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完毕]

宛音

一。照花。

六十四年前的关中平原。那时候，每家都有一方院子，三面是瓦房，一面是空墙，有一口幽深的水井约莫百年光景。房前屋后有密密匝匝的花草树木。梧桐榆树粗壮高大，夏天拿来庇荫。核桃苹果和柿子一般栽在院子外，数量稍多一些，若是丰收，我的祖母跟着她的大哥就挑着一担子去集市买。白菊茉莉木犀和玫瑰是盆载的，是我曾祖父陶冶情操，农闲时的三两乐趣之一。在贫瘠的岁月里，这些花花草草仍旧生意盎然，兵荒马乱，国运衰微，并没有妨碍它们的萌发伸展，相反的，这些草木的欣欣向荣为这个农户多少带来了慰藉。


我祖母家的门前有一堵墙，在北方稍有规模的院落大有筑着这样的一堵墙。描画着福禄寿，或是繁复的花纹，或是嵌着琉璃瓦的吉祥图案。而那时，曾祖父却在墙前修了一个构槽，放了厚实的泥土，种了三株月季。这些花朵没有束缚，它们依偎着墙蓬勃地生长，窜起来的枝干有两米多，覆盖了墙面。到了五月，月季热烈地绽放。粉红深红白色，饱满扎实，有着生命的韧劲。香气浓烈袭人而来，掩盖了世事的焦灼苍白。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甚至带着不羁放肆。远远地看过去，当真是美丽可人。我祖母那时候正年少，也喜欢这娇媚无边的花朵，于是从屋堂里搬来大镜子，由于太重只能放在门口。于是，这一墙的明艳就映在镜子里，漆黑的大屋里竟然开出了一面月季。屋里屋外都是这样的灿烂。


我的祖母还是梳着长辫子的年轻姑娘。如果时光轮换，她大概会是闺阁中的小姐，依着楼台或着微卷帘幕，等待着出阁嫁娶。然而生活的艰辛让这种古意消失得干净。但是年轻时候这样动人的情意却还在，仍旧这样让人折服赞叹。现在时光过得飞快，祖母已经老得难以挪动。然而对我讲起这年少时的美丽瞬间，仍露出甜美温和的笑容，如同她还是青丝满头的姑娘。这些月季在我回故乡的时候还在，虽然八月它们已经几乎凋谢干净。但这饱满艳丽的花朵上，有着曾经的青春。


二。镜子与情意。


这镜子也已经有了岁数，至少比我大了四十五岁。圆润，对了吉祥圆满的意思。一面是浮起的芙蓉牡丹，一面是红色底子的苏绣。鸳鸯戏水，柳枝和水波已经磨得断了丝，鸳鸯的色彩还在，却已经黯淡老旧。牡丹芙蓉花样虽然粗了一些，但相比时下现在柜台里的，已经显得秀丽多了。模样端庄，被岁月摩挲得发亮。打开两面都是镜子，边缘已经泛了黄，但是仍旧清晰光亮。这镜子是何处来的，我没问。但唯一确定的是，一定照过曾经姣好的容颜。虽然我是普通相貌，但是对这样的镜子照了一番，却也似乎能回到诗意漫溢的时刻。


这是一份定情的信物。约是去了破镜重圆的意味。这情缘有多少深重，不得而知了。说到情缘，不得不说一件往事。


这个小姑娘跟本不认识，怎么跑到我家来睡觉。他还在床边烦着，他的母亲又说，快点，给她把毛巾被盖上。他十分不情愿，站在那里磨蹭了半天还是抱来了被子。天空已经泛出了微红的暮光，她还是没有醒。他不耐烦，却也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一边看书。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他们不过十岁。


之后就熟悉了。这样过了许多年，可以被成为青梅竹马。后来我问，从小到大看都都不烦啊，总是那一张脸。话虽然这样问，可是我也已经这么大了。他们只是给出 方便省了相亲的麻烦 诸如此类的回答。

是的。这对青梅竹马后来成了我爸妈。



三。书信与字。

我父亲是十分严谨认真的人。这从他的抽屉里有相当多的信笺便认得出，被一一地整理摆放到合适的位置。年少时候写给志愿军的书信，和远方的姐姐的家书，和朋友或是笔友写下的志同道合的洋洋千言。那时候信封一例是白色的，宽大平整，保存得光洁如新。我父亲一直放在身边带着。

直到他的女儿出世。我当时带着强烈的表达愿望，拿着蜡笔随处涂鸦。于是我父亲的信笺也被我抄了家，全部扯出来涂抹。大树，房子，河流还有无数肢体僵硬的小人。那些记载了他少年时光的书信就这样被遮盖在五颜六色的蜡笔下。但他只是微微愠怒，却并不再说什么。那时他已经而立之年，少年锋芒已经被磨得圆钝，又不是一心念旧的人，他始终是向前看的。


这信里记载了我父亲艰难的少年时代。我听到母亲讲起，于心不忍，暗自决定对他温顺乖巧一些。但每每稍有磕碰，依旧忍不住和他针锋相对。母亲说，我继承了他大半坚忍倔强的品性。

说到书信自然也说到了字。

我的外祖父年少时家境已经从富庶变得衰落。然而他仍然去私塾上学。虽然那已经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私塾，只背四书五经。而是学习数学，语文和一些零星的物理，生物。教书的先生是德高望重的老秀才，科举制度的夭折阻断了他半辈子的辛苦研读，但是满腹经纶依旧让他成为人人心怀敬畏的先生。


我的外祖父勤勉刻苦，功课十分优秀。那时候私塾也有考试，每逢秋收和春耕之时考一次。他有一个成绩不大好的同乡，考试要借他的字帖抄——尚没有试卷的时候，字帖上默写诗文便算其一。他们正在争夺的时候，不巧被先生看到。封建的残余此刻便有了威力，一人挨五十下板子，是一寸宽的厚实竹条，磨得油光。他的手被打得红肿，落得吃饭的时候只得用左手。被他的母亲看见，又狠狠地挨了一顿训斥。


第二年的夏天，抗战爆发。十六岁的外祖父彻底告别了学堂。

时光如流水一般，七十五年的光阴过去。偶尔我看到外祖父在写字，是端正遒劲的繁体字。这样的字体已经学了整整七十五年，依旧十分熟练工整。与我笔直尖利的字体，确是天壤之别。这样的字体经过了人生的沉淀，写下去从一而终的端庄大方，与之所带来的珍重深厚，淡定长久，是那个时代所有的秉性。与今天潦草凌乱或电脑字符所带来的浮躁短暂，毫无真心的浪掷荒废相比较，或是我们格外羡慕旧时流传的原因。



四。绣花枕头。

至今家里还保存着几十年前的针线刺绣，是两个枕头的罩面。红花黄蕊绿枝条，十分简单普通的花样。那时候没有多少意境，不会有半凋的荷花或者落红无数，也不会是亭台楼阁，垂柳弯月映湖。那多是后来被古诗词熏陶来得婉约，而当时绣花的姑娘们极少是念过什么书的。只是将眼前一丛芍药牡丹月季绣进去，再加三两蝴蝶而已。这枕头里随着季节轮换和枕着它的人，逐一是大米，菊花，金银花，绿豆壳。半夜转身，会听到沙沙的细响，带着植物的清香气味，与现代工业产物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这些枕头放在一张大床上，床也是老的，上着厚厚的红漆。

似乎睡上去就能睡出一片安静的年岁。那朴素淡定的旧时光。没有喧嚣，那时家门推开是明澈的乌江和大山，江风清凉吹拂着上一辈的青春少年。

[ 本帖最后由 宛音 于 2009-8-17 09:57 编辑 ]

sherishine

姑娘你回心情了哈

月季还是茉莉，透出来都是淡淡的白丝。
于人于年华的温绵。安宁展缓。


盼文。

Tint

哦太美好的旧时
呵呵牛牛你该在此地多写点

血祭sherry

亲爱的宛音，俺昨天没时间来看。
今天就地板了==来摸摸，旧物俺看看

宛音

四。书信。

我父亲是十分严谨认真的人。这从他的抽屉里有相当多的信笺便认得出，被一一地整理摆放到合适的位置。年少时候写给志愿军的书信，和远方的姐姐的家书，和朋友或是笔友写下的志同道合的洋洋千言。那时候信封一例是白色的，宽大平整，保存得光洁如新。我父亲一直放在身边带着。

直到他的女儿出世。我当时带着强烈的表达愿望，拿着蜡笔随处涂鸦。于是我父亲的信笺也被我抄了家，全部扯出来涂抹。大树，房子，河流还有无数肢体僵硬的小人。那些记载了他少年时光的书信就这样被遮盖在五颜六色的蜡笔下。但他只是微微愠怒，却并不再说什么。那时他已经而立之年，少年锋芒已经被磨得圆钝，又不是一心念旧的人，他始终是向前看的。


这信里记载了我父亲艰难的少年时代。我听到母亲讲起，于心不忍，暗自决定对他温顺乖巧一些。但每每稍有磕碰，依旧忍不住和他针锋相对。母亲说，我继承了他大半坚忍倔强的品性。



五。字。

我的外祖父年少时家境已经从富庶变得衰落。然而他仍然去私塾上学。虽然那已经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私塾，只背四书五经。而是学习数学，语文和一些零星的物理，生物。教书的先生是德高望重的老秀才，科举制度的夭折阻断了他半辈子的辛苦研读，但是满腹经纶依旧让他成为人人心怀敬畏的先生。


我的外祖父勤勉刻苦，功课十分优秀。那时候私塾也有考试，每逢秋收和春耕之时考一次。他有一个成绩不大好的同乡，考试要借他的字帖抄——尚没有试卷的时候，字帖上默写诗文便算其一。他们正在争夺的时候，不巧被先生看到。封建的残余此刻便有了威力，一人挨五十下板子，是一寸宽的厚实竹条，磨得油光。他的手被打得红肿，落得吃饭的时候只得用左手。被他的母亲看见，又狠狠地挨了一顿训斥。


第二年的夏天，抗战爆发。十六岁的外祖父彻底告别了学堂。

时光如流水一般，七十五年的光阴过去。偶尔我看到外祖父在写字，是端正遒劲的繁体字。这样的字体已经学了整整七十五年，依旧十分熟练工整。与我笔直尖利的字体，确是天壤之别。这样的字体经过了人生的沉淀，写下去从一而终的端庄大方，与之所带来的珍重深厚，淡定长久，是那个时代所有的秉性。与今天潦草凌乱或电脑字符所带来的浮躁短暂，毫无真心的浪掷荒废相比较，或是我们格外羡慕旧时流传的原因。

黑羽穗奈子

很喜欢最后一句话。
旧物有着无法说出的巨大感染力。

sherishine

一寸宽的厚实竹条，磨得油光。

再生的眼瞳睹见初时的亲人。虽然不能拥抱，但约莫在身旁。


潜水是不好滴。大家不要学我哈

sherishine

宛音你这个坏蛋。都Fin了还不吱一声~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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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所及之处生出了动人的花朵。你闻到了它们扑鼻的芳香。


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宛音姑娘温柔的双手抚过的水墨画。它们的颜彩淡谧 笑容暖熙。生机勃勃绽放在那儿。仿佛永恒总在它们面前。


昨晚想起了一个长句——

什么样的人在看另一个人的时候会在他的脸上看到森林和大海？


什么样的人。我只是暗自偷偷的笑然后合了书本。
心想自己大抵是遇见了。

[ 本帖最后由 sherishine 于 2009-8-22 12:0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