使只打过几次电话的人
感到非常的吃惊,不由地称赞朝子道:
    “您可真行啊!”
    然而实际上,报社的人对这一点有时感到很头疼。因为从外面打来电话的女人的声音,
也叫他们给记住了。
    “A的对象是H小姐吧,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起话来娇声娇气的。”
    “B的朋友是Y小姐呀!”
    甚至根本谈不上是朋友的酒吧间女人催促还债的声音也会被她们记住。当然,电话员们
从来不把这些事情向外泄漏,不去做那种不道德的事情。这就是所谓这种职业的秘密。她们
只是在机房里,把这些当做唯一能够消除无聊的话题,相互说上几句罢了。她们可以辨别出
说话人声音的微妙的特点,抑扬顿挫和音阶。
    朝子打开了厚厚的电话簿,手指顺着日文字母的顺序查找着石川要找的人名。不一会
儿,她就找到了赤星牧雄的名字。
    她嘴里一边叨咕着四二、六七二一的数字,一边拨动着电话号码,话筒里传出了挂通了
的信号声。
    信号声嘟嘟地响着。朝子想象着这一家人正在酣睡,电话的铃声在夜深人静的屋子里不
停地响着的情景,她不由地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电表,时间是十二点二十三分。
    朝子原想对方从朦胧中醒来接电话,至少得呆半天,可是没想到对方很快地就拿起了话
筒。
   




    后来,当警察询问此事的时候,朝子告诉警察:从接通电话到对方拿起话筒,大约有十
五秒钟。
    “您为什么看了时间呢?”警察问道。
    “因为深更半夜挂电话,给人家吵醒,心里怪过意不去的。”朝子答道。
    这时,对方虽然有人拿起了话筒,却没有立即答话。朝子“喂喂”地连叫了四、五次,
对方才开始答话。刚才之所以拿起话筒不讲话而沉默了几秒钟,也许是正在犹豫不决地考虑
着是否应该答话的缘故。
    “喂,谁呀?”答话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喂喂,请问一下是赤星牧雄家吗?”
    “错了!”
    对方说着就要放下话筒,朝子急忙补充问道:
    “喂喂,是东京大学的赤星牧雄先生家吗?”
    “告诉你错了就是错了。”
    对方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很严厉。
    哎呀!难道是看错了电话号码?或者是拨错了号码数字?朝子刚想向对方道歉的时候,
只听话筒里叫了起来。
    “这儿是火葬场。”
    声音虽然很粗,却夹杂着一种反常的尖声。

                                  二

    朝子马上就明白了对方是在说谎。平常偶尔挂错电话的时候,对方常常用一些刑务处、
火葬场,税务所之类令人心里不痛快的名称来挖苦取笑,对于这些,朝子已经习以为常了。
然而,这次却使她有些恼火,马上回了对方一句:“什么火葬场!简直是不懂礼貌,以后不
要再瞎捣乱了。”
    对方也不示弱:
    “对不起,是我不好。可你也不能深更半夜地净挂错电话呀!何况……”
    下面的话还没出口,电话突然中断了。这种中断,给人一种非常突然的感觉,好象不是
通话本人,而是另外一个人从身旁给切断的。
    这段小小的争执虽然不到一分钟就过去了,可是,却把朝子闹得心情很不愉快,好象洁
白的衣服被黑墨水弄脏了一样地懊恼。电话员这种工作,由于不直接接触人,所以常常有气
无处泄,只能生这种闷气。
    朝子再次打开电话簿重新查找了一下,果然刚才看错了行,拨了下一个地址的号码。类
似这种工作失误的现象,在朝子身上是很少发生的。
    今天是怎么啦?是看书太入迷了吧?朝子埋怨着自己,又一次准确无误地拨了赤星牧雄
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了,可是迟迟无人来接。
    “喂,怎么还没人来接呀?”石川催促道。
    “还没有,时间太晚了,可能人都睡熟了,”
    “真糟糕,那你就一直给我守着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呀?都这么晚了。”
    朝子认识石川,所以才敢这样发问。
    “嗨,刚才有个有名的学者死了,所以我才想马上采访一下赤星,让他谈一下感想。”
    朝子知道,因为早刊最后一版的订稿时间到一点为止,所以石川很着急。
    电话铃一直响了五分钟,对方才拿起话筒。朝子随即把电话接到了石川的编辑部。
    交换台上,表示正在通话的蓝色指示灯亮了,好久好久也没有熄灭,石川可能一秒不停
地进行着采访。看着这指示灯发出的蓝光,使朝子不由得想起了小谷茂雄送给她的戒指上镶
着的翡翠的颜色。
    那是在两个人约会的时候,在银座T堂买的。当时,茂雄毫不犹豫地正要往店里走的时
候,朝子拉住了他,说:
    “在这种一流商店里买,肯定要很贵的。”
    “没关系,实际上买好的是很合算的,当然价钱也要贵点儿啦。”
    说完,独自走了进去。店堂里,五光十色,商品琳琅满目。看到这种情景,朝子不禁有
些心慌,马上在那些标着高价的戒指中买了这个比较便宜的戒指。即使这样,也比在普通商
店里买的要贵得多。
    茂雄就是这样的人。他虽然在没有名声的三流公司里工作,挣的工资又很少,却总要分
期付款地去买些时髦的西服来穿,领带也要时常买些新的换戴,就连约朝子看电影也宁可花
上八百日元去有乐町一带的高级影院。他所用的这些钱都好象是从别处借来的。对于他的这
种虚荣心,朝子是有些不放心的,加上他这个人性情忽冷忽热,更使朝子感到不安起来。
    也许是因为订了婚,类似这种不安的想法总是难以说出口。一般来说,这种弱点在女人
身上表现得比较明显,直到结婚以后,才能有所克服。这可能是由于爱自己未婚夫的缘故
吧。
    朝子把这一点看成是自己的弱点,等结婚以后开始夫妻生活的时候,自己就一定把这个
弱点克服掉。朝子把这种坚定的信念寄托到结婚以后的将来去了。
    看着茂雄那苍白的面孔,浑浊的目光,使人感不到青年人的朝气。他虽然有时发泄一些
不满,但是,从来没有听到他说过什么有抱负或有野心的话。为此,朝于对茂雄感到有些失
望。
    这时,朝子眼前的蓝色指示灯熄灭了。这个信号说明石川长时间的电话采访已经结束
了。朝子有意识地看了一下墙上的电表,还差七分钟到一点半,再过二分钟就可以唤起下一
班的人了。
    电话簿仍然打开着躺在那里。朝子忽然想到,看看刚才挂错了的电话户主到底是谁,此
时,她好象被人唾了脸面的那种不愉快的心情还没有消失。
    四二、六七二一的户主:赤星真造,世田谷区世田谷叮七——二六三号。
    赤星真造?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呢?在学生时代,朝于曾经到住在这一带的一位女朋友家
里玩过,所以知道这个地方附近的情况。这一带是官邸街,白色的围墙整齐地划分着官邸区
域,围墙里面的树林深处,可以隐约地看到官邸的高大屋顶。
    朝子感到有些意外,象操着这副声调的粗鲁男人,怎么会住在这种高级的地方呢?朝子
又一想,日本在战后,类似这种不协调的事情,已经是不稀奇的了。但是,使朝子难以接受
的是电话中听到的那种缺乏教养、令人厌恶的声音。
    她之所以厌恶,是因为那个粗浑的声音里,混杂着一种反常的尖声,给人一种奇怪而又
不协调、音阶高低完全不同的印象。
    这天早晨,朝子十点钟回到家里。她有一个习惯,即使回到家里,到十二点为止她是睡
不着党的。这天,当她打扫完房间,洗好衣服后躺到铺席上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
    朝子醒来的时候,已是天黑掌灯时分了。她的枕边放着一张晚报。母亲经常是在这个时
间把报纸放在这里的。
    朝子睁开眼睛,她习惯地打开了报纸。突然,报纸头条位置的标题赶走了她的睡意。
    《深夜董事住宅——世田谷町一妇女被杀》
    消息的报道占了三段篇幅,内容如下:
    “世田谷区世田谷町七——二六三号,某公司董事长赤星真造氏,昨夜去亲戚家为一死
者守灵。今晨一点十分乘出租汽车返回家时,发现单独一人看家的妻子政江(二十九岁)被
人绞杀,他立即报告了警方。经警方调查证实:从室内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情形来着,明显是
行窃杀人。行窃者是单独做案还是合谋做案尚未查清,但是从现场情况分析来看,可以断定
犯人做案时间是夜里十二点五分至一点十分之间。因为在十二点零五分以前,住在附近的他
的外甥和另外一个学友曾来过家里。”

                                      三

    读到这里,朝子不由得叫出声来。
    朝子来到了世田谷警察署,找到了为本案件专设的临时搜查本部,报告了情况。
    “您为什么认为电话里听到的可能就是犯人的声音,到这里来报告呢?”案件搜查主任
问道。
    “我看报纸上说,从早晨十二点五分至一点十分之间,被害者一人在家。我是在十二点
二十三分挂错的电话,当时从她家的电话中传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回话声。因此,我怀疑那个
男人不是主犯,就是同谋。”
    “当时都讲了些什么?”
    朝子把当时的情况如实地叙述了一遍。
    搜查主任对朝子所讲的,对方的电话好象是通话者以外的另一个人给掐断的这个情况,
似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搜查主任又仔细地询问了这一情况后,同其他的警察小声地嘀咕了几句。朝子后来才知
道,这一情况对判断罪犯是单独做案还是合谋做案,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您听到的那个声音,是什么样的声音?”主任问道。
    他列举了几种声音:高、中、低、尖、浊、清,之后让朝子回答近似于哪种声音。
    这么一问,使朝子为难起来了。声音的概念是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的。确定是粗音吧,
又很不贴切。因为粗声就可以分为一、二千种的音阶,如果回答那个声音是粗声的话,就会
给对方造成一个粗声的概念,这是最难办的了。譬如回答是沙哑的粗声,倒是多少给对方一
些启发,可是如果没有明显的“沙哑”的特征时,又该怎样表达呢?所以说,用语言正确地
表达自己的感觉,这恐怕是很难做到的。
    主任看出朝子有些为难,就把在场的人叫到一起,让他们读些短小的文章。由于朝子刚
才回答的是“粗声”,所以从中挑选的都是些粗声粗气的人。听着听着,朝子醒悟到:男人
们大概说话都是粗声吧!
    被叫来读文章的人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地臊红着脸大声读着。听过一遍以后,朝子只好
回答说有的很象,但又大不一样。也就是说又象,又不象。
    “那么,”主任又想出一种办法,“您是电话员,对声音一定很熟悉吧?”
    “嗯!”
    “您能区分你们根社多少人的声音?”
    “哦,大约有三百人吧。”
    “什么?三百人?”
    主任似乎很惊讶,同周围的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说:
    “那么,您想想看,在这三百人中间谁的声音最象?“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三百人中间怎么还没有一个相似的声音?朝子认为这个办法倒是具
体可行的。
    然而,这种具体可行的方法相反却更难断定哪种是相似的声音了。张三是张三,李四是
李四,各有各的特征,一比较起来,声音之间的差别反而更加明显了。
    这样一来,不知怎地电话中听到的那个声音的特征,在朝子的记忆中渐渐地变得模糊不
清了。对照的声音种类愈多,朝子对声音的感觉也就愈迟钝。最后,她好象被声音的海洋给
吞没了。
    结果,搜查当局只从朝子这里得到了一种“粗声”的单纯的概念,没有得到更多更大的
收获。
    可是,这点线索却引起了各个报社的兴趣。他们纷纷以《杀人现场传出了犯人声音,电
话员夜间值班偶然听到》的醒目标题,大肆宣传报道了这一案件,其中也抛出了朝子的名
字。打那以后有一个时期,经常有人询问朝子,同时,也时常遭到一些人的冷嘲热讽。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报纸上有关案件的报道愈来愈少了,最后被抛到一个不
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去了。
    半年快过去了。由于找不到犯人的线索,临时搜查本部解散了。报纸在报道这个消息的
时候,才把长时间被冷落在角落里的报道篇幅加大了一些。

                                   四

    一年以后,朝子辞退了电话员的工作,同小谷茂雄结婚了。
    在夫妻的生活中,朝子以前对茂雄所抱有的不安,终于成了现实。
    茂雄工作懒惰,性情浮躁,反复无常,经常发泄着对公司的不满。
    “这样的公司,早晚我得辞掉它。”
    一喝点儿酒,就经常这样发牢骚。他一个劲儿地认为,只要换一个地方,就能捞到更多
的油水。
    通过婚后的一段夫妻生活,使朝子更加认识到,茂雄只是一个好吹牛,而实际上既无能
力,又无才华的人。
    “现在在哪儿工作都一样,不能有点几不顺心就不愿意工作,这样我是不赞成的。无论
怎样,工作还是应该好好干的呀。”
    尽管朝子这样劝说茂雄,可他并不理会,只是冷冷地一笑,道:
    “这你不懂,你是不会知道男人的想法的。”
    三个月后,茂雄果然辞职了。
    “往后可怎么办呢?”朝子哭了。
    茂雄却吐了一个烟圈回答说:
    “哎,总会有办法的。”
    别看他胆小如鼠,有时却活象个恶棍一样,口吐狂言。
    又过了半年。在这半年之中,茂雄并没有找到他所说的那种理想的工作。生活的贫困开
始向他们袭来。他既无工作能力,又无技术专长,一旦落到这种地步,就更加显得狼狈了。
他,也开始着急了。干临时工吧,自己的身体又顶不住,再说他虚荣心又很强,象这种丢脸
面的工作,他是根本不想干的。
    一天,他终于找到了工作。不知是在报纸广告上找到的,还是通过其它的途径。总之,
他当上了一家保险公司的推销员。然而,象他这种性格的人,是根本干不好这种工作的。结
果,跑腿费一文没得,就又辞掉了。
    又一天,他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红运来了”。据说他是以
“劳力投资”的形式,加入了一个经营药品的小商业公司。这个小公司是他在保险公司跑外
交时认识的几个人筹建起来的。
    “劳力投资”是怎么回事儿,朝子并不太清楚。总之,茂雄每天上下班都喜笑颜开,非
常得意。他说公司在日本桥附近,不过,朝子从来没有去过。
    每到月底,茂雄就把工资如数地交给朝子。那是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金额。可奇怪的
是,工资袋的封皮上既没印着公司的名称,里面也没有工资条。朝子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因
为这和他以前的工资袋截然不同。可又一想,可能也有的公司是这么搞的吧。但不管怎样,
朝子隔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得到了钱,使她感到非常的高兴。
    她曾想到,都说夫妻生活中,爱情是根本,但经济条件的稳定恐怕算是基础吧。在半年
多的困难生活中,朝子曾经好几次下决心要离开茂雄。她讨厌这个懒惰的丈夫,她暗自下决
心:等哪次争吵之后,非私自逃走不可。
    每月有了工资收入以后,两人之间又恢复了和睦的关系。朝子觉得有些奇怪,难道夫妻
的爱情是随着金钱的有无而变化的吗?而事实上,也确实是由于有了钱,才抑制住了她的火
气。
    公司可能是赚了钱,茂雄第三个月的工资增加了一些,第四个月又增加了许多。借款也
都还清了,剩余的钱还可以添置一些衣服和家具呢。
    一天,茂雄对朝子说:
    “朝子,我想把公司的人叫到家来打麻将,可以吗?”
    朝子听了高兴地应允道:
    “好啊。可是咱家这么脏,怎么好意思让人家来呢。”
    “那有什么关系。”茂雄说。
    “那么,多准备点好吃的吧!”朝子高兴地答道。一想到是丈夫单位的同事们,无论做
什么事情都可以。
    第二天晚上,有三个人来到家里。一个年纪大点儿的有四十多岁,另外两个人看上去也
就是二十二、三岁左右。原先听茂雄说客人是经营公司的,因此朝子想句能是颇有风度的
人。可是见面一看,并不如此,这些人倒活象一帮奸商。
    四十多岁的叫川井,另外二人,一个叫村岗,一个叫浜崎。
    “夫人,真对不起,打扰您了。”川井一边点点头,一边开口寒暄道。
    他扁扁的脑袋,高高的颧骨,细细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村岗梳着长长的背头,打着发
油。浜崎长着一副象喝过酒而涨红了似的红脸皮。
    最年轻的村岗带来了牌和牌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整整打了个通宵。
    朝子也一夜没有合眼,半夜十二点的时候,给他们做了咖哩饭。
    “夫人,给您添麻烦了。”
    年纪大点儿的川井客气地说道。细细的眼睛给人一种和蔼的感觉。
    端过饭以后,又给他们沏了茶。将近一点的时候,朝子才去睡觉。
    可是,她怎么也睡不着。因为屋子很窄,她虽然是到隔壁房间里去睡,也关上了房门,
但还是能听到这间房里的一切声音。
    几个人可能也害怕吵醒朝子,都压低了声音。可是兴致一来就全都忘了似地叫嚷起来。
    “唉呀!真她妈的臭!”
    “真笨!”
    笑声、点数声不时地哄动起来。这倒也可以忍耐,最让人忍受不了的是“哗啦”、“哗
啦”洗牌的声音。这声音刺激着神经,使得你心情焦躁,难以入睡。
    朝子堵着耳朵,在床上翻来覆去,她越想静下心来,神经反而越加紧张而睡不着。就这
样,直到天亮,她一点儿也没有睡着。

                                    五

    麻将这东西,大概一玩上了瘾就脱不开身了。从此以后,茂雄常常领着川井、村岗和洪
崎三人到家里来玩。
    “夫人,老来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真对不起,今晚又让您不得休息了。”
    听了这些话,朝于也不好把脸拉下来。特别是当她想到丈夫是靠这些人的关系,才在公
司里立住脚的,因此也就更不能流露出不满意的表情。
    “哎,不必客气,您们就玩您们的好了。”
    朝子虽然这样回答,可是一到深夜,还得为他们做夜宵。这也没什么,可吃过夜宵后就
叫人发愁了。那些“嘿!嘿!”“嚯!嚯!”的吆喝声,憋不住的笑声,稀里哗啦的洗牌
声,不时地钻进耳朵,让你毫无办法,想睡也睡不着。好容易述迷糊糊要入睡的时候,哗
啦、哗啦的洗牌声又冲进耳朵深处,使得神经丝毫得不到休息。
    一天,朝子终于忍受不住了,她对茂雄诉起苦来。
    “哎!我说,麻将可以玩,可总这样下去真受不了。我一点儿也睡不着,简直快要得神
经衰弱了。”
    茂雄听了,顿时满脸不高兴,开口大声叱责道:
    “你可真不知趣。你知道吗,是川井他们救了我。况且我挣那么多钱,你不也得感谢他
们吗?”
    “这些我都知道。”
    “知道就好。我跟你说,这就是当差的难处。他们要提出来打麻将,我再不愿意也得陪
着啊!”
    随后,他又稍微缓和了一下口气安慰道:
    “亲爱的,请你忍耐一下吧。是我把他们让到家里来的,他们很高兴,而且对你的印象
也不错。反正也不是每天晚上都来,你就忍耐一阵吧,过些日子我们就到别处丢玩了。”
    朝子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同意。但她总觉得丈夫好象是在欺骗着自己。
    朝子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就是不清楚川井这三个人的来历。你问茂雄吧,他总是付之
一笑,根本不跟你细说。他们的公司到底都经营些什么项目,也让人摸不着个头脑。
    但是,朝子心里也害怕刨根问底地逼问茂雄。那段为钱而挣扎的辛酸苦辣的日子,使朝
子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她害怕现在这种高工资的安稳生活遭到破产。她茫然地预感到,追
根问底,将会毁灭自己的一切。
    朝子虽然不太相信茂雄的话,结果还是勉强地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是,她一想到茂雄是
在哄骗着她,全身不禁象出了许多冷汗似地非常难受。
    后来,就是在不打麻将的夜晚,朝子也睡不着觉了。因此,她开始吃安眠药了。
    又过了三个月。
    又是一个他们约好来打麻将的夜晚。年纪大些的川井和村岗先来了,浜崎却还没到。
    同茂雄一起,三个人唠了一阵闲话。可不知为什么。好象喝过酒而涨红了脸的那个浜
崎,今天却迟迟不来。
    “浜崎这家伙,也不知干什么呢,对他真没办法。”
    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的村岗已经坐不住了。
    “别那么着急嘛,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再等一会儿就来了。”
    川井眯缝起他那细小的眼睛看着村岗,张开那两片薄嘴唇安慰着,实际上他也有些坐立
不安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茂雄也开始不安起来。一看大家这个样子,川井就说:
    “怎么样?浜崎没来之前,咱们三个人先来一局吧?”
    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大背头村岗立即附和道:
    “好!咱们先来吧!”
    于是,三个人就打了起来。他们不断地叫嚷着什冬“打得还挺起劲。(翘脚麻将——书
香门第注)
    “家里有人吗?”
    门外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朝子出门一看,原来是附近食品店的售货员。
    “您家的电话,是一位叫浜崎的先生打来的。”
    “噢,谢谢您。”朝子说着回头看了看他们。
    “浜崎这小子,就爱打电话。有什么事儿呀!”川井一边抓着牌一边嘟哝着。
    茂雄冲着朝子厉声命令道:
    “现在我们脱不开身,你去接一下。”
    朝子跑出门,来到了食品店。电话在食品店的里屋,店主人现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朝子道谢后,拿起放在一边儿的话筒。
    “喂、喂。”朝子同以前一样,用习惯的口吻问道。
    “啊!是茂雄夫人啊,我是浜崎呀!”
    “啊?……”
    突然,朝子拿着话筒的手变得僵硬起来。
    “请您跟川井说一声,今天我有事儿,脱不开身,不能去了。喂,喂……。”
    “……哎!”
    “您听清楚了吗?”
    “啊……。好……好,我告诉他。”
    朝子好象在梦中,六神无主地放下了话筒。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店门。
    刚才浜崎的这个声音,正是三年前听到的那个声音!正是那天深夜偶然从杀人现场的电
话中听到的那个声音!这沙哑的声音一直记忆在脑海的深处,永久难以忘却!

                                    六

    朝子心不在焉地把浜崎电话的口信捎给川井之后,慌忙跑进了里屋。
    此时,她的心紧张得蹦蹦直跳。那个声音还是紧紧地绕在耳边,象幻觉似地久久不散。
朝子相信自己,更相信自己的耳朵,相信这两只被人誉为听觉最灵敏、具有着电话员所特有
的发达的耳朵。只要是从话筒里听到的声音,不管有多少种类,它——这两只耳朵,都可以
立即抓住它们的个性。
    没错,就是那个声音。朝子心里有底了。可是……,浜崎的声音以前不知听过多少次
了,他每次来打麻将都听到过,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感觉出来呢?为什么让那个声音象风一样
溜过自己的耳边呢?难道是因为他的声音没有经过话筒,而使你没有听出来吗?
    是的,当耳朵听到别人直接发出的声音和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时,感觉大有不同。如果
对这个人非常熟悉,那么,经不经过电话,听起来声音都一样;但如果是第一次就不一样,
甚至听起来连两个声音的音质都截然不同。朝子之所以没有发觉自己在他们打麻将时听到的
浜崎的声音就是那天深夜的声音,正是由于没有经过电话。现在,接到这次电话之后,才知
道就是那个声音。
    三个人收起麻将牌不打了。
    “真没劲儿,三个人打麻将,真是兴趣减了一大半。”川井说着点燃一只香烟,立起身
来。
    “浜崎这家伙,拿他真没办法。”村岗一面将牌往箱子里收拾,一面顺着舌头说。
    茂雄一见朝子不在屋里,就大声叫道:
    “朝子,朝子。”
    川井突然有些奇怪地问道:
    “你夫人的名字是叫朝子啊?”
    茂雄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一下子红了。
    “是哪个字?”
    “噢,是朝夕的朝。”
    川井的眼睛顿时失去了光彩,他刚想再问点儿什么,看到朝子走过来,就立即收住了
口。
    “哎呀!现在就走吗?”
    川井佯装无事地用细细的眼睛斜看了朝子一眼,这一眼也许看出了朝子的脸比以前任何
时候都显得发白。
    “缺一个人,打着不来劲儿。谢谢您,我们回去了。”
    川井到底象个年长的人,说话总是很客气。朝子同往常一样,站在狭窄的门口目送着他
们,可是今天她却表情僵硬,川井和村岗并不回头,径直地朝前走去。
    “你怎么啦?”茂雄盯着朝子的脸问道。
    “没怎么呀!”
    朝子转过头来。她想,这件事情决不能对丈夫讲。做为妻子的朝子预感到丈夫茂雄身上
有一种什么无形的东西,使她不敢对他说实话。也就是说,丈夫是站在那三个人的立场上
的。对他如果说实话,自己所担心的事情就会全部被他泄漏出去。浜崎那张象喝过酒而涨红
似的红脸总浮现在她的眼前。
    奇怪的是,从那天开始,川井他们再也不来家打麻将了。
    “他们怎么啦?”一天,朝子问茂雄。
    “是不是你流露出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啦?”茂雄气呼呼地反问道。
    “什么?我……?”朝子不由得吓了一跳。
    “川井说咱们总在你家玩不好,往后到外边去玩吧。”
    “不过,我也没流露出什么不高兴的表情啊。”
    “你最近老是讨厌在家里打麻将,肯定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川井才不高兴
的。”
    茂雄怒气冲冲地背起麻将用具走了。
    还是有原因,不然为什么突然不来了呢?朝子暗想:突然,她一下子好象想起了什么,
不禁觉得大事不妙。他们可能已经觉察到我知道那个秘密。他们——浜崎、川井、村岗都是
一伙呀!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呢?是自己太多心了吧?恐怕他们确实想换一个地方去玩
吧!
    然而,这种自我安慰,却被第二天茂雄无意中露出来的话给打得粉碎了。
    “川井对你这个朝子的名字很感兴趣。他问你以前是××报社的吧?我说是。结果他更
感兴趣了。他激动地说:‘还记得报纸上登过的那个深夜听到杀人犯声音的消息,没想到,
那位电话员就是你夫人啊!’他连登在报纸上的你的名字都记着呢!”
    听了这话,朝子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了。

                                    七

    自打出了那件事以后,四、五天过去了。
    这四、五天使朝子瘦了许多。她感到疑惑,感到害怕,但又不能对丈夫讲,即使到了这
种地步。丈夫好象是一个令人难以捕捉的阴影,阻碍着她揭露自己所知道的秘密。他为这个
不能对任何人泄露、只有自己一人知道的秘密而苦恼,这苦恼在深深地折磨着自己。
    对啦!朝子突然想到,这件事情虽然不能乱讲,但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给谁,她一下于
想起了一个人。对!把这件事情告诉石川汎先生吧!

    石川汎就是当时报社社会部的那个副部长,也就是那天有一名重要人物突然去逝,让朝

子给接电话进行采访的那个人。正是那天晚上,朝子值夜班偶然听到了杀人犯的声音。因
此,不能说这件事与石川先生无关。她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理由,现在除了同石川先生商量
外,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人了。
    可是,时隔三年,不知道石川先生是否还在那里工作。她没再犹豫,马上来到了报社。
来到昔日的工作岗位,顿时想起了以前在这几工作的情景,不免引起一阵怀念之情。
    朝子来到门口的传达室一问,才知道石川先生已经调离工作了。
    “调到哪里去了?”
    “调到九州分社去了。”
    九州?哎呀,离这儿太远啦!朝子不免有些失望了。好容易找到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她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这是朝子以前常常来的地方。服务员全换
了,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熟人。这一切全变了,只留下自己一个人。
    在这变化了的世界,当时的那个声音到现在还紧紧地追着朝子不放,这是个什么因果关
系呢?这是因为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象喝过酒而涨红脸似的红脸的男人,是曾多次接触过、而
又没有注意到就是电话里听到的那个声音的男人。
    朝子喝着咖啡,呆呆地想着,突然脑袋里又跳出一个疑问。这次听到的洪崎的声音果真
就是那时听到的声音吗?自己总认为是那个声音,可是,现在一经自己的怀疑,这个自信也
就变得动摇起来了。
    朝子很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且别人也都非常佩服她的耳朵听力极为敏感。可是,这已是
三年前的事情了。离开电话交换台已经三年了,这使她对自己听觉的信赖发生了动摇。
    要是再听一次浜崎在电话里讲话的声音怎么样?
    对!这样一来到底是不是那时的声音,就可以做出明确的判断,心里也就会有底了。用
什么办法能够再次听到浜崎的声音呢?
    朝子在回家的路上,绞尽脑汁,一个劲儿地想着办法。回到家里时,丈夫茂雄还没有回
来。
    朝子觉得很疲劳,进了屋一下子就坐了下来。她正在发呆的时候,从门外传来附近食品
店女主人的声音。
    “夫人回来了吗?”
    “哎!”朝子应声跑出门口。
    “您的电话,已经挂来好几次了。电话里没有讲名字,说您一听就会知道是谁的。”女
主人显出不高兴的样子絮聒着。
    朝子听了,马上想到可能是川井。她说了声“谢谢”,就飞快地跑了出去。她想:如果
是川井的话,浜崎肯定也在场,或许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喂喂,”朝子将话筒紧紧地贴到耳朵上。
    “啊,是茂雄夫人吧?”
    确实是川井本人的声音,听起来觉得有些刺耳。
    “请您马上来一下,您丈夫得了急病。……什么?噢,您不必担心,可能是阑尾炎,只
要动一下手术就会好的。您能来一趟吗?”
    “我就去。……喂喂,他在哪里呀?”
    “文京区谷町二八零号。请您在驾笼町换坐都电①,在指谷町车站下车就可以了,我在
那里等您。”
    ①都电:旧时,东京都经营的有轨电车。
    “哦,喂喂,浜崎在吗?”
    话出口后,朝子自己也感到有些吃惊。在丈夫危急的时候,怎么还能够问别的事情呢?
不过,对朝子来说,这可能比丈夫的急病还急、还重要。……
    “浜崎?……”
    川井说了浜崎二个字后,顿时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噢,现在不在这儿。不过,他马上就会来的。”
    川井的答话声中夹杂着一丝儿笑声。可是,朝子并没有注意到这笑声深处的含意。
    “我去,马上就去。”
    朝子放下电话,才算松了一口气。
    到了那里以后,一定要想方设法辨别一下浜崎的声音,这一下,一切的一切,就都可以
真相大白了。

                         第二部 吸进肺部里面的煤粉

                                    一

    东京都北多摩郡田无町,位于东京郊区的西部,从高田马场乘西武线电气机车需要四十
五分钟。这个地方因为离中央线比较远,所以总令人觉得有些乡村气息。可是,近年来东京
都人口过剩的浪潮席卷到这里,因此,这一带的农田也就逐渐地变成了住宅用地,开始建设
了新的住宅楼房。
    这一带仍然保持着武藏野①景色的风格。耕耘的平原一望无际,到处是一片片枸树、柞
树、榉树、红松丛生的杂树林。武藏野的树木并没有形成宽阔无际的树林,而是狭长的林
带;它并不阴森可怕,而会使人感到温柔的抚爱。
    ①武藏野:关东平原的一部分。指从琦玉县川越以南至东京都府中之间的地区。是一个
人烟稀少,林木丛生,风光明媚的绿林带风景区,江户时代起进行了大规模的开发。
    独步①第一次肯定了武藏野林带的特色,他说:“在日本文学美术史上,歌颂林野向来
是以松林为主导的,在诗歌中是寻找不到‘在枸林深处静听着秋雨之声’这样的诗句的。”
    ①独步:国木田独步(一八七一~一九零八),明治时代的著名诗、小说作家。以自然
主义文学的先驱而驰名,主要著作有《武藏野》、《命运》、《酒中日记》等。
    这天早晨,也就是十月十三日上午六点半左右,一个少年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跑在从田无
到柳洼的小路上。当路过一片树林时,他无意地朝杂树林里看了一眼,突然从已经桔黄了的
树叶和草丛间发现了一件象带有花纹图案的东西。
    少年停下自行车,走到草丛旁。草丛中间,铺着一条带有红色方格花纹的浅灰色连衣
裙,裙于的色彩在清晨显得格外醒目、新鲜。少年发现裙子的两端露出了黑色的头发和白色
的脚腕,便马上蹬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拼命跑走了。
    一个小时以后,从东京都警视厅赶来了几个验尸的人。警视厅那黑白交错、颜色分明的
三辆车子虽然非常惹人注意,但因为在这冷清、静寂的武藏野的小路上升没有来往行人,所
以没有多少前来看热闹的人。只有那附近稀稀落落的新住宅之间夹杂着农民百姓们的住房和
三三两两地站在远处朝这里观望的几个住在附近的人们。
    尸体是一个二十七、八岁、身体很瘦、鼻梁很细、长得也很漂亮的女人。她的脸痛苦地
歪向一旁,整个脸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弄得有些发黑,显得很脏。喉咙部呈现出红斑似的淤
血,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掐死的。
    女人的衣服并不凌乱,尸体周围的花草也没有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痕迹。各种迹象证明这
个女人的反抗力量是很脆弱的。
    尸体周围没有发现手提包。不知是她起初就没有带,还是掉到了什么地方,或者是被凶
手给夺跑了。如果是起初就没有带手提包,就说明被害者可能就住在附近,而且从衣着来
看,也并不是出远门的打扮。
    警察们出于这种考虑,随即请站在远处围观的住在附近的人们辨认了一下死者,前来辨
认的人们战战兢兢地看过以后,都说在这附近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不过,我想很快就可以知道她的身份的。”警视厅搜查第一科的畑中股长对石丸科长
说道。他似乎还没睡醒就被叫了起来,两只眼睛半睁半闭着。
    石丸科长蹲下身来,凝视着带在女人左手指上的翡翠金戒指,没有答话。
    尸体被运往医院解剖去了。可石丸科长却仍然站在那里,眺望着周围的景色。说:
    “这一带的景色,还真有点儿武藏野的味道呢。”
    畑中股长似乎也早已忘记了破案,望着树林前方无边无垠的景色答道:
    “是啊,我记得独步的纪念碑就在这附近。”
    “哦,对了。畑中,今天早晨你家那边儿下雨了吗?”科长环视着四周的地面,突然问
道。
    “没有下呀!”烟中答道。
    “我家住在莺谷,天快亮的时候我好象在梦中听到了下雨的声音,起来后一看,地面果
真是湿的。你家是在……?”
    “黑田。”
    “黑田那一带没下雨,这一带好象也没下呀。这么说是小阵雨啦。”科长一面用鞋尖敲
打着地面,一面说道。
    当天下午,尸体解剖的结果出来了。
    被害者年龄为二十七、八岁,死因是扼杀,大约在十四、五个小时以前被害,身体无外
伤,也没有遭受奸污的迹象。解剖内脏的结果,胃里没有发现毒品,只是肺部里面粘有煤
粉,凶犯做案时间为前半夜十点到第二天一点之间。
    “煤粉?”
    畑中股长听了汇报后,不由脱口叫道,目光冲向石丸科长。接着说道:
    “这个女人是在与煤有关的环境中生活的吗?”
    “这个……”
    这时,解剖医生又说明道:
    “鼻孔的粘膜上也粘着许多煤粉。”

                                   二

    被害者的身份,是在当天傍晚知道的。
    由于晚报报道了这个案件的消息,死者的丈夫闻讯赶到了警视厅。警方立即让他辨认尸
体。
    “没错儿,就是我的妻子。”他肯定地回答。
    警方首先对死者的丈夫进行了询问。男人说他是某公司里的职工,名叫小谷茂雄,三十
一岁,住在丰岛区日出町二——一**号。
    “您夫人是什么时候离开家里的?”
    “我妻子叫小谷朝子,二十八岁。”男人所问非所答地对警方说道。
    他是一个又白又瘦的美丽的男子,服装的穿戴也很时髦。
    这样,知道了被害者是小谷茂雄的妻子小谷朝子,年龄是二十八岁。
    “昨天傍晚六点左右,我回到家里一看,朝子没在家。起初我以为她是出去买东西了
呢,可是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她回来。我这才向邻居们打听,有人说看见她四点左右的时
候出去了。”
    这是隔着四、五栋楼房的食品店女主人,看到小谷茂雄焦急地寻找夫人,就主动跑出来
告诉他的。
    “小谷先生,您夫人接了一个电话以后,四点左右的时候,急急忙忙地出去了呀!”
    “接了电话?”茂雄感到意外,吃了一惊。反问女主人道:
    “谁来的?”
    “噢,那是我接的啊。对方没有讲名字,说夫人一听就知道了。我把您夫人叫来以后,
她朝着话筒里说了几句什么,马上就放下电话回家了,后来我看她很快就急急忙忙地跑出去
了。”
    茂雄听了,越发觉得莫名其妙了。
    “她都讲了些什么?”
    “当时店里正忙,我也没注意听。好象说什么坐都电……去指谷。”
    坐都电去指谷?这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指谷这个地方与他们夫妇两人毫无关系,根本
没有去过。
    茂雄急忙回到家里,东翻西找,看看朝子是不是写了留条,结果什么也没找到。究竟是
谁把妻子叫走了呢?连名字也不讲就把她叫去接电话,这肯定是和朝子非常亲近的男人。朝
子可能有什么秘密在瞒着自己吧!
    小谷茂雄这样心神不定地胡思乱想着,一宿没能入睡,直等到夭亮,也没见朝子的影
子。今天,他哪儿也没去,坐立不安地在家里整整呆了一天。看了晚报的消息之后,从被害
者的年龄和服装上猜测到是自己的妻子,这才跑到警视厅来。
    “这个翡翠的戒指,是我在四、五年前给她买的。”
    小谷茂雄指着妻子手指上那已经面目全非的戒指说道。
    有关打电话的事情,引起了警察们的极大兴趣。
    “您好好想想,什么人会给您夫人打这样的传呼电话呢?”
    “我也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来有什么线索。”
    “以前有过这样的电话吗?”
    “没有。”
    “在发现尸体的田无町附近,有什么亲戚没有?”
    “根本没有。我也感到很意外,朝子怎么会到那个地方去呢?”
    “您夫人外出的时候一定带着手提包吧?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您家里也不会有吧?”
    “她是带着手提包出去的。是四方形黑色鹿皮的手提包,上面带有金黄鱼的卡子。”
    “里面有多少钱?”
    “噢,我想到不了一千日元吧。”
    “有没有对您夫人心怀不满,想寻机报复的人?”
    “没有,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这时,畑中股长插言问道:
    “你家平时烧煤吗?”
    “不烧煤,我们使用煤气,洗澡到公共浴室去洗。”
    “你们附近有没有卖煤的地方?”
    “也没有。”
    大致情况问过,警方记下了小谷茂雄的工作单位等等以后,让他回去了。
    毫无疑问,搜查本部把调查的重点集中到了把被害者调离家门的电话之谜上来了。他们
立即将食品店那个接过电话的女主人传到了搜查本部。
    询问的结果,同小谷茂雄讲的情况相符合。
    “是小谷的夫人自己说去指谷都电的停车站吗?”
    “不,不是。他夫人好象是重复对方说过的话。她说:‘去指谷停车站就行啦?’”
    “嗯,除此以外,你还听到了什么没有?”
    “就这些,四点左右是我们店里最忙的时候啊!”女主人继续说道:
    “我只是偶尔听到了这么一句,往下的话可没注意听啊!”
    “以前有没有人挂过这样的电话找她?”
    “以前?……嗯……。”
    女主人用手指抚摸着胖得重叠起来的双下颚,想了一想说:
    “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以前有过一次。”
    “什么,有过一次?”
    一听这话,在场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凑过身来。
    “是呀!本来不是叫夫人的,是叫她大夫的,她代她丈夫来接的电话。”
    “对方讲名字了吗?”
    “哎,讲了,那次讲了名字。叫浜……浜什么。您看时间太长,我都记不清了。反正
‘浜’字是头一个字,这个没错。”

                                    三

    关于食品店女主人说的那个电话的事情,搜查人员再次询问了小谷茂雄以后搞清楚了。
    “那个男人叫浜崎芳雄,同小谷在一个公司里工作。听说那天他有事,不能去小谷家打
麻将,所以就打了电话通知小谷。”
    刑警把从小谷茂雄那里听到的话,如实地做了汇报。
    “噢?是打麻将?这伙人的名字都知道了吧?”
    “都在这里。”
    记事本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川井贡一、村岗明治、浜崎芳雄。
    他们都是小谷的同事。以前经常一起去小谷家打麻将,近来因为工作繁忙不玩了。朝子
不太认识他们,只是他们来家打麻将的时候,把他们做为客人招待一下。所以,他们其中任
何一个人都不至于、也不可能亲切得用电话就可以把朝子叫出来。朝子也绝对不可能接到他
们的电话就背着丈夫,擅自出去的。
    “以上是小谷讲的大致的内容。”刑警结束了他的报告。
    “这个公司是什么样的公司?”石丸科长转过脸来问畑中股长。
    “据说是经营药品的公司,问了一下小谷,好象是把二、三流制药公司的产品转卖给批
发商的中间商。算不上个公司吧!”
    科长思考了一下,又说:
    “嗯,可以再调查一下。同时,有必要对川井、村岗、浜崎进行一次调查。还有,为了
慎重起见,证实一下昨天夜里他们有没有做案的时间。”
    “对,确实有这个必要。”
    股长立即向部下的刑警们分配了工作。
    “可是,……”
    股长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科长:
    “小谷讲的如果是真的,那就不能认为他的夫人是被这一伙人叫出来的,您看呢?”
    “小谷的话好象是真的。可是,还不能以此为理由说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不会把他老婆
叫出来,直到弄清楚为止。指谷,那里究竟有什么奥妙呢?是谁的家住在那附近吗?”
    科长说的“谁的家”,很明显指的是川井、村岗、浜崎三个人的住址。
    后来,当刑警们把三个人的住址图拿来的时候,他们立即围上前去一看,才清楚了。
    噢,原来是这样。川井住在中野区,村岗和浜崎住在涩谷区的一个公寓里啊。嗯,三个
人谁也没住在指谷的附近呀!”
    别说是近,连方向都不一样。科长又对股长说:
    “畑中,指谷方面调查得怎么样啦?”
    “哎,我正在让他们全力调查。估计这几个人约朝子在都电停车站碰的头,所以,正在
车站附近打听有没有人看见长得和朝子相似的女人。另外,让他们在都电的售票员和乘客中
寻找目击者。然后,以指谷町为中心,在自山、驹込、丸山、户崎町一带进行查访。”
    “好吧!那么,我们也到指谷去看看吧!”科长说着站起身来。
    车里,科长又拉起了话题:
    “畑中,你说朝子是在什么地方被害的呢?”
    “什么地方?”畑中股长转过脸来盯着科长的侧脸,不解地反问道:
    “不是在田无现场吗?”
    “既然是掐死的,那就难说罗。因为没有血迹,所以就很难确定哪里是做案现场啦。”
    科长讲起了老家的关西话①。他用两手挡着从车窗吹进来的风,好不容易点着了一支香
烟,然后继续说道:
    ①关西话以大阪和京都为中心的地区方言
    “是啊!可以说做案现场就是发现尸体的地方,也可以说是在别的地方做的案,然后把
尸体运到那里的。你想想看,解剖的结果证明被害者的肺部附有煤粉,这就是说,朝子是在
临死之前吸进了煤粉。可是,发现尸体的田无现场连个煤碴儿也没有哇。”
    “可是,不能说肺部里面的煤粉一定就是被害时吸的吧?也有可能是在被害前几个小
时、或者是前几天吸的呢。”股长反驳道。
    “嘿,你呀,也不想想。一个女人一感到自己的脸脏了就要马上洗掉的哟。不是说连鼻
孔里都有煤粉吗?这就是说,朝子这个被害者在被杀害之前根本没有时间洗脸。所以,我说
是在临死之前吸的。”
    “啊,有道理。这样一来,就是说凶犯在别的地方做案后运来的罗。”
    “还不敢肯定,但我想是有这种可能的。”
    “那么,调查被害者所走的路线就越来越重要啦。”
    不一会儿,车子来到了指谷都电停车站,两人立即下了车。
    这里是个斜坡,从水道桥驶过来的电车,正吃力地向坡上爬着。科长站在原地环视了一
下周围的情形后说:
    “喂,我们到那儿去吧!”
    说着,两个人跨过了电车的铁轨。他们爬上狭窄的坡路,通过路旁的菜铺阿七姑娘①的
小庙,来到了高岗上。从这里可以看到眼下那象狭谷一样的长街。
    ①阿七姑娘是江户时代留传下来的民间恋爱故事中的一个卖菜的女主角。为能见到自己
的恋人而放火,后被判火刑,十六岁被处死
    “这附近没有工厂啊!”
    科长一边眺望着四周一边说道。在这一带连座烟囱也没看到。只有那一排排整齐的屋
脊,在秋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畑中知道了科长的心思,他是在寻找着有煤的地方呢。

                                  四

    此后,才过了两天,就又弄清了许多情况。
    首先,关于被害者朝子的踪迹。在指谷一带查访的结果,没有得到任何收获。最重要的
原因是,食品店的女主人看见朝子外出的时间是四点左右,以此可以推测出她到指谷电车站
的时间是五点到五点三十分之间。这段时间正是上、下班的高潮。在这种人多拥挤的情况
下,谁能注意到卷在人流中的朝子呢。连都电的乘务员也都说没有注意到。
    那么,从到达指谷电车站的十二日下午五点或五点三十分起到十三日早晨六点三十分在
田无町发现尸体为止这一段时间,朝子在什么地方了呢?本来,偶然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六点
三十分,而到底在这以前多少时间才将尸体放在这里的呢?假设同解剖的结果所证实的一
样,做案时间为十二日晚上十点到十三日早晨零点之间的话,她活着的那六、七个小时是在
什么地方度过的呢?仍然没有找到行踪线索。可是,反过来说,如果朝子在幸存的这段时间
里就已经到了现场附近,肯定要使用什么交通工具。所以,他们对田无附近的车站进行了调
查。朝子要是从东京方向到田无来,路程最近的是乘从高田马场发出的西武线电车,在田无
下车。其次是乘从池袋发出的西武线电车,在田无町下车。或乘中央线在武藏境下车,然后
乘公共汽车去田无。可是,田无,田无町、武藏境等车站人员都说没有看到过象朝子模样的
女人。再者,他们也估计到或许是乘出租汽车来的,所以,他们走遍了市内各个出租汽车公
司。调查的结果,没有从司机那里找到任何什么线索。
    此外,如果是凶犯在什么地方杀害了朝子,然后将尸体运到现场的话,侦察工作也就更
有局限性了。因为罪犯绝对不可能利用电车、公共汽车或出租汽车来运尸体。假如是用汽车
的活,除非是个人用车或是与出租汽车的司机合谋做案。无论如何,车上装着一具尸体这是
难以骗人耳目的,因此,同司机合谋做案则成为绝对必要的条件。如果是这样的话,司机是
不可能做为目击者出面向警方报告真情的。
    再者,被害者鼻孔和肺部粘有的煤粉的化验结果出来了。这是请R大学矿山专业试验室
进行化验的,用特殊显微镜检查的结果,炭化度反射率为六·七零。据说这个炭化度说明煤
的质量非常好。这种煤产于日本北九州的筑丰煤矿,或是北海道的夕张煤矿。
    而另一方面,也了解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
    对川井、村岗、浜崎三人从十二日傍晚到十三日中午的行动进行了调查。村岗在涩谷的
酒馆里喝过酒后,在五反田的朋友家里过了一夜,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证实,没有问题,另
外,川井和浜崎十二日下午七点左右来到北多摩郡小平町铃木八寿家,这也是事实。
    “什么?小平町?”
    听了这个汇报,石丸科长和畑中股长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也难怪,因为小平町是在离
发现尸体的田无町往西二公里的地方。
    “铃木八寿究竟是什么人?”
    “据说她是川井贡一的情妇,川井每月到这里住四、五个晚上。”进行这方面调查的一
个刑警报告说:“最近,川井为她盖了一个五十二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在这里的生活完全同
夫妻生活一样,而且同邻居之间的来往也很频繁。”
    “嗯,这倒有些可疑。”畑中股长晃了一下头说道。
    随即,搜查本部对他们当天夜里的行动做了进一步的调查,并把调查的结果和询问川
井、浜崎以及那个年过三十的女人铃木八寿的供述中一致的部分内容迅速整理成文,大致情
况如下:
    十二日下午三点,川井和浜崎在新宿看电影,六点左右离开电影馆。七点钟以前,两个
人来到小平町铃木八寿家(根据这一陈述,刑警做了调查,结果没有得到证据。因为电影馆
人多屋暗没人注意,而下午七点钟的时候,天也已经黑下来了。位于小平町西头的铃木八寿
家附近,家家户户的窗子早已上了套板,漆黑的夜晚又没有几个行人,因此,并没有谁看到
他们两个人)。
    七点左右,为了感谢平时照顾铃木八寿的三个邻居,川井约他们去立川市听浪曲①,浜
崎也一同去了。浪曲散场的时间是九点三十分,他们乘出租汽车,于十点多钟到铃木家门
前。
    ①浪曲:又名浪花小调。江户时代后期形成,明治时代以后有了较大的发展。表演时由
三弦师伴奏,一人说唱,颇受群众欢迎
    这时,川井说在铃木家准备酒菜,让他们一会儿过来喝酒。邻居三人虽然已经谢绝,但
经不住川井再三请求,只好答应着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二十分钟以后,川井亲自来找,说
已经准备好了。三个人来到铃本八寿家时,各种酒菜早已齐备,五个人开始喝酒。到了十一
点左右,浜崎说他有事,就先回去了。川井和邻居三人一直喝到早晨三点三十分左右,结果
都住在川井家里。川井和八寿睡在隔壁房间里。
    大约七点钟,三个邻居的妻子各自来叫自己的丈夫。这时,八寿穿着睡衣,披着和眼外
套走出门来。
    “川井还睡着呢,让我跟他讲一声吧!”
    说着,不管她们怎么阻拦,还是叫起了川井。
    川井现出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出来弯腰施礼,“很抱歉地说:
    “对不起。”
    (这一点都从邻居三人及其妻子那里得到了证实)。

                                    五

    “浜崎十一点离开铃木八寿家”,这引起了石丸科长和畑中的注意。因为朝子的死亡时
间大约在十点到零点之间,而铃木八寿家距尸体现场又只隔二公里远。
    “浜崎?不就是和被害者最初在电话里讲话的那个男人吗?”科长问畑中。
    “是的。就是说不能去打麻将的那个男人。朝子是代替小谷前来接他的电话的。”
    “嗯,我看,浜崎曾同朝子通过一次电话,这一点很可疑。还是再调查一下吧!”
    浜崎芳雄,是一个大扁脸、小个子的男人,今年三十三岁。他目光呆钝,讲起话来老是
懒洋洋的,脑袋的反应也很迟钝。
    他是这样回答警方的询问的:
    “在川井那儿(即铃木八寿家)喝了一会儿酒,后来我想去新宿二号街,就说有事儿先
出来了。‘弃天’家那里有一个我喜欢的女人,名叫A子。我从国分寺坐中央线在新宿下
车,十一点四十左右到了‘弃天’家里,晚上就住在那儿了。可是,由于好久没来,A子的
态度很不好,我和她吵了一架,早晨五点多一点儿就离开了‘弃天’家。然后乘电车到了千
驮谷,在外苑的长椅子上睡了大约二个小时,八点左右回到了涩谷公寓。”
    根据浜崎的供述,刑警来到了新宿公娼街的“弃天”家,对A子进行了调查,得知情况
属实。
    “哎呀,是浜崎的态度不好啊。不知怎么,他怒气冲冲地,五点左右外面还黑着呢,他
就跑出去了呀。”A子这样回答道。
    后来才意识到,当时刑警忘记问她一个重要的事情了。
    这样,浜崎十一点从小平町铃木家出来,四十分钟以后到达新宿“弃天”,这已经很清
楚了。由此看来,他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去离小平町二公里的田无杀害朝子。而且,他到次
日早晨五点为止,一直在“弃天”同A子在一起,也不可能在这期间跑出来做案。
    “这么说,他没有做案的时间,嫌疑也就比较小啦!”
    “是啊!”畑中无精打采地回答。
    “可是,朝子确实是被熟人杀害的,这绝对没错啊。”
    确实是这样。一个电话就能把她叫出来,这说明是和她的关系相当密切的人。正因为如
此,朝子才服服贴贴地跟着那个人从指谷一带一直走到田无那么远的地方。
    “朝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被害的呢?”科长咬着手指头说道。
    股长这才注意到,科长是在说煤粉的事儿。经科长这么一提,他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
地说:
    “科长,再调查一下市内各个工厂的贮煤场吧!”
    “好吧。”
    科长立即同意了。他不能忘记被害者的鼻孔和肺部粘着的煤粉。
    如果对市内所有工厂的贮煤场都一一进行调查的话,需要相当多的劳力和时间。究竟有
多少工厂呢?而且,在这些贮煤场果真就能发现和本案有关的线索吗?一想到这些,真让人
感到灰心丧气,没有什么指望了。可是,他们仍然想试试看。
    果真,他们动员了刑警开始对市内工厂的贮煤场进行走访。可是直到第三天,还是没有
理出什么头绪来。
    正在这时,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喜报,飞到了正在被高山拦住去路、陷入困境的石丸科
长的身边。俗话说,老天有眼。这虽然是句老掉牙的活,可是现在的石丸科长却完全是这样
认为的。
    报告说:十三日早晨,田端警察署管辖的派出所收到了一个遗失的手提包。是小学四年
级的一个小女孩上学路过田端机车库的贮煤场时捡到的。手提包是方型黑色、鹿皮的,里面
装有用蜡染花布做的蛙嘴形女式小钱包以及梳妆用具、手纸等物品。钱包里装有七百八十日
元现金,并没有发现名片。派出所的警察以为这个手提包与此案无关,就没有向搜查本部报
告。这是一个刑警来到派出所调查贮煤场的情况时问出来的。
    搜查本部马上将手提包拿来,并把小谷茂雄也传来辨认手提包。
    “确实是我妻子的。”小谷茂雄肯定地说。
    “你夫人和田端那里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哇,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呀。”小谷呆果地回答道。
    石丸科长和畑中来到了田端贮煤场。一个警察带着捡到手提包的小女孩和女孩的母亲正
在那里等候。
    “小朋友,你是在哪儿捡到的呀?”烟中问。小女孩用手一指说:
    “就在这儿。”
    为调换机车而铺设的十几条铁轨的西侧,有一座大型吊车。吊车下面是机车用煤的煤
堆,煤堆有些倒塌,煤炭哩哩拉拉地一直撒到院内的栅栏附近。沿着栅栏有一条生了锈的废
线路,离公路很近。那个手提包原先丢在栅栏和废线路之间。小女孩可能是在这条公路上
走,路过这里的时候发现的。那里散有许多煤块儿,似乎是从煤堆上滑滚到这里的。

                                   六

    石九科长和畑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环视着四周。吊车正在往货车上装煤。东侧,调换
机车的作业正在不断地进行着,汽笛声、车轮的滚动声以及行驶中的国电①的叫声响成一
片,令人听了心情烦躁。
    那段废线路的西侧,有一排车站的仓库,仓库后面是同铁道并行的公路。公路上,各种
卡车川流不息。四周充满了机车库所特有的嘈杂而又紧张的气氛。
    “我说……科长,到了深夜,这些噪音就全都没有了吧!”
    “是啊,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哪。”
    被害者的死亡时间为晚上十点至零点之间。到了这个时间,周围就会静得令人毛骨惊
然。而凶犯为什么能够把朝子服服贴贴地带到这个地方来呢?
    是的,案件的一切都是在没有任何抵抗的状况下顺利地进行的。从朝子被电话叫出来去
指谷车站,到朝子同犯人来到这个田端机车库的贮煤场,整个途中,都没有发现被害者进行
反抗的迹象。这一切,都给人一种驯服地跟随着犯人走的感觉,这是说,朝子四点左右出来
以后,一直跟着犯人转了七、八个小时,这说明朝子是非常信任那个犯人的。
    ①国电:国营电车,即日本国有铁路电车线
    科长在女孩抬到手提包的附近来回地走着,寻视着。一会几,他在离遗失手提包的地点
大约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畑中,你看!”他用手指着地面叫到。
    原来,倒塌的煤堆从栅栏中溢出来铺了一地。其中有一部分好象被什么东西平整过,但
还可以看出凌乱的痕迹。
    “案件已经发生五天了,说不定原来的现场已经给破坏了吧。”
    从科长以后的行动来看,畑中才明白了他这句话的含意。他来到栅栏内的仓库左侧的办
公室前,推开了玻璃窗子。里面有三个站员正在那里闲谈,听到响声一齐转过脸来。
    科长拿出了自己的名片,问道:
    “十三号的早晨,这一带有没有什么变化?比方说,象有人搏斗过的痕迹啦。”
    他一问是否有人搏斗过,对方马上想起了什么似地回答道:
    “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嗯,是那天早上吧!我们八点三十一分左右上班来一
看,那儿的煤炭给人搞得乱七八糟的。”
    所说的“那儿”,就是科长所指的地方。对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说:
    “瞧那个样子,倒好象是一男一女俩个人调情时给弄过似的。我们这儿的A君看了,觉
得心里怪恶心的,就拿管帚把那些散得一地的煤末儿和土都给扫了。”
    科长听了,心里抱怨着:真是多此一举。但是,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也就没有怪罪他
们。仅仅是听到了当时现场的情况这一点,也就应该有所满足了。
    石丸科长转身向等在那儿的车子走去。他发现抬到手提包的那个女孩和她的母亲还站在
那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地走到少女身边,抚摸着她的头问道:
    “噢,对了。小朋友,你抬到手提包的时候,那手提包是湿的吗?”
    “不是啊,没有湿呀!”
    女孩仰起小脸儿,出神地望着天空,显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明确地回答:
    “就是,没有湿。”
    “噢,你再好好想一想,是真的没湿吗?”科长又问了一次。
    “就是吗!我去派出所的时候,是用两只手抱着去的呀。”
    女孩这样回答,说明了正因为没有湿,所以才抱着去派出所的。
    科长一钻进车子,就对司机命令道:
    “从这里抄最近的路,丢田无町。”
    司机歪着头想了想,马上转动了方向盘。这时,科长看了一下手表。
    科长一边看着车外那掠闪过去的景致,一边对坐在身旁的畑中说:
    “这回该知道做案现场了吧!”
    “能肯定吗?”
    其实,畑中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是想探一探科长的想法,才这样反问道,科长从
口袋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畑中看。也不知什么时候,科长把现场的煤碴、煤末儿
装了一信封。
    “你看,一切都由它来决定啦。”
    科长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车子从驹介穿过巢鸭、池袋、目白,登上昭和大路向西行驶。又左拐右折地跑了一段弯
弯曲曲的小路,穿过荻洼的四面道,驶上了青梅街道,一上了青梅街道,顿时变得平坦宽
阔,人的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车子笔直地朝西疾驰而去。
    科长望了一下眼前的时速表,指针正对着五十公里的数字上下摆动着。
    不久,车子驶进了田无町。穿过这条町以后,来到了杂树林。
    科长命令把车子停在发现朝子尸体的地方之后,马上看了一下手表。说道:
    “从田端到这儿,花了五十六分钟。现在是白天,要是在夜里的话,出租汽车或是摩托
车可以跑六十公里左右。嗯……,大约需要四十五分钟吧!”
    科长指的是犯人在田端杀死朝子以后,把尸体运到这里所需要的时间。
    科长和畑中从车子上下来。两人都张开双臂,贪婪地呼吸着武藏野这清爽的新鲜空气。

                                   七

    石丸科长返回警视厅后,立即命令进行两个调查。
    一是去中央气象台核实一下十三日早晨田端附近的降雨时间是从几点开始到几点为止。
    二是委托R大学矿山专业试验室对信封里装回来的贮煤场的煤末儿进行炭质化验。
    布置完毕之后,科长点燃一支香烟沉思起来。一会儿,他拿起一支铅笔,在桌子的纸上
开始写起什么来。
    这时,畑中走了进来。他看见科长的样子,立即停住脚步,问道:
    “您在工作吗?”
    “噢,没关系。来吧!”
    科长说着,可他那写字的手并没有停止。畑中坐到侧首的椅子上。
    “科长,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涉及到这次做案的动机。”
    畑中两眼呆呆地望着科长握着铅笔正在挥动着的手。
    “是啊,到底是什么动机呢?”
    石丸科长搭讪着,但他仍然没有停止挥动着铅笔的手。
    “是盗窃吗?恐怕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性吧?”
    “嗯,是啊。”
    “由于怨恨、痴情而进行报复?可我叫刑警进行了调查,这种可能性也是非常小的。朝
子这个女人,同小谷茂雄结婚之前,曾在一家报社当过电话员。对报社进行调查的结果:朝
子是一个性格非常温柔、老实的女人,报社的人们对她的评价也很好,没有什么男女关系不
清楚的地方。象她这样的人,不会有谁为了报仇雪恨要杀害她的。可是,这个案子又是同被
害者认识的人干的,这就叫人捉摸不透了。”畑中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是呀,我也是这个意见。”
    科长这才抬起头来。与其说他是为了阐明自己的见解,倒不如说他是因为写完了什么东
西。
    “啊,动机不清楚,只能让实际材料来理出这团乱麻罗,别无办法。来,你先看看这
个。”
    说着,他将刚写好的纸递给了畑中。畑中两手展开纸看了起来:这是一张象一览表似的
东西,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到:
    (1)小谷朝子。12日下午4时左右,接到某人电话后,不久外出。电话似乎让她去指
谷。到13日早发现其尸体的14个小时去向不明,尚无证据,经解剖鉴定,朝子遇害为10
时至0时之间。假设田端储煤场为做案现场,情况将是如下:朝子4时30分左右离家,5
时左右到达指谷停车站(估计)之后,约7个小时去向不明。10时至0时,朝子于田端被
害。此后6个小时尸体下落不明。此间,罪犯将尸体转移。13日早6时30分,于田无町发
现被害者的尸体。(2)川井贡一。12日下午3时至6时,同浜崎芳雄在新宿电影院(无第
三者证明)。6时至7时离开电影院,与浜崎来到小平町铃木八寿家(除铃木八寿外无证
明)。7时30分与浜崎、邻居三人同去立川市听浪曲。9时30分散场后,一起回到小平町
铃木家前。10时10分分手,此时约定三人稍后来家吃酒(邻居三人证明)。之后,20分
钟,与浜崎、铃木八寿同在八寿家
    ..(滨崎、八寿外并无证明)。10时30分,川井出面分别邀请邻居三人来家。一同回
到铃木家的时间为10时50分左右(邻居三人证明)。直到次日天明前(3时30分)一同
饮酒,后留三人住宿。川井到邻室同八寿共寝(三人证明),睡至7时30分。早7时30分
左右于铃木八寿家会邻居三人之妻。
    (3)浜崎芳雄。12日下午3时至6时同川井贡一在电影院(无第三者证明)。之后同
川井贡一一起行动。晚11时离开铃木八寿家(邻居三人证明)。乘电车于11时40分到新
宿“弃天”楼上,唤起A子。13日早5时多,说与A子吵架不合离开“弃天”(A子证
明)。后到8时为止,睡在外苑长椅上约2个小时(无证明)。
    (4)村岗明治、小谷茂雄。明显没有做案时间,故作略。
    “怎么样?太复杂了吧?”科长问。
    “不不,很清楚。”股长答,然后用手指着表中注有黑点的地方问道:
    “这二十分钟加了黑点,是什么意思呢?”
    “噢,这个啊。这二十分钟是川井和浜崎在朝子被害期间之内,唯一没有第三者证明的
空白时间。也就是说,这个时间是属于川井、浜崎和铃木八寿这三个人的时间。铃木是川井
的情妇,所以不能做为证明的对象。”
    是的,此话有理。川井和洪崎,正如科长所说的那样,只有从十点十分(听过浪曲回到
八寿家前同邻居三人分手)到十点三十分(再次出面邀请邻居三人)为止的二十分钟,得不
到第三者的证明,而这个时间恰好在被害者死亡时间的范围之内。
    “可是,做案现场是田端机车仓库贮煤场,这是明摆着的事。被害者好象在临死之前吸
进鼻孔和肺部的煤粉,大概和这个贮煤场的炭质是相同的。试验的结果不久就会知道。这样
一来,即使有二十分钟的空白时间,川井他们要从小平町赶到田端贮煤场,这是根本不可能
的呀。我们乘厅里的车子从田端到小平还用了五十六分钟呢。就算再快一点儿,恐怕也得需
要四十分钟吧!往返就得八十分钟,而且,还要加上做案的时间呢。只要证明他们确实在小
平町,这二十分钟的空白,恐怕是起不到什么能够破案的作用吧。”
    从小平町到田端有四十五公里,无论多么快的车,在二十分钟之内往返一次,这是绝对
不可能的。

                                    八

    科长命令的两个调查,结果都回来了。
    第一,是来自R大学的报告。化验结果证明,科长从现场收集的煤粉和被害者吸的煤粉
是同一炭质。另外,从机车库这里也了解到贮煤场的煤是从九州大浦煤矿运来的“筑丰
煤”。
    “现场就是田端,这下子该肯定了吧!”
    尽管结果已经很清楚了,可是,石丸科长却仍然闷闷不乐。
    畑中是理解他的心情的。如果说做案现场就是田端,那么,川井和浜崎也就都不具备做
案时间。似乎是有些罗索,然而又必须说明:只有二十分钟无旁证的时间,要做案确实是不
可能的。是不是另外一伙人杀死了朝子,做案时不小心或根本没注意到遗失了的手提包,就
将尸体运到了田无町呢?如果不这么考虑,那就不符合情理。
    第二,是来自中央气象台的答复。十三日佛晓之前日端一带的降雨时间大约在三点至四
点五十分之间。
    “对!问题就在这里,畑中。”
    科长说着,将降雨时间表递给畑中看。
    “这就是突破口。”
    “什么?突破口?”
    畑中听了科长的话,不禁奇怪地追问了一句。
    “那个抬到皮包的小女孩不是说皮包没有湿吗,收到女孩送来手提包的警察也说没有
湿。这不就怪了吗?小女孩是八点左右抬到的,所以毫无疑问,手提包应该而且也必须是被
下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雨淋湿的。可是,手提包却一点儿也没有湿,这是什么原因呢?”
    “对啦,手提包是朝子被害时丢的,照理说是应当被三点左右下起来的雨给淋湿啊!”
    “那,为什么没有淋湿呢?”
    “雨停了以后,也就是五点钟以后,字提包才丢在现场的。”
    “对,正是这样。虽然不太合辙,但是,客观的逻辑只能是这样。”
    “可是,科长,死者是从前半夜十点到零点之间被害的,而手提包却是五点以后掉在现
场的,这也不符合逻辑呀。”
    “对,我刚才说的不合情理就在于此。可是,客观事实是难以推翻的,只能说我们的推
理在什么地方有错误。”
    究竟哪里错了呢?对于这一点,石丸科长也闹不清楚。朝子于十点到零点在田端贮煤场
被害;川井这个时候正在铃木八寿家;浜崎从铃木家出来乘电车来到新宿公娼街,住在“弃
天”家;这些都是事实。而被害者的手提包是在五点以后丢在田端现场的,这也是事实。
    所有这些都是事实,既杂乱无章,又各自独立,互不关注。简直象一组失调的齿轮,鹾
龌不合,无法运转。
    “可是,这些线索虽然互不关连,但又不象有假。特别是手提包,五点以后丢在现场、
这件事儿倒有些出人意料,可正是这一点却是这个案件的突破口,到现在还是稀里糊涂,一
点儿也摸不着门儿。”
    这时,一个年长的刑警出现在门口。
    “可以进去吗?”
    刑警见科长点了下头,就来到科长的桌前,开始向二人汇报起情况来。
    “关于铃木八寿,我们在小平町进行了查访。她是川井的姘头,好象没有什么职业。川
井同邻居们的关系处得很好,邻居对他的评价也不坏。案件发生的那天并没有见川井有什么
异常的反应,一切都同川井讲的一样。嗯,只是有一点,不知能不能起到参考的作
用,……”
    “你说吧!’”
    “铃木家同左右邻居相隔较远,那一带都是这样,家与家之间大约有五十米远近。听说
铃本八寿在白天晚上七点左右,到东房邻居家借了一把扇子。”
    “借扇子?”
    科长和股长相互看了一下。
    确实,十月中旬借扇子,倒有些奇怪。然而,又并不奇怪。
    “所说的扇子,就是饭煽火用的大圆扇子。这虽然不是奇怪的事情,可是铃本家平时是
用煤油炉做饭,总也不用扇子,所以她家里可能没有扇子吧。听说,铃木八寿去还扇子的时
候,说是把扇子用破了,买了一把新扇子还给了邻居。这个邻居说他们也感到奇怪:挺结实
的一把扇子,怎么会使坏了呢?这次了解到的就这些,不知道同这个案件有没有关系。”老
刑警结束了他的汇报。
    刑警走了以后,石丸科长和畑中股长又一次互相对眼望了一下。从两个人的表情来看,
倒也很难判断,他们是否对这把扇子产生兴趣呢?

                                    九

    当天傍晚,畑中又被叫到科长的房间。
    石丸科长似乎格外高兴,一见到畑中进来就立即眉开眼笑地说道:
    “畑中,你不是说那个于提包是突破口吗?我琢磨了一下,好象是有些道理嘛,啊?”
    “噢?您是说……?”
    “啊,来,你看看这儿。”
    还是上次看过的那张表。科长指着浜崎芳雄名字下面的一段。上面写到:
    13日早5时多,说与A子吵架不合离开“弃天”
    (A子证明)。
    “啊!原来如此。”
    手提包被丢在现场,正是五点钟停雨以后。
    “这两个齿轮总算用‘五点’这个时间给合上牙了。”科长颇为得意地说道:
    “从新宿到田端,就是坐国电也不过二十分钟吧。五点离开新宿,到田端现场也就是五
点三十分左右。把手提包放在那里就可以返回来去外苑睡觉。”
    “哎?您是说,朝子的手提包是浜崎放在那儿的吗?”
    “嗯,这是最合适的。不妨我们按逻辑来推理一下试试。而且,你想想,浜崎说他离开
‘弃天’以后,在外苑的椅子上睡了两个小时,这是没有第三者证明的事儿。哦,对啦。赶
快派人去问问‘弃天’的A子,看看浜崎的话符不符合事实吧!”
    被派住新宿的刑警很快就回来报告说:
    “浜崎那天晚上来幽会的时候,带着一个象包着饭盒一样的报纸包。A子曾问过他那是
什么,浜崎没有理睬她。A子也不好再问,事情就算了。”
    听了刑警的报告,石丸科长很高兴,颜色也顿时变得明朗起来。然而,他又有些火气,
不禁懊悔地唠叨起来了:
    “最初去查访A子的那个刑警要是早点儿问就好了。看来这家伙是忘了询问洪崎当时带
没带什么东西这个重要的问题啦。”
    随即,科长又命令畑中道:
    “你马上把浜崎给我叫来,问问报纸里包的什么。”
    浜崎芳雄被刑警叫来了。然而,不管畑中怎么质问,他都佯装不知。
    “我没带那样的东西,是A子记错了。”
    仅仅为了这么个小事儿就把他叫来,他似乎很不满意,气得他鼓着腮帮子,大声叫道。
    “哎,好了。你要是不知道我就来告诉你吧!那里面包的是被害者朝子的手提包!”
    畑中的申斥虽然很严厉,可浜崎只是毫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冲着畑中说道:
    “别开玩笑了吧!我怎么能拿她的手提包?你是说我在什么地方抢来的吗?”
    他反而转守为攻,并不直接回答问题,畑中没有理睬他,继续追问道:
    “你五点多离开‘弃天’以后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去田端了吧?你把于提包放在贮煤场
以后就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公寓,是不是?”
    “岂有此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知道。”
    浜崎说着把脸转向一边。他脸色发白,暗淡的眼睛更加变得无光无彩。然而,却没能掩
饰住他那动摇的表情。畑中一直盯着他那每一个表情的变化。
    “科长,果真是浜崎把手提包丢在那里的啊!别看他装做不知道的样于,没错儿,肯定
是他。”
    “嗯。那你们把他怎么处置了?”
    “为了保险起见,先把他作为盗窃嫌疑犯拘留起来了。”
    科长满意地点点头。
    “可是,浜崎是在什么地方把朝子的手提包夺下来的呢?不搞清楚的话,在抓不到证据
之前还得释放他呀!”
    “先不管释放不释放吧。让人搞不清楚的,倒真是不知道这小子是在什么地方抢来的手
提包。他当时在小平町铃木八寿家,十一点离开那里,十一点四十五分到‘弃天’上,楼,
这同途中乘电车所需要的时间正好相符,根本没有把朝子带到田端杀害的时间。而且,同其
它的事实也挂不上钩哇。”
    “那么,浜崎为什么特意把手提包丢到田端现场去呢?”
    “是啊!真叫人捉摸不透。”
    “那手提包也许是在朝子的尸体被运到田无之后扔的吧!可是,又是谁运的尸体呢?真
是越来越糊涂,又象一组齿轮对不上牙了。”
    石丸科长听到畑中又说齿轮对不上牙,不禁笑了起来。
    “可是,犯人在田端做案后,为什么要把尸体运到田无呢?”
    “可能怕被人知道田端是做案现场后对他们不利才这样干的吧!或者是犯人出于要隐蔽
做案现场的心理,才在A地做案后将尸体转移到B地的吧!”
    “那么,为什么后来又特意把手提包丢到田端去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畑中不知不觉地将浜崎做为罪犯来阐述他的推论了。
    石丸科长并没有制止这种比喻法,而且,他也无意识地默认了他的推理。两个人的大脑
都不约而同地绘画着罪犯的轮廓。
    “是他?”石丸科长挠起头来。
    先不说犯人在手提包上耍的鬼花招,粘在朝子肺部和鼻孔里的煤粉早已毫无疑问地证实
了田端机车库贮煤场就是做案现场,这是不可推翻的事实。
    川井贡一,在推测朝子被害的时间范围内,确实是在北多摩郡小平町铃木八寿家里,这
已有邻居三人的证明。其中虽然有二十分钟得不到旁证,可是,在这二十分钟之内要往返小
平和田端是绝对不可能的。尽管矛盾重重,而同时刻印在石丸科长和畑中股长脑海中的凶犯
影橡,正是那个细眼睛扁脸庞的川井贡一。
    畑中股长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家里的人都洗过了
澡。
    他家最近安装了一个浴槽,实现了他梦寐已久的愿望。浴槽是用今年夏季的奖金买来
的。
    他把身子浸在浴槽里,冲着老婆叫道:
    “哎!我说,水有点儿凉啊!”
    他老婆马上跑过来,往浴槽的炉灶里添着煤。煤在燃烧着,火焰把整个暗淡的房间映得
通红。
    畑中看着一闪一闪的红光,不禁联想起和案件有关的煤来。他想起那粘在被害者肺部里
面的煤粉;在贮煤场亲眼所见的煤堆;科长用信封从现场带回来的煤碴、煤末儿;以及科长
打开信封口递到自己眼前的,煤……。
    水,渐渐地热起来了。水面上,畑中只露出一个脑袋,他一动不动地想着,思索着,他
总觉得好象有一件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徘徊着。他本来应该把这个无形的暧昧的东西抓
往,拿出来,然而,又一时捕不到影,只能呆呆地坐在浴槽里等待时机。
    “现在水怎么样啦?”老婆问他。
    “嗯。”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从水里站起身来,无意识地往毛巾上打着肥皂。
    他的脑海仍然在转动着。现在映入脑海的镜头,是石丸科长递给他的装有煤碴的信封。
    他正想得发呆。突然,他似乎抓到了什么,问着自己:对呀!用信封不是也可以带煤
吗?
    他突然跳出浴槽,连身上的水珠也顾不得擦一擦,急忙向老婆发出了命令:
    “哎!快把衣服给我拿来!”
    “哎哟,这么晚了您还出去呀?”
    “嗯,到科长家去一趟。”
    畑中穿好衣服,走出家门,心情无比兴奋。他用附近的公用电话挂到科长的家。正好是
科长本人接的电话。
    “什么事儿呀?畑中。”
    “科长,那个事儿让我搞清楚啦,现在我就去您家跟您讲吧!”
    畑中放下电话,兴奋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随即
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石丸科长正坐在被灯光照得明亮的客厅里等着他。科长的夫人端来了咖啡就回里屋去
了。
    “你说什么事儿让你搞清楚了呀?”
    石丸科长见畑中那个高兴劲儿,就把身体从椅子上往前凑了凑。
    “是您装煤的信封启发了我。”畑中开始说道。
    “信封?”
    “是的。科长不是用信封把田端贮煤场的煤碴装回来进行化验了吗?那个罪犯也采取了
同您一样的做法。”
    “噢,那么……?”
    “就是说,罪犯也把田端贮煤场的煤粉装在大信封,或者是什么容器里面带回去。然
后,在什么地方杀害朝子之前,让她吸进大量的煤粉。恐怕是把她关在很窄的地方,硬逼她
将煤粉吸进肚里,他这才需要借来一把扇子。就是说,用扇子将煤粉扇到空气中,就是被害
者再反抗,也只能眼睁睁地同空气一道儿,把煤粉吸进肺里。”
    畑中说着说着,当时的情景似乎象银幕一样地展现在他眼前——一把大扇子在朝子面前
一个劲儿地煽动着:煤粉同灰尘一起到处飘舞着;一个人死死地按住朝子,朝子痛苦地呼吸
着,拼命地挣扎着……。
    “后来,罪犯们看到扇子被煤粉给弄黑了,害怕留下证据,第二天这才买了一把新扇子
还给邻居。”
    “这么说,田端贮煤场是伪装好了的假现场罗?”科长问道。
    “是的,罪犯考虑得很周到。他们知道咱们一定要解剖被害者的尸体进行检验的,当发
现肺部粘有煤粉,就一定会认为是被害者自己吸的,不会有人认为是旁人从中作弊。所以,
只要发现有和尸体中的煤粉是同一炭质的地方,那里就肯定会被认为是做案现场。”
    “那么,为什么要把手提包放到田端去呢?”
    “那是为了让人捡去,交给警察。也就是说,罪犯想通过这个手提包告诉当局:‘这里
就是现场’。不然的话,往被害者的嘴里煽了半天煤粉,而不让人知道有这种煤的地方,那
不就白费了吗?”
    “嗯,这么说,他们的目的是想制造没有做案时间的证据吧?”
    “对。罪犯是想说明在短促的时间内是不可能往返于田端和小平町的。无论开多快速度
的车,往返一趟也需要一小时二、三十分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
没有旁证的这二十分钟,是不能被列入怀疑的范围之内的。”
    “什么?二十分钟?……啊!就是川井同邻居分手到再次找他们的时间,从十点十分到
十点三十分这二十分钟吧?”
    科长好象把这二十分钟加了黑点的时间给忘掉了似的。
    “是的。这二十分钟是在铃木八寿家里,恐怕正是在这个时候杀害了朝子。”
    “你是说他们把朝子带到铃木八寿家里去了?”
    “正是。他们肯定是把朝子叫到指谷,然后出水道桥,一起乘中央线来到国分寺。铃木
家附近的房屋比较分散,即使发出大点儿的声音也不会被外人听见。而朝子呢,她同川井于
七点钟左右来到铃木八寿家以后,肯定被监禁起来了。川井为了伪造时间上的证据,七点钟
以后同邻居一起去立川听浪曲。九点三十分散场后,他们于十点十分左右在铃木家前分手
后,急忙用上述方法,逼迫朝子吸进煤粉,随后把她掐死,先将尸体放在仓库或壁厨等地
方。之后,川井到邻居家去接客,这时是十点三十分左右。凶手当然是川井、浜崎和八寿三
人,做案现场是铃木八寿的家。”
    “呶,不错,有道理。”科长想了想后,点头说道。
    “邻居来了以后,就开始喝酒了。而浜崎要把手提包放到田端贮煤场去,所以,他十一
点离开了八寿家。川井同邻居的几个人一直喝到拂晓前三点三十分。”
    “那么,是什么时候把被害者的尸体运到田无现场的呢?”
    “噢,三点半以后,人们都睡着了吧!川井和八寿睡在隔壁的房间里。睡觉只不过是借
口而已,当他看到几个人都酩酊大醉,睡得象摊烂泥,就从仓库或壁厨里取出尸体,走了二
公里的路,扔到了田无西边的杂树林里。”
    “走了二公里的路?”科长呆望着畑中,重复着他的话问道:
    “是用车运去的吗?”
    “不,用车运肯定会留下什么证据,肯定是川井背着去的。被害者是个女的,身体轻,
象川井那样健壮的男人是不费力气的。我看,他们担心的只是怕在路上遇见什么人。但是,
在三点三十分到四点三十分钟之间,这一带是不会有过路的人的。因此,他把尸体丢到杂树
林的现场后,又重新走着回到了铃木八寿的家,这时,可能已经五点多了。所以,当邻居们
来找睡在铃木家的丈夫时,他就不慌不忙地走出来,揉着眼睛,装出一副和他们一样一直睡
到现在的样子。”
    “这家伙真够厉害啦。”科长不禁惊叹道。
    “原来只把眼睛盯在田端和小平町的距离上了,没想到我也上了个大当。好吧,明天早
晨马上去搜查铃木八寿的家吧!”
    “我想他们已经彻底清扫干净,消除痕迹了吧。不过,如果在哪个角落里留下一、二个
小煤碴儿,那可就是我们的啦。”
    “这家伙真够厉害啦。”科长又重复了一句。
    “您说的是川井吗?这小子是够滑头的啦。”
    “不,我说的是你。你能够一眼看穿川井的企图。所以我说你这家伙真够厉害的啦。”
    十天以后,在川井贡一的供词中,证明了畑中股长关于案件的推理是完全正确的。
    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川井供出了一个重大的事情——搜查当局无论如何也搞不清楚
的——做案动机。
    “我和浜崎是三年前在世田谷发生的杀害某公司董事长夫人案件的犯人。当时,我们去
行盗被夫人发现,因为她拼命喊叫,就把她害死了。不巧,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因为是在深
夜,而且又刚刚做完案,所以,我们都大吃一惊。是浜崎接的电话,听出好象是对方挂错了
电话,这才放下心来。本来放下电话就没有事了,可是浜崎这小子又说什么‘这里是火葬
场’,他还想戏逗一番,我急忙在一旁切断了电话,果真不出所料,到底成了祸根。挂错电
话的是一个报社的话务员。因为她说听到了杀人凶手的声音,报纸就把这消息醒目地刊载了
出来。浜崎这小子不吸取教训,为这事,不知被我骂了多少次。三年以后,他又办了一次最
糟糕的事儿。他把自己的声音又让那个电话员给听到了。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电话员
正是我们新收来贩卖麻药的同伙小谷茂雄的老婆,真是祸不单行。她具有电话员所特有的听
觉和记忆力,她立即觉察到了浜崎的声音就是当时她听到的那个声音。我从她的表情看出来
了,觉得绝对不能让她再去声张。我们抓住了她还想再听听浜崎的声音这一点。我对她说
‘浜崎和您丈夫都在小平町呢’,她就服服贴贴地跟我来到了小平町。对她来说,当然是想
进一步核实一下浜崎的声音,她却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这个,才使她不知不觉地跌进了死亡
的深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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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6 17:06:13 |只看该作者
                 诱惑

    一年轻貌美、风流多情的三沙子,是银座大厦酒巴间的女老板。从前,她曾当
过某酒巴间的女招待。三年前独自在银座开设了一间小酒巴。尽管小,若没有别人
的资助,这间小酒巴她也是开不成的。究竟资助者是谁?传说她当酒吧女招待时,
曾经同时与三、四个相好的客人有密切关系。

    三沙子身体修长、皮肤白皙,开酒巴间时年仅二十多岁。虽不似绝代佳人那样
瑰丽多姿,但她那丰满的体态,高耸而富有弹性的乳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肉
感的嘴唇和富于表情的容貌,却足以使人倾倒。一位上了年纪的客人对三沙子说:
“你真象美国的电影明星梅林呀!”三沙子虽不认为自己是位美女,但对自己的魅
力却充满信心。

    池野最初来到三沙子的酒店,是在她开业后的第三年。某饭店的老板拜托池野
为饭店设计图案,便请他一起到这里来了。

    饭店老板向三沙子介绍说:“这位是著名的建筑家池野先生。”她并不认识池
野,却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说:“久仰先生的大名!”池野端着酒杯对三沙子说:
“你长得太象美国电影明星梅林了!”她用轻蔑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这位门牙脱落、
双鬓斑白、大长脸的客人,只是敷衍地随声附和了一阵,便离开了。后来,当她得
知池野真是当代著名的建筑家并拥有万贯家财时,便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态度了。

    和风建筑设计家池野,在日本当时算是屈指可数的名流。不少人推崇他为日本
第一流建筑设计家。池野的风格就是给予传统的日本式建筑以现代的感觉,使日本
人的生活习惯从坐塌塌米变成坐沙发和椅子。他的设计目标是有效地利用自然空间,
这一点在西方建筑中是特别显著的。

    对日本民族来说,绝不可放弃和风建筑,但合理地吸取西洋建筑中的精妙之处,
才能使和风建筑有所发展。作为建筑家,池野的阅历是很深的,多年来,他始终保
持声誉,舆论界说他有万贯家产,但艺术家们则认为,艺术比财产更重要。

    池野年过六十了。人的一生是有限度的,一切生命迟早要完结。无论是多么有
天才的艺术家,都逃脱不了这一自然法则。年轻的艺术家在不断地提高自己的艺术
水准,这方面池野当然是德高望重的启蒙导师,但他仍在不断地探索;在巡视京都、
奈良古社寺田舍农民住房的同时,又参观了著名西洋建筑设计家新建造的楼房,从
中不断地吸收各种经验。

    十天后,当池野带着两个所员第二次出现在三沙子的酒巴间,她兴致勃勃地热
情接待了他们。她依偎在池野的身边,主动说起她自己象美国电影明星的事,池野
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三沙子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富于性感的嘴唇,又燃烧起池野已
失去的青春的欲火。眼前事业成就越大,他越叹惜那失去的灰色青春。

    池野第三次去她的酒巴时,三沙子10点左右就把酒巴里的客人托付给店员照顾,
硬是邀池野去吃饭,其实不过是以吃饭为名,借机施展她的迷惑术而已。

    她带着池野驱车驶向一家豪华的大饭店。池野又激动又兴奋。他从前曾和妻子
以外的女人来往过,但由于其中一个女人与妻子发生过争吵,使他深感痛苦。人到
中年,随着收入的增加,自然而然地要物色女人了。不过那些风流艳事都是五十岁
前的事了,近十几年来,和女人渐渐疏远了。当然,体力衰退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但是,现在三沙子又激起了他的最后一丝情欲之火,使他身上那些近乎休眠状态的
器官,渐渐又有了活力。






    池野被妙龄女郎的姿色、充满诱惑力的身体征服了。三沙子不紧不慢地引诱着
他。她具有俏丽女郎的那种卖弄风情、献媚、勾引男人的一切手腕。这些都是她在
当酒巴女时练就的本领。

    池野的妻子活到六十岁时,不幸因急性病去逝(幸好她不知道丈夫与三沙子的
关系),三沙子便把不怎么景气的酒巴转卖了。自然而然地成了池野夫人。

    婚礼是在东京最豪华的饭店举行的。来宾足有三百多位,多是实业界、美术界、
学术界的知名人士。对新郎六十三岁、新娘三十三岁这一点,来宾的祝词很谨慎,
客人眼里都闪现出不同意味的好奇的目光。

    两人婚后的生活,最初还是很正常的,当人们看到年轻的三沙子那丰满的胸部、
杨柳似的细腰和精力旺盛的妖容艳貌,都不禁担心起池野的健康。但池野的身体看
起来比婚前更好,穿着华丽的服装,动作也恢复了青春活力。男人们都羡慕他找到
了一位年轻貌美的老婆。

    二池野结婚刚过了半年,三沙子对池野事务所的情况就了如指掌。她首先与担
任经理主任的通渡忠造交上了朋友。通渡五十八岁,是位细心、可靠的人。三沙子
想把握丈夫的全部收入,为此有必要拉拢通渡。但她却不能靠姿色来勾引他,因为
通渡怎么也不为女色所动。她只好设法背着其他所员偷偷送给他一些东西。

    另一个人便是秋冈辰夫。秋冈是助理建筑设计师,年仅二十五岁。他十八岁时
成了池野的徒弟。经过几年的刻苦学习,现在已成为正式所员了。在协助一级建筑
师作辅助工作中,秋冈的设计构思闪现着才华,池野等人都看到了这一点。

    池野很喜欢秋冈,因为别的所员都是些普通的建筑师,秋冈却具有独创性,作
为池野设计事务所的继承人,除秋冈之外别无他人了。

    三沙子不懂得设计技术,但从丈夫的言谈中得知,秋冈具有高超的设计才能,
他是丈夫的继承人,因此,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笼络住。

    三沙子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很快就明白了池野的用意。受雇佣的人浮动性是很
大的,曾在酒巴间谋生的三沙子,亲眼见过各处不断地调换女招待。为了留住某些
女招待。只好出高价,但其它的酒巴则以更高的工资来引诱她们。这一切三沙子都
看够了。事实上。许多饭店、酒巴,就是因为辞退了某些女招待,顾客稀少而倒闭
了。因此,就经营者与雇员之间的关系这一层上说,酒巴和建筑设计事务所是一样
的。

    结婚后两年左右,三沙子对池野渐渐地感到不满足了。

    池野衰老了许多,每每同床时,三沙子的欲火总是难以扑灭。他们的性生活本
来就很勉强,现在就更不谐调了。池野已是六十五岁的人了,性功能便自然而然地
减低了。

    三沙子苦苦思索:池野最多能活五、六年,从现在起,自己该怎么办呢?只有
池野活着,设计所才会繁荣。如果池野一死,所员们便失去了得力的靠山,设计事
务所也只好关闭。再说,池野死后,现在的所员们不久也会纷纷辞职,另立门户,
或转到别的事务所去。况且,池野与所员之间大都是师徒关系,师父一死,徒弟就
难保不走了。

    显然,供三沙子选择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把握住池野的遗产与人再婚;另一
条是把那部分遗产作为资本重新开设酒巴。但是,再婚几乎是不可能了,也吃够了
过去开酒巴的苦头,不想再干了。

    最后,三沙子终于打定主意,即使丈夫死了,仍要继续发展设计事务所,由她
亲自担任所长来经营。那样一来,她在社会上的声名就会大震。因为女设计事务所
所长是很少见的,所以凭着物以稀为贵这一点,她三沙子可以自由出入各种社交场
所,也可能被撰写成随笔刊登在妇女杂志上,或是受到报社记者的采访,在电视座
谈会上露面。

    这个毅然的决定使她又激动又兴奋。为着这个目的,三沙子为决意把秋冈长期
留在设计事务所而绞尽了脑汁。她深信,秋冈才是她唯一的希望,假如池野死了,
只有他可以维持设计事务所的声誉。

    在日本,秋冈这时也堪称是一流的建筑家,就其才能而言,其师父池野也比不
上他。

    三沙子一直在心里考虑此事,但她并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丈夫。主意拿定后。
她便开始亲近秋冈了。最初。三沙子想请秋冈参加私人宴会,一直给秋冈特殊待遇
的池野,没有反对三沙子的提议。

    三沙子趁其它所员不在,便悄悄对秋冈说:“只请你一个人去吃饭,不要对别
人讲。”

    秋冈的脸上泛起了红润。私下的宴请给了他无比的喜悦和自豪。秋冈辰夫并不
是美男子,属于不受年轻姑娘喜欢的类型。他的个头很矮,身体又瘦又小,仪表也
不庄重。但他从不放弃理想,相反,好象还十分憧憬带有浪漫色彩的梦境。

    头两次是三沙子同丈夫一起宴请秋冈的。秋冈为蒙受所长夫妇的盛情款待,有
些受宠若惊起来。

    从那之后,三沙子常用凤眼向秋冈暗送秋波。她偷偷地赠给他许多与赠给通渡
完全不同的东西,领带、领带卡、袜子等(都是少女们赠给恋人的信物),并背着
别人,在他耳边亲昵地说:“我没有告诉丈夫,你放心收下好了。”

    秋冈觉得有些陶醉了。比起初次宴会时,三沙子更富于温情,她给秋冈留下了
很好的印象。一天晚上,她独自悄悄地邀请他去吃饭,那是比前两次还要高级的饭
店,房间虽然小一些,却装饰得非常豪华。三沙子充满柔情地对他说:“今晚我丈
夫和朋友去看戏了,所以我才有了这样的机会。”她瞟了秋冈一眼,深情地微笑了
一下。这是在酒巴生活的那几年学会的本领。秋冈已有些神魂颠倒了。

    大约十天后的一个晚上,三沙子又邀请他到另外一家同样豪华的饭店去吃饭。
她告诉他这次仍是瞒着丈夫干的。她精心地打扮了一番,显得格外年轻。秋冈痴呆
呆地盯视着这位灯下美人,脸上感到火辣辣地发烧。

    吃过晚饭后,三沙子邀请他去夜总会。他犹豫地说:“我不太会跳舞。”

    她温情脉脉地看着矮小的秋冈,娇滴滴地说道:“那没多大关系。不跳也好,
去看看也是很愉快的。”

    两人并排坐着汽车去赤板。在车上。她伏在秋冈的肩上对他低语道:“你把这
个信封拿走吧!”

    他立即就意识到信封里装的是钱,便不好意思地说,“夫人干吗这样?”

    “你别客气,请务必收下才好。近期内要给你长工资,只有你一个人享受特殊
待遇。”

    内心里对自己的低薪水很不满意的秋冈,这时微微地抬起了头,迟疑了一会儿,
便接过了这个信封。三沙子突然用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秋冈的内心激起了波澜。
两人互相对视着,没有说话,但感情的激流已惊涛骇浪般在他俩的心中起伏冲撞起
来。到底还是三沙子采取了主动,一下依偎在秋冈的怀里……

    在昏暗的夜总会,三沙子喝了几杯加冰的杜松子酒。酒量很大的她,竞然露出
了醉相,周围的客人和女招待们都注视着这位带着情人的阔太太。秋冈羞愧地低着
头,不敢正视她那饱含淫欲的目光。她却笑眯眯地凝视着他,并喃喃地说:“我醉
得这样,是不能回家了。池野去看望给他做媒的朋友了,今晚不回家。你最好陪我
到哪儿去休息一下再回去,好吗?”

    在出租汽车里,三沙子象真的喝醉了似的,含糊其词地把自己要去的旅馆告诉
了司机。秋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但三沙子那满头浓密秀发的脑袋已偎靠在他的肩上。

    三对秋冈来说,恋爱仅仅是开始,与女人的肉体接触也算是头一回。而且这是
和师母的秘密恋爱。秋冈跨过了初恋,一下子就沉溺于中年人的肉体欲爱中了。

    他不敢正视老师,每次都要躲过老师的视线,相反,背地里却不断追逐着师娘
的姿色和肉体。

    一天晚上,在旅馆里。三沙子拥抱着秋冈,对他说:“你要沉着些。要忍耐。
老是心神不定的样子会被池野和所员们发现的。”

    “我在设计事务所里,一天看不到你,心就平静不下来。”

    秋冈对她表白说。

    “我的爱情是忠贞不渝的,这点请你放心。可我们彼此一定要慎重,不然是很
危险的。”

    “你说得对,可是我一时看不到你的身影,就觉得烦躁。”

    “你真蠢,恋爱可不能影响情绪,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你有才能,是个天才。
这一点连池野也不如你。女人们是爱才的,所以连我也不由地爱上了你,而且永远
爱你,这不会变。”。

    “夫人这么说真叫人高兴。你近来不到事务所来,我能想象出你在家里和丈夫
是怎样的情形,所以有点心烦。唉,我的醋劲为什么这么大呢?”

    “正是这一点,才给了我无限的爱和幸福。”三沙子又热情地吻了吻秋冈。
“你不要那么想,我对池野并没有什么爱,他没有资格做我的丈夫。你与我,才是
真正的夫妻。”

    秋冈不由暗暗得意。心想:她说的是真心话。她是个热情奔放、很风骚的女人。
尽管我对别的女人还没有体验,但年老的池野怎么能满足她的爱欲呢?

    “若是被池野发现了,那就糟了,近来他一直在注意我的行动。我老是找借口
晚上出来,已引起他的不满。从前是没有这种事的。你知道,我在梦里都想和你在
一起,懂吗?但一定要想到万一可能发生的情况。你也要特别注意,要是一旦真让
池野知道了,你就会被赶出设计事务所,若事情败露,我们就休想再见面了。”

    秋冈听到这些话,心里不安起来,脸上现出难过的神情。

    对已经落入情网中的年轻的秋冈来说,无法再冷静下来。爱情的火焰已把他烧
得头脑发昏、不能自主了。

    秋冈把三沙子抱到床上,对她喃喃地说:“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做。再这样
下去,我会发疯的。”

    “你这样可真让我为难了。你一定要拼命努力工作,这是至关重要的。在池野
的设计中因为采纳了你的设计方案,才受到了人们的信赖和尊敬,建筑杂志也给予
很高的评价。”

    “唉,如果没有你,以后我恐怕什么也不会再搞成。”秋冈悲哀地说。

    三沙子拥抱着处于疯狂状态的秋冈,脸上泛出了令人莫测的微笑。

    “假如池野突然离开人世。那又会怎么样呢?”她突然对他说。“说实话,我
和他呆在一起,也真够难受了。”

    秋冈没理解这句话的含意,坐起来迷惑不解地盯着三沙子。

    然后他在干渴的嗓子里咽了口唾沫说:“你别误会,我可不能离开所长。如果
离开了,我连生活也没有保障。我就是和你结了婚,你也不会得到幸福的。”

    “什么样的苦我都不在乎。你听我说。你年轻,又有才能,只是你的才能还没
有得到社会的承认。不过,若和我结了婚,你在建筑界中就会遭到围攻,说你勾引
了老师的妻子。社会上也许会谴责你是不道德的。可是,在事业上再也没有能超过
你的对手了。具有聪明才智的你,不久的将来就会崭露头角,脱颖而出。这难道不
好吗?”

    秋冈没有作声。

    “我们俩的事必须慎重考虑。为了你能有用武之地,现在应该解除我们之间所
引起的不必要的麻烦。我想……”

    “你这么说,你想甩开我了?”秋冈气愤地问道。

    “这决不是我的本意。不过……”三沙子很慎重地说道。

    “假如池野死了。”

    “死了?”秋冈重复了一句。

    “你用不着大惊小怪。池野已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了,比我大三十多岁。按理说,
他也应该死在我前头。”

    秋冈真的慎重起来,但心里既难受又不安。

    又过了几天,三沙子告诉秋冈:“池野已经发现我们有来往。”

    秋冈的脸色大变,慌忙问道:“是真的吗?怎么办?”

    她回答道:“肯定察觉了。”三沙子的表情很严峻,接着又说:“万一池野声
张出去,你不仅要被解雇,而且在建筑设计舞台上,也将从此销声匿迹了。那样一
来……”她在观察着他变化着的脸色,继续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别再想见
面了。”

    在池野死前或者死后,牢牢地控制住秋冈,这是三沙子的目标。再过几年,秋
冈的才能肯定会引起社会的重视,到那时,他为了独立经营,一定会离开池野设计
事务所。必须把他的这条道路堵死,在事务所给他扣上门栓,把他封闭在自己的手
下。门栓能否关牢,三沙子还觉得没有把握。单纯的恋爱不一定能拴住他,感情是
易变的。她比秋冈大十几岁,年龄这一点必须考虑到,谁能保证当年轻的姑娘出现
在他面前时,他的感情不动摇呢?必须用套子牢牢地把他套住,他才不至于从自己
身边溜走。她观察着秋冈的神情,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在下一次约会中,三沙子对秋冈说:池野已发现了他们俩私通的线索,并责问
了她。

    秋冈气喘吁吁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拼命否认此事,可是,他固执己见,弄得我没有信心了。他监视得太严了,
我不能和你常见面了。”

    “这太残忍了!”秋冈象小孩子一样激动地拥抱住了三沙子,“每天我都要见
到你,否则我可实在忍受不了。”

    “你真象个淘气的孩子。但在池野没死之前,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我该怎么办好呢?”

    “就是你不情愿,暂时也得忍耐。我也只能这么说了,要知道,我也很难忍受。
我是这样地爱着你,所以要避免我们俩身败名裂。”

    她又说:“幸亏所员们谁也不知道我们俩的事,就连池野也不好说。可是,年
岁越大,嫉妒心越强。他一步也不让我离开他。”

    秋冈茫然无望地看着她。

    四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池野所长在他的寓所里被强盗杀死了。凶手是在晚9 点
作的案。l0点多钟三沙子跑到距家五百米左右的警察所报了案。电话线被切断了,
附近都是高级寓所,一过晚店点各家的大门都关上了。

    池野仰面倒在二褛的起居室里,有过抵抗的迹象,旁边滚落一把剑。心脏被一
种锋利、细长的凶器刺中后,当场死亡。起居室和褛下两个房间的衣柜全部被打开,
衣物散乱着。

    下面是三沙子的口述:晚上9 点左右,我和丈夫在二楼的起居室里看电视。看
的是A 电视台的节目。这时我发觉楼下有什么声音,便对丈夫说了。池野的耳朵有
些聋,况且电视声音又大,所以他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声音没有了,我想可能
是女佣人起来洗漱时走动的声音,我的住屋很小,位于正门的侧面。但为了安全起
见,门一关上自动锁就锁上了。l0分钟过后,我再一次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我有
些担心,便出去看了一下。

    因为丈夫年岁大了,我是一个人下去的。我打开拉门,来到走廊,打开搂梯的
电灯,刚下了三个台阶,便看到下面有一个身穿西服、年龄约三十五、六岁、个子
很高的男人从左侧出现了。左侧是和起居室相衔接的会客室。我大吃一惊,给吓呆
了,那个男的也发现了我。为了把令人恐怖的事告诉丈夫。我又上了三级阶梯,返
回到走廊里,这时,那个男人也上了楼,我不顾一切地拉开拉门跑进起居室,对着
仍坐在电视机旁的丈夫大喊了一声:“有贼!”丈夫一时惊呆了,睁大了眼睛,站
了起来,看着随我进来的强盗。

    强盗对我们夫妇轻声说道:“安静些。”

    我恐怖地靠在丈夫的肩上。强盗走到我身后说:“喂,快把所有的现金都拿出
来!”

    脸色苍白的丈夫对强盗说:“现金没放在家里,全存银行了。”

    强盗气急败坏地说:“撒谎!金库呢?快把金库打开!”

    我丈夫答道:“家里没有金库,只有事务所才有。”

    强盗便追问:“事务所在哪儿?”

    “事务所在S 街,离这里约2 里路。”我看着他们斗嘴。发现强盗手里握着凶
器,怕他杀我们夫妇,便对他说:“我钱包里还有二万元左右,全都给你好了。”

    强盗急不可耐地说:“快拿出来!”

    我拉开门,进到卧室里面,强盗也跟着进来了。因为关着灯,房间里很黑。

    当我取出钱包时,强盗一把把钱抢了过去,拿走了里面的二万多元钱。这时我
才看清强盗戴着一副军用手套。

    我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说:“就这么些了,别处没放钱。”

    强盗两眼直盯着我,我发觉强盗想抱住我。

    这时,我丈夫发现强盗在威胁我,便操着一把剑从隔壁房内闯了进来。那把剑
是为了防备万一,在卧室的墙角处预备的。

    强盗转过身,躲开了丈夫刺来的一剑,并抓住了他。六十五岁的池野被拖到客
厅中间,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叫。随后便听到下楼梯的慌乱的脚步声。我忙来到池野
面前,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时,鲜血已渗满了他的胸部……

    解剖池野的尸体时,发现伤口的直径只有四毫米,呈不规则的圆形。深度八厘
米,已穿透了心脏。心脏被刺中的部位很小,从这一点判断,凶器大体上属于锥子
一类的东西。

    在致命伤口部位附近、还有被锥子尖划破的擦伤。这一点与三沙子的供词相符。
她说强盗右手好象握着一支小棒似的东西。

    在现场没有发现凶器。也没有找到凶手的指纹和任何可疑的东西。凶手是把后
门撬开后进来的。据三沙子说,这把门锁不久前修理过。在后门口、水泥地上和屋
里的塌塌咪上都找到了凶手的脚印,尺码是4l号的。这也同三沙子的口供(凶手是
个高个子)相一致。逃跑的路口同入口相同。

    被盗走的东西只是大约两万元的现金。衣物一点也没动。翻乱了衣柜或许是打
算找到现金或黄金和白银。开始是行窃。被三沙子发现后就变为强盗了。这强盗因
为杀了池野使匆忙逃走了。如果池野不操着剑闯迸来。他也许不会被杀害。熟睡的
女佣人连三沙子敲她的房门都不知道。

    作为强盗杀人案件。搜查本部开始立案侦破了。

    被公认为日本第一流的建筑设计家池野在他的寓所被害,在社会上引起了震惊。
在青山殡仪馆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建筑界、文艺界和实业界等备界知名人士多人参
加了。

    三沙子的丧服紧裹着她那丰满的身姿,很引人注目。脸色苍白的秋冈显得格外
矮小、瘦弱。默默地站在送葬的人群中。

    案情的侦破开始就陷入了僵局。在六百多名罪犯中筛选都毫无结果。三沙子看
了几百名在警视厅备有登记卡的罪犯照片,虽然有的很相象。却没有一个敢肯定的。
搜查本部根据三沙子供述的强盗脸部特征,临摹了照片,登在报纸上,仍毫无反应。

    五池野遇害后。池野设计事务所照常营业。所长由三沙子担任。多数老所员辞
退了职务。三沙子便从别的设计事务所拉过来一些补充空缺。秋冈成了骨干人物。
一年前,他得到了一级建筑设汁师职称。池野死后,三沙子把秋冈置于顶粱柱的地
位。

    这个设计事务所的工作并没有给池野的名声抹黑。相反,比起池野经营时。有
了更大的声誉。池野的建筑设计风格已过时了。秋冈的设计风格进入了全新的时代。
他把他的设计与日本古典设计融为一体。崭新的构思使他不断地取得技术上的突破,
其设计作品大大地满足了主顾们。使同行业的人为之惊叹。

    老师和老所员己不在了。所以秋冈不受人家的限制。可以自由自在地发挥他的
才能。他更受到所长三沙子的信赖和庇护。因此工作上可以放心大胆地按他的想法
干。这使得他的设计样式也达到了很高级的程度。出乎人们的意料。池野设计事务
所在池野死后不仅没有衰落。竟比以前更加繁荣了。

    所长三沙子每天都到所长办公室。负责涉外事务。女所长很机敏、亲切、善于
应酬。博得了主顾的好感。她在社会上的影响也越来越大。被称为当时建筑业上的
女强人。

    然而。三沙子对秋冈辰夫的态度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丈夫被杀之后。她为了避开大家的眼睛、特别是警察的耳目。不再与秋冈见面
了。搜查本部解散之后。她十分谨慎地与秋冈见了一次面。

    她用亲切而严肃的口吻对秋叼说:“我俩的关系就此为止吧。你不要误会。我
还是爱你的。可是。要顾及目前的情况,如果警察知道你我的关系。就一定会怀疑
你是杀害池野的凶手。但是,除我之外没有别的目击者。因此。我的证词是唯一有
效的。如果警察知道在池野活着的时候我们就有关系。肯定会认为你我合谋供出的
假证词。”

    根据三沙子供述的证词。是强盗把池野杀害了。而且编造的强盗外貌特征、年
龄,也完全与秋冈不同。警视厅相信了她的证词。立案是作为强盗杀人案件来侦破。
为此。没有公开对设计所所员进行调查。也许在暗中调查了内部情况。但一点麻烦
都没发生。因为原先就没有人知道她与秋冈的奸情。所以。正象对其它所员那样。
对秋冈的调查也末进行。

    秋冈也明白。假如警察目前察觉到他与三沙子的关系。当然要对他在池野被杀
时是否在现场一事给予追究。虽然俩人也早己商量过在万一情况下应付的办法——
就说当时秋冈借了三沙子的私人汽车。一个人去郊外旅行了。但编造出来的证词总
有些不自然。并不是无懈可击。想保守这一证词是非常困难的。因此,为了避免发
生以外,秋冈也只好同意三沙子的主张,今后完全是所长和所员的关系。

    “我很理解你心里的痛苦。但你在事业上现在己有了出头之日。你的才能使大
家惊叹。你将来完全可以成为日本最著名的建筑设计家。就是在世界建筑舞台上。
也会得到公认。可是,如果作为杀人犯被送上审判台。就是不死。一生也得被囚禁
在黑暗的牢狱里。你好好想想,到底选择哪条路好呢?”

    她接着又补充说,“如果让警察知道我是你的帮凶,被逮捕起来,那我也得进
监狱。当然。我这个酒巴女招待本来就无所顾忌的,既无父母和兄弟牵挂,又是只
身一人,所以即便进了监狱,被囚禁起来,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就是回到过去的
境遇,我也心甘情愿了。何况作为一个女人的风流时代已经过去了……然而。你就
不同了。才智过人。年纪又轻,会有出息的。你什么样的幸福都会享受到。可不要
因为恋我而误了你的前程啊!”

    秋冈沉默着,痛苦地点了点头。虽然三沙子说服了他,但他仍为失去三沙子而
感到痛苦。三沙子给了他初恋的幸福。并向他奉献了她的肉体。现在叫他跟她分别。
的确是很痛苦的。

    “若是那样的话,我就离开设计事务所。每天见到你的身影,我真忍受不了。
为了消除这种痛苦,我要转到别的设计事务所去。”

    “这绝对不行。你与我的事务所是休戚相关的。别说离开。就是独立经营也不
行。虽然与我的关系终结了。但只要我活着。你就必须与我合作。直至终生。”

    “难道是没有爱情的合作吗?”秋冈反问道。

    “在心里彼此相爱不是更好吗?那也是很有浪漫色彩的。在我这里,我会把你
造就成为日本第一流的、世界闻名的建筑设计家。”

    这些话从表面上看,象是伯乐相马的关系。但实际上是以同谋犯相威胁。秋冈
发觉这一点,还是稍后的事情。

    那天晚上的拥抱是最后一次。三沙子把自己特有的温情全给了秋冈。

    “就此终结我们的关系是件好事。如果再追求我。你就要身败名裂了。这一点
绝对不能忘记。”三沙子象哄小孩子一样叮嘱他。

    两个月之后。一天傍晚。当其它所员离开后。三沙子把秋冈叫到了所长室。彼
此各坐一方。丝毫也看不出曾有过什么私情。

    “你对我的感情还没有改变吗?”三沙子以又严肃又亲切的口吻问道。

    “夫人。这太过分了。”

    “还是叫我所长合适。”

    “啊……我的感情不会那么快就消失的。我想你。可所长你却……”秋冈流露
出遗憾的神情。

    “你对我近来的态度不满意吗?”

    “我知道你与某个情人消遣到深夜。”

    “啊,我是有意这样做的。一是为了解除警察的怀疑。所以又重新找了情人。
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回顾我俩过去的关系了……二是为了让你尽快地忘掉我。这对
我俩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秋冈,微笑了一下。“你没想过,应
该找个姑娘结婚吗?”

    “结婚?”

    “你不是二十六岁了吗?不小了。我想告诉你。现在有一个很好的姑娘。家庭
也好,女方对你的才能也特别钦佩。性格更没说的。我想你一定会迷上她的。”

    **月初,秋冈和山口菊子小姐结婚了。菊子是位漂亮的姑娘。父亲是一家大
企业的经理。菊子对文学艺术的兴趣很浓。虽然毕业于短期大学。但对只有高中学
历的秋冈来说。也算是很理想的妻子了。事实上,菊子小姐的长处比三沙子对他介
绍的还要好。结婚那天。三沙子送给秋冈一些非常贵重的礼物。

    秋冈在岳父的帮助下。在离她家不远的一个幽静的地方建了一座新居。这是他
亲自设汁的。来参观的人赞不绝口。这一建筑样式。登在了《建筑》杂志上。

    在秋冈这座象艺术模型一样的寓所中。开始散发出婚后幸福生活的温馨。纯洁
的妻子爱着丈夫。他也热恋着他的妻子。在秋冈的心目中,三沙子的影子渐渐地暗
淡了。与年轻、纯朴的菊子相比。人届中年的三沙子已失去姿色、面容苍老了。看
起来是那样丑陋。眼睛的下面已出现了很多小皱纹。下巴的脂肪也过于肥厚。眼睛
的颜色、还有说话的声音都不那么动人了。

    “我怎么会迷上这样的女人?!”秋冈开始后悔起来。有时甚至觉得不可思议。
自己怎么会突然迷恋于三沙子的肉体而不能自控。最终掉入了情网!那时他太幼稚
了。回想起来简直就象作了一场噩梦!

    秋冈痛悔不己。自己为什么竟干了那种蠢事?在三沙子的唆使下把老师杀了。
秋冈常常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这并不是由于池野的音容出现在梦境里。而是心脏频
率加快的缘故。

    他一点都平静不下来,这是神经衰弱的一种病态表现。

    “你怎么了?”躺在一旁的妻子关切地问他。

    “啊。没什么。”他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再也不敢睡下去。假如事情真是
场梦就好了。

    他为了不让妻子担心。便假装睡着了。但可惜那些罪恶是他想抹也抹不掉的事
实。他稍稍丧失了理智便上了三沙子的当。当时为什么不拒绝她呢?若是回绝了,
现在就不会因杀人而受折磨了。他真想把这只杀过人的右手砍悼。

    到了白天。周围能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他也用轻微的声音参加交谈。在紧张
工作时。那折磨人的记忆就不会复苏。但到了与人们声音隔绝的晚上。痛苦和悔恨
又向他袭来。

    他的这种悔恨与其说是在向被杀的池野祈求宽恕,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的罪行的
憎恶和恐惧。这是他永远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现在才回味到在与菊子相识前。拥
抱三沙子作为最后告别时。她所说的“忠告”的价值。假如他继续迷恋她。就会引
起警视厅的怀疑。陷入迷魂阵的警察。就会通过某个情节找到案件的线索。这正如
三沙子所说。是非常危险的、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案情真相的人。只有他和三沙子。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去。因为这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绞索。她现在有社会地位。靠
着所员的辛勤劳动。生活富裕了。财产也增加了。秋冈相信,她决不会轻率地暴露
真情。那样她会把眼前的舒适生活一下子都丢掉。但她有时候会逞强。说自己是个
当过女招待的人,又无牵无挂。无论把她怎样都没有关系。这不过是一种十足的谎
言。秋冈心里清楚。她其实最害怕暴露秘密,同时也害怕抛弃这一切、案情真相不
会被他人知道。这点秋冈是放心的。虽然,秋冈从那以后再没有过追求她的轻率行
为。今后也不会再那样做,秋冈在暗暗地告诫自己。

    半年过去了。池野遇害的周年纪念日浙渐临近了。社会上早已淡忘了这一事伴,
警视厅忙于其它案件的侦破,完全放弃了池野被杀案件。

    池野设计事务所的成就越来越大。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秋冈的卓越设计才能。
大家都佩服他的技术和才能。因此。甘心服从他的领导。然而秋冈打算眼下辞掉池
野事物所的职务,独自经营。他虽然是池野没计事务所的骨干人物,薪水也比池野
活着的时候提高了三倍多,但是他已结了婚,有了家,老是在为池野事务所卖命、
始终听命于他人的驱使。秋冈很不甘心。

    他无论创作出多么优秀的作品,也只能以池野事务所命名。假如独立了,他的
声誉就会大大地提高。就连收入与现在相比也会是天壤之别。

    秋冈想在三沙子情绪好的时候找她商量商量,便来到了所长家。

    “所长。对不起。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啊?”三沙子慢条斯理地笑着问道。

    “啊。这是有关私人的问题、”

    从秋冈那客气的样子。三沙子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底。

    那微笑已变为一种讥笑。眼睛也流露出恶意。

    “好吧。那么。今晚七点钟你到我家来好了”

    “所长的家……?”秋冈感到有些不安。

    “不是私事吗?所以比起事务所。家里更方便。”

    秋冈只好俯首听命,他也想在所长家里把话说明。在事务所里有其它所员。不
大好说话、况且,一过五点钟。三沙子很快就离开了。

    善于交际的三沙子。除了出席杂志社的座谈会外。还参加什么招待会、酒会、
实业家宴会、与情人一起去夜总会等。

    近来。她对情人的感情很不稳定。经常更换情人。

    三沙子此刻好象对秋冈没涌起一点旧情。秋冈也一直在爱着妻子。过去热中于
三沙子的那场艳遇,犹如一幅极富色彩的秘密图画。已成为历史留在他的记忆中了。

    晚7 点,三沙子家门前亮着灯。套窗也关上了。

    秋冈刚进到门厅就产生出一种恐怖感。他还清楚地记得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
在这里犯下的罪恶。那时好象比现在这个时候还晚一点。化装成强盗的秋冈。穿着
西服和肥大的4l号鞋,借着月光潜了进来。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记录着他的罪恶的过
去。

    秋冈还是鼓起勇气,闭上眼睛按了门铃。随后。玻璃门开了一条缝,看到了陌
生的女佣人的面孔。池野被杀之后,女佣人换了三个。这是三沙子有意换的。

    三沙子特意避开会客厅。把秋冈引到二楼起居室。

    七“那件事你我彼此相牵连,即使定了罪。我也不是直接杀人犯。决不会象你
那样被判处死刑的。最多也就被判个五、六年。”三沙子狞笑着说。

    房间里鸦雀无声,秋冈看到三沙子的面部由丑恶变成狰狞。并且在抽搐着。他
身处犯罪现场。犯罪时的情景象恶魔一样纠缠着他。

    “如果被定了罪,眼前的幸福生活就要被毁灭。不过那也不要紧,眼下的生活
对我来说不过是建立在沙堆上的房子,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小过,我这个酒巴女
招待即使恢复了老样子,也没什么。另一方面。当然我也期待着继续过好日子。池
野留下了遗产,你又为我挣了大笔钱,本打算建筑一所高级别墅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想,现在正处在人生的黄金时期,应尽最大努力多与一些男人来往、消遣。”她
间接地说出了对爱情的不专一,说到这里,她变换另一种声调继续说道:“与我相
比,你有着美好的未来,又有才能。什么快乐不能享受呢?菊子是位好妻子,她深
深地爱着你;你应当感谢我给你介绍菊子的恩情。今后你只能在我这儿工作,尽一
切努力帮我做事;你不能不考虑安定生活的可贵。如果你嫌收入少,再往上提也可
以,不要想入非非了,你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里。”

    秋冈失败了。她把行凶现场作为交谈场所,无形中给秋冈的心里增加了压力。

    当秋冈从令人恐惧的犯罪现场出来时。看见一个擦肩而过的男人正偷偷走近三
沙子家的大门。秋冈认出是三沙子的某位情人,所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心中充满
着对三沙子的憎恶。

    秋冈回家后。菊子见他脸色苍白,便不安地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叹了口气说:
“所长不答应我离开池野没计事务所。”

    他说:“她对我仁至义尽,硬要离开不合情理。”

    纯朴的妻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说:“所长说得也对。恩情是不能忘的,背
叛所长的行为是不对的。再忍耐两年好吗?在这期间你好好学习,再准备准备。”

    两年来没出什么事,只要三沙子活着,秋冈的命运只能绑在池野设汁事务所。
她说的话并非儿戏,她的本意就是拴住他。

    三沙子眼下的生活是不太安定的。虽然对她来说,女人追求的一切都追求到了,
有了名声和产业,过着奢侈的生活,尽情地享受着。而秋冈却深受无名痛苦的煎熬。
秋冈象奴隶那样为三沙子卖命,却眼看着她在无耻地挥霍享乐。

    三沙子说。她即使失去目前的舒适生活也没关系,这不过是在逞强。她决不想
放弃难得的地位,她曾暗示,在她失意时也预示着他的灭亡。

    此后。秋冈又默默地工作了半年,有一次午休时,趁其他所员不在,他气愤地
闯入所长室。

    “所长,你还是不肯放我吗?”

    “放你?”三沙子的视线离开帐簿。满不在乎地反问道。

    “我想离开这儿,独自经营。”

    “这不行。”

    “我想了一个好办法。”

    三沙子抽着烟。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好办法啊?”

    “即使独立了,这儿的工作我还是要干的,而且设计费可以少给我一些。”

    吐着烟圈的三沙子吭了一声,说,“这是一个好办法,但对不起,这也不行。
对你来说,独立是绝对不允许的。你怎么说也白费。假使你独立了,并且还在承担
我的工作,可你重视的只是你的直接定货,作为新开设的设计事务所,想招揽更多
的顾客、把生意做好,这当然是合乎常情的。为什么要减少我这方面工作的设计费
用呢?难道是为了应付吗?”

    “不。我决不会应付了事。”

    “混蛋!你要独立了,我的主顾还不都跑到你那边去了?你要离开我是绝对不
行的。”三沙子生气地说。

    “那我始终都要在这儿了?”秋冈绝望地叫道。

    “我早就说过。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离开。”

    “那么,是一生了?”

    “用不着一生。你不是比我年轻十岁吗?我无疑会先死的。”

    然而,三沙子还不满四十岁。这就是说,秋冈必须把最有才华、最能出成果的
时期全部贡献出来。

    “这太过分了!”秋冈悲愤地抗议道。声音近乎呜咽了。

    “唉。你还是平静一些好。要想到我俩的命运,还是和平共处、携起手来顺顺
当当地渡过一生吧!那把锥子可是连接我们俩的纽带呀!”

    秋冈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设计台上铺着画图用的复写纸,旁边的盒子里装着
最新的高级制图工具。秋冈把两肘支在设汁台上,胡乱地抓着他的头发。就算三沙
子今后还能活二十年,他已近五十岁了,事业上的黄金时代一旦被束缚住。就没有
施展的机会了。一到五十岁,即使独立了,一切也都晚了。目前要能独立,还能建
立产业;眼下却只能得到微薄的工资,而那些本应属于他的钱只得用来养活吸干自
己的人,他将名符其实地成为一块废料。就是豁出命来干,三沙子也会把全部的血
汗榨干。他不过是一具活着的僵尸。

    八所员们谁也没有想到,三沙子和秋冈之间存在着这样的纠纷。三沙子经常向
人们夸奖秋冈的技术和人品,把他看作是池野设计事务所的中心人物。并给予高度
的重视,在经济方面也尽可能优待他。

    三沙子每月都要在一流的西餐馆宴请秋冈夫妇一次。因为她是菊子的好朋友,
自然关系要比别人更近一层。私人宴会每次都是在非常和睦的气氛中进行的,尤其
是三沙子和菊子,每次都是谈笑风生,好不写意。

    有一次,三沙子在饭店最高层餐厅的窗户旁,眺望着东京灯火辉煌的夜景,并
暗含深意地说:“人活着是伟大的幸福,最大的愉快啊!”三沙子对菊子说这句话
的同时,把视线稍微转向了秋冈,那眼神的意思只有他一个人能理解。他的心脏仿
佛被刺中,一下子变得忧伤起来。

    秋冈怀着仇恨的心情开始注意三沙子情人的行动了。他不能每天都跟踪三沙子,
所以常常晚上到她家门口暗中监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跟妻子说:“我到朋友家
去打麻将。”

    过了一个月左右,秋冈发现晚上去三沙子家相会的男人中竟有会计师通渡忠造。
不管怎么说,他决不会成为三沙子的情侣,这个年近六十岁的通渡没有男子汉的魅
力,只不过是个物欲极强的家伙罢了。秋冈起初认为,通渡的晚间私访也许是同三
沙子商量会计上的特别事务,如隐匿盈利来掩饰决算和逃税的真相等。从前秋冈知
道,三沙子曾几次私下吹捧过通渡,亲切地照顾过他。

    三沙子让通渡晚上来她的寓所,不单单是用金钱和物品,而且靠肉体姿色来笼
络他。对她来说,再没有比给她逃税、隐瞒盈利的会计师更重要的人物了。必须象
诱惑秋冈一样把他也拴上。这位会计师深知三沙子在收入上的不道德行为,为了保
守住这个秘密;她便把通渡也引上了自己的床。

    此后,秋冈在事务所也留心注意通渡。可怜的会计师近来爱打扮了。从前他毫
不讲究穿戴,平时衬衫皱皱巴巴的。现在不仅穿戴得干干净净,领带也换成了新的。
从前他的稀疏的头发蓬乱且没有油性,如今也涂上了发蜡,梳理得整整齐齐。通渡
大有返老还童之势,然而他却很不自然,甚至显得滑稽可笑。

    秋冈跟踪通渡三次,发现他每晚大约8 点便来三沙子家,每次离开她家的时候
都是晚l0点前后,仿佛是个习惯。通渡与三沙子在一起的时间仅两个小时。对她来
说,通渡只是她的赚钱的伙伴,决不是肉体上的相好。她另外有情夫。

    十月中旬的一天。快到池野遇害三周年了。秋冈看到通渡的表情,知道他又要
去三沙子家了,所以晚6 点便离开了没汁事务所,打电话通知妻子说:今天他独自
去看电影。不回家吃晚饭了。

    “你大概几点钟回来?”

    “1l点钟回去。”

    l1点钟是理应回去的,因为通渡离开三沙子家的时间是晚l0点左右。

    9 点55分通渡的身影从三沙子家的正门出来了,并消失在昏暗的马路中。秋冈
立即从隐蔽的地方出来,朝刚刚关上的大门走去,随手按了一下门铃。他打量了一
下周围的动静。

    除了前面大道上行驶的- 汽车外,四下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通渡刚走了3 分钟。三沙子以为他忘了什么东西又返了回来。便问也没问,就
把大门打开丁。穿着一件睡衣的三沙子,看到站在眼前的竟是秋冈,不由得大吃一
惊。

    “是你呀!”

    “对不起。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秋冈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道。

    三沙子认为,通渡刚才走时被秋冈看见了,所以他才显出这样一个阴沉模样。
她没作声便把秋冈让进了客厅。

    秋冈担心的是她家的女佣人,如果女佣人还没有睡觉,那么,他的计划就要落
空了。晚8 点左右通渡要来这里,为了避人耳目,三沙子一定会让女佣人早点回房
睡觉去。现在已10点多了,女佣人大概已睡熟了。象杀害池野时一样,无论发生了
什么,她都不会发现的。

    三沙子坐在沙发上有些不高兴地问:“都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

    他仍旧戴着一副黑手套对她说:“我来是有事相求。”

    十月中旬的晚上,天已很冷了,戴着手套倒也没什么不自然的。

    “还是老话吗?”

    “是的。”

    “我不是说过不行,你还不清楚吗?”

    “无论如何你都不答应吗?”

    “你怎么老是纠缠不休呢?”

    “那么……”秋冈使劲咽了口唾液说:“我想和夫人恢复旧情。”

    三沙子疑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在她的脸上流露出犹豫的表情,但过了一会儿
又变成了复杂的微笑。

    “你看见通渡从这儿走了吗?”

    “看见了。”秋冈点了点头。

    三沙子顺口解释说:“所以你也抑制不住了,对吗?想说独立的话也难以开口,
看到通渡后,你改变了主意。可是,我与通渡关系很正常,不过是商量经营上的事,
你可别误会!”

    三沙子佯装不知地解释着,秋冈连一句埋怨的活也没说。

    最好让她误解我这次来访的真正目的。从她的面部表情中,既含有为她与通渡
的私通保守秘密的意味,又含有对旧情人秋冈的爱欲的情趣。

    “对菊子夫人你该怎么讲啊?”为了把秋冈带到她的卧室,三沙子站起来先走
了。秋冈随后也登上了楼梯。这楼梯一直深深地印记在秋冈的记忆中。

    九第二天早晨,女佣人在主人卧室里发现了被人勒死的三沙子的尸体。

    搜查本部因两年前同一家主人遇害案件至今仍末破案,所以对这次残暴的杀人
案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并期望破案成功。

    这次作案现场整个都被破坏了。与前一案件不同的是:没有凶手进入房间时留
下的脚印,后门仍然上着锁,侧门的窗户也紧关着,因而凶手的进入口和逃跑口只
有大门一处。

    正门的锁是在里面被打开的,凶手逃跑后,大门仍旧敞着。上次的案件在后门
口留下了4l号尺码的脚印,这次却没有留下。

    搜查本部查对比较了这一案件与上一案件的相同点和不同点。

    不同点是池野被杀时,曾有过抵抗的迹象,这次却没有。

    三沙子穿着睡衣,裸露着乳房躺在床上。在颈部有两条勒过的痕迹,却没有伤
着皮肤,从这一点看,可以肯定作案时凶手使用了绢丝领带。在枕头旁的烟灰缸里,
留有七个吸剩的烟蒂,察验唾液证明其中有三个与三沙子血型相同,另外四个属于
与她的血型不同的A 型。

    这一血型与在她的阴道内发现的精液是同一血型。从这一点可以推断。三沙子
是在与男人拥抱时,或是在睡觉时被勒死的。正门开着,没有其它的进入口,这一
点很清楚。

    相同点是房间里衣柜和写字台的抽屉全部给拉开了,衣物散乱。然而她装有十
二万余元的钱包却原封末动;钻石、宝石、蛋白石、翡翠和镶有宝石珍珠的戒指、
首饰以及马蹄型的女式手表也没有动过的迹象。因为三沙子本人死了,所以失盗物
品的真相还不清楚,也可以推断为盗走了除钱包里的饯以外的现金。

    总之,一切迹象表明,三沙子的情夫因爱情问题的纠葛,把她杀了之后,顺手
牵羊,盗走了钱财,或是凶手有意伪装了现场。在上述的搜索中没有发现凶手指纹。
女佣人睡得太死了,对当夜发生的凶杀案件一无所知,不过她还是说出了几个去过
主人卧室的男人的姓名,其中之一就是设计事务所的会计师通渡。

    搜查本部经过周密计划,当夜传讯了事务所的全体所员。当问到秋冈时,他说
:“晚上6 点到9 点在电影院,1l点左右回家。”没有必要调查所员们当时是否在
现场。

    通渡吓得魂不附体、脸色苍白。解释说:“那天晚上9 点到l0点正好在她床上。”

    经解剖尸体验定。三沙子死亡的时间是晚上10点至ll点。

    通渡的血型是A 型,这与三沙子阴道里的精液和姻缸中吸剩的烟蒂上的分泌物
是相同的;而且卧室里好多地方都留有通渡的指纹。他坦白了与三沙子发生了关系
和俩人把吸剩的烟蒂放入烟灰缸等情节。他拼命地否认勒死三沙子的事。并坚持说,
弄乱了房间、柜子等都不是他干的事。

    他哭述道:“我没有理由杀死所长,我与所长之间保持这种肉体关系已很幸福
了。象这样杀了所长,无论如何也要暴露的,并给家庭带来苦恼,在社会上也不光
彩。”

    可是,调查的警官们还是不相信他。“你别想蒙混过去,假如你仅仅是与女人
保持暖味关系的话,就当家庭纠纷解决好了;可是。如果杀了人的话,就要被判处
死刑的。若不如实坦白交待,你可知道后果吗?”

    “我绝对没有杀人。”

    “那么,三沙子被杀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跟她在一起吗?”

    “9 点到10点我与所长在一起同床了……可是,除了我之外,她还有其他的情
人。对此我没有说过一句报怨的话。”

    “是你出于嫉妒把三沙子杀了吧?”

    “绝没有那样的事,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想恐怕是她的其他情夫在我离开之后,
马上来到所长家把她杀了。”

    “有那么偶然的巧合吗?”

    审讯的法警嘲笑了一声,把此事报告了上司。预审官没有回绝通渡提出的疑问,
并就此展开了调查。这一杀人案件有很微妙的地方,核实通渡的口供也没有发现什
么不自然之处。的确,他没有杀害三沙子的理由;搜查通渡家的结果表明,没有查
出任何盗得的财物。

    说来也奇怪,通渡的指纹只留在了正门的把手、楼梯的扶手上及二楼的客厅和
卧室里,但被翻乱的柜子和日用器具上没有发现一处指纹。从这一点来分析,通渡
从正门进来后,直接通过了走廓,上了楼梯,来到了二楼的客厅与三沙子讲话,然
后进入了隔璧的卧室。回去的经过也是相同的;他没有进入其它的房间。如果他把
楼下房间的家具弄乱了,一定会留下指纹的。可是,那里只有三沙子一个人的指纹。
凶手是戴着手套垃开抽屉,翻乱家具的。

    假使凶手是通渡,那么,杀三沙子时一定会戴上手套,在杀人现场不留指纹,
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这样推论,真正的杀人凶手就是另一个人了,那个人戴着手
套把三沙子勒死之后,为了伪造现场,弄乱了柜子、抽屉等。

    预审官认为,通渡的供词是真实的,便责令下属调查三沙子与男人的全部关系。
在这一点,女佣人的话起了决定作用,两个中年男子和两个年轻男子的日常情况被
调查出来了。

    三沙子的性生活是相当紊乱的。但是,在案情发生的当晚,这四个男人都有证
人证实不在现场;因此警视厅认为,一定还有未查出的人。

    搜查本部的警察对进一步调查很感棘手,便再一次寻问了女佣人,当晚是否遇
到过其他的来访者,不是三沙子的情人也可以。

    女佣人说:“来访的男人全都说出来了。”她想了一会儿,补充说:“大约一
年前,秋冈在晚间7 点来访过,与主人在二楼谈完话便告辞了。”当问到秋冈停留
的时间时,女佣人回答说:“呆了30分钟左右便回去了。仅仅这么一次,以后再没
有来过。”

    搜查本部认为,这构不成问题,30分钟左右不象是情人关系;况且女佣人说,
他们俩当时仅仅是在二楼客厅里谈话。女佣人可以分辨出进过三沙子卧室的男人们
的相貌。实际上,警视厅也从末听说过三沙子与秋冈有任何暖味关系。

    搜查本部为了进一步掌握线索,决定传讯秋冈。问一些情况。

    在警视厅,秋冈沉着地说:“其实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是为了工作的事急于找
所长商量,7 点钟左右去所长家拜访了她。呆了30分钟,谈完了话就告辞了。”

    审讯官问他:“那件事不能通过电话商量吗?”

    此时,秋冈的神色显得有些不安。

    “不能用电话商量,因为是设计上的问题。”

    审讯官点了点头,觉得这是合乎情理的。在这一案件的调查阶段,警视厅得知
秋冈是池野设计事务所的杰出人物,具有卓越的设计才能,闻名于社会和实业界。
因此,审讯长想起他本人打算新建一套住房,便指着秋冈带在身边的一份设计图,
随随便便地问道:“这是给哪儿设计的建筑呢?若是你没计的,一定非常漂亮,有
机会让我欣赏一下这座建筑好吗?”

    秋冈大吃了一惊,为了搜寻记忆,陷入了沉思,好不容易才点出了两位主顾的
姓名。

    让秋冈回去后,审训长觉得有点奇怪。秋冈对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显得有
些慌张?秋冈是设计事务所的权威人物,又具有建筑设计上的才能。而三沙子对建
筑设计是一窍不通的。他们俩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呢?

    一般来说,根据主顾的要求来决定建筑的预算或设计的样式。设计预定的变更
问题需征得三沙子同意,秋冈要与三沙子商量。即使那样,也没有必要晚间去寓所
进行个别交谈。第二天所长来办公室后,还可以充分地进行商量嘛。

    通过对其他所员的调查,都说秋冈没有为哪件事与三沙子商量过,况且还是一
年前的一次访问。那前后即使没有那件事,审讯长仍觉得很不自然。假如与所长进
行过那次谈话,按理说应常常为此事去所长家。

    审讯长按秋冈点出的实业家和饭店老板的地址去核实了情况。两人都说一年前
的这个时侯确实托池野设计事务所设计过建筑样式。

    审讯长一边回忆着那天秋冈对这一问题的惊慌表情,一边思索着。他对秋冈做
了进一步的调查,但调查的结果都对秋冈有利。秋冈已成了池野设计事务所的顶梁
柱了,单凭这二点,他就获得了优厚于其他所员几倍的工资。他与池野夫妇相处得
非常和睦。三沙子经常在一流饭店宴请秋冈夫妇,他们也很感激三沙子的深情厚意。
秋冈与三沙子的关系的确相处得很融洽。

    当问及所员们,象秋冈这样有才华的人为什么不独立经营时,回答是一片赞扬
声:“秋冈对池野先生有感情,池野死后第二天,秋冈就买了新绘图工具,把原先
那套所长送的德国造的圆规收藏起来,留作纪念……”

    总之,对秋冈所说的话,连警察们都很佩服。

    提到绘图工具,审训长一下就想起了大小圆规和分规。

    分规与圆规相似,但另一条腿上不附带铅笔,如同一条很尖的锥子。刺中池野
心脏的凶器就是象锥子一样的东西;被刺中的伤口稍稍有些不整齐,呈圆形。假如
使用的是能扎透多层纸的普通圆规,伤口的形状应完全是圆形的。但在池野胸都的
伤口附近,不是有一个用同样锥尖划破的伤痕吗?是分规的另一条腿尖在胸部轻轻
地擦划了一下吧?就是说凶手竭尽全力把两条腿的分规朝池野胸部刺去,但突然两
条腿分开了。这样一来。势必会擦伤皮肤的。因为第二天清晨马上新换了一支分规
太显眼,所以秋冈买了一套日本产的绘图工具。

    审讯长再次传讯了秋冈,并质问道:“你好象在池野被杀的第二天换了一套新
的绘图工具,邢套旧的耶儿去了呢?”

    这一问使秋冈比上一次更加惊慌,脸色都变了。

    “啊……那是两年前的事,我记不太清楚了。”

    “事过仅仅两年,怎么会忘了呢?绘图工具不正是建筑设计师的灵魂吗,如同
理发师的剃刀、厨师的菜刀、木匠的凿子、刨子以及武士的刀、剑一样重要。象你
这样有名望的人难道不懂吗?那一套是德国造的,你更应珍爱它才对。你是以铭记
池野所长的恩情为理由才换的,那套旧的不管你怎么收拾、整理,也绝不会忘了呀!
喂,你放到哪儿去了呢?”

    “我,记不太清了,或许是送人了。”

    “送人了?送给谁了?”

    秋冈近乎于哭腔回答道:“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审讯长握出的这一质问,也正是秋冈想要弄清的。那天晚上,在杀害三沙子之
前,秋冈曾向她打听过那套绘图工具的下落,但她没有告诉他。其实,秋冈那天晚
上并没有与三沙子发生关系,只不过以此为借口,用事先准备好的领带把她勒死了。
随后戴上手套,把房间里的柜子、抽屉、书箱等三沙子爱藏东西的地方都翻遍了,
但始终没有发现那套绘图工具。

    审讯长让下属彻底地搜查了三沙子的蒙。毕竞是专门从事侦破的,搜查人员很
多,不到两个小时,在庭院中的旧石佛像下面,找到了埋在土里的盛有绘图工具的
皮盒和一双4l号尺码的旧鞋。打开皮盒一看,染着污血的分规,如同贵重物品一样,
用黑天鹅绒包着。

    审讯长一下就明白了,两年前,把这些杀害池野的犯罪证据埋起来的是三沙子。
秋冈为了毁灭证据,曾在她家寻找过。警察们推断,三沙子和秋冈合谋杀死了池野。
然而,关于他害三沙子的动机,只能从他本人的口供中得到了。审讯长把沾满了污
血的分规放到桌子上。

    “这是你的吗?”

    秋冈恐惧地点了点头。

    “放在哪儿你不知道吗?”

    他摇了摇头。

    “埋在了池野家的院子里,石佛像下面。喂,这也是你的?”审讯长把一双4l
号半的旧鞋也放到了桌子上。

    “两年前的某天晚上,你穿着这双鞋,从池野家的后门进来过吧!”

    秋冈再次摇了摇头。

    “那么,那天晚上你在哪儿呢?”

    “我……我……”

    “这次你杀害三沙子,事先也是声张说你顺便要到电影院去看电影。然而,那
个证词已是老黄历了。这次杀害三沙子的案情留待以后慢慢地细审,两年前的那天
晚上你到哪儿去了?”

    “我借了三沙子的汽车,到郊外去旅游了。这事三沙子知道。”

    “这是你与三沙子合谋的假证词。你真愚蠢,三沙子已被你杀了,死去的人还
能为你出庭作证吗?对你这位具有卓越才能的建筑设计家来说,这实在是太可借了。”

    审讯长很惋惜地看着秋冈的脸说道。
在我们自己的世界,有我们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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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6 17:06:55 |只看该作者
真与假






                                 第一章

    睡梦初醒,肢肌中只听得雨声滴答。睁开眼睛,屋子里有些阴暗。从二楼的窗
子里望出去,那棵柿子树只看得见一个顶梢,茂盛的枝叶承着雨水,闪闪发光。

    一背心的汗水,连被褥都渗得湿液流的。起身把头探向窗外一看,我晾着的两
件衬衣已经被打得湿淋淋的,沉重地向下垂着,雨从竹竿上一滴滴地往下掉。楼下
烟纸店的老板娘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呢还是有意的,也没有给我收一下。

    看看时钟,三点已经过头了,我头脑昏沉沉的,坐着点燃了一支纸烟。睡觉的
时候,已经是今天早晨的八点钟了,花掉整整一夜的时间,给一家无聊的杂志写了
一篇美术笔记,总算把半个月的房租赚到了手。钱是赚到了,可是劳动力也消耗啦
——就在这样茫然若失的神思中,抽完了一支烟,可是,后脑部还是昏昏欲睡的感
觉。

    去洗个澡罢,我这样想着,拿起手巾和肥皂下了楼梯,向晾在竹竿上淋湿了的
衬衣瞟了一眼,在雨中走出了大门。伞骨又脱落了一根,撑在手里尽摇晃。

    白天的男浴室里,顾客稀少。在热水里泡一会儿,头脑也清醒一些了。从窗子
里射进来的光线是这么微弱,浴池里仿佛已经黄昏似的昏暗。

    我本来想到民子家里去的,可是发觉时间已经将近四点了,她也许已经去上班,
因此再一想,还是等一会儿打个电话到她店里去罢。去看看好久不见的女人,当然
是很好的事情,可是前些日子她曾要求我为她筹措二万圆钱,看来今晚总得带五千
圆给她吧。这样一来,我手里就只剩四千圆了,这四千圆钱,连十天都用不到,又
得为以后的来源动动脑筋了。可是,以目前情况来看,除了催杂志社早些支付今天
早晨交卷的文章的稿费以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蹲在镜子前面开始剃胡髭。外面下着雨,光线很暗,屋子里没有开电灯。映
在镜子里的脸黑越越的看不清楚,只有那几根白头发,倒在迟钝的反光里发着艺术
性的光芒。赤裸着的身子看来只是一个黑影,只有那乱发蓬松的脑袋、高高地突起
的颧骨,细长的项颈,消瘦的身体和胳臂,勾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眠我坐在水桶
上,对自己的身体注视了好一会儿。

    无论怎么看,总好象已经是将近六十的老人啦。特别是最近,身体很容易感到
疲倦,拿东西也变得很吃力了。象这种样子,和民子的交往恐怕也不会太久啦。这
种征象已经表露出来啦。但看镜子中自己的身体,就有一种风中之烛的感觉。

    从澡堂回来,后门口的台阶下面,放着一双新的木屐。有客来访,这是常有的
事情,因此毫不在意地走了进去。

    “您好,宅田先生。”

    客人先向我打招呼。我这一间六铺席的房间里,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他就在
一个角落里坐着。

    “哦,是你呀!”

    我把浸湿了的手巾挂在钉子上,一面心里在想:这个家伙倒是很久没有见面了。
此人本名门仓孝造。自称雅号乐耕堂。






    “真是好久没有来拜访啦,今天突如其来,您不在,我就自说自话的进来了。”

    门仓乐耕堂坐正了姿势,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头发本来可以说很漂亮,就是
头顶心里秃了一大块,只是四周有一圈长发蟋缩着贴在脑壳上。不过,他的脑袋的
样子,加上那胖胖的身子,倒也很有些威风的感觉。

    门仓根本不是什么画家。他只是一个拿着“东部美术俱乐部秘书”行头的名片
在内地到处分送的古董鉴定商。乡下有很多古老的世家或小财主,家里藏有各种古
画、佛像、茶壶、饭碗之类的名器。门仓乐耕堂就在地方报纸上登一则广告,自己
住在当地的旅馆里,等候人家上门来找他鉴定,生意倒也不差。

    “东都美术俱乐部”这个名称仿佛气派很大,可是他名片上的衔头却不用“会
长”而只称“秘书”,这是他利用顾客心理而耍的一个花招。因为这么一来,不但
可以显出这个机构规模之大,同时,既然是一个有权威的机构,会长当然不会亲自
到地方上来做这种事情的,用一个“秘书”名义,人家倒不会怀疑了。

    名片上清楚地印着这个机构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倒不是架空的。因为各地的
顾客后来也可能写信或打电话来接洽的,为了接连不断的生意,这是非常必要的。

    不过,这个地址实际上是上野附近的一家旧货店,门仓的“东部美术俱乐部”
只是租了这家旧货店二楼的一个房间,电话则在楼下借用的,为了这些“事务”上
的工作,门仓还安排了一个女事务员,这个人就是他老婆的妹妹,今年三十岁。是
一个离了婚回来住在娘家的女人,据说和门仓也有些不三不四的关系,因此老婆和
他之间,始终不断地为此发生着口角。

    上面这些情况,也只是从传闻中听来的,我自己和门仓平常却是很少来往。在
门仓心里,可能是把我看作一个很难打交道的人吧:具有相当的学问和经历,有鉴
赏的眼力,对古代美术还能写一些不痛不痒的杂文——这样一个始终过着独身生活
的宅田伊作,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是一个非常离奇的人物。不过,为了要我为他鉴
定一些东西,他仿佛心血来潮似的,每年也总要来找我这么一二次。事实上,他本
人也是一直在外面跑来跑去,很少住在东京的。

    “怎么样,生意好吗?”

    我衔着纸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眼睛向他那边一窥,看到他身边放着两个包
袱:一个里面是四方形的盒子,看来是什么简单的礼品;另一个里面是细长的盒子,
显然是画轴之类的东西。

    我当下就猜到几分,大概又是来请我鉴定什么东西吧。

    “哦,托福,好歹也还有一些做做罢了。”

    门仓用指头搔着他那光秃的头顶,手指一节节地弯着,脸部的表情显然有些做
作。他张开那厚厚的嘴唇笑着,露出一口里外不齐的黄牙。

    “最近,又在哪里走走?”

    “上九州去了一次。”

    门仓说着,仿佛想起来了似的,解开了那个四方的包袱,把土产的礼品送到我
面前。是一盒海胆酱。

    “九州吗?来请教的人不少吧。”

    “到处都是一样。”

    门仓这样回答着。

    “最近鉴定费的行情怎么样?”

    “单写鉴定书是一千圆,题款加倍。太便宜了人家不相信,过分贵了又不来请
教啦。这个价钱正好。”

    门仓哈哈地笑着。

    门仓鉴定古董,也有一些普通的眼力,在乡下吹吹,我看也是足够的了。他的
这种眼力,是二十年前在博物馆里工作时培养的。当时他是博物馆里的一个雇员。
在经常帮忙做些展品的替换和陈列工作中,似乎也自然地养成了对古代美术品的兴
趣。虽然在这方面没有受过正式教育,但在负责的技术人员的教导之下锻炼出来的
眼力,确实已经超出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古董商了。可是,不久之后,他辞掉了博物
馆的职务。也有一说是被解雇的。是在古董商的串通之下盗卖或者准备盗卖一些小
东西吧,总之是由于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这是肯定的。

    这么一看,门仓这个人,在他那肥胖的身体里,不知什么地方还隐藏着一些黑
暗的阴影。

    “这么说,赚得不少吧。”

    我望着他这么说。他穿一套薄薄的黑色的和服,那样子完全象个日本画家。

    “哪里,哪里,不见得有什么赚的。你看,出门旅行就需要很多费用,在地方
报纸上登登广告的钱也不容易负担,白费了一笔钱而空手回来的事情也有哩。”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是一副并非完全如此的表情。而且那对装得非常卑
屈的眼睛里,还带着一种傲慢的气色,对我这套率份的服装表示着轻蔑。

    “九州那边,哪一类东西比较多一些?”

    我挺了挺瘦削的肩膀这么说。

    “画的方面,还是竹田①为多,他的作品占压倒的多数。毕竟这儿是他的故乡
啊。”

    门仓一面说,一面拭着额角上的汗水。

    “除了一些由弟子落款的以外,也有一些是自己盖章题款的,这些都可以说是
上品,其他的就都不行啦。此外,大雅②和铁斋③的作品也相当有一些。”

    “这些东西,都要由你来鉴定吗?”

    “吃这一行,也没有办法啊。”

    门仓带着微笑说。

    “也不一定单是我一个人。有的盒子里往往放着二张甚至三张鉴定书哩。客人
倒是很慎重其事的,准备万一要整理财产而出卖时作为根据哩。”

    “真是罪过的事情。”

    我把烟蒂放在烟灰盘里弄熄了,打了一个呵

    ①田能村竹田(1777—1835)日本江户时期著名画家。

    ②池大雅,日本江户时代画家(1723—1776)。

    ③铁斋,富冈铁斋,日本近代画家(1836—i924)。

    [url]www.bookhome.net[/url]

    欠。门仓看到这种情形,仿佛着了慌似的,连忙说:

    “先生,事实上,也就是刚才说到的竹田方面,有一些东西想请您鉴定一下哩。”

    “是这个吗?”

    我向那个细长的包袱看了一眼。

    “是的,这儿,您看看。”

    门仓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个桐木盆子,打开盖子,露出一个装校得很古雅的画
轴。他把它取出来,在我的面前咕噜咕噜地摊开了。

    这是一幅古气盎然的着色牡丹图,在我当时有些模糊的眼光中,它一开始倒确
实稍稍地惹起了我的注意。门仓在一旁斜眼窥视着我的神色。

    “我说,这是谁家的东西?”

    我这样问着,一忽儿近、一忽儿远地仔细观察着这一幅画。

    “是北九州一个煤矿主所有的东西。我问起这幅画的来由,据说是从丰后的一
个世家那里得来的。”

    “现在由你买下来了吗?”

    “哎,这个,是这样。”

    门仓的口气有些含糊。大概他真的以为发掘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想在这上
面大赚一票,所以才拿到这里来要我鉴定的。他好象含着口水咽不下去似的,神色
非常紧张的样子。

    “先生,怎么样?”

    他这样说着,也把脑袋凑过来。一起察看着那幅画。

    “还问我怎么样哩,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哦,真是,哦,老实说,刚才到手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哩。说起来,也是
因为过去看到的竹田赝品实在太多哩。”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这一幅也许是真品啦。”

    “不行吗,先生?”

    门仓胆小地问。

    “不行吧!”

    我把眼光移开时这样说。门仓仿佛独白似的嘀咕着“唔,毕竟是……”自己又
把脸凑近纸面,好似要把这幅画吞下去似的仔细察看着。光秃的头顶上稀稀拉拉的
长着几根毫毛。从那种失望的样子里,可以看出他对这幅东西确实是存在过很大的
期望。对于我的鉴赏的眼力,门仓素来是很信赖的。

    “你的受骗,也怪不得哩。”

    我故意地带着有些为难的神色说。

    “这和上野、神田①一带的东西完全不同。

    而且,也不象是京都的东西。完全是另一种系统的赝作。能够做到如此乱真的
地步,这个画家倒的确是有些手腕的。要是在岩野佑之手里,可能真的会受他的骗
哩。兼子君看到了还很可能给它制了图版,在美术杂志上解释一番哩。“

    我带着嘲笑的口气向门仓说了这些话。事实上,这最后的几句话,就象一根小
小的鱼骨似的,一直在刺痛着我的心。

    --------
   
   



 



                                 第二章

    门仓回去时已经是六点钟了。在他坚持留下的一个封套里,放着两张一千圆的
钞票,看来就是给我作为鉴定费的。

    这两千圆倒是意外的收入。等民子下班回家还有很多时间,当作散步似的走去,
路也不能算太远,还是到民子工作的酒店里去找她罢。打定主意,便换了一套衣服,
来到门外一看,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晾在那里被雨淋湿的衬衣,在昏暗中
泛着模模糊糊的白光。

    ①上野和神田都是东京的一个区。

    走了二丁①路,来到都营电车的停车站上等候着,可是一转念问,忽然又想到
今晚民子不知道有没有上店里去。因而尽管等了好久的电车已经来到,但还是没有
上去,而是到公共电话的地方给民子的酒店挂了电话。

    “民姊姊吗?她今晚在家休息啊。”

    接电话的是听得出我声音的一个大店员。电话里可以听到她背后顾客们的喧闹
声。

    “昨晚上她醉得很厉害,所以今天打电话来,说身体不舒服,不来上班啦。”

    我挂上耳机,顺便买了一包香烟,向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搭上了公共汽车。

    通过五反田繁华的大街,在小街上再走二三丁,就来到一处冷静的小路上。我
弯进了后面的小巷。从一家小公寓的后门走进去,最里面的一间便是民子住的地方。
抑制着木屐的声音走过水泥地的穿堂,眼前是一扇里面垂着粉红布帘的玻璃门,有
灯光从里边射出来。她在家。

    用指尖在玻璃门上敲了两三下,布帘上民子的身影移动了一下,门轻轻地打开
了。

    “您给店里挂电话啦?”

    ①丁,日本长度单位,约等于109 米。

    [url]www.bookhome.net[/url]

    民子没有化装,黑黑的脸蛋上浮现着笑容,笑得连齿龈都露出来了。席子上铺
着薄薄的被褥,枕头边散乱地放着烟灰缸、茶杯和旧杂志。

    “听说,昨晚上喝多啦?”

    我这样说着,照例在那只黑漆已经班剥的矮脚小圆桌边坐下来。民子从小茶具
架上取下两只茶碗来排在桌子上,一面说:

    “是啊。来了三批熟客,各种酒混着喝,醉得不成样子啦。是澄子喊了车子送
我回来的。”

   




    不错,淡淡的眉毛下面,眼皮是有些浮肿的样子。那张黑黑的脸庞也带着铁青
色,失去了它的鲜艳。我心里在暗忖,送你回来的,恐怕不仅是澄子一个人吧,可
是,这种事情,随便它罢。

    所以也没有接她下音。

    “二万圆钱,一时不易筹措,这儿,拿着先用罢。”

    我说着,递给她五张一千圆的钞票。

    “给您找麻烦,太对不起啦。”

    民子做着“谢谢,收受啦”的表情,把钞票塞进了怀兜里。接着就谈起家常来
:什么寄养在乡下家里的十三岁的儿子,患着肺浸润很不容易治啦,又是父亲日益
衰老,不能工作啦,这些话,我已经听得很多了,因此也感不到兴趣,只是含含糊
糊的随口应答着,一面就打起呵欠来。

    “啊呀,倦啦?”

    “唔,一直工作到今天早晨八时才睡的。”

    “是吗,那么,躺一会儿罢。”

    民子把被褥重新整理了一下,走到玻璃门边,从里面上了锁。随即从壁橱里取
出了我的一件浆得好好的浴衣。

    民子也换上了一身毛巾布的睡衣,在床上躺下后,随手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
整个屋子都沉浸在一盏小灯发出来的青光里。民子那肥胖的身子横在旁边,我仿佛
受到重压而透不过气来似的,一种虚脱感立刻又爬上了心头。也不知怎么的,我眼
前浮现着那两件晾在屋檐下被雨水打得湿透的白色的衬衣。

    睁开眼睛,屋子里已经和原来那样明亮了。

    民子换上了浴衣,对着镜子在梳妆。

    “睡得真香啊,还打着呼噜哩。”

    民子一面扑粉,一面望着我说。她那卷曲的头发比过去少了,脸也显得更大了,
我仿佛这是新发现似的对她望着。

    “最近,工作得很累吧?”

    民子那张大嘴裂开着,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现在什么时候啦?”

    “八点半。起来了吗?回去啦?”

    “嗯。”

    “这么忙吗?”

    我既不回答说有事情,也不说“没有什么”,就这么起身走了。象干燥的纸头
似的没有一点儿粘着感,心底深处只觉得有些焦躁,也许是由于这间屋子大狭窄的
关系吧,一种懒散的,混浊的空气,热烘烘的充塞着鼻孔。民子也不来强留我,她
弯下身子给我放好了木屐,打开了房门。

    “什么时候再来啊?”

    她手扶着格子门,低声地问我。

    “哦,再过二个星期吧。”

    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暗忖:和这个女人也快分手啦。民子那皮肉松弛的大
脸盘上,虽然也默默地露出了笑容,但她的心里一定也有着和我一样的想法的。

    我抑制着木屐的声音,走出了公寓的后门。

    在黑色的屋顶与屋顶之间的狭窄的天空里,可以看到几颗星星。后街上站着三
个男人,同时都向我这边望着。一直等我走到外面的小路上,我觉得他们的视线始
终被我的木屐声吸引着。我暗自思量:他们对这样一个和女人相会之后从公寓的后
门走出来的、形容消瘦而头发花白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又有些什么想法呢?

    来到小路上,一阵凉风迎面扑来,直吹进我的心里。天空里的星星也多起来啦。
只觉得刚才那种虚脱感,现在正在一点儿一点儿的消失。已经松弛的东西受到了凉
风的吹拂,似乎又在凝固起来了。

    小路的一边是一间接一间的低矮的屋子,另一边则是用石块砌起来的悬崖。在
那些较高的地方,并排着灯火明亮的大户人家。小路上难得有几个男女走过。我一
面走,一面心里还在盘算:决心和民子分手,总是一件好事情。

    走出这条寂寞的小路,来到了热闹的大街上。到处的店家都还开着,店里的人
们静悄悄的动都不动。我踏着投射在道路上的灯影向前走着。任何一个人的生活似
乎都比我好,但任何一个人看上去都和我一样地忧郁。在这种大街上走着时,我的
感觉好象是走在一条过去不知经过过多少次的同样的街道上一样,那是朝鲜的京城?

    还是山阳地方的什么街道?

    忽然,我看到街道的右侧有一家相当大的旧书店,靠门口的地方,《全集》之
类的旧书堆得象一座座小山似的。通过宽阔的书架,可以一直望到里边。我信步走
进了这家旧书店。

    已经很久没有跑旧书店啦。我的目标是肯定的:专找排列着美术书的架子。无
论哪一家书店都一样,这一类书集一般都是放在最里边靠近帐台的地方的。我一站
停下来,在一边坐着的老板娘,睁大着眼睛在打量着我的风采。

    这一家店里收集的美术书相当多,可是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不过,我面对
着这种书籍时,心情却会随着发生另一种的变化。这可以说是本性吧,也是一个做
学问的人的习性。

    尽是些不值钱的书。可是,这里面却有五部本浦奘治的著作,不知是谁拿出来
卖的。书脊上的字迹已经退色,但都是一样的字体:《古美术论考》、《南宋画概
说》、《本浦湛水庵美术论集》、《日本古画研究》、《美术杂说》。如果仅仅是
一册二册,那我也许就和过去一样,只是嗤之以鼻而不加一顾了。可是,本溥奘治
的著作竟是五部一套地排列在一起,这可把我的目光吸引住了。

    是谁的藏书,为什么要卖给旧书店,这当然都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本浦奘治的
业绩竟然这样放在旧书店里承受灰尘,受到顾客们的冷眼,这才是我最感兴趣的事
实。

    我把里面的一本《古美术论考》抽出来,沉甸甸地托在手里一页页地湖着。几
乎看不出一点儿被人读过的痕迹。可是原来的藏书家尽管没有读过,我却对于每一
页的内容似乎都已暗记下来似的非常熟悉。在每一行铅字里,似乎都浮现着一个低
矮的老头儿的姿态:细小的眼睛里放射着冷光漂亮的白胡髭下面,永远浮现着讽嘲
性的笑容。

    在最后一页的里侧印着著作者的介绍:

    “生于明治十一年①,毕业于帝国大学。专攻东洋美术。文学博士、东京帝大
教授。东京美术学校教授,日本美术史学权威。帝国学士院院士、古代神社寺庙保
存会、回宝保存会委员。著有《南宋画概说》以及有关日本美术史等著作甚多。别
号湛水庵。所作随笔颇多。”

    在这仅仅一页百来个字里面,塞满了湛水庵本浦奘治的光辉灿烂的履历。不过
这本书还是他生前出版的,因而里面还漏了一条:“没于昭和十八年②”。同时还
应该再加一条:“贯串大正、昭和的日本美术界太上皇”。更进一步,至少在我的
眼光里还必需追记一条:“把宅田伊作 ①1878. ①1943.关在美术界门外的人。”

    我的一生,可以说就是被这个人所埋没的。

    一头乱蓬蓬的班发,一袭皱巴巴的单衣,一双木屐——我之所以落得这般寒他
的样子,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文学博士本浦奘治造成的。

    如果不是遭到本浦奘治教授的嫌忌的活,我现在大概是在哪里的大学里担任讲
座,书也写得不少了。如果我获得了本浦教授的知遇的话,现在也许早已代替了岩
野佑之的地位,当了东京帝大或美术学校的主任教授,成了美术界的权威啦。岩野
和我是东京帝大美术系的同期同学。不是我自夸,要讲学习成绩,我不知要比岩野
高出多少哩。这是连本浦教授自己也承认的。

    当时我还是一个学生,但已经和一个女人发生恋爱而同居了。本浦教授对此非
常不高兴。

    “这种下流的家伙,简直没有办法。”

    据说本浦教授曾经向人讲过这些活。从此以后,他就对我疏远了。可是,难道
说这真是如此不道德的事情,而可以成为他疏远我的理由吗?

    我是真心爱这个女人的,而且准备和她结婚的。

    正是教授自己才是一个没有道德的家伙,他把赤板的一个艺妓弄回去作了小老
婆哩。

    我大学毕业时希望能留在东京大学当一名助教,想作为一个学徒而继续进行研
究美术史,但结果未被收容。但岩野沽之却当下就被留下了。

    不论是京都帝大,东北帝大、九州帝大,对我都表示了拒绝。

    没有办法,我就报名志愿在博物馆里当一名候补鉴查官,如果一开始不行的话,
就当一名雇员也可以。可是不论东京或是奈良,到处都不行,一切属于官立系统的
地方,都把我拒之于门外。本浦奘治的势力范围,不但包括文部省和宫内省,几乎
达到了全国的一切机关。不仅是官办的系统,甚至在私立的大学里,也都布置了他
的弟子和喽罗。

    如果受到本浦奘治憎恨,在学术界绝对没有出头的日子,我一出学校就已体验
到了这一条铁的法则。

    本浦奘治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呢?这是不难解说的。古美术品的收藏家多
数是从祖上传承下来的诸侯贵族,这些贵族多数是具有政治势力的。此外还有财间
和职业政治家。这种上层势力把这个古美术学界的权威、国宝保存委员会委员本浦
奘治看作了不起的宝贝,而本浦奘治也就充分利用了这种机会,造成了今天的地位,
这也是当然的结果。他是美术行政方面的太上皇,即使在文部省方面,和他对立的
人是绝对没有活动的余地的。各校的美术教授、助教授、讲师的任免,没有他的同
意是不能实现的。说得稍微夸张一些,他等于是这一方面的文部大臣。

    这位本浦奘治为什么要排斥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青年学徒呢?不用说,所谓
与女人同居等等,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事实上,我接近了他所嫌恶的津山孝造教授,因而触痛了他的逆鳞。正就是由
于这种原因,我只得流浪朝鲜,口国后也只好在乡下城镇里转来转去,以至到今天
虽然年逾半百,还只好做一个古董商的商量对手,给二流出版社的《美术全集》之
类编辑一些附录宣传品,给展览会的展品制作一些解说,或者是写一些杂文之类的
东西,赖此糊口而已。

    使我的生活陷入今天这种凄惨局面的基本原困,就是这个本浦奘治。

    ——我把那本书放还到架子上,拖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走出了旧书店。

    --------
   
   



 



                                 第三章

    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本著作,我似乎感到一种长久以来所不曾有过的兴奋的感
觉。电车也不想乘了,就沿着这条路走回去。一个干瘦老头儿拖着木屐,带着仿佛
喝醉了似的神态在大路上漫步,行人通过他的身边仿佛都要回避一下似的。

    我一面走一面在想,我的不幸虽然是由于接近了津山孝造先生而开始的,但我
一点也没有因为获得了津山先生的知遇而感到后悔。

    我从津山先生那里学到了贵重的学问,这是任何书籍中都学不到的东西。事实
上,先生连一部书都没有写过,象这样毫无著作的学者是非常少见的。

    先生完全是一个讲究实证的学者。作为一个国宝鉴查官,为了文部省的古代神
社寺院保存事业,他几乎走遍了全国的古代神社寺院和古老的世家。在古物的鉴赏
方面,再没有象先生这样体验更深的学者了。他在这方面的广博知识,完全是在饭
盒和草鞋生活之下的产物。

    而且,先生对一切的权威和特殊势力都是不爱接近的。可以想像,在某些机会
里,往往是对方先伸出手来想接近先生。特别是有不少喜欢美术的华族,他们对本
浦博士那种专爱依附权势的人是感到讨厌的。例如被称为贵族中的新人的松平庆明
侯爵、木田成贞伯爵就是如此。但先生对这些人也只是感谢他们的好意,而并不愿
意接近。这很可能也是对本浦博士有所顾忌吧。

    据人们传说,本浦博士对先生是感到嫉妒的。他心里一定是在害怕,一部分上
层阶级对津山先生表示好意,也就等于是分掉了他的一部分势力范围。不,顾客们
对他表示好意,他是一点儿也不愿意分给别人的。本浦博士就是这样一种人。

    津山先生的内心似乎是轻蔑本浦博士的。不但因为本浦博士这样的仗势弄权,
同时也因为他古美术的鉴赏能力太差。诚然,对于日本古美术史这门学科的确立,
本浦奘治的业绩确实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可是,即使没有了本浦奘治,这方面的工
作迟早也有人会做出成绩来的。

    把现存的古代美术作品安排一下,以演绎的方法对它的体系总结出一套理论来,
这固然是很好的事情,可惜的是,在实证方面的积累实在太空虚了。事实上,本浦
在美术史方面的著作非常粗糙,并没有充实的理论。这种缺点的产生,首先,是由
于他缺乏鉴赏的眼力,因而也是不可避免的。那种由学究式的构想所装饰起来的概
论,虽然看来非常漂亮而可以使人眩惑一时,但如果在资料的选择上有了错误,建
筑在这上面的理论当然也是站不住脚的了。

    举例来说,《日本古画研究》乃是形成本浦系统的最根本的著作,但这里面引
用的资料,大约有一半显然都不是真品。本浦博士却对这些赝作毫不怀疑,一概把
它们制成图版引用在自己的著作里。当然,在本浦博士的时代,考证方面的工作还
没有象今天这样发达,象他这一位大专家,竟对赝作、别人的作品以及后世的模制
品,一概都无法加以区别。

    我投入津山先生门下,最初看到他对《日本古画研究》中的一二点资料进行考
订时,他只是在那冰冷而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的微笑而已。后来我一直
在先生的指导下学习,陪他到奈良、京都以至山阴等地方进行调查研究,等到这种
师弟关系经过了很长一段时期之后,才第一次听到他失望地透露出《日本古画研究
》以及其他资料的秘密:






    “在这本书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东西是不行的。”

    三分之二,我听到这句话时不由得愕住了。

    这几乎是把本浦博士完全否定啦。可是,我后来才知道,如果对这本书再进一
步严格考查的话,不行的东西还远远的不止三分之二哩。

    “不行,这件事情,在本浦先生活着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讲啊。这是学者的
礼貌。同时,本浦先生还说,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的。”

    先生还对我这样说。

    今天想起来,先生的这几句话有着两种意义:第一,也就是先生所谓要遵守
“学者的礼貌”。津山先生在他的一生中,这一本书也不曾写过。如果要写的活,
那他对本浦博士作为理论根据的资料,恐怕是不会接触的。这就等于是否定本浦博
士啊。

    如果先生活得比本浦博士更长久的话,他是一定会有著作问世的。只是因为本
浦博士还活着,所以不能写,可是,所谓等本浦死后再写,这当然决不是说先生害
怕本浦奘治这样一个太上皇。这是他对创立了日本美术史这门学问而使它繁荣地发
展起来的本浦博士表示的礼貌。尽管并不感到尊敬,但对方既是前辈,那“礼貌”
还是应该遵守的。津山先生是多么想写书,这无法知道。但据我这种人的猜想,先
生也许是在等待着本浦博士死去也未可知哩。

    可是,津山先生只活了五十岁就先去世了。

    本浦博士却比他多活了十五年,到六十七岁才死去。津山先生对日本美术史具
有如此渊博的实证的知识,而竟然连一本著作都没有写过,其理由也即在此。

    另外一点——那也是我到以后才发现的——是先生所谓“本浦也有他自己的想
法”的问题。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本浦博士在为自己的著作选择材料时,心里是有着某
种意图的?这些材料的收藏者多数是权门豪富,作品的性质当然是客观的存在。可
是。本浦博士的脑子里可能还有某种意识在活动:有意的收录一些有疑问的东西,
正是可以取得收藏家的好感的办法。博士的鉴别能力很差,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啊,
博士即使自己感到有疑问,即使事实上的确是不行的东西,可是博士却故意把它收
进了被认为权威的著作中。本浦博士之所以能依靠权门的背景来形成自己的势力,
其秘密也就在此。津山先生对这一点是看透了的。这也就是他所谓“本浦的独自的
想法”这句话的真意所在。

    对津山先生的实力,知道得最清楚的莫过于本浦博士。同时,他对自己的弱点
也知道得很清楚。博士对先生采取了敬远的态度。他对先生一定是有自卑感的。他
虽然天生得那么一副傲慢的脸容,但在心底里一定是害怕津山先生的。这种心情变
成了对先生抱有阴险的敌意,因而对先生的弟子——我,也感到非常憎恨。

    本浦博士曾在背后这样说:

    “津山君对作品的看法,完全是古董商的眼光,那只是职业家的技术而已。”

    可是,在鉴定一件作品时,单凭学者那种笨拙的眼力,又怎么能辨别真伪呢?
既称鉴定,那就非具体不可。要做到这一点,那就必须具备丰富的鉴赏经验和经过
严格锻炼的眼力。单凭直感来讲话是容易的,问题是这种直感是以什么来作基准。
这当然不能是那种观念性的学问,归根结底,实证是即物性的,它必须依靠职业家
的技术。日此我觉得,本浦博士这种诽谤,事实上正巧暴露了他自己在这方面的无
能。

    值得庆幸的是,津山先生把这种“职业家的”鉴赏技术全部教给我了。这是比
任何东西都更宝贵的东西,是从任何学者的著作中所学不到的知识。比起极度空洞
的学术理论来,它是有着非常充实的内容的。

    我在本浦博士的歧视之下,到处都找不到安身的地方,结果还是津山先生为我
在朝鲜总督府博物馆里找到了一个临时工作人员的位置。

    “我在拓务省有个熟人,是托了他才找到的。事情不见得好。但先忍耐一下再
说罢。将来等国内有什么空缺的时候,再来喊你就是啦。”

    先生眨着细小的眼睛,非常耽心地对我这样说。

    津山先生和本浦博士不同,他在行政方面也没有什么熟人。这样一位先生竟然
顾不得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薄弱,到处为我去找工作,那也说明了他对我是多么的
关心。当然,他也非常清楚,我之所以受到本浦博士的憎恨而到处找不到职业,其
原因也就是为了我是他的弟子,这也许更引起了他对我的责任感。老实说,我当时
的心情,倒也未始没有到外地去的热烈愿望。那怎么还能说工作的好不好呢?我对
先生的关心表示感谢,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他的推荐。朝鲜总督府既厂是宫内省、又
不是文部省的势力范围,而且又区在国外,本浦博士的势力也不会伸展到这里来了。
工作是津山先生介绍的,又不是正式的职员,只是一个特约的地位,本浦的势力可
能就把我放过了吧。

    我在朝鲜忍受了十三年多的时间。根本不曾有过升迁,永远是一个临时职员。
就在这个期间,津山先生去世了。我一生中就淌过这么两次眼泪:一次是幼年丧母
的时候,再一次就是接到先生噩耗的时候。

    说起来也对不起先生,我在朝鲜一直是过着荒唐的生活,今天任何人看到我,
都会猜想我已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了,这也许就是当时的生活在肉体上所造成的结果。
虽然也曾一度有过一个可以称作妻子的女人,但不久就分手了。这以后,也曾一再
地和不同的女人同居过,但都没有维持得太久。我五内如焚,焦躁,绝望,心里是
在企求着安静。可是跟任何一个女人的同居生活,都无法使我平静下来,仿佛一个
狂人似的,我动不动就会莫名其妙地发怒,随时都会做出粗暴的行动来,这是任何
一个住在我身边的女人所不可能忍受的。

    津山先生离开了尘世之后,我那一到适当时期就可以回转国内的幻想,看来是
完全破灭了。

    本浦奘治博士到了退休年龄而离开了学校,但他那种最高权威的地位却没有改
变。他的学生和喽罗们分布在各个主要的大学、专门学校和博物馆里,防止着异己
分子象蚂蚁一样潜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上层的勾结益发严密,政治上的力量始终不
见衰落。

    可是,我内心的焦躁,还不仅仅是无法回转内地这一个原因。我的同班同学岩
野佑之飞黄腾达,从助教授、教授以至最后承袭了本浦奘治的衣钵,在帝国大学丈
学部中占据了主任教授的地位,在这方面开设了讲座。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
打击。我局促在朝鲜的一角,带着屈辱的心情冷眼旁观着他一步步地爬到了这个位
置。

    岩野佑之的头脑是非常笨拙的,我因为对他的学生时代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有
充分的自信来说这些话。不过,他是所谓名家的弟子。他的大哥是不知道什么地方
的一个小小的大名华族——现在继承着家主地位的男爵。说起来,岩野在年轻的时
候也真是个美男子,煞有介事地一副温文尔雅的贵族相儿。这种样子,也正就是本
浦类治所最喜欢的。

    岩野佑之本人也知道自己的头脑并不太好,固而就一心地巴结本浦博士,简直
象奴隶一样地服侍他。据人们的传说,岩野所有的广大的田地,一半都消耗在这上
面了,至于真情如何,当然是不得而知了。此外,也还有种种近乎这一类的传说,
真假姑且不论,但恐怕多少也有一些是事实吧。象这样的献身效劳,当然也就取得
了本浦博士的最大欢心,因而他也就决定把这一套衣钵传给这个爱弟子岩野佑之了。

    在学问的世界竟然通行这种事情?如果有人要为此而感到愤慨,那是太愚蠢了。
所谓经院学派,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情,这一点我也是到很久以后才领悟的。可是,
当时我也逐年轻,象岩野佑之这一类人竟能占据这样崇高的地位,我对于这种不合
理的事情,心里禁不住燃起了怒火,对他感到轻蔑,嫉妒,憎恶。我在心底里暗忖
:这种官立系统的大学和博物馆,就是来请我,我也不愿意去哩。我虽然身居京城,
可是我只得借酒浇愁,在那朝鲜贫苦人民集居的小胡同里,不知道彷徨过多少个夜
晚,即使在今天,我还常常在梦境里看到那些一排排贫困阴暗的房屋哩。

    在那塔公园里,我甚至还有过在地上一夜睡到天亮的事。可是,在朝鲜还有这
样一个人,他的心里有些什么烦恼,这是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这些人所不会知道的。
他们和我之间,有着天上地下的距离,恐怕他们早已把我宅田伊作这个名字都已忘
掉了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

    那是昭和十五六年①之间的事情,我经过一个人的帮助,终于结束了在朝鲜的
十二年生活,回到了国内,在H 县的K 美术馆当一名特约工作人员。这是一家全国
闻名的民营美术馆,是专门陈列K 财阀的蒐集品的财团法人。在陈列品中有

    ①昭和十五年为1940年。

    很多是他收藏的日本古画。

    “这一下可好啦!”我在心底里这么想。只要能象这样,东京也不想去啦。K
氏也不愧为一个美术爱好者。他尽其财力上的可能,收集到的尽是很好的东西,我
简直感到眼目一新,精神上也仿佛苏醒过来了。津山先生对我的教育,再没有比这
个时候更有用的了。当我面对着这些收藏的古画时,仿佛感到先生就在一旁默默地
指导我,激励我。我感到勇气百倍,学生时代那股子冲劲似乎又国到了我身上似的,
准备在这些古画上和人比赛一下,从此也可以完全改变在朝鲜那十二年的无所事事
的生活,哦,不,朝鲜的博物馆里也有不少东洋美术的珍品,因此也不一定可以说
是完全无所事事。不过,至少是为了改变长时期来精神上的虚脱状态,我又认真地
开始了占画的研究工作。

    先生已经把一切都具体地教给我了,不但是渊博的知识,而且在技术上也是详
尽深入,不放过任何细节,简直象医师的临床讲义一样,在立证上非常精致。这就
是本浦博士所看不起的职业家的技术。如果他说得对的活,那么,这种职业家的技
术的价值,比起本浦湛水庵的任何一种抽象的论文集来,都要高出好几倍哩。

    可能是由于我的努力的结果吧,K 美术馆吸引了很多鉴赏家的注意。可是这样
的过了两年之后,我突然又被解雇了,“本来是临时的性质,那就随时都可以解约
的。”人家这么说,我当然也没有办法。理事在宣告解雇的时候,也没有讲明什么
理由。

    可是,后来有人悄悄地告诉我,那是因为理事有一次到东京去会见本浦博士,
当时岩野佑之也在一旁,他们两个人一齐说:

    “你们馆里,据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哩。”

    理事日来后就跟K 理事长商量,结果决定把我撵走了。看来当时K 美术馆方面
也有这样的想法:违背了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的意志,事情是会有麻烦的。

    不论是本浦奘治或岩野佑之,还牢牢地记住着宅田伊作这个名字哩。

    打这以后又过了一年,东京大学名誉教授本浦奘治死了。参加他的葬仪的名流
学者,真是多得不可胜数,报纸上还作了这样的报导哩。当时我却在心底里为他的
死而暗暗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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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半了。大门已经关闭,屋子里还有着悄悄的谈话声音。
我挂上后门,摸到了黑暗的二楼。

    被褥,散乱在桌子上的稿纸,一切都和我出去时没有两样。屋檐下晾着的衣服,
被雨水浸得沉甸甸地吊在竹竿上。门仓留下的那盘海胆酱,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这盒礼物,就想起了门仓给我看的那幅赝品的竹田画。那的确画得很好。
门仓可能以为是真的才拿来的,这也怪不得他,画这幅赝作的家伙,手腕确实是了
不起。

    “如果是岩野或兼子,也许真的会受它的骗哩。”我又想起了自己对门仓说的
那句话。这倒是实在的。承受了本浦奘治衣钵的岩野佑之在他所著的《日本美术概
说》中讲的那一套,完全和他的师傅一模一样,结构相同,讲法也相同。这不是继
承,只是本浦的平凡的重复;看不到一点创见,也没有什么发展,实际上毋宁说是
退化了。

    本浦毕竟还有些锐利的见地,岩野则除了退步和无聊以外,没有任何东西,鉴
识的眼力的缺乏,甚至还在他师傅本浦教授以下。

    岩野模仿他的师傅,也以南宋画为研究领域,出版过《文人画之研究》、《南
宋之研究》等著作,实际上都不过就本浦的著作扩大一些。

    掺一些水而已,首先,他用的那些图版,几乎全部都是不行的东西,他的眼力
比本浦更差,这些著作正好暴露了他的无知,因而令人看了感到太滑稽啦。

    可是,由于社会上并不知道这种情形,因而提到岩野佑之时,还以为他是南画
①研究方面的权威哩。怪不得他就可以在东京大学和艺术大学讲授美术史,尽管及
不到本浦类治,但也还是相当的一个太上皇,著作也出版了不少。这造成了对他的
过高评价,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权威的称号也就是从他的这个街头上得来的。

    岩野佑之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来鉴定作品的呢,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因而向人
打听一下,后来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人家拿什么画来请他鉴定时,据说他就默默地向它凝视着,不时从嘴里漏出一
两声“嗯……嗯……”的呻吟声来,就这么默默地望着,可以一直继续到三四十分
钟,连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嗯……嗯……”地哼哼着。

    这时候,在他身边的兼子或是富田等弟子如果说一句:

    ①指中国画。

    “先生,这恐怕不行吧?”

    于是他才下判断说:

    “是啊,不行啊。”

    如果弟子说:

   




    “先生,这不是很好吗?”

    于是他就接下去说:

    “真好啊。”

    就这样,在没有听到别人的示唆以前,他什么意见也不发表,甚至会默默地凝
视一小时之久。

    我起先还有些不信,但据说实际上真是这样的,我听了禁不住出声大笑起来,
岩野佑之根本不会有意见的。他既没有自信,更没有勇气,他并没有养成鉴别能力
的基础。本浦奘治教给他的是笼统的概论和体系方面的理论,对于一个个不同对象
的实证知识都是非常空虚,从这一点来讲,倒是年轻的助教授或讲师如兼子、富田
这些人,因为有心研究,所以比起虚伪的岩野来还要好一些哩。不过,即使是这几
个人,在我的眼光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原来,象日本美术史这一类学问,在方法上非要讲究实证主义不可,本浦奘治
嘲笑津山先生只懂得“职业家的技术”,但实际上却非用这种技术来仔细研究对象,
对一个个的材料进行调查研究不可。只有在这方面有所积累,才能归结起来建立一
套完整的体系,把实证的方法叫作“职业家的技术”,这只是爱虚荣的人想把对直
感得来的模模糊糊的东西神秘化而采用的借口而已。

    讲到鉴定这种功夫,可以说古董商的能力着实要比社会上有名的学者高明。对
他们来说,这毕竟是以金钱作赌注的买卖,因而必然是非常认真的。谈起古董商,
我也曾经有一个时期在一家名叫芦见彩古堂的相当大的古董店里吃过饭的,店主芦
见藤吉知道我的才力,把很难鉴别的东西拿来和我商量。那时候,我也从他那里得
些钱财,也说不上是什么津贴或是顾问费。

    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个大雅的画帖,拿来给我看。尽管手法非常高
超,但实际上都是赝品。芦见似乎感到很遗憾。我后来一想,一定是收藏者方面对
此是寄予了极大的希望的。

    芦见是一个很精明的商人,对经常来往的一些客人,真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想
出种种办法来为他们服务。他总是先打听出这位主人有些什么嗜好,夫人又是喜欢
些什么,然后自己就拼命在这方面钻研学习,以便和他们同化,不,表面上是和他
们同化,实际上是借此来博取他们的欢心。看来不过是些帮闲的功夫,他却在这上
面化了很大的努力。如果主人喜欢下围棋,他就去跟一个高段①的棋手学习,使自
己也能达到初段的程度。如果夫人喜欢长歌②那他就做得仿佛自己也曾受过名师传
授一样。因此,不论谣曲③也罢,茶道④也罢,他各种流派都曾学过,而且也有相
当造诣,可见他确实是化了很大功夫的。也许,非如此就不容易获得顾客的信任吧,
举例来说,不论真宗也罢、真言也罢、净土也罢、法华也罢、神道也罢,请几各种
流派的宗教经文或祝词,他全都能暗涌,以便一声需要的时候,他就可按照顾客的
宗派,拿出来应付。他甚至投入长老的门下,不惜化钱把授戒的袈裟都领了回来。
不仅如此,他连顾客周围的人也想尽办法巴结。如果那个顾客平时购进古董时有什
么人为他作参谋,那芦见就迎合这个人的嗜好来和他接近,如果听说这个人是搞考
古学的,那他就先在考古学方面下功夫,甚至还真的去做些发掘工作。由此可见,
为了生意买卖,他确实进行了非比寻常的努力。

    可是,在我把那本大雅的画帖断定为赝品之

    ①段,日本棋艺的位阶。

    ②长歌,日本诗歌的形式之一。

    ③谣曲,日本古代戏剧的唱词。

    ④茶道,日本饮茶时的一种礼仪作法。

    网络图书馆

    后的几个月,我忽然发现这些画却在一本权威的美术杂志上制版刊登出来了。
为文推荐的是岩野佑之,他对这些新发现的大雅作品倍加赞赏,尽管我对岩野佑之
感到怜悯,可是想到在他的名宇和那本杂志的权威性的结合之下,社会上对这本画
帖竟真的看作是真品了,这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我觉得,尽管我的身份微
不足道,但也总还是研究日本美术的一个老学徒啊。我仿佛引起了公愤似的,把这
些大雅作品之所以为赝品的理由,写出来登在某一杂志上。不幸的是,登载我这篇
文章的只是一个二三流的杂志,因而岩野佑之是否会看到,还是一个疑问。

    这个杂志出版半个多月之后,有一天芦见突然把我喊去,脸色非常难看地向我
大发雷霆。原来这一幅画是他卖给人家的,现在买方要把这幅大雅作品退还给他,
因而使他在经济上发生了困难。他说:“人家就是因为看了你这篇文章啊!”

    他是因为我告诉他那幅东西不行,所以才把它卖给人家的。我还以为这是他到
别处去拿来的,所以才写了那篇文章,因此我回答他:“我早已说明过啦,我明明
告诉你这东西不行,你为什么又去卖给人家呢?”“你根本不懂得买卖!”他这样
对我说,“既然这样,我和你的关系就到此为止算啦!”我就这样和他吵了一顿分
手了。如果我和芦见彩古堂不是这样吵架以后离开的,那我一定至今还月月不断地
有一些类似津贴的收入,生活大概也不至于象今天这样贫困啦。

    我躺在床上,不断地吸着纸烟。就因为在旧书铺的架子上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
册著作,精神多少有些昂奋。在今天的生活里,我已和昂奋结了不解之缘,在这一
间腔里脏气只有六张席子那么大的租来的屋子里,书籍,纸张,风炉,锅子,杂乱
无章,一个年近六十的干瘦的独身老头儿,就在这里唏唏嗦嗦地烧饭做菜,受到委
托时,就整夜伏案写些杂文,不时为些无聊的事情出外奔波,疲乏不支时又拖着困
倦的身子口来,自从受到本浦类治的憎恨以来,我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人世间的一
粒微尘。

    岩野佑之带着他那光辉的街头不断发表着空洞无物的美术史论。他所拥有的是
世俗的荣华和充裕的生活。作为本浦奘治这个“太上皇”的奴才,岩野佑之竟有今
天这样的局面,我感到实在是太不合理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是在拿他和
自己作比较吗?不,这儿已经不存在可以进行比较的基础。既然是不合理,那也就
无法比较了、在我的眼睛里、岩野之类的所谓学者,霸占着最高学府的那些家伙们,
鉴定人,美术商人,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废品啦!

    仔细想来,今天的日本美术史这一门学问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大部分的材料都
集中在大名贵族,明治新贵族以及今天的财间手里。被他们深深地埋藏起来了,他
们不愿意把这些东西公开出来。只有本浦奘治那样接近权门的经院派的伟大学者,
才具有观看这些东西的特权,而且这些所有者即使把东西拿出来给人们观赏。但还
是不肯让人家调查。战后,旧华族和财阀没落了,有很大一部分收藏品都抛了出来,
但实际上还不到全部收藏品的三分之一。世界上哪里有这种只许特权者才有资格看
材料的封建的学问啊,与西洋美术史比较起来。日本美术史还没有成为一门学问,
其原因也就在此。何况,可以获得观赏的特权的岩野之流,本身都是接近盲目的学
者,他们又能讲得出什么东西来呢!日本美术史现在还仅仅处于调查的阶段,但材
料却大半都被那些所谓收藏家埋没在地下,这种神秘的隐匿方法,既扩大了赝作的
泛滥,也促成了古董商的繁荣。要制造一些不易识破的理由,拿一幅手腕高强的赝
作来骗骗没有眼光的学者,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十几年前发生的秋岭庵伪画事件,
现在想起来也是不足为奇了。

    当时只是牺牲了一个劳川晴岚博士,因为那是他鉴定而且推荐的,对他来说,
那真是太可怜了。其实、单单责备芳川博士一个人的无能。也并不易得确当,因为
其他的人,和他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而已,而且,当时岩野佑之也是和芳川博
士一起捧场的,等到这是赝作的事实一旦暴露,他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面感
到脸红,一面立刻口过头来跟在人家后面大肆攻击了,岩野这种人,是会做出这种
事来的。

    总之,社会上的这种封建性,正就是日本美术史这一领域里的一个漏洞。——

    我正在擦火柴的手,突然停止了。

    “漏洞?”我独自嘟哝着,这是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忽然闪过时,无意识地吐
出来的一句话。

    我把脑袋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最初只是一些断片,可是断断续续
地往下想,最后又连结起来而变成了一套完整的想法,我不禁为自己的这一计谋陶
醉起来了。也不知怎么的,那两件被雨水浸透了沉甸甸地下垂着的衬衣,和那齿龈
发紫的女人居住着的混浊的房间,老是在我的眼前浮现着,这些东西又为我的思想
添上了一层阴暗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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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第二天,我上午就出门到上野去找门仓,弯进一条小路,走上那家旧货店的二
楼,有一间六席大小的房间,草褥上放着两只写字桌,这便是门仓的“东部美术俱
乐部”的事务所。

    门仓孝造正和一个女事务员在看什么东西,两个人的头都几乎要碰在一起了,
他看到我时,“哦!”地一声吃了一惊。显然对我的来访感到非常意外的样子。那
个女事务员年纪已经三十出头,生得结实肥胖。她看到客人进来,便赶忙离开门仓,
下楼去了。

    “昨天晚上太打扰了。”

    门仓说着,把我让到靠近窗子的一张专为客人预备的椅子里坐下,形式上是一
只扶手椅,实际上连弹簧都没有,白布的椅套也有些脏了。

    我向桌子上一看,只见那里放着一本《日本美术家名鉴》,是和摔跤运动的节
目夹在一起印刷的。他刚才和女事务员在一起看的,似乎就是这本东西。

    “是这一次的新节目吧?”

    我拿在手里这样说时,门仓“呃呃呃呃”地笑着,那上面印着日本东西两地的
横纲和大关①,同时又按照一般的评判排列着许多画家的名字,不过到了后面,便
乱七八糟的,都是些连名字也没有听见过的画家了。门仓把出钱较多的。画家放在
前面,按照顺序印成这本“名鉴”,到内地去时,把它卖给自鸣风流的人,这也是
他在经营鉴定时附带的副业。

    “真有办法赚钱啊!”

    听到我这样说,门仓摇着头答道。“这些东西。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收入的。”

    女事务员从楼上回下来,给我们彻上了茶,她长得额角宽阔,眼睛细小,笑眯
眯的,显得很善于体会男人心意的样子。门仓看她放下了茶杯,望着她的脸通知她
给哪里哪里挂电话,门仓的这一番指示。似乎多少带着一些故意做作的样子。

    “昨晚看到的那幅竹田作品,真是太遗憾啦。画得实在好哩。”

    我呷着黄色的茶汁这样说着。

    ①日本运动相扑中的最高位阶。

    “关于这件事,我还想和你谈谈,上哪儿喝杯咖啡怎么样?”

    门仓的眼睛里放出了光芒。在这一瞬间里。

    他似乎在心里猜度了一下我的意图,但看来他是想错了。那女事务员眯织着眼
睛,以笑脸送我出门。

    “您的意思是?”

   




    来到咖啡店里,门仓又赶快这样问我。

    “我是想打听一下,制作这幅赝品的画家是哪里的人?”

    听到我这样说,门仓向我的脸凝视了一会儿,又压低了声音问道:

    “先生,您打算怎么样?”

    看他的样子,似乎以为我只是在昨天那幅画上打主意。

    “我是想帮助他锻炼一下,因为这个人的手腕确实不差哩。”

    门仓眨了眨眼,可是这对眼睛立刻变得光亮起来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啊,
我知道啦!”

    接着把身子向我挪近了一些。

    “这个想法可好极了,如果有先生您教教他,那他的手腕可了不起啦。您知道,
那幅竹田的画,我也几乎信以为真哩。”

    门仓的这几句话倒是真实的。事实上,他似乎确实以为那幅画是真品才把它带
回来的,他买下来时,也可能向所有者说过这是假的,但这一类话只是想骗对方出
售而已。他之所以拿来给我鉴定,也只是想要我最后确定一下。

    在这一门行当里,门仓也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因此对于我刚才讲的那几句简
单的话,他早已领悟到它们的真意了,他的脸色似乎是感到非常惊叹的样子。

    “那么,画这幅东西的人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既然如此,我就挤命去我就是啦。干哪行熟哪行,只要循着路线
去打听,一定可以找到的。”

    门仓的声音显得非常兴奋。

    “可是,培养起来,还得费很长的时间啊。

    而且,有没有希望,还不可预料哩。“

    听到我这样说,他仿佛也感到“那当然啦”

    似的,迎合着我的口气兴奋地表示赞同说:

    “不过,那个人确实有些本领哩,一定有希望的。”

    “也需要花很多钱哩。”

    我呷了一口咖啡,又对他这样说,门仓仿佛对这一点完全了解似的点着头。

    “把这个人找到东京来,给他找一间房子,要花一年或二年的时间,现在还不
知道,总之,在这一时期里的生活,都得由你照顾,如果他有家眷,那还不能不给
以相当的生活费。不过有一件事得预先声明,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你对于他
的画一张也不能处理。”

    门仓的表情严肃起来了。他似乎有些吃惊的样子,没有料到我会对这件事如此
认真。

    “行,行。关于钱的事情,由我来筹措就是啦。”

    他带着准备赌一下的口气回答。

    “不,不是这个意思,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哩。”我这样说。“如果这个人看
来是有希望的话,还必须找一个交游比较广阔的古董商来参加这件事情。也就是说,
还不能不考虑到销售的问题。由你抛出去,人家是不会相信的,所以,这个画家的
一切费用,也可以由这个古董商来共同负担。”

    门仓沉默着没有出声、赌注让人分担了一半啦。他的这种沉默,说明他是在心
底里作着种种计算。他似乎已经理解到,我在计划着的事情确实是可以获致大得不
可想像的利益的。

    “行,我同意。”门仓严肃地答道。“可是,那个古董商找谁呢?”

    “芦见就行了吧。”

    “是彩古堂吗?”他又凝视着我的脸说,“先生和他之间不是有些芥蒂吗?”

    “是的。不过,这件事情却非利用芦见不可。

    他在顾客中比较吃得开,而且,必要时也愿意冒险。反正,赚了钱,他自然可
以分到一份,跟我的关系,也就无所谓了。“

    门仓不出声地笑着。他的脸上渗着汗水,象一颗颗透明的沙子似的沾在皮肤上。

    “我明天立刻搭早晨的特别快车上九州去,事情一有面目,就给你打电报。”

    他这样说。

    走出咖啡馆,我便和门仓分手了。一种满足感似乎在我的心里越来越扩大了。
酷热的太阳挂在天空里。在马路上走着的人们都显得懒洋洋的。

    我搭上电车到民子的公寓去。这是不知不觉地临时决定的。看到人们那么懒洋
洋地走着。使我想起了民子房间里那种混浊狭窄的气氛。漂浮在那个房间里的懒散
的空气,一定可以使我现在这种昂奋的心情平静下来的,。这对我是一种诱惑。

    我只想让这个身子在那种习惯的倦怠气氛中躺一会儿。

    民子只穿一身衬衣在午睡,看到我来,便起身穿上了浴衣。浮肿的眼睛露出了
迟钝的笑容。

    我一进房间,她就把窗帘拉上了。

    “您怎么啦?哦,昨晚多谢您啦。”

    她是在感谢我给她的那些钱。

    草褥上铺着席子,她睡过的地方一片汗迹。

    我就在那上面躺了下来。

    “这么热,脱了不好吗?”

    民子带着粘糊糊的表情这么说。

    “没有关系。”我说。从窗帘缝里漏进来的阳光里,尘埃在打着旋涡。

    “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哩。”

    民子一面这么说,一面拿起扇子来为我扇着。她的口气仿佛真的知道我不会再
来了似的。

    而且,她讲话时那种样子,也带着一种热烘烘的气味和懒散的感觉。

    对啦——我这么暗忖,我的生活就是和这种气味与感觉溶而为一啦。仿佛相同
的颜色似的已经完全配合啦。我象一种什么动物一样,就喜欢这样闭着眼睛懒散地
蟋缩在这种热烘烘的气氛里。

    也可能是由于我的怠惰,而是我自己把这种热烘烘的气氛传染给这个女人和屋
子的。不过,这种气氛却又具有着使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躁的性质。

    那女人迟缓地摇动着扇子,我让背心沾在席子上,什么也不做。门仓大概明天
一早就出发上九州去了吧。他这样一个人,一定会把那个赝作家找到的,关于这以
后的计划,象影片似的在我脑海里闪过,但在现在来看,那还只是漂浮在空中的东
西。我故意排开这些念头。堕入了平常那种无为的状态。

    虽然说无为,但一动也不动当然是不行的。

    我转过脸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旧杂志之类的东西,可是发现在放小佛坛①的
茶几下面,有一个象是放名片的口袋落在那里,这是平常所没有见过的东西,正要
伸手去拿时、民子赶快将它抢了过去。

    “这是客人的东西、”她说,“人家忘记在我们店里,我随手捡在怀里,就这
样带到家里来啦。”

    我没有出声。她前天晚上喝醉了酒,说是由店里的朋友送回来的。其实这里面
还有男人,现在看来,似乎是没有问题的了。民子把那小口袋揣

    ①日本人家庭里放祖先牌位的地方。

    在怀里,窥视着我的脸色。

    在平常,这已经是快要到冒火的时候了,可是我眼睛望着天花板,显出了泰然
的样子,在眼前浮现起来的是芦见彩古堂的脸庞之类的东西。民子站起来,带着神
妙的微笑准备解开结着浴衣的绷带,我看到这种样子,便站了起来,衬衫被汗水粘
住在背脊上,可能还印出了席子的花纹。

    “啊呀,回去啦?”

    民子停住手,望着我的脸。等了一会儿,又说:

    “您,今天不对啊!”

    她还在观察的看着我。

    “什么不对?”

    “是不对哩。看您的脸色,这么紧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我只答了一句:有什么事情!

    接着,我便慢吞吞地走过水泥地的穿堂,准备出去了。民子还是和平时一样,
当着其他房客的面,只送我到房门口。我心里在暗忖,今后再来时,这个女人是否
还在这里,恐怕靠不住了。由于我和这个女人的体臭的发酵而使这间屋子具有的懒
散和热烘烘的气氛,现在眼看就将消失了,我对此不免还有些舍不得的感觉。

    来到外面,令人晕眩的光和热毫无遮掩地洒在我身上,但我的皮肤却未立刻有
热的感觉。

    --------
   
   



 



                                 第六章

    门仓从九州一回来,我便和他一起上F 县的I 市去。这是因为门仓在九州跑了
四五天,终于把那个竹田作品伪造者打听出来了,他的名宇叫酒句凤岳,现在我们
就是到F 县的I 市去找他。

    “这个酒句凤岳今年三十六岁,家里有妻子和一个在中学念书的孩子,是京都
的绘画专门学校毕业的。”

    门仓在给我灌输一些有关这个酒句凤岳的预备知识。

    “I 市是离F 市约有十来里路的一个煤矿区。凤岳就住在那里,以教日本画谋
生。什么仕女啦,花卉啦,中国画啦,样样都很拿手。在这个煤矿区里,有两家大
公司,住在宿舍里的职员和主妇们,有时上他那里去学画,不过人数是不多的。因
此,还是得靠作些假画来维持生计。”

    “这些赝作是哪里的古董商请他画的?”我这样问道。

    “是E 市的。就只有一家古董商跟他来往。而且这个古董商的胆子太小,因此
也有些搞得很不痛快。不过,对我们来说,这倒是件好事情,他有这样一手本领,
要是被东京或大阪方面的古董商知道,那可不得了啦。”

    “那么,你把我们的意图告诉他之后,他怎么说呢?”

    “他想了一想。就说,行,愿意干。”

    门仓说着,显得非常得意的样子。

    “他说,他一直就在想到东京去一次哩,所以他什么都愿意画,还说,从绘画
的立场来看,画这种画也是一种很好的锻炼,所以希望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情交给
他做。”

    我点着头。这话倒是不错的。据我知道,今天著名的那些大画家,年轻时候谁
都是作过赝画的。画这种赝作的人,总是尽量把自己的名字隐蔽起来的。不过,象
这一类的作品,还是常常可以看到哩。

    “我向他说,无论如何,我陪先生来一次再说,他似乎也很想在先生的指导之
下,向赝作方面发展哩。”

    “向赝作方面发展”,这句话听来有些别扭,不过出之于门仓之口,那倒是不
足为奇的。

    从东京出发,在特别快车里摇晃了二十几个小时,终于到达了I 市。街道的中
央都有运煤车的轨道通过,的确是一个煤矿地区。站在任何地方眺望,都可以看到
堆得高高的三角形的煤山。

    在河边一幢小小的古老的屋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酒句风岳:也许是由于煤灰
太多吧,那条狭窄的河流也显得那么混浊,岸边的泥土也受特黑色的光亮。对岸有
一些不太高的山丘,与那些灰色的煤矿建筑和设施为邻的,也有一些白色的详房。
据门仓说,那便是煤矿职员的住宅。






    酒句凤岳生得既高且瘦,深窝的眼眶,高高的鼻梁,可是。那对眼睛却很大,
笑起来,鼻子都会约在一块儿。

    “那种不成样子的东西被先生看到了,真不好意思。”

    凤岳说着,往后撩了一下那长长的干枯的头发。他的面颊向里窝着,胡瓷根上
一片青灰色。

    可能是平常在卖画和教画的关系吧,也相当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在他的座位背
后有许多绘画的道具,一点不加收拾地散乱着。

    凤岳的妻子脸蛋儿圆圆的,样子很温存。她拿出啤酒来,战战兢兢地放在食桌
上。她的表情显得怯生生的。大概是在估量着:东京的来客和丈夫的生活接上了关
系,今后的命运不知将发生怎样的变化。在中学里念书的孩子没有在家。

    事情大体上已由门仓先和他谈过了,因此我一上来就要求凤岳拿作品出来看看,
画不能算太好,但在线条以及运笔上,也可以看出多少是有一些手腕的。不过,这
些作品既没有个性,也没有新鲜感,构图也很拙劣。总之,在这种乡下地方,凤岳
也许可以算得上一个了不起的能手,但一到中央,就数不上什么画家,谁也不会把
他放在眼里了。他还拿出自己的写生薄来给我看,但这也和他那些画在绍上的水彩
画一样,都很平凡。

    “有临摹的东西吗?”

    凤岳听到我这么说,便从架子上拿下四五幅卷着的东西来。

    把这些卷轴摊开来一看,我对凤岳的素质就完全明白了。所谓临摹的作品,如
果出卖的话,也就是赝作。凤岳自己画的东西虽然一无是处,但在临摹方面却完全
不同,简直是非常精彩。他临摹的不论是雪舟①铁紊或是大雅,确实和门仓拿来给
我看的那幅竹田一样,成绩都臻上乘。其中也有一幅是临摹的光琳的作品,但那就
完全不象样,比上述那些作品差得远了。由此可见,对他最适宜的是南画。他临摹
的原作都是一些美

    ①雪舟,日本十五世纪画家(1420—1506)

    术杂志上的珂罗版,是谁都很熟悉的图画。

    门仓在一旁凝视着这些画。不断“嗯,嗯,”

    地咂着嘴,还不时地斜眼瞟我一下。他的眼睛里浮现着希望的光芒,似乎是在
催促着我的决断。

    “为了临摹那些画赞的书法,我确实化了很大功夫哩。”

    凤岳的话带着一些自夸的口气。据说,为了模仿竹田或大雅在书法上的习惯,
他不知花了多少日子一面看着那些珂罗版,一面练习。正如所说的那样,他模仿的
那些宇,即使是相当的行家,也不容看得出来的。

    照这种样子,看来是没有问题了——我这样暗忖着。一种希望也在我心里扩大
起来、不过,这种希望就象刚才看到的那条河流里的泥水一样,呈现着黝黑而浑浊
的颜色。

    当下就和凤岳作了请他们到东京去的决定,门仓接着就开始跟他商谈,一给他
安排房子以及生活费等等的问题。“

    “暂时我就一个人去,家人还是留在这里,因为孩子的学校也有问题。”

    凤岳这样说。我也表示赞同。他这么一说,倒也提醒我想起来了:还必须给凤
岳准备好一条退路。等他一旦崩溃的时候,必须有一个预先准备好的地方可以收容
他。关于这一点,门仓和风岳自己都是不知道的。

    门仓照例摇晃着他那头发秃得只剩后面几根的脑袋,拼命为我给凤岳作着宣传
:只要有这位先生指导。您的技术一定可以达到现代第一流的水平。将来的收入之
多,也决不是您所能想像得到的。我们也是看到您呆在这种乡下实在太可惜了,所
以特地从东京远道赶来。既然有这位先生在一起,那您就专心用功得啦,直到您功
成名就的时候为止,一切麻烦的事情,都由我一个人负责,您就用不着在这方面耽
什么心事,只管拼命上进就是啦。“门仓热心地这样说着,他的视线就未来去去地
望着我和凤岳两个人。他的这些话里,自然也适当地夹杂着一些阿谀的成份。

    “请多多指教。”

    凤岳说着,向我低头行礼,那张长长的脸上浮起了愉快的笑容。他这么一笑,
那瘦削的鼻梁上的皮肤又皱在一起了,那薄薄的嘴唇歪欠着,使人感到一副老相。

    当下和他约好,但等房子找到之后,立刻就来通知他,这样约定之后,我们便
告辞走了。

    凤岳的妻子也一直送到门外,那张圆脸上的不安的表情还没有消失。灼热的阳
光使她的脸色变成了白纸一样,那对细小的眼睛,在我背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如果
说,真的有人本能地看穿了我真正的心意的话,那这个人恐怕就是凤岳的这个憔悴
的妻子吧。

    “凤岳这个人很好吧?”

    门仓一上火车就这么性急地问我。这个酒句凤岳一直送我们到火车站,高高的
身子站在月台上向我们挥着手。他那种姿态带着一些昂然奋发的样子。

    “嗯,不过,也要培养起来看哩。”

    我嘴里这样回答,眼睛却望着车窗外面的那条大河,牛群在上堤的夏草上游荡
着。我的这句话也是想在某种程度上抑制一下门仓的期望。

    “可是,您准备让风秀画什么呢?”

    门仓目不斜视地盯住着我说。

    “不能让他这个那个的画得太杂。玉堂之类看来很好。如果就画玉堂,那是有
希望成功的。”

    我一面想一面说。

    “玉堂?浦上玉堂①吧?”

    门仓的眼睛里立刻放出了光芒,声音也大起来了。

    ①浦上玉堂,日本江户后期画家(1745—1820)。

    “这可太好啦,您想到玉堂,眼光实在不错。要是竹田或者大雅。那已经是太
多啦,玉堂在市面上还很少见。”

    门仓的所谓市面,乃是指的二三流古董商的交易买卖,许多古今名匠的赝品,
都是从这里来的。

    “要是玉堂,价值就大啦,普普通通的也可以卖到五六十万,东西好的话,可
以卖到四五百万哩。先生的眼光真不错啊。”

    门仓连声地称赞着我,那样子高兴得什么似的,仿佛在想像中已经真的把钱拿
到手了一样。

    “可是,门仓君,”我说,“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哪些人对收集玉堂的作品最
热心?”

    “这个,大概要数浜岛或是田室了吧。”

    门仓当下就举出了这两个人的名字来。浜岛是现在经营着私营铁路公司的新兴
财阀,田室是继承了砂糖和水泥事业等祖产的第二代财阀。年轻的田室物兵卫最喜
爱古代美术品,在他的别墅所在的H 温泉地方,就有一个专藏这些搜集品的美术馆,
浜岛和田室两家,实际上都在为搜集品而明争暗斗哩。

    “对,一点不错。我的目标就是这两个玉堂爱好家,把东西搞到莫名其妙的人
们手里,反而容易引起怀疑。”

    我这样说着。

    “可是,芦见彩古堂也是在田室家里进出的人,而田室这家伙过去也曾收进过
一些可疑的东西的。他至今还很相信芦见呢。所以,门仓君,我们必须把声见拉进
来参加这件事情,其原因也就在这里。”

    说明白些,我实际上的意思是,象门仓这种无赖的样子,随他怎么说,人家也
不会相信他的。如果东西不是经过正统的古董商的手,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通过比
较好的道路拿出去,我们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些话本来早已和门仓谈过了,
现在看到他这种过分得意的样子,所以特为再叮嘱一句。

    “知道啦,既然是这样的事情,那当然非让芦见参加不可的。”

    门仓坦率地点着头说。

    “在田室的美术馆里,堂堂地挂上一幅风岳的作品,那才有趣哩。”

    门仓说着,真的心里非常愉快的样子。

    不错,这确实很有趣。可是,我的计划却并不是到此为止的,如果仅仅是为了
这一点,那也就没有必要把风岳这样的人从九州请到东京来把他培养成日本第一流
的赝画作家了,我是没有这种热情的。

    我自己今后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了。五十岁已经过头了五六年,自己也知道,
在这世界上也不可能再有出头的日子了。一个人仅仅是由于受到了一个权力者的憎
恶,就此终身埋没了;另一个人却由于对这个权力者奴颜婢膝地一意奉承,因此就
得以承受了权威的宝座,装模作样地摆得一副了不起的架子。我就是要向这种不合
理冲击。要把人类的真品和赝品指给大家看看,价值的判断,是有必要采取一些方
便的手段的。

    回到东京,门仓说准备立刻就去找寻藏匿凤岳的房子,而且在相当的时期里,
对凤岳以及他的家人的生活,必将全部由他来照顾,他认为这是他的投资,因而感
到很高兴。我这一次的旅行费用,也是全部由他负担的。

    “彩古堂参加我们的计划之后,将来的利益怎样分配呢?”门仓这样问我。

    “恐怕不能不把利益的百分之五十分给他吧,要不这样,那是推不动他的。”
我说。“余下的百分之五十中,三分之一归你,三分之二给我,凤岳的费用,由三
个人分摊就是啦。”

    门仓显出了思索的样子。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单凭他的手面,画是无法卖出
去的,所以也只得同意我的意见了。从他那种深思熟虑的神色中可以肯定,他对这
笔账已经从各方面盘算过了。

    和门仓一分手,我转身便向民子家里走去,到九州去一趟花了四天的时间,在
这四天的空白里,会不会发生什么移动之类的变化,我心里有着这种预感。

    火车是早晨到的,所以我来到民子的公寓时还是在上午,这应该是她睡得最香
的时候。可是,当我走过那水泥地的穿堂,来到那个房间面前站定时,发现玻璃门
后面那块粉红色的窗帘已经没有了,门上的磨沙玻璃给人以一种阴暗、冰冷的感觉,
说明屋子里面是空虚的。

    我绕到公寓的前门口,敲了敲管理员房间的窗子,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探出头
来。

    “她在两天前搬到不知哪里去啦。”

    这个女人讲的就是民子的事情。

    “据说,她工作的店家也换过啦,搬到哪儿去了,我们可不知道。”

    这个女人是管理员的妻子,她眨着眼睛怀疑地望着我的脸。我这样一个头发花
白、满脸皱纹,看来已经是六十左右的干瘦的老头儿,在她的眼晴里,可能是一个
大傻瓜吧。

    这个漂浮着懒散的气氛、令人心焦而又很愿意在这儿阖一会儿眼睛的热烘烘的
地方,已经随着民子不知逃到哪儿去啦,现在想起来,这儿倒真正是我的场所。可
是,这儿有的是怜借,却没有想像中那样的粘着力。

    我走出那家公寓,又来到了大街上,不知不觉之中,我的思路也离开了那个地
方,而转入另一个方向了,世界上那些热心于“事业”的人,他们的心情大概就是
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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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门仓按照我的想法,为酒句凤岳找到了一间房子。那地点只要在国分寺车站乘
中央线的高架电车支线,在第三个车站下车就到了。那里原来是武藏野的杂木材,
现在虽然有一部分变成了田地,但这里那里地还残留着一些茂密的树林。离开可以
通车的大路走上林间小道,在一处被树木像屏风似地围绕着的所在,还残留着几家
农户。

    这儿也已受到了东京住宅建筑计划的波及,到处可以看到一些新建的漂亮住宅
和公寓,但疏疏落落地也有几处古老的村落和田地,顽固地抗拒着外来的攻势。门
仓在这里找到的是一个茅草顶的农家,出租的房间实际上是以养蚕用的摘楼改装而
成,但光线很好,对作画倒是非常适宜的,门合与这个农家约定,凤岳的伙食也由
他们一起承包了。

    “不错,这儿很好,和东京的城市离得那么远,简直象是一个隐居的地方,恐
怕谁也不会注意到的。作那种画,这确实是一个绝妙的所在。”

    门仓带我一起去检查时对我这样说,他认为这个地方很好,因此风岳一定也可
以安安静静地画画了。而楼下住的是农民,他们一定也把风岳当作是一个普通的画
家而不会有所怀疑的。门仓感到非常高兴,还说:

    “先生,您的眼光真不差啊。”

    酒句凤层从九州来到东京,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他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破
旧大皮箱,长长的头发承满着白色的灰沙,乱蓬蓬的,没有一点光泽。

    火车到达东京已经是晚上了。他下了火车,也来不及欣赏一下初次看到的东京
的繁华灯火,先就指着那只皮箱说:

    “这里面几乎全部都是画具啊!”

    他说话时带着一丝自傲的笑容,那高高的鼻子又皱起来了。薄薄的嘴唇使他的
嘴显得特别开阔,即使不笑的时候,两端也总是残留着深深的皱纹,正如在九州遇
见时的印象一样,这张长长的脸总是带些苦相。

    凤岳在国分寺乡下的农民家里住过两晚之后,我便向他说:

    “今后你就画王堂罢,单学这个人的东西就行了,你知道玉堂吗?”

    “是河合玉堂吗?”

    凤岳傻里傻气地回答。

    “是浦上玉堂。你画过玉堂的东西吗?”

    “没有画过。”

    凤岳低着头说。

    “没有画过更好。我们一起去看看玉堂的作品罢,现在正在博物馆里陈列哩。”

   




    我带着风岳一起到上野博物馆去。一路上我把应该在哪里换电车,定哪条路等
等,向他作了详细的说明。

    “你得牢牢地记住啊。今后你每天都得上这个博物馆去。玉堂作品的陈列,就
剩这最后一个星期了。在这个期间里,你从早晨一直到它关门时为止,都得呆在这
里,只好把饭盒儿也带到这里来坚持一下了。”

    凤岳点着头。

    我们走过博物馆里象海底一样阴暗的走廊,来到了某号陈列室。从顶上射下来
的明亮的光线,落在巨大的玻璃陈列橱里。

    玉堂的作品都集中在一个橱里,那是一个屏风和三个巨幅,屏风是《玉树深江
图》;画幅是《欲雨欲晴图》,《乍雨乍霁图》,《樵翁归路图》,全是被指定的
重要美术品,我在这个橱窗面前站定,凤岳站在我的旁边,两个人都睁大眼睛向橱
窗里望着。

    “好好儿看一看,这就是玉堂。”

    我低声说。

    “在今后这几天里,你非把它完全学会不可。”

    凤岳点着头,他那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弯着,注视着里面。他的鼻尖几乎碰
到了橱窗的玻璃,眼睛里显示着迷惑的神情。

    “浦上王堂是文政三年①以七十多数的高龄逝世的。”我用小到不至于惊忧其
他参观者的声音为他作着介绍说。“他生于备前②,曾侍奉过池田候,官至供头和
大目付③,常常到江户④来。他

    ①公元1820年。

    ②今冈山景的一部。

    ③供头、大目付,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名。

    ④江户,东京的旧称。

    在五十岁时辞去官职,带着他的古琴和画笔遍游诸国①兴来时就弹琴作画,以
此自娱。因此,他的画也没有传统的师匠,而是自由奔放,不受任何画法的约束。
可是,在这种漫不经心的手法中,他不仅反映了自然,而且是显示了自然的悠久的
精神。你仔细地看看这些山水、树木、人物,表现的手法仿佛非常粗糙拙劣,甚至
不象是一幅画,可是你再站得远些看看,他对空间和远近的处理,真是做到了尽善
尽美的地步,而且构图上也一点儿没有松懈的感觉。它是有着深入到人们心里的魅
力的。“

    也不知道凤岳理解不理解这些话,只见他带着茫然的表情注视着这些作品。

    “还有,你看这些画赞的书法,它有的象隶书,有的象草书,特别是那些隶书,
在雅拙中又有其独特的风格。这些文字在鉴定时也是重要的因素,所以必须好好地
学象它。”

    我又接下去说:

    “这些画是你临摹时唯一的底本,你每天到这里来,要象达摩西壁一样地仔细
观摩。玉堂的

    ①这里的国是指郡国制中的行政区划。

    作品,这么好的东西这里也不常陈列的,你正巧在这个时候来到东京,运气太
好啦。“

    交到好运的是酒句风岳吗?实际上是我吧。

    我感到我对风岳的教育充满着希望。

    现在陈列着的四件玉堂作品,我自己也是很久没有见到了,那还是在将近三十
年之前,我曾经跟随着津山先生远道前往收藏家那里去观赏过这一批实物,或是仔
细研究过它的照片,现在面对着这些东西,我简直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仿佛先生就
在我身边指指点点地给我讲解哩。

    可是,我现在并没有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立刻告诉凤岳,这样做反而危险。对
风岳来说,还是就让他这样多花一些时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些实物来得更好一些。

    从博物馆里出来,我问凤岳:

    “大致上有些懂得了吧?”

    “似乎是有些懂得了。”

    风岳这样说。我又拿出两册画集,一本书,一本杂志和一本剪贴资料来给他。

    “这是有关浦上玉堂的评传,好好地读过之后,对玉堂的为人和癖性也就容易
了解了。”

    我一一地为他作着说明。

    “这本杂志里有一篇《德川时代①美术鉴赏》,可以帮助你了解玉堂时代的美
术的意义。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我的恩师。在这本资料剪贴簿里,收集的都是有关玉堂的短
文,把它们仔细念一遍,那你大体上可以对玉堂有一个概念了。“

    接着我又把那本画册一页页地翻给他看着。

    “这里面收集的全是玉堂所作的画,但不一定都是真品,里面也夹杂着很多伪
作,哪一张好,哪一张不好,只得由你自己来看了,你每天上博物馆去,你对于玉
堂作品的眼力,应该也会逐渐进步的。”

    凤岳望着我,显示了惶惑的神色。

    打这一次以后,我有两个星期没有上武藏野那个被杂木林围着的农民家去过,
看来,酒句风岳一定是每天躺着在反复地看着那册画集吧。

    门仓似乎是常常去看他的,而且每一次都把看到的情形来向我作报告。

    “这么热心的人,真使我佩服。内地的人用起功来,毕竟比一般人更顽强哩。”

    门仓对风岳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①日本历史上由德川氏家族统治的时期称为德川时代(1603——1867)。

    “他似乎拼命地在研究玉堂的画。据说渐渐有些懂得了,所以很想试着画一张
哩。书法据说也在练习,可是说在没有见到先生之前,还不能拿出来给我看哩。他
非常尊敬先生哩。”

    我听到说尊敬,不由得在心里笑着自己。我是在准备什么东西给凤岳啊。事实
上,我真正想给予别人的,乃是我所喜爱的、充实的知识和学问,而且对象也不是
凤岳,而是另外的一种人,这是我年轻时曾经梦想过的志愿。我本来是不应该有教
育一个赝作家的智慧的。我的眼前是一片泥泞,可是,现在除了硬着头皮走过去以
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过了两个星期,我又到那个农家去了,夏天已经快要过去,树林里的蝉声变得
软弱无力,稻田已经染成金黄色。

    凤岳瘦削的面颊上长满了胡髭,头发也更长了。我要他把那两本画册翻开来。

    “哪些是不行的东西,你看得出来吗?”

    凤岳一页页翻过去,用他那细长的手指点着图版说,这幅大概不是真品,那幅
大概也是假的。他有些是说对了,也有些是没有说对。不过,他倒没有把真的说成
假的,而说得不对的也是少数而已。

    “眼力还不够哩,”我这样说。“再多看看罢,仔细研究一下,到底有哪些东
西是不行的。我过三天再来。”

    凤岳的长脸上又浮现了惶惑的神色,可是表情比过去安定得多了。

    象这样的情况,以后又接连了两三次,他的判断比过去正确得多了,而且还纠
正了不少过去的错误。过去认为是真笔的作品,现在更正为伪作了。当然,要求他
有更正确的眼力,那就有些过分了。我对现阶段的成就,已经感到满足了。

    “你的判断比过去进步得多了。”我说。

    “可是你看,这一幅画得真不错,笔法不是很有些手腕吗?”

    我指着一幅《山中随室图》这样说。

    “但玉堂的笔法却应该更粗旷一些。如果放近看看,会给人一种感觉:这也算
是面吗?可是它作品本身远近感都是非常显明的。现在,这幅画在摹仿玉堂的所谓
草灰描法上,笔法是有些相象之处的,但由于细部的过分完整,反而显得没有魄力
了。这是因为画这幅赝作的画家还不能摆脱那种左右着他的技术之故。”

    凤岳跪在地上,双手撑着,注视着这幅画,默默地点着头。

    “你再看看这一幅。”

    我指着一幅《溪间渔人图》说。

    “这一幅东西画得很好。也怪不得你把它当作真的了。事实上,很多人都是这
样想的。宿墨的浸润,焦墨的笔调,都很好,构图也不差,可就是没有农村画的味
道。因为这位画家的用心过分了。玉堂的作品都是即兴画,更多地是直觉的东西,
但这幅画却过于完整啦。原因是,这位赝作画家把风景客观地在头脑中进行了一番
思考的过程。而玉堂把握景象的方法却来得更直觉,更抽象。懂吗?”

    听到我讲“懂吗”,凤岳那瘦削的面颊又微微地牵动了一下。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人正在桥上走过。玉堂是从来没有这种脚的画法的,虽
然尽量模仿,但往往就在这种小地方露出了马脚,因为是根据直觉画的,所以一般
都只是把人物放在构成桥的二根线条上面而已,不会使人在桥中央走的。这也是玉
堂的习惯,必须好好记住。画赞的书法也不行。样子是有些象,但这些字一点儿没
有那种摇摇晃晃的姿态,玉堂从来不是这样写的。总之,为了追求那种情调而仅仅
在字形上一意描绘,其结果就变成了这种样子。”

    我这样说着,终于把画册中的全部图画给他作了说明,在我讲解的时候,凤岳
有时也“唔,唔”地应着。但多数只是静静地听着而已,他的这种出乎我意料的纯
朴和热心的样子,倒确实使我有些感动了。

    “下一次我要过一个星期再来了,在这一时期里,你按照自己的想法画一张试
试罢。”

    我这么一说,凤岳便有力地回答我。“好,就试试罢。”事实上,他的表情早
已充溢着这种愿望了。

    离开农家,凤岳一直陪我走到通行车辆的大路上。他那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
弯屈,背后付着一片高耸入云的树林,那样子是一种非常孤独的感觉。

    “太太有信来吗?”我问他。

    “有。昨天还收到她一封信哩。”

    凤岳说着,又皱起鼻子显出了微笑。

    “我把门仓给我的钱寄给她了,这是她的回信。”

    耀眼的阳光直射在我的脸上,我皱紧着眉头,脑海里浮现出他的妻子的姿态;
她带着不安的神色站在那里望着我们。我心里在暗忖,这种怀疑的眼光竟从九州射
到了这里!凤岳向我行着礼,在大路边站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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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夏天完全过去了,武藏野的;枥树和枞树林,已经是一片初秋景色。

    随着时日的过去,酒句凤岳所作的画,也渐渐地向着使我满足的方向发展。凤
岳本来就是具有着这种才干的人,他在临摹方面的能力,简直使我有天才之感。他
已经参透了玉堂的笔法,不论是树木、岩石、断崖、溪流、飞瀑以及人物的线条,
分别近景、远景的干笔和润笔的不同笔法,以至草灰描法的特征等等。都能够在纸
上灵巧地表现出来了。

    可是,也不能否认,要真的和玉堂一模一样,其间还有着一段距离,他那种直
感地掌握事物的方法,还没有完全学象。无论如何,总还是受着在脑子里塑造的自
然形态的牵制,不管怎么样努力想挣开这种牵制,可惜就是不容易做到。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凤岳尽管在模仿上有着过人的才能,但在精神
上却是没有个性的,同样是文人画,象竹田或大雅那种与实物一般无二的写实性的
画风,也许还可能办得到,但要达到浦上玉堂的境界,我看恐怕还有些困难吧。

    由于过分地拘泥于细部的远近感,因而就无法表现出玉堂所特有的那种在奔放
的笔致中体现出远大的空间距离的魄力。在构图上也缺乏一种紧密感,这是凤岳制
作几十幅“玉堂”作品的过程中,我一再地为他提出的意见。

    但酒句凤岳确实很努力,在每一次听到我教他的话时,他总是眼睛睁得回回地
盯住着自己的作品,仿佛要把它吞下去似的,运笔也就更加出神入化了。他那长长
的头发乱蓬蓬地盖在额角边,高高的鼻子上闪着油光,瘦削的面颊上、筋肉都变得
僵硬了。他的身子向下弯曲,把全副精神都凝集在宣纸上了。

    可是,不管凤岳是怎样地呕心沥血,我却没有以纯洁的感动的心情来接受他的
这种姿态。这是我恶劣的品质的反映,是我的利己主义的表现,我不过是把他当作
一个普通的生物来培养的,这是一个给予一定的条件就可以渐渐地生长起来的生物。
在一旁观察着的我,心里不是有所感动,而是充满着愉快。

    就这样,凤岳的画获得了相当的进步。所谓相当,也就是说,依我看来,他现
在所作的画,即使放在具有相当鉴别能力的人面前,恐怕也不致于被看出是假的来
了。

    “你很用功啊。”

    我这样称赞着凤岳。

    “你对玉堂已经有了很深的理解,这在你的画上已经表现出来了。即使是构图
方面,也只差一点儿啦。”

    凤岳高兴地笑着。他的脸容显得非常憔悴。

    来到东京以后,他就一直关闭在这树林深处的农家的阁楼上,在一间密室里跟
我两个人进行着格斗。武藏野一带的树林,秋色正浓,农民们已经在金黄色的稻田
里开始收割了。

    “你刚到东京来的时候,每天到博物馆去观摩玉堂的作品,这对你是很有用处
的,”我说。






    “你每天上那儿去,终日地凝视着玉堂的画,这种对真笔的实物学习,也就是
提高你的眼力和腕力的基础啊。那座屏风和三幅画,你现在还记得清楚吗?”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全记起来了。墨色的浓淡深浅、飞白,点子,甚至一个
小小的污迹,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眼前一样。”凤岳说。

    “是吗?既然你记得这么清楚,那就和你讲了罢。这几件东西,都是玉堂的第
一流作品,可是,在那三个画幅里,有一幅却是假的,说它是伪作,这是谁也没有
看出来,只有我,不,只有我的师傅津山博士和我两个人才知道。你知道这是其中
的哪一幅吗?”

    凤岳闭上眼睛,深深地思考着。最后又把眼睛睁得大大地说:

    “是最右边的那一幅吗?”

    并排的三幅作品中,最右边的是一幅《樵翁归路图》。

    我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眼力真不差啊。”

    “先生这么一说,我才想出来的,否则的话我一点也不知哩。”

    凤岳也感到愉快地笑了。

    “可是,你能够立刻指出这张画来,也证明你的眼力确实是有了进步啦。那张
画是1926年被指定为重要美术品的。当然做鉴定的是国宝保存委员本浦奘治。他还
把它制版收入自己的著作中大加赞赏哩。”

    不仅是本浦奘治,岩野佑之也贩卖着他师傅的一套,在自己的著作中对这幅画
大加赞赏。但是,看出这幅画是赝作来的,却是津山先生,这幅画原来是中国①系
统的旧藩族家里的藏品,津山先生曾经带着我一起到这个华族公馆里去看过。当时
的主人是一位老侯爵,他带着自傲的心情,郑重其事地特为从库房里拿出来给我们
看。

    洋山先生看过之后,只是随便地应酬了几句,并没有特别赞赏,那位候爵还因
此而大为不快哩。

    我们走出那座广大而阴暗的住宅,来到明亮的大路上走着时,先生就对我说,
这幅作品是假的啊,不管本浦先生对此怎么说,我是不能赞同的。我当时还是一个
学生,但津山先生把理由都仔细地解说给我听了。现在想起来,我连当时走着的那
条大路上的风景以至明亮的阳光,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哩。

    酒句凤岳所作的画,将来也许是可能产生那样的价值的,不,正是为了使它产
生那样的价值,所以我才这样教他的。可以说,中了指导凤岳,我那正在开始消失
的热情,象剩下来的一点余烬似的燃烧着我。我把自己的智慧全部倾注在凤岳身上
了。可是,我并不是带着喜悦的心情这样做的,如果说,我从这里可以得到什么满
足的话,那也只是培养了酒句风岳这样一个赝作师,

    ①指中国地方,在日本本州西部。

    在这一件事上总算满足了我的事业欲,而这也不过是为我的另一个“事业”作
准备而已。

    也正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按照原来的计划,把彩古堂的芦见藤吉引进了我们的
一伙。

    我把风岳画的一幅画默默地放在芦见眼前,他一看,不由得愕住了。

    “先生,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他毫不怀疑地把它当作真品了。我虽然把这幅画染上了古旧的颜色,但故意地
没有盖章。只是裱装方面,委托了裱画店特意使用了古旧的材料。

    “你仔细看看,不是没有印章吗?”

    芦见这样一个行家,竟然连这一点也忽略了。他“呀!”地一声,瞠日结舌,
望着我的脸讲不出话来了。

    我当下就带着他到凤岳那里去,把那些“玉堂”的练习画拿出来给他看,他脸
色都变了。

    “先生,这真是了不起的天才啊!”

    芦见兴奋得不得了,当下就要求这件事交给他一个人来办就是了。不出我的所
料,在这种利益面前,过去的什么感情冲突,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又把门仓一起减到芦见家里,三个人共同对今后的方针进行一番商讨,我以
计划者的身分第一个发言:

    “凤岳画的作品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一张也绝对不能拿出去给人家看。
拿出去时的方法,也必须由三个人合议决定。这一点大家必须坚守秘密。”

    不用说,我的发言受得了尊重。此外,对于酒句风岳的报酬问题,我也尽量作
了有利于他的安排。这也是我作为培养者时,对他表示的爱情。同时,不但是对这
个关在农民家搁楼上终日作画的风岳,而更主要的是对那位站在炽烈的阳光下怀疑
地望着我们的他的妻子表示谢罪的意思。

    芦见赶忙挑出一幅最好的画来,希望我同意让他拿到田室物兵卫那里去。门仓
也赞同他的意见。

    “先生,不妨先试试看。”

    芦见彩古堂向我说。

    “田宝先生最近已聘请兼子当他的顾问了。我相信他拿到这张画一定会去和兼
子商量的,因此,只要兼子的眼睛可以通过,那就没有问题了。总之,拿出去试一
试罢。”

    我听到是兼子,心里禁不住也有些活动了。

    他现在虽只是一个讲师,但据说成绩很优秀,鉴识的眼力还远远地超过了他的
老师岩野佑之,岩野在有人拿东西来请他鉴定时,如果没有兼子帮忙,那照例只会
“唔,唔”地哼哼着,一连凝视一个多小时也下不了判断的。

    听说是兼子,我的斗志也就起来了。在文人画方面,他是把自己看作未来的权
威的。现在他也在美术杂志上面经常发表这方面的论文哩。

    他那种充满自信的样子,我是知道的。

    “如果是拿去给兼子看,那也许可以吧。”

    我终于表示了同意受试验的不是我们,而是兼子,是我们去试一试兼子。

    我就在凤岳的画中选出一幅来,尽量给它染上了古老的色调,这是学取了奈良
一带的模造家所采用的方法:以落花生的壳烧出来的烟,使画面熏成枯叶似的颜色,
比起北陆一带使用炉烟涂抹的方法来,我们的办法可以使脂肪更深入地渗透到纸张
的纤维中去,古代的纸和墨,芦见堂那里都有现成的,印章也没有请教篆刻师的必
要,就由我参考《玉堂印谱》或《古画备考》自己雕刻,这一点点手艺,我是承担
得了的。印泥由彩古堂制造,配制的方法当然也是我教给他的。一切进行得都很顺
利。

    芦见彩古堂把这幅画拿去后的第三天,就来报告我说,田室先生已经把它留下
了。田室物兵卫认为他自己也是懂得古美术的,他还经常为在他那里出入的古董商
讲哩。对古董商来说,象他这样的顾客也是最理想的了。田室想兵卫看到芦见拿来
的凤岳所作的《秋山束薪图》,眼睛里都发起光来了。不过,据芦见的观测,为了
慎重起见,还是想给兼子看一下哩。

    问题就在兼子身上了。他究竟怎样鉴定呢,这也就是使人最感兴趣的问题,芦
见和门仓都在为此耽着心事。

    这以后又过了五天,芦见又来到我和门仓面前,他那张发着光的紫膛脸笑得连
嘴也合不拢啦。

    “收进啦,看来,兼子已经给他保险了。”

    门仓听了拍起手来。

    “多少钱收进的?”

    芦见伸开了两只指头。

    “八十万圆吗?”

    东部美术俱乐部的“秘书”乐得发着嘶哑的声音大笑起来。连他那光秃的脑袋
上也发出了红光。

    “我知道田室把兼子先生喊去了。因此一直在门外面等候着他出来哩。”

    彩古堂抑制着昂奋的心情这样说。

    “兼子先生出门一看到我,便睁大了眼睛对我说:”哦,被你找到一件了不起
的东西啦,是从哪儿发掘出来的啊?‘我当下又耽心地盯了一句’那么,决定收进
啦?‘于是他又自以为了不起地说:“当然啦,只要我说好,还有不行的道理吗!
’据说老爷子也高兴得不得了哩。我当下就把兼子邀到酒店里,请他大吃一顿,还
塞了三万圆钱给他。”

    门仓一面听他说,一面高兴得随声附和着。

    第二天,芦见又上田室家里去时,田室果然非常满意,八十万圆的交易就此顺
利地决定了。门仓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快活得手足无措了。他感激地握着我的手说:

    “先生,您毕竟是了不起啊!凤岳花的功夫虽然也不小,但没有您的指导,那
是不会有今天的,谢谢您,您太辛苦啦!”

    门仓快活得简直要流出眼泪来了。这位美术俱乐部的“秘书”,在经济上看来
也是不大优裕的。从他那发着异样的光芒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他的心一定也被今后
还将滚滚而来的财源压倒了。

    兼子已经受到了试验,这同时意味着岩野佑之也已受到了试验。也许还可以说,
经院派的权威也已受到了试验,我的“事业”经过了这一小小的试验之后,还必须
向下一阶段继续前进——这才是我的真正的目的。这是为了究明一个人的真与假面
进行的一种重要的剥落作业。

    这以后大约又过了两个星期,以美术读者为对象的《旬刊美术时报》发表了一
篇兼子孝雄的谈话,大意说:

    “我最近有机会看到一轴未曾发见过的浦上玉堂的画幅。依我看,这大概是玉
堂晚年的作品。我认为这确实是玉堂的秀作之一,今后再进一步研究后,当再发表
我的感想。”

    我读过之后,满足地大笑起来,象兼子这样的人也兴说这种话。前途的成功已
经清楚地显现在我的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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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酒句凤岳的“玉堂”已经越来越完美了。这是由于他在模仿玉堂的作品时,渐
渐地理解了玉堂的伟大,真正地从心里接触到了玉堂之故,他在临摹中不断研究,
因此从某一点来说,他作为一个实际制作者而对技术上的研究,有些地方已经走在
我前面了。而且,可能是由于他的极度注意吧,在构图方面也已达到了相当巧妙的
境地。

    芦见和门合又一起来找我。

    “凤岳已经画了二十来幅了,而且每一幅都是杰作,先生,今后怎么办呢?”
他们这样问我。

    “在我的眼睛里,这二十来幅中,好的不过是三四幅而已。”我说,“我们至
少要积聚到十二三幅不可,你们再稍稍忍耐一下罢。”

    芦见和门仓面面相觑了一下,从他们的表情里可以看出,这两个人在到这里来
之前,已经商量过一番了。

    “要积聚十二三幅,这是什么意思?”

    最先开口的是芦见。

    “请把先生的想法说给我们听听罢。看样子,您一定有着什么计划吧?请您多
多告诉我们一些罢。”

    他们两个人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他们似乎已经有些觉察到我大概是有着什么
目的的,因而有些感到不安吧。

    普通出售赝画的办法,总是一件两件地抛售的,这样就不容易引人注目,因而
也比较安全,因为这是不易多得的古物,如果集中了几幅一下子卖出去,一定会引
起人们很大的注意。周而对此产生怀疑,容易露出破绽来。所以,他们的想法是,
从现在开始就可以慢慢地抛出去了,我一直抑制着不愿这样做,他们因而觉察到这
里面一定有什么道理,所以耽起心事来了。

    同时,如果一幅两幅地早些卖出去,也可很快地把钱换到手,这对他们当然也
是一种诱惑,已经有一幅以八十万圆卖给日室了,这一成果也引起了他们早些变钱
的欲望,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投资的人总是希望能够快些把本利收回的。

    “唔,再等一些时候罢。”

    我吸着烟这样说。

    “你们的心情,我是完全了解的。凤岳的生活费以及我的费用,也化了不少啦,
可是已经从田室那里卖到了八十万圆,大概也不致于太困难啦。希望你们再稍稍忍
耐一下。我要把风岳的画集中起来,一齐卖出去。”

    “一下子卖出去?”

    芦见彩古堂望着我说。

   




    “这样做,太引人注目,反而会暴露我们的秘密吧。不是太危险了吗?”

    “首先,如果这样集中起来出售,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买主啊!”

    门仓也出面帮腔说。

    引起人们的注目——这才是我所追求的目的。浦上玉堂的画有了新的发现,而
且数量又如此之多,那一定会引起关心古代美术的人的惊奇。这个话题一定会象旋
风似的卷将起来,新闻界更会把它扩大开来去。当然,岩野佑之一定会被请出来对
这些画进行鉴定吧。除了岩野和兼子这一家子以外,还有谁呢?而且,这种鉴定也
不可能个别地在沙龙里举行,而是势必在更加公开的社会场所举行了。换句话说,
岩野佑之势必在整个社会的面前公开暴露他的失败。我所期望的,也就是这个局面。
我要让社会上看清楚的,还不仅是一张死画的真与假,更重要的还是一个活人的真
与假。

    “在人们的眼里会产生怀疑而暴露秘密的画,我是不会拿出去的。”我说,
“同时,我们也没有必要把这些集中起来的画非卖给一个人不可。这也就是说,我
们可以拍卖啊。”

    “拍卖?”

    芦见和门仓都带着出乎意外的表情望着我。

    “是的。拍卖啊。我一个可以承担这一笔生意的经营古代美术品的第一流商家
来出面,堂堂正正地进行公开拍卖,为了这个目的,可以先借一个最好的场所来进
行一次预展。为此还必须做一些高明的宣传工作,招待一下报馆和杂志社的记者,
请他们大书特书一番。”

    芦见和门合一时都低下了头,谁都没有出声,可能是他们感到我的话太大胆了,
没有答活的准备。

    “先生,不要紧吧?”

    最后还是门仓带着不安的表情这样反问了一句。

    “你对于凤岳的画感到不安吗?”我说,“我把他培养到今天,当然是可以负
责的。假定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突然有人把他画的玉堂给我看的话,我也一定会
认为是真品的。我都敢这样说,难道还有人能够看得出是假的吗?”

    芦见和门仓又都不吱声了。这说明他们是同意我这番话的。可是,心里的不安
并没有消除,还是惶惑的表情。

    “可是,”芦见还是踌躇着说,“象这样把许多玉堂的作品一下子抛出去,不
是有些不自然吗?”

    “没有什么不自然啊。”

    我这样说着,弄熄了烟蒂,把搁着的腿换了一下。

    “日本这么大,埋没在有名的或古老的家庭里的名物,不知道还有多少哩。拿
出这么一点儿东西来,又有什么稀奇呢!。”

    这就是盲点,也就是封建的日本美术史上的盲点。西洋美术史上的材料,可以
说已经全部发掘殆尽,而且已经公开了。纵观分布在整个广大的欧美地区的博物馆
和美术馆中的陈列品,西洋美术史上的材料,绝大部分都已搜集齐全,本论是研究
家或欣赏家,谁都可以自由参观。他们的古代美术品已经民主化了。可是,日本的
情况却并非如此,收藏家都把它们深深地藏在自己家里,那么吝音地本肯给人家有
一睹的机会、因此,究竟有些什么东西藏在什么地方,谁都不大明了。而且,美术
品已经成了投机的对象。在战后的变动期里,从旧贵族或旧财阀家里抛出来的东西,
不断地在新兴财阀之间流动着,以至文部省之类的机构想编一套古代美术品的目录,
也感到非常困难哩。因此,现存的古代作品中还有三分之二为任何人所不知过的东
西,这死藏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睡大觉。这是谁都可以估计得到的。这个空白
点,也就是我的计划的出发点。

    “那么,这些东西的出处和来由怎么办呢?”

    芦见仿佛突击似的这样问。

    “出处吗?那就说是某某旧华族就行了吧,由于面子关系,人家不愿意发表名
宇,这么道歉一下就是啦。涌上玉堂原来是备前侯的藩士,所以只要找一个与这有
关的旧大名家,或者是明治大官的家族也可以,因为维新当时。旧大名家里所藏的
东西,有很多是献给明治政府的显要人物的。诸如此类的话编造一些就行啦。”

    “但这么一来,就不可能由我们经手啦。”

    一声见彩古堂仿佛表示投降似的这么说。

    “如果是这样大张旗鼓地拍卖的话,以我这样的人来出面经手就不够啦。要不
是第一流的古董商。人家一定会认为这是欺骗的。”

    “是准备找第一流古董商啊。”我不在乎地说。

    “这种店家肯来给我们做这件事吗?”

    “自然会使他愿意啊。”

    “用什么办法呢?”

    “给他看实物啊,凤岳的画,即使不编造什么来由,一下子也看不出来哩。不
过;古董商的猜疑心是最厉害的。尽管这是一笔有厚利可图的大生意,也不致于贸
贸然就接下来的。所以,必须先让这方面的权威作了鉴定。有了可靠的保证,他们
才肯接手吧。所以,这一点如果能够成功,那就等于这个计划全部完成了。”

    我虽然说“如果能够成功”。但心里却对这句话是具有十分把握的。如果不是
对此早有正确的估计,我一开始就根本不会于这件事的。

    “这既是南宋画,那么所谓权威,也就是指的岩野先生和兼子先生啦?”

    芦见这样问着。看来他已经有些动心了。

    “哦,是的,先只有这些人吧。”

    如果芦见和门仓注意一下的话,他们一定会发现这时我的嘴角边是透露着微笑
的。,这也可以说是会心的微笑吧。说起来,我最初的目的,也就是要把岩野佑之
和兼子等这**揪出来呀。

    “那么,这个出面代理的人,又去找谁呢?”

    这一次是门仓提问题了。我举出了两三家古董商的名字,都是第一流的专门经
营古代美术品的商家。门户和芦见的脸上尽显出了踌躇的样子,看来,他们现在是
冒险和恐怖交错着的心情。

    “让我们再稍稍想一想吧。”

    我听到芦见这样说,便又叮嘱他们:

    “你们可不能把风岳的画分开来卖出去啊,必须遵守我们原来的约定。吨级有
得到我的同意之前。即使是一幅也绝对不能拿出去啊。”

    芦见和门仓回去时,那样子比来时更加昂奋了,我相信,结果他们还是会按照
我的讲法做的。

    于是,我就开始打算着今后的计划。这也是我在后毕生中意志为最强和最愉快
的时期。

    至于芦见彩古堂之终子下定决心按照我讲的办法去做,部是因为他又看到了兼
子的一篇文章的关系。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关于新发现的主堂画幅》,登在《日本
美术》杂志上,这是一本对日本古代美术具有最高权威的美术刊物,“。任仍作品
只要在这个杂志有介绍,那就等于获裕了有权威的保证一样了。

    兼子的介给论文占据了四、五页篇幅,并把《秋山索薪图》也制成版子印在一
起。果真就是凤岳的那幅《秋山索薪图》。

    据兼子在他的丈章中说,这大概是玉堂五十一岁到六十岁之间的作品,在圆熟
的技巧中显示着充实的力量,在玉堂的作品中可以说是第一级的逸品。而且构图也
是出类拔群,充分地发挥了玉堂笔法的特征。因此他又在结论中说,拟于最近申请
国宝保存委屏会进行正式调查,指定为重要美术品。想到日本也还埋藏着如此优秀
的作品,真使人更感到信心百倍了。

    看来,这一篇文章倒的确是道出了兼子的真实心情的,文章的笔调如此流利,
显然并不是专为博取田室物兵卫的欢心而写的。

    我看到杂志上印着的图版,自己也感到这样一来,看上去倒真的有些象玉堂的
作品哩,虽然我对它们的制作过程一清二楚,但从书上的版子来看,仿佛真的有另
外一种感觉似的,即使不是兼子而是我自己,恐怕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我简直感到
有些自我陶醉了。

    “先生,这么一来,一切就没有问题了,兼子先生都已这样说了,那我也有了
自信啦,一定就照先生所说的那样做罢。”

    芦见非常兴奋地这样说。他几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只要兼子这样说了。其他
的玉堂作品的权威,也会跟着这样说的。大概是这样罢——我在心里这样暗忖着。
兼子虽然年纪还轻,但性情比较稳健,在鉴定方面的眼力,比岩野佑之更为可靠,
所以只要兼子这么一说,岩野佑之一定也会被引出来的。可展,不论寿子的实力多
么强,仅仅只有他一个人的发言,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必须让现在霸占着经院
派最高王座的岩野佑之亲自出来发言,不是这样,就不能算是达到了我的目的。

    不过,在兼子的先导之下,岩野佑之必然也会出来的。他一定会跟在这一派的
最后公开出面的,我心里充满着喜悦和勇气,我的壮大的剥制作业,必须把计划安
排得万无一失。

    “芦见君,既然如此,我们就动手干起来罢,先派门仓到冈山去一次。”

    “到冈山去?”芦见显得不解的样子。

    “冈山一带,玉堂的赝品多的是,要他从这里面挑好的买五六件回来。”

    “也把它们当真品卖出去吗?”芦见愕然地问。

    “不。只是把它们掺和在其中,在预展中一起陈列出来。不过,不行的东西毕
竟是不行的,谁都会把它们区别出来的。但这样正好。你想一想,如果一个人收藏
的全部是真品。那不是太奇怪了吗?一般的情形都是玉石混淆的。如果不是尽量做
得自抵一些,一不小心,就会引起人们的怀疑的。”

    听到我的这些说明,芦见深深地点着头。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完全信
赖着我的意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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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酒句凤岳的精神越来越充沛,样子也和过去判若两个人了。

    他的下颚虽然还是尖削的,但脸上的血色已经好得多,本来深陷着的面额也丰
满起来了。那对大眼也似乎充满着自信似的发着光亮。

    “我自己也感到仿佛已经接触到玉堂的真髓了。执笔作画时,仿佛玉堂就附在
我身上哩。”

    他照例又皱起那高部物鼻子笑春,涨开着大嘴,声音也那么有力。抛那种昂然
的神气,已经和刚到东京来时完全不同了。

    原因之一,当然是由于他的口袋里比较富裕了。芦见把《秋山索薪图》卖给田
室时、凤岳得了十万圆。后来还有给九州家属用的生活费等等,加在一起,他已从
芦见那里得到了不少钱,在芦见来说,这只是一种投资,但对凤岳来说,却是从来
也不曾有过这么多的收入,和他在九州的煤矿里教教画,每个人收这么二百圆或三
百圆,那是好得不知多少了。这种经济上的充实感,不但使凤岳增强了阿信。而且
也改变了他的风貌,使他昂然挺身,充满着力量。

    “你的画越来越有名啦。”

    我向这位赝画的天才说。

    “你看看,这儿,人家在文章里这么说哩。”

    我把那本《日本美术》杂志拿出来给他。凤岳眼睛里发着光,全神贯逛峋读着,
一遍不够,又重复了二三遍,这是因为他喜悦和满足得无法克制了。

    “我完全有自信啦。”

    凤岳这样说着,那种飘飘然的样子,显然是在这篇文章的口味中陶醉了。

    “你很努力啊,不过。千万不能大意,只要略微有些疏忽,就会被人看出来的,
这是最危险的事情。”

    凤岳点点头。在今天的情况下。这些训诫似乎也无法深入到他心里去了。

    “听声见先生说,我们准备把很多作品积聚起来一下子卖出去哩。”

    凤岳这样说。我记得曾经叮嘱过茂见。叫他不到最后关口不要告诉凤岳的。

    “我现在已经画了二十六幅了,这些都派不到用处吗?每一张都够得上《秋山
索薪图》的水平哩。当然,今后还可以画出好东西来的。”

    凤岳的脸上已经透露出自负的神色,甚至连带着一些不满的表情了。这时候,
我已经预感到一丝不安的感觉了。

    “你虽然感到不错,但我的眼睛里可以通得过的,不过一二幅而已。”

   




    我说话的声音有些严厉了。

    “不能再画些更好的东西出来,那是拿不出去的。芦见对你怎么说。我不知道。
但关于拍卖的事情,一切都还没有决定哩。人家的眼睛可没有这样好说话啊。”

    凤岳默不出声。他的眼睛向横里看看,嘴唇紧紧地闭着,从他的表情里可以看
出,刚才那股子得意的心情,现在已经一变而为不快的感觉了。我对他所表现他这
称自满的表情简直有些恼怒了,但还是抑制着自己。只说了这几句话就走了。

    此后我还是常常上武野的这个农家去。可是三次中总有两次发现凤岳不在家。
据楼下的人说,他进城去了,有时候还住了两晚才回来哩,象这种情形,过去是不
曾有过的。

    说起来,凤岳身上的装束也比过去好得多了。本来他也和我一样,总是穿得皱
皱巴巴的,但最近出去时,都是换上西装了。穿着最上等的皮鞋,肩膀上还挂着照
相机。他往的那个养蚕用的阁楼里,还放着崭新的西装衣柜呢。这一切都说明了他
的经济情况的急剧变化。

    我禁不住有些怀疑。芦见和门仓两个人会不会勾结起来,瞒着我私下把二三幅
凤岳的画拿出去卖了,这是很可能的。单是一幅《秋山索薪图》,芦见是不会给凤
岳这么多钱的。为了预防发生这种事情,我是和他们作了那么严格的规定的啊。我
不由得咋着舌头。可是再一想,芦见和门仓之流的人,看到目前可以赚这么多钱,
当然不愿意老是那样忍耐下去的。我硬要他们耐心一些,可能是太过分了;不过,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一刻也不能犹豫了。

    有一天,我又上凤岳那里去了。他摊开着玉堂的印影本正在练习书法哩。看到
这么用功,我也多少有些安心了。从窗子里望出去,这一带的树林子已经调落、冬
天已经渐渐地来临了。这种景色的变化、说明了凤岳从九州来到此地以后时间的推
移。这也是使酒句凤岳这样一个乡下绘画师发生那样的变化所必需的时间。

    “先生。”凤岳说。“昨天我上街去,偶然遇见了一个京都绘画专门学校时代
的同学,这个家伙啊,现在可了不起啦,先生恐怕也知道他的名字吧,他叫城田菁
羊。”

    “哦,城田菁羊和你是同班的同学吗?”

    城田菁羊,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见过。不错,年龄大概和凤岳差不多吧。他在二
十七八岁时,就曾有作品在日本画展中得过奖,现在则由于他的崭新的作风而受到
了社会的注目。是在同时代的中坚分子中走在最先头的一个日本画家。每一次举行
展览会时,他的名字总会在报纸的《学艺栏》中出现而受到赞扬的。

    象初升的太阳一样前途无量的城田菁羊和酒句凤岳的相遇,将是怎样一种情形
呢?这件事倒多少引起了我的兴趣。

    “这家伙啊,可神气哩。他带着美术记者和几个与其说是朋友还不如是崇拜者
一起在银座①散步。那气派真大,西装也真漂亮。他看到我时吃惊地问道:”你什
么时候上东京来的?‘又说,’这会儿我很忙,改天有机会慢慢谈罢。‘那种态度,
显然对我是非常轻蔑。其实有什会了不起呢?在学校里时,这个家伙的画和我也差
不了多少。”

    凤岳说自己的画和菁羊差不了多少,我觉(①东京的繁华区。)得,这不是他
自己的无知,便是他硬不认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时候他们之间的能力显然是
有着距离的。

    “那么,你对菁羊怎么说呢?”

    “我向他说,‘我就靠着画画过日子哩,’他又打量着我说。‘展览会上没有
看到过你的作品啊。’于是我又说,‘哪里,有野心的作品不久就会画出来的,现
在因为接受了别人的委托,拼命在给人家作画哩。’于是他又说,‘这么说,”

    生意不差,很好啊。有机会一定上我家来玩玩罢,‘就这么分手啦。他是看到
我并不那么穷,所以才跟我说这样的话哩。“

    凤岳又皱起鼻子微笑着。不知怎么的,我看到他鼻子上这种皱纹,心里就感到
不太愉快,这苦相与其说是天生的。还不如说是这个高高的瘦削的鼻子自身的表情
造成的。这种表情给人的不是可亲而是忧郁的感觉。我虽然把他培养到了今天。但
每一次看到这种皱起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我心里仿佛总会产生一种憎恶的感觉。

    “你,还是不要多出去的好,”我说,“如果头脑感到疲倦,在附近散散步当
然没有关系,但希忍耐一下,不要到太远的地方去玩,在准备拿出去拍卖的画全部
完成之前,还是稳重一些的好。”

    我的这一忠告,凤岳大体上是点头接受的。并且老实地回答说:“遵命就是啦。”
不过,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心里那种不高兴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去掉,一种蓦
然的不安的预感,第二次又象潮水似地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的“事业”必须快些使它完成——我心里越来越着急了。这倒还不仅是时间
拖得太久了的问题,而是我心里有着一种恐惧的感觉,仿佛什么地方已经暴露了破
绽似的,是一种只想摔开什么东西快些逃走的心情。

    门仓从冈山买了许多假画回来了,这里面有玉堂的作品,也有大雅和竹田的作
品。必须掺杂一些大雅和竹田的赝作,这是我的聪明。我对他说,反正价钱便宜,
这一点儿投资还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清一色的都是玉堂的作品,或者全部都是优秀
的作品。这都是容易使人产生怀疑的。

    “把时间提早一些罢。凤岳所作的画幅,可以骗得过的已经有十二件了,玉堂
的东西太多了也不好,我看有这样十几幅也差术多了。还是快些准备起来罢。”

    芦见和门仓对我的这种想法也很赞同,他们正愁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们已经等
得不耐烦啦。

    我们选定芝区的金井箕云堂作代理人,就清芦见前去接洽。这是第一流的专营
古代美术品的商家,当下我教给芦见一套说法:这么大量的玉堂作品,原来是某某
旧大名华族家里的所藏。现在是受到了某一方面委托进行理的。这个华族不愿出面,
而所谓某一方面,可想而知一定是什么皇族了,这一皇族和这个大名华族之间有亲
戚关系,而这个华族则又与玉堂有着亲密的关系——只要这样说就行了。要编造一
套理由,总还是容易做到的。

    一个专营古代美术品的商家,发现了这么许多日本的珍品,这件事也许不太稀
奇,因为大家知道,被埋藏的东西是相当多的,它们的被发现,也是具有可能性的。
这种心理,正就是我作出这一计划的重要条件。

    金井箕云堂看到芦见彩古堂拿来的实物,禁不住大为惊奇。不用说,他的目光
是集中在玉堂上,大雅和竹田的东西,都不在他眼里。可是,这一手花招还是必要
的。因为,非如此是不足以定得古董商的信任的。这一次的演出也非常成功,箕云
堂对这些画一幅一幅地反复看着,认为这些才可以说是真正玉堂的作品哩。

    “兼子先生在《日本美术》上写的也就是和这些作品一起的吧?”

    据说箕云堂的主人还这样地惊叹不止哩。他讲的是一口京都的口语。“好罢,
就交给我们来代理罢。”芦见听到他这样说时,还以为这件事完全成功了哩。

    “可是,为了慎重起见,必须先获得岩野先生的推荐,把推荐的文章印在目录
一起,向各方面分发一下。只要岩野先生一承诺,我们立刻就接受这一代理的业务。”

    箕云堂最后是这样回答的。

    毕竟是箕云堂,他对收集到的这些玉堂作品,还存着一半疑心。这与其说对画
的本身,还不如说是对都些画是由芦见彩古堂这样一个第二流的古董商拿来的这件
事有些怀疑。所以他必须把文人画的权威——岩野佑之的推荐文印在目录中,这样
一来,即使是假的也可以使人相信是真的。因而不但容易出售,而且也可以卸却以
后的责任。

    单是玉堂的画幅就有十七点,平均每点即使预估值一百万圆,全部也可以卖到
一千七百万圆以上,虽然象箕云堂这样—个大古董商,这笔买卖也是不肯失之交臂
的,所以就说了这些话。

    拍卖的会场准备在芝区的日本美术俱乐部租用一间屋子,或者是在赤阪还租用
一家第一流的酒店。举行预展时,尽管多发一些请帖,邀请各有关方面以及报刊记
者前来参观。箕云堂还决定再去请岩野佑之鉴定时,把芦见也带去给介绍一下。

    几天之后,这件事就按照计划开始进行了。

    芦见在见到岩野佑之后,欢欣雀跃地回来报告说:

    “万岁!岩野先生这么激动,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啦。他说,‘我这么大年纪,
总算没有白活啊,可以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玉堂的名作,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卸去了拉门,打通了两个房间,把十二幅作品全部摊开来,屏息地凝视着,真是
了不起啊、兼子先生,田代先生,诸冈先生,中村先生,还有各位助教授、讲师等
等,大家都是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又拿出笔记本来写着。每一个人都兴
奋得不可开交。大家说这是日本美术史上的空前大发现哩。

    岩野先生的推荐文是不成问题了,此外,还准备让《日本美术》杂志为此出版
一期专辑,以兼子先生为首的各位专家,都将为这一次大发现写文章哩。举行预展
时,就准备给这些画相指定为重要美术品,因此文部省还将派摄影技师来工作哩。

    事情闹得这么大,我坐在一旁:简直心里都有些着慌啦。“

    芦见影古堂这么亢奋,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箕云堂说啦,这么一来,大概可以卖到二千万圆以上啦。他真是快活得要死
哩,拉住了我的手连连地向我道谢哩。”

    门仓听到这么说,过去抱住了芦见,嗓子里发着呜呜的声音,也听不清他是在
哭泣呢,还是欢呼,接着,他们俩看到两句凤岳仿佛呆子一般立在旁边,于是又象
发现了什么敌人似的,同时又向他身上扑过去。

    ——我的眼睛里浮现出了这样壮丽的场景:在赤坡区第一流的酒店里把画幅排
出来举行预展会啦。收藏家,学者,美术记者,纷至沓来,在东京都可以算得上第
一流的古董业者,都在会场上忙录地打着转。文部省的摄影记者也来了。

    印在卖品目录中的岩野佑之的推荐书,很可能是这样写的:“这些才是玉堂的
真正的作品,显然是把中期与后期的杰作部积聚在一起了。这一发现,是日本古代
美术史上一件值得大大庆祝的事情。”兼子、田代、诸冈以及岩野佑之门下的其他
人物,都以带着学究气的用语严肃地写出了煞有介事的论文,刊载在各家权威的杂
志上。

    一切都按照着我的计划进展着,岩野桔之终于走进了我设下的陷讲,他已经怎
么也逃不走啦。这些“日本美术史”的天神,跨着严肃而沉重的步伐走进了我的剥
制作业场。

    我的作业就要齐始了。时钟上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过去,我计划中的时间已经来
到啦。我可着嗓子大喝一声:这些东西都是假的啊!

    正如突然卷起的一阵旋风一样,整个会场陷入了混乱状态。在这一阵砂烟渐渐
散开去时,我仿佛可以看到岩野佑之头重脚轻地翻落下来的姿态。可怜啊,庄严的
权威从宝座上颠落下来啦!

    赝品的经院派经过动制而显出了原形,在人们的嘲笑中摔倒啦!

    ——在我眼前浮现的就是这样的光景。这也是我最后的目的。一个人如果对他
所憧憬的目标过分凝神注视,他往往就会被一种仿佛是突景一样的幻觉所迷惑的。

    而我呢,我所凝神注视的目标,最后也以幻觉告终了。

    是什么地方出了漏子呢?

    酒句风岳的话讲坏啦,他在城田菁羊面前仅仅泄漏了一句话。当然,他决不会
说自己在作假画的,可是他却说了这样一句:“我啊,玉堂那样的本领是做得到的。”
他的目的,是要在已经成为主要画家而闻名的一个昔日的朋友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
才能,是一种对抗心理的结果。尽管这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可是,他觉得
自己象这样埋没在无能的砂土中,实在感到太寂寞啦。他希望向一个人透露一点自
己的才能——真正的一丁点儿。

    事实上,他还把剩下来尚未落过款的一幅画,带着自傲的心情给菁羊看过啦!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漏洞也就迅速扩大,整个计划就在凤岳的这一行动下崩毁
啦。金井箕云堂心急慌忙地取消了和我们的约要。更不幸的是,附有岩野佑之的推
荐书的目录还在印刷中,因而就此停印了。结果这分目录并没有公开出来,危险万
分的岩野佑之终于幸免了倒台的命运。

    我不能去责怪酒句凤岳。我自己也希望把自己的存在告诉别人哩。

    不幸的是,我的“事业”出乎意外地骤然崩溃了。可是,我绝对没有感觉到自
己所做的一切是完全自费的。

    我总觉得有一种小小的满足感,似乎是有一件什么事情是已经完成了。仔细一
想,原来,我培养了酒句凤岳这样一个赝作家,在这一件事上。我已经出色地完成
了任务。

    转瞬之间,我和女人之间那种发酵的阴湿的热烘烘的滋味,又爬上了我的心头,
我昂起了满是白发的头,又上街去寻找我那民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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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6 17:08:16 |只看该作者
证词

                                 [日]松本清张

                                      一

    一个女子正对着镜子在重新梳妆。小巧的三面镜是石野贞一郎上个月从百货公司给
她买来的。旁边放着的衣橱和五屉柜都是前后脚置的。
    虽然只有两间房,每间面积才九平方米,然而,家里却布置得很象个样子,富有年
轻女人居住的色彩和气氛。四十八岁的石野贞一郎每当走进这个房间,总感到象荡漾在
春风里那样舒畅。
    自己的家虽然比这里宽敞得多,家具也很高级,然而,石野贞一郎却感到枯燥乏味。
各种摆设色彩暗淡,冷冰冰地没有丝毫温柔之感,在家里,他的感情从来没有超出自己
体温的热度。只要一睁开眼,就仿佛有一股凉气直冲心窝。
    石野贞一郎迅速地换好西装,一只手支着脑袋,横躺在垫子上吸烟,眼睛望着正在
梳妆的女人的背影。梅谷千惠子很年轻,她穿戴入时,打扮得体,处处显示出诱人的力
量。
    石野此时的表情,同在家里对待妻子时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让梅谷千惠子搬到这所房子里来已经一个月了。千惠子本是公司的雇员,老谋深算、
一心想发迹的石野明白,如果这事被人知道了,就会危及他那课长的地位。所以,发生
这种关系后,石野就赶紧让她辞职了。因此,至今公司里谁也没有发觉他们之间的事。
也没有人把梅谷千惠子退职和石野课长联系起来。
    石野的家在大森,他才不会干出把千惠子的住地安排在大森——丸之内之间的直线
途中那样的蠢事。他在西大久保的一条小胡同里找了所安静的房子,让千惠子住下。无
论是租赁还是交房租,都让千惠子出面。石野贞一郎千方百计不让别人看到白己的面孔
和身影,只有夜里才到这里来。这条小胡同和别的道路相通,他可以装成过路人。每次
来总是先观察周围的情况,然后敏捷地溜进千惠子的家里。
    在东京,虽然房子很密,但生活都是互相孤立的。所以,千惠子经常得意地说,附
近谁也不知道有石野贞一郎这个人。
    “让你久等了。”
    说着,千惠子从镜子前面转过身,娇甜地笑着问贞一郎:
    “我的课长,今天晚上你打算怎么向家里解释呢?”
    石野抬起手臂,看了看表。
    “才九点,就说在涩谷看了场电影。时间正好合适。”
    他站起来,帮千惠子穿上大衣。
    千惠子问:
    “如果问起电影的情节不就糟了吗?”
    贞一郎答道:
    “上次看的电影现在还在演。谈它不就没问题了?”
    千惠子亲昵地说:
    “真有你的!”
    两个人相对地笑了。
    千惠子先出门,往胡同两头观察了一下,向背后招了招手。这是他们之间经常使用
的信号。
    其实,石野贞一郎并不愿意干惠子送他。他怕方一什么地方不留心会露出破绽,或
是两人一起走时被人看见。因此,石野一出门就心虚。可是,千惠子坚持要想把贞一郎
送到能雇出租汽车的地方。贞一郎把这看作爱情的表示,没能拒绝。解决的办法是,走
的时候,两人前后拉开五、六步,装成是不相干的路人。千惠子每次都要躲在隐蔽的地
方远远地目送石野上车。
   




    十二月十四日这天,尽管是晚上,天倒并不怎么冷。石野照例走在前面,千惠子拉
开距离在后面跟着。到通汽车的大马路要走六百来米远。路上虽然还有行人,但没人汪
意石野和千惠子。
    到高大马路还有一百来米的地方,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影突然向石野贞一郎点了一下
头。吓得石野心里噗咚一跳,顿时惊慌失措起来,条件反射地也点了点头。借着灯光,
石野认出那个人就是住在他家附近的杉山孝三。石野和他谈不上认识,只不过是见面时
互相点点头的交情而已。
    在这么个鬼时间,竟碰上邻居。他对这个相遇感到非常讨厌,不由得咂了咂舌头。
那家伙好象是哪个公司的职员,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路过西大久保呢?真是个可恶的家伙!
等对方过去后,他立刻感到非常后悔。我为什么要点头答礼呢?要是装作没认出来该多
好?那样,就可以用认错了人来了事。在晚上,那并不是说不过去的。
    然而,说不定对方也在这么想。一想到这儿,石野贞一郎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了。
    到了马路上,千惠子悄悄地凑到正在等车的石野身边,低声问道:“刚才那个,是
你的熟入?”在后面的千惠子也似乎注意到了。
    石野小声答道:“住在家附近的一个家伙。”
    “啊!”千惠子吃惊地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担心地问:
    “没关系吗?”
    “没关系。”
    “他会不会对你家里的说啊?”
    “没那么熟悉,只不过是点头之交,平常没说过什么话。”
    千惠子沉默了一会几。空军老不来。石野贞一郎正准备让千惠子早点儿离开,千惠
子又很担心地问道:
    “亲爱的,刚才那个人,看出我和你是一块儿的了吗?”石野听了心里一惊。那个
人要是发现了他俩的关系,回去后说不定会对邻居们说,接着变成流言,然后传进妻子
的耳朵。这倒是很可能的。
    “你在我后面是拉开距离走的吧?”石野叮问道。
    “是呀!”
    “他从你身边过的时候注意你了吗?”
    “没有。连脸都没转一下,就一直走过去了。”
    “那就放心好了,没被发现。”石野松了口气说。
    接着他又对千惠子说:“快离开点儿吧!小心点儿!”好不容易有一辆亮着标志空
车红灯的出租汽车,风驰电掣地驶过来了。
    石野贞一郎在车座上一边随车摇晃,一边担心地回味刚才千惠子说的话。
    这个叫杉山孝三的家伙,会不会把我晚上九点多还在西大久保一带步行的事,告诉
他家里的人呢?也许,说不定还会当作一件趣闻来宣扬呢!这样就难免被妻子听到。石
野非常明白,要是妻子知道他带着一个年轻女人晚上在西大久保附近游逛,既没有正当
的理由,又不沾亲带故,那肯定会起疑心。这个纠葛一发展起来,最后准会被公可知道,
那课长这个饭碗非砸了不可。
    可是,千惠子说,杉山孝三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的。这倒也有可能,他不一定会想
到后面两米多远,才二十二岁的梅谷千惠子会是自己的同伴。很可能当成互不相干的过
路人,所以对千惠子连一眼也没看。如果觉察到了的话,千惠子应该是对方感兴趣的对
象,最起码要瞥上她一眼。
    石野贞一郎越是想驱散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生怕出漏洞的不安却越增越多,简直没
有个止境。车子在外环路上飞奔着,他把窗玻璃打开一点儿,吹进来的寒风使他打了几
个寒噤。
    回到自己的家,已经是九点四十五分了。石野不由得看了看表。昏暗中妻子开亮了
门口的灯迎了出来。
    “回来啦!”妻子用沙哑的声音说。
    她的身体又宽又胖,和刚刚分手的梅谷千惠子一比,立刻使石野的情绪一落千丈。
    “回来得可真够晚的。”妻子俯视着正在解鞋带的石野,有点埋怨地说。
    “嗯,在涩谷看了个电影。”说着,石野贞一郎从门口快步向客厅走去。
    家里的气氛冰凉冰凉的。这个家为什么如此乏味呢?
    “吃过饭了吗?”妻子拿着替换衣服问。
    “吃过了。”
    石野贞一郎想回答得尽可能地简短。
    胖胖的妻子虽然有点儿不高兴,但没有更多地追问。他放心地抽了烟、喝过茶,睡
了。
    第二天清晨,睁开眼时,阳光已经照到纸隔扇了。枕边放着晨报。石野贞一郎从被
子里伸出双手,展开报纸——强盗袭击向岛、看家少妇被害——这样一个标题在社会版
上占了三栏。石野贞一郎把内容大致溜了一下。昨天晚上九点到九点半之间,一个独自
在家看门的二十三岁的少妇被闯进家来的强盗勒死,丈夫回家时发现尸体,现场在冷清
的向岛住宅街。这是留在石野记忆中的内容梗概。因为觉得是个常有的事,没有引起多
大兴趣就合上了报纸。
    石野贞一郎想再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忽然想起梅谷千惠子总是一个人在家,
心里觉得有点儿不安。

                                      二

    打那以后,有两周左右,什么事也没发生,其间,去会过一次梅谷千惠子。
    “前些日子路上碰见的那个住在你们附近的人,什么都没说吗?”千惠子问。
    “放心吧,什么事也没有!看来确实没有发现你,不会有什么问题。”石野贞一郎
的脑子里又浮现出杉山孝三那张瘦长的面孔。他这才想到,自那天晚上以后,就一直没
再见到过他。
    “太好了!”说着,千惠子微微一笑。那是只有他们俩才能体会到的安全感。
    公司里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让人担心的事发生。也没有一个人发现退职的梅谷千
惠子和他之间的关系。石野贞一郎依旧板起面孔,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在桌旁工
作。
    有一天,大约下午三点钟的时候,石野正在看公文,公务员报告有人来见,名片上
写着“警视厅搜查第一课警官奥平为雄”。一看名片,石野贞一郎不由得脸上发烫,担
心他们是为梅谷千惠子的事来的。
    “是三个人。”公务员补充说。
    “先把他们领进接待室吧。”石野回答。
    为了表示镇静,石野又看了两三页公文,但什么也没看进去——心里平静不下来。
他终于下决心,同时也是为了想早点消除担心,站起来向接待室走去。
    三个穿西装的男人挨着坐在圆桌旁边,左边的那个年纪稍大,另外两个比较年轻。
看见石野贞一郎进来,一齐站了起来。
    “我就是石野。”他用出乎意料的镇静的声音说。
    “我叫奥平。百忙之中,打搅了。”
    年长的警官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又介绍了同来的两个人的名子,可石野贞一郎很
快就忘了。
    奥平警官四方脸,给人感觉象个商人。他喝着公务员倒的茶,说了一阵应酬话,不
断露出含含糊糊的微笑。石野贞一郎划着火柴点上了烟。由于心里没底,感到忐忑不安。
    “那么,咱们言归正传吧!”奥平警宫拿出记事本,终于说到了正题。“您的家是在大田区大森马迈××番地吧?”
    “啊,是啊!”
    石野贞一郎心慌意乱了。他觉得警官那双细细的眼睛正凝视着他,令人毛骨惊然。
他的记事本上写的是些什么。呢?
    “那就对了。”警官点了点头,“所以,想了解一下,您知道那附近住的一个叫杉
山孝三的人吗?”
    石野贞一郎心里一震。因为有那天晚上的事。所以早有戒备。
    “只是面熟,没有交往。”
    警官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是嘛,那么如果在路上遇见,你应该能认出是杉山吧。”
    “那当然。”石野贞一郎虽然回答得挺迅速,但脑子里还是闪现出那夭在西大久保
路上相遇的情景。他想:警宫究竟是来摸什么情况的呢?
    “那么,再请问,杉山说,十二月十四日晚上九点多钟,在西大久保的街上遇见过
你。你有印象吗?”
    “果真指的是那件事啊。”石野贞一郎反应很快。那是十四号那天的事吗?如果说
的是在西大久保相遇,就只有那次了。他立刻联想到梅谷千惠子。如果说自己是无目的
地在西大久保附近闲逛,就会因此而暴露秘密。这可得小心。
    “哦……”石野贞一郎故意地把头一歪,装出一副努力回忆的神态,并试探道:
“可是,这和什么事有关吗?”“是个很重大的事情。”警官突然严肃他说:“说真的,
这事还要清你保密。十四日那天晚上九点多钟,在向岛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报上已经登
了。被杀的是位青年妇女,怀疑对象就是杉山孝三。虽然嫌疑很大,但杉山先生说,那
个时候他正步行在西大久保的路上。证据是,还在路上遇见了你,所以您一定会给他作
证。由于西大久保和向岛之间有相当远的距离,”因此,可以由此来断定他犯了谋杀罪
的结论能否成立。如果他说的那件事是事实的话,当然就说明他当时不在现场。因此,
希望您在提供证词时,一定要非常慎重。”
    警官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直审视着石野。
    石野贞一郎大吃一惊。想不到偏偏在那么一个鬼地方碰上了衫山孝三。如果说出来,
就会把自己的隐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各式各样的悲惨结局闪电般从石野眼前
闪过,他心里发抖了。
    “不,我没在那个地方遇见过杉山,”
    石野贞一郎明确地回答。

                                      三

    石野贞一郎从公司直接回到自己的家里。白天警视厅来人的事,使他心烦意乱。关
于杉山孝三这个人怎么都好说,可是当问到那天晚上有没有在西大久保的小胡同里碰见
过他的时候,石野心里却非常不舒服。他觉得,警察简直就是来探听自己的秘密,让人
讨厌透了。
    他不知道杉山孝三是怎么会成为向岛谋杀案的嫌疑犯的。但是,他确实在出事的那
个时间,在西大久保的路上遇见过他。因为对方先点头打招乎,白己也就不加思索地氛
了点头。如果这个事实可以排除他当时在作案现场的话,自己就能成为证人。
    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可就危险了。伴随着梅谷千惠子的暴露,所有的破绽都会显
露出米。不祥的阴影涌上了石野的心头。犯得着用丧失自己的地位和安定的生活去换取
杉山孝三这个毫无交往的外人的利益吗?真是蠢事一桩!
    推开家门,胖妻子迎了出来。
    “哟,今天回来得真早啊。”
    石野贞一郎默默地递过皮包脱了鞋。
    “哎呀,可出了大事啦!”妻子用沙哑的声音激动地说。
    石野贞一郎刚跨进客厅,心里吓了一跳。妻子又凑过冒油的塌鼻子,说:
    “听说在这附近住的那个杉山,是个杀人犯,在向岛杀了个少妇。”
    妻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喘着粗气。石野贞一郎踌躇着如何回答。
    “咱们还一点儿也不知道呢,听说前天他被搜查本部抓走了,真想不到!表面上那
么老实巴交,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昨天,刑警不断在他家出出进进,还在附近搞调
查、收集街谈巷议,可真不得了呀。第二天早晨,他太太脸色苍白,好象哭了。那三个
孩子才可怜呢!”
    妻子指手画脚地越说越激动,活象神经失常似地絮絮叨叨,总也平静不下来。
    要不要粑警察到公司来过的事说出来?从换衣服开始直到在饭桌前坐下,石野一直
拿不定主意。不过,警察今后肯定还会三番五次地来了解情况,出了大事,警察总是固
执得要命。于是,他下决心说了:
    “告诉你吧,为了这事,今天警视厅已经派人到公司来过了。”
    石野贞一郎尽力使说话的口气显得平静。可妻子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立刻瞪大了眼睛。
    “杉山说,就在事件发生的那个时间,他在西大久保的胡同里遇见过我。那是根本
不可能的事。那儿从来没有我要办的事。按照警察的说法,杉山为了强调那个时候他确
实在去西大久保的路上,就说还遇见了我。真是胡说八道,一定是为了想逃过这一关。”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妻子屏住呼吸问道。
    “当然说没那么回事罗。这可不能撒谎呀。”石野贞一郎微微一笑。
    妻子点了点头,又问:
    “那么,那个时候你在哪儿呢?”
    看到妻子那查究的眼神,他心里惊慌起来。觉得妻子似乎具有比警察还敏锐的直觉。
    “在涩谷看电影了。有一天我不是回来晚了吗?”
    “哦,原来是那一回呀!”胖妻子把中间有一道沟的双下巴往回一缩表示想起来了。
但立刻又气愤地说:
    “杉山这个人也真讨厌,他跟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干什么把你拉上当见证人。”
    “还不是为了保命!人,为了保住自己,什么谎言都造得出来。”
    石野贞一郎表面上泰然自若,心里却直打哆嗦。现在需要保的不正是白己吗?为此
而不顾一切他说谎的,不也正是自己吗?
    不过,无论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硬着头皮干到底,防止自己毁灭,这是第一
位的。杉山孝三很可能注意到了跟在后面走的悔谷千惠子。他是不是已经把这件事告诉
了警察?如果那样的话,就更不能说实话了。自己要坚持说根本没那么回事,就说那个
时间正独自在涩谷着电影。无论在电影院里,还是离开的时候都没有遇到过任何熟人。
这么一说,不就合情合理了吗。
    石野贞一郎想到留在西大久保的梅谷千惠子,头上冒出了冷汗。太危险了,要赶快
安排她搬到别处去。
    不出所料,石野贞一郎多次被警察传唤。起初,是搜查本部多次找他。接着,检察
厅、东京地方法院、高等法院部分别找了他好多次,这个顺序也就是对嫌疑犯杉山孝三
的起诉、判决、上诉、驳回的顺序。最后官司打到了最高法院。
    最初,石野贞一郎不太了解案情的全部经过,没考虑自己编造的证词究竟会产生多
么大的影响,只以为可能会对对方不利。万万没想到会成为对杉山定案的关键。
    可是,随着对案情经过的逐步了解,石野慢慢地觉察到了自己证词的份量。
    被害的少妇是被人从背后掐死的。九点的时候她还在附近的商店买东西。她丈夫回
家发现尸体是九点半钟。因此,作案时间是在九点到九点半的三十分钟里。
    房间里并不太乱,只是丢了一万五千日元现主和一台高级照相机。在现场没有收集
到犯人的指纹。
    据调查,被盗的照相机卖给了上野的照相机商店。卖出的时候,犯人填写在收购登
记本上的姓名和住址,毫无疑问是假的,但留下的笔迹却是重要的线索。
    搜查员在被害者家的周围听到一些不负责任的议论,有人说:经常在附近转的那个
人寿保险公司推销员,不是有点儿可疑吗?于是,搜查本部就秘密地调查了××人寿保
险公司的职员杉山孝三。
    杉山孝三曾几次到被害者家来兜生意,因为是白天,所以都是在少妇一个人在家的
时候。也就是说,他不仅熟悉环境、认识人,而且连她家里的情况也非常了解。再加上
他无法证明事件发生时,自己不在现场。据杉山孝三的申诉,在西大久保有一个推销的
目标,那个时间他正去那儿,但是不巧这家人没在,因此没说话就回来了。证据是在路
上曾经遇到邻居石野贞一郎。由于西大久保离向岛的犯案现场距离相当远,所以如果与
石野相遇是事实的话,就可以证明案件发生时他不在现场。但是,石野贞一郎矢口否认,
使杉山的申诉失去了证据。
    让照相机店老板指认杉山孝三是不是那个来卖眼相机的人,开始时老板只是说样子
有点儿象,后来就慢慢地变成了“就是他,没错儿!”。
    笔迹鉴定是两个专家做的,结论是:收购登记簿写的肯定是杉山孝三的笔迹。
    以上是事件的梗概。由于现场没有留下指纹,因此缺乏确凿证据。虽然没能从杉山
身边找出赃款,但完全可以看做他在这两周里花掉了。另一个不幸之点是,杉山孝三又
提不出出卖照相机的那个时间他不在场的证据。
    事情很明白,石野提供什么样的证词,对杉山孝三来说,简直就是决定生死的依据。
因为如果证词说“确实在十二月十四日晚上九点多,在西大久保的胡同里碰见过杉山孝
三”,那么杉山孝三就是无罪的。
    然而,石野页一郎直到最后还是摇着头表示否定。重复着已经说过多次的话。因此,
他的证词是始终一贯、完整无缺的。而且,由于多次铰提问,在反复叙述的过程中不断
加工,使证词越来越完善,巧妙,越来越显得真实,甚至到了连自己都产生错觉,仿佛
事实真是这样似的。
    审判长间:“证人认识杉山孝三吗?”
    石野贞一郎答:“虽然没有交往,但因为他是住在附近的邻居,所以面熟。不过只
是早晚碰上的时候打过招呼而已。”
    问:“如果在路上碰见,能认出他是杉山孝三吗?”
    答:“能够。”
    问:“杉山孝三说,十二月十四日晚上九点多钟,曾和证人在新宿区西大久保××
街附近的路上相遇,你记得吗?”
    答:“我没有和杉山孝三在那个地方遇见过。那个时候,我正在涩谷的××电影院
看电影。”
    问:“从几点看到几点?”
    答:“从七点十分左右一直看到九点二十。看了××和××两个电影,看完后就直
接回家了。”
    问:“证人在电影院的时候,没遇见过什么认识的人吗?”
    答:“没有。”
    问:“那个时候,电影院的观众大概有多少?”
    答:“没留意。我想大概不少,不过记不太准了。”
    问:“证人看的两个电影主要内容是什么?”
    答:“××电影,一开始是……。”
    检察官对证人在具体问题上的提问,律师对证人的反问,都是烦琐而固执的,但石
野贞一郎象一位勇敢的船长,在风大流急的大海上破浪前进,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
而梅谷千惠子则安安稳稳地躲在船仓里。

                                      四

    案件到了最高法院之后,已经不怎么需要石野直接出面了。他的证词都已经成了文
件,变成他的替身,保存在法院里。他每日照常在公司上下班,过着自由的生活。
    但是,作伪证的犯罪感,经常在他心里游荡。他那彻头彻尾的谎言成了法院的文件,
在审判长、检察官、律师的手里传来传去,谁也没有识破。知道它是假的,只有被告杉
山孝三。
    然而,杉山孝三所知道的并不只是石野贞一郎的谎话。附近老板娘对刑警的报告、
指认他的那个照相机店老板的证词、笔迹鉴定人的结论,没有一个不是假话。就好象一
个人突然凭白无故地被罗网套住了,他因而拼命挣扎着。然而,却不知是在什么时候,
也弄不清在什么地方,掉进了荒唐的陷井。
    要说是陷井,石野贞一郎还不服气地向自己提出抗议:我也是落在里面的。谁让杉
山孝三那个时候在那儿走呢。自己的私生活受到杉山孝三行动的威胁。如果他不路过那
个地方,如果不是那天的那个时候,不使自己的生活受到威胁,自己也就不会和难对付
的法院发生不愉快的联系,闹得心神不安。早知如此,不如当时和梅谷千惠子再磨蹭一
会儿,或者两人早点完事,或者再多抽一支烟也行,免得正巧跟杉山孝三碰上。仅仅是
两三分钟的差别。这也是本不该有的巧合。
    这样一想,石野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不由自主地巧合。私生活一旦陷入罗网之中,
就会造成影响终生的后果。这样一想,他害怕得连门都不想出了。
    当最高法院的判决临近发表的时候,离开那个不幸的途中邂逅已经三年了。有假证
词做替身的石野贞一郎,虽然逍遥于事件之外,但是经过这三年,他自己的生活也有了
意想不到的变化——梅谷千惠子又有了新的年轻的情人。石野贞一郎很长时间根本没察
觉,直到最后才知道。而且发现这件事的,也不是石野贞一郎自己。
    梅谷千惠子和新情人幽会时,偶然当作新闻告诉对方说:
    “杉山这个人,真可怜。他是清白的。”
    年轻的情人追问原由。她事先约定千万要保密之后,压低声音告诉年轻人,在西大
久保,杉山孝三和石野贞一郎在路上相遇的事是真的。小伙子瞪圆了眼睛,认真地听着。
    不用说,这个约定没有得到遵守。他告诉了朋友。最后传到了负责这个案件的律师
耳朵里。
    律师控告石野贞一郎犯有伪证罪。石野贞一郎隐秘的私生活立刻暴露了。如此精心
防备的悲惨结局,迅速向他袭来。
    石野贞一郎长期不知道梅谷千惠子另结新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听信了梅谷千惠
子的谎话。
    一个说谎的人,说不定会受到谎话的报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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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族同盟

                             作者:松本清张

    1

    一个人的不幸往往以细小的事情为契机。
    对我而言,这件事情发生在东京地方法院的走廊上。我有事走过该处时,遇见
了同行的楠田律师抱着一大包东西匆匆忙忙地迎面走来。我们站在那里聊了一会儿。
    “你好像很忙嘛。”
    “嗯。我接下太多公诉辩护人的工作了。”
    楠田律师眼下夹着用包袱布包着的一大包东西。这里面不用说都是一些诉讼文
件。
    “你向来就精力过人,总有办法应付吧?”
    “应付倒没有问题,只是我有点困难。我住在仙台的母亲病危了。她老人家已
卧病多年,这次的情形好像不乐观。我很想回去两三天,只是目前手里的案件有这
么多,正在发愁哩。”他脸色忧郁地说。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他代劳工作的。
    顾名思义,公设辩护是公家为没有财力的人代雇律师为其担任辩护工作的制度。
因此,这项律师费简直微乎其微。接这样的工作,除非数量多且处理快,不然实在
划不来。常有人批评说,公设辩护人的辩护态度缺乏敬业精神,有时事前连有关文
件都不仔细过目,而在法庭上无的放矢的公设辩护人更是屡见不鲜。不过,这也不
是全部。楠田是一位有良心的律师,而我也有正义感,想为贫穷的被告出一点力。
    楠田听到我愿意为他代劳,就高兴地把一件他认为很有趣的案子交给我。这就
是阿仁连平涉嫌的强暴妇女事件。这件案子的第二次公审将于两天后举行。
    楠田在走廊的一个角落将这桩事件的内容简单扼要地告诉了我。听完后,我明
白了他指这个事件为“有趣”的意思。他说回头会派人将有关文件送到我的事务所
来。
    傍晚我回到事务所时,楠田已派人把案子的有关文件送到,而我的助手冈桥由
基子正在阅读其中的检察官起诉。
    “大律师,这个案子哪里来的?”她问道。
    “是楠田律师交给我办的。你对这件案子有兴趣吗?”
    “这个被告可能是无辜的。办这样的案子应该有意思。”冈桥由基子回答说。
    冈桥由基子从大学法科毕业后就在我的事务所工作,至今已有四年。她并没有
打算将来成为律师,也没有日后院为业之意,完全是在“玩票儿”。她是个聪明绝
顶的女人。有关文件档案整理以及编索引等,我一概交由她去处理。而她处理事情
之仔细是无可比拟的。她不但对事情的处理非常细微,对文件的阅读更是透彻之极,
时常提醒我疏漏之处。这一点真帮了我大忙。这样的事情不是只有一般头脑的人所
能做得到的。目前的她已是我的得力助手。我因为不喜欢秘书这个名称,所以来以
此称呼她。
    她认为被告可能是无辜的更加深了我对这件案子的兴趣。楠田也说过这是有趣
的案子。但我并没有因他的话而感到兴趣盎然。这是因为我知道每一个律师对自己
担任的案子多少有些偏见的缘故。可是,既然冈桥由基子如此说,那就一定是这样
——我顿时有了预感。
    对于担任辩护工作的律师来说,最乏味的莫过于与法官争执量刑问题,或因调
查工作不充分而与检察官辩论。死刑还是无罪?凭三寸不烂之舌而扭转乾坤,以此
使自己扬眉吐气,这才是每一名律师的兴趣所在。
    我感到昂奋,决定立刻开始阅读阿仁连平事件的有关文件。公审已迫在眉睫,
我怎么可以不赶快阅读一下呢?我准备一个人留在办公大楼的事务所里。
    平时我会把文件带回家慢慢阅读,可是,我太太于半年前罹患胸疾住进疗养所,
我们又没有小孩,所以回到家里也没有人。上下班等于徒劳往返,我真想把家里的
床搬到事务所来。
   




    冈桥由基子听说我要加班,就到附近买了一些东西,在小厨房为我准备了晚餐。
这个小厨房平时只供烧开水之用,后来在她的安排之下,也可以弄一些简单的饭菜
了。
    由基子和我一起用完她做的晚餐,收拾妥当,然后照例接受了我对她的再见礼。
我这个再见礼是轻吻她的头额和双颊。
    “大律师,希望您不要熬到很晚……”
    她握一下我的手指后出去。出去之前,她又照例有些依依不舍地在房间里磨蹭
了约莫五分钟时间。
    确实听到门已关上而她的脚步声消失到楼下去之后,我这才开始看阿仁连平涉
嫌抢劫、强奸、杀人事件的文件。这些文件包括警官侦查报告书、现场验证报告书、
尸体解剖鉴定书、证据物件押收报告书、嫌犯口供笔录、参考人供述还承、起诉书
副本等等。
    事件内容概略如下:
    在东京的西边有条河,宽度大约有二十公尺,水势相当湍急,水中处处突出的
岩石不断溅起白色的飞沫。附近一带是相当深的溪谷地,景色非常美丽。每年春天
到秋末前,由东东京前来此地的游客络绎不绝。此地只有一条街道,电车则行驶其
旁,而这条路是往昔通向江户运输木炭的路。越往溪谷上流处山林越浓密。
    去年3月25日清晨, 附近的人发现在离河上吊桥之南端约二三十公尺处的水里
浮着一名年轻女人的尸体。该处并非河心,而是靠近河岸,尸体是被水中突出的岩
石勾住的。那里有巨大的岩礁露出水面,水流到此被堵住而形成一面死滩。
    漂浮于死滩的女人尸体,年龄约莫二十二三岁,身穿红色毛衣和裙子。
    附近一带是苍翠的树林,河岸为不很深的断崖。这个地方的地形是:旧街道以
及电车道都通过北岸,街市也集结于此,相对的南岸则根本未见开发,只有一大片
山林而已。因此,游客都会自然而然地走过吊桥到野趣盎然的南岸去。吊桥另一端
是Y村,而由途中的岔道上去是神社的所在地山麓。
    当地警署的警察们来到后将尸体捞起。死者的手提皮包不知被河水冲走还是被
人偷去,并没有在现场附近发现。尸体的手脚有些擦伤痕迹。死者营养良好而皮肤
白嫩,身体略微发福,脸蛋倒长得相当姣美。依据法医的验尸,死后经过时间大约
为十四五小时。依此倒算.死广时间应该在前日下午6时至8时之间。死者身上并没
有刀伤,
    颈部也不见勒痕,法医推断死亡原因为溺毙。
    因为尸体需要接受解剖,所以被送至立川市的医院,可是,由于不见女人应该
带着的手提皮包,因此,无从确认其身份。身上的衣着未能提供这一方面的线索。
她并不是当地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当天由东京前来此地的游客。
    3月24日这个日子以前来游览为目的来说, 时期似嫌过早。只是,这一天是星
期六, 因此,在O车站(此地惟一的车站)下车的乘客人数较平时多出许多。车站
站员说, 他记得昨天搭乘下午6点的电车抵达的二十名下车乘客当中确实有过这么
一个女人拿出来自新宿站的车票通过剪票口。当时她有没有男伴,这一点站员倒不
清楚。
    这个女人的解剖结果终于揭晓。她的胃积满着水,可见果然是溺毙的。此外发
现的是她的阴道内留有AB血型男人的体液。由于在水里浸泡的时间太久,所以有些
地方不甚完整,不过,在死亡前曾经有过性交,这一点是错不了的。内裤上同时也
发现有精液印渍。至于是否强奸则不清楚。被强奸时常见到的阴道部周边以及大腿
部位的创伤并没有见到。不过,这也不能因此判断死者没有被施暴过。因为手脚部
分的擦伤有可能是因抵抗而受伤的。

    2

    任何人都会想象到的一点是,这个女人应该不可能一个人由东京前来此地游览
的。 她一定有过男性同伴才对。倘若车站站员所记忆的(搭乘24日下午6点的电车
抵达)这一点没错,她前来此地或许不是以游览为目的。因为这已是暮霭四起的时
分。只是车站站员不知道,而她的同伴却在同时下车的二十名乘客之中,这样的可
能性很大。走过剪票口的二十人当中,一半以上是男性,而且都不是当地的人。其
中有七八个年轻人。
    附近的沿河地域有好几家供这些游客或情侣们投宿的旅馆。刑警们仔细查过这
一带的旅馆、餐厅以及礼品店,却没有得到任何线索。不过,照一般的情形而言,
一个女人不太可能在傍晚到这样的地方来玩,所以她应该有男性同伴才对。天气变
暖后,一些情侣们不到旅馆而到河边一片深邃的灌木林中去就地取乐的情形并不稀
罕。村里的一些少男们还以特地前来窥看这样的情景为乐呢。
    这时出现一个有力的目击者。吊桥北侧的偏东处有一家木炭批发店。店主的女
儿于24日下午7点前准备关后门时, 看到一名穿红色衣服的女人和一个男人正从吊
桥上走过去。由这家木炭店的位置来说,吊桥在斜前方。
    这位目击者所以知道这是7点之前.是因为电视刚开始播报新闻之前的天气预
报。她说,一边关门一边听到电视播报声,所以这个时间是错不了的。然而,这位
小姐只看到女人的模样,走在一边的男人则由于天色已黑以及刚好被这个女人遮住,
连服装都没有看清楚。而且这两个人当时已过桥心,所以她只对红色衣服有印象。
(这个时间应该不会出现游客才对,不过,这也不像要到前面村子去的人。莫非性
急的一对情侣等不到天气变暖,要到树林中去卿卿我我?)——木炭店的小姐说她
当时以为如此,还暂是忘记关门之事,对着两个人的影子目送了片刻。
    这个女人于6点10分在O站下车后,到被人目击之间有四十五分钟时间。这段时
间,她是怎么过的呢?虽然这一点尚未得到证实,但惟一的解释应该是在车站附近
闲逛等待后来和她一起走着的男人搭乘下一班电车来到。 O站附近的商店街相当发
达,是这个街市的中心点,而在这段时间内的行人更是杂沓。一个在这样的环境下
等着人的女人当然不会特别引起人们的注意。
    总之, 由于有木炭店主女儿这么一个目击者的证词,这位年轻小姐于7点前和
一名男人一起走过吊桥已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了。她的尸体浮于水中的现场和吊桥南
端的距离约为二三十公尺。警察当局立刻仔细搜查附近一带的密林。结果发现离此
约五十公尺的上游附近的草地有被践踏过的痕迹,这显示有人在上面躺过。虽然这
一点不能藉以断定为溺毙的女人和男人的野合之地,但无庸置疑地成为有力参考。
只是,该处的野草既深又密,所以没取到任何脚印。
    倘若这个女人是和男人一起来到现场后溺毙的,这就有被对方推进河里的可能。
她手脚上的数处擦伤可以推定因抵抗而产生。所持的手提皮包被抢走是一种看法,
然而,为了不使女人的身份暴露而把它带走应该是较为自然的看法。这么一来,生
前的性交可能不是出自于心甘情愿,而是男人以暴力所得逞。
    这个男人带着女人于傍晚7点5分前(依据木炭店主女儿所说的天气预报节目时
间)来到现场闲聊。后来男的向女的要求媾合。这时由于女的不肯,男的就使用暴
力得逞。事完之后,女的对着男的破口大骂。结果,男的在恼羞成怒之下,将女的
推进河里去——这样的情景不难想象得到。
    翌日,也就是26号,这个女人的身份终于判明。新宿一家叫做“温莎”的酒吧
老板看了报纸上的报道后,向警方报告说这个横死的女人很像在他们店里工作的女
招待杉山千鹤子。杉山千鹤子曾经于星期六傍晚打电话到店里来说她要请假。这一
点在酒吧的经营者看过尸体后得到确认。
    杉山千鹤子在大久保一家叫做“若叶在”的公寓过着独居生活。她今年23岁。
据公寓管理人所说, 她于这一天下午4点半左右从公寓出来。出门时她没有说要到
哪里去,当然更没有说要和什么男人约会。不过,既然知道她是个女招待,侦查的
范围就可以缩小许多。刑警们立刻就千鹤子在“温莎”的熟客们进行侦查。千鹤子
并没有特定的情人,为了金钱之故,可以说是人尽可夫。这么一来,她为何于星期
六傍晚前往O溪谷一事就不难推测。她这不是以接客为目的的出游吗?
    如此推测的结果,她在死亡之前的性爱应该不是被施暴,而是出自于心甘情愿
才对。只是,后来起的争执很有可能是与金钱有关的瓜葛。也就是说,她开口要的
金钱数额太离谱,对方在怒不可遏之下争执遂起,凶案不是因此而发生的吗?后来
有人向警方报告说, 他于出事当天的下午7点多钟时,曾经听到发自现场的女人叫
声。如此一来,凶杀的嫌疑越来浓厚了。
    据说,杉山千鹤子所持的手提皮包是黑皮便宜货,里面装的钱向来不超过一两
千元。所赚的钱全都存进银行,身边带的零用钱极其有限——这是她的作风。如果
此说属实,抢劫一说就不攻自破。她的脖颈上倒经常挂着一条银项链。当天外出时,
公寓管理员也曾经看到这个东西。
    这条意大利项链的坠子是椭圆型,上面有维纳斯女神浮雕,里面则为小相框,
是一位酒客送给她的礼物。她装在里面的不是情人照,而是亡母的照片。现在连这
条项链也不见,可见是被对方抢走的。这是一条极细的银项链,随便一拉就会断掉。
    杉山千鹤子的熟客当中似乎没有可疑之人。因为这是一家小小的酒吧,熟客人
数极其有限。调查结果知道,这些人当天都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但是一心一意想
赚钱的千鹤子和所有客人都有性关系,所以她的对象不一定以熟客为限。这种只来
一两次的酒客,店里连名字都不知道,所以
    当然无法查起。
    三四天后,管区警署又把调查的重心移到现场附近去。
    这样一来,阿仁连平成为嫌疑的对象了。
    阿仁连平是鹿儿岛县出身的人,现年32岁。他是离吊桥北侧约两公里东方处门
河下游边)一家叫做“春秋庄”的旅馆的掌柜。他这个掌柜实际上是工友,干的尽
是烧洗澡水、扫院子、当跑腿之类的差事。到这家旅馆来工作已有两年的他是个光
棍,吃住乃为老板所供应。来此之前他是千住一家小金属工厂的工人,后来工厂倒
闭,他就依据报纸上的广告,来“春秋庄”应征了。
    阿仁连平所以为侦查人员注目, 是因为他于24日下午7点28分时,一个人由街
西(也就是河流上游处)急步走回来的情形被“春秋庄”的邻居太太看到的缘故。
这位太太当时正在等待即将由东京抵达的一位客人,频频看手表时无意中看到阿仁,
所以她对这个时间是有绝对把握的。她说她当时对阿仁打过一声招呼,而阿仁却佯
装没有听到,匆匆忙忙地走进“春秋庄”里了。一向喜欢说笑的这个人怎么变得这
样?邻居太太说她还这样纳闷过。
    这些话为侦查人员听到了。
    就“春秋庄” 调查的结果,知道阿仁于24日下午6点10分左右时,曾经在投宿
客人的央托之下,前往车站前面的照相器材店买过一卷底片。当时旅馆的脚踏车刚
好被别人骑走,于是他满肚子不高兴地嘀咕着徒步出去。由“春秋庄”到车站前时
必须向西走约一公里,那儿正在修路,然后向北折弯后再走约一公里的坡道。依普
通的步行速度,走到照相器材店大约需要半个小时。事实上他买好底片后走出照相
器材店的时间是6点45分前后。当中为要买底片而花的时间大约五分钟。
    由照相器材店到杉山于鹤子淹死的地方或草地被践踏处,纵然走由车站前马路
分岔的小径,因为途上有吊桥,所以最少也需要二十三分钟。这个距离大约有一千
八百公尺。 这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很窄,当地人称为“A小道”。由这个现场走路回
到“春秋庄”,起码需要二十五分钟。这个距离同样约为一千八百公尺。
    因此,由“春秋庄”到车站前的照相器材后中间走一趟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也
就是说,来回各需要半个小时,加上买底片的五分钟时间,总共有六十五分钟时间
就足够。
    然而,阿仁连平于6点10分由“春秋桩”出发后,到7点28分才回来,这当中他
足足花了约七十八时间。由此计算,他花的时间较常人多出十三分钟。十三分钟时
间可以让一个人干出许多事情——这是警方当局的看法。
    于是,阿仁连平受到警方的注意了。然而,仅凭这些理由,尚不能将他逮捕。
侦查人员深入侦查后,获得了颇有希望的旁证。他们弄到阿仁吸过的烟蒂后送往鉴
识课化验,结果判明阿仁的血型是AB型。也就是说,这和由杉山千鹤子的体内采取
到的精液为同一类型。
    这里必须一提的是:血型分有分泌型及非分泌型两种,而非分泌型人的唾液和
精液都不会显示血型。 以A型的人为例来说,这一点可以由血型得到证明,却无法
由以上的分泌物判断。阿仁由于是分泌型的人,所以知道他的血型是AB型。然而,
采取到的精液由于和被害者的体液混杂会多少受到影响,这一点非考虑到不可。这
一点有待后述。

    3

    侦查人员终于将阿仁连平带到警署来。阿仁这时所做的答辩约略如下:
    有一位客人托他买一卷底片, 他就拿着客人交给他的两百元,于下午6点10分
左右走出“春秋庄”。接到这种差事时,他平时是骑脚踏车的,而这时脚踏车刚好
被别人骑走,他就只有徒步而去。
    这时他因白天的工作而相当疲惫,想到要走一趟来回两公里的路,心里就很沉
重,所以朝车站的方向缓缓移步过去。来到向北拐弯处时,他曾经遇到村里的一个
熟人。两人当时彼此简单寒暄了一下。
    后来走在去车站的马路上时,他又遇见一个认识的别家旅馆的女服务员。他同
样和她寒暄了几句。买好底片回来的路上,他频频浏览了商店的橱窗。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平时来回只需五十分钟的路程,他竟花了一个小时以上。
    警方请来阿仁提到的这位村民和某旅馆的女服务员质询,结果,两人的叙述和
阿仁所说完全吻合。
    第一个遇见的村民说相遇的时间大约是6点25分,某旅馆女服务员则说于6点40
分前和阿仁相遇。阿仁的步行速度由这两个人的证词得到证实。
    阿仁的血型确实为AB型。这一点对他也相当不利。
    另外,警方发现他原来有两次前科记录。其中之一为诈欺罪,另一则是和人打
架。警方利用将阿仁以重要参考人身份留置侦查中心的时间,派人强制搜索过他在
“春秋庄”的房间。可是,没有发现到任何和杀害杉山千鹤子有关的证据物品。
    一项非常重要的东西却在这之后发现到。在“春秋庄”工作的女服务员镰田澄
子交给警署一个附有坠子的银项链,说是阿仁于24日夜晚送给她的。这个坠子上有
维纳斯像的浮雕,嵌在里面的是被害者母亲的照片。侦查中心因而认定阿仁为杀人
凶手,立即将他拘捕。
    阿仁在接受侦讯时的供述如下:
    我在照相器材店买一卷客人托我买的底片时, 店里的时钟指着6点45分。我说
“已经这么晚了,”那个店员也回头望了一下时钟。从店里出来后,我缓慢地走着
原先的路。我前面说过我这一天特别疲倦,而且也没有脚踏车,所以我故意走得慢
一点。回到旅馆后马上又得干活,我怎么不看
    看商店的橱窗, 趁机混水摸鱼一下呢?这条街在快分岔到A小道的地方有一家
叫做精巧堂的钟表店。我在这里看橱窗里的手表大约有五分钟。因为我的手表旧了,
正有意换一只新的,所以看一下嘛。看完手表偶然低头时,我无意间看到一个掉在
墙角的白色的小东西。捡起来看才知道这原来是一条女人挂在脖子上的有坠子的项
链。坠子上有西洋女人的侧脸浮雕。我想这个东西掉在这里已有一些时候了,只是
没有被人发现。我左顾右盼后看到没有人注意,于是把它放在口袋里了。回来的路
上我没有遇到任何熟人。因此,我回到“春秋庄”的时间晚了一些。回到旅馆门口
的时候,隔壁太太好像对我说了什么,可是我因为急着要进去,所以并没有回答她
的话。
    我把口袋里的底片拿出来递给女服务员镰田澄子要她交给客人时,本来想把放
在另一边口袋里的项链拿出来送她。可是,我想这时候把这个东西拿出来不太妙,
晚些时候送给她也不迟。镰田澄子对我很照顾,我对她有好感。后来大概是晚间10
点钟左右吧,我到别馆去看洗澡水有没有烧热时,在别馆的门口遇见了镰田。我从
口袋里掏出这条项链对她说:“我在路上捡到这个,你有兴趣就送给你。”镰田澄
子接到时说声“谢了”,浏览一番后又说:“这好像是进口货,我会好好珍藏的。”
……我在A小道之前的钟表店的墙角捡到这条项链是事实,我绝不是偷来的。
    女服务员镰田澄子的证词和阿仁连平的供词完全一致。 侦查人员询问阿仁于7
点半前回到“春秋庄”时的神态如何,她做了这样的叙述:
    “我记得阿仁先生当时好像有些气喘。……我因为做梦都想不到这是那个溺毙
了的女人的东西,所以没有在早些时候向刑警先生报告。等到阿仁先生被警察人员
传讯时,我怕带着这样的东西会受到连累,所以才向警署报告。阿仁先生把项链送
给我时,只是说:‘我在路上捡到这个,你有兴趣就送给你’,当时他的神态并没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既然有如此有力的物证,阿仁连平的涉嫌已成无庸置疑。他于是被起诉了。
    检查官的起诉书以下列各点证明被告阿仁连平的罪状。
    ①阿仁持有被害者的项链。其所谓在O街捡到乃一派胡言。
    ②残留于被害者阴道内的精液为血液AB型男子的精液,此与阿仁血型吻合。
    ③阿仁由“春秋庄” 至O车站前照相器材店步行往还所费时间过长。通常只需
要五六十分钟路程,实际花费时间达七十八钟。多出的时间可推定为阿仁对杉山千
鹤子犯罪所费。
    ④阿仁在去路上曾经为熟人所目击,但在回程上则无。根据推测,阿仁在归程
上行色似乎相当仓促。“春秋庄”的邻居主妇曾经目击他回来时的神态证明说“匆
匆忙忙地回来, 和他搭讪也没有理会” ,以及该旅馆女服务员镰田澄子作证说:
“阿仁回来时神态慌张,而且略微显得昂奋”——被告行凶后之神态不难由此推测。
    检察官基于以上的事实做了这样的推定——
    阿仁连平于6点10分从“春秋庄” 徒步走出后,曾经在路上遇见两个熟人,而
后于6点40分左右抵达车站前的照相器材店。他在这里买底片费时约五分钟,于6点
45分左右走出商店。他大概这时在车站前看到杉山千鹤子,于是向她搭讪。被害者
杉山干鹤子搭乘下午6点10分抵达的电车在O站下车。而后于7点5分前走过吊桥,这
段时间她可能是在车站前徘徊着的。由前后时间来推测,被告所称在车站前马路上
遇见被害者一词应无疑义。
    被告和被害者素不相识,只是见色起意,于是用花言巧语诱惑被害者,一起走
过前往吊桥的A小道,于7点前走过这座用桥。依据位于该用桥北岸东侧木炭店主的
女儿的证词, 她于电视正在播报7点前的气象报告时,曾经目击过一名穿红色衣服
的女人和男人一起走过吊桥。虽然这个男人的样子和服装由于黄昏薄暗和距离太远,
无法确切辨认,但穿红色衣服的女人为被害者杉山千鹤子,而同行的男人即为被告,
这一点应该不难论断。
    依据推测,走过吊桥后,被告将被害者带至草地,同时遽然向她要求做爱。由
于被害者极力抵抗,因此其项链很有可能为被告所拉断,或在扭打之际掉落。
    被告终于以蛮力将被害者压服,以强暴方式逞其兽欲。被害者事后心有不甘,
可能声言要向警署报案, 或大吵大闹不已。有人于下午7点多钟时听到发自现场附
近的女人的叫声,此为证明。
    根据推定, 顿起杀意的被告由背后将被害者猛力推落T河河水中而使她溺毙。
被害者的手脚虽有数处擦伤,但这是因和被告扭打、由背后被推落河里或海里时碰
伤的。被害者的尸体流至下游后,到发现现场之因岩礁而构成的死潭处滞留。
    依据推测, 被告曾经将被害者的手提皮包往河里丢弃,只是T河河心水流相当
湍急,手提皮包因而未沉落水底而被冲至下游,始终未被发现。
    被告行凶后捡起项链放进口袋中,佯装若无其事地于7点28分回到“春秋庄”。
由“春秋庄”至车站前照相器材店,徒步往返时间有五六十分钟就足够,而他这一
趟却花费将近八十分钟,其多出时间花费于行凶之上应不难论断。
    阿仁回到“春秋庄”后,也真大胆,将抢来的项链送给同一旅馆的女服务员镰
田澄子,以便获得欢心。
    虽然被告否认犯罪,但不管其如何矢口否认,由于如上物证及情况证据存在,
被告将杉山千鹤子推落T河河水中而使其溺死,此为被告蓄意谋杀已昭然若揭。

    4

    这一天夜晚,我在事务所留到11点多,将这套“阿仁连平涉嫌抢劫、强奸、杀
人事件”有关文件全部阅读完毕。
    这桩案件可以说相当棘手。
    看来检察官对被告阿仁连平犯罪的举证确凿、无懈可击。第一个致命因素是项
链这么一个物证。 此外尚有血型一致的条件。被告和被害者在O车站前相遇,这一
点在时间上确有成立的可能性。被告由其工作场所“春秋庄”至车站前照相器材店
徒步往返所花费的时间委实也稍嫌过长。
    应该由哪一点来推翻检察官的举证呢?我继续留在事务所一个多小时,一边做
笔记一边思考,回到独居的家里后,躺在床上时也继续思考着。这时我突然想起傍
晚时吻过冈桥由基子的前额和脸颊。我为这个时候有这样的联想觉得懊丧。由基子
绝不同于没有教养而心术不正的被告,我为什么会这样联想呢?
    我努力把这个令人不愉快的想法从我脑海里去除。
    最最棘手的是项链的问题。光凭这一点,被告的罪状就会成立。
    然而,项链由颈部脱落,不见得一定为他力所致。挂在脖子上却在无意中掉落
遗失,这样的事例过去不是没有过。因此,被告阿仁在精巧堂前拉到这条项链,这
不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我看了文件上的略图。 这家钟表店在由车站前马路转入A小道的分歧点靠近车
站方向的第二家。 被害者走过吊桥到现场,因此,走过A小道乃是必然之事。正因
如此,在分歧点前的路上丢失项链,并不是不可能。
    另外的时间问题倒是似乎有可以反驳的希望。被告由“春秋庄”至车站前照相
器材店的往返时间确实有点长。可是,通常所需的时间倘若以六十分钟计算,被告
实际上所花费的时间约为八十分钟,多出不过二十分钟左右。
    被告突然向被害者施暴,之后又将被害者推落河中——这样的事情果真能在短
短的二十分钟内完成吗?由现场步行回至“春秋庄”的所需时间据说以二十七八分
钟为标准,这和由车站前照相器材店至“春秋庄”的时间略为相同,因此,这多出
的二十分钟依然是检察官所推测的犯案时间。
    阿仁的犯案真的在二十分钟内完成的吗?检察官对这一点持肯定的看法。虽然
这样的看法不是不可能成立,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可能。
    当初承办本案的楠田律师也以此为着眼点。他对我说过日后出庭时,将以“本
犯罪不可能于二十分钟内遂行”为理由据理争辩。
    然而,纵然在这一点上争辩成功,俨然存在的项链和血型的问题却似乎甚难驳
斥检察官的论断。被告回到“春秋庄”时,神态略为慌张而昂奋,这是证人的主观
印象,倒不能以证据不足为理由驳倒。
    翌日,我较平时稍微晚到事务所时,冈桥由基子已来上班,正在交代办事员太
田影印一些别案的裁判记录。
    “大律师,有没有想到如何辩护的好点子呢?”她看到我就露着微笑问道。
    “没有,这件案子好像相当棘手。”我回答说。
    “您昨晚看文件看到很晚吧?”
    “嗯,我回到家里时已经11点40分了。”
    “昨天您还没有从法院回来之前,楠田律师已派人把那些文件送来,所以我大
约浏览了一下。”
    由基子赧红着睑说。她这不是因为在我之前阅读文件而觉得过意不去,而是由
于事件的内容所致吧?这是法院文件,对强暴妇女事件当然是以客观的笔调描述得
极其入微。
    “对,你昨天说过这个案子被告应有胜诉的希望。你的理由是不是在于被告到
现场来回所需的时间这一点上呢?”
    “是的。”
    “可是,所有的证据都对被告很不利哩。”
    “这我知道。不过,我仍然认为被告一定会被判无罪。”
    “为什么呢?”
    “浏览文件时,我想起曾经在哪里读过类似的案例。可是我始终想不起出处,
昨天回家后也想了半天,后来终于想起来了。今天我一大早就来了,翻翻书橱里的
资料后找到这个……”
    由基子指了指我办公桌上的一件东西。这是纸质已经变黄的旧外文书,是伦敦
法律家协会出版的《英国刑事事件裁判报告集》。这本书厚达七百页,中间夹着一
张纸条。
    “能找出这样的东西来,你真不简单。”
    “希望这对您有参考价值。”
    我在椅子上坐定,翻开夹有纸条处开始阅读。这段文章应该翻译如下——
    “……荷尔鲁特推事于1817年膻亚威克秋季巡回裁判所判决的亚伯罕·桑顿事
件可谓最富于教训意义的异数之一。 一名年轻女性看似于上午9点时受到暴行,并
且被推落潭中溺毙,桑顿涉嫌而被起诉。本案的情况事实约略如下。
    被害者的帽子、皮鞋、手提袋等物于河堤上被发现到,离水潭约四十码的草地
上有一处有人曾经躺过的痕迹,有大量血渍,并且有几处粗大的脚迹,由此至水潭
约十码的距离滴有血渍。尸体被发现时,草丛上全然无脚迹,沾着血渍的野草上结
有露珠,情况显示血渍为有人横抱被害者身体越过步道时所滴下。尸体解剖的结果,
胃中有约半品脱的水和水藻,可见被害者被推落时尚活着,至于是否强奸还是通奸
则无从判断。
    尸体被发现后,接着又在水潭边的菜圃上发现被告和被害者的左右脚迹。这些
脚迹由其脚步宽度及地面上之深度显示为被告追赶被害者时所遗留,并且追上后者。
    菜圃上由被害者为被告追到之地点起,两人似乎曾经并肩行走,脚迹朝向有人
躺过之草丛前进,伸沿至离水潭约四十码处。由此过去,由于土质坚硬,地面上未
留有脚迹。
    使用耙子平过的菜圃上另有被告离开时横越而过的脚迹,可见被告将被害者推
落后,一个人逃离现场。
    此外,在水潭边缘处亦发现到男人鞋迹(此鞋迹是否为被告所留,未获得证明),
而得到证实的一点是被告当日所穿的鞋与脚印相同。被告的衬衫及长裤上均沾有血
渍,据其供认确曾与被害者有过性交,而且出于两厢情愿。

    5

    这篇文章后面还有这样一大段:
    “以上的情况事实对被告极为不利,使其陷入几将被判罪的境地,此时被告却
提出不在场证明,而且具备确切立证。依据其叙述,被告和被害者前晚曾经在一家
酒廊共舞过, 直到深夜时分才离开,然后于凌晨3点半左右一起到现场附近的坡地
谈心, 而后被害者于4点前后访问前夜将装有衣物之袋子寄放的在埃尔沁顿的巴特
勒夫人家。据闻被害者此时相当意兴风发,将部分衣服换好后告辞离去。
    现场附近的菜圃为被害者回家时必经之路,其中一部分最近刚刚平过,而水潭
就在和这条平过的路为邻的菜圃中。
    被害者离开巴特勒夫人家后的踪迹曾经为多数人目击过,所有的目击者均指认
被害者当时一个人在公路上朝自宅的方向行走,而倘若被告和被害者同行,被告应
该从远处就被别人看到才对。最后一人看到被害者的时间是离开巴特勒夫人家后约
十五分钟,也就是凌晨4点半前后。
    被告的情形则约略如下。 于4点35分之前,有和被告素不相识的四个人曾经目
击过被告在小路上朝和被害者的家相反方向行走。 4点50分左右时,另外的人看到
被告在同一条小路上离前述地点更远一里处继续朝同一方向行走。这个人甚至于在
被告的搭讪之下, 停步下来就地闲聊约十五分钟,而5点25分时有人于离此约半里
的路上看到正在朝自宅方向行走的被告。巴特勒夫人家到水潭的距离约有一又四分
之一里。
    依据推定,被害者行走这段距离的时间约为二十分钟,因此,步行至水潭的时
间应为4点35分左右。而被告第一次被四个人目击到的时间为4点半至4点35分之间,
由该地点至水潭的距离有二又二分之一里, 因此,被告于4点半时绝不可能在水潭
附近。倘若假定被告为真凶,被告必须于被害者离开巴特勒夫人家后与之同行,本
身前后行走三又四分之一里路程(其中之一部分为与被害者并肩行走),于二十分
至二十五分钟内完成追踪、交媾、杀人等等事宜,事后还将被害者的帽子、鞋子、
提袋等物置放在河堤上不可。被告于被害者之尸体被发现后的两三个小时内就遭到
逮捕,却强调自身不在场证明。此一抗辩在验尸陪审以及接受侦讯的阶段以及公审
时始终如此。原告对这一点未举出任何反驳,也对证人们为此项抗辩所做的证词的
可信性未有任何置疑。
    虽然证人们在时间因素上的证词各有些微之脱节,然而于事件发生之翌日经过
慎重的核对后,发现这些人的证词确实大致符合事实。在如此的情形之下,被告应
无照起诉书内容被判刑的理由,然而,此一事件已轰动一时,被告甚受世人公愤,
倘若法院将他判为无罪,一定会受到社会舆论的严重攻击。因此,本案可谓司职人
员以沉着冷静态度完成其使命的良好事例。
    此一事件可以说根本欠缺陪审团据以审理罪状的确切罪证。被害者在受到被告
的诱惑而与之巫山云雨一度,等到被告离开后自惭失身而投潭自杀,这不是不可能
的事情;又,被害者在和被告于酒廊会面的这一天早上曾经走路至市场,当晚彻夜
狂舞而滴水未进,又在菜圃上跋涉长程,因
    此,坐在水潭边缘从携带的衣袋中取出马靴准备和舞鞋换过来时,由于过度的
疲劳而一时不慎跌落潭中,这也有可能。
    “被告将被害者强好后,唯恐后者将事宣扬出去,于是将其推落潭中,以求杀
人灭口,这只是纯粹的臆测而已。由被害者与素不相识的被告彻夜呆在一起以及访
问巴特勒夫人家时意兴风发的情形来看,交媾之事出于自愿应毋庸置疑。
    “又,沾有血渍的野草上的露珠未见掉落,依此而做的推论,其根据同样薄弱。
因为无人能证明野草结露乃在血清沾上之前,相反地,被告及被害者虽然该夜曾经
确在相对方向的草丛中,而该草丛却未见到两人的足迹。
    “倘若被告的不在场证明不完整,被告和被害者分手后未曾遇见任何人,而被
告和被害者当晚确实在未见足迹的相对方向的草丛中同在——在这个情形之下,被
告则无以狡赖,在罪证确凿之下,被判死刑也死有余辜。然而,以上事实皆与犯罪
事实风马牛不相干,因此,在罪证不足之下,将被告判为无罪乃当然之事。”
    阅读完毕后,我为如此类似的案例的存在而觉得惊讶。虽然这是在外国发生的
事例,由于生活在地球上的是同样的人类,因此,同样情形发生应该也不足为奇吧?
    不管怎样,冈桥由基子以前读过这样的文献已经不简单,何况还记得出处,这
实在令人钦佩。说老实话,这本书我几乎没有浏览过。我敢说这不是单纯记性好的
问题,而是她的诚意——也就是对我的爱情——所致。由这本书中找出这个案例应
该不是轻易的事情,何况摆在书橱里的伦敦法律家协会出版的会报共有近二十册之
多。 据说,她昨天想起出处在这套会报中之后,今天早上8点就来到事务所,翻了
半天之后才找到的。
    说也奇怪,看到同样的案例被判无罪后,我变得勇气百倍了。这个勇气可以说
是由基子赐给我的。
    这时,由基子对我说:
    “根据起诉书的叙述,被害者杉山千鹤子小姐是在被告阿仁的花言巧语之下被
带到现场的,杉山小姐根本不认识阿仁这个人。女人被陌生男人搭讪时,哪个不起
本能的戒心呢?何况被告只是一家小旅馆的掌柜而已,相信不可能一表人才。被害
者会乖乖跟着这样的男人走,我认为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何况去的是人迹稀少的
地方,而且当时天色已暗。被害者是在酒吧上班的女人,据说为了赚钱不惜卖身,
可是,被告哪里有这样的钱呢?”
    由基子说得没错,杉山千鹤子虽然是个女招待,阿仁在车站前一搭讪就乖乖跟
着走到已经薄暗而人迹稀少的现场,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纵然对方答允给予金
钱,杉山千鹤子应该也有自尊心和警戒心才对。因此,这样的推测太不自然了。
    “这么说,你认为杉山千鹤子是和她的情人一起到那个现场去的,是不是这样
呢?”
    “这应该是惟一的可能吧?杉山小姐是搭乘6点的电车在O车站下车的。她走过
吊桥是7点钟的时候, 这期间她是在车站前等待搭乘下一班电车来到的情人,然后
相偕到现场去的吧? 那一线电车每半小时有一班,所以她的情人应该是搭乘6点半
的班车才对。这样,两人有说有笑地漫步过去,走到用桥时应该是7点前后了。”
    由车站步行至吊桥的时间应该以二十分钟为标准,然而,一对情侣边谈边行走
时速度会慢一些。在如此漫步的情形之下,由基子的推测刚好和桥边木炭店主的女
儿所说于7点的电视新闻前看到穿红色衣服的人走过吊桥的时间吻合。
    我认为我发现了可以推翻检察官论点的突破口。
    公审之日已迫在明天,我很想到拘留所去会晤一下被告阿仁,可是现在连这个
时间都没有。我只有在公审的当天,在法庭上第一次和被告见面了。其实这对公设
辩护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我访问了一位我认识的法医。我所以这样做,完全
是从由基子的几句话得到暗示的缘故。
    我在这里使用“暗示”这句话,意思是指由基子以女人的立场,当时未有所明
言。
    我在隔日的法庭上第一次见到被告阿仁连平。他的体格相当不错,只是比32岁
这个年龄显得有些苍老,而且脸色也是苍白的。起先阿仁对我这个公设辩护人好像
不抱什么希望。(公设辩护人反正只是装装样子而已,怎么会设身处地真心为被告
辩护呢?)——这似乎是他的心事。其实这不是阿仁独身的心事,而是所有被指定
公设辩护人的被告共同的心理。不是自己花钱请来的律师不可能真正站在自己这一
边辩护——阿仁似乎有着这样的想法。然而,随着我展开辩护,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甚至不时以锐利的视线瞄着我了。

    6

    我的辩论要旨,梗概如下:
    依据起诉书内容,被告持有被害者的银项链为惟一的物证。持有被害者在死亡
之前所持的物品,以此证明被告为真凶,其证据力不可谓不大。然而,依据被告的
供述, 此物乃为在O车站前之钟表店精巧堂的墙角所抬得。项链极其细致,妇人由
脖颈脱落而不知觉之事时有所闻。本证物项链的挂钩部分确有松脱现象,因此不能
断定为被暴力所拉断。由此说来,被害者走过精巧堂店前时,项链掉落而未曾知觉,
不是不可能的事。换句话说,被告持有此物,不能遽以断定为其犯罪结果。
    何况被告曾经于24日下午10点,将此物赠予同在“春秋庄”工作的女服务员镰
田澄子。被害者的死亡时刻为24日下午6点至8点之间,假定行凶时刻为7点至8点之
间,以凶手的心理而言,有人会将抢被害者的东西,于行凶数小时后轻易赠予别人
吗?暂且不谈事过境迁后会如何,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凶手肯将证明自己犯罪的物品
在行凶后不久赠予他人吗?由于担心被警察搜查到,凶手通常会把这类东西尽可能
隐藏,这是自然的心理。被告之所为,不正是银项链在路上拾得的反证吗?
    又,依据起诉书内容,由被害者体内采到精液的血型为AB型。而被告血型为AB
型。在这种情形之,推测被告曾经对被害者有所侵犯乃为人之常情。
    然而,以此断定谁有被告与被害者之间发生过性交关系,其根据未免过于薄弱。
被害者生前在和被告性交之后,很快又与另外的男人发生关系,这样的事情不是绝
不可能。 第二个男人的血型如为B型,其精液由于在被害者阴道内和先前的被告之
AB型混合,采取到之体液只能验明为AB型。女性在短暂的时间内前后与两名男性发
生关系,这不是稀有之事,尤以受到强暴之情形为多。法医学对此情形的处理以对
B型验明抗A。反应,而对AB型则无同样之反应而区别,而本案由于认定性交对象为
被告一人,因此,警察当局根本本做此一分析检查,仅以如前所述一见如AB型之精
液, 断定被告血型。当时或许尚有一名B型男性,而警察人员却根本未将此事置于
考虑之内。案件调查绝不可忽略任何可能。因此,仅以被告为AB型而认定其
    涉嫌是错误的。
    再就解剖报告书内容而论,被害者手脚上虽有数处擦伤,而其大腿内侧及外阴
部等部位却未见被强奸时常见到之表皮剥脱及皮下出血等现象。因此,将其断定为
被强奸,其根据亦甚为薄弱。实际上之情形,毋宁使人推测为两厢情愿之交得。起
诉书内容将被害者手脚上擦伤推定为抵抗时所受之伤,殊不知现场为自然之山林中,
野草没胫而一片芜乱。被害者在和情人巫山云雨之际,不慎为灌木、枝桠、草棘或
茅草割伤、刺伤也在所不定,或在掉落河中时,因触及岩石而受到擦伤,也有此可
能。
    基于如上理由,起诉书所提到的物证已被推翻。补充分析如下:
    被告所以被推定为凶手之另一根据为其由“春秋庄” 至O车站前照相器材店所
花费之往返时间。行走此一距离的正常速度,依据判断为五十分钟至六十分钟。事
实上,被告在前往照相器材店的途中和同村熟人以及在别家旅馆工作的女服务员相
遇过。依据这两个人的证言,被告此时的步行速度尚属正常,而被告却供述为:当
时由于旅馆脚踏车不巧被人所占用,想到需来回走一趟四公里路程很疲劳。除此以
外,被告当日的工作特别繁忙,因而身体相当疲劳——此为其叙述。换句话说,被
告当时的心理以及身体状态均在疲劳的情形之下。因此,徒步速度较正常状态缓慢
乃自然之理。
    依据起诉书所提,被告为此往返花费约八十分钟,较正常之往返时间六十分多
出二十分钟,而这个时间正是为犯案所花费。然则,被告的犯行果真能于短短二十
分钟内完成吗?检察官推定被告于下午6点45分由照相器材店走出后与被害者相遇,
而后相偕经A小道走过吊桥。 依据其推测,被告花言巧语诱使被害者同意同行。也
因此之故,推定桥头附近木炭店主女儿所目击的红衣女性之同伴为被告。于7点5分
前走过该吊桥的被告,抵达现场至少要花费五六分钟。现场为山林小径。如此一来,
可供犯案的时间,仅剩十五分钟而已。而此十五分钟尚包括由现场回至吊桥的五分
钟,扣除后的时间仅有十分钟,也就是说,被告必须于十分钟内将被害者用暴力制
服、将之强奸,而后将其推落河中。这样的罪行果真能在十分钟内完成吗?检查官
以此为可能,而本辩护人却认为此事断不可能!
    由照相器材店经A小道至吊桥的距离约为一公里半。 觉着疲惫的被告行走这段
路程,起码花了二十分钟才对。何况与被告同行之被害者为女性,速度可能更为缓
慢。如此一来,实际上犯罪的时间,应该连十分钟都不到。本辩护人前赴该地实地
求证(确曾去过)时,由“春秋庄”经由O街
    道转入车站前马路至照相器材店花费时间约为二十五分钟。再由照相器材店经
A小道, 过吊桥至案发现场的草地被践踏之处,则花费了三十分钟。最后由现场回
到“春秋庄”的时间为三十二分钟。“春秋庄”附近于案发当时正在修路而不易行
走,因此,被告实际上所花费的时间可能更长。也就是说,未觉疲惫的本辩护人行
走这一路段花费八十七分钟。本辩护人行走此一路段时,途上未曾停过,至现场时
亦未有过片刻休息。
    基上所述,被告在前后约八十分钟时间内犯案,应属不可能。
    依据起诉书所述,被告前往照相器材店购买底片时,曾经在车站前遇见被害者
杉山千鹤子,乃以花言巧语将之诱至现场。然而,一名成年女性遇到陌生男子的搭
讪而唯唯诺诺地于入暮时分跟随到荒凉的野外,此事可能吗?
    检察官以被害者杉山千鹤子向来为赚钱而人尽可夫的行为为理由,推定其与被
告相偕至现场乃为自然之事,而本辩护人所特见解却与此完全相反。被告只是旅馆
一名工友,衣着寒酸而绝不似富裕之人。此外,被害者以其职业经验,对选择男性
应该具有限光,被告虽然以花言巧语诱惑,但被害者会轻易为之所动吗?纵然如此,
倘若被告诱往之地点为旅馆等处,这就另当别论,听到要去入暮后的野外荒凉处时,
被害者不曾察觉危险而会与之一起走过吊桥吗?起诉书上只见“使用花言巧语”一
词,殊不知其确切内容如何。被害者为在酒吧间工作的女招待,从事这一行业的女
性对男性的了解格外透彻,岂有轻易上钩之理?
    此外,被害者的手提皮包迄今下落不明。被害者挂在脖颈上的报项链已如前述,
除非手提皮包在被告身边,或由被告藏匿处发现,否则无理由将被告视为真凶。
    依据以上论点。 本辩护人推测事实如下。被害者杉山千鹤子于24日下午6点10
分搭乘开自新宿的电车在O站下车后, 曾经在车站前徘徊,等待搭乘下班电车前来
的某一男性。下班电车之抵达时间为6点40分。这男性果真搭
    乘该班电车, 被害者与其相偕经A小道于7点5分走过吊桥,在时间上能完全吻
合。那么,被害者在精巧堂店前掉落银项链乃为自然之事。倘若该男性是被害者的
情人,一对情侣为寻觅卿卿我我之地而相偕走入山林之中为常有之事,其心理不难
了解。
    这样看来,被害者除手脚部分有些微擦伤外,别无受伤一事乃属正常。因为发
生于两人之间的是巫山云雨式的做爱。 而该男性之血型有可能为如前述之AB型或B
型。
    但是,被害者为什么于事后掉落河中而溺毙呢?这一点可以推测为这对情侣在
情意绵绵后发生争执,怒火攻心的男子在失去理性的情形之下,将被害者一把推进
河里了。不然,被害者有意饮水而蹲到水边时,一时身体失去重心而不慎滚落河中,
也不是不可能。这时,对方男子虽然大为惊慌,然而由于和被害者幽会不愿别人所
知,为怕受到牵连,见死不救而自行仓皇逃逸,事实或许如此。如此一来,此案已
非杀人事件。
    总而言之,基于以上论点,被告阿仁连平将被害者杉山千鹤子强奸后杀害的证
据全然皆无,因此,本辩护人主张应判决无罪。
    我在本次辩论中引用过由冈桥由基子提示的“桑顿事件”案例一事自然毋庸赘
述。

    7

    被告阿仁连平在第一审被判决无罪。我的主张得到法官的肯定。检察官以“对
事实的认知有所偏差”为理由,提出了上诉。
    就结果而言,第二审判决亦为无罪。检察官或许至此失去信心,没有再向最高
法院提出上诉。
    第二审判决的前晚。我辗转难以入眼。这个裁判在社会上轰动一时。所有的报
纸和杂志,为事件内容及裁判过程不知登了多少篇报道。由于这桩事件着实曲折,
所以成为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记者和读者对我将看似难于攻破的物证推翻,给予
了绝大的赞赏。我由往返徒步时间算出犯案时间过于短促,以击破证据一事更被列
为著名辩护方式的范例之一。
    我由被害者身上不见外伤一事所做的推论“未必因受到外部攻击而溺毙,被害
者本身失足跌落河中可能性亦有”更成了对本案判决的关键。因为依此推论,本事
件根本上就云消雾散。这一点当然也由由基子为我找出的“桑顿事件”得到启示。
    万一第二审推翻一审判决而将被告定为有罪,我是准备上诉到最高法院的。倘
若二审的判决一如地方法院,我认为检察官有可能将案上诉至最高法院,所以准备
再度应战。不过,我也有检察官不会上诉的预感。这样的预测各占一半。
    冈桥由基子和我一样,这一晚也没有睡好。第二天她跟着我一起到法院。
    “阿仁先生昨晚在拘留所里也没有睡好觉吧?”由基子在前往法院的车子里说。
    “应该是吧?因为第二审是关键嘛。”
    自从第一审开庭以来,我接连到拘留所会晤过多次阿仁连平。阿仁连平身体相
当魁梧,有着九州南部人特有的大眼睛、扁平鼻子、厚嘴唇和颧骨高耸的睑。他是
个沉默寡言的人,动作缓慢而智能不高,不过,看起来很善良。拘留所职员说,他
是柔顺而堪称模范的拘留被告。
    “阿仁先生是不是认为自己会被判无罪呢?”由基子问我。
    “他没有明说,不过,我相信他是这么期待的吧?他会在心里担心第二审的判
决。”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于是顺便说:“呃,对。阿仁在担心被判无罪,获得释放
后的出路。‘春秋庄’有可能不再雇用他,他在担心自己会失业哩。”
    在车里,我们偷偷互握着手。由基子思考片刻后开口说:
    “大律师,我们的事务所雇用他,怎么样?”
    “我们的事务所雇用他?”
    “事务所不是缺少跑腿的人吗?每次都请太田先生当跑腿的,实在说不过去。
雇用阿仁先生的话,事情不是可以解决吗?”
    “这或许是好办法吧?”
    由基子说得没错,我的事务所是缺少这么一个人。雇用阿仁可以让他负责打扫
之类的杂事。他干这种事应该很合适,但,雇用一个生人妥当吗?我犹豫着。现在
回想起来,这就是所谓的预感吧?当时我的确有了这样的不安。
    然而,我实在找不出反驳由基子的理由。何况我是因他这个事件而打开知名度
的,照顾他可以说是我的义务吧?
    第二审的结果还是胜诉,知道检察官不再上诉后,这更成为决定性的了。
    法院的检察官有他们自己的立场,这可以说是一种种族同盟。辩护人则有与此
抗衡的意识,这或许也算是一种种族同盟。检察官代表的是公益,而辩护人代表的
是被告人的利益。检察官企求加重被告刑责,而辩护人期望将之减轻。两者针对着
一个犯罪情况或一条法令条文,站在对立立场,互相有所主张。因此,两个种族同
盟可以说是永远对立。
    公设辩护人为辩护案件如此出力亦成为一时的话题。前面说过,公设辩护人对
辩护案件向来以虚幌一招者为大多数。我辩护时的真挚态度受到社会人士的极高推
崇。
    这桩案子原本看似毫无胜算,而我却推翻检察官的公诉论点,获得压倒性的胜
利,因此,我在律师界一跃成名。许多前辈莫不交口称赞我。由于我的论点使法官
心服口服,而使检察官尝到一次败仗。
    一个人不知何时何地会受到何等事件的牵连——这起事件似乎提醒了一般市民
对生活的认识以及对自己的周遭事儿提高警觉。
    第二审确定后,我在法院门口受到记者群的包围。我成为报纸、杂志、电视摄
影记者们抢拍镜头的对象,并且应要求谈了不少感想之类的话。这一天的晚报上就
见到我的照片和谈话。我可以说一夜之间成了一名小英雄。
    这天晚上,我和由基子一起用餐,算是举行一次庆功宴。这是市中心的一家第
一流餐厅,我点了几个高档菜。和她举杯饮酒,听到她说“恭喜”时,我知道自己
的眼眶已经湿润,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了。
    “这都是承蒙你的协助。”我对她表示了由衷的谢意,“要是没有你,我这次
辩护不见得会成功。也就是说,我有可能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死刑台。”
    我陶醉在幸福里。这幸福感包括使一个人免受死刑的正义感和发觉自己确有律
师之才的满足感,以及因一跃成名而带来的自负心。其中,因发现由基子对我的爱
情加深一层而感到的欢喜尤胜一筹。
    晚餐后,我们一起去跳舞。辛苦一段时日后,我这是第一次得到解放,我怎么
可以不尽情享乐呢?我抓着由基子的手,沉醉在音乐的节奏里。
    后来,我带着由基子到一家饭店。这时我们都已有些醉意。
    我的太太住疗养所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不过,我绝不承认我和由基子的关系
乃因此而起。纵然我太太身体健康而经常在家,我和由基子之间的爱情还是会发生
的。
    由基子不但富于理智,心地尤其温柔。而我太太却迥然不同。我不是存心挑剔
我的太太,可是,每天在事务所和由基子接触,积压心头已久的对太太的不满和不
屑会猛然抬头。我和太太结婚是彼此的不幸,而我和由基子相遇是我太太单方面的
不幸。
    我和由基子每个月到饭店一两次,这样的关系没有公开。律师和女助手的关系
本来就容易招闲话,所以我和她幽会时格外小心。
    我们之间的关系当然连太太都没有察觉到。事务所里有太田这个事务员,所以
我们的动作非特别谨慎不可。越是受到这样的抑制,我们越感到焦躁和热情澎湃。
    我为让未婚的由基子处于这样的立场而觉得痛苦。然而,由基子却说她绝没有
和包括我在内的任何男性结婚的意思。她说她只需要我的爱,对于将来则没有做任
何打算。
    坦白说,我在内心里偷偷盼望着我的太太会撒手人寰。我认为得胸部疾患的太
太应该不会长寿,不过,现在的医学好像很快就能把肺结核之类疾病治愈。然而,
短命的病患实际上不是没有。我虽然没有向由基子说出,心里却在盼望着太太会属
于这不幸而短命之类。这天晚上,由基子和我共享幸福感,两人毫无忌惮地一起沉
湎在强烈的陶醉里。我好像甚至于放声大哭了。

    8

    阿仁连平以工友身份来到我的事务所是他被判无罪之后的第二天。因为他没有
亲友,我和由基子还特地到拘留所为他办了手续。阿仁穿上我送给他当做礼物的西
装,喜孜孜地走出来。他看见由基子时露了一下腼腆的表情,经我介绍她是我的助
手后,他这才明白。
    我为雇用阿仁,还为他安排了一间公寓。阿仁客气地说他可以睡在事务所里,
然而,我租的这幢写字楼规定不准居住。因此,他非在外面找到居住的地方不可。
我连公寓的费用都负担,阿仁为此由衷表示了谢意。
    他第二天就穿上我为他准备的干净的夹克开始在事务所工作。他的工作态度可
以说勤勉之极。虽然他的动作多少有些缓慢,同时由于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每次
叫他跑外面时,必须仔细再三叮咛,而他对任何差事都不会表示不高兴。他来了之
后,由基子和太田再也不必打扫事务所,而且还有人跑腿,所以对我们的帮助算是
不小。
    开始时,阿仁连平以“小姐”称呼由基子,经几次纠正后才习惯以“冈桥小姐”
称呼她,而他对她的恭敬态度的确如对主人家的千金。他对由基子唯命是从的态度
比对我还甚。
    “他的工作态度很勤勉,对我们很有帮助。”由基子表示愉悦地说过。
    然而,现在回想,这样的安祥气氛为时太短了。才过两个月,他就开始露出了
本性。当初刚获得释放时,他曾经对我说:“那桩事件已经定案,我以后是不是再
也不会受到调查传讯了!”
    “对,对一桩事件只能做一次裁判,这是法律上的规定。一旦判决后,纵然发
现新的事实,当初的被告也不会受到重新调查。”
    我这句话使他安心了。
    现在才知道阿仁所以问这个问题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安全。
    阿仁开始在金钱上有些不规矩。比方说,买东西回来后,他会说把钱弄丢了。
甚至有过还没有买东西就说将钱弄丢,回来重又拿一次钱的时候。同时,事务所有
了小钱经常短少的现象。有一次,太田挂在墙壁上的西装口袋里的钱包不见了。
    我感到非常不高兴,由基子也皱起眉头来。事务所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
这不是阿仁所为,还会是什么人呢?可是,当面指责这样的事情总是令人难堪,我
只有趁阿仁不在时,叫大家各自留心自己的财物。太田毕竟年轻,对我这样的处置,
内心相当不满。
    阿仁的毛病不止小偷小摸,他开始对由基子也轻薄起来。她当然没有把所有的
细节告诉我,但说了有一次在烧开水间被他握住手。又有一天早上,由基子来到事
务所时太田还没有来上班,正在扫地的阿仁露出淫猥的微笑走过来摸了一下她的背。
    “都是我不好。我看错人了。”
    由基子说。阿仁获得释放后让他在事务所工作——这件事情原来是她提起的。
    “他并不是如我们所想象的善良的人。”
    我们不安地面面相对。这不仅是为了发现阿仁的不良性,而是想到他被判无罪
的T河事件实际上是否另有蹊跷。 (不会的,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虽然以
这句话安慰自己,但每次看到阿仁的行为不正时,心里的这份不安便越强烈。
    阿仁是个32岁的大男人,过的是光棍的生活,收入又少,所以日子过得无趣。
如果找到适当的女人就让他成家。这样,他的异常应该会有改善吧?
    我对阿仁这样暗示,准备以此封住他对由基子的不规矩。阿仁露出不礼貌的微
笑听着。这使我感到极不愉快。他厚厚的嘴唇上露出的傲岸神态实在令人恶心。
    一天,由基子神色紧张地对我说:“大律师,阿仁越来越不像样了。”
    “他怎么啦?”
    “我今天来上班时,太田先生还没有来,我看到阿仁正在扫地。我因为心里提
防着他,所以很快就准备走出门外,这时,他追我追到门口,从后面把我抱住就在
我的脖颈上,……”
    据由基子所告,阿仁吐着热气吻她的脖颈。这时,他是紧紧抱着她的。
    “如果这件事情在夜里发生,我真不晓得被他怎么样哩。”
    说话时,由基子的脸色一片苍白。
    我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非得把这个家伙赶出去不可。不然,我的事务所怎
么得以安宁呢?他的存在犹如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会引起怎么样的不祥
事来。这样,大伙儿还能安心工作吗?
    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将他解雇,最大的理由在于我过去为他辩护过案件。尤其那
桩案件曾经轰动社会一时,过去的被告受到冷遇,社会上的人会以怎么样的眼光看
我呢?人们一定会指责我不通人情吧?我的成名确实是由于为阿仁的事件辩护的缘
故,世人很有可能认为我是在利用他。
    “我们大律师是因为有我才出名的。所以,我应该算是他的恩人。”
    事实上,阿仁时常这样向同一大楼里以及邻近的人炫耀。这句话由基子和太田
都听过告诉我了。
    我在忍无可忍之下,终于把阿仁叫到我的面前。在这之前,我已经把由基子和
太田支开。
    我严厉地谴责他对由基子的不规矩行为,以解雇为威胁,阿仁却神色泰然地听
着。
    他不但没有低头求饶,反而还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起来。
    “大律师,你在对我吃醋,是不是?”他说出这么一句骇人听闻的话来。
    “你说什么?”
    “哈!你吓一大跳,是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由基子小姐之间的关系吗?”
    “你在说什么?”
    “你也别想瞒我了。 纵然你是一位大律师,我的眼睛还瞒得过吗?我是在O市
的那里旅馆工作过的,男女间的事情看得够多了。我对这方面算是行家哩。”
    阿仁连平以讪笑的口吻说。我一时不知如何驳斥,他又口气椰偷地说:
    “你是有妻子的人,却在玩弄由基子小姐。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的太田先生被
瞒得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结过婚,由基子小姐有时候让我摸一下,这有何不可呢?”
    我斥责他说:
    “你根据什么敢这样胡说八道呢?像你这样的人,我实在无法继续雇用,你立
刻离开事务所吧。”
    “什么?!你要解雇我?”
    他倒以笃定的神态问道。
    “你既然如此心术不正,还能怪我这样对待你妈?我为了替你辩护,掏自己的
腰包,费了不少精力。现在我再也不想照顾你了。”
    “大律师,你要我感恩于你,是不是?你为我辩护而没有拿到分文报酬,你觉
得不满,是不是?可是,我却认为你是靠我发迹的,我还不满你没有给我相当的酬
谢哩。”
    “你好像经常这样在外面乱说,对不对?”
    “哦……?!你也听到了?大概是由基子小姐和太田先生告诉你的吧?我说这
些话有什么不对呢?”
    “好啦,我想我没有和你争执的必要。你赶快离开这里吧。”
    “好啊,我知道了。”
    阿仁连平继续抽着香烟,半晌,才傲慢地说:
    “大律师,你不在乎我把事件的真相抖出去,是不是?”
    “真相……?”
    “是啊,那件案子是我干的。我是真凶。”
    阿仁连平用食指指着自己扁平的鼻头说。
    哦!果然如此!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受到了猛然一击。
    “我现在并不担心说出来后被抓起来,这一点你不是对我保证过吗?我说出来
后,会蒙受不利的倒是大律师你吧?因为这是你的辩护有术,才使得我得到无罪的
判决嘛。这么一来,虽然你做为律师的才华仍然受到社会的肯定,你不怕自己的人
格会被诟病吗?”阿仁说。
    “你说你是真凶……?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你哪有可能在短短十几分钟里干
出那个案子呢?”
    银项链是捡到的——或许这是阿仁编的谎话。不过,他怎么可能把素不相识的
被害者,在那么短的时间轻易地强奸并杀害呢?尤其往返所需的时间是根本条件,
那件罪行绝对不可能成立,他怎么说是自己干的呢?

    9

    阿仁连平冷笑着回答了我这些疑问。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吧。……那天傍晚,我6点10分走出‘春秋庄’,6点半到
达车站前的照相器材店。这时我看到那个女人在车站前晃来晃去(看样子好像是东
京来的人,姿色真撩人——),我边想边走进照相器材店,买了客人委托的底片。
我在这里花了大约五分钟时间,走出来时刚
    好看见这个女人和一个中年男士从A小道拐弯过去的背影。 东京来的一对情侣
这个时候走那条小径,一定是准备走过吊桥到那个人迹稀少的森林去干见不得人的
勾当。我立刻看出了这一点。我因为在旅馆工作,所以知道许多情侣们常到那个森
林里去干好事。可是,依当时的季节来说,这种事情应该还早,一方面这个女人长
得确实够俏,我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偷偷跟踪他们。我因为和他们保持相当
的距离,所以,木炭店主的女儿虽然看到这两个人,但她很快就关上门,所以并没
有看到跟在后面的我。
    “这两个人果然走过林中的草地,往河边走过去。我偷偷靠上前时,看到他们
站在那里接吻。对方好像是中年人。我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男人让女人躺到草地
上去。好戏马上要开始啦。——我心想。
    “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欲望。这么棒的女色,怎么可以让别人享受呢?
我心里起了这样的念头。我再也没有偷看别人干好事的心情,一方面因为自己好久
没有碰过女人,所以在不知不觉中冲了出去。这个男人看到我就吓了一大跳,离开
女人了。我再喊一声‘嘿!’时,也不晓得
    为什么,这个绅士模样的男人竟没命地跑了。我想这一定是个非常怕太太的男
人,怕在这里惹出事情后暴露自己的身分,所以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把带来
的女人丢下不管,只顾自己逃走,这种男人实在也够窝囊了。
    “这时我发现这个女人准备逃走,于是我露出可怕的表情,站到她的面前命令
她要听我的话。当时她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等到我抱住她时,这才尖叫一声,同时
摆出抗拒的态度。我连续打了她五六记耳光。结果,这个女人变得乖乖的了。我就
把她推倒地上,爬上去遂了我的欲望。
    “事后,这个女人站起来用可怕的目光瞪着正在紧腰带的我。我由她的表情看
出她会立刻到警署去报案,于是就猛推了她一下。结果,她脚步踉跄地转了两三圈。
当她的背转向我这边时,我又从后面猛然推了一把。这一下,她像一块石头般无声
无息地掉落河里去了。
    “这时候我忽然在已经暗了的草丛里发现一件闪亮的东西。捡起后才知道是这
个女人挂在脖子上的项链。这大概是在拉扯当中,从她的脖颈上掉落下来的吧?我
觉得丢了可惜,一方面想留下这样的痕迹不好,所以把它放进口袋里。接着,我又
发现这个女人遗留下来的手提皮包。我认为这东西千万不能留在现场,于是把它捡
起来带到离此有五十公尺远的森林里,用手在地面挖一个洞后埋进土里,再用野草
覆盖其上。那是相当茂密的森林,遍地又长着野草,所以我自信东西一定不会被人
发现。
    “由于这些事情而拖延了时间,我伯回去太晚而被人怀疑,于是快步走过吊桥,
踏上归路。所幸我没有被人发现。我因为归心似箭,所以在木炭店附近攀住一辆卡
车的后面——卡车下面有踏板,脚当然是踩在这踏板上面的——回到离‘春秋庄’
大约有三十公尺的地点。这段距离走路大约
    需要二十五六分钟,卡车只花三四分钟就到。我攀住卡车后面的情形幸好没有
被人看到……”
    “卡车……?”我急急问道:“这是哪儿来的卡车呢?”
    “是路过的卡车。那条街道经常有许多卡车经过。因为木炭店附近是弯道,卡
车来到这里时一定会慢行。此外,‘春秋庄’有段路当时正在进行夜间马路修理工
程,所以部分的路面被挖得很乱——你曾经到当地去勘查过,所以这一点很清楚吧?
——因此,卡车来到这里时也会慢行。我就是利用这两个地点的慢行,跳上又跳下
卡车的。我这样做没有一个人知道。检察官先生应该注意到正在进行马路修理工程
这一点才对。实际上,连你这位大律师都没有想到。我从卡车后面跳下来就装做从
车站前一路走回‘春秋庄’了。这时候我幸亏被隔壁的长舌妇看到,算是得到一个
有利于我的证人了。”
    我张口结舌,阿仁连平眯着眼睛望着我的脸说:
    “这样你还不相信是我干的吗?你好像还在怀疑。那我就让你看一样东西吧。”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阿仁连平从开水间的橱子里取出一个脏兮兮的包
袱来。他开始解开这个包袱。
    “我猜这几天里你会向我开口说这些事情,所以从家里带出这个东西来了。请
你仔细看吧。”
    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解开了包袱。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我不觉瞠目结舌。原来这
是一只沾着泥土的女用手提皮包。这个黑皮制皮包里有印着“温莎酒吧”店号的帐
单之类东西。这的确是杉山千鹤子的手提皮包。
    “前天礼拜天的黄昏时候, 我坐电车到O市去,从树下的土里把它挖出来。大
律免这样你还不相信是我干的吗?”
    阿仁连平望着我苍白的睑,朝我吐着烟圈说:
    “你现在已经明白了吧。可是,我已经被判决无罪,根本不用担心会被抓走。
有问题的倒是你,我把事情宣扬出去后,你还能在社会上立足吗?你是靠我这个事
件而成名的,将因此受到严厉的抨击。不管你做为律师的手腕多么高强,将一名杀
人犯硬辩护成无罪,你想社会上的人会放过你吗?”
    他说得一点没错!这件事情宣扬出去后,我将受到何等严厉的非难啊。
    这样的非难不是来自法律,而是来自道德观和社会常识!我迄今得到的美誉,
将一落成为“不义律师”的恶名!
    “我决定继续待在这里,大律师。”
    阿仁连平开始威胁我。
    “不管你怎样讨厌我、憎恨我,我还是会继续缠住由基子小姐的,要是你胆敢
把由基子小姐藏起来,我不但会把事情宣扬出去,也会到医院去把你和由基子小姐
有染这个秘密告诉你太太的,同时,我当然也会向外面说出去。”
    ——我已对这只毛毛虫萌起杀意。
    我不晓得以后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由基子答应过要永远跟随着我,一起到监牢、到坟墓,她都在所不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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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6 17:09:28 |只看该作者
罪孽

                             作者:松本清张

    一

    信子的丈夫精一,上个月到北海道经商,至今没有回来。
    精一是经营煤炭的,为了买卖上的事,他常到东北的常盘和北海道去。每次走
前都和信子订下回来的大概日期,有时为了工作,常常晚回来几天。
    这次,超过预定时间已有一个多星期了。头几天,信子也没在意。因为,丈夫
在出差期间是从不给家中寄信或打电报的。对此,信子曾发过牢骚表示不满,可是
丈夫却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我的工作就是这样各处跑,预定时间说变就变,
哪能一一通知你。再说。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回来,会更有乐趣。”
    听了丈夫的解释,信子也反驳过两三次:“没你那种说法,不管怎么说,还是
及时通知我才放心。”可是,实际上她也承认,丈夫出差回来后的五、六天里,对
自己的确是倍加钟爱。这样,天长日久,信子对自己丈夫的工作也就习以为常了。
    然而,以往丈夫最多不过晚归四、五天,一周以上还从没有过。
    又过了一周,丈夫还没有回来,信子有些急了,就打算去找俊吉商量。
    俊吉是精一的表弟,在一个商事公司工作。兄弟俩有截然不同的性格,精一膀
大腰粗,性情豪放;俊吉则身材弱小,体重小过百斤,温顺老实。
    “简直象个女的。”精一有时这样嘲笑俊吉,他平时对自己的表弟多少有点瞧
不起,尽管没有恶意。
    俊古呢,他把精一真正当成表兄看待。对他总是毕恭毕敬。
    “俊吉对电影和小说倒是蛮有兴趣的。”每当信子这样说,精一就不高兴,在
他看来,这也是俊吉女孩子气的一种表现。因为精一自己最讨厌电影和小说。
    信子爱自己的丈夫,可是,看到丈夫的房间里一本书也没有,又常常觉得缺少
点什么。对于丈夫,她本来是心满意足的。只是这一点上,多少影响了自己与丈夫
的感情,以至在她的心灵深处投上了一片阴影。
    信子不知道俊吉在读些什么书,却对他有所好感。在她看来,丈夫虽然不是个
没有教养的人,毕宽缺少些温情,而俊吉,虽说外表软弱,却具有丈夫所不具备的
什么东西。
    有一天晚上,俊吉在他们家玩得很晚才走。丈夫酒后说道:“俊吉这家伙好象
挺喜欢你呀!”
    “胡说八道,哪有这种事。”信子笑着回敬了丈夫一句,心里却着实吃了一惊。
    “真的,我有这种感觉。”丈夫又半开玩笑地补充说。
    信子越发不安起来。因为她也察觉到了俊吉对自己的感情。尽管俊吉没露声色,
却也瞒不过女人的眼睛。不过,精一是个粗粗拉拉的入,他怎么也会注意到俊吉这
些细微的心理呢?信子感到惊讶,难道男人也有这方面的第六感官?
    “讨厌,你说了些什么。”信子为了掩饰慌恐,一头扎进丈夫的怀里。精一抱
着妻子的头大笑起来。不知怎的,信子觉得丈大的笑完全是针对俊吉去的。
    信子是二年前间丈夫结婚后才认识俊吉的。那时的俊吉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头
发总是摆弄得板板整整,前额不容落下一丝头发,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有时受到精
一的嘲弄则窘得满脸通红。每当这时,信子就不由得他产生一些同情感。
    但是,信子对俊吉的好感并非爱情,她对自己的丈夫是忠贞不渝的。只不过是
对丈夫身上缺少,而在表弟身上能感觉到的某些东西有兴趣而已。
    这次,精一十多天没有音讯,信子也只有找俊吉商量了。实际上,除他之外,
也再无他人可求了。
    信子往俊吉公司打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了俊吉亲切的声普:“是信子吗?上次蒙你款待,不胜感谢。”
    “俊吉,有件事我很担心。”信子开门见山地说,她怕店里人知道,特意到外
面用了公共电话。可是,说话时,还是用手捂着话筒,尽量压低声音。
   




    “什么事让你这么担心?”俊古的声音也变了。
    “精一到北海道出差已有十七、八天了,还没回来,以前都是一周左右就回来
了。”
    “一点音信也没有吗?”
    “他总是一走了事,从不往家写信什么的。可是,以往最多晚回四、五天,十
天以上还从未有过。”
    俊吉没有回话。信子以为他没有听见,就对着话筒“喂喂”地叫了起来。后来
想想,当时,俊吉沉默了几秒钟是有原因的。
    “再等等看怎么样?”听简里又传来了俊吉的声音。
    “什么?”信子没理解话里的意思。
    “我是说,你给北海道等地的炭矿发过电报吗?”
    “这个还没有。”
    “那么,还是先发个询问电报好一些,有什么回信请告诉我,要是明天晚上还
不回来,我就到府上去。不过,我认为不会出什么事,说不定他今晚就会突然降临
在你面前。”俊吉有意安慰信子。
    信子马上按照俊盲说的办法给有关炭矿发了电报。
    第二天,各地的回电陆续来了。东北地区四个煤矿公司的回电说,精一去过,
但是两个星期前就离开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信子。近来报上常登载一些某某推销员被抢走饯财、惨
遭杀害的报道。信子想人非非,无法收回思路。
    尽管俊吉已说过要来。可是,信子却等不得了,她冒雨跑到红色公用电话亭又
给俊吉打了电话。亭檐上淌下来的雨水打湿了肩膀,她也全然不顾。
    “还没有回来吗?”听声音,俊吉似乎比信子更焦急。
    “没有,不过,回电都来了。”到了这个时候信子只好依靠俊吉了。
    “怎么样?”
    “东北地区的煤矿公司说他两周前就回来了,而北海道的煤矿公司说他根本没
去过。”
    “是吗?”俊吉问了一问,接着便是沉默,过了五、六秒钟,信子耐不住又对
话筒喊了起来。
    “啊,这样吧,无论如何,我今晚到府上走一趟,去后再说。”俊吉如梦方醒,
忙不迭地说。
    “麻烦您了,那我晚上等您。”信子挂上电话。她有些奇怪,俊吉说来后再说,
会是什么意恩呢?况且,他说这话时象是费了很大的劲。
    俊吉天黑后来了,看样子刚下班,手里提着折叠式皮包。他和店伙计打着招呼
走了进去。
    信子在店铺后面为俊吉准备了晚饭。俊吉一坐下来就急切地问有没有消息。也
许是走得过急,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擦着额头的汗。
    “还没有,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急死人啦。”信子说着在俊吉对面坐了下来。
    “精一身上带了多少饯?”
    “我想可能有四、五万元。”俊吉突如其来的问话使信子连话都说不好了。因
为她也曾想到过这一点。经俊吉一问,本来就不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是吗?”俊吉再没说话,他双肘支在桌面上,双手交叉在一起,埋着头一动
不动。
    俊吉不说话,信子更加不安起来。她猜想着俊吉一定是在想些不吉利的使人不
愿发生的事,因而不愿开口。
    “怎么了,俊吉。”信子无法忍受这难堪的沉默,首先开口。于是,俊吉无可
奈何似地抬起头,只说了声“信子”,就欲言又止,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合拢双
目,低头又闷了起来。
    “很对不起,信子,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过了一阵,俊吉终于开口了,然
而,他一开口却使本来就己经惊恐万状的信子目瞪口呆了。原来,丈夫精一在外面
另有新欢。

    三

    信子强忍悲愤,听完了俊吉的话。起初怎么也不相信,丈夫会在外面和女人鬼
混,这是自己从末想过的。
    “这事大概是从去年开始的,女的是青森人,据说是酒吧间的女招待。”
    信子半信半疑,可脸色却在急剧地变化着。
    “这事你一点也不知道?”俊吉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点不知道。”信子痛苦极了。她在记忆的海洋里搜索着,就连那些夫妻间
的细小琐事也不放过,却怎么也找不出丈夫有对不起自己的迹象。忽然,信子浑身
一颤,丈夫出差常常比预定时间晚回来四、五天,出差期间又不给家中来信……”
信子越想越气,全身抖个不停。
    “是我不好。”俊吉现出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是精一让我保密的,我也想过这样不好,可是没有办法。”
    “这么说,您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不仅是知道,那个女的邮给精一的信也都是由我转交的。他们约定,女的来
信写我的地址,精一的名字。我只收信,从没看过信的内容。来信后,我就用电话
通知精一,他来把信取走。”
    信子紧盯着俊吉,心想,这家伙竟会是同谋。
    “请原谅,是我不好。”俊吉停了一下,不敢正视信子愤怒的眼睛,赶忙低下
头。“精一让我办这件事,我不能说不干,我多次想对你讲明,可始终没有勇气。”
    信子相信俊吉的话,也理解他的苦衷。从俊吉的性格来看,他是不会违抗精一
的。精一胆大妄为;而俊吉却是个即使被人戏弄也只会傻笑的窝囊废。
    丈夫在外另有新欢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雷,震得信子晕头转向。以前,作为闲
谈杂说,她也有过这方面的耳闻,不过那都是关于别人的事,对信子来说,就好比
是十万八干里外的暴风雪,与自己毫无关系。如今,这狂风却吹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感到已被刮得喘不过气来。
    信子想大哭一场,却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她不想在俊吉面前出丑。
    俊吉有意不看信子那发高烧似的赤红面孔,匆匆忙忙地打开皮包,拿出一封信
放到桌子上。“这是那个女的来的最后一封信,因为是精一走后来的,就留在了我
这里。”
    信子拿起信封,上面盖有青森邮局的印章。那个恶女人离这里是那么遥远。
    信子用颤抖的手指从信封里夹出一张单单薄薄的普通信纸,信中写道:
    “……听说你最近要来这里,我望眼欲穿。盼望你早日到来,因为有件事无论
如何也要同你商量。前些天你许的愿,希望不是信口开河,到如今你要是抛开我,
我将永世怨恨。我要同你结婚。不能再等了。请你抛开一切。我已豁出去了。贵夫
人可能很可怜,可这也没办法,我能忍受一切闲言恶语,我可以干活养活你。你要
是不同意我们就一起去死……”
    信子不知所措,这些字象是魔鬼的眼睛,吓得她心寒。
    信的落款是:青森市××街芙蓉酒吧。田所常子。
    俊吉悄悄拿过信看了一遍,又默不作声地放回去。那神情就象怕惊动了信子。
    “俊吉,你说精一能在常子那里吗?”信子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俊吉没有
回答。
    “我立即到青森去!”信子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俊吉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惊停地看着信子,那眼睛让人琢磨不透。
    等俊吉逃跑似地离开后,信子却抑制不住满腔悲愤,嚎陶大哭起来。

    四

    第二天傍晚,信子坐上了去青森的火车。
    在火车上,信子一点没睡。她怀着那样的心情走夜路,其不幸是可想而知的。
车厢里闷热得很,所有车窗都打开了,窗外是无尽的漆黑的夜。夜幕下面,荒凉的
景色魔幻般向车后掠去。火车时常在死气沉沉的小站停车。初次来到这么偏远的地
方,信子有说不出的孤独和空虚。
    有一对青年夫妇,俩人一上车就同信子打过招呼。这会儿,夫妻俩偎依在一起,
象是漫游在甜蜜的梦乡里。黎明前,他们下了车,信子看了看站名,是浅虫车站。
直到后来好久信子也忘不了那对夫妇大步走在月台上的情景。
    青森是个寂静而荒凉的城市。天空阴沉沉的。大块的黑云向大地和房顶压下来,
让人憋闷。
    信子来到××街,找到了芙蓉酒吧。这条街上有不少酒家和茶馆。天尚旱,茶
馆都没营业。芙蓉酒吧的店面不算小,可显得有些不景气。听说在午后三点才能开
业,信子无奈,只好在大街上徘徊。
    三点一过,信子就回到了早晨到过的芙蓉酒吧。己经开业了。信子站在门前,
心脏跳得厉害,她害怕进去同常子见面。要是把俊吉领来就好了,当初为什么没求
他一起来呢,信子后悔莫及。
    信子在芙蓉酒吧门前徘徊了六、七次,最后,她心一横,快步走了进去。
    田所常子身体略胖,眼圈发黑,周围有细小的皱纹,嘴唇象抹了猪血,看上去
比信子能大二、三岁。她面若冰霜,敌意情绪不亚于信子。
    “我丈夫总是给您添麻烦。”信子软中带硬地说。
    出乎意料,常子不但不避忌,反而理直气壮地说:“夫人,您想挖苦我吗?告
诉您,精一是爱我的,我曾从他那里听到不少关于您的事。总之,您并不爱他,他
只能是我的。”
    信子感到诧异。来时。信子怕常子不认帐,还特意把信也带来了,如今看来,
真是多此一举了。
    “夫人,我为了他就是死也在所不辞。他也是这佯对我说的。夫人,我走到这
一步是十分痛苦的。可是,我决心已定,我知道,现在向您谢罪也无济于事。我也
不想做那些虚
    情假意的事。对不起夫人,望您成全一下我们俩吧。”
    常子象在发表宣言,信子则感到头昏脑胀。
    “我丈夫现在在哪里?”信子哭了起来。
    “不知道,他不在这里。”一丝嘲笑在常子脸上掠过。
    “请说实话,我要见见他。”信子近乎于哀求了。
    常子却仰脸笑了起来。“夫人,难道您不相信我,您从遥远的东京来,我也不
会太不近情理,我实在不知道。您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不可能,你应该知道。我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请规矩些,夫人!”常子冷酷地盯丁信子一眼。“顾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看我们呢。您要是还怀疑,就请到我的住处找好了。”

    五

    信子精神恍馏,趔趔趄趄地M到东康,马上给俊吉打了电话。
    “你回来了!”听声音,俊吉很焦急。
    “请您今天务必来一下,我有话说。”信子再没多说,就把电话挂上了。听到
俊右的声音,她多少安静了些。
    天刚擦黑,俊右就急急忙忙地来了。信子心头一酸,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没找到?”
    信子拭了把眼泪,抬起头,眼光呆滞地说:“真对不起,看我这个样子。”
    信子把事情的经过说完后,俊吉什么也没说。可是,信子看到,他那张愁云密
布的脸却晴了许多。过了片刻,俊吉煞有介事地说:“那女的在撒谎。”
    “您也这样想?”信子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俊吉。
    “精一肯定在她那里,我想没问题。你当时真应当到她住处去看看。”
    “可我没有这个信心。”信子低头悦。
    是的,当时去看一下就好了,田所常子正因为藏着精一才如此虚张声势。自己
太软弱了。要是豁出去到她的住处,说不定能见到自己的丈夫,最低也可以发现些
线索,常子是在愚弄自己的怯懦。想到这里。信子自言自请地说:“我当时真后悔
没求您一起去。”
    俊吉触电似的抬起头,俩人目光相遇时,信子敏锐地觉察出他的眼里闪烁着一
种灼人的光,不觉有些慌乱。
    “要是这样的话,我到青森去一趟。”俊告马上慷慨地说。
    “真的吗,俊吉?”信子觉得又有了一线希望,虽然自己不行,可俊吉是个男
子汉,或许会戚功的。她越想越兴奋,就好象看到了丈夫被俊吉领着,羞傀难当地
朝自己走来。
    “拜托您了,您这样做,我真不知如何感谢。”
    “不要这佯说,我们是表兄弟嘛。”俊吉不好意思地说着,用细长的手指拢了
拢油亮的头发站了起来。信子把他送到大门口,目送着俊吉远去的背影,从内心里
感谢他的善良。
    三天后,俊吉无精打采地回来了。一看到他这个样子,
    信子的心不山得凉了一半。
    “田所常子真是个厉害女人,我对付不了她。和精一的关系她供认不讳,却不
容人讲话,旁若无人地显耀她同精一的私事,女人竟有这么不知羞耻的。”
    信子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可僧女人的嘴脸,是啊,让俊吉去太难为他了。
    “我到了她的住处,一个六张塌塌咪大小的房间,屋里脏乱不堪。精一确实不
在那里。我也没发现男人的衣物。我琢磨着她不会让我开壁橱,就只好退了出来。”
    听到这里,信子完全绝望了,仅存的一线希望也成了泡影。她明白,以俊吉这
样软弱的性格能做到这一点已是够努力的了。
    俊吉的眠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信子的脸。信子没有说话。一想到精一和常子在
一起鬼混,她气就不打一处来。
    “田所常子如此强硬,正说明她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为了精一,她宁可去死,
对精一痴心到这种程度,是不会不知道他的下落的。我想,事到如今,只有求助警
察局了。”
    “警察局?”信子好象不情愿。
    “请求警察局帮助查找,不这样做,单靠我们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六

    信子走投无路,只好和俊吉到警察局报棠,请求查找精一。信子原想,这种情
况,已经有了青森这一十分清楚的线索,查找是很简单的,可是,结果却大失所望。
两个星期后,信子接到通知到警察局。一个警察漫不经心地告诉她:
    青森警察局来过报告,说她丈夫不在那里。并且他们还调查过田所常子。信子
听后,面红耳赤。这样的家庭丑事向警察公开本来就丢人,这回又弄个鸡飞蛋打,
悔不该当初向警察局报了棠。
    “近来抢劫犯很猖狂,你丈夫会不会……”警察又不紧不慢地说。
    信子又是一阵不安,不过,她现在完全相信,丈夫一定是被田所常子缠住了、
是田所常子把他藏起来了。
    信子向警察道了谢,就匆忙回家了。想到从此可能再也见不到丈夫了,她悲痛
欲绝。扑到床上大哭了一场。哭得精疲力竭,浑身都散了架。
    黄昏,俊吉又来了。听完关于警察局的答复,不无感慨地说:“真是个狡猾的
女人,看来她把警察也给骗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看着信子说:“我想,警察局
对一般人提出的寻人请求不见得那么认真去办。因为他们有许多别的事。我们只有
自己想办法了。”
    时间又过了很久,精一还没回来。
    信子便全力经营起商店的买卖来。白天,没完没了的事情使信子应接不暇,总
是在紧张的气氛中渡过。到了晚上,店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一种难言的空虚和孤独
感就会向她袭来。人的思想并不那么简单,有时,就是在白天工作忙时,也常常有
一种抓耳挠腮的感觉。
    信子自觉不自觉地依靠俊吉了。在她周围也只有俊吉一个亲人,并且俊吉也有
帮助她的意思。
    事实上,俊吉的确给了信子很大的安慰。他的诚意使信子又有了新的希望。在
信子眼里,这个在精一面前显得老实巴交的小矮人还真有些不简单。这一点意外地
使信子以往的看法有所改变。她觉得,俊吉虽是个不起眼的人,可不愧是个男子汉。
从这时起,俊吉在信子心中的地位一天比一天高起来。
    信子开始事事同俊吉商量,俊吉对事情的见解,往往成了信子处理事的依靠,
信子觉得俊吉的主意既中肯又适用。
    俊吉一刻不忘信子是个独身女人。即便是傍晚才到信子家,晚饭前也非回去不
可。无论信子怎样留他吃晚饭,他都婉言谢绝。他好象有意躲避同信子两人一起吃
饭。俊吉这一细心的作法,无疑在信子心上又增添了一层好感。
    俊吉突然有五、六天没来了,打电话到公司,说他有病没上班。信子很担心,
打算到他宿舍去看望,又下不了决心,在她的意识中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阻止她这
样做。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眼下去有些不妥。还有个原因,每当想到要去看他,
丈夫那次酒后说的话就会在耳边回响。
    又过了几天,俊吉来了。他面容憔悴,显得很虚弱。见到俊吉她高兴得不得了。
她看着他,关切地间道:“病好了吗?”
    “没什么,胃不大好,现在没事了。这是**病了。”俊吉非常感激。
    “这样不行呀。我很想去看看您,不过……”
    “是吗?”俊吉直勾勾地望着信子,眼睛里闪着非同寻常的光。信子不敢正视
他,慌忙把脸扭向一边。
    时间又过了两个多月。一天,信子意外地得到了有关精一的消息。

    七

    那天,信子接到俊吉打来的电话。
    “信子,从仙台来了个人,说和精一有关。”
    “有什么消息?”她迫不及待地问。
    “还是到你那里说吧,现在午休,我同他一起去。”
    放下电话,信子无法使激动的心平静下来,脑海里出现的都是不吉利的事。
    30分钟后,俊吉乘出租汽车领来了一个人。他三十四、五岁年纪,圆脸,肤色
微黑; 身穿整洁的翻领西服。名片上写着“白木淳三”,边沿上印着身份:藤若庄
旅馆经理。
    白木淳三并拢双膝同信子寒喧了几句,并请求信子原谅他的突然来访。不傀是
旅馆老板,说起话来彬彬有礼。
    “我是田所常子的哥哥。”白木淳三这样一说把信子吓了一跳。
    “我们俩姓氏不同,是因为她随我母亲的姓,她真是我的亲妹子。我来东京本
没想打扰您,这位高獭先生……”说到这里,白木淳三朝一旁的俊吉看了一眼,接
着说,“我去拜访高獭先生,听了他的话才临时决定到府上来的。听说我妹妹给府
上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大为震惊,实在对不起,请夫人宽容我妹妹。”
    白木淳三把头低下,态度十分诚恳。
    “信子,听说田所常子已不在人世了。”这时在一旁沉默很久的俊吉说。
    “常子死了?”信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睹。
    “我妹妹是在青森的十和田湖附近树林里死的。发现尸体的是个当地人,从身
旁的安眠药瓶上推断是服药自杀。警察局也是这么认为的。”
    信子感到毛骨悚然。
    “妹妹年轻时就离家出走,到头来却不明不白地死去。”白木淳三说,“半年
前,她给我邮来一张明信片。是从青森的芙蓉酒吧寄来的,说她当时很好。现在想
想,当初我真应当到青森去看看她。”
    白木淳三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递给信子,又说:“我清理妹妹的房
间时,发现了这个,大概是她写坏了后顺手扔进桌子抽屉里的。”
    信子扫了一眼信封,认出是田所常子的笔迹。上面写着:“东京都……高獭俊
吉先生”信子望着信封,就象是在看一条眼镜蛇。

    八

    “妹妹为什么自杀,还不清楚。长时间没有通信,也就不可能明白事情的真相。
心想也许这里会有点什么线索吧,就靠这个信封来东京找到了高獭先生。见到高獭
先生后才知道她跟您丈夫的事。我这次来就是替妹妹向您赔罪的。”白木淳三说完
站起来深深地给信子鞠了个躬。
    田所常子死了,那么,自己的丈夫也必死无疑了。她把田所常子的信拿出来交
给了白木淳三。
    “是我妹妹写的。”白木淳三看完信说,“这样看来,责任在我妹妹。她生来
就是这个秉性,一旦认准了一条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妹妹离家出走,又不明不
白地死去,这同她的性格是有很大关系的。她真不该这样做。”
    白木淳三的话里充满了对妹妹的怜惜,也包含着对信子的歉意。
    这时,俊吉说他公司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白木淳三看着信子又说道:“料
理完妹妹后,我到她死的地方去过,我幻想着那里能留下有关妹妹死的蛛丝马迹。
我拿着妹妹的相片,到十和田湖旅馆附近的酸汤、鸟等地方一一查问过,都说没有
见过她。只是在酸汤有个女招待说好象见过她。”
    信子认真听着,她对白木淳三的热心和耐心感到吃惊。
    白木淳三继续说:“我以前在东京警察厅任职,后改行经商。在与警察的交谈
中,我听到了件挺有意思的事。大概是在梅雨季节,有两位住宿的男旅客一清旱就
划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就在对岸发现了小船,估计这一对男子可能是拒交
宿费,弃船逃跑了。”
    看看信子没有反应,白木淳三起身告辞说:“很抱歉,不知不觉地打扰了您这
么长的时间。”他很客气地突然象是又想起了什么,回过来问道:“据说高獭先生
和夫人的丈夫是表兄弟?”
    得到信子的肯定答复后,白木淳三有些犹豫地说:“夫人,如果您和高獭先生
到东北去的话,请一定到仙台我家里去住,虽说不是什么象样的旅馆,倒也非常安
静。我给您们做向导去游览松岛。”
    信子暗吃一惊,脸上火辣辣的,就象是一件怕人的事被人发觉了一样,羞愧难
当。
    信子此时才发觉,白木淳三那细小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人生畏的光。

    九

    到了年终,精一还没有回来。春天来了,依然是音讯皆无,渐渐地,快到一年
了。
    这期间,信子仍旧经营自己的买卖,俊吉也同往常一样来帮助信子,没什么变
化。
    然而,随着俊吉的接近,信子渐渐平静的心里又泛起了一种波澜,这种波澜不
是痛苦,倒可以说是在阴郁的情感下潜流着的一种快感。
    近来,信子常常在想:女人的心就是奇怪,尽管自己每天都在想念自己的丈夫,
俊吉的影子却总是在脑海里缠绕,甚至有时还会出现些非分的想法。信子曾为此感
到后怕,认为自己是不守贞节的女人。但有时又想,别的女人也都有这种心理吧。
她不承认自己软弱,又不能摆脱这种想法的缠绕,思想矛盾极了。最后,她只有恨
自己的丈夫,恨他不早些回来。她在心中呼喊着:“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后果
将不可挽回。”
    仙台的白木淳三每月都来信问候,有时还邮些当地土特产来。为的是替妹妹谢
罪。每封信还都免不了询问精一的情况。
    提起白木淳三,信子就不由地想起那双细小的眼睛,那是一双能窥透别人心底
秘密的眼睛,是一双让人胆怯的眼睛。可是,与此相反,他那张圆脸却给人一种安
慰感,给人一种信赖感。他说他曾在警察厅干过事,可对他亲妹妹的死,却也无能
为力。
    初夏,和熙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一天,信子又收到了白木淳三的来信。与以
往不同的是,信写得很长。
    信子花费很长时间看完了信,浑身的血液直往上涌。她凝神想了很久,不由心
惊胆战,又犹豫不决。一个星期后,白木淳三又寄来了一张明信片,这次内容很筒
单,说在大地披上绿装的季节,松岛十分迷人,遨请信子在天气晴朗时去松岛游玩,
并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俊吉也一起去。
    信子把明信片拿给俊吉看,试探地问道:“仙台的白木淳三先生请我们去玩,
你看怎么样?”
    俊吉迅速地看了一遍明信片,不动声色地说:“是啊,你去年遭到极大不幸,
出去换换空气散散心也好。怎么样?买卖方面有店伙计在,你离开不碍事吧?”
    信子一反常态,含情脉脉地看着俊吉,羞答答地说:“你不一起去吗?白木先
生也邀请你了呀!公司那边有什么不方便吗?”
    “公司方面怎么都行,”俊吉对信子这样动情地邀他同去,有些意外,继而一
下子兴奋起来,激动得满脸发光。“我和你一起去?那好吗?”。
    “怎么不好?这有什么!俊吉,我们一起去吧!”信子生怕俊吉不同意。
    “那么就依你。我到公司去请假,一周时间可以吧?”俊吉好象吃了蜂蜜,从
肚里甜到嘴角上,满脸挂着得意的笑。
    信子把俊吉送到大门口,目送着他那高兴得忘乎所以的背影,眼睛里闪出一种
异样的光。
    六月中旬,俩人按期向仙台出发了。
    在旅途中,俊吉美滋滋地和信子并肩而坐,以住老诚稳重的样子一扫而光,话
也显得多起来,他不时殷勤地给信子介绍铁路沿线的名胜古迹。
    “俊吉,您知道得真多,常到这一带来吗?”信子饶有兴趣地问道。
    “很早以前来过一次,还不太熟悉。”俊吉信口答道。
    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旅行,在旁人眼里,他俩不是情投意合的夫妻,就是一对
热恋中的情人。
    事先发了电报,到达仙台时,白木淳三已在月台上等候了。
    “欢迎,欢迎。好久不见了。”白木淳三眯逢着一对小眼睛,上来和俩人一一
握手。

    十

    藤若庄旅馆比信子想象的大得多。白木淳三把俩人领进散发着树木芳香的独楼
里。
    晚饭有白木淳三和他性格开朗的爱妻陪伴,席间,谁也没有谈及精一和常子的
事。
    白木淳三看来酒量不大,没喝多少就面红耳赤,似醉非醉地看着俊吉和信子说:
“明天我带您们到松岛去游游,半天就够了,然后二位打算干什么?”
    看得出二人还没有商量过,经白木淳三一问,面面相觎。最后,还是信子先开
了口:“我想从青森到秋田,经过日本海然后返回去,途中,还想去看看十和田湖。”
    “要到日本海岸去,就不必绕那么大圈子啦,从这里经过山形省到鹤岗就可以
了。要不换个线路到里盘梯去也行,那也是个好地方。”对信子的意见,俊吉头一
次这样,不仅不随声附和,反而直接表示出不赞成。
    “照你这么说,十和田潮现在不值得看?”信子还是固执己见。
    “十和田湖的好时候在红叶盛开的秋天。”俊吉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白木淳三一直在微笑着听俩人的争议。
    “依我看,十和田潮现在的风景也很芙,到处都是绿色的海洋。”这时,在一
旁的女主人也插话了。
    “您说得对,夫人。十和田湖的水色的确蓝得醉人,岸边的绿色景致也很迷人。”
俊吉不想反驳女主人。
    女主人笑了起来,笑得很甜。
    “那么,就决定到十和田湖去啦?”信子趁热打铁地问道。
    “这个……”俊吉还是踌躇不定。
    “俊吉,你以前去过十和田湖吗?要是去过,对你当然就没有意思了,不过…
…”
    “不,没有,我还没有去过。”俊吉赶忙说。
    “我看二位就到十和田湖去一次,然后从青森到秋田,怎么样?”这时一直含
笑不语的白木淳三开腔了。他说的是个拆中办法,俊吉也就顺水推舟表示同意了。
    吃过晚饭,喝了一会茶,白木夫妇闲聊了几句就惜口时候不早回去休息了。不
久,女招待进来告诉洗澡水烧好了。
    等女招侍出去后,信子走到俊吉跟前,在他耳边柔声说:“俊吉。旅行期间我
们要分开住。”
    浚吉很意外,好象挨了当头一棒。
    “你应该知道我们之问还是有界线的。”信子尽可能温和地安慰俊吉。俊告知
道信子的话里另有含义,他感到失望和委屈,勉强点了点头。
    信子独自睡在舒适、宽敞的房间里。半夜外面好象下起了雨。清晨起床一看,
夜里的声音不是下雨,而是从旅馆后面传来的河水声。
    信子在院子里散步时,俊吉穿着浴衣来了。
    “你在散步?”他问道。
    信子回过头,她发现俊吉的眼睛里有点血丝,知道他晚上没有睡好。
    刚吃完早饭,白木淳三就笑容可掏地来向他们问旱安,
    “早上好,我们到松岛去吧!”
    小汽车己停在大门口,白木淳三的妻子和女佣人把他们送上车。
    白木淳三尽最大努力让两人玩得痛快,直到傍晚才驱车返回。午饭和休息时也
都照顾得无微不至。好象这也是为了替妹妹谢罪。不过,只要是俊吉和信子同时在
场的时侯,关于精一和常子的事他是只字不提的。
    信子和俊吉在白木淳三家吃了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餐,便坐上了半夜去青森的火
车。白木淳三来到火车站送行。
    “给您添麻烦了,对您的热情款待不胜感谢。”信子在快发车时向白木淳三道
谢。
    “说哪里话,怠慢得很,还望您们常来。”白木淳三圆圆的脸上挂着微笑。
    车箱里很拥挤。信子默默地凝视着窗外,泪水止不住顺着脸颊滚落卞来。她在
想着临走时白木淳三的低声嘱咐。

    十一

    翌日滑晨,火车到了青森。
    “对你来说,这里是个讨厌的地方。”俊吉有意说给信子听。
    “我说俊吉,我还是想去十和田湖,不管怎么说,已经到这里来了;我可能有
些固执,不过……”信子注视着俊吉,声音娇滴滴的。
    “这么想去看十和田湖的话,就去吧!”
    俩人又坐上了去十和田湖的汽车。
    “从这里到十和田湖还需要多长时间?”信子问乘务员。
    “还需要两个多小时。”
    “这里有旅馆吗?”
    “有个酸汤温泉旅馆。”乘务员回答。
    “俊吉,我有些累了,今晚就住在这里吧!”信子双手支着头说。
    俊吉看了一眼信子,有几分狡猾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酸汤旅馆坐落在群山环抱的洼地里,是个泥土气息很浓厚的古老旅店。
    浴池很大,是男女混用。信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没去。
    时侯不大,俊吉拎个湿毛巾回来了。告诉信子说水里有股刺鼻的硫磺味。
    傍晚,女招待铺床,信子让她给准备两个房间。女招待疑惑不解,俊吉却在一
旁装作没听见。
    信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在这里过夜是事先决定好了的,为了证实丈夫
的死活,为了弄清事情的真象,她宁愿抛开一切搞它个水落石出。

    十二

    天一亮信子就起来了。刚收拾完,俊吉就悄悄地推门进来,他又换了一套西服。
    “早晨好,俊吉。”信子首先打招呼。
    “你好,我们走吧!”俊吉的语气显得有些粗鲁,信子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用这
种口气同自己说话。
    小船都系在旅馆后面的湖边上。
    湖上雾气腾腾,早晨的气温凉嗖嗖的。
    “请上来吧!”俊吉握着船桨招呼着。
    小船开始在水面上划行,前面。白雾和湖面连成一体。
    信子浑身抖个不停,脸和衣服都被雾水沾湿,手指尖也冻得发痛。俊吉一言不
发,一个劲地挥动着摇桨的双臂。信子也不说什么话,上船默默地进入了白雾的怀
抱。一米以外是厚厚的雾墙,信子只感觉到小船在白色的世界里移动。完全与外界
隔绝了。
    小船渐渐停下来了。俊吉把桨拿到船上,平时引为自豪的漂亮头发显得蓬乱不
羁;他用一双充满淫威的眠睛盯着信子有好几秒钟。
    “俊吉,在这里说话,岸边听不见吧?”信子说话时嘴唇直打哆嗦。
    俊吉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后,十分肯定地“嘿”了一声。
    “这么说,在这里边办什么事外面也不会知道了?”信子又紧问了一句。
    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信子下意识地用双手握紧了桨端。
    “据说这里很深,人要是掉下去不会河上来,是吗?”过了一阵,信子又若无
其事地问道。
    “你对这里真是了如指掌,从哪儿听来的?”俊吉答非所问地说。
    这次是信子不言不语了,可能是精神作用,她仿佛听到那边有划水声,侧耳细
听,又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白雾在两人午间无声流动着。
    “俊吉,这里的雾六月份最浓吧?”信子没有正面回答俊吉,只顾一个劲地问
个不停,气氛紧张起来。
    为了打破僵局,俊吉向信子身后努努嘴说:“你看身后,看看我们来的方向。”
    信子身不由己地回过头,身后也是白雾筑起的高墙。她觉得这堵墙正向自已头
上压下来,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们已经到了雾的海洋里。”俊吉弦外有音地说,看到信子把头转回来又说:
“正象你说的,这里的雾,现在最浓。”
    突然,俊吉象发现了什么,紧盯着水面叫了起来:“咦,那是什么?”
    信子也注意到潮面上漂着个白色的东西。俊吉用桨把它捞上来看了看说:“是
手帕,怎么飘到这里来了?”说完,他拿起手帕拧干水展开瞧着。信子面色苍白,
极其惊惧地看着俊吉的一举一动。突然,俊吉把手帕递了过来,大声说:“信子!
你看这不是精一的吗?”
    信子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请你仔细看看,这个角上还有旅馆的名字。”
    信子接过冰凉的手帕一看,左角上印有模糊不清的“铃木旅庄”的蓝色字样。
这是丈夫的东西,信子曾亲手洗过好多次,就是在丈夭失踪前,还是自己亲手放到
他衣兜里的。
    看着信子这个样子,俊吉笑了起来:“哈哈,这是在开玩笑,一年前的东西是
不会浮上来的。刚才,趁你往后看的当儿,我把它扔到水面上的。我也有一块和精
一同样的手帕,是他从北海道回来时作为礼物送给我的。想必你是吓了一跳,看你
的脸色都变了。我可无动于衷,因为我们的心情不大相同。”
    说到这里,他低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对你的意图早就有所觉察,还在你
提出要去青森和十和田潮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蹊跷,但并没有在意。可是当你主
张在酸汤住宿时,我就留心了,况且你义同意在潮上旅馆过一夜。这是我去年同精
一住过的旅馆。我知道你是在进行一次实验,有意让我重走一次我去年同精一走过
的路线,从而使我动摇,让我自首。但是,由于我了解到了这一点,便来个将计就
计,故意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蒙在鼓里的样子陪着你,没有象你想象的那样惊慌失
措,我想,你也曾举棋不定过,可是,最后,你还是胜了。为此,我使横下一条心,
孤注一掷,遵照你的吩咐把船划到湖中来了,哈哈……”俊吉又发出了一阵狂笑,
双眼露出础础逼人的寒光。
    “这么说田所常子……”信子感到窒息。
    “她是我的情妇。”俊吉得意洋洋地说。

    十三

    “田所常子对我言听计从,她本来在东京的酒吧间做事,根据我的旨意,她转
到青森的酒吧间去,并发出了我给你的那封信。是我教她见到你后,应持什么样的
态度和说什么话。我当时考虑,仅仅一封信是不能让你完全相信的,让你到青森去
一趟遇到了常子后,你就会确信无疑了,事实正如我所料。其实,田所常子什么也
不知道,她要同我结婚,这种动机冲昏了她的头脑。”俊吉满不在乎地说。
    “可怜的女人。是你害了她!”信子的眼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讲得太多对你也无用。我和精一到这里来时,向公司请了三天假,把常子带
来时,也是借病向公司请的假。”俊吉阴沉沉地笑了笑,突然脸色一变,双目圆睁,
凶神恶煞似地说:“我知道你是不会知道这一切的,一定是有人让你这样做,我想
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是如何知道我做的一切,又是怎样知道我利用这十和田湖的浓
雾把精一推下湖去的。”
    “原来是这样!”信子眼前又出现了俊吉当时“病后”的慷憔悴相。她知道自
己受骗了。自已当时竟还有过同这个杀害自己丈夫的禽兽一起生活的念头。她愤怒
到了极点。然而,理智又使她安静了下来。她轻蔑地瞧了俊吉一眠说:“好,我可
以告诉你。田所常子死后,她哥哥为查明原因,到常子死的地方调查过,意外地了
解到湖上旅馆的两个男客为了不交住宿费趁大雾划船逃跑的事。他感到不对劲。考
虑到那两个人划船出去,回来时要是一个人就会被别人注意,所以其中的一个人为
了另一个目的,把船划到对岸弃船上岸溜之大吉了。后来,见到你后又偶然知道了
精一和常子的关系,以及你和精一是表兄弟,并见到了我。他脑子里便更加怀疑,
于是就开始调查,最后,把一切都写信告诉了我,并让我帮忙。”
    “真是个福尔摩斯式的人物。邀请我到松岛去就是引找到这里来做诱饵的吧!”
俊吉又发出一阵狞笑。“信子,你知道我的用心吗?”突然,俊吉话题一转,声音
颤抖地说。
    “知道,可是我不会让你得逞!”信子毫不含糊地说。
    “我喜欢你,但是在精一面前又总有种自卑感,我不想多说,这就是我做这一
切的动机。本来我能够如愿以偿,你就要成为我的人了,最多再等二、三个月。假
如没有那个人作梗,是不会发生今天的事的。”
    看看信子没有吱声,俊吉又说:“精一和你结婚后的生活习惯,只有我一个人
清楚,我在战争时期,作为弘前联队的士兵在这一带呆过,对这里的地理很熟悉,
知道每年的六月份大清早就会大雾迷漫,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得知精一又去出差了,
就随后跟来,在他常去的福岛省煤矿公司找到了他,然后把他骗到了这里。”
    大雾还没有散去的意思,两个人在这与外界隔绝的雾海里对峙着。
    “信子,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
    “知道,不过你的一切都是徒劳!”信子强硬地说。
    “我想拥抱着你在这里死去。正是为达到这个目的,我才不惜一切百依百顺地
陪你到这里来。”
    “也用害精一的办法害我?”信子的心怦怦直跳。
    “不是那样的。精一当时听了我的引诱,一种好奇心促使他找到船到这里来的,
我用手枪把他**在湖里,没费吹灰之力,枪声也许传到了岸边。但是,人们只能
认为是准在打鸟什么的。随后,我把枪仍到湖里,让它和精一永远销声匿迹了。”
俊吉说完就要站起来,小船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
    “不,我不想和你一起死!”信子象掉进了陷阱里,绝望地挣扎着。
    “我要和你一起死,一起死!我喜欢你!”
    “不,我讨厌你!我恨你!”信子的声音使人肝胆俱裂。
    俊吉终于站了起来,颤颤悠悠地走到了信子跟前,小船愈加晃得厉害了,象要
把雾卷起来。
    “恶棍,离开我……”
    “我要你和我一起死,一起死!”
    正在这紧要关头,近前响起了船桨打水的声音;很快,那个生着一双细小眼睛,
圆脸的白木淳三按照和信子在仙台预定好了的,象一缕青烟似的、及时地在白雾里
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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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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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7 11:28:08 |只看该作者
短篇对脸的印象比较深刻,很佩服他的强大……
长篇看过他的女人的阶梯
不管怎样,感觉他的小说透出了很强的沧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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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户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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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25 15:38:21 |只看该作者
先下了,回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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