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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所专题-柯南20周年纪念事件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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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共赏 ] 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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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户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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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6 11:32:5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青山推荐过,是硬汉派侦探小说的代表作
《漫长的告别》
译者: 宋碧云作者: (美)雷蒙德·钱德勒 / Raymond Chandler  
 我第一次看见特里·伦诺克斯时,他喝醉了,坐在舞者酒吧露台外的一辆劳斯莱斯银色幽灵上。停车场的服务员把车子开出来,一直扶着敞开的车门等着,因为特里·伦诺克斯左脚悬在车外,仿佛已经忘了有这么一条腿。他相貌年轻,却天生少白头。你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除此之外他跟那些穿着晚宴装、在销金窟一掷千金的大好青年没什么两样。   他身边有一位姑娘,头发呈迷人的暗红色,嘴角挂着淡漠的笑容,肩上披着一件蓝貂皮,差一点儿让劳斯莱斯车黯然失色。当然不至于如此。也不可能。   服务员就是寻常的半吊子小混混儿,身穿白外套,胸前缝有红色的饭馆名字。他一副受够了的样子。   "你瞧,先生,"他尖刻地说,"你能不能把脚缩进车里,好让我关门?还是我干脆把门打开,让你滚下来?"   那个姑娘看了他一眼,眼神足可以戳进他的身体,再从后背透出四英寸来。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一点儿也不惊慌。如果你以为花大把钱打高尔夫球能让你显得人格高尚,舞者酒吧雇有一种人专门会戳破你的这种幻觉。   一辆外国敞篷跑车减速掉头开进停车场,有个男人下了车,用打火机点燃一根长香烟。他身穿套头格子衬衫、黄色长裤和马靴,在袅袅烟圈中慢慢走远,连看都没看劳斯莱斯一眼,可能觉得平淡无奇吧。在通往露台的阶梯前,他停下戴上了一个单眼镜片。   姑娘突然魅力十足地说:"亲爱的,我有个好主意。我们何不搭出租车到你那儿,把你的敞篷车开出来?今夜沿着海岸开车到蒙蒂塞托一定很棒。我在那边有几个熟人正在开池畔舞会。"   白发青年彬彬有礼地说:"真抱歉,那辆车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不得不把它卖掉。"听他的口气和语调,你会以为他只喝橘子水没喝过酒呢。   "卖了,亲爱的?你是什么意思?"她轻轻挪开,坐得离他远远的,但是声音好像挪得更远。   "我是说不得不卖。"他说,"为了吃饭钱。"   "噢,我明白了。"语气冷淡得连一片意式冰淇淋放她身上都化不掉了。   服务员将白发青年列为自己可以厕身其中的低收入阶层。"喂,伙计,"他说,"我得去停一辆车。改天再见--如果有机会的话。"   他放手让车门荡开。醉汉立即滑下座位,一屁股跌坐在柏油马路上。于是我走过去,及时伸出援手。我猜跟酒鬼打交道永远是一个错误。就算他认识你而且喜欢你,还是会随时出手打你嘴巴一拳。我把手伸到他的腋下,扶他站起来。   "太谢谢了。"他客客气气地说。   姑娘挪到方向盘前头。"他喝醉酒的时候就是一副他妈的英国腔。"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不锈钢。"谢谢你扶他。"   "我来把他扶进后座。"我说。   "真抱歉,我赴约要迟到了。"她踩下油门,劳斯莱斯开始滑动。她冷静地微笑着说:"他只是一条迷路的狗。也许你可以帮他找个家。他能定点大小便--可以这么说。" 第2节:漫长的告别(2)   劳斯莱斯顺着车道开上日落大道,向右转,就此消失。我正目送她,服务员回来了。我还扶着那个男人,他现在睡得正香。   "这也算是一种做法。"我对白外套说。   "当然。"他冷嘲热讽地说,"何必为一个酒鬼伤神?他们都麻烦得要命。"   "你认识他?"   "我听见那位女士叫他特里,否则摆在运牛车上我也认不得他。而且我才来两个礼拜。"   "把我的车子开过来,谢谢。"我把停车券交给他。   等他把我的奥兹莫尔比开过来时,我感觉自己就像扛着一袋铅。白外套帮我把他扶上前座。贵客睁开一只眼睛谢谢我们,然后又睡着了。   "他是我见过的最有礼貌的酒鬼。"我对白外套说。   他说:"什么样体形、样貌和举止的酒鬼都有。他们全都是瘪三。看来这一位曾动过整容手术。"   "是啊。"我给他一元小费,他谢谢我。整容的事他说得不错。我这位新朋友的右半边脸僵硬,比较白,有几道细疤,疤痕旁边的皮肤发亮。他动过整容手术,而且是非常大的手术。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带他回家,让他醒醒酒,说出他住在什么地方。"   白外套对我咧嘴一笑,说:"好吧,你这个倒霉催的。要是我,我就把他扔进水沟,尽管走。这些酒腻子只会给别人添麻烦。我对付这些家伙很有一套。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人得省点儿力气,在紧要关头1保护自己。"   "看得出来你从中获益匪浅。"我说。他先是一副不解的样子,然后发起脾气来,但那时候我已上车启动了。   当然他说的也有点儿道理。特里·伦诺克斯给我惹来好多麻烦。不过这毕竟是我的本行呀。   那年我住在月桂谷亚卡大道一幢山坡上的小房子里,位于一条死巷的尽头,前门有长长的红木台阶,对面有个小尤加利树林。房子带着家具,屋主是一位妇人,目前到爱达荷州孀居的女儿家暂住去了。房租很便宜,一半是因为屋主希望能随时一通知就搬回来住,一半是因为那些台阶。她年岁渐大,实在受不了每次回家都得面对长长的台阶。   我总算把酒鬼扶上了台阶。他很想帮忙,但两条腿像橡皮做的一样不听使唤,抱歉的话说到一半他就睡着了。我开了门,把他拖进屋内。他瘫在长沙发上,我给他盖了一条毯子,让他继续睡。他打鼾打了一个钟头,鼾声就像大海豚发出的。然后他突然醒来,要上厕所。如厕出来后,他斜着眼睛偷看我,想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了他。他自称特里·伦诺克斯,住在韦斯特伍德,家里没人给他留门。他的声音响亮而清楚。   他要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我端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碟和咖啡杯。   "我怎么会在这儿?"他四处张望。   "你在舞者酒吧门外醉倒在一辆劳斯莱斯车上。女朋友丢下你走了。"   "不错,"他说,"她百分之百占理。"   "你是英国人?" 第3节:漫长的告别(3)   "我在那儿住过,不过不是在那儿出生的。如果能叫到出租车,我马上走。"   "有辆现成的车在等着。"   他自己走下台阶。前往韦斯特伍德的路上他没多少话,只是向我致谢,还抱歉自己这么惹人嫌。他可能对很多人说过很多次这种话,顺嘴就溜出来了。   他的公寓又小又闷,一点儿温馨的感觉都没有,如果以为他是那天下午才搬进去的也不为过。绿色硬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个半空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瓶、一碗融化的冰、三个空汽水瓶和两只玻璃杯,玻璃烟灰缸堆满了烟蒂,有些沾着口红印,有些没有。屋里没有照片和任何私人物品。这间房子应该是租来开会或饯别、喝几杯聊聊天、睡睡觉的旅馆房间,不像人长住的地方。   他请我喝一杯,我谢绝了。我没多待。我走前他又谢了我几句,那种感谢的程度既不像我曾为他两肋插刀,也不像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就是那种说没有也有,说有但不明显的样子。他有点儿战栗,有点儿害羞,却客气得要命。他站在敞开的门口,等电梯上来,我进了电梯。不管他有什么缺点,他至少很有礼貌。   他没再提那位姑娘,也不提自己没有工作,没有前途,最后一张钞票已为一个高级荡妇付了舞者酒吧的账,而她竟不能多逗留一会儿,确保他不会被巡逻警察关进牢房,或者被一个粗暴的出租车司机卷走,甩到外面的空地去。   搭电梯下楼时,我恨不得回楼上抢走他那瓶苏格兰威士忌。但事不关己,而且不会有用的。酒鬼想喝,总会想法子弄到酒。   我咬着嘴唇开车回家。我算是硬汉,可是这个人有让我动心的地方。除了白发、疤痕脸、响亮的声音和彬彬有礼的态度,我不知道是什么。也许这几点就够了。我再见到他的可能性不大。正如那位姑娘所说的,他只是一条迷路的狗。   我再次见到他,是感恩节后的那个礼拜。好莱坞大道沿线的店铺已经开始摆出定价过高的圣诞节礼物,报纸开始天天疾呼:如果你不早点儿采购圣诞节商品,情况会很可怕。其实,不管怎么样都很可怕。向来如此。   在离我那栋办公大楼大约几条街的地方,我看见一辆警车并排停车,车上的两个警察正瞪着人行道上一家店铺橱窗边的什么。目标原来是特里·伦诺克斯--不如说是他的肉身--他看来实在不雅观。   他倚着一家店铺的门面。他不得不倚着点儿什么东西。他的衬衫脏乎乎的,领口敞开,有一半垂在夹克外面。他已经四五天没刮胡子了,鼻子皱着,皮肤惨白,脸上长长的细疤几乎看不出来,眼睛像雪堆里的两个洞。巡逻警车上的两个警察显然正打算动手抓他,于是我快步走过去,抓住他的骼臂。   "站直,往前走。"我做出粗暴的样子,并从侧面向他眨眨眼。"办得到吗?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茫茫然看了我一眼,露出他特有的半边微笑,吸口气说:"我刚才醉了。我猜我现在只是有一点儿--空虚。" 第4节:漫长的告别(4)   "好吧,抬脚走路。你眼看就要被抓进醉汉牢房了。"   他努力抬起脚,让我扶他穿过人行道上的游民,来到护栏边。那边停着出租车,我拉开车门。   "他先。"司机用大拇指指指前面的出租车。他转过头来,看见了特里。"如果他肯去的话。"他说。   "情况紧急。我的朋友病了。"   "是啊。"司机说,"他到别的地方也照病不误。"   "五块钱,"我说,"让我们看看那美丽的笑脸。"   "那,好吧。"他说着把一本封面有火星人的杂志塞到镜子后面。我伸手从里面打开门,把特里·伦诺克斯弄上车,警察巡逻车的阴影遮住了另一侧的车窗。一位白发警员下车走过来。我绕过出租车,走上前去。   "等一下,麦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衣服脏乎乎的先生真是你的密友吗?"   "对我来说足够亲密啦,我知道他需要朋友。他没醉。"   "一定是为了钱。"警察说。他伸出手来,我把执照放在他手上。他看了看,递回来。"哦--哦,"他说,"原来是私人侦探来捡客户呢。"他语气变得很不友好。"马洛先生,执照上写了你的一些资料。他呢?"   "他叫特里·伦诺克斯,在电影公司工作。"   "不错嘛。"他探头到出租车内,仔细看坐在一角的特里。"我敢说他最近这一段时间没有工作过;我敢说他最近这段时间没有在屋里睡过觉;我甚至敢说他是个无赖。我们该逮捕他。"   "你不会没抓过几个人吧?"我说,"在好莱坞这是不可能的。"   他仍然望着车上的特里,问:"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老兄?"   特里慢慢地说:"菲利普·马洛。他住在月桂谷亚卡大道。"   警察把脑袋由窗口缩回来,转身做了个手势,说:"可能你刚刚才告诉他的。"   "有可能,但是我没有。"   他盯着我一两秒钟,说:"这回我信你一次。可是你把他弄走,别在街上混。"他上了警车,绝尘而去。   我上了出租车,走了三条街远,到停车场换乘我的车。我拿出五美元钞票给出租车司机。他面部僵硬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照表算就行了,如果你愿意,给个一块钱整数也可以。我也落魄过。在番市。没有出租车肯载我。铁石心肠的城市。"   "三藩市。"我不由自主地说。   "我叫它番市。"他说,"去他的少数族裔。谢了。"他接下一块钱钞票,把车开走了。   我们来到一家免下车餐馆,里面做的汉堡不像别家那样连狗都不肯吃。我让特里·伦诺克斯吃了两个汉堡,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带他回家。他爬台阶还是很吃力,但他咧着嘴笑,气?吁吁地往上爬。一个钟头后,他剃过胡子,洗过澡,看起来又像正常人了。我们坐下来喝了一杯很淡的调和酒。   "幸亏你记得我的名字。"我说。   "我特意记的。"他说,"我还查了你的资料。这个事情我还是能做到的。"   "何不打个电话给我呢?我一直住在这里。我还有个办公室。" 第5节:漫长的告别(5)   "我何必打扰你?"   "看样子你有必要打扰别人。看样子你的朋友不多。"   他说:"噢,我有朋友,某一类的。"他转动着茶几上的玻璃杯。"向人求援并不容易--何况一切都怪自己不好。"他抬头露出疲惫的笑容。"也许有一天我会戒酒。他们都这么说,对吧?"   "要花三年左右的时间。"   "三年?"他显得很震惊。   "通常要。那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你必须习惯色彩变得黯淡,声音微弱下来。你必须酌情留出复发的空间。所有你以前熟识的人都会变得有点儿陌生。你甚至会不喜欢大部分老朋友,他们也不会太喜欢你。"   "那不算多大的改变,"他说,回头看看钟。"我有个价值两百美元的手提箱寄放在好莱坞公车站。如果能保出来,我可以买个便宜货,把现在寄放的那个当了,换一笔路费搭车到拉斯维加斯。我在那边可以找到工作。"   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点头,坐在一旁慢慢喝我的酒。   "你在想我早该有这个念头。"他平静地说。   "我在想其中必有文章,但不关我的事。工作是有把握,还是只有希望而已?"   "有把握。我的军中密友在那儿开了一家大俱乐部,泥龟俱乐部。当然啦,他可能算是地痞流氓,他们都是--另一方面却又是大好人。"   "我可以筹出车钱和另外的一些费用。但我希望能换到比较稳妥的东西。最好打个电话跟他谈谈。"   "谢谢你,没必要。兰迪·斯塔尔不会让我失望的。从来没有过。那个手提箱可以当五十美元。我有经验。"   "听好了,"我说,"我会给你需要的钱。我不是什么软心肠的笨蛋。所以我给你你就收下,乖乖的。我希望你别再来烦我,因为我对你有一种预感。"   "真的?"他低头看玻璃杯,只小口小口啜饮着。"我们才见过两次面,两次你都很够意思。什么样的预感?"   "总觉得下一次你会遇到大麻烦,但我救不了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就是有。"   他用两个指尖轻轻摸着右半边脸。"可能是这个。我猜疤痕让我看起来有点儿凶相。不过这是光荣的伤疤--至少是光荣受伤的结果。"   "不是那个。疤痕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我是私人侦探。你是一道我不必解答的难题。但难题是存在的。也可以说是预感。说得客气些,就叫个性的认知。女朋友在舞者酒吧门前离你而去,也许不只是因为你醉了。说不定她也有一种预感。"   他淡淡一笑,说:"我跟她结过婚。她叫西尔维娅·伦诺克斯。我是为钱娶她的。"   我站起来蹙着眉头看他,说:"我给你弄些炒蛋。你需要吃东西。"   "等一下,马洛。你想不通为什么既然我潦倒了,而西尔维娅又很有钱,我干吗不跟她要俩小钱。你可曾听过自尊心这个东西?"   "你笑死我了,伦诺克斯。"   "是吗?我的自尊与众不同,是除了自尊外一无所有的男人的那种自尊。惹恼了你,真抱歉。" 第6节:漫长的告别(6)   我走进厨房,准备了加拿大腌肉、炒蛋、咖啡和烤面包。我们在厨房的早餐枱上吃。这栋房子是在厨房必定加设早餐区的那个时代建的。   我说我必须到办公室去,回来的路上再去领他的行李箱。他把寄存单交给我。现在他脸上有了点儿血色,眼睛不再像深凹在头?里,叫人得进去探索。   出门前我把威士忌酒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把你的自尊心用在这个地方。"我说,"还有,打个电话到拉斯维加斯,就算帮我一个忙吧。"   他只是微笑着耸耸肩。我下台阶时心里还是很不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懂一个男人为什么宁愿挨饿流浪街头,也不肯典当衣饰。不管他的规则是什么,他是在照自己的规章行事。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不寻常的手提箱。猪皮漂白后做的,新的时候该是浅奶油色,配件是黄金的。英国货,就算这边买得到,看来也要八百美元,而不是两百美元。   我把手提箱用力放在他面前,看看茶几上的瓶子。他碰都没碰过,跟我一样清醒。他正在抽烟,但看起来并不怎么想抽。   他说:"我打电话给兰迪。他生气我不早打给他。"   "竟要陌生人帮你。"我说,然后指指手提箱,"西尔维娅送的?"   他眺望窗外。"不。远在我认识她以前,别人在英国送我的。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你能借一个旧的给我,我就把它留在你这儿。"   我从皮夹里抽出五张二十块钱的钞票,放在他面前,说:"我不需要抵押品。"   "不是这个意思。你又不开当铺。我只是不想带到拉斯维加斯。我用不着这么多钱。"   "好吧。你留下这些钱,我留下手提箱。可是这间房子很容易遭小偷。"   他漠然地说:"无所谓。根本无所谓。"   他换了衣服,五点三十分左右我们在莫梭餐馆吃晚饭。没喝酒。他在卡浑加车站搭上公车,我开车回家,一路胡思乱想。刚才他在我床上打开行李箱,把东西塞进我的一个轻便提袋,现在他的空提箱放在我床上。箱子附有金钥匙,插在一个锁孔里。我把空箱锁好,钥匙绑在提手上,收进衣橱的高架顶上。感觉上这个箱子并不是空空如也,可是里面装了什么与我无关。   夜很静,屋里似乎比平常更空虚。我摆出棋盘,下了一盘棋,站在法国这边抵抗施太尼茨,他用了四十四步打败我,可是我让他捏了两次冷汗。   九点三十分电话铃响了,说话的声音我以前听过。   "是菲利普·马洛先生吗?"   "是的,我是马洛。"   "马洛先生,我是西尔维娅·伦诺克斯。上个月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舞者酒吧前匆匆见过一面。后来我听说你好心送特里回家。"   "是的。"   "我猜你知道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可是我有点儿替他担心。他放弃了韦斯特伍德的那间公寓,好像没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我们初识的那天晚上,我注意到了你有多么担心。" 第7节:漫长的告别(7)   "听着,马洛先生,我跟那人曾是夫妻。我不太同情酒鬼。也许我当时有点儿无情,也许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你是私人侦探,如果你愿意,可以按行业标准来计价。"   "伦诺克斯太太,根本不必照什么行业标准。他正搭车前往拉斯维加斯。他在那边有个朋友会给他一份工作。"   她突然精神焕发,说道:"噢--到拉斯维加斯?他真多情。那是我们结婚的地方。"   我说:"我猜他已经忘了。否则他宁可到别的地方。"   她没挂我的电话,反而笑起来,笑得很俏皮。"你对客户向来这么没礼貌?"   "你不是我的客户,伦诺克斯太太。"   "也许有一天会是。?知道呢?那就说对你的女性朋友吧。"   "答案是一样的。上回那家伙落魄潦倒,浑身脏乎乎的,一分钱都没有。如果你认为值得花时间,可能会找得到他。当时他没要你帮忙,现在可能也不要。"   她漠然地说:"这你就不可能知道了。晚安。"   当然,她说得完全正确,我则错得离谱。但我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心里不痛快罢了。她如果早半个钟头打来,我说不定会气得把施太尼茨打得一败涂地--可惜他已经死了五十年,棋局是书里看的。   圣诞节前三天,我收到一张拉斯维加斯银行的百元现金支票。里面附了一张用大酒店信纸写的便条。他谢谢我,祝我圣诞快乐,祝我幸运,还说他希望不久能再见到我。精彩的在附言中:"西尔维娅和我正开始二度蜜月。她说请不要生她的气,她想再试一次。"   其他的细节我是在报纸上社交版的某个势利专栏中看到的。我不常读那些专栏,只是找不到东西可以讨厌的时候才拿来看看。   我们的驻外记者听到特里和西尔维娅·伦诺克斯小两口在拉斯维加斯重新结合,兴奋莫名。她是旧金山和圆石滩的亿万富翁哈伦·波特的小女儿。西尔维娅正在请马塞尔和让娜·迪奥克斯重新装潢位于恩西诺的整栋巨宅,从地下室到屋顶都重新装潢成最具爆炸性的新潮式样。各位读者,你们也许还记得,这栋十八个房间的木屋是西尔维娅的上上一任丈夫库尔特·韦斯特海姆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有人问库尔特出了什么事,答案在法国的圣特鲁佩斯,听说他将永远在那里定居。那儿还有一个血统非常高贵的女伯爵和两个可爱极了的孩子。你或许问,哈伦·波特对女儿女婿再婚有什么看法?只能猜喽。波特先生从来不接受访问的。社交界的宠儿们,你们能孤芳自赏到什么程度?   我把报纸扔进墙角,打开电视机。看过社交版的狗屁文章,连摔跤都显得很有趣。不过事情可能是真的。上了社交版,就最好真有其事。   我在心中勾勒那种有十八个房间、能匹配波特家族几百万资产的木屋,至于迪奥克斯最后做阳具崇拜式新装潢就更不用提了。但我无法想像特里·伦诺克斯穿着百慕大短裤在其中一个游泳池畔闲逛,用无线电话吩咐管家把香槟冰一冰,松鸡烤一烤的样子。我想像不出来。那家伙要当别人的玩具熊,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想再见他。但我知道会见面的--就算为了他那个混账的猪皮镶金手提箱,也躲不掉啊。 第8节:漫长的告别(8)   他走进我那破旧的智慧商场大楼时,是三月某个下雨天的傍晚五点钟。他看来变了很多--比较老,比较清醒、严肃,而且一片祥和。他像那种学会了闪避拳头的人,穿着一件牡蛎白的雨衣,戴着手套,没戴帽子,白发像鸟的胸脯一样平滑。   他说:"我们找个安静的酒吧喝一杯。"口气活像他十分钟前还在这里。"我是说,你有时间的话。"   我们没握手。我们从来不握手。英国人不像美洲人那样成天握手,他虽然不是英国人,却有一点儿他们的怪癖。   我说:"我们到我家去拿你的时髦手提箱。那玩意儿让我心神不宁。"   他摇摇头,说:"你就好心替我保管着吧。"   "为什么?"   "我就想要这样。你不介意吧?它跟我没变成无赖汉之前的那段日子有点儿牵连。"   我说:"胡扯。但不关我的事。"   "假如你是怕被人偷走--"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们去喝酒吧。"   我们前往维克托酒吧。他开了一辆铁锈色的丘比特乔伊特1,车上有个薄薄的帆布遮雨篷,底下的空间只容得下我们两个人。车内的装潢是浅色的皮革,配件看来像银制品。我对汽车不太讲究,但这鬼东西确实让我流了一点口水。他说秒速可达六十五。车内有个高仅及膝的粗短小排挡。   "四速的,"他说,"他们还没发明代替它的自动排挡。其实不需要。连上坡都可以三挡起步,反正车流中最快也只有这样了。"   "结婚礼物?"   "是那种"我刚好在橱窗里看到这精巧的小玩意儿"的随兴礼物。我是胃口被养得很大的人。"   "很好。"我说,"如果不附带卖身价码牌的话。"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回湿漉漉的人行道。双重雨刷轻轻刮着小挡风玻璃。"价码牌?老朋友,凡事都有个价码牌。你大概以为我不快乐?"   "抱歉,是我失言。"   "我有钱。他妈的谁要快乐?"他的语调中有一种我没听过的酸楚。   "你喝酒的事呢?"   "百分之百斯文,老兄。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我似乎能掌握那玩意儿。不过事情很难说,对不对?"   "也许你本来就不是酒鬼。"   我们坐在维克托酒吧的吧台一角喝螺丝起子1。他说:"这儿的人不会调。他们所谓的螺丝起子只是青柠汁或柠檬汁加金酒,再加一点儿糖或苦料。真正的螺丝起子是一半金酒加一半罗丝牌青柠汁,不加别的。远胜马提尼。"   "我对酒向来不讲究。你跟兰迪·斯塔尔合得来吗?我那条街上的人说他是坏蛋。"   他身子往后靠,显得思虑重重。"我猜他是。我猜他们都是。但他外表看不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一两个在好莱坞属于同一路数的浪子。兰迪不烦人。他在拉斯维加斯是合法的生意人。下回你到那儿的话不妨查查看。他会成为你的朋友。"   "不见得。我不喜欢流氓。"   "那只是个名词,马洛。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两次大战下来,世界变成这样,我们要维持下去。我、兰迪和另一个伙伴曾共同遇到困难。从此我们之间就有了默契。" 第9节:漫长的告别(9)   "那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为什么不找他?"   他把酒喝干,冲服务员做了个手势。"因为他不可能回绝。"   服务员端来新的酒,我说:"你这也就是跟我说说罢了。如果那家伙恰好欠你的情,从他的角度想想,他会喜欢有个机会回报的。"   他慢慢摇摇头,说:"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当然啦,我确实向他讨过一份差事,但我得到工作就卖力干啦。至于求人施恩或向人伸手,我不干。"   "可是你却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他直盯着我的眼睛。"陌生人可能继续往前走,假装没听见啊。"   我们喝了三杯螺丝起子,不是双份的,这对他一点儿影响也没有。这种份量只够勾起酒鬼肚子里的酒虫来。所以我猜他的酒瘾大概治好了。   接着他开车送我回办公室。   他说:"我们通常八点十五分吃晚餐。只有百万富翁花得起那种钱。现在只有百万富翁的用人肯忍受这种做派。会来很多有趣的人。"   从此以后他习惯在五点左右顺便进来聊聊。我们不见得老去同一个酒吧,但是去维克托酒吧的次数比别的地方多。那儿对他来说可能有我所不知道的因缘。他从来不喝过量,他自己也很惊讶。   他说:"大概像隔日打摆子。发作的时候很惨。过了以后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我不懂你这么一位享有各种荣宠的人为什么想跟私人侦探喝酒。"   "你是谦虚吗?"   "不是。我只是想不通。我算相当友善的,但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在恩西诺。我猜你的家庭生活很完美。"   "我没有什么家庭生活。"   我们又喝了螺丝起子。店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嗜酒成性的酒徒坐在吧台边的高凳上。他们慢慢伸手拿第一杯酒,小心望着双手,免得打·。   "我不明白。可以说清楚些吗?"   "大制作,却没甚情节。就像电影制片厂的人说的。我猜西尔维娅很快乐,我却不见得。在我们的圈子里那不太重要。你如果用不着工作或考虑花费,随时有事可做。不是真有乐趣,但有钱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从来没尝过真正的乐趣。他们从来没有非常想要一样东西,也许别人的老婆例外。跟木匠的老婆想要为客厅换一幅新窗帘相比,他们那种欲望相当苍白。"   我一句话也不说,让他主讲。   他说:"我大抵只是消磨时间。时间却过得很慢。打打网球,打打高尔夫,游游泳,骑骑马,看西尔维娅的朋友们努力撑到午餐时间,再开始吃喝消除宿醉,真好玩儿。"   "你去拉斯维加斯的那天晚上,她说她不喜欢酒鬼。"   他歪着嘴巴笑。我看惯了他的疤痕脸,但他表情变化的时候半边脸僵硬的感觉更加明显,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重新意识到。   "她是指没有钱的酒鬼。有了钱他们只是豪饮客而已。他们吐在门厅,自有总管处理。"   "你用不着这样刻薄。" 第10节:漫长的告别(10)   他把酒一口喝完站起来,说:"我得走了,马洛。何况我惹你心烦,上帝知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厌烦。"   "你没惹我心烦。我是受过训练的听众。我迟早会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当一头被人豢养的狮子狗。"   他用指尖轻轻摸他的疤痕,脸上挂着淡漠的微笑。"你应该奇怪她为什么要我陪,而不是我为什么要在那儿,在缎子椅垫上耐心等她来拍我的头。"   "你喜欢缎子椅垫,"我一面站起来跟他走,一面说,"你喜欢睡丝质床单,有铃可按,有总管挂着恭顺的笑容前来听候差遣。"   "可能。我是在盐湖城的一家孤儿院长大的。"   我们跨出门外,走进疲惫的黄昏,他说他想要散散步。但是我们是开我的车来的,而且这一次我动作够快,抢先付了账。我望着他消失。一家店铺橱窗的灯光照着他的白发闪啊闪,片刻之后他就没入薄雾之中。   他喝醉酒、落魄潦倒、又饿又惨自尊心又强的时候,我反而比较喜欢他。真的如此吗?也许我只是喜欢当老大哥。做事的理由很难理解。我这一行有时候该问问题,有时候该让对方慢慢发火终至勃然大?。每一个好警察都知道这一招。有点儿像下棋或拳击。有些人你必须设法催逼,让他站不稳。有些人你只要出拳,他们自己就会败下阵来。   如果我问他,他会把一生的故事告诉我。可是我连他的脸是怎么毁掉的都没问过。如果我问了,他也告诉我了,说不定能救下两条人命。但也只是说不定。   我有一个月没看到他。再见他时,是早晨五点钟,天刚亮。门铃响个不停,把我从床上硬吵起来。我拖拖拉拉穿过门厅去开门。他站在那儿,活像一个礼拜没睡觉。他身上穿着一件轻便的大衣,领子向上·,整个人似乎在发抖。一顶深色毡帽拉下来遮着眼睛。   他手上有一把枪。   枪不是对着我,只是握在手里。那是中口径1的自动手枪,外国造,肯定不是柯尔特或萨维奇。凭他这张惨白疲惫的面孔、脸上的疤痕、·起的领子、拉低的帽檐和手上的枪,活脱脱就是从警匪片中跳出来的人物。   "你送我到蒂华纳2去搭赶十点十五分的飞机。"他说,"我有护照和签证,除了交通工具,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基于某种理由,我不能从洛杉矶搭火车或公车或飞机。出租车费五百美元合理吧?"   我站在门口,没挪开让他进门。"五百美元外加一把枪?"我问。   他茫茫然地低头看手中的枪,然后把它放进口袋。   "这可能是一种保护,"他说,"为了保护你,而不是我。"   "那就进来吧。"我侧身,他精疲力尽地冲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由于屋主不修剪,窗外长满密密的灌木,遮住了窗扉,所以客厅还是很暗。我开了一盏灯,摸出一根烟点上。我低头瞪着他,伸手抓抓乱蓬蓬的头发,脸上照例露出疲倦的笑容。   "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迷人的早晨还睡懒觉?十点十五分,呃?好吧,还有很多时间。我们到厨房,我来煮些咖啡。" 第11节:漫长的告别(11)   "我碰上大麻烦了,侦探。"侦探,他第一次这么叫我。可是跟他闯入的方式、他的穿着、手上的枪很相配。   "今天会是很好的日子。和风徐徐。你可以听见对街的老尤加利树彼此窃窃私语,大谈以前在澳洲小袋鼠跳跃树枝间、考拉互相骑在肩上的时光。是的,我大致觉得你遇到了麻烦。等我喝两杯咖啡,我们再谈。我刚起床时总有点儿头昏眼花。我们来跟哈金斯先生和扬先生1商量一下。"   "听着,马洛,现在不适合--"   "别怕,老兄。哈金斯先生和扬先生是两个杰出的人。他们制造哈金斯-扬咖啡。花了一辈子的心血,那是他们的骄傲和喜悦。以后我会看到他们得到应得的嘉许。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赚钱而已。他们不会这样就满足的。"   我一面闲扯淡,一面走到后面的厨房。我扭开热水,把咖啡壶由架子上拿下来,沾湿标尺,量了一些咖啡放进顶层。这时候水滚了。我把下半截的量器装满,放在火上,再把上半截套上去转牢。   这时候他已经跟着进来,在门口探了探头,然后穿过早餐区,滑进椅子里。他还在发抖。我由架子上拿起一瓶"老爷爷"1,倒了一大杯给他。我知道他需要一大杯。饶是这样,他还是得用双手捧着才能送到嘴边。他大口吞下,砰的一声把杯子放下,然后向后倒在椅背上。   "差一点儿完蛋。"他呢喃道,"活像一个礼拜没睡似的。昨晚整夜没睡。"   咖啡壶快要滚了。我把火转小,看着水往上升,在玻璃管底部停了一会儿。我把火再开大,让水漫过圆丘,然后又快速把火拧小。我搅动咖啡,把它盖上。定时器定在三分钟。讲究方法的家伙,马洛。天塌下来也不能干扰他煮咖啡。就是一个绝望的汉子手上拿把枪来也不管。   我又倒了一杯酒给他。"就坐在那儿,"我说,"不要讲话。就坐着。"   第二杯他用单手拿着。我匆匆在浴室洗漱一番,回来的时候计时器的铃声正好响起。我关了火,把咖啡壶放在桌面的一块草垫上。我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呢?因为紧张的气氛使得每一件小事都像表演,像一个明显又重要的动作。那是极为敏感的一刻,你所有不自觉的动作无论多么熟悉,多么习惯,都成为意志之下彼此分离的举止。你就像一个患了小儿麻痹之后学走路的人。没有一件事是顺理成章的,绝对没有。   咖啡融进水里,空气照例咻咻涌入,咖啡直冒泡,然后就安静下来了。我取下咖啡壶顶层,摆在罩子凹处的滴水板上。   我倒了两杯咖啡,往他杯子里加了一点儿酒。"你的咖啡没放糖,特里。"我这杯加了两块糖和一些奶精。这时候我睡意渐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开冰箱,拿出奶精盒的。   我坐在他对面。他一动也不动,靠在早餐区的角落,全身僵硬,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趴在桌上哭起来。   我伸手拿出他口袋里的枪,他根本没有察觉。是毛瑟1七点六五毫米口径,很漂亮。我闻了闻,把弹匣拉开。弹匣是满的。没有发射过。 第12节:漫长的告别(12)   他抬头看见咖啡,慢慢喝了一点儿,眼睛没看我。"我没开枪杀人。"他说。   "噢--至少最近没发射过。这把枪早就该擦了。我想你不太可能用它来打人。"   "我说给你听。"他说。   "等一下。"咖啡很烫,我尽快喝完,又倒满。"是这样的,"我说,"你向我报告的时候要非常小心。如果你真的要我送你去蒂华纳,有两件事千万不能告诉我。第一件--你有没有注意听?"   他轻轻点点头,一双茫然的眼睛瞪着我头顶后方的墙壁。今天早上他脸上的疤一片青黑,皮肤几近死白,但疤痕照样发亮,很明显。   "第一,"我慢慢地说,"如果你犯了罪或者做了法律上称为犯罪的行为--我是指严重的罪--不能告诉我;第二,如果你知道有人犯了这样的罪,也不能告诉我。如果你要我送你去蒂华纳,千万不能说。明白了吗?"   他望着我的眼睛。目光焦点集中,却毫无生气。他灌下咖啡,脸上没血色,但精神稳定了。   "我刚才说过我遇到困难了。"他说。   "我听到了。我不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困难。我得赚钱谋生,得保护我的执照。"   "我可能拿着枪逼你呀。"他说。   我咧嘴一笑,把枪推到桌子对面。他低头看着,没有伸手碰它。   "特里,你不可能拿枪押着我到蒂华纳。不可能押过边界,不可能登上飞机。我是一个偶尔会动枪的人。我们把枪抛到脑后。我告诉警察我吓得要命,不得不照你的话去做,我应该装得看上去像一些。当然了,假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该向警察报告的话。"   "听好,"他说,"要到中午或者更晚才会有人去敲门。仆人很识相,她晚起的时候不会去打扰她。可是中午左右她的女侍会敲门进去。她不会在屋里。"   我啜饮咖啡,没说什么。   "女侍会发现她没在家睡觉。"他继续说,"于是会想到去另一个地方找。离主屋很远的地方有一栋大客宅,附有独立车库,等等。西尔维娅在那儿过的夜。女侍最后会在那儿找到她。"   我皱眉头。"特里,我问你话要非常小心。她不会是离家过夜吗?"   "她的衣服总是堆得一屋子都是。她从来不把衣物挂好。女侍知道她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袍子,就那样走出去了。所以她只可能去客房。"   "不见得。"我说。   "一定是去客房。该死,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客房里都有什么勾当?用人向来知情。"   "不说这个了。"我说。   他用手指使劲摸没有疤痕的半边脸,留下一道红印子。他慢慢地接下去说:"在客宅里,女侍会发现--"   我厉声说:"西尔维娅醉得一塌糊涂,全身麻痹,样子很狼狈,全身冰凉直到眉尖。"   "噢。"他想了想。想了很长时间。"当然啦。"他补充说道,"可能会是那样。西尔维娅不是酒徒。她喝过头的时候,可不得了。"   我说:"故事就说到此为止。差不多了。让我往下编吧。你大概记得吧,上次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对你有点儿粗鲁,自己走掉不理你。你实在让我发狂。事后仔细想想,我看出你只是想自嘲,摆脱大祸将临的感觉。你说你有护照和签证。拿到墨西哥签证需要点儿时间。他们不会随便让人进去。原来你计划出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正奇怪你能忍多久呢。" 第13节:漫长的告别(13)   "我依稀自觉有义务待在她身边,觉得她需要我大概不只是当个幌子,免得她老子查东查西的。对了,我半夜打过电话给你。"   "我睡得很熟。我没听见。"   "然后我到一家土耳其浴场,待了两个钟头,做了蒸汽浴、全身浸浴、喷雾淋浴、按摩,还打了两通电话。我把车子留在拉布里亚和喷泉街口。我从那儿走过来的。没人看见我转进你这条街。"   "那两通电话跟我有没有关系?"   "一通打给哈伦·波特。老头子昨天飞到帕萨迪纳,有事情。他没回家。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但他最后终于跟我说话了。我跟他说抱歉,我要走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斜睨着水槽上方的窗户和摩挲着纱窗的金钟花矮树。   "他听后感觉如何?"   "他很难过。他祝我好运。还问我需不需要钱。"特里粗声笑起来。"钱。他的字典中最先出现的就是钱字。我说我有很多钱。接着我打给西尔维娅的姐姐。过程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想问一件事。"我说,"你可曾发现她和男人在那栋客宅里?"   他摇摇头。"我没试过。要查不会太难。从来就不难。"   "你的咖啡凉了。"   "我不想再喝了。"   "很多男人,嗯?但你还回头又娶她一次。我明白她是大美人,不过还是--"   "我跟你说过我一无是处。见鬼,我第一次为什么要离开她?事后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就醉得一塌糊涂?为什么宁愿跌进阴沟也不向她要钱?她结过五次婚,不包括我。只要她勾勾指头,任何一个前夫都会回到她的身边。不只是为百万钞票。"   "她是大美人。"我说,然后看看手表。"为什么一定要十点十五分在蒂华纳登机?"   "那班飞机随时有空位。从洛杉矶出发的旅客可以搭"康妮"1,七个钟头就到墨西哥市,谁要搭DC-5·山越岭?而且"康妮"不在我要去的地方停。"   我站起来,身子贴着水槽。"现在我们总结一下,你别打岔。今天早上你来找我,情绪很激动,要我送你到蒂华纳去赶一班上午的飞机。你口袋里有一把枪,但我未必看得出来。你告诉我你尽量忍,但是昨天晚上你终于大发脾气。你发现你妻子醉得半死,有个男人在她身边。你出来,到一家土耳其浴场去打发时间,直到早上,你打电话给你老婆的两个最亲的家人,告诉他们你正在做什么。你去什么地方不关我的事。你有必要的文件可以进入墨西哥,你怎么进去的也不关我的事。我们是朋友,我没有多考虑,就照你的要求行事了。你是情绪化的家伙,战时受过重伤。我想我应该去领你的车,找一家车库存放。"   他伸手到衣服内,掏出一个皮制钥匙套推到桌子对面来。   "听来合不合理?"他问。   "那要看谁在听啦。我还没说完。除了身上的衣服和从岳父那儿拿到的一点钱,你没带什么。她给你的每一样东西你都留下了,包括你停在拉布里亚和喷泉街口的那辆漂亮汽车。你要尽可能走得干干净净,日子还要过下去嘛。好吧。我信了。现在我刮胡子,换件衣服。" 第14节:漫长的告别(14)   "你为什么要帮这个忙呢,马洛?"   "我刮胡子的时候,你去弄杯酒喝。"   我走出去,留下他?背坐在早餐区的角落里。他还戴着帽子,穿着轻便大衣,可是显得活泼多了。   我进浴室刮胡子,回卧室打领带的时候,他走过来站在门口。他说:"我洗了杯子以防万一。不过我一直在想,也许你最好打电话报警。"   "你自己打给他们。我跟他们没话说。"   "你要我打?"   我猛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妈的!"我几乎是对他狂吼,"看在基督耶稣的分上,你能不能别再说了?"   "抱歉。"   "你确实抱歉。你们这种人永远在抱歉,却永远后悔莫及。"   他转身顺着门廊走到客厅。   我穿好衣服,锁好房屋后半部。等我走到客厅,他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头歪向一边,脸上毫无血色,整个身体累得松松垮垮的。他看来真可怜。我碰碰他的肩膀,他慢慢醒来,仿佛从他置身的地方到我置身的地方隔着好长一段路。   等他注意到我,我忙说:"带个行李箱如何?那个白色的猪皮箱子还在我衣橱的顶架上。"   他兴味索然地说:"那是空的,而且太醒目了。"   "不带行李箱更醒目。"   我走回卧室,站在衣橱内的阶梯上,把白色猪皮箱子由顶架上拉下来。方形的天花板活门正在我头顶,我把它往上推开,手尽可能伸进去,将他的皮制钥匙丢进某一根灰濛濛的小梁柱后面。   我拿着手提箱爬下来,拍掉上面的灰,在里面塞了一些东西:一件从没穿过的睡衣、牙膏、备用牙刷、两条廉价毛巾和洗脸巾、一包棉手帕、一条十五美分的刮胡膏,连同整包购买的刮胡刀。没有一件是用过的,没有一件有记号,没有一件引人注目,当然若是他自己的东西会更好。我又放了一瓶八分之一加仑、仍裹着包装纸的波本威士忌。我锁好手提箱,把钥匙插在一个锁孔里,拿到前面。他又睡着了。我没叫醒他,打开门,把手提箱直接拿到车库,放进敞篷车的前座后面。我把车子开出来,锁好车库,爬台阶回屋里叫醒他。该锁的门窗统统锁好,我们就出发了。   我开得很快,但没快到被开罚单的程度。一路上我们几乎没说话,也没停下来吃东西。没有那么多时间。   边境的人没跟我们说什么。到了蒂华纳机场所在的那个多风的台地,我把车子停在机场办公室附近,坐着等特里买票。DC-3的螺旋桨已经慢慢转动热机。一位穿灰色制服、体形高大、恍若梦中情人的飞行员正和四个人聊天。其中一位身高约六英尺四英寸,带着枪套。他身边有个穿长裤的姑娘、一位个子小小的中年男人,以及一个高得把男伴衬得更弱小的白发妇人。还有三四个一望而知是墨西哥人的人站在附近。看来飞机搭载的就是这些人了。登机扶梯已架在机舱门口,但似乎没有人急着上飞机,这时候一位墨西哥空服人员走下扶梯,站着等候。好像没有扩音设备。墨西哥人登上飞机,可是飞行员还在跟那几个美国人聊天。 第15节:漫长的告别(15)   有一辆大帕卡德1车停在我旁边。我伸出头去,看了一眼那辆车的牌照。也许哪一天我会学乖不管闲事。我把头伸出去的时候,看见那个高个儿女人往我这边瞧。   这时特里穿过灰濛濛的石子地走过来。   "都办好了。"他说,"我就此道别了。"   "登机吧。"我说,"我知道你没杀她。所以我才会来这儿。"   他强打起精神,全身变得很僵硬,慢慢转过身,回头望。   他静静地说:"抱歉。这一点儿你错了。我要慢慢地上飞机。你有充分的时间阻止我。"   他走过去。我望着他。办公室的家伙正在等,但是不太急。墨西哥人很少失去耐性。他伸手拍拍猪皮手提箱,对特里咧嘴一笑,然后侧让一边,让特里穿过门口。过了一会儿特里由海关那一边的门口出来。他非常缓慢地走过石子地,走到扶梯前,停在那儿,朝我这边看。他没打信号或挥手。我也没有。接着他上了飞机,扶梯就收走了。   我上了奥兹莫尔比车,启动,倒退,掉头,驶过停车场。高个子女人和矮个子男人还在停机坪上。女人伸出一条手帕挥舞着。飞机开始滑行到停机坪末端,扬起大量尘土。机身在那一端转弯,马达加速转动,吼声如雷,飞机开始慢慢加速。   后面尘烟漫天,然后飞机升空了。我望着它慢慢飞进刮着台风的空中,消失在东南方的蔚蓝天空里。   然后我离开那儿。边境大门处没有人看我一眼,仿佛我的面孔平凡得像钟表的时针。   我回到家已是两点钟,他们坐在深色轿车里等我,车上没有警察标识,没有红灯,只有两条天线--天线不只警车有。我爬阶梯爬到一半,他们下车对我大吼,两个人照例穿着平常的制服,动作照例懒散,仿佛全世界都压低了嗓门静静等着他们吩咐。   "你叫马洛?我们要跟你谈谈。"   他向我亮了一下警徽。没看清是什么,若以为他是防疫人员也不为过。他是灰金发色的白人,看来很讨厌。另一位搭档个子高高的,俊美整洁,有一种考究的猥鄙相,像是受过教育的暴徒。他们的眼神充满守候、耐心和警觉、冷淡和不屑,警察才会有那种眼神。从警察学校毕业游行时就有了。   "我是格林警官,中央凶杀组的。这位是戴顿警探。"   我走上去,把门打开。你不会跟大都市的警察握手。那样太亲密了。   他们坐在客厅。我打开窗户。轻风徐来。说话的是格林。   "有个叫特里·伦诺克斯的人,你认识他吧,嗯?"   "我们偶尔会喝上一杯。他住在恩西诺,娶了有钱人。我没到过他住的地方。"   "偶尔?"格林说,"那是指多久一次?"   "那是含糊的说法。就是偶尔嘛。可能一星期一次,也可能两个月一次。"   "见过他妻子?"   "匆匆见过一次,在他们结婚以前。"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我由侧几上拿起一根烟斗,填上烟丝。格林身子向我这边倾。高个儿坐在后面,手拿圆珠笔和一本红边便条簿,等着记录。 第16节:漫长的告别(16)   "现在该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而你说"由我们发问"了。"   "你只管回答。"   我点烟。烟草太湿。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点燃,用掉三根火柴。   "我有时间,"格林说,"不过我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在附近等你。先生,赶快说。我们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们不是闲着没事来培养食欲的。"   "我只是在思考,"我说,"我们以前常去维克托酒吧,不常到绿灯笼和野猫与熊,就是落日区尽头那家想装出英国客栈风味的--"   "别拖时间。"   "谁死了?"我问道。   戴顿警探开腔了,他的语气严厉、成熟,一副"别跟我耍花招"的派头。"马洛,只管回话。我们是在做例行调查。你不用知道太多。"   也许我又累又气吧。也许我有点儿愧疚。我甚至不认识这个人就可以讨厌他,只要隔着自助餐厅看他一眼,就恨不得踹他的大牙一脚。   "得了,小伙子。"我说,"把那一套留到少年署去用,连他们都会觉得可笑。"   格林咯咯笑了起来。戴顿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他好像突然老了一倍,猥鄙了两倍,鼻孔吐出的气轻轻作响。   格林说:"他已通过律师考试。你不能跟戴顿胡扯。"   我慢慢站起来,走到书架前,取下加州刑法的装订本,递给戴顿。   "麻烦你找出我必须回答这些问题的条款给我看好吗?"   他静止不动。他想狠狠打我,我们俩都知道,但他在等时机。可见他不敢确定自己如果行为不检格林会不会支持他。   他说:"每个公民都必须跟警察合作。多方合作,甚至以实际的行动配合,尤其要回答警察认为有必要问的、不含歧视的问题。"他说这话的口气严厉、机警又流畅。   "会有那样的结果,"我说,"大部分是靠直接或间接的威吓达到的。法律上没有这种义务存在。谁也不必告诉警察任何事情,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   "噢,闭嘴。"格林不耐烦地说,"你在找退路,你自己也不知道。坐下。伦诺克斯的妻子被杀了。在恩西诺他们家的一栋客宅里。伦诺克斯逃了,反正是找不到人。所以说我们正在找凶杀案的嫌犯。你满意了吧?"   我把书扔进一张椅子,回到格林那张茶几对面的沙发上。"为什么来找我?"我问,"我从来没走进那栋房子。我告诉过你了。"   格林轻拍着大腿,手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他静静地对我咧着嘴笑。戴顿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眼神活像要吃掉我。   "因为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你的电话号码写在他房间的一本便条簿上。"格林说,"那是带日期的便条,昨天的已经撕掉,但今天那页看得出印痕。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你的。我们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去、什么时候去的。可是我们必须要查,当然。"   "为什么在客宅里呢?"我问,没指望他回答,他竟答了。   他有点儿脸红,说:"她好像常常去那边。晚上。有客人。屋内有灯,用人隔着树影看得见。车子来了又走了,有时候很晚,非常非常晚。够了吧,嗯?不要骗自己。伦诺克斯是我们要抓的人。他在凌晨一点左右过去。总管刚好看见了。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一个人回来。然后什么事都没有,灯还亮着。今天早上遍寻不着伦诺克斯。总管走到客宅。小姐像美人鱼一样全身光溜溜躺在床上,告诉你,他认不出她的脸。她连脸都没有了。被人用一尊猴子雕像砸得血肉模糊。" 第17节:漫长的告别(17)   "特里·伦诺克斯不会干那种事。"我说,"没错,她背叛了他。都是陈年旧事了。他一向如此。他们离婚又再结合。我猜他不太愉快,但他怎么会到现在才为这种事发狂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格林耐心地说,"这种事随时都在发生。男人和女人都有。一个人忍耐忍耐忍耐,有一天忽然忍不下去了。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才突然发狂。反正他确实发狂了,而且有人翘了辫子。于是我们就有事做啦。于是我们来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别再胡扯了,否则我们把你抓进去。"   "他不会告诉你的,警官。"戴顿酸溜溜地说,"他读过那本法律书。念过法律书的人都差不多,以为法律就在书里面。"   "你做笔录,"格林说,"暂时别用脑筋。假如你真行,我们会让你在警察吸烟室唱《慈母颂》1。"   "去你的,警官,但愿我这句话没冒犯你的官阶。"   "你跟他打一架。"我对格林说,"他跌倒我会扶住他。"   戴顿小心翼翼地放下便条簿和圆珠笔。他双眼发亮站起身,走过来站在我前面。   "站起来,机灵小子。我上过大学,并不表示我会容忍你这种小?子胡说八道。"   我站起身来,还没站稳,他就出手打我。他给我一记漂亮的左钩拳,没打中。铃声响了,可不是吃饭的铃声。我用力坐下,摇摇头。戴顿还在那儿。现在他笑眯眯的。   "我们再试一次。"他说,"刚才那回你还没准备好。不算真正就绪。"   我看看格林。他正俯视大拇指,好像在研究指甲上的肉刺。我不动也不说话,等他抬头。我若再站起来,戴顿会再打我。其实他不管怎么样都会再出手。但我若再站起身而他打了我,我会要他好看,刚才那一拳证明他是拳击手。他打在恰当的位置,但要打倒我需要好多好多拳。   格林似乎心不在焉地说:"老弟,干得好。你这么做,他求之不得。"   然后他抬头和和气气地说:"马洛,再问一次好做笔录。上回你见到特里·伦诺克斯在什么地方、怎么见的、谈了些什么,刚才你从什么地方来,说--还是不说?"   戴顿轻轻松松地站着,重心很稳。他眼中有柔和甜蜜的光辉。   "另外一个家伙呢?"我不理他,开口问道。   "什么另外一个家伙?"   "客房的床上。没穿衣服。你该不是说她到那边唱独角戏吧。"   "那个以后再说--等我们抓到她的丈夫以后。"   "好。等你有了替罪羊,抓他也不太麻烦的话。"   "你不说,我们会把你关进去的,马洛。"   "当做重要证人?"   "狗屁重要证人。当做嫌疑犯,有凶杀案从犯的嫌疑。帮助嫌犯逃走。我猜你把那家伙带到某一个地方去了。目前我只需要猜测。最近头儿很凶。他懂法律,但他有点心儿不在焉。这可能是你的不幸。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要你说出来。越难得到答案,我们越确定有必要。"   "对他来说全是废话。"戴顿说,"他懂法律。" 第18节:漫长的告别(18)   "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废话,"格林冷静地说,"可是挺管用。来吧,马洛,我正吹哨子叫你呢。"   "好吧,"我说,"吹呀。特里·伦诺克斯是我的朋友。我在他身上投入了相当的感情,不会因为警察吆喝几句就破坏掉。你有案子要告他,也许比你们说给我听的更明确。有动机、机会,加上他开溜的事实。动机是陈年旧事,早就淡化了,几乎是交易中的一部分。我不欣赏那种交易,但他就是那种人--有点儿软弱,非常温和。如果他知道她死了,自然知道你们一定会抓他,其他的毫无意义。如果举行审讯,他们要是传讯我,我会不得不回答这些问题。我用不着回答你们的问话。格林,我看得出你是好人。我也看得出你的搭档是一个他妈的有权力情绪、爱亮警徽的家伙。你如果希望我落入真正的困境,叫他再打我呀。我他妈的会把他那玩意儿打断。"   格林站起来,伤心地望着我。戴顿没有动,他是出一次手的凶汉。他必须休息一下,抚一抚背脊。   "我打个电话。"格林说,"但我知道答案是什么。你是只小病鸡,马洛。一只病得很重的小病鸡。滚开,别碍手碍脚。"最后一句话是对戴顿说的。戴顿转身走回去,拿起便条簿。   格林走到电话边,轻轻拿起来。为了这一趟冗长不讨好的苦差事,他的脸都起皱了。跟警察打交道的麻烦就在这里。你已打定主意要恨他们,却遇到一个对你讲人情味的,叫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组长吩咐把我逮进去,别跟我讲客气。   他们给我戴上手铐,没搜查我家,看来是他们疏忽了。也许他们觉得我经验老到,一定不会在家里留下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东西。这一点他们错了。如果他们搜查,就会发现特里·伦诺克斯的汽车钥匙。等车子找到了--迟些会找到--他们把钥匙和汽车一核对,就知道他曾经跟我在一起。   结果证明这实在没有任何意义。警方永远找不到那辆车了。车子在半夜被偷走,可能被开到埃尔帕所,配上新钥匙和伪造的文件,最后在墨西哥城卖掉了。手续只是例行公事。钱大抵变成海洛因流回来。照流氓黑道的看法,这也是睦邻政策的一部分。   重犯牢房区三号房有两个床位,像卧铺车上那种,可是没住满,三号房只有我一个人。重犯牢房的待遇甚佳,有两条不算脏也不算干净的毛毯,金属网上铺了两英寸厚的床垫。室内有抽水马桶、洗面台、卫生纸和含砂的灰色肥皂。牢房区很干净,没有消毒水的气味。模范囚犯负责打扫。监狱里不愁没有模范囚犯。   狱官们从头到脚打量你,眼神里充满智慧。除非你是酒鬼、精神病患者或者举止像精神病患者,你可以保留火柴和香烟。开庭之前,犯人穿自己的衣服。开庭后改穿监狱的厚棉布衣,没有领带,没有鞋带。你坐在卧铺上等。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醉汉就没这么舒服了。没有床,没有椅子,没有毛毯,什么都没有。你躺在水泥地板上,你坐在马桶上,对着自己的大腿呕吐。悲惨莫过于此。我见识到了。 第19节:漫长的告别(19)   虽然是大白天,天花板却亮着灯。在牢房区的钢门内有一个钢条筐子罩着门上的窥视孔。电灯由门外控制,九点熄灯。没有人进来或者通知一声。你也许看报纸杂志看到句子的一半,没有卡嚓声或任何预警--突然一片漆黑。夏日破晓前,你没事可做,能睡就睡,有烟抽就抽,如有什么事可想又没有发呆难熬,就思考吧。   人在监狱里是没有人格的。他是个要处置的小问题,报告上的几个条目。没有人在乎谁爱他或恨他、他长得什么样子、他的人生如何过的。除非他闹事,否则谁也不会理他。没有人欺负他。狱方只要求他静静地走到正确的牢房,静静地待在那里。没什么可抗争的,没什么可生气的。狱卒是没有憎恶也没有虐待狂倾向的文静男子。你在刊物上看到犯人大吼大叫、敲打铁条、随身偷运汤匙、卫兵带着棍子冲进来之类的报道--都是指感化院。一所好监狱就是世界上少有的安静的地方。晚上你走过普通牢房区,隔着铁条会看到里面有一团棕色毛毯、一头发丝或者一双茫然的眼睛。你也许会听见打鼾声。偶尔你会听见有人做噩梦。监狱的生活是悬而未决的,没有目标没有意义。在另一间牢房你也许会看见一个睡不着甚至不想睡的人,坐在床铺边缘什么都不做,看着你或者不看你。你看着他。他一句话也不说,你一句话也不说。没什么好交谈的。   牢房区的角落也许另有一道钢门通往小展示间,小展示间有一面墙是漆成黑色的铁丝网。墙上有身高标尺,头顶有聚光灯。早上守夜队长下班前,你照例要进去。你顶着身高标尺站立,灯光照着你。铁丝网后面没有灯光,可是有很多人,包括警察、侦探、被抢劫被攻击被骗或者被持枪歹徒踢出车外、被诈走一生积蓄的公民。你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们,只听见守夜队长的声音。你嘹亮又清晰地回答。他试探你的能力,把你当做一只表演的狗。他疲劳、愤世嫉俗又能干。他是古今历久不衰的一出大戏的舞台经理,但他自己对那出戏已没有兴趣了。   "好吧,你,站直。肚子缩进去。下巴缩进去。肩膀往后。头摆平。笔直看前面。左转。右转。再向前,手伸出来。手掌向上。手掌向下。袖子卷起来。没有明显的疤痕。头发深棕色,有点白发。眼珠子棕色。高六英尺半英寸。重约一百九十磅。名叫菲利普·马洛。职业是私人侦探。好,好,幸会,马洛。就这样了。下一个。"   多谢,队长。多谢你花时间。你忘记叫我张开嘴巴。我有几个镶得不错的牙,有一个非常高级的烤瓷冠。是价值八十七块钱的烤瓷冠呢。队长,你忘了看我的鼻孔。里面有很多疤痕组织。我动过鼻间隔手术,那家伙真是屠夫!当时花了两小时,听说现在只要二十分钟就够了。队长,我打过橄榄球,企图挡住落下的一球,结果稍微失算,因而受伤。我挡住那家伙的脚--在他踢球之后。罚十五码球,手术第二天他们从我鼻子中拉出硬硬的染血绷带,一次拉出一英寸,绷带就差不多有十五码长。我不是吹牛,队长。我只是告诉你。小事情才重要。 第20节:漫长的告别(20)   第三天一位狱官清早来开我的牢门。   "你的律师来了。把烟蒂按熄--别按在地板上。"   我把烟蒂扔进马桶冲掉。他带着我到会议室。一位高大苍白的黑发男子站在那儿眺望窗外。桌上有一个肥胖的棕色公事包。他转过身,等门关上。然后他在宛如从诺亚方舟1拿出来的疤痕累累的橡木桌那一头,靠近公事包坐下。桌子真旧,恐怕连诺亚方舟都是转手买来的。律师打开一个银?烟盒子,放在他的前面,上下打量我。   "坐下,马洛。想抽根烟吗?我叫恩迪科特,休厄尔·恩迪科特。我受命当你的律师,费用不用你出。我猜你很想出去吧?"   我坐下来,拿了一根烟。他用打火机替我点上。   "恩迪科特先生,很高兴再见到你。我们以前见过面--你当地方检察官的时候。"   他点点头。"我不记得了,不过很有可能。"他微微一笑,说,"那个职位不算是我的本行。我想我不够凶。"   "谁派你来的?"   "我不能说。你如果接受我当你的律师,费用有人付。"   "我猜这表示他们抓到他了。"   他只是盯着我。我吐烟圈。是那种带滤嘴的香烟,味道像厚棉滤过的浓雾。   "如果你是指伦诺克斯,"他说,"当然你是指他--不,他们并没抓到他。"   "恩迪科特先生,谁派你来的,何必故作神秘?"   "委讬人喜欢不具名。我的委讬人有些特权。你接受我吗?"   "我不知道。"我说,"他们要是没有抓到特里,为什么要抓我呢?没有人问过我一句话,没有人接近过我。"   他皱着眉头俯视自己又长又白的纤细指头。"地方检察官施普林格亲自负责办案。他可能太忙,还没时间问你话。可是你有权接受庭审和聆讯。我可以根据人身保护令程序保释你。你可能知道法律的规定。"   "我被控涉嫌谋杀。"   他不耐烦地耸耸肩,说:"那只是广义的说法。你本来应该被转押到匹兹堡,或者被控以十几项罪名的任何一项。他们指的是事后从犯吧。你把伦诺克斯送到某一个地方去了,对不对?"   我没搭腔。我把无味的香烟扔到地板上,用脚去踩。恩迪科特又耸肩皱眉。   "只是为了讨论起见,让我们先假设当时这么做了。如果他们把你列为从犯,就必须证明你有这个意图。在这个案子中是指你知道有罪行发生,而伦诺克斯是逃犯。任何情况下这个罪名都可以交保。当然啦,你其实只是重要证人。本州除非法庭下令,不能以重要证人的名义把人关进监牢。只有法官有权宣布某个人算不算重要证人。但是执法人员总有办法为所欲为。"   我说:"是的。一个姓戴顿的警探打了我。一位姓格里戈里厄斯的凶杀组长向我泼咖啡,用力打我的脖子,差一点儿把动脉打裂--你看现在还是肿的。警察局长奥尔布莱特打来一通电话,害得他不能把我交给一队毁灭小组,他就对着我的脸吐口水。你说得不错,恩迪科特先生。执法人员随时可以为所欲为。" 第21节:漫长的告别(21)   他特意看看手表,说:"你要保释出狱还是不要?"   "多谢。我看不必了。保释出狱的人在大众心目中已经等于一半有罪了。如果他后来能开脱,只能说是律师精明。"   "那太傻了。"他不耐烦地说。   "好吧,就算傻吧。我很傻。否则我不会在这儿。你如果跟伦诺克斯联络上了,叫他别为我担心。我不是为他进来的,是因为我自己。没有怨言。这是交易的一部分。我干的是人家出麻烦就来找我的行业。大麻烦,小麻烦,反正人家不愿交给警察就找我们。如果一个带着警察盾牌的职业拳手就能把我弄得心慌意乱、勇气全失,那以后顾客还会上门吗?"   "我懂你的意思。"他慢慢地说,"不过有一件事我要纠正你。我跟伦诺克斯没有联络。我几乎不认识他。跟所有的律师一样,我是法庭官员。如果我知道伦诺克斯在什么地方,我不能对地方检察官隐瞒这个情报。我至多只能同意跟他谈谈后才在特定时间和地点把他交给当局。"   "除了他没有人会费心派你到这儿来帮我。"   "你指控我是骗子?"他伸手把香烟蒂在桌子底下按熄。   "恩迪科特先生,我似乎记得你是弗吉尼亚人。大家对弗吉尼亚人有一种历史性的定见。我们把他们当做南方骑士精神和道义的花朵。"   他露出笑容,说:"说得真客气,但愿是这样的。可是我们正在浪费时间。如果你有脑子,你会告诉警察你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伦诺克斯了。不见得要是真话,发誓时再说真话不迟。没有一条法律规定向警察说谎有罪。他们已经预料到别人会说谎,说谎总比不肯跟他们说话让他们好受些。不肯说等于向他们的权威挑战。你指望从中得到什么?"   我没搭腔,其实也无话可答。他站起来伸手拿帽子,一把关上烟盒,放进口袋。   "你居然强出头。"他冷冷地说,"要求维护自己的权力,大谈法律。马洛,人又能足智多谋到什么程度呢?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见过世面。法律不等于正义,这是一种非常不完美的机制。如果你按对了钮,而且够幸运,正义也许会出现在答案中。法律意图担任的也只是一种机制而已。我猜你无意接受帮助。那我走了。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找我。"   "我会再坚持一两天。他们如果抓到特里,不会在乎他是怎么逃走的。他们只关心怎样把审判弄得热闹有趣。哈伦·波特先生的女儿被杀是全国各地的头条新闻。施普林格这种哗众取宠的人可以趁这出表演平步青云当上首席检察官,再由此登上州长的宝座,再由此--"我不再说下去,让下半段话飘浮在空中。   恩迪科特慢慢露出嘲讽的微笑。"我想你对哈伦·波特先生所知不多。"他说。   "他们若抓不到伦诺克斯,更不会想知道他是怎么逃走的,恩迪科特先生。他们恨不得赶快忘记这件事。"   "你都算计过了,对不对,马洛?"   "我有时间嘛。对于哈伦·波特先生,我只知道他应该有上亿财产,而且拥有九到十家报纸。宣传是怎么做的?"第22节:漫长的告别(22)   "宣传?"他说这话的声音冷得像冰。   "是呀,报界没有人访问过我。我指望趁机在报上出出风头,多招揽些生意。私人侦探宁愿入狱,不肯出卖朋友。"   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转过身来。"马洛,你惹我发笑。有些方面你很天真。不错,一亿美元可以买来不少宣传。朋友啊,如果运用得当,也可以买来大量的缄默啊。"   他开门走出去。接着一位狱官进来,把我带回重犯区的三号牢房。   "如果你有恩迪科特当律师,我猜你在我们这儿不会关太久。"他把我锁进牢房的时候,愉快地说。我说但愿如此。   "我不知道你给他戴上手铐干什么。"格伦茨不高兴地说,他望着斯普兰克林把我的手铐打开。手铐钥匙串在一把葡萄柚一般大小的钥匙串上,很难找。   "好了,"格伦茨说,"走开。在外面等着带他回去。"   "我下班了,格伦茨先生。"   "我说你下班,你才下班。"   斯普兰克林满脸通红,肥墩墩的屁股慢慢挪出门外。格伦茨凶巴巴地目送他,门关上以后,他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拉过一张椅子来坐下。   "我没叫你坐。"格伦茨吼道。   我由口袋里拿出一根香烟,塞进嘴里。   "我没说你可以抽烟。"格伦茨吼声如雷。   "我在牢房里可以抽烟。这里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是我的办公室。这里的规矩由我定。"一阵未稀释的威士忌酒味由桌子对面飘过来。   "再喝一杯吧。"我说,"能让你平静下来。我们进门的时候,你被打断了。"   他的脊背重重撞上椅背,脸色转成深红。我划了一根火柴,点燃香烟。   过了一会儿,格伦茨轻声地说:"好,好小子,你了不起,嗯?你知道吗?他们关进来的时候什么样的人都有,等他们出狱却只剩下一种尺码--全都是小小的,只剩下一种体形--全都是垂头丧气。"   "格伦茨先生,你找我来要谈什么?你要想喝酒,别把我放在心上。我自己疲劳、紧张、工作过度时也会来一杯。"   "你落入困境,好像不怎么担忧嘛。"   "我不觉得自己落入困境。"   "这我们等着瞧。我要你写一份完整的口供。"他对著书桌旁的录音机弹弹手指,"现在就录,明天写下来。如果上头满意你的口供,他也许会在你保证不离开本市的条件下放了你。我们开始吧。"他按下录音机。说话声音冷静、果决,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但右手不断挨近抽屉。他还年轻,鼻子上不该有红血丝,可是已经有了,而且眼白的颜色很难看。   "我烦透了。"我说。   "厌烦什么?"他高声说。   "硬邦邦的小男人在硬邦邦的办公室里说些毫无意义的狠话。我已在重刑犯牢房关了五十六个小时。没有人对我作威作福,没有人想证明他们狠。他们用不着。他们已经准备好一切以备紧急之需了。我为什么入狱呢?我被列为嫌犯。只因为某一个警察找不到某一个问题的答案,就把人关进重刑犯牢房,这算是什么鬼法律制度?他有什么证据?不过是便条纸上的一个电话号码。他把我关起来,想证明什么?只是证明他有权力这么做罢了。现在你又用同样的方法想让我觉得你在这个烟盒般大小的所谓办公室里权力很大。你半夜派这个吓坏了的保姆带我来这儿。你以为我独坐苦思五十六个钟头脑袋就糊涂了?你以为我在监狱寂寞得要命,所以会倒在你膝上哭,求你抚摸我的头?别装蒜了,格伦茨。喝你的酒,有点儿人情味吧;我愿意假定你是在尽本分。但请把这些?指套脱掉。如果你够强,根本不需要这些玩意儿。如果你需要,那就表示你还没有强到可以对我作威作福的地步。" 第23节:漫长的告别(23)   他坐在那儿听着,看着我,然后狞笑起来。"演讲真精彩,"他说,"现在你已经把体内的废话都排出来了。我们来录口供吧。你要逐条回答,还是照自己的方式说?"   我说:"我对着小鸟说话,只是为了听听风吹过的声音。我不录口供。你是律师,你知道我用不着。"   "没错。"他冷冷地说,"我懂法律。我懂警察的工作方式。我给你澄清罪名的机会。如果你不要,我也乐得轻松。我可以在明天早上十点钟提审你,让你出庭。我虽然不情愿,但你也许还是可以交保。但你如果交保,事情就难办了。你要花很大的代价。这是我们可以用的一个办法。"   他低头看桌上的一张文件,阅读后把它·过去朝下放。   "罪名是什么?"我问他。   "三十二条。事后从犯。重罪。估计会在圣昆丁1监狱关五年。"   "最好先抓到伦诺克斯。"我小心翼翼地说。格伦茨手上握有一些东西,我从他的态度中感觉得出来。我不知道有多少,但他绝对握有一些东西。   他靠向椅背,拿起一支笔,慢慢在两个手掌间转动。接着他露出笑容,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马洛,伦诺克斯是一个很难隐藏的人。大多数人需要靠照片指认,而且照片要清楚。半脸都是疤痕的人就用不着了。更别提他不到三十五岁就满头白发。我们找到了四个目击证人,说不定还不止。"   "什么目击证人?"我嘴里苦苦的,像格里戈里厄斯组长打我之后流出的胆汁。这一来我才想起脖子又肿又痛。我轻轻揉着。   "别当傻瓜,马洛。一位圣地亚哥最高法院的法官夫妇正好送他们的儿子媳妇上那架飞机。四个人都见到了伦诺克斯,法官太太还看到他搭的车子和同行的人。你无望了。"   "很好。"我说,"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在广播电台和电视上播特别公告。只要完整描述就行了。法官打电话进来。"   "听起来不错。"我公道地说,"可是这样还不够,格伦茨。你得抓住他,证明他犯了谋杀罪。然后你得证明我知情。"   他对着电报稿背面弹手指,说:"我想我要喝一杯,晚上加班过度。"他打开抽屉,把一个酒瓶和一个迷你酒杯放在桌上,将酒杯注得很满很满,一仰而尽。他说:"好多了,好太多了。抱歉,你在监禁期间,我不能请你喝。"他把酒瓶塞好,推离身边,但未超过伸手可及的范围。"噢,对,你说我们必须证明一些事。噢,说不定我们已经拿到一份自白了,傻瓜。很糟糕,嗯?"   我感觉一根小小的冰手指顺着我的脊椎移动,像冰冷的昆虫在爬。   "那你何必要我的口供呢?"   他咧嘴一笑,说:"我们喜欢有条不紊的记录。伦诺克斯会被带回来受审。可以取得的东西我们都要。与其说我们要从你这儿问出什么,不如说是我们希望你脱身--如果你合作的话。"   我瞪着他。他瞎摸了一会儿文件,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看看酒瓶,拚命用意志力忍着不伸手去拿来喝,突然间他送来一个不合宜的秋波。"也许你想听听整个故事。好吧,机灵小子,为了证明我没骗你,喏,我说给你听。" 第24节:漫长的告别(24)   我探过头去,他以为我要抢他的酒瓶,赶忙一把抓过去,放回抽屉里。我只是要把一截烟屁股放进他的烟灰缸。我又向后仰,再点一根烟。他说得很快。   "伦诺克斯在马札特兰下飞机,那是一个人口约三万五千的转机点和小镇。他失踪了两三个钟头。不久后有一位黑发、褐肤、脸上有不少疤的高个子化名西尔瓦诺·罗德里格兹订到多利昂的飞机。他的西班牙语说得不错,但对一个叫这种名字的人来说,又不够好。若说是肤色这么深的墨西哥人嘛,又太高了。飞行员向当局密报。警察到达多利昂时太晚了。墨西哥人不是急性子。他们只擅长开枪打人。等他们出动,那人已包租一架飞机到达一个名叫欧塔托丹的小山城,一个有湖泊的冷门夏日旅游点。包机的飞机员曾在得州受过战斗机飞行训练。英语说得不错。伦诺克斯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假如那是伦诺克斯的话。"我插嘴说。   "等一下,朋友。是伦诺克斯。好啦,他在欧塔托丹下飞机,住进一家旅馆,这回化名马里奥·德·塞尔瓦。他身上带着一把枪,是毛瑟七点六五毫米口径的,当然这在墨西哥算不了什么。可是包机驾驶员觉得那人不对劲,就向当地司法单位报告。他们跟踪伦诺克斯,向墨西哥城报备,然后搬进去监视他。"   格伦茨拿起一把尺子,从这头看到那头,毫无意义的动作,只是避免看我。   我说:"嗯哼。你的包机驾驶员工真机灵,对客人真好。这种故事都老掉牙了。"   他突然抬头看我,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想快速审判,二级谋杀的答辩我们会接受。有些方面我们宁可不沾。毕竟那个家族势力挺大的。"   "你是指哈伦·波特。"   他点点头,说:"依我看整个想法大错特错。施普林格可以到现场查一天嘛。这个案子什么都有。性、丑闻、钱、不贞的美丽妻子、受伤的大战英雄丈夫--我猜他脸上的疤就是这么来的--妈的,可以在头版登好几个礼拜。国内的每一家烂报刊都会贪心地照单全收。所以我们要赶快让它无疾而终。"他耸耸肩。"好吧,上头既然要这样,他说了算。我能拿到口供吗?"他转向一直轻轻作响的录音机,前面的灯亮着。   "关掉吧。"我说。   他转过来,恶狠狠地看我一眼,说:"你喜欢坐牢?"   "还不坏。不会见到最好的人,可是他妈的谁想见那种人呢?通点儿情理吧,格伦茨。你想让我当告密的小人。也许我太执拗,或者太多情,但我也很实际。你们若要雇私人侦探--是,是,我知道你们最恨这个想法--可是万一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你会要一个出卖朋友的人吗?"   他怨气冲天地瞪着我。   "还有两点。你不觉得伦诺克斯的逃遁策略有点儿太透明了吗?如果他想被抓,用不着那么费事。如果他不想被抓,绝不会笨到在墨西哥乔装成墨西哥人。"   "什么意思?"现在格伦茨对我大声咆哮。 第25节:漫长的告别(25)   "意思是说你可能是编些话来唬我罢了,根本没有什么染过头发的罗德里格兹,没有什么马里奥·德·塞尔瓦在欧塔托丹,你对伦诺克斯的去向,不比对海盗黑胡子的宝藏埋在哪里更清楚。"   他又拿出酒瓶,倒了一杯,像先前那样一饮而尽,然后整个人慢慢轻松下来,在椅子上转身,关掉录音机。   "我真想审问你。"他的声音很刺耳。"你是我想治一治的那种聪明人。智多星,这个案底会跟着你很长时间。你走路带着它,吃饭带着它,睡觉带着它。下回一出轨我们就以这个罪名宰了你。现在我得做一件叫我恶心的事。"   他在桌上摸索,把朝下的文件拉到面前,·过来签上名,大声叫斯普兰克林。   胖子带着满身异味走进来。格伦茨把文件交给他。   "我刚才签了你的释放令。"他说,"我是公仆,有时候我也有一些不愉快的任务。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签这份文件?"   我站起来,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好哇。"   "先生,伦诺克斯案已经结案。不会有什么伦诺克斯案了。今天下午他在大酒店写了一份完整的自白,然后开枪自杀。我刚才说过,在欧塔托丹。"   我站在那儿,茫茫然瞪着眼,眼角瞥见格伦茨慢慢倒退,似乎以为我会出手揍他。我一时大概显得很凶吧。接着他又回到书桌后,斯普兰克林抓着我的手臂。   他用鼻音很重的嗓门说:"走吧,人晚上偶尔也会想回家的。"   我跟着他出来,关上门,关得很轻很轻,活像屋里刚死了人。   我掏出我的财物清单副本交上去,照原件开了收据,然后将所有的东西放回口袋。有一个人懒懒散散地站在登记台那一端,我转身走开的时候,他站直跟我说话。这人身高约六英尺四英寸,瘦得像竹竿。   "要搭便车回家吗?"   在惨白的灯光下,他显得少年老成、疲惫又愤世嫉俗,但不像骗子。"多少钱?"   "免费。我是《新闻报》的朗尼·摩根。我下班了。"   "噢,跑警察局口的。"   "只有这个礼拜。平常我固定跑市议会。"我们走出大楼,在停车场找到他的车。我抬头看天空。有星星,但灯光太强了。这是个凉爽愉快的夜。我深呼吸,然后上了他的车。他开车离开那个地方。   "我住在很远的月桂谷。"我说,"随便哪儿让我下车都行。"   "他们送你来,"他说,"却不管你怎么回家。这个案子引起我的关切,有点儿反感。"   "看起来没什么案子了。"我说,"特里·伦诺克斯今天下午自杀了。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是这么说的。"   "太方便了。"朗尼·摩根盯着挡风玻璃前面说。他的汽车静静地驶过安静的街道。"可以帮助他们筑墙。"   "筑什么墙?"   "马洛,有人要在伦诺克斯案四周筑起一堵高墙。你脑筋好,看得出来吧?不会有预计该有的大场面。地方检察官今天晚上出城到华盛顿不知开什么会去了。遇到多年难得的大宣传机会,他却弃之而去,为什么?" 第26节:漫长的告别(26)   "问我也没用。我在冷宫里待了一阵子。"   "因为有人给了他足够的甜头呀。我不是指一沓钞票之类的赤裸裸的东西。有人答应给他某种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好处,跟案情有关的人只有一位办得到。就是女方的父亲。"   我把头仰靠在汽车一角。"不太可能,"我说,"新闻界呢?哈伦·波特拥有几家报纸,可是竞争对手呢?"   他好玩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专心开车。"当过新闻人员吗?"   "没有。"   "报纸是有钱人拥有和发行的。富人都是一个鼻孔里出气。不错,有竞争--为发行量、消息来源、独家报道竞争得很厉害。在不损害业主的声望、特权和地位的情况下竞争。如果会损及业主,盖子马上就罩下来了。朋友,伦诺克斯案就罩了一个盖子。朋友,伦诺克斯案如果好好宣扬可以促销不少份报哩。这案子里样样齐全。侦讯可以招来全国的特案报道记者。可是不会有侦讯了。因为伦诺克斯在侦讯前就死了。我说过嘛--对哈伦·波特和他的家人来说--太方便了。"   我坐直起来,狠狠盯着他。   "你是说这里大有文章?"   他讽刺地撇撇嘴巴。"可能只是有人帮忙伦诺克斯自杀、拒捕之类。墨西哥警察最爱扣扳机。要不打个小赌?我敢说没有人算过弹孔。"   "我想你猜错了。"我说,"我很了解特里·伦诺克斯。他早就心灰意冷了。如果他们活捉他回来,他会顺他们的意思。他会承认杀人罪并请求减刑。"   朗尼·摩根摇摇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而他果然这么说了:"不可能。假如他开枪打她或者敲她的脑袋,也许还能减刑。但作案手法太凶残。她的脸被打得稀烂。最轻也会判二级谋杀,连这样都会闹得满城风雨。"   我说:"你说得可能没错。"   他又看看我,说:"你说你了解那家伙。那么你接受这个简单的答案吗?"   "我累了。今天晚上没心情思考。"   我们静默良久。后来朗尼·摩根说:"如果我不是卖文为生的新闻人员,而是真正的聪明人,我会说人可能不是他杀的。"   "不失为值得参考的意见。"   他塞一根烟到嘴里,在仪表板上划了一根火柴点上。他一路默默抽烟,瘦瘦的脸上眉头深锁。到了月桂谷,我告诉他在什么地方拐离大道,什么地方弯进我那条街。他的汽车吃力地爬坡,停在我家的红木台阶底下。   我下了车,说:"多谢你送我,摩根。要不要喝一杯?"   "希望改天能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已经独处了好长时间。他妈的太长了。"   "你有个好朋友要诀别。"他说,"你既然肯为他坐牢,他一定是你的好朋友。"   "谁说我为他坐牢?"   他微微一笑。"我不能在报上发表,并不表示我不知道,朋友。再见啦,改天再见。"   我关上车门,他转弯开下山坡。等他的尾灯消失在转角,我步上台阶,捡起报纸,走进空空的房间。我把所有的灯都点亮,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屋里闷闷的。 第27节:漫长的告别(27)   我煮了咖啡喝,从咖啡罐里拿出五张百元大钞--钞票是卷紧由侧面塞进咖啡罐内的。我手里端着咖啡杯走来走去,打开电视又关掉,坐下,站起,又坐下。我·阅堆在台阶上的报纸。伦诺克斯案起先登得很大,第二天早晨就变成二版的新闻了。报上有西尔维娅的照片,但没有特里的。有一张我的快照。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照过这么一张。"洛杉矶私人侦探被拘留审问"。报上登了恩西诺镇伦诺克斯家的大照片。房子属于仿英国式,有一大片斜屋顶,洗窗户大概要花一百块钱。房屋坐落在两英亩地基上的一个小山头上,两英亩在洛杉矶地区算是相当大的庄园了。还有一张客宅的照片,是主建筑的缩小版,夹在树影中。两张照片显然都是远距离拍摄,然后放大裁剪而来的。所谓"死亡之室"则没有照片。   这些东西我在牢里都看过,但我阅读内容,用不同的眼光再看一遍。我没看出什么,只知道一个漂亮的富家女被杀,新闻界彻底被排除在外。原来他们家的影响力很早就发挥作用了。跑犯罪新闻的记者一定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有道理。假如妻子被杀的那天晚上特里在帕萨迪纳跟岳父谈过话,那警方接到通知前,屋里屋外早就有十几个守卫挡驾了。   可是有一件事不合情理--她被揍成那样子。谁也不能叫我相信特里干过这种事。   我把灯关掉,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边。外面的灌木丛中,一只知更鸟唧唧喳喳,顾影自怜,还不肯安歇。我的脖子痒,所以我刮了胡子,淋浴后上床,仰卧着静听,仿佛远处黑暗中有一个安详、耐心的嗓音娓娓澄清着这一段故事。可是我听不见,我知道以后也不会听见的。没有人会向我说明伦诺克斯案。用不着说明。凶手自白了,而且已经死了。连庭审都不会有。   《新闻报》的朗尼·摩根说得不错--太方便了。如果是特里·伦诺克斯杀了他妻子,那就好。用不着审问他,提起种种不愉快的细节。如果不是他杀的,那也不错。死人是世界上最好的替罪羊。他永远不会反驳。   之后三天没发生什么事。没人揍我、对我放枪,或者来电话警告我少管闲事。没有人雇我去找流浪的女儿、出轨的妻子、遗失的珍珠项链或者失踪的遗嘱。我只是坐在那儿对墙壁发呆。伦诺克斯案突然发生,又突然消失了。有一个简短的庭审,我没被传唤。庭审定在一个古怪的时间,事先没宣告,也没有陪审团。法医自行裁决:西尔维娅·波特·韦斯特海·迪·乔治·伦诺克斯的死亡是由于她丈夫泰伦斯·威廉·伦诺克斯1蓄意谋杀,她丈夫已在法医办公室的辖区外死亡。他们肯定会宣读一份自白列为记录,其效力也肯定已足够让法医满意了。   尸体发回安葬,用飞机北运,埋在家庭墓穴中。新闻界没有受邀。没有人接受访问,哈伦·波特更不会,他从来不接受访问。他差不多像西藏的喇嘛一样很少露面。财产上亿的人在仆佣、保镖、律师和驯良的经理人才的保护下过着奇特的生活。他们应该也吃饭、睡觉、理发、穿衣服。可是你永远没法确定。你读到或听到的相关消息已经被一群公关人才加工过了,他们拿高薪,替主子创造并维持一种单纯、干净、讲究如消毒针头那样好用的形象。不一定要是真的。只要跟大众已知的事实一致就行了,而大众已知的事实屈指可数。 第28节:漫长的告别(28)   第三天下午近晚时分,电话铃响了,来电的人自称霍华德·斯潘塞,是一家纽约出版社派来加州办事的代表,他有问题要跟我讨论,约我次日十一点在丽兹贝弗利大酒店的酒吧碰面。   我问他是哪一类的问题。   "很微妙的,"他说,"可是完全合乎道德。如果我们没谈拢,我会付你钟点费,自然。"   "谢谢你,斯潘塞先生。那倒不必。是我认识的人向你推荐我的吗?"   "马洛先生,一个知道你--包括你最近跟法律有小冲突的人。可以说我是因此才对你感兴趣的。不过,我的事跟那件悲剧无关。就这样吧--我们边喝边讨论,别在电话里谈。"   "你确定你想跟坐过牢的人打交道吗?"   他笑了。他的笑声和说话声都十分悦耳。纽约人还没学会说弗拉特布什1口音以前就习惯这样子说话。   "马洛先生,依我看来,这就是推荐了。我要说明一下,不是指你坐牢这件事,而是指,呃,你似乎完全保持缄默,甚至受到压力也没开口。"   他说话充满标点,像一本厚小说。反正在电话中是如此。   "好吧,斯潘塞先生,我明天早上到那儿。"   他道谢后就把电话挂了。我想不通谁会替我做广告。我以为是休厄尔·恩迪科特,就打电话过去查。但他已经出城一个礼拜了,还没回来。其实不重要。就连我这一行偶尔也会有满意的客户啊。我需要工作,因为我缺钱--不如说我自以为缺钱。到了那天晚上回家,发现一封信里裹夹了一张"麦迪逊肖像"2,我才改变了看法。   那封信放在我台阶底的红白鸟舍型信箱内,有邮件的话,箱顶附在悬臂上的啄木鸟会往上抬,由于我从来没在家收过邮件,所以就算啄木鸟抬起来我也未必会往里瞧。可是最近啄木鸟的尖嘴掉了。木头是新断裂的。不知哪个捣蛋鬼用原子枪打了它。   信上有柯瑞奥·阿瑞奥的邮戳、几张墨西哥邮票和一些字,如果不是墨西哥最近不断在我脑海中出现,我未必认得出那些字来。邮戳我看不清楚,是用手盖的,印泥已模糊不清了。信很厚。我走上台阶,坐在客厅看信。晚上似乎很静。也许一封来自死人的信会带来一股死寂吧。   信的抬头没有日期也没有开场白。   我在湖泊山城欧塔托丹一家不太干净的旅馆里,正坐在二楼房间的窗口边。窗外有一个邮箱,仆役端咖啡来的时候,我曾吩咐他待会儿替我寄信,而且要举起来让我看一眼再投进邮筒。他这样做可以得到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对他而言算是一笔大钱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门外有一个穿尖头鞋、衬衫脏乎乎、肤色黝黑的家伙守着门。他在等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他不让我出去。只要信寄出,就没关系了。我要你收下这笔钱,因为我用不着,而本地宪兵一定会偷走。这钱本来就不是买东西用的。算是我给你惹这么多麻烦的谢罪礼,且是对一个君子表示敬意吧。我照例每件事都做得不对劲,可是枪还在我手上。我预感有一件事你已经有了定论。也许是我弄死她的,也许不是,但另一个行为我不可能做出。我不可能那么残暴。所以说有些事叫人真不愉快。反正也无所谓了,完全无所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避免不必要和无用的丑闻。她父亲和她姐姐从未伤害过我。他们有他们的日子要过,我却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灰心而走到这一步。不是西尔维娅害得我变成了瘪三,我早就是瘪三了。她为什么嫁给我,我无法简单扼要地答覆。我猜只是一时性起吧。至少她在年轻貌美时去世。俗话说情欲使男人衰老,却使女人年轻。俗话有不少是胡说八道。俗话说有钱人永远能保护自己,他们的世界永远是灿烂的夏天。我跟他们生活过,他们其实是烦得要死又寂寞的人。 第29节:漫长的告别(29)   我写了一份自白。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而且非常害怕。你在书报上看过这种情况,可是书报上说的并非事实。事情发生在你头上,除了口袋里的枪什么都没有,你被困在异国一家肮脏的小旅馆,只有一条出路--相信我,朋友,这一点儿也不动人,一点儿也不精彩。彻头彻尾地龌龊、下流、灰暗和狰狞。   所以忘了这件事也忘了我吧。不过,请先替我到维克托酒吧喝一杯螺丝起子。下回你煮咖啡,替我倒一杯,加点儿波本威士忌,替我点根烟放在咖啡杯旁。然后把这件事全部忘掉。特里·伦诺克斯已成为过去。所以再会啦。   有人敲门。我猜是仆役送咖啡来了。如果不是,也许会有枪战呢。大致说来,我喜欢墨西哥人,但不喜欢他们的监狱。   再见。   全部内容如上。我把信重新折好放进信封。敲门的应该是送咖啡的仆役,否则我不会收到这封信。更不会有一张"麦迪逊肖像"。"麦迪逊肖像"就是五千美元的巨钞。   巨钞就搁在我前头的桌面上。我以前连见都没见过这种钞票。很多在银行工作的人也没见过。兰迪·斯塔尔和梅嫩德斯之类的角色很可能带在身上当票据使用。如果你到银行要求领一张,他们不见得有。他们得替你向联邦储备局申请,可能要好几天。整个美国只有一千张左右在流通。我这张四周有柔美的光泽。这种巨钞可以创造出它自己独特的阳光。   我呆坐着看这张钞票看了好久。最后我把它收进信匣,到厨房去煮咖啡。不管是不是感情用事,我照他的吩咐做了。我倒了两杯咖啡,在他那杯里加了点儿波本威士忌,放在我送他去机场那天早晨他坐的位置上。我替他点了一根烟,摆在杯侧的一个烟灰缸里。我望着咖啡冒出热气,香烟升起一缕轻烟。外面的金钟花树丛中,鸟儿不知忙些什么,它们低声啾啾自言自语,偶尔拍拍羽翼。   后来咖啡不再冒热气,香烟也不再冒烟,只剩下一截冷烟蒂在烟灰缸边缘。我把它扔进水槽底下的垃圾箱,将咖啡倒掉,洗好杯子收起来。   就这样吧。以五千块钱报酬来说,只做这些好像还不太够。   过了一会儿,我去看晚场电影。毫无意义。我几乎没看到片子里演什么,只是一堆噪音和大脸。我又回家,玩儿了一会儿西班牙开局1,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我上床睡觉。   可是睡不着。凌晨三点我在屋里踱来踱去,听哈恰图良2在拖拉机厂做工。他居然敢说那是小提琴演奏会。我看简直像电风扇链带松了,滚他的。   失眠的夜对我而言简直像胖子邮差一般稀奇。若不是早上要到丽兹贝弗利大酒店去见霍华德·斯潘塞先生,我会干下一瓶酒,喝个烂醉。下回我看见一个彬彬有礼的家伙醉倒在劳斯莱斯银色幽灵车上,我会能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世上没有一个陷阱像你自设的陷阱那般害人。   我看看手表,我们这位大权在握的出版家已经迟到二十分钟。我再等半个钟头就走。全听顾客的划不来。他若能对你作威作福,就会以为别人可以任意摆布你,他雇你可不是为这个目的。现在我不怎么缺工作,绝不让一个东部来的笨瓜把我当牵马童--那种经理人才在木板装潢的八十五楼办公室上班,办公室有一排按钮和一个对讲机、一位穿哈蒂·卡内基2职业妇女专属服装、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许诺的秘书。他是那种你九点整到,而他自己两个钟头后喝了一杯双份的鸡尾酒才飘飘而来,如果你不挂着笑容静静坐着等他,他那受到冒犯的经理才华会突然发作,事后要在阿卡普尔科1度假五周,才能复原。 第30节:漫长的告别(30)   老酒吧服务员由我身边走过,轻轻地瞄我的淡苏格兰威士忌加水,我摇摇头,他晃了晃白脑袋,这时候一位梦幻一样的女人走了进来。我觉得酒吧一下鸦雀无声,老千不再玩纸牌,高凳上的酒鬼不再滔滔不绝--指挥在音乐台上轻轻敲一声,举起手臂,叫大家安静时,气氛就是如此。   她又高又瘦,身穿裁缝特制的白麻纱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黑白圆点丝巾。头发是童话公主的那种浅金色。她戴了一顶小帽,帽子下的金丝像鸟巢中的小鸟服服帖帖的。眼珠子呈罕见的矢车菊蓝色,睫毛很长,色泽稍嫌浅了一点。她走到对面的餐枱,脱下手套,老服务员特地为她拉出餐枱,绝对没有一位服务员肯为我这么做。她坐下来,把手套塞进皮包带子下面,含笑谢谢他,笑得温柔而纯洁,他迷得差一点儿瘫痪。她用很低的嗓音跟他说了一句话。他低着头匆匆走开。这家伙的人生真像有了重大的使命呢。   我瞪着眼睛瞧。她瞥见我的目光,视线抬高半英寸,我已经不在她的视线中了。但无论她看不看得见我,我都屏息不敢出声。   世上有金发碧眼之人,但金发碧眼现在几乎已变成一个滑稽的词了。一切金发碧眼的人都各有特点,大概只有白得像漂白的祖鲁族2、脾气软得像人行道那种除外。有唧唧喳喳的金发小可爱,有用冰蓝目光拦截你的雕像型金发壮妇。有仰视你、体味清香、闪闪发亮、吊着你的膀子,你带她回家她却总是很累很累的金发美人。她做出无奈的手势,头疼得要命,害你恨不得揍她一顿,却又深深庆幸自己及早发现她头疼的事,还没有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金钱和希望。因为头疼会永远存在,成为永不磨损的利器,比暴徒的刀剑或古罗马烈妇卢克雷西亚1的毒药瓶更厉害。   有那种温柔、嗜酒的金发美人,只要是貂皮,什么样的衣服她都肯穿,只要是星光屋顶,她什么地方都肯去;还有活泼孟浪的金发美人,像个小哥儿们,样样要自己付钱,充满阳光和常识,精通柔道,可以一边过肩摔倒一个卡车司机,一边看《星期六评论》2,至多只看漏一个句子;还有那患了非致命性贫血绝症的苍白金发美人,萎靡不振,鬼魅一般,谈话轻声细语,你不能对她动一根指头,首先你根本不想这么做,其次她不是在读原文的《荒原》或原文的但丁,就是在读卡夫卡或克尔?郭尔3,或者在研究普罗旺斯文。她热爱音乐,纽约爱乐乐团演奏辛德米特4的作品时,她会告诉你六把低音提琴中哪一个慢了四分之一拍。听说托斯卡尼尼5也听得出来。全世界就他们两个内行。   最后还有风华绝代的展示品型,死过三个大歹徒男友后,她们先后嫁给两位百万富翁,每位一百万,老来在昂蒂布海角6拥有一栋浅色玫瑰别墅,一辆两座的阿尔法·罗密欧1,一窝已经是老皮老脸的贵族朋友--她对他们全都很亲昵却心不在焉,像老公爵对管家道晚安一样。 第31节:漫长的告别(31)   对面的梦幻一样的女人不属于上述各类,甚至不属于那种世界。她难以归类,像山泉一般幽远和清纯,像水色一样难以捉摸。我还在盯着她瞧,旁边有个声音说:"我迟到得太久了。对不起。都是这个的错。我名叫霍华德·斯潘塞。你是马洛,当然。"   我转头看他。他是中年人,相当丰满,衣着漫不经心,但胡子刮得很干净,稀疏的头发光溜溜地往后梳,小心盖住两耳间宽宽的脑袋。他穿着俗气的双排扣马甲,在加州很少人穿,也许来做客的波士顿人偶尔会穿穿。他戴着无框眼镜,正在轻拍一个破旧的公事包,所谓"这个"显然就是指它。   我看看对面的金发美人。她喝完了青柠汽水之类的,正在看一个显微镜似的手表。酒吧人多起来,但还太吵。两个赌徒还在挥手,吧台边凳子上的独酌客有了两个酒友。我回头看霍华德·斯潘塞。   "跟你的问题有关吗?"我问他,"我是说这位姓韦德的家伙。"   他点点头,又仔细地打量我一眼,说:"马洛先生,谈谈你自己吧。我是说,如果你不排斥这个请求的话。"   "谈哪一类的事?我是领执照的私人侦探,而且已经干了一阵子了。我是孤狼,没结婚,已届中年,不富有。我入狱不只一次,我不办离婚案件。我喜欢醇酒、女人、下棋等。警察不太喜欢我,可是我认识一两个合得来的。我是本地人,出生在圣塔罗沙,双亲都死了,没有兄弟姐妹,万一我以后在暗巷子被杀--这一行谁都可能出事,很多其他行业或者根本没做事的人也一样--我死了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崩溃。"   "我明白了,"他说,"可是,你并没说出我想知道的事。"   他把金酒加柳橙汁喝完,我不喜欢。我对他咧咧嘴,说:"有一项我省略了,斯潘塞先生。我口袋里有一张"麦迪逊肖像"。"   "麦迪逊总统的肖像?我恐怕不--"   "一张五千块钱的大钞,"我说,"随时带着。我的幸运符。"   "老天,"他压低了嗓门说,"那不是非常危险吗?"   "是谁说的来着,超过某一点后所有的危险都是相等的?"   "我想是沃尔特·巴格奥特1说的。他谈的是修筑烟囱的人。"然后他笑一笑,"抱歉,但我是出版商。马洛,你没问题。我要在你身上冒个险,否则你会叫我滚蛋。对吧?"   我也向他笑笑。他召唤服务员,又点了两杯酒。   他小心翼翼地说:"嗯,我们在罗杰·韦德身上遇到了大麻烦,他没办法写完一本书。他失去了自制能力,背后有隐情。他好像快要崩溃了,酗酒乱发脾气。他每隔一阵子就会连着失踪几天。不久前他把妻子推下楼,害得她断了五根肋骨住进医院。他们之间没有一般所谓的问题,完全没有。那人只是酒醉发疯。"斯潘塞往后仰,郁郁地看着我,"我们必须让那本书完成,非常重要,事关我的饭碗。可是我们需要的不只这些。我们要挽救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作家,他应该可以写出比以往更好的作品。有一件事很不对劲,这回他甚至不肯见我。听起来好像该找心理医生,我明白。韦德太太不同意,她相信他完全正常,只是有事情让他担心得半死,例如勒索之类的。韦德夫妇已经结婚五年。可能有什么过去的往事困扰着他,甚至可能--只是瞎猜--开车压死人逃逸之类的,有人发现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我们想知道,而且我们愿意付一大笔钱解决这个问题。如果证明是医疗问题,噢--那就算了。如果不是,非找出答案不可。同时韦德太太也该受到保护,下回他说不定会害死她。世事难料。" 第32节:漫长的告别(32)   第二轮酒开始了。我那杯原封不动,看他一口气吞下了半杯。我点了一根烟,只管瞪着他瞧。   "你要的不是侦探,"我说,"你要的是魔术师。我能干什么?如果我恰好在正确的时间到场,如果我觉得他不难应付,也许可以把他打昏,扶他上床。可是我必须在场啊。机会是百分之一。你知道吗?"   "他个子跟你差不多。"斯潘塞说,"但他的体能状况不如你。你可以随时在场。"   "不见得。醉鬼狡猾,他一定会挑我不在的时候发作。我又不是在男护士市场求职。"   "男护士一点儿用都没有。罗杰·韦德也不会接受男护士。他是很有才华的人,只是失去了自制力。他写垃圾给愚蠢的读者看,赚了太多的钱。可是作家唯一的救赎就是写作。他身上如果有任何优点,总会显露出来的。"   我不耐烦地说:"好吧,我相信他。他很棒,他也很危险。他有犯罪的秘密,想泡在酒精里把它忘掉。斯潘塞先生,我不善于处理这一类的问题。"   "我明白了。"他看看手表,愁得脸都皱了起来,面孔看来更老更瘦小了。"好吧,我总得试试嘛。"   他伸手拿他的公事包。我看看对面的金发美女,她准备要走了。白发服务员正跟她结账,她给了他一点儿钱,嫣然一笑,他高兴得像跟上帝握过手似的。她翘起嘴唇,戴上白手套,服务员把餐枱拖开,让她大步跨出来。   我看看斯潘塞。他正望着桌边的杯子皱眉头,公事包放在膝上。   "听好。"我说,"如果你不反对,我会去见那个人,估量估量他。我要跟他妻子谈谈。不过我猜他会把我扔出屋外。"   斯潘塞没开口,另一个声音说:"不,马洛先生,我想他不会。相反地,我想他也许会喜欢你。"   我抬头望见一双紫蓝色的眼睛。她站在餐枱的另一头。我站起来,笨手笨脚地斜插进小隔间后侧,一副无法开溜只得呆立的模样。   "请不要站起来。"她的声音柔得像夏日蓝天上的白云,"我知道我该向你道歉,可是我觉得我应该先观察观察你,再出面自我介绍,我是艾琳·韦德。"   斯潘塞阴沉沉地说:"艾琳,他不感兴趣。"   她微微一笑。"我不这么想。"   我打起精神,站都站不稳,张着嘴?气。像甜甜的女毕业生,她实在美极了。近看简直叫人骨头都酥了。   "我没说我不感兴趣,韦德太太。我的意思是说我恐怕帮不上忙,不该乱试,不然可能反而有害。"   现在她非常严肃,笑容不见了。"你决定得太快了。你不能以人的行动来判断人。若要判断,该凭他们的本性。"   我茫茫然地点头。因为我对特里·伦诺克斯就有这种想法。从行为上看他绝非好货色,只在散兵坑有过瞬间的光荣--如果梅嫩德斯说的是真话--可是行动不足以反映一切。他是一个外人不可能讨厌的男子。你一辈子碰见的人,有几个能称得上这样的?   她轻轻加上一句:"而且你还得知道他们是这种人。再见,马洛先生。万一你改变主意??"她快速打开手提袋,给我一张名片。"谢谢你赏光。" 第33节:漫长的告别(33)   她向斯潘塞点点头就走开了。我目送她走出酒吧,沿着玻璃加盖部分走到餐厅。她的姿势美极了。我望着她转到通往大厅的拱门下,看见她转弯时白色麻纱裙最后一闪。然后我放轻松坐进小隔间,拿起金酒加柳橙汁。   斯潘塞正望着我。他眼中有一股凶焰。   "表现不错。"我说,"可是你应该偶尔看看她才对。那样的梦幻一样的女人只要坐在对面二十分钟,你不可能视若无睹。"   "我真蠢,对吧?"他勉强露出笑容,其实不想笑。他不喜欢我刚才看她的眼神。"大家对私人侦探的看法有点儿怪。想到家里安插了一个--"   "休想把我这个侦探摆进你家。"我说,"反正请先编出另一个故事再说。你不该要我相信竟然有人--不管酒醉或清醒--把那个绝代佳丽推下楼,让她跌断五根肋骨。"   他满面通红,双手抓紧公事包。"你以为我撒谎?"   "有什么差别?你已经演出过了。说不定你自己迷上了那位夫人。"   第二天早晨,我正要擦掉耳垂上的爽身粉,门铃响了。我走过去开门,看到一双紫蓝色的眼睛。这回她穿棕色麻纱,围一条红辣椒色的围巾,没戴耳环和帽子。脸看起来有点儿苍白,却不像曾经被人推下楼梯的样子。她对我露出迟疑的微笑。   "马洛先生,我知道我不该来打扰你。你可能连早点都还没吃。但我实在不愿到你的办公室,又讨厌打电话谈私事。"   "没问题。进来吧,韦德太太。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她来到客厅,坐在长沙发上,眼神茫然。她把手提袋在膝上放正,双脚并拢坐着,看起来一本正经。我开了窗,拉起活动百叶帘,从她面前的小几拿起一个脏烟灰缸。   "谢谢你。黑咖啡,不加糖。"   我走到厨房,在一个绿色金属托盘上铺一张餐巾纸。看起来像赛璐珞衣领一样低级。我把它揉掉,拿出一张跟三角小餐巾配套的须边衬布。这套餐饰跟大部分家具一样,是随房子出租的。我掏出两个沙漠玫瑰1咖啡杯,倒满,把托盘端进客厅。   她啜了一口说:"很棒,你真会煮咖啡。"   "上回与人共饮咖啡,刚好在我入狱前。"我说,"我猜你知道我坐过牢,韦德太太。"   她点点头。"当然。你有帮助他逃亡的嫌疑,对吧?"   "他们没说。他们在他房间的一本便条簿上发现我的电话号码。他们问我话,我没答--主要是因为问话方式不当。不过,我想你对这些不会有兴趣。"   她小心地放下杯子,身体向后靠,对我笑笑。我请她抽烟。   "我不抽烟,谢谢。我当然感兴趣。我们有个邻居认识伦诺克斯夫妇。他一定是疯了。听来他不像是那种人。"   我把烟丝装进一个牛头犬式烟斗2,点上火。"我猜是这样。"我说,"他一定是疯了。他战时受过重伤。如今他死了,一切都成过去。我想你来不是要谈这件事的吧。"   她缓缓摇头,说:"马洛先生,他是你的朋友。你一定有坚定不移的看法。我想你是一个颇有决断的人。" 第34节:漫长的告别(34)   我将烟斗内的烟丝捣紧,又点了一次,同时从容不迫地隔着烟斗凝视着她。   "听着,韦德太太。"最后我说,"我的意见算不了什么。那种事天天有。最不可能的人会犯下最不可能的罪。慈祥的老太太毒死全家。健康正常的孩子犯下多起抢劫和枪击案。二十年记录完美无瑕的银行经理原来长期盗用公款。成功、受欢?、应该很快乐的小说家喝醉酒,把老婆打得住院。我们连自己好朋友的行为动机都不太清楚。"   我以为她会大发脾气,结果她只嘟嘟嘴唇,眯起眼睛。   "霍华德·斯潘塞不该告诉你那件事。"她说,"都怪我自己。我不懂得躲开他。那次以后我已经知道绝不能去阻止一个喝醉的男人。你可能比我更清楚。"   "当然不能用口舌阻止他。"我说,"假如你够幸运,假如你有力气,偶尔可以防止他伤害自己或别人。连这也要靠运气。"   她静静地伸手拿咖啡杯和托碟。她的手跟她身上其他的部位一样迷人。指甲形状很美,涂得亮亮的,色调极淡。   "霍华德有没有告诉你这回他没见到我丈夫?"   "说了。"   她喝完咖啡,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托盘,抚弄了汤匙几秒钟后开口说话,没抬头看我。   "他没告诉你原因,因为他也不知道。我喜欢霍华德,但他是支配欲很强的人,什么事都要管。他自以为有管理才华。"   我静静等着,没说话。又是一阵沉默。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开,非常轻柔地说:"我丈夫失踪三天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来求你找他,带他回家。噢,以前也发生过。有一次他大老远开车到波特兰,在旅馆里生病,找医生来解酒。他跑那么远,居然没出问题,真是奇迹,他三天没吃东西。另外一次他在长堤的一家私人小疗养院,名声可能不太好。至今不到三个礼拜。他不告诉我名字和地点,只说他正在接受治疗,没有问题。可是他看起来很苍白,很衰弱。我看了一眼带他回家的男人--个子高高的小伙子,穿一件只有舞台或彩色音乐片中才看得到的考究牛仔装。他在车道上把罗杰放下,马上倒车开走了。"   "可能是度假牧场。"我说,"有些驯良的牛仔的每一分收入都用来买那种花哨的装备。女人为他们疯狂。他在那儿就因为这个原因。"   她打开皮包,拿出一张折好的纸,说:"我给你带来一张五百块钱的支票,马洛先生。你愿不愿意收下作为聘请费?"   她把折起来的支票放在桌上。我看了一眼,没碰它。"何必呢?"我问道,"你说他已经失踪三天了,让他完全清醒再灌点食物,需要三四天。他不会像以前那样回来吗?还是这回有什么不同?"   "再这样他受不了的,马洛先生。他会送命的。间隔越来越短了。我担心得要死。不只担心,还很害怕。太不正常了。我们已结婚五年。罗杰一向好酒,但不是变态酒鬼。一定有事不对劲。我希望能找到他。昨晚我睡了不到一个钟头。" 第35节:漫长的告别(35)   "想得出他酗酒的理由吗?"   紫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今天早上她似乎有点儿脆弱,但绝非孤苦无依。她咬咬下唇,摇摇头。"除非是为了我,"最后她近乎耳语说,"男人对妻子会日久生厌。"   "我只是业余的心理学家,韦德太太。我们这一行必须懂些心理学。看来他更可能是对自己写的烂作品生厌了。"   "很可能。"她静静地说,"我想所有的作家都会中这种邪。他真的好像不能把手头这本书写完了。不过,他不缺房租钱,又不是非写完不可。我想这个理由不充分。"   "他清醒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人?"   她露出笑容。"噢,我的看法可能不准。我想他真的是非常斯文的人。"   "醉酒后呢?"   "很恐怖。聪明、无情又残忍。他自以为妙语如珠,其实是卑鄙。"   "你没提到暴力。"   她抬起茶褐色的眉毛。"只有一次,马洛先生。那件事已经被过度渲染了。我不可能告诉霍华德·斯潘塞。是罗杰自己跟他说的。"   我站起来,在屋里走动。天气看来会很热。其实已相当热了。我转动一扇窗户的窗帘抵挡阳光,然后单刀直入地跟她谈话。   "昨天下午我在《名人录》里查过他。他今年四十二岁,跟你是第一次结婚,没有孩子。祖上是新英格兰人,他在安多瓦尔和普林斯顿上的学。他入过伍,而且记录优良。他写过十二本厚厚的性爱与击剑类历史小说,他妈的每一本都登上畅销榜。一定赚了不少钞票。他如果对老婆生厌,看样子会直接说出来要求离婚。如果他跟别的女人胡来,你可能会知道,总之他不必用酗酒来证明自己心情不好。你们结婚五年,他当时是三十七岁。我想那个时候他对女人应该了解大半了。我说大半,因为没有人完全了解。"   我停下来看她,她对我笑笑。我没伤害她的感情,就往下说。   "霍华德·斯潘塞提出--根据什么我不知道--罗杰·韦德的问题出在你们结婚好久好久以前发生的事,现在后遗症出现,打击让他受不了了。斯潘塞想到勒索。你会不会知道?"   她缓缓摇头,说:"如果你是指罗杰付一大笔钱给什么人,我会不会知道--不,我不会知道。我不干涉他的账目。他就算送出一大笔钱,我也未必知道。"   "那没关系。我不认识韦德先生,无法了解他对别人敲竹杠会怎么反应。如果他脾气暴躁,可能会扭断那人的脖子。如果这个秘密会危及他的社交或专业地位,举个极端的例子,甚至招来执法人员,他可能会破财消灾--至少暂时会。但这对我们没什么帮助。你希望找到他,你担心,而且不只是担心。那我该怎么找他呢?我不要你的钱,韦德太太。现在先不要。"   她又把手伸进皮包,拿出两张黄黄的纸。看起来像折起来的信纸,有一页皱成一团。她把纸张摊平递给我。   "有一张是我在他桌上发现的。"她说,"深夜,也可以说是凌晨。我知道他喝了酒,知道他没上楼。两点左右我下去看他是否平安--有没有出大问题、有没有昏倒在地板上或躺椅上之类的。他不见了。另一张在字纸篓里,不如说卡在边缘没掉进去。" 第36节:漫长的告别(36)   我看看第一页,也就是没皱的那张。上面有一篇短短的打字稿,写着:   我不喜欢顾影自怜,不再有别人可以去爱。   罗杰(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韦德   另:   所以我老写不完《了不起的盖茨比》。   "你看得懂吗,韦德太太?"   "只是摆姿态。他一向崇拜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他说菲茨杰拉德是自柯勒律治1以来最伟大的酒鬼作家,还嗑药。马洛先生,看这个稿子。清晰、匀整,而且没有错误。"   "我注意到了。大多数人喝醉酒连名字都写不清楚。"我打开揉成一团的那张。也是打字稿,也没有一点儿错误或者凌乱之处。这张上写道:   V医生,我不喜欢你。可是现在你正是我要找的人。   无论你自以为多精明,总得有个调查的起点:姓名啦、居住地区、背景、环境,或某种参考资料。我手上只握有一张皱成团的黄色纸条,上面写着:"V医生,我不喜欢你。可是现在你正是我要找的人。"凭这个我可以把目标集中在太平洋,花一个月的时间查遍五六个县医疗协会的所有成员,然后毫无收获。我们这儿庸医像天竺鼠一样繁殖得很快。市政厅周围一百英里内有八个县,每一个县的每一个小镇都有医生,有些是真的医疗人员,有些只是邮购机械师,领有一张切割玉米或在你背部跳上跳下的执照。真医师有的发达有的穷,有的讲道德,有的讲究不起。一个有钱的初发性酒疯病人可以从家里拿出一大笔钱,送给拖欠维生素和抗生素业者货款的怪老头。可是没有线索真无从查起。我没有线索,艾琳·韦德可能没有,也可能有却不知道。就算我找到条件符合、姓名也以V打头的人,就罗杰·韦德来说,一切也可能是子虚乌有。那句话说不定只是他醉后恰好闪过脑海的一个念头。正如他提到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只是一种不落俗套的道别。   这种情况下小人物只好剽窃大人物的心血结晶。于是我打电话给一位在卡恩机构的熟人。这个时髦的机构设在贝弗利山,专门保护有钱的客户--所谓保护,几乎任何一只脚踩在法律内的行动都包括在内。我认识的人叫乔治·彼得斯,他要我快点儿说,他只给我十分钟。   他们在一栋粉红色四层楼房的二楼占有半个楼面,电梯门凭电子眼自动开关,走廊凉快又安静,停车场的每一个车位都有名字,前厅外的药剂师装安眠药瓶装得手腕都抽筋了。   门扉外侧是浅灰色,有凸起的金属字母,整洁锋利如一把新刀。"卡恩机构,总裁杰拉尔德·C.卡恩",下面有一行小字"入口"。人家会以为是投资信讬公司哩。   里面有个小而丑陋的接待室,但那种丑法是刻意的,而且很花钱。家具呈猩红和深绿色,墙壁刷了灰暗的布伦兹威克绿漆,挂的图"装在色调暗三度左右的绿框里,"的是几位红装男子骑在大马上,马儿正发狂要跳过高栏。有两个无框的镜子带点恶心的玫瑰红。亮亮的白桃花心木桌上放着几本最新一期的杂志,每一本都加上透明塑料套。布置这个房间的家伙不怕颜色太花。他可能会穿辣椒红的衬衫、桑葚紫的裤子、斑马条纹鞋、朱红色内裤上绣有橘红色的姓名缩写。 第37节:漫长的告别(37)   这只是橱窗的摆饰而已。卡恩机构的客户每天至少要付一百美元,他们指望在家接受服务,不会坐在接待室里。卡恩是前宪兵队上校,块头大,肤色白里透红,人硬得像木板。他曾叫我去任职,但我还没饥不择食到那步田地。当混球有一百九十种办法,卡恩全知道。   一道毛玻璃门开了,有个接待员探出头来看我。她的笑容死板板的,眼神锐利得连你皮夹中有多少钱都数得出来。   "早安。我能为你效劳吗?"   "找乔治·彼得斯,麻烦你。我姓马洛。"   她把一本绿皮簿子放在桌上,说:"马洛先生,他正在等你来吗?预约簿上没看到你的名字。"   "是私事。我刚刚在电话里跟他谈过。"   "我明白了。你的姓氏怎么拼,马洛先生?还有你的名字,谢谢。"   我跟她说了。她写在一张狭长的表格上,然后将边缘塞进一个打卡钟。   "要给谁看的?"我问她。   "我们这儿对细节很注意。"她冷冷地说,"卡恩上校说,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最小的琐事会攸关生死存亡。"   "也可能反过来。"我说,但她没听懂。她完成登记后,抬头说:"我会向彼得斯先生报告你来了。"   我说我深感荣幸。过了一会儿,隔间的一道门开了,彼得斯招手叫我进入一道舰艇灰的走廊,两侧有很多小办公室,像牢房似的。他的办公室天花板装有隔音设备,一张钢灰色的书桌配上两张椅子、灰色架子上有一台灰色的留声机,电话和套笔的颜色跟墙壁和地板相同。墙上有两张加了外框的照片,一为卡恩头戴雪花钢盔的戎装照,一为卡恩平民打扮坐在书桌后面,看来莫测高深。墙上还有一个相框,灰色背景上印着钢铁字母训条。内容如下:   卡恩的工作人员衣着和言行随时随地像绅士。此规则没有例外。   彼得斯两大步走到房间另一头,推开其中一张照片。后面的墙上嵌有一个灰色的麦克风接收器。他把它拉出来,拔下一条电线接头,再放回去,然后将照片移回接收器前方。   "现在我闲着,"他说,"只是那个混蛋出去替一个演员解决酒后驾车案去了。所有麦克风开关都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把整个黑店都布上线路。前两天我建议他在接待室的透光玻璃后面装个红外线显微胶片摄影机,他不太赞成。也许因为别人装了吧。"   他在一张灰色硬椅上坐下来。我盯着他瞧。他是个笨手笨脚的大长腿,面孔很瘦,鬓角线很高;皮肤一副憔悴相,似乎常在户外,饱经日晒雨淋。他的眼睛深陷,上唇几乎跟鼻子一般长。笑起来下半边脸就不见了,只剩两道大沟从鼻孔直通到宽宽的嘴巴末端。   "你怎么会接受呢?"我问他。   "坐下,老兄。呼吸静一点,音量放低,别忘了卡恩工作人员跟你这种廉价侦探相比,犹如托斯卡尼尼跟一只弹风琴的猴子,天差地远。"他停下来,咧嘴一笑,"我接受,是因为我不在乎。这里收入不错。如果哪天卡恩以为我还在战时他主管的英格兰那家最高安全监狱服刑,态度太差,我马上领了支票走人。你有什么困难?听说不久前你吃过苦头。" 第38节:漫长的告别(38)   "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想看看你的那些关于不守规矩的人的档案。我知道你有。埃迪·道斯特离职后告诉我的。"   他点点头,说:"埃迪有点儿太敏感,不适合待在卡恩机构。你提到的档案是最高机密。任何情况下机密资料都不能透露给外人。我马上去找。"   他走出去,我瞪着灰色的字纸篓、灰色的地板和桌面吸墨板的灰色四角。彼得斯手上拿着灰色的档案夹回来,放下并打开。   "老天爷,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东西不是灰色的?"   "小伙子,学校的颜色啊。本机构的精神。是的,我有一样东西不是灰色的。"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根长约八英寸的雪茄。   他说:"乌普曼301。一个英国来的老绅士送给我的,他在加州住了四十年,还把收音机说成无线电。清醒的时候他只是个具有肤浅魅力的老时髦,我不讨厌,因为大多数人连肤浅的魅力都没有,包括卡恩--他简直跟炼钢炉的内衬一样无趣。那位老客户喝醉了有个奇怪的习惯,喜欢开那些根本跟他没有业务往来的银行的支票。他总是赔偿了事,加上我的协助,目前为止还没坐过牢。他送我这根雪茄。要不要一起抽,像两个计划大屠杀的印第安酋长?"   "我不能抽雪茄。"   彼得斯伤心地看看巨型雪茄。"我也一样,"他说,"我想送给卡恩。但这不是真正的单人雪茄,即使是卡恩那号人物。"他皱皱眉头。"你知道吗?我谈卡恩谈得太多了。我一定是很紧张。"他把雪茄放回抽屉,看看·开的档案。"我们究竟要查什么?"   "我正在找一个有昂贵嗜好又有钱的酒鬼。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跳票的习惯。至少我没听说过。他有点儿暴力倾向,他妻子很替他担心。认为他可能躲在某一个醒酒的地方,但她不敢确定。唯一的线索是一张字条上提到V医生。只有缩写字母。我要找的人已经失踪三天了。"   彼得斯若有所思地瞪着我。"不算太久。"他说,"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又看了我几眼,然后摇摇头,说:"我不懂,不过没关系。我们查查看。"他开始·档案。"不太容易,"他说,"这些人来来去去。单单一个字母不能提供什么线索。"他从一个纸夹抽出一页,又抽出另一页,最后再抽出第三页。他说:"一共三个。阿莫斯·瓦利医生,接骨专家。在阿尔塔迪纳有家大诊所。夜间出诊五十块钱。有两名注册护士。两年前跟州立缉毒组的人有过纠纷,被迫交出处方簿。这份资料不够新。"   我写下名字和他在阿尔塔迪纳的地址。   "还有一位莱斯特·乌坎尼奇先生。耳鼻喉科。好莱坞大道斯托克韦尔大楼。这一位是优秀的医生。可能是门诊,好像对慢性窦管炎很精通。例行公事没什么可疑的。你进去说窦管性头疼,他就替你洗窦腔。当然他得先用麻醉剂麻醉。可是他如果看你顺眼,不见得非用麻醉剂不可。明白吧?"   "当然。"我把这一位写下来。 第39节:漫长的告别(39)   "这很好,"彼得斯继续看资料说,"显然他的问题出在供货方面。原来我们的乌坎尼奇医生常到爱?纳达1外海钓鱼,乘自己的飞机飞过去。"   "我想他如果亲自带毒品进来,一定维持不了多久。"我说。   彼得斯想一想,摇摇头说:"我不同意。只要他不太贪心,可以永远这样下去。他唯一的大危险在于不满的顾客--对不起,我是指病人--但他可能知道要怎么应付。他已在同一间办公室行医十五年了。"   "你这些资料是哪里来的?"我问他。   "老兄,我们是一个机构,不像你是一匹孤狼。有些资料是客户自己提供的,有些来自内部。卡恩不怕花钱。他愿意的时候,挺会交际的。"   "这段话他听了一定很喜欢。"   "滚他的。最后一位叫韦林杰。将他列档的工作人员已经走了。好像有个女诗人在塞普尔维达峡谷韦林杰的牧场自杀。他经营一个艺术村之类的,供作家和想要幽居及寻求同类的人居住。收费还算合理。听来没什么违法的事。他自称医生,其实没有行医。可能是博士1。坦白说,我不知道他的资料为什么被收在这里。除非跟那次自杀有关。"他拿起一张贴在白纸上的剪报,"是的,施用吗啡过量。没有迹象显示韦林杰知情。"   我说:"我看好韦林杰。非常好看。"   彼得斯合上档案,啪一声放下。"你只当没见过这个。"他说,然后站起来,走出房间。他回来的时候,我正起身要走。我谢谢他,但他表示用不着。   "听着,"他说,"你要找的人会去的地方可能有几百处。"   我说我知道。   "对了,我听见一些跟你朋友伦诺克斯有关的消息,你可能会感兴趣。我们有一位同事五六年前在纽约碰到一个家伙,特征跟他完全吻合。可是他说那人不姓伦诺克斯,他姓马斯通。当然他可能弄错了。那人一天到晚喝醉酒,所以很难确定。"   我说:"我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他为什么要改姓呢?有战争记录可查嘛。"   "我不知道。我们同事目前在西雅图,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等他回来你可以跟他谈谈。他姓阿什特尔菲尔特。"   "多谢帮忙,乔治。这十分钟可真长。"   "说不定哪天我需要你帮忙。"   我说:"卡恩机构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做任何事。"   他用大拇指做了个不礼貌的姿势。我从铁灰色的小办公室告辞出来,穿过接待室。接待室现在看起来还不错。出了小牢房,鲜明的色彩显得合情合理。   岔出公路,塞普尔维达山谷底部有两根方方的黄色门柱,一扇五根铁条的大门敞开着。门上有一块铁线吊挂的招牌:私人道路,不准擅入。空气温暖又安静,充满尤加利树1的骚味。   我拐进去,顺着一条石子路环绕山肩缓缓上坡,越过一个山脊,从另一边进入浅浅的山谷。谷底很热,气温比公路上高出十或十五度左右。现在我看出石子路末端是一个圆环,围绕着一片边缘镶有白粉漆的石头的草地。我左手边是一个空空的游泳池,看来最空虚的莫过于空游泳池了。池子的三边原应是草皮,上面摆着红木躺椅,椅垫退色得厉害,原先该是蓝色绿色黄色橙色铁锈红,各种颜色都有。镶边有些地方已绽线,纽扣绷开,垫料鼓出来。池子另一边是网球场子的高铁丝网。空游泳池的潜水板曲翘起来,一副倦态。外层的衬垫破破烂烂,金属配件则锈迹斑斑。 第40节:漫长的告别(40)   我开到圆环,停在一栋木瓦屋顶、前廊很宽的红木房子前面。入口有两扇纱门。大黑蝇停在纱网上打瞌睡。常绿且永远灰濛濛的加州橡木间有曲径通幽,而橡木林里有乡村小屋散列在山坡上,有些几乎完全被树影遮住。看得见的几栋都是一副荒凉的淡季相。门关着,窗户都罩着网织棉布之类的窗帘。窗台上厚厚的灰尘几乎感觉得出来。   我熄了火,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静坐倾听。没有动静。这个地方死寂如古法老的遗骸,只有双纱门里的门扉开着,暗黝黝的屋里有东西晃动。这时候我听见一声轻微而准确的口哨声,有个男人在纱门内出现,把纱门打开,慢慢走下台阶。他这人可太精彩了。   他头戴一顶扁扁的黑色牧人帽,帽带系在颔下;身穿白色丝衬衫,一尘不染,领口敞开,泡泡袖,腕部束得很紧;脖子上歪歪地绑着一条黑色须边围巾,一头短,一头长及腰部。此外还佩戴着一条宽宽的黑色腰带,黑裤子,臀部包得紧紧的,黑得像煤炭,侧面缝有金线,直通到开衩的地方,开衩的两侧都缀有金扣子。脚上穿的是漆皮舞鞋。   他停在台阶底,看着我,还在吹口哨。动作灵活如皮鞭。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空虚的烟雾色眸子,长长的睫毛亮丽如丝;体形纤细,却不衰弱;鼻梁很直,不算太瘦,嘴巴撅得很好看,下巴有酒窝,小耳朵优雅地贴着脑袋;皮肤惨白,好像从来没晒过太阳。   他左手放在臀部,右手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圆弧,惺惺作态。   "你好。"他说,"天气好极了,对不对?"   "我觉得这儿很热。"   "我喜欢热天。"说得平淡决绝,没有讨论余地。我喜欢什么他是不屑一顾的。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取出一个长锉子,开始锉指甲。"你从银行来的?"他问话时连头也不抬。   "我找韦林杰医生。"   他停下锉指甲的动作,望向暖洋洋的远方,说:"他是谁?"   "他是这儿的业主。真干脆,嗯?装作不知道。"   他继续用锉子修指甲。"你听错了吧,宝贝。这儿的业主是银行。他们没收了这件抵押品,或者暂时寄存着等过户之类的。细节我忘了。"   他抬头看我,一副对细节满不在乎的表情。我下了车,倚着滚烫的门,随即移开,站在比较通风的地方。   "是哪一家银行?"   "你不知道,那你就不是那儿来的。你不是那儿来的,就没有事要来办。走吧,宝贝。快点儿滚。"   "我必须找到韦林杰医生。"   "这个场所不营业,宝贝。告示牌已经说了,这是私人道路。有个跑腿的忘了锁大门。"   "你是管理人?"   "差不多。别再打听了,宝贝。我的脾气不大可靠。"   "你生气的时候会干什么--跟黄鼠狼跳舞?"   他突然优雅地站起来,微微一笑,笑容很空虚。"看来我必须把你扔回你那辆小小的旧敞篷车里去。"   "等一下。现在哪儿可以找到韦林杰医生?" 第41节:漫长的告别(41)   他把锉子放进衬衫口袋,右手多了另外一样东西。三两下拳头上就套上了亮晶晶的?指环。他颧骨上的皮肤绷紧了,烟濛濛的大眼深处有一团烈火。   他慢慢向我走来。我往后退,多留出点儿空间。他继续吹口哨,但哨音又高又尖。   我告诉他:"我们用不着打架。没什么好打的。搞不好你会弄裂这条迷人的裤子。"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得心应手一跳,向我冲过来,左手快速往外伸。我以为他会戳刺,就移动头部,其实他是想抓我的右手腕,结果抓到了,而且抓得很紧,把我甩得失去平衡,戴?指环的手肘捶过来。后脑勺要是挨一记,我就成病人了。如果我抽身,他会打到我的侧脸或手臂靠肩膀的地方。不是手臂残废就是脸上开花。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办法。   我往后撤,顺势从后面挡住他的左脚,抓住他的衬衫,听见衬衫撕裂的声音。有东西打了我的颈背一下,但不是金属。我向左转,他向旁边横过去,像猫一般落地,我还没站稳,他已经站定了。他咧着嘴笑,对这一切非常开心。他热爱他的工作。他向我急扑过来。   不知哪儿传来浑厚的大嗓门:"厄尔!马上住手!马上!听到没?"   牛仔住手了。他脸上有一种病态的笑容。动作很快,?指环一下子就消失在宽腰带里。   我回头看见一个穿夏威夷衬衫的矮胖壮汉一面挥手一面沿着小径匆匆向我们走来。他走路有点儿?。   "你疯了,厄尔?"   "别这么说,医生。"厄尔轻声说。然后他微笑着转身走开,坐在房子的台阶上。他脱掉平顶帽,取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密密的黑发,表情显得茫茫然。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轻轻吹起口哨。   穿花哨衬衫的壮汉站着看我。我也站着看他。   他咆哮道:"这边出了什么事?先生,你是谁?"   "我姓马洛。我要找韦林杰医生。名叫厄尔的小伙子想玩游戏,我猜是因为天气太热了。"   "我就是韦林杰医生。"他威风凛凛地说,又转头告诉牛仔,"进屋里去,厄尔。"   厄尔慢慢站起来。他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韦林杰医生一眼,烟濛濛的大眼睛里没什么表情。他走上台阶,打开纱门。一大群苍蝇嗡嗡?吼,门一关上,它们又停在纱门上头。   "马洛?"韦林杰医生现在把注意力转向我,"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马洛先生?"   "厄尔说你这儿歇业了。"   "对。我只是等着某些法律手续完成再搬出去。这儿只有厄尔和我两个人。"   "让人失望。"我露出失望的样子说,"我以为有一个姓韦德的人在你们这儿暂住。"   他抬起两道富勒制刷公司1的人一定会感兴趣的眉毛说:"韦德?我可能认识一个姓这个姓的人--这是很普通的姓--他怎么会在我们这儿暂住呢?"   "来治疗。"   他皱皱眉头。人有这种眉毛,真的能皱出花儿来。"我是医疗人员,但不再行医了。你认为是哪一种治疗呢?" 第42节:漫长的告别(42)   "那家伙是酒鬼。他不时神经失常,突然失踪。有时候自己回家,有时候被人带回家,有时候要人花时间找他。"我掏出名片递给他。   他看了看,不怎么高兴。   "厄尔是怎么回事?"我问他,"他自以为是瓦伦蒂诺1还是什么?"   他又扬眉了。我简直被迷住了。一部分眉毛自行弯曲达一英寸半左右。他耸耸多肉的肩膀。   "马洛先生,厄尔没什么大碍。他--有时候--有一点儿爱做梦。可以说他是活在游戏世界吧。"   "这是你的说法,医生。我看来他动作粗鲁。"   "啧,啧,马洛先生。你太夸张了。厄尔喜欢打扮自己。这方面他像小孩子。"   "你是说他有神经病。"我说,"这个地方是疗养院之类的吗?或者曾经是?"   "当然不是。营运时是艺术村。我提供三餐、住所、运动和娱乐设施,最重要的是幽静。收费适中。你可能知道,艺术家很少有有钱人。所谓艺术家当然也包括作家、音乐家,等等。对我而言是颇有收获的职业--没有倒闭前。"   他说这句话时,显得很伤心。眉梢向下垂,与嘴巴凑在一起。再长一点就要掉进嘴巴了。   "我知道,"我说,"档案里有。还有不久前你们这儿发生的自杀事件。是吸毒案吧?"   他不再消沉,倒发起火来。"什么档案?"他厉声问道。   "医生,我们有关于那些铁窗病房的资料,那些疯病发生时逃不出去的地方,或者小私人疗养院或者治疗酒鬼、吸毒客和轻度疯狂的地方。"   "那种地方必须依法申请执照。"韦林杰医生厉声说。   "是的,至少理论上如此。有时候他们也会忘了。"   他挺直腰杆。这家伙听了我的话,威严十足。"马洛先生,这个暗示太侮辱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会在你提到的那种名单上。我必须请你出去。"   "我们再谈谈嘛。他会不会化名到这里?"   "这儿除了厄尔和我没有别人。我们孤零零的。现在请容我告退--"   "我想到处看一看。"   有时候你激?他们,他们会说出不恰当的话。韦林杰医生却不会。他依旧很有尊严。眉毛跟他一直很合作。我向屋子那边望去。里面传出音乐声,舞曲音乐,还依稀有弹指的声音。   "我打赌他在那儿跳舞,"我说,"是探戈。我打赌他一个人在里面跳舞。小鬼。"   "你走不走,马洛先生?还是要我叫厄尔来帮我把你扔出我的私产?"   "好吧,我走。别生气,医生。我手上只有三个V打头的人名,你好像是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位。我们只有这条线索--V医生。他临走前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下:V医生。"   "说不定有几十个。"韦林杰先生心平气和地说。   "噢,一定的。可是我们的档案里却没有几十位。耽误你时间了,多谢,医生。厄尔使我有些不安。"   我转身走向我的车子,上了车。关车门的时候,韦林杰医生来到我旁边。他探头进来,表情很愉快。 第43节:漫长的告别(43)   "我们用不着吵架,马洛先生。我明白干你这一行往往得唐突行事。厄尔有什么事令你不安?"   "他假得太明显了。你发现某方面太假的时候,自会预料有别的问题。那家伙是躁郁症患者吧?现在他处于狂躁状态。"   他默默地瞪着我,看来严肃又客气。"很多有趣又有才华的人在我这儿暂住过。马洛先生。不是每一个都像你这样头脑清楚。有才华的人往往神经过敏。可是就算我喜欢这种工作,我也没有设备来照顾疯子和酒鬼。除了厄尔,我没请别的员工,而他几乎不是照顾病人的料。"   他倚着车门,声音低低的,好像把我当做知己。"马洛先生,厄尔的父母是我的好朋友。总得有人照顾厄尔,而他们已经不在了。厄尔必须过平静的生活,远离市区的噪音和诱惑。他精神不稳定,但基本上不会伤人。你看见啦,我控制他轻松自如。"   "你勇气十足。"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眉毛轻轻波动,像某种可疑昆虫的触须。"这是一种牺牲,"他说,"相当重大的牺牲。我以为厄尔可以在这儿协助我工作。他网球打得好极了,游泳和潜水不输冠军选手,跳舞可以跳一整夜,几乎什么时候都和蔼可亲。但偶尔会有--意外。"他一挥手,仿佛要把惨痛的回忆推到脑后。"到头来不是放弃厄尔,就是放弃这个场所。"   他双掌朝上,向外摊开,然后·过来,垂落在身体两侧,热泪盈眶。   "我卖掉了。"他说,"这个安详的小山谷会变成房地产开发项目。会有人行道和路灯,有骑踏板车大声听收音机的孩子。甚至会--"他吐出一声寂寞的叹息。"有电视机。"他大手一扫。"我希望他们饶过这些树,可是我怕他们不肯。沿着山脊会换上电视天线。可是我相信厄尔和我会走得远远的。"   "再见,医生。我的心为你流血。"   他伸出手,湿湿的,但很结实。"我感激你的同情和了解,马洛先生。遗憾我没法帮助你找斯莱德先生。"   "是韦德。"我说。   "对不起,是韦德,当然。先生,再见,祝你好运。"   我发动汽车,沿着刚才的石子路开回去。我觉得难过,却不像韦林杰医生所希望的那般难过。   我驶出大门,绕过公路弯道,开了一大段路,把车停在门口看不到的地方。我下了车,沿着路边走回铁丝网外可以看见大门的地带。我站在一棵尤加利树下等着。   大约五分钟过去了。一辆车搅动着小石子驶入私家道路,停在我这个角度看不见的地方。我往后退入灌木丛中,听见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然后锁环卡嗒一声,链条嘎嘎响。汽车马达加速,车子又重新开到路上。   车声听不见以后,我回到我的奥兹莫尔比车上,掉过头来面对城里的方向。经过韦林杰医生的私家道路入口,我看见大门已系上一条铁链,加上挂锁。今天不再接受访客了,谢谢。   我开了二十多英里回市区吃午餐。吃着吃着,我越来越觉得整桩交易太蠢了。我这种查法不可能找到人--也许会碰到像厄尔和韦林杰这样有趣的人物,但不会碰见自己要找的人;在一个没有收益的游戏中徒然损耗了车胎、汽油、口舌和神经。只有三个V打头的人名,我找到这人的概率简直像玩掷骰子游戏要"希腊人"尼克1倾家荡产差不多。 第44节:漫长的告别(44)   反正第一个答案永远是错的,是死胡同,是当你的面爆开却没有声音的引线。可是他不该把韦德说成斯莱德。他是脑子很好用的人,不会这么容易忘记才对;既然忘了,就会完全忘光。   也许会,也许不会。大家还不怎么熟嘛。我一面喝咖啡一面想到乌坎尼奇医生和瓦利医生。去还是不去?找他们会耗掉大半个下午。到时候我打电话到艾德瓦利韦德家的华厦,他们说不定会告诉我一家之主已经回到家,目前一切光明美好。   找到乌坎尼奇医生倒容易,就是走五六条街的距离。可是瓦利医生远在阿尔塔迪纳希尔斯,大热天要开很长很烦人的一段路。去还是不去?   最后的答案是"去"。理由有三。首先,对暧昧行业和其从业者多了解一点无妨。第二,可以为彼得斯?给我的档案增添一点儿内容,等于表示感激和善意。第三,我没有别的事可做。   我付了账,把车留在原地,走街道北边到斯托克韦尔大楼。那栋大楼是老古董,入口有个雪茄柜台和手动电梯,电梯一路颠簸不平。六楼的走廊旧旧的,门上装有毛玻璃。比我的办公大楼还要旧还要脏。里面全是混得不太好的医生、牙医、基督教科学行医者,还有那种你只希望对方聘请、自己却不想要的蹩脚律师,以及只能勉强糊口的牙医和医疗人员。不太高明,不太干净,不太有效率,三块钱,请付给护士;疲倦又泄气的医生,深知自己有多少斤两,能找到什么样的病人,能榨出多少诊疗费。请勿赊账。医生在,医生不在。卡辛斯基太太,你的小臼齿松得厉害。你如果用这种新的丙烯补牙剂,不比黄金的差,我替你补只收十四元。如果你想用麻醉剂麻药,加收两元。医生在,医生不在。三块钱。请付给护士。   在这种大楼里,总会有几个家伙赚大钱,但是看不出来。他们跟邋遢的背景完全融为一体,背景成了他们的保护色。兼营保释作保书非法买卖的狡猾律师(所有缴过罚金的保释作保书只有约百分之二收回)。设备奇特、可冒充任何身份的堕胎密医。假充泌尿科、皮肤科或任何可正常使用局部麻醉的医生,实际上却是推销毒品的人。   莱斯特·乌坎尼奇医生有个装潢很烂的小候诊室,里面坐了十二个人,都很不舒服。他们看来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征。反正一个控制得很好的吸毒者和一个吃素的书记员,你也分不出来。我等了三刻钟。病人走两道门进去。只要空间够大,能干的耳鼻喉科医生可以同时应付四个病人。   终于轮到我了。我坐上一张棕色的皮椅,旁边的一张台上铺了白毛巾,上面放一套工具。贴墙有个消毒箱正冒着气泡。乌坎尼奇医生穿着白罩衫轻快地走进来,额头上套着一面圆镜子。他坐在我面前的一张高凳上。   "鼻窦性头痛,是吗?很严重?"他看看护士交给他的硬纸夹。   我说痛死了。痛得眼花,尤其早上刚起来的时候。他英明地点点头。 第45节:漫长的告别(45)   "典型的症状。"他说着,把一个玻璃帽套在一个钢笔形的器具上。   他把那个器具塞进我嘴里。"请闭上嘴唇,但不要合上牙齿。"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关了灯。屋里没窗户,通风扇不知在什么地方噗噗作响。   乌坎尼奇医生收回玻璃管,把灯重新开亮。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我,说:"根本没堵塞,马洛先生。你如果头痛,不是因为窦管出问题。我猜你一辈子没有鼻窦毛病。你过去动过鼻间隔手术,我明白。"   "是的,医生。我打过橄榄球,被踢了一脚。"   他点点头。"有一块小骨头应该已经切除了。不过不太会影响呼吸。"   他坐在凳子上往后仰,抱着膝盖。"你指望我为你做什么?"他问道。他的脸很瘦,皮肤白得无趣,看来像患了结核病的老鼠。   "我要跟你谈谈我的一个朋友。他体能很差。他是作家,很有钱,但精神不健全,需要帮助。他一连失踪几天喝酒过日子。他需要一点儿额外的东西。他的医生不肯再合作。"   "你所谓的合作是什么意思?"乌坎尼奇医生问道。   "那家伙只是需要打一针镇定一下。我想我们也许可以想出一点儿办法。"   "抱歉,马洛先生。我不治那一类的毛病。"他站起来,"真是粗野的手法,我说。你的朋友如果要找我咨询,可以。但他得患了需要治的病才行。马洛先生,诊疗费十元。"   "别装蒜了,医生。名单上有你。"   乌坎尼奇医生贴着墙,点了一根烟。他等我说下去,一面吐着烟圈,一面看着我。我递上一张名片。他看了一眼。   "什么名单?"他问道。   "不太守规矩的人的名单。我猜你也许已经认识我的朋友。他姓韦德。我猜你可能把他藏在某个地方的一间小白房间里。那家伙从家里失踪了。"   "你混蛋。"乌坎尼奇医生对我说,"我才不参加四日戒酒治疗之类的廉价赌博呢。反正他们什么也治不了。我没有什么白色小房间,也不认识你提到的朋友--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话。十块钱--现金--马上付。还是要我叫警察来,告你向我索求麻醉药品?"   "好极了,"我说,"我们叫吧。"   "混蛋,你这个下贱的骗子。"   我站起来。"我猜我弄错了,医生。那家伙上次违誓酗酒,躲在一个姓由V开头的医生那儿。严格来说是秘密医疗。他们晚上来接他,等他的焦虑期过去,再用同样的方法送他回去。甚至没看他走进屋内就溜了。所以,这回他又脱逃而且过了一阵子没回来,我们自然会查档案找线索。我们查出三个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   "有趣。"他苦笑道。他仍然等我着我的回答。"你们根据什么选择?"   我瞪着他。他的右手顺着左上臂内侧轻轻上下移动,脸上汗珠点点。   "抱歉,医生。我们是机密运作。"   "失陪一下。我有另一个病人--"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走了出去。他走了以后,一位护士由门口探头进来,匆匆看了我一眼又退开了。 第46节:漫长的告别(46)   接着乌坎尼奇医生高高兴兴地逛回来,他满面笑容,很轻松,眼睛亮亮的。   "什么?你还在这里?"他显得很惊讶,不然就是故做惊讶状。"我以为我们的小访谈已经结束了。"   "我正要走,我以为你要我等。"   他咯咯笑起来,说:"你知道吗,马洛先生?我们活在非凡的时代。为了区区五百元,我可以让你断几根骨头住进医院。滑稽吧?"   "妙哉,"我说,"你在血管里注射毒品,对不对,医生?老天,你可真容光焕发。"   我向外走。"再见,朋友。"1他唧唧喳喳地说,"别忘了我的十元。付给护士。"   他走向一个对讲机,我离开时,他正跟对讲机说话。候诊室里刚才那十二个人或者另外十二位跟他们差不多的人正忍受不舒服的滋味。护士正在忙。   "一共十元,拜讬,马洛先生。这个诊所要求立即付现。"   我迈过一堆脚向门口走去。她跳出椅子,绕过书桌。我拉开门。   "你收不到会出什么事?"我问她。   "你等着瞧。"她气冲冲地说。   "好。你只是尽忠职守。我也是。好好看看我留的名片,你就明白我的职业是什么。"   我继续往外走。候诊的病人用不以为然的目光望着我。不该这样对待医生的。   阿莫斯·瓦利医生可就完全不同了。他有一栋古老的大房子,在古老的大花园里,有古老的大橡树遮荫。那是厚实的木造房舍,前阳台有涡形雕饰,白色栏杆有圆雕和凹槽柱子,像老式的大钢琴的琴腿。几位羸弱的老人坐在阳台的长椅上,身上裹着毯子。   前门有两层,装有花玻璃板。里面的大厅又宽又凉快,拼花地板亮亮的,连一块地毯都没有。阿尔塔迪纳夏天很热,紧贴着小山丘,风直接从头顶过去,吹不进来。八十年前人家就知道该怎么建适宜这种气候的房子。   一个服装干净洁白的护士接过我的名片,我等了一会儿,阿莫斯·瓦利终于屈尊接见我。他是个光头大个子,笑容可掬。白色长外套一尘不染,穿着皱纹胶底鞋,走路静悄悄的。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马洛先生?"他的声音浑厚柔和,可以舒解痛苦,安慰焦虑的心情。医生在这儿,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他有那种床边礼仪,一层层又厚又甜。真了不起--而且强韧如装甲铁板。   "医生,我在找一个姓韦德的人,他是有钱的酒鬼,最近从家里失踪了。过去他曾经躲在一个能应付他的状况的隐密场所。我唯一的线索涉及一位V医生。你是我找的第三个V医生。我非常泄气。"   他和颜悦色微笑着说:"才第三个,马洛先生?洛杉矶附近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一定有一百个。"   "对,可是设有铁窗的却不多。我发觉这边楼上有几间,在房子侧面。"   "是老人。"瓦利医生伤心地说,但他的伤心浑厚而饱满。"孤单的老人,沮丧不快乐的老人,马洛先生。有时--"他做了个非常有表现力的手势,向外"弧形,停顿一下,然后轻轻落下,像一片枯叶飘落在地面。他更明确地加上一句:"我这里不治酗酒病人。现在请恕我失陪--" 第47节:漫长的告别(47)   "抱歉,医生。你刚好在我们的名单上。也许是个误会。两年前你跟缉毒组的人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纠纷。"   "是这样吗?"他露出不解的表情,然后豁然开朗地说道:"啊,是的,我不谨慎雇了一位坏助手。很短的时间。他利用我的信任胡来。是的,没错。"   "我听到的不是这样的,"我说,"我猜出我听错了。"   "你听到是怎么样的,马洛先生?"他依旧笑容可掬,声音成熟悦耳。   "听说你被迫交出麻醉药处方簿。"   这一来有点儿说中他的要害了。他没?目攒眉,却已剥掉了几层魅力十足的笑容,蓝色的眼珠子闪着寒光。"这个荒唐的消息是哪儿来的?"   "来自一家有能力建立这方面档案的大侦探社。"   "毫无疑问,是一群廉价的勒索者。"   "不廉价,医生。他们的基本收费是一百美元一天。由前任宪兵队上校主持。不是收小钱的贪心鬼,医生。别人对他的评价很高。"   "我该给他一些坦白的建议。"瓦利医生淡漠地说,"他名叫什么?"瓦利医生的仪容不再阳光普照,渐渐成为冷嗖嗖的黄昏了。   "机密,医生。别放在心上。全是例行工作。韦德这个姓你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嗯?"   他身后一个小电梯的门开了。一位护士推着一辆轮椅出来,上面坐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双目紧闭,皮肤泛青,全身裹得紧紧的。护士默默地推着他走过光亮的地板,由边门出去。瓦利医生柔声说:"老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别再回来,马洛先生。你会惹恼我,我恼火的时候可能相当不讨人喜欢。可以说非常非常不讨人喜欢。"   "我无所谓,医生。耽误你时间,谢谢。你这儿真是不错的死亡收容所。"   "这话什么意思?"他向我跨一步,把最后几层甜蜜的外衣也剥掉了。脸上柔和的纹路变成硬硬的山脊。   "怎么啦?"我问他,"我看得出我要找的人不会在这里。我不会来找任何一个还有余力反击的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你自己说的,医生。没人要的老人,但是有钱,有饥渴的继承人在等待。其中一大半说不定已被法庭判为无行为能力。"   "我恼火了。"瓦利医生说。   "清淡的食物,清淡的镇静剂,坚定的治疗。把他们放到阳光下,把他们放回床上。某些窗户上装上铁条,以防有人还有勇气逃脱。他们爱你,医生,全体一致爱你。他们死前握着你的手,看见你眼里的悲哀。而且是真心的。"   "当然是。"他低声吼道。现在他双手握拳。我应该适可而止。但我对他渐渐感到恶心。   "当然,"我说,"没有人喜欢失去一个出手阔绰的顾客。何况你用不着讨好他。"   "总得有人做啊。"他说,"总得有人照顾这些伤心的老人,马洛先生。"   "总得有人清除污水沟。仔细想想清除污水沟还是一种干净又诚实的工作呢。再见,瓦利医生。当我的工作使我自觉肮脏时,我会想起你。这会让我无限欢欣鼓舞。" 第48节:漫长的告别(48)   "你这肮脏的寄生虫,"瓦利医生咬牙说道,"我该打断你的脊梁。我这行是一种正直专业的正直支脉。"   "是啊。"我不耐烦地看着他说,"我知道。只是有死亡的气味罢了。"   他没打我,于是我由他身边走出去。我从宽宽的双扇门回头望。他一动也不动。他有一项工作要干,就是把层层的蜜糖重新放回脸上。   我开车回好莱坞,自觉像一截被嚼过的绳子。吃东西嫌太早,也太热了。我打开办公室的风扇。空气没有变凉爽,只是流通了一些。外面的林荫大道上人车川流不息。我的脑袋里的思绪却像粘蝇纸上的苍蝇粘在一起。   出击三次,三次都失误。我只不过看了太多医生而已。   我打电话到韦德家。一个墨西哥腔的人来接电话,说韦德太太不在家。我要找韦德先生。对方说韦德先生也不在。我留下姓名。他似乎毫不困难就听清楚了。他说他是用人。   我打电话到卡恩机构去找乔治·彼得斯。也许他有另外还认识的别的医生。他不在。我留下假名和真的电话号码。一个钟头像一只病蟑螂慢慢爬过去。我宛如无名沙漠中的一粒小砂子。像一个子弹刚用完的双枪牛仔。打了三发,三发都不中。我讨厌凡事成三。你找A先生,一无所获。你找B先生,一无所获。你找C先生,还是一样。一个礼拜后你发现应该是D先生。只是你不知道有他存在,等你查出来,客户已改变主意,不要你调查了。   乌坎尼奇和瓦利医生都可以划掉。瓦利的机构很赚钱,不会碰酗酒病例。乌坎尼奇是窝囊废,是在自己诊所走钢丝的高空表演家。助手一定知情。至少某些病人一定知道。只要有人抱不平打个电话,他就完了。不管酒醉或清醒,韦德不会走近他的地盘。他可能不算太聪明--很多成功的人都不是智能方面的巨人--但他不会笨到跟乌坎尼奇打交道。   唯一的可能是韦林杰医生。他有足够空间,而且足够幽静,说不定还颇有耐心。可是塞普尔维达峡谷离艾德瓦利这么远。他们在哪儿接触的?他们怎么认识的?假如韦林杰是那处房地产的主人,而且已有买主,那他不算太有钱。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我打电话给产权公司的熟人,想查那块地的情况。没人接。产权公司那天休假。   我也下班,开车到拉辛纳戛,前往红宝石蒙古烤肉,把名字告诉领班,坐上吧枱凳等着,前面放上一杯威士忌,耳中响着马雷克·韦伯1的华尔兹,享受一番。过了一会儿,我越过天鹅绒绳圈走进去,吃了一口红宝石举世知名的沙利斯伯里牛排,其实就是碎牛肉饼摆在烧烫的木板上,旁边围着烤焦的马铃薯泥,加上炸洋葱圈和混合沙拉--这种沙拉男人可以在餐厅里乖乖吃下,但如果老婆在家给他吃这个,他可就大吼大叫了。   吃完后我开车回家。打开前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马洛先生,我是艾琳·韦德。你要我打给你。"   "只是查查看你那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整天看医生,没交上朋友。" 第49节:漫长的告别(49)   "不,对不起。他还没露面。我忍不住焦急。那我猜你没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吧。"她的声音低低的,很没有精神。   "这个地方很大,人又多,韦德太太。"   "到今晚就整整四天了。"   "对,可是还不算太久。"   "对我来说很久。"她沉默半晌,继续说,"我拚命思考,设法想起一些事。一定有一些事,有某种暗示或回忆。罗杰很健谈。"   "你对韦林杰这个姓氏有什么印象吗,韦德太太?"   "不,恐怕没有。我应该有吗?"   "你提过韦德先生有一次由一个穿牛仔装的高个子青年送回来。如果你再看见他,认不认得出来,韦德太太?"   "我猜可以,"她犹豫不决地说,"如果情况相同的话。不过我只瞥见他一眼。他姓韦林杰?"   "不,韦德太太。韦林杰是体格健壮的中年人,在塞普尔维达峡谷开一家--更精确地说,曾经开了一家休闲牧场。有个打扮花哨名叫厄尔的年轻人为他工作。韦林杰自称医生。"   "好极了。"她热情洋溢地说,"你不觉得追对了路子吗?"   "我可能惹来一身腥,比淹死的小猫还要惨。等我知道了再告诉你。我只是要确定罗杰回家没有,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明确的事?"   "我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她郁闷地说,"请随时打电话给我,多晚都没关系。"   我答应照办,就挂断了电话。这回我随身带了一把枪和一只三个电池的手电筒。枪是点三二的小短筒枪,装有平头子弹。韦林杰医生的用人厄尔除了?指节环,可能还有别的武器。如果有,他一定会愚蠢地拿出来玩。   我又开车上路,大胆开快车。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到达韦林杰医生的私产入口,应该天黑了。黑暗正合我的需要。   那道大门还系着铁链和挂锁。我开过去,停在公路上远远的地方。树下还有余光,可是不会维持太久了。我爬进大门,爬上山坡,找徒步小径。远处山谷中依稀听见鹌鹑叫。一只伤心的鸽子正在惊叹生命的悲哀。没有徒步小径,至少我找不着,于是我退回路面,顺着砾石边缘走。尤加利树渐少,换成橡树,我越过山脊,远远看见几盏灯光。我由游泳池和网球场后面走到道路尽头可以俯视主建筑的地方,足足花了三刻钟。屋里灯火通明,我听见音乐声传出来。再过去的树影中另一间小屋也亮着灯。树林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小木屋。我顺着一条小路走,突然间主屋后面的聚光灯亮起来。我猛地停住脚步。聚光灯没有特意搜寻什么,笔直向下照,在后阳台和阳台外的地面上映出一个宽宽的光池。然后有扇门砰一声开了,厄尔走了出来。我知道我来对了地方。   厄尔今晚打扮成牛仔,上次带罗杰·韦德回家的就是个牛仔。厄尔正在用绳圈。他穿一件缝有白线的深色衬衫,脖子上松松地缠一条圆点围巾,腰系一条有大量银饰的宽皮带,配上两个玩具皮枪套,各放一把象牙柄的枪。他下半身穿着优雅的马裤和交叉缝有白线的马靴,新得发亮,脑袋背后挂一顶白色宽边帽,一条像是编织成的银绳软软地垂在衬衫外,尾端没打结。 第50节:漫长的告别(50)   他一个人站在白色聚光灯下,向四周甩绳圈,在圈里圈外踏进踏出,成了没有观众的演员--高大苗条英俊的度假牧场马夫一个人唱独角戏,陶醉在这场表演中。双枪厄尔,科奇斯县人见人怕的好汉。这种休闲牧场爱马如痴,连电话接线小姐都穿着马靴上班,厄尔在这儿如鱼得水。   突然间他听到一个声音,也许是假装听到了。绳子垂下来,他双手从枪套中抓起手枪平举,大拇指按着手枪的撞针。他窥视着暗处。我不敢动。那两把混蛋枪说不定装了子弹。可是聚光灯照花了他的眼,他没看见什么。他把枪放回枪套,拿起绳子,松松收成一堆,然后走回屋内。灯熄了,我也拔脚走开。   我在树丛中迂回移动,走近山坡上亮着灯的小屋。没有声音传出来。我走到一扇纱窗外往里瞧,灯光是一张床头几上的小灯射出来的。床上有个人仰躺着,全身松弛,穿睡衣的手臂伸在被子外头,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天花板。这人看来个头不小,脸有一半在暗影中,但我看得出他脸色苍白,需要刮胡子,没刮胡子的时间差不多跟失踪时间吻合。张开的手指一动也不动地悬在床铺外。他好像一连几个钟头没有移动过了。   我听见小屋另一侧的小路有脚步声传来。纱门吱嘎响,接着韦林杰医生结实的身躯出现在门口。他手上端了一大杯番茄汁之类的东西。他扭亮落地灯,身上的夏威夷衬衫泛出黄黄的光。床上的人连看都不看他。   韦林杰医生把玻璃杯放在床头几上,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他伸手抓过一只手腕测脉搏。"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韦德先生?"他的声音很和气,很焦急。   床上的人不答腔,也不看他,继续盯着天花板。   "得了,得了,韦德先生。我们别闹情绪了。你的脉搏比平常快了一些。你身子衰弱,此外--"   "泰姬,"床上的人突然说,"告诉那个人,如果他知道我的状况,狗杂种的用不着麻烦来问我。"他的声音优美清晰,语气却不友善。   "谁是泰姬?"韦林杰医生耐心问道。   "我的代言人。她在那边的角落里。"   韦林杰医生抬头望过去。他说:"我只看到一只小蜘蛛。别演戏了,韦德先生。跟我不必来这一套。"   "学名家隅蛛,普通的跳跃蜘蛛,老兄。我喜欢蜘蛛。它们从来不穿夏威夷衬衫。"   韦林杰医生润润嘴唇,说:"我没时间耍把戏,韦德先生。"   "泰姬可不爱耍把戏。"韦德慢慢转过头,脑袋活像有千斤重,他一脸不屑地瞪着韦林杰医生。"泰姬可认真呢,她爬到你身上,你不注意的时候,它就一声不响快速跳过来。要不了多久它已近在眼前。最后纵身一跳。你就被吸干啦,医生。很干很干。泰姬不吃你。它只是吸走汁液,使你浑身只剩一层皮。医生,如果你打算继续穿那件衬衫,我敢说这种事情马上发生也不足为怪。"   韦林杰医生仰靠在椅背上。"我需要五千元,"他平静地说,"多久可以拿到?" 第51节:漫长的告别(51)   "你可以拿到六百五十元,"韦德凶巴巴地说,"零头不必找。这个窑子怎么会花这么多?"   "九牛一毛。"韦林杰说,"我跟你说过我收费涨价了。"   "你没说已涨到威尔?山山顶了。"   "别搪塞我,韦德。"韦林杰医生简短地应道,"你没有耍宝的余地。而且你还泄露了我的机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机密。"   韦林杰医生慢慢地拍着椅子扶手说:"你半夜三更把我叫起来。情况危急。你说如果我不来,你就自杀。我不想去,你知道理由。我在本州没有行医执照。我正设法把这处房产脱手,免得什么都不剩。我有厄尔要照顾,而他差不多要大发作了。我告诉你要花很多钱。你仍然坚持,于是我才去接你。我要五千元。"   "我喝了烈酒醉得厉害。"韦德说,"你不能这样跟人讨价还价。你收的酬劳已经他妈的太高了。"   "还有,"韦林杰医生慢慢地说,"你跟你妻子提到我的名字。你告诉她我会来接你。"   韦德显得很惊讶。"我没做那种事。我甚至没见到她。她睡着了。"   "那就是别的时候说的。有个私人侦探到这儿来打听你的事。除非有人告诉他,他不可能知道该上这儿找。我打发他走了,但他可能会回来。你必须回家,韦德先生。可是我要先收五千元。"   "你不够精明吧,医生?我妻子如果知道我在这儿,她何必去找侦探呢?她可以亲自来--如果她真关心的话。她可以带我们的用人坎迪来。你的忧郁小子正决定今天要扮演什么电影的时候,坎迪可以把他劈成肉片。"   "你的嘴巴很恶毒,韦德。脑筋也恶毒。"   "医生,我还有恶毒的五千元。试试看来拿呀。"   "你开一张支票,"韦林杰医生语气坚定地说,"现在马上开。然后你换好衣服,厄尔会送你回家。"   "支票?"韦德几乎笑起来,"没问题,我给你一张支票。好。你怎么兑现?"   韦林杰医生静静地微笑着。"你以为你可以中止支付,韦德先生。你不会的。我保证你不会。"   "你这肥骗子!"韦德向他?吼。   韦林杰医生摇摇头,说:"某些方面是的。但不全然是。我跟大多数人一样是混合人格。厄尔会开车送你回家。"   "不要。那小子让我起鸡皮疙瘩。"韦德说。   韦林杰医生轻轻站起来,伸手拍拍床上男人的肩膀。"韦德先生,我倒觉得厄尔不会伤害别人。我有很多办法控制他。"   "说出一种来听听。"一个声音说道。厄尔打扮成罗伊·罗杰斯1的模样,从门口走进来。韦林杰医生微笑转身。   "别让那个神经病靠近我。"韦德吼着,第一次显现出害怕的神色。   厄尔双手放在皮带上,面无表情。齿缝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口哨声。他慢慢走进房间里。   韦林杰医生连忙说:"你不该说这种话。"他转向厄尔。"好吧,厄尔。我会亲自应付韦德先生。我来帮他更衣,你把车子开过来,离小屋尽可能近一点。韦德先生身体很虚弱。" 第52节:漫长的告别(52)   "现在会更衰弱。"厄尔用口哨般的声音说,"别挡路,胖子。"   "哦,厄尔,"医生伸手抓住小帅哥的手臂,"你不想回卡玛里诺1去吧?只要我说一句话--"他话没说完,厄尔挣开手臂,右手闪着金光挥上来。套着铁环的拳头卡一声打中韦林杰医生的下巴。他好像心脏中枪般倒下地。这一摔,小屋都为之摇晃。我拔腿狂奔。   我到了门口,用力拉开门。厄尔转过身来,微微前倾,瞪着我却没认出是谁。他嘴里发出咕噜声,飞快向我攻来。   我拔出枪来向他晃一晃。他没什么感觉。他自己的枪可能没装子弹,也可能他完全忘了有双枪的事。只需要?指节环就够了。他继续前进。   我朝床铺一头敞开的窗子开枪。枪声在房间里响得出奇。厄尔猛地停下动作,脑袋转过来,望着纱窗上的弹孔,再回头看我。慢慢地,他的表情鲜活些了,他咧嘴一笑。   "出了什么事?"他生气勃勃地问道。   "脱下指节环。"我望着他的眼睛说。   他吃惊地俯视自己的手,把拳套脱下来,漫不经心地扔在角落里。   "现在脱枪套皮带。"我说,"别碰枪,解扣子就好。"   "没装子弹。"他笑眯眯地说,"妈的,甚至不是真枪,只是舞台道具。"   "枪套皮带。快一点。"   他看看短筒的点三二手枪,说:"那是真枪?嗯,一定是的。纱窗。是的,那纱窗。"   床上的人已经不在床上。他站在厄尔的背后,迅速伸手,拉出一把亮晶晶的枪。厄尔不高兴,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   "离他远点儿。"我气冲冲地说,"把枪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说得不错,"韦德说,"是玩具枪。"他向后退开,把亮晶晶的手枪放在桌上。"基督啊,我弱得像一根断掉的手臂。"   "脱下枪套皮带。"我第三次说道。对厄尔这样的人采取某种行动就得把它完成。力求简单,别改主意。   他终于和和气气地照办了,然后拿着皮带走到桌边,抓起另一支枪,放回枪套,又重新系上皮带。我随他去。这时候他才看见韦林杰医生倒在墙边的地板上。他发出关切的声音,快步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浴室,端回一罐水。他用水去浇韦林杰医生的头。韦林杰医生口吐白?·过来,呻吟几声。接着用手抚摸着下巴,这才站起身。厄尔去扶他。   "对不起,医生。我刚才一定没看清楚是谁就出手了。"   "没关系,没伤到什么。"韦林杰挥手叫他走开,说,"把车子开过来,厄尔。别忘了下面那个挂锁的钥匙。"   "车子开过来,没问题。马上办。挂锁的钥匙,我有。马上办,医生。"   他吹着口哨走出房间。   韦德坐在床边,看来正在发抖。"你就是他说的那个侦探?你怎么找到我的?"   "到处向知道这类事的人打听啊。如果你想回家,不妨穿上衣服。"我说。   韦林杰医生靠着墙壁按摩下巴。"我会救他。"他嗓音浑浊地说,"我一心帮助别人,他们居然踹我的牙齿一脚。" 第53节:漫长的告别(53)   "我了解你的心情。"我说。   我走出去,让他们去处理。   他们出来的时候,车子在附近,厄尔却不见了。他停好车,关了灯,没跟我说半句话就走向大屋。他还吹着口哨,找着某一首记得一半的曲子的调子。   韦德小心翼翼地爬进后座,我上车坐在他旁边。韦林杰医生开车。就算他的下巴重伤,头很痛,至少看不出来,而他也没提。我们·过山谷,走到石子车道末端。厄尔已经下来,打开大门挂锁,把门拉开。我告诉韦林杰我的车子在什么地方,他把车子停在附近。韦德坐上我的车,静静地坐着,目光迷茫。韦林杰下车,绕过来站在韦德旁边,轻声跟他说话。   "我的五千元呢?韦德先生。你答应开支票给我。"   韦德身子往下滑,头靠着椅背。"我考虑考虑。"   "你答应过了。我需要那笔钱。"   "韦林杰,胁迫的意思就是威胁要伤害人。现在我有人保护了。"   韦林杰苦缠不休,说道:"我喂你,帮你洗身体,半夜应诊。我保护你,我治疗你--至少暂时有效。"   "不值五千元。"韦德嗤之以鼻,"你从我口袋里挖走的钱已经够多了。"   韦林杰不肯罢休,"韦德先生,我在古巴有朋友答应帮忙。你是有钱人,应该在别人匮乏时伸出援手。我有厄尔要照顾。为了得到这个机会,我需要那笔钱,以后会全额还你。"   我开始局促不安,想抽烟,但又怕韦德不舒服。   "你会还才怪呢。"韦德不耐烦地说,"你不会活到那一天。哪天忧郁小子会趁你睡觉的时候害死你。"   韦林杰后退一步。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口气变狠了。"还有更不愉快的死法呢,"他说,"我想你的死法会是其中之一。"   他走回自己的车旁,上了车,驶过大门,消失在里面。我倒车转弯,往市区开。走了一两英里,韦德嘀咕道:"我凭什么要给那个愚蠢的胖子五千元?"   "没有理由给。"   "那我为什么不给他就觉得自己是混蛋呢?"   "没有理由这样。"   他微微转头,以便看着我。"他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很少丢下我一个人,怕厄尔会进来毒打我。他拿走了我口袋里的每一分钱。"   "也许你叫他拿的。"   "你站在他那边?"   "省省吧。"我说,"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件差事。"   双方又沉默了两英里路。我们经过一处郊区的边缘。韦德又开口了。   "也许我会给他。他破产了。房产的抵押产权被没收,他一毛钱都拿不到。全是为了那个神经病。他何苦呢?"   "我怎么知道。"   "我是作家。"韦德说,"我该了解人的行为动机。其实我对任何人都没有一丝丝了解。"   我·过隘口,爬升一段后,山谷的灯光无边无际地伸展在我们面前。我们下坡开到北边和西边通往文图拉的公路,过了一会儿我们穿过恩西诺。我停车等绿灯,抬头看山丘高处的灯光,那儿有很多大房子。其中一间伦诺克斯夫妇住过。我们继续往前走。 第54节:漫长的告别(54)   "快到岔路了。"韦德说,"也许你本来就知道。"   "我知道。"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尊姓大名。"   "菲利普·马洛。"   "好名字。"他的声音倏然一变说,"等一下。你就是那个跟伦诺克斯厮混的家伙?"   "是的。"   他在黑漆漆的车上瞪着我。我们通过恩西诺大街上最后一栋建筑。   "我认识她。"韦德说,"不熟。他我倒没见过。真是怪事,那件事。执法人员狠狠整了你一顿,对吧?"   我没搭腔。   "也许你不想谈。"他说。   "也许。你怎么会有兴趣?"   "该死,我是作家。故事一定很精彩。"   "今天晚上放个假吧。你一定很虚弱。"   "好吧,马洛,好吧。你不喜欢我。我懂。"   我们到达岔路,我把车子转进去,开向矮丘和山谷地,艾德瓦利到了。   "我没有喜欢你,也没有不喜欢你。"我说,"我不认识你。你妻子要我找你,带你回家。我把你送到家,任务就完成了。她为什么挑上我,我也说不上来。我说过,这只是一件差事。"   我们绕过小山侧面,开上一条比较宽、铺得比较坚实的路面。他说他家再过一英里就到了,在右边,还把号码告诉我。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以他目前的体能,他算相当健谈的。   "她要付你多少?"   "我们还没谈过。"   "不管多少都不够。我怎么谢你都不过分,朋友,你表现真好。我不值得你费心。"   "这只是你今天晚上的心情。"   他笑了。"你知道吧,马洛?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了。你有点儿浑--跟我一样。"   我们到了他家。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全木瓦屋,有个列柱小门廊和一片长形草地,从入口一直延伸到白围墙内密密的一排灌木丛边。   "你不用人扶走得动吧?"   "当然,"他下了车,"你不进来喝一杯酒什么的?"   "今晚不要,谢谢。我在这儿等你进屋再走。"   他站在那儿用力?气。"好吧。"他只说了一句。   他转身小心翼翼地沿着石板小路走到前门,扶着一根白柱子伫立片刻,然后试着推门。门开了,他走进去。门没关上,灯光洒上青草地。突然人声鼓噪。我靠车后灯的引导,由车道退出去。有人向外叫嚷。   我看了一眼,发现艾琳·韦德站在敞开的门口。我继续往前开,她开始跑过来。我只得停车,关了灯,跨出车外。她走过来的时候,我说:   "我应该打电话给你,但我不敢撇下他。"   "当然。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噢--只比按门铃麻烦一点儿。"   "请到屋里,跟我谈谈经过。"   "他应该上床睡觉了。明天他就会完全复原。"   "坎迪会扶他上床。"她说,"他今天晚上不会喝酒,也许你想的是这件事。"   "我根本没想到。晚安,韦德太太。"   "你一定累了。你不想喝一杯吗?"   我点了一根烟。好像有两个星期没尝过香烟滋味了。我把烟往肺里吸。 第55节:漫长的告别(55)   "我能不能吸一口?"   她走近,我把烟递给她。她吸了一口,咳起来,然后笑着把烟还给我。"你瞧,完全是玩儿票。"   "原来你认识西尔维娅·伦诺克斯。"我说,"你是不是因此才想雇用我?"   "我认识谁?"她一副大惑不解的口气。   "西尔维娅·伦诺克斯。"现在我已拿回香烟,抽得很快。   "噢,"她吓了一跳,说,"那个--被谋杀的姑娘。不,我不认识她,但知道她是谁。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抱歉,我已经忘了你跟我说什么。"   她仍然静静地站在那儿,离我很近,穿一件白外衣之类的,又高又苗条。敞开的门口透出的灯光照着她头发的边缘,仿佛轻轻发着柔光。   "你为什么问我那件事跟我--照你的说法--雇用你有没有关系?"我没有立刻搭腔,她又说,"罗杰是不是说他认识她?"   "我报出姓名的时候,他提起那个案件。他没有立刻把我和那案件联想在一起,后来才想起来。妈的他说了好多话,我连一半都记不得。"   "我明白了。马洛先生,我得进去了,去看看我丈夫需不需要什么。假如你不进来--"   "我留下这个给你。"我说。   我抱住她,把她拉过来,让她的脑袋向后仰,用力吻她的嘴唇。她没抵抗,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退开,站在那儿看着我。   "你不该这样做。很不应该。你是这么好的人。"   "是,非常不应该,"我同意道,"可是我一天到晚当忠实的听话的狗,被迷得去进行有生以来最蠢的冒险,如果说没人已经把剧本写好了,那才见鬼呢,你知道吗,我相信你始终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至少知道韦林杰医生的名字。你只是要我跟他有瓜葛,跟他纠缠不清,我就会自觉有责任照顾他。还是我太离谱?"   "当然是你离谱,"她冷静地说,"这是我听过的最荒唐的胡说八道。"她转身走开。   "等一下。"我说,"那一吻不会留下疤痕。你硬是以为会。别跟我说我是多么好的人,我宁可当个无赖。"   她回头看我,"为什么?"   "如果我不对特里·伦诺克斯那么好,他一定还活着。"   "是吗?"她静静地说,"你怎么敢确定?晚安,马洛先生。万事多谢啦。"   她顺着草地走回去。我目送她进屋。门关了,门廊的灯也熄了。我对着虚空挥别,驾车离开。   整个礼拜没什么事,我只是出门办了一些不太能算业务的业务。有一天早上卡恩机构的乔治·彼得斯打电话给我,说他恰好有事走过 塞普尔维达峡谷那条路,好奇地去看了韦林杰医生的疗养所,可是韦林杰医生已经不在了。五六队土地测量员正在绘图打算分割土地。跟他交谈的人连听都没听过韦林杰医生的名字。   "因为一张财产信讬证书,可怜的傻瓜被迫停业。"彼得斯说,"我查过了。他们给他一张千元大钞买下放弃权利的证书,以求省时省钱,现在有人把那块地分割成建筑用地,可以净赚百万。这就是犯罪和生意的差别。生意必须有资金。有时候我觉得那是唯一的差别。" 第56节:漫长的告别(56)   我说:"好一段愤世嫉俗的说辞。不过热门犯罪也要资金。"   "资金哪里来,老兄?总不会来自抢劫酒铺的强盗吧。再见。改天见。"   某个星期四晚上十一点差十分,韦德打电话给我。他的嗓子浑浊不清,几乎咯咯作响,但我还听得出是谁。电话中可以听见急促的、用力呼吸的声音。   "马洛,我情况很糟。我顶不住了。你能不能赶快过来?"   "好--不过先让我跟韦德太太谈谈。"   他没搭腔。电话中传来撞击声,然后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又有撞击的砰砰声。我对着电话吼了会儿,没人答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话筒卡啦一声放回原位,就变成断线后的嗡嗡声。   我五分钟后上路,半小时多一点儿就到了,我至今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我飞驰过隘口,朝着光亮的方向开上文图拉大道,左转,在大卡车中东躲西闪,出尽洋相。我以近六十英里的时速穿过恩西诺,用聚光灯照着停靠的车辆外缘,免得有人突然走出来。我运气不错,只有不在乎的状况下才能如此幸运。没有警察,没有警笛,没有红色闪光灯。一路我只想着韦德家可能发生的情况,料想不会太愉快。她跟一个酒醉的狂人单独在家;她脖子断了躺在楼梯下;她锁在房间里,有人在外面狂号想破门而入;她赤脚跑过月光下的路面,一个手持屠刀的黑人大汉正在追她??   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开进他家车道,屋里屋外灯火通明,她站在敞开的门口,嘴里含着一根烟。我下了车,踏着石板地走向她。她穿着宽松的长裤和敞领衬衫,冷静地望着我。如果有任何兴奋的迹象,也是我带去的。   我说了一句傻话,后来的举动也傻乎乎的。"我以为你不抽烟。"   "什么?不,我通常不抽。"她取出嘴里的烟,看一眼,然后扔掉弄灭。"很久才抽一次。他打过电话给韦林杰医生。"   声音悠远平静,好像隔着水面传来。非常非常地轻松。   "不是。"我说," 韦林杰医生不住在那儿了。他是打给我的。"   "噢,真的?我听见他打电话请对方赶快来。我以为一定是韦林杰医生。"   "他现在在哪儿?"   "他跌倒了。"她说,"一定是椅子后仰得太厉害了。以前也发生过。脑袋撞到东西。流了一点儿血,不多。"   "噢,那就好。"我说,"不会流太多血的。我问你,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一脸严肃地望着我,然后伸手一指,说:"在那边某一个地方。路边或者围墙边的灌木丛里。"   我倾身看她。"老天啊,你都没有看啊?"这时候我断定她是吓呆了,就回头看看草坪。什么都没看见,但围墙边有浓浓的黑影。   "不,我没看。"她相当平静地说,"你去找他。受得了的我都忍受了。我已经受不了啦。你去找他。"   她转身走回屋内,门还开着;没走多远,到门内一码左右的地方她突然瘫倒在地,躺在那儿。屋里的浅色长酒几两侧各有一张大沙发,我把她扶起来,平放在其中一张上面,摸摸她的脉搏,好像不太弱,也没有不稳的迹象。她双眸紧闭,嘴唇发青。我把她留在那儿,又走回屋外。 第57节:漫长的告别(57)   她说得不错,韦德确实在那边,侧躺在芙蓉花的暗影中;脉搏跳得很快,呼吸不自然,后脑勺黏糊糊的。我跟他说话,稍微摇着他,还打了他两个耳光。他咕哝一声,却没有苏醒。我把他拖起呈坐姿,拉过来搭在我肩上,然后背转向他用力举起他的身子,伸手去抓他的一条腿。我失手了,他重得像水泥块。我们俩在草地上坐下来,我休息片刻,再试一次;最后我终于将他拉成救火员那种搀扶姿势,拖过草地,向敞开的前门行进。一段路恍如来回一趟暹罗1那么遥远。门廊的两段阶梯宛若十英尺高。我跌跌撞撞地走到沙发前,双膝跪地,让他滚下来。等我再站直,脊椎活像至少断了三个地方。   艾琳·韦德已经不在了。屋里只剩我一个人。那一刻我累坏了,没心情管谁在什么地方。我坐下来看着他,等他吐气吸气,然后看看他的脑袋。整颗头沾满鲜血,头发也黏糊糊的带有血迹。看来不太严重,可是头部的伤很难说。   这时候艾琳·韦德来到我旁边,以事不关己的表情静静俯视他。   "对不起,我昏倒了。"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最好叫个医生来。"   "我打过电话给洛林医生。他是我的医生,你知道,他不想来。"   "那试试别人吧。"   "噢,他会来的。"她说,"他虽然不想来,但他腾出手就会尽快赶来。"   "坎迪呢?"   "今天他休假。星期四。厨子和坎迪星期四放假。常规如此。你能不能把他扶上床。"   "没有帮手办不到。最好拿一条小地毯或毯子来。今天晚上很暖和,不过这种病例很容易得肺炎。"   她说她会去拿毯子,我觉得她真好。可是我头脑不太清楚。扛他扛得太累了。   我们给他盖上一床轮船躺椅用的毯子,十五分钟后洛林医师来了,他戴着无框眼镜,衣领浆得硬挺挺的,那副表情活像狗生病了人家要他来清理似的。   他检查韦德的脑袋,说:"表皮伤口和淤青,不会脑震荡。我想他的呼吸已经把他的情况显示得相当清楚。"   他伸手拿帽子,提起皮包。   "别让他着凉。"他说,"你们不妨轻轻替他洗头,把血洗掉。他睡睡就没事了。"   "医生,我一个人没办法扶他上楼。"我说。   "那就让他留在原地。"他漠然地看看我,"晚安,韦德太太。你知道我不医酒精中毒病人。就算肯医,你丈夫也不会是我的病人。我相信你明白这一点。"   "没人要你医治他。"我说,"我是要你帮忙把他搬进房间,好给他脱衣服。"   "你是什么人?"洛林医生冷冰冰地问道。   "我姓马洛。上礼拜我来过。你妻子介绍过我。"   "有趣,"他说,"你是通过什么关系认识我妻子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想--"   "我对你想什么没有兴趣。"他打断我的话,转向艾琳,点个头就往外走。我挡在他和门口之间,背对着门。   "等一下,医生。你一定很久没看那篇叫《新开业医生誓言》的文章了。这个人打电话给我,我住在老远的地方。听来他的状况很差,我连忙赶来,一路上好多次违犯了本州的交通规则。我发现他正在地上,就把他扛进来,请相信我,他可不是一捆羽毛,重死了。仆人不在,这儿没有人可能帮我扶韦德上楼。你有什么感想?" 第58节:漫长的告别(58)   "让开,"他咬着牙说,"否则我打电话给警署,叫他们派个警官来。身为专业人士--"   "身为专业人士,你比一把跳蚤灰还不如。"我说着就让开了。   他满面通红--慢慢地,但是很明显。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管开门走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门关上时他特意往里看我一眼。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凶恶的脸和那么凶的目光。   我由门口转过身来的时候,艾琳笑眯眯的。   "有什么好笑?"我咆哮道。   "你呀。你说话口不择言,对不对?你不知道洛林医生是谁吗?"   "知道--我还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看看手表说:"坎迪现在该到家了。我去看看。他的房间在车库后面。"   她由拱门出去,我坐下来看看韦德。大作家继续打鼾。他满脸冒汗,可是我没取下他身上盖的毛毯。一两分钟后艾琳回来了,坎迪跟在她身边。   我停在艾琳房门外注意听,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就没敲门。如果她想知道丈夫的状况,她自己会处理的。楼下的客厅灯火通明,但空无一人。我把一部分灯关掉。站在前门边,我仰望二楼阳台。客厅中段是挑空的,与房子的墙壁等高,上面有裸露的横梁,阳台也靠那几根梁柱支撑。阳台很宽,两侧有坚固的栏杆,看来约有三英尺半高。顶端和直立的柱子都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以便和大梁搭配。客厅以一道方形拱门隔开,装有双扇百叶门板。餐厅楼上我猜是用人房。二楼这一部分用墙壁隔开,应该有另一道楼梯从厨房通上去。韦德的房间在他书房楼上的一角。我看得见灯光从他敞开的房门反射到天花板上,也看得见门口的顶板。   我把所有的灯关掉,只留一盏落地灯,然后走向书房。书房门关着,却亮着两盏灯,一盏是皮沙发一端的落地灯,一盏是有灯罩的桌灯。打字机在灯下的架子上,旁边的书桌上堆着乱糟糟的黄色纸张。我坐在一张有衬垫的椅子上,打量屋里的陈设。我想知道他怎么撞破脑袋的。我走过去坐进他书桌边的椅子里,电话在左手边。弹簧的弹力没有那么大。如果我向后倾过了头,脑袋可能会碰到桌角。我弄湿手帕,擦擦木头。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桌上东西很多,包括两尊青?大象夹着一排书,还有一个老式方形玻璃墨水瓶。我摸摸墨水瓶,干干净净的。反正也没什么用,如果是别人打他,凶器未必在屋里。而且没有别人在场做这件事。我站起来,扭开檐板灯,光线射进黑暗的角落,原来答案这么简单。有个方形金属字纸篓侧倒在墙边,纸都洒出来了。字纸篓不会走路,一定是被人推倒或踢倒的。我用沾湿的手帕试试尖角。这回擦到了红棕色的血迹。没什么奥秘可言。韦德跌倒,脑袋撞到字纸篓的尖角--可能是擦撞--自己爬起来,把那鬼东西踢到房间另一头。很简单嘛。   接着他可能又喝了一杯快酒。酒在沙发前的酒几上:有一个空瓶、一个四分之三满的酒瓶、一只热水瓶和一银钵的水,之前应该是冰块。只有一个玻璃杯,而且是大型经济杯。 第59节:漫长的告别(59)   他喝了酒以后,觉得好多了,发现电话听筒从叉簧上垂落下来,可能想不起他用电话做过什么。于是,他走过去,把电话筒放回基座。时间大致吻合。电话让人有强迫感,我们这个时代受小机械所折磨的人,提起电话是又爱、又恨、又可怕。但他对电话一向恭恭敬敬,连酒醉都不例外。电话是物神。   正常人会先对话筒说声"喂",确定没通才挂掉。一个醉醺醺又跌了一跤的人就不见得了。反正没什么大不了。也可能是他妻子挂的,说不定她听见跌倒声和字纸篓撞墙的响动,来到书房。大约此时最后一杯酒的劲头已经发作,他蹒跚走到屋外,穿过前草坪,在我发现他的地方晕倒。有人来找他。此时他已不清楚来者是谁了。说不定是老好人韦林杰医生呢。   到目前为止还讲得通。那他妻子会怎么办?她应付不了他,没法跟他讲理,可能不敢尝试。那她会叫人来帮忙。用人不在,只得打电话。好,她打过电话给某人。她曾打给洛林医生。我以为她是在我抵达后才打给他的。尽管她没这么说。   再下去有点儿说不通了。按理说她会照顾他,寻找他,确定他有没有受伤。温暖的夏夜在外面地上躺一会儿没有大碍。她搬不动他。我是使尽全力才办到的。可是谁也料想不到她竟站在门口抽烟,不太清楚他究竟在哪里。你能料想得到吗?我不知道她受过什么罪,那种情况下他是多么危险,以及她多么害怕走近他。我到的时候,她对我说:"受得了的我都忍受了。你去找他。"接着她就走进屋内晕倒了。   这事我还是伤脑筋,但我只能暂时不追究。我必须假设她经常面对这种情况,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顺其自然,才会这么做。就是这样。顺其自然。让他躺在地上,等某人带医疗工具来应付他。   还是伤脑筋。坎迪和我扶他上楼睡觉,她告退回自己房间,我也觉得不安。她说过她爱那个人。他是她丈夫,两人已经结婚五年,他清醒时人很好--这是她自己说的。一喝醉就完全变了,变得非常危险,所以得避开他。好吧,算了。可是我仍然觉得不安。如果她是真害怕,就不会站在门口抽烟。如果她只是难堪、寂寞和恶心,就不会晕倒。   还有别的事。也许牵涉到另一个女人。她是刚刚发现这个事情的。是琳达·洛林吗?也许。洛林医生认为如此,而且公开说过。   我不再多想,把打字机的盖子掀开。东西还在,是几张黄色打字稿,我奉命把它毁掉,免得艾琳看见。我把它拿到沙发上,决定边喝酒边看看。书房旁边有半套卫浴设施。我洗干净高脚玻璃杯,倒了一杯酒,坐下来边看边喝。我看到的这些东西语无伦次。     还有四天就是月圆的日子,墙上有一方月光,像一只浑浊的眼睛无神地望着我。开玩笑。这个比喻真他妈的愚蠢。作家。每种东西都得像另一种东西。我的脑袋像搅拌过的乳霜一样松软,却一点儿也不甜。又是比喻。我只要想起这团乱就会吐出来。反正怎么样都会吐的。可能会吐完。别逼我。给我时间。心窝里的虫子爬呀爬呀。我躺在床上比较好,但床下会有一只黑兽,四处乱爬,?起身子,撞到床底板,然后我会发出一阵狂吼,除了我没人听得见。一阵梦中的吼声,噩梦里的吼叫。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没什么好怕的所以我不怕,但我一旦上床还是那样躺着,黑兽照样折磨我,撞到床底,我体验到了性高潮。这比我做过的任何龌龊事更令自己恶心。 第60节:漫长的告别(60)   我身体很脏。我需要刮胡子。我双手颤抖。我流汗。我自觉浑身发臭。衬衫腋下、胸前和背后都湿淋淋的。袖子肘弯的褶子也一片湿。桌上的玻璃杯空了。现在倒酒得用双手。我不妨再倒一杯来提神。那玩意儿的味道令人作呕。对我不会有什么帮助。到头来我根本睡不着,神经饱受折磨,全世界都会发出呻吟。酒,呃,韦德?再来一点儿。   头两三天还好,后来就是负数了。你痛苦,你喝了一杯,有那么一阵子感觉还不错,可是代价越来越高,收到的效果却越来越少,总有一天一无所得只有反胃。于是你打电话给韦林杰。好吧,韦林杰我来了。现在没有韦林杰了。他去了古巴,不然就是死了。那个尤物杀了他。可怜的老韦林杰,命真苦,跟一个尤物死在床上--那种娘娘腔的尤物。得了,韦德,我们起来去别的地方。我们没去过,去了就不会回来的地方。这句话通不通?不通。好吧,又不收稿费。是长广告片之后的短暂歇息。   好吧,我照办。我起来了。好一条汉子。我走向沙发,跪在沙发边,双手搁在上面,脸埋在手里,痛哭一场。接着我祷告,却因为祷告看不起自己。三级酒鬼看不起自己。傻瓜,你究竟向什么祷告呢?健康的人祷告是信仰。病人祷告只是吓慌了。祷告个鬼。这是你塑造的世界,你一个人塑造的,就算得到一点儿外界的帮忙--也是你造成的。别再祈祷啦,你这呆瓜。站起来拿酒。现在别的事都来不及啦。   好吧,我拿。用双手,把它倒进玻璃杯。几乎一滴不漏。若能抓住杯子又不吐就好了。最好加点水。慢慢端起来。慢慢来,一次别倒太多。渐渐暖了。渐渐热了。我若不再流汗多好。酒杯空了。又回到桌上了。   月光裹着一层雾,但我照样放下酒杯,很小心很小心,像高花瓶里的一枝玫瑰。玫瑰带露点头。也许我是一朵玫瑰,兄弟,我有露水呢。现在上楼吧,也许再喝杯纯的才上路。不要?好吧,听你的。上楼时带上去。如果我到那边,有好事可期待。如果上得了楼,有权得到补偿吧。象征我问候自己。我热爱自己--美好的一部分--没有情敌。   双倍的空间。上去和下来。不喜欢楼上。高度让我心脏蹦跳。但我继续敲打字机的键盘。潜意识真是魔术师。如果它能按时上下班多好。楼上也有月光。可能是同一个月亮。月亮不变化多端,像送牛奶的人定期去来,月光的奶永远是一样的。牛奶的月亮永远--朋友,住口。你交叉起双脚。现在不宜涉入月亮的案例。整个山谷你要照顾的案例可多了。   她侧睡着,没有声音,双膝?起来。我觉得太静了些。睡觉总会发出一点声响吧。也许没睡着,也许是力求入睡。我走近一点儿就知道了。说不定会摔下来。她睁着一只眼--是吗?她望着我,是吗?不。本该坐起来说,你病了,宝贝?是的,我病了,宝贝,可是别放在心上,宝贝,是我病不是你病,你还是静静地睡,迷人地睡,永远别想起什么,没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从我身上传到你身上,没有任何狰狞、灰暗、丑恶的东西靠近你。   你真是卑鄙小人,韦德。三个形容词,你这差劲的作家。卑鄙小人你就不会意识流而不用三个形容词吧老天?我又扶着栏杆下楼。五脏六?随着脚步·腾,我许个诺言勉强叫脏?不要分裂。我踏到地板了,我走到书房了,我走到沙发边了,我静候心跳慢下来。酒瓶就在手边。韦德的安排有一点儿可以确定,酒瓶永远在手边。没人把它藏起来,没人把它锁起来。没人说,宝贝,你不觉得你喝够了吗?宝贝,你会喝出病来。没有人说这种话。只是像玫瑰般温柔地侧卧着。   我给坎迪的钱太多了。大错特错。应该先由一袋花生给起,渐渐进展到香蕉,然后是真正的小变化,缓慢又轻松,永远让他渴望。你开始给他一大口,他很快就得到了大彩金。他靠这边一日的开销可以在墨西哥生活一个月,过得自由又下流。所以他拿到大彩金后会做什么?咦,如果人以为可以得到更多,会嫌钱够了吗?也许我该宰了那个眼睛发亮的杂种。曾有个好人为我而死,为什么穿白夹克的蟑螂就死不得?   别再想坎迪啦,要挫败一根针的锐气总有办法的。另一位我永远忘不了,已用绿火铭刻在我的肝脏上了。   最好打个电话。控制不住了。觉得他们跳呀跳呀的。最好趁那些粉红玩意儿爬上我的脸以前赶快打电话给谁。最好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打给"苏城的苏"1。喂,接线员,替我接长途。喂,长途台,替我接"苏城的苏"。她电话多少?没有号码,只有名字,接线员。你会发现她沿着第十街散步,在有树荫的一边,有长穗的高玉米下??好吧,接线员,好吧。整个取消,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意思是说,问你一句话。如果你取消我的长途电话,谁来为吉福德在伦敦办的那些盛宴付钱呢?是啊,你以为你的工作很稳定。你以为。嗯,我最好直接跟吉福德谈。找他来听。他的男仆刚刚把他的茶端进来。如果他不能接电话,我们会派个能接的过来。   现在我写这些干什么?我尽量避免想的是什么事?电话。最好现在打电话。很严重了。   只有这些,我把纸折起来,塞进内胸袋的皮夹后面,然后走到落地窗前,把窗扉打开,跨到外面的露台上。月亮有点腐坏了。但艾德瓦利此刻是夏天,夏天从来不会腐坏得太厉害。我站在那儿凝视着一动也不动的没有色彩的湖面,思索着,揣摩着。   这时候我听见一声枪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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