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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所专题-柯南20周年纪念事件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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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共赏 ] 江户川乱步作品集(连载更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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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户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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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4 00:13:5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今天第二次来连载第二次,下网大家多多支持!

4.白发鬼

第01节


  此刻,在我面前,这所监狱里的心地善良的囚犯教诲师,正笑容可掬地等待着我开始讲述我的冗长的故事;在我旁边,教诲师委托的熟练的速记员已削好铅笔,正期待我开口。
  我要从现在起,按照善良的教诲师的劝告,一天讲一点,连日讲述我的不可思议的经历。教诲师说他想让人把我的口述速记下来,以后编成一部书出版。我也希望能那样。因为我的经历怪诞离奇,简直是世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不,不光怪诞离奇,若让世人看了,多少还可以成为劝善惩恶的教训哩。
  我的春天一般温暖的生活,突然被一桩史无前例的可怕事件斩断了。那以后的我便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克,一个抛也抛不开,像蛇蝎一样狠毒、残忍的复仇心的俘虏。我杀了人。呵,我是世上最可怕的杀人凶手。
  当然,我被官府逮住了,投进了监狱。审判结果,本该判处死刑的,却减刑一等,判为无期徒刑。我免于死刑了。可是,虽然没上断首台,我的良心,我的肉体却在漫长的岁月中,被一点点地绞杀。我已与鬼为邻,不久于人世了,得趁现在来讲述我的经历。
  在开始讲述我的经历时,有两三点需要说明一下。可能有点儿乏味,可是,因为这些都与我的故事有着极其重大的关系,还请耐心地听一听。
  要说的第一点是我的出身。我虽陷身囹圄,却是出身于诸侯之家。虽不是大诸侯,可一提起名字,不少人都知道。我的祖先是个小诸侯,以九州西海岸的S市为中心,在那一带领有十几万石的俸禄。名字么,在这种场合披露我的名字,真使我无地自容,也实在对不起祖先。我说了吧,我叫大牟田敏清。礼遇早就被取消了,不过我还从皇上荣膺过子爵爵位。喔,你们大声地笑吧,我是个子爵杀人犯。
  我的祖先在人种学上不知是属于纯正的大和族,还是属于更低劣的种族。我冥思苦想,总觉得我的家族与诸位日本人不属同一血统。我这样说,是因为据我所见所闻,我祖父、父亲同我一样,都具有极其残忍的性格,特爱记仇,往往会为一件芝麻粒大的小事大动肝火,甚至执拗地耿耿于怀,到一般人都遗忘脑后的时候,进行可怕的报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复仇心像毒蛇一样凶狠毒辣。
  明治维新以前还好,那时官方还是准许复仇的。可是,明治以后出生的我委实不幸,那时候除了依靠间接的法律力量外,再也没法报私仇了。
  我诚然不幸,但却是出身于那种狠如蛇蝎的爱记仇的血统,这一点请不要忘记。
  我想先说明的第二点是我家奇特的坟墓构造。那个地区的老百姓当然都实行普通的土葬,唯独我们这个诸侯老爷家下葬的方法以及坟墓的构造与众不同。而今想来,也许是前面哪一代的祖先,从那时到那一带来的荷兰或西班牙的洋人那里,间接听到了外国式的坟墓构造,尔后便仿效了洋人。准是这么回事。
  那座坟墓像座石窟,开凿在郊外一座山的半山腰里,外面筑有石墙,石墙用灰泥加固,里面大约能铺二十张日本席,历代祖先的棺木在墓中摆了一大排。入口装了一扇厚厚的铁门,门上森然上着锁,十年一次,二十年一次,除了举行葬礼以外,绝不乱开。那样可以将尸体尽量保存得长久些,子孙们仍能够随时到那里与祖先相会。也许就是出于这种考虑而建造的吧。在我们那个地区,我家的墓作为“诸侯老爷之墓”,成了一座名胜。
  下面我想再说一点。
  已是二十年前的事.诸位也许记不清了。当时恰好在我的经历发生了可怕的变化那会儿,有个庞大的华人海盗集团,自黄海一带沿岸,骚扰那一带的海滨和岛屿。此事在东京的报纸上也登载过,记性好的人可能现在还有印象。海盗集团的头头叫朱凌帮,是个留着关羽荡的彪形大汉。我曾同他说过话,对他很熟。他是个举世无双的海盗,拥有大型机船,手下有几十名康嘤,数年间巧妙地躲过中国、日本的官宪,掠夺了大批金银。朱凌缀在我的故事里还是个极为重要的角色哩,没有他可能就没有我这一篇经历了。
  要是有人不相信现今还有海盗那就不好了,所以我先说明一下,以免有人不信。如今也不是没有海盗。民传有个叫什么的日本人,就在一二年前,在北方的海上对俄国人行抢,被抓进了监狱。当时的朱凌谷就是一位不亚于那个日本人的赫赫有名的海盗。中国的一些财主甚至羡慕地说,朱凌期抢来的财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哦,开场白长了点儿,听腻了吧?下面就开始讲述我的不寻常的经历。
   
极乐世界

  在那件事发生以前,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天底下没有比我再幸福的了。
  祖先的城堡现在仍遗留在S市的中央,不过,我并不是在那儿出生的。我父亲那一代,当维新运动爆发,荣膺子爵爵位的时候,在俯瞰S市港口的风景秀丽的小山上,建造了一座府俄,全家都搬到了那里。如今,那座府邸由一门远亲管理着。一回想起在那儿成长的童年时代,便好像一股春风吹进了心房,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我出生不久,母亲便与世长辞了。父亲把我抚养到十六岁,也离开了人间。我才十七岁的小小年纪,就成了被称作财主华族的大富翁。
  钱是用之不尽的。父母双亡,又没兄弟,不然一身,无牵无挂。可是,我却没像别的纨绔子弟那样沉溺于酒色之中。或许是父亲严厉的训海深铭于心的缘故吧,如今想来,那时确实是个规规矩矩的正派青年。
  为接受高等教育,我将家里托付给忠实的管家,自二十到二十八岁一直在东京求学。那个时期的快乐是令人难忘的。我结识了一位聪明、英俊的朋友,我在大学攻读哲学专业;他在美术学校学习西洋画专业。由于寄居的地方相距不远,一件偶然的事使我们结成朋友,终于成了一对难分难解、亲如情侣的至交好友。
  他叫川村义雄,比我小三岁。可是由于出身贫寒,他比年长的我更通晓事故,容貌也美如冠玉,远非我所能比。
  从学校毕业后,我带着川村返回了故乡S市。川村虽毕了业,可是靠作画谋生却很艰难,而且他还想进一步深造。因此我恳切地劝他说,要学画也并不限于在东京,不如经常在景色宜人的九州海岸,悠然地挥笔作画。于是我们结伴同行了。一回到家,我马上决定为他买下一个外国人正在出卖的画室,让他用我的费用住在那里。
  我每天在俯瞰S港的书房里埋头读书,厌倦时,要么把川村叫来,或我到他那儿去,畅叙衷肠;要么一同到附近的名胜进行小旅行。我为此而心满意足,无心寻求别的快乐。我们时常谈论女人。我在朋友们中间被称为厌恶女性的怪人;而川村则不然,他简直是个女性的赞美者。
  川村一谈起女人,我就面呈不悦。
  “女人么,只值男人的一根肋骨,她们只不过属于劣等种族,既没有高尚的思想,又不理解优美的艺术。”
  我常常没完没了地为以前的哲学家们加给女性的种种咒骂辩解。
  可是,可是!
  没有比人心更靠不住的了。我这个厌恶女性的怪人恋爱了,嘿嘿嘿,恋爱了。真不好意思,只看了那姑娘一眼,我的哲学,我的人生观就统统像旭日下的白雪一样融化得荡然无存了。
  她叫瑙璃子,出生于中国血统的没落士族,当时是一个十八岁的妩媚少女,宛如初放的红梅,标致、俏丽,娇艳迷人。她大概是为了纪念从女校毕业,跟母亲到S市来游览。我在散步途中遇到她,对她一见钟情。于是我不顾羞耻,托管家北川给我说媒。经过了解,知道她家虽然贫穷,但门第不错;她本人也确实是个教养良好、聪明伶俐的姑娘,作为一位子爵夫人是无可厚非的。
  亲属中并非无人反对,但我本人说什么也要娶她,否则我就不活在世上。在我执拗的坚持下,硬是举行了婚礼。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了女人,而且是一位恰如其名,像瑜璃一样美丽的女人。
  呵,就是现在想来,我这颗老朽的心也禁不住一阵发热。在婚后的两年时间里,我终日沉浸在甜蜜的馨香和湿润的桃色雾露中,过着无法形容的快乐生活,仿佛飘然上了天堂。
  我们旅行到大阪的伯父那儿。没赶上我们婚礼的川村义雄,在婚礼后的第三天,来拜访我们夫妇。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深挚地祝贺了我们的新婚。
  “你真幸福啊。沉默寡言的闷头鬼最有心计,这话就是说的你哟。你以往自我标榜厌恶女人,现在却娶了个在东京、大阪的社交界首屈一指的日本第一类人。你还说女人只值一根肋骨吗?”
  他紧握着我的手,高兴地直嚷嚷。
  “唉,我改变观点啦。”
  我不好意思地回答。
  “正像你常说的那样,漂亮的女人是造化的伟大创作,任何艺术品都不能与之相比。”
  说罢,我心里摹地感到有些对不起川村。虽同是男人,而他才是我的唯一伴侣,有了瑙璃子,就仿佛觉得以往那种无间的亲密有些淡薄了似的。我觉得在川村面前夸耀妻子太不应该了,唉,真可怜,川村还没有享受过有个美人作妻子的快乐,得给他也找一个美貌的姑娘。
  我略感郁闷。无意中一回头,只见瑙璃子像一朵蔷薇一样进来了。一看到她,我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只要她那美丽的脸蛋儿能一直在我眼前,那我就连朋友也不要了,金钱也不要了,生命也不要了!大概这就叫醉心于情爱吧。我仿佛到达人世快乐之巅,像个傻瓜一样直愣愣地盯着瑙璃子的脸蛋儿。我越看越觉得可爱。呵,世上竟有这般美丽、迷人的人儿!瑙璃子所在之处,连附近的东西都焕然生辉,绚美可爱。
  你们笑话我吧。婚后不久,让瑙璃子去洗温泉成了我最大的快乐。我像澡堂的搓背工一样,搓着我妻子美丽的肌肤。她那娇嫩的肉体上生着肉眼看不到的汗毛,肌理像水蜜桃皮一样细腻。我最爱欣赏热气从她那被烫得然红的肉体上袅袅升腾的景象,连她身上搓出来的污垢,在我的眼里都格外的美。
  我不顾仆人们背地里说闲话,像个痴汉一样,整天只盼着开澡堂。
  我是那样如痴如狂,因此,瑙璃子在我的面前也抛开了太太的矜持,与我亲密起来。最后,发展到她只用一个眼色便能随心所欲地操纵我,就像耍熊的马戏师使一个眼色就能任意地戏耍猛熊一样。
  只我们俩的时候,我是瑙璃子极其忠实的奴仆,整天为讨得她的欢心而绞尽脑汁。
  她一有什么高兴的事就喜欢哎呀一声,瞪起银铃似的大眼,接着又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娇羞地捐上嘴唇,嫣然一笑。为了看她那一笑,不论付出多大的牺牲我都在所不辞。那是因为瑙璃子也一往情深地爱着我。
  我家里一下热闹起来。为讨瑙璃子的欢心,我频频举办小宴。所有的朋友都受到邀请。我的妻子喜欢在那些宴席上像个美丽的女王一样待承宾客,我也爱看她那样。
  挚友川村是最常来玩儿的。他跟我们亲近得很,不用邀请就到我家里来,在我家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同瑙璃子也很要好。我们经常三人鼎坐,天真、无邪地欢笑。
  川村不愧是久经世故,对于交际颇有手腕,不论谁,只消见一次面就会对他感到很亲近,连瑙璃子也不例外。川村讨瑙璃子喜欢的手段,确实高我一筹,就是我们三人在一起谈话,也常常是川村和瑙璃子说得带劲儿。
  然而,我高兴那样。知道娶了妻子而被挚友疏远只不过是杞人之忧,我大为满意。
  诸位想一想,世上还有比这再幸福的吗?!
  拥有显赫的爵位,家里财富无穷,妻子是日本第一美人(至少在我眼里是那样),她那样爱我。挚友对我那样亲近,我还那么年轻,这不是人间最幸福是什么?不是极乐世界是什么?我太善良了,以致产生了这种万不应该、悔之无及的心情。
  记得有一回,好像是婚后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同川村又一起谈论女人时,我与一年前截然相反,极力称赞起女性来。于是川村畏缩着,神色有些阴郁,叹息似地说道:
  “你真是个好人哪。”
  听起来有点蹊跷,我便问:
  “干吗说这些?”
  “因为你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怀疑。”他的话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
  “怀疑?要是没有可疑的人那怀疑谁?”
  “唉,世上有的人就怀疑自己的妻子,嫉妒之极,自寻烦恼。”
  “什么?嫉妒?就是你叫我嫉妒,我怎能怀疑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的瑙璃子呢!”
  我认真地为妻子辩护,可是川村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是啊,真的,瑙璃子像枝雏菊一样,是个单纯、天真的少女啊。”
  接着,他吟起了毕滋华斯的“雏菊诗”。他朗诵英国诗是很拿手的。
  我听得入了迷,以至不知不觉中忘掉了刚才他那些奇怪的话。我这个并非神仙的凡人怎么知道,使我清楚地回想起那次谈话的不幸时刻不久就要来临了。
  两年的岁月转瞬逝去。那期间,并没有什么变故,瑙璃子越来越美,我们夫妻的感情愈来愈深。一切的一切,无不连着极乐世界这四个字。
   
不祥之兆

  诸位,当你们在像我那两年那样万事如意的时候,可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啊。命运的恶魔先是给点甜头来试探人的心,当人的心里稍有一丝空隙时,它便会张开乌黑的大嘴,一口将火吞下去。假面具的后面隐藏着可怕的鬼脸。
  我太幸福了,可是出身于诸侯老爷家的少爷对世间却一无所知。
  恰好是在婚后第二年年末,我得了伤寒,而且日久不愈,不得不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当然也并不是这些直接夺去了我的幸福。虽然病了很久,还是痊愈了,托福这次伤寒的是,我那一向瘦弱的身体,病后明显地结实起来;一度脱落的头发,也比以前更黑、更密了,好像连年龄也小了二三岁。
  病中,妻子瑙璃子每天来医院看望。川村也不落后于妻子,左一次右一次地来看我。啊,太感谢了。正因为爱着我,所以瑙璃子和川村才不顾可怕的传染病而来看望我,妻子和挚友似乎比以往更加宝贵百倍……回想起来,我呀,我是个感觉多么迟钝的好人啊!
  在这里我还有些难为情的话交待一下。那是我出院过了两个多月的事儿。瑙璃子身体不适大约有十天了,据说这天稍好了点,所以那天晚上,久未同房的我进了她的卧室。不料,瑙璃子竟拒绝我,说什么也不让我沾身。
  “这是怎么啦?难道你讨厌我了?”
  我假装填怪起来,于是她凄然说道:
  “以前我一直瞒着你,我已经不配再住在这里了。”她的话出人意外,我不禁一惊。
  我哭丧着脸,再三问她是为什么。在一阵结结巴巴之后,她终于说出了情由,说完,又轻轻哭了起来。
  向她一问,竟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年轻的女人为那么点小事而如此大惊小怪,简直让人好笑。原来,瑙璃子几天前身上长出了肿疮,丝毫未见好转。
  “什么,让我看看,没关系的。”
  我又心软了。瑙璃子连小小的肿疮都羞于让我看到,说明她失去我的爱比死去还痛苦。一想到她是那样爱我,我的心不能不软了下来。
  在我一再纠缠下,她终于略略解开上衣,让我看了看那些肿疮。我一看,大吃一惊:胸脯上满是红红的大肿疮。
  “啊!是这样啊!就是叫我用舌头舔,我也会干的呢。”
  我笑着,还想再看一下,她连忙扣上上衣,陷入了沉闷。
  难怪,难怪。在平素以肉体美如瑙璃而自豪的她来说,正由于她的美不同于世间普通女子,所以,她的美略受一点损伤,她便会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悲怆。
  我很是同情,劝她找医生看看。可是她却撒娇不愿去,最后只是勉勉强强地同意抹点药膏什么的。看来,她似乎不仅是羞于让我看到她的难看了的肉体,而且还考虑到,如果是恶性瘤子,就关系到诸侯家的名声。
  本以为用成药能治愈的,可是肿疮十分顽固,不仅没消,反而扩展到全身。最后,连她那张无法遮盖的俏丽的脸上也生出了肿疮。
  不用说,瑙璃子一次也不愿让我看到她那污脏的身子。她脸上像受了刀伤一样,用橡皮膏贴着纱布,我无法看到。她卧在床上,我去看她时,她只将没有肿疮的鼻子上部露出被筒同我说话,那样子真叫人心疼。
  我对桥委实在是无计可施,便把川村叫来磋商,他也对她狭隘的妇人心感到好笑。
  “不过,也难怪。对于一个美人来说,自己的美是多么重要啊,我们男人是不理解的。”他自己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出同情之色。接着他又提出了一个好主意,“你不如把她迁到温泉去哩,若是外边的大夫,她说不定愿意让他看看呢……”
  我马上采纳了他的主意。刚好在从S市乘火车加黄包车约二小时可以到达的幽静的温泉附近,有我的一座别墅,干是便决定将那里拾掇一下,让妻子住在那儿。
  我说我也去好看护她,增璃子却执拗地反对说,她讨厌每天在一起被我看到她的脸。没办法,只好决定让她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乳母跟随她去。
  真怪,那些种疮几乎过了半年时间才好透。性喜交际的瑙璃子,在那期间谢绝所有人的来访,仅同那个老妈子作伴,实在是迫不得已的。
  我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不堪忍受与爱妻分居的寂寞,屡屡前往温泉。可是,瑙璃子却总是躲在一间屋里,关紧隔窗,隔着窗扇勉强地与我说话,极不好意思让我看到她的难看了的脸,怎么也不同我照面。
  其中叫人欣慰的是,她终于还是化名请当地的大夫看了看。我急忙去拜访那位姓住田的大夫,向他打听病情。据他回答说,病不太要紧,因为肿疮十分顽固,除了静心疗养外别无他法;而且,比起药物,还是这儿的温泉更为有效。诸位,请好好记住住田大夫这个名字。
  在见不到瑙璃子的烦恼驱使下,我经常去拜访那位大夫,觉得能见到每天看到她的大夫,至少也是一种安慰。我间接地从他那儿了解瑙璃子的情形,当知道她病情似乎已开始好转,才暗暗放下心来,每日里焦虑不安,忧心如焚。
  然而,那般顽固的肿疮也终于该痊愈了。瑙璃子连肿疮轻微的痕迹也感到害羞,一直等到那些肿疮完全好透,因此,正好花了六个来月的时间。不过,到底是痊愈了,又变成原来那个美丽的瑙璃子了。我对时隔许久的见面是何等欣喜,就不必唠叨了吧。我好像觉得我重新得到了失去的宝物;而且,失而复得的宝物比以前更加美丽,更加可爱,更加光彩夺目了。
  诸位,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絮絮叨叨地叙说什么伤寒啦,肿疮啦这些无聊的事吗?屈指数来,从我住进医院到瑙璃子的肿疮痊愈,经历了正好一年的时间。那期间,暗地里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事?那整整一年的岁月意味着什么?听了我的话,敏感的人会立刻就意识到的。
  说来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对于那些我丝毫未曾发觉。痴心迷恋着瑙璃子的我,对她如同盲人一般,一点意志也没有。
  我们夫妻接连不断地患病,是走向那个可怕的悲惨结局的前奏,是我命运的不祥之兆。脸璃子的怪肿疮痊愈后,还没等我放下心来,不是什么病痛,而是前所未闻的地狱的折磨,就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了。
   
活地狱

  先生们,在此之前我没有机会谈及这一点,我只不过是一个老早以前就命赴黄泉的亡灵,一个在世上没有户籍的死鬼。因为我曾一度真的离开了人世,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怀疑。虽然死而复生,而我却没有再用大牟田敏清这个名字出头露面。
  现在的我虽年龄并没那么大,可密厚的头发却统统变成了银针似的白发。那是我一度死去,又从地狱里复活过来的一个证据。就是说,我从那时以来,就变成了一个白发鬼。
  那么,怎么会死的呢?又得了什么大病吗?不,不是。要是病我也就死心了。我的死因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使我甘心的极其愚蠢的过错。
  就从这里说起吧。
  瑙璃子回到家里不久,有一天,我出于心中抑制不住的喜悦,在川村的提议下,三人一起到近郊的地狱谷游玩。
  地狱谷是到S市的人必去游览的一处名胜,是流经S市西郊G河上游、都市附近少有的宛如深山似的山谷。在高高耸立的悬崖之间,清清的溪流冲撞到形形色色的岩石上,激起无数泡沫,滑旋而流。两旁的群山春天樱花盛开,秋天红叶满山,风景秀丽迷人。每到春秋季节,携带水壶、干粮的游客,在悬崖上面的小道上,像蚂蚁一样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我们去的时候是樱花季节已过的暮春时节,因此,那里一个游客也没有,分外幽寂,要欣赏山谷的安监气氛倒是个好时机。
  夹在两边的大山中间,像一条宽带子似的天空晴朗无云,碧蓝如洗,莫测高深;山路上映射着耀眼的日光,散发着嫩叶的芳香;小鸟清脆悦耳的歌声在山洞发出回响,令人心旷神信。
  在地狱谷风景最好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叫做地狱岩的巨大岩石。登上那座岩石,站在边缘俯瞰下面的溪流,那景色实在美不可言。可是,那块岩石不愧叫做地狱岩,爬到上面是极其危险的,因而,很少有人上去。
  不过我和川村在结婚以前来这里游玩时,也曾上过地狱岩。登上去一看,也并不像从下面看上去那样危险。我们俩站在岩石的边沿,朝对面的山上齐声高呼万岁。
  我们三人好容易爬到了以前来过的地狱岩下。
  “你敢像上次那样爬上去看看吗?”
  川村道。
  “不要莽撞吧。”
  “哈哈哈,一有了夫人就变成这样了?”
  川村笑着,独自爬上了岩石。
  “啊,真美。太太,你也上来吧。”
  他在岩顶上快活地叫着。
  “不行啊,我很……”
  瑙璃子羡慕地仰望着站在天上的英雄的身影答道。
  我很不高兴。我觉得瑙璃子好像在赞赏川村的勇气,暗暗蔑视不敢上去的我。常言道爱情愚弄痴者。出于不愿在我所爱的瑙璃子面前负于川村这种孩子般的竞争心,我终于动心想爬上地狱岩了。
  我在川村下来的时候,与他交错着登上岩顶,接着站在上面,似乎很得意地朝瑙璃子喊话。啊,我是多么傻呀!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她。
  “站在那儿可以眺望远方,不过再往外站一点,俯瞰下面的流水就更美啦。”
  川村像是劝诱我似的喊道。这句平平常常的话里暗含着怎样可怕的含义,我这个非神的凡人是无法知道的。我觉得,川村这家伙叫我到他自己都没敢上去的边缘那块凸出的石头上去,有些不怀好意。可是他那样说了,又不好畏意不前。我硬着头皮,逞能地装着不在乎的样子,朝边上那块凸出的石头走去。
  刚一踏上去,我猛然感到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冲击:脚下失去了支撑,那块脆而易断的小石头断裂开来,我以炮弹出膛之势朝数十丈深的脚下坠去。那一霎间,我感到像站在空荡荡的天上一样。
  不用说,我一定惨叫了。可是我的耳朵已经聋了,听不到我自己的叫声。
  在感到像站在空中之后的那一瞬间,我的身子像皮球一样在悬崖上迸弹着滚落下去。
  诸位,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请相信好了。死是容易的,疼痛、恐怖,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在从高高的悬崖上坠落的那一霎间,我做了一场梦。那也许就是神志昏迷吧。眼睛。耳朵、皮肤全无知觉,只是脑子里做着与坠落完全是两码事的黯淡的梦。
  可是,另一方面,在漫漫的空间无限度地往下坠落的意识还模模糊糊地留在脑际。打个比方吧,有时候,我们会在入眠的瞬间一边听人讲话,一边做着梦。正是这样,坠落的意识和头脑里的梦像是双重拍摄的电影一样重复感觉到的。
  那么,头脑里梦见了什么?梦见我有生以来的主要事件像电影的闪回一样,一个接一个地闪现。那是无数个梦的连续:父亲的面容、母亲的面容、祖父的身影,我自己儿时的面貌,小学时代的淘气,东京的学生生活,川村等挚友的肖像,与瑙璃子爱情生活的各种场面,她那张满是肿疮的脸的特写,生着汗毛像瑙璃一样的肌肤的显微镜照相等等。
  当然,那是坠落中几秒钟内的事情。为何能在那短促的时间内做出那么多的梦?现在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做着梦的时候,朦胧感到我的身子踉跄一下像摔到地面上。紧接着,我的意识又回到漫漫的空中。一切全没了,没有自己,也没有存在的意识。只有乌有,只有空虚,就同我们没做梦而熟睡一样。
  我死了。
  过了多长时间我当然不得而知,死者是没有空间和时间的。可是,在漫漫的绝对乌有之中,我产生了存在的意识。我开始苏醒了。
  起初觉得没有身子,只有心脏。接着感到虽然什么都没有,却很重。这个沉重感究竟是什么呢?是自己还是别人?即使想考虑也无力去思考。
  少时,神志渐渐清醒起来。沉重感越来越重,我渐渐明白了我身上只有喉咙,心和重都在喉咙上。我感到什么东西勒住了我的喉咙,正要把我憋死。
  “放开,快放开我的喉咙!”
  在心中不停地嚷叫时,我好像感到一些莫明其妙、微乎其微的分子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接着,它们渐渐安定下来后,我便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
  然而,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躺在咫尺莫辨的黑暗和死一样的沉寂中的一堆东西就是我的身子。我不知道是竖着还是横着,也不知道哪儿是上,哪儿是下。可是不久我感觉到,脊背上有个坚硬的东西。
  “哟,我是仰卧着的哩。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看来,我现在是躺在黑暗之中。”
  于是,我第一次想起过去的情形:同瑙璃子和川村三人到地狱谷郊游,我硬着头皮登上了地狱岩,刚踏上边缘那块突出的石头,脚下突然失去了支撑。
  “这么说,我现在可能是躺在那座悬崖下边的岩石上,不知不觉地天黑了。就是夜里也该能看到星星闪光呀。”
  我满腹狐疑,先合起手来摸了摸,手是热的;摸摸胸口,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可是,怎么这样气闷?是不是有人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喘气?啊,我要空气,要空气。我如果不设法大口大口地吸点儿空气,就会憋死的。救命!”
  我拼命挣扎着,不知不觉伸出了手。于是我不由得“呀”地大叫一声。
  手碰到的是坚硬的木板。用手一摸,上、下、左、右都用狭窄的木板围起来了。霎时,我恍然大悟。那是一桩明知道仍叫我不敢相信的残酷的事实。
  诸位,我是被埋葬了,被活活地埋葬了。围住四周的木板就是棺材。
  你们看过玻的小说(过早的埋葬)吗?我看过那部分,对活埋的恐怖十分了解。
  那部小说里罗列了种种可怕的事实,其中,我印象最深的一段是:在数年之后,将土葬的棺材打开来看时,尸骨的姿式与装殓时迥然不同。只见尸骨蹬着腿,弯着胳膊,指甲抠进棺材的木板里,一副凄然挣扎之态。这不就是死者在棺木内苏醒,含辛茹苦试图破格的遗迹吗?啊,世上还有比这更惨的痛苦吗?
  我还在别的书里读到更加惨烈的描写。
  那写的是一位孕妇被埋葬之后,在棺内苏醒,醒来不久,生下了腹中的孩子。想一想都叫人毛骨悚然。她在黑暗中一面与空气缺乏作斗争,一面明知不可能重返人世,仍出于悲惨的母亲的本能,让婴儿吸吮她那干瘪的乳头。
  啊,多么可怕的事实!
  我一发觉被封在棺材里,顿时想起了这些可怕的先例,浑身直冒汗。
  可是诸位,活埋虽是那样可怖,而与我那以后经历的前所未有的痛苦、恐怖、惊愕、悲愁比起来,就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下面我就来讲述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地狱。


  





  


第02节


  诸位,人的本能是惊人的。一发觉是在棺材里,我的胳膊和腿便一下子产生惊人的魔力。拼死的时候会产生拼死的力气。如果不立刻冲破棺材,好容易苏醒的我,性命连一小时,半小时,不,连十分钟也难保。因为棺材里的氧气几乎没有了,我会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鲫鱼一样,嘴一张一合着窒息而死。
  我在坚固的棺材里像头猛兽一样乱蹦乱跳,可是怎么也冲不破木板。这会地空气越来越稀薄,不光气透不过来,眼睛都涨得要突出眼窝了,鼻孔、嘴里难受得要流出血来。
  我已经是在拼命。不是板破,就是我粉身碎骨。我拼命地挣扎。
  于是,啊,太好了,棺盖发出嘎喳、嘎喳的破裂声,紧接着像刀子一样尖锐的空气哆哆地吹了进来,吹到脸上凉嗖嗖的。啊,空气太美了。
  你们不知道空气是多么甜美吧?假如也遭遇到我这样的处境,你们就会深有体会了。
  我张大鼻孔和嘴巴,尽可能地、贪婪地吸着那甘美的空气。吸着吸着,我觉得我身心全都恢复了。我感到真的复活了。
  于是,我扳住木板的裂缝,用力冲撞。这回其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棺盖冲开了。
  不用说,我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在我跳出棺材的同时,突然哗啦一声巨响,什么坚硬的东西从我头顶上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我跳出棺材的时候,怎么会掉下碎石头来?我并不怎么感到奇怪。可是后来知道了,这些发出巨大声响掉下来的东西,对我的生涯具有重大的关系,没有那些我说不定不会成为这样一个重犯呢。
  却说我一跳出来,顿时惊愕不已。能够这样轻易地从棺材里跳出来已经很不简单了。如果是埋在土里,即使冲破了棺材,上面排下土来,也会把我活活压死的。真见鬼,看来我的棺材可能是放在什么地方,还没有理到坟墓里。好啊,好啊,我到底得救啦,只要能回家就行啦。
  可是,怎么这么黑呀?黑得简直空气都像墨汁染过了似的。
  等等,等等,用手摸一摸,也许能知道大概的情形。我像个瞎子一样伸开双臂,用脚探索着往前迈步。
  有墙壁。可是这墙壁多么粗糙啊,好像是石墙。顺着墙壁走了一会儿,碰到一块冰凉的铁板,用手一摸,像是一扇门,一扇巨大而坚固的门。
  奇怪呀,我究竟是在哪儿呢?
  啊,知道了。看我多糊涂啊。我家的墓不是在普通的土里,像昨天说的那样,那块地方被叫作“诸侯老爷之墓”,是一个西洋式的石窟,一种开凿在半山腰里,垒上石头,用灰泥加固的山洞,那里面放置着历代祖先的棺材。
  一明白是在我家的墓里,我惊恐至极,不禁浑身发抖起来。完了,我不能重见天回了。
  棺材还能冲破,可是,这座石窟靠一两个人的力量是冲不破的。宛如水泥地下室的石窟怎能冲得破?唯一的出口被厚厚的铁皮门封上了,外面还挂着坚固的铁锁。
  可是,先别急,说不定忘记上锁了呢。
  我使尽力气想推开那扇门,用身子撞,然而只是轰轰地响起可怕的回声,铁门纹丝不动。还是锁上了。
  我绝望了。
  只要不是我家里死了人,也许五年、十年、或者二十年才能够打开。
  啊,上帝啊,你怎么这样残忍!为什么要让我苏醒?是要让我活过来,再杀我一次吗?是要让我再尝受一次死的痛苦吗?
  这回的死可不像从悬崖上摔下来那样痛快,是饿死,是一点一点地、一分一分地被夺去生命。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是我生前有什么罪孽?我爱朋友、疼妻子,不要说人类,就连线蚁之辈我也未曾加害过呀。可是,可是我却要受到这种前所未有的地狱的磨难。
  我尝够了。死了一回,饱尝了悲哀和痛苦。那种痛苦是无法描绘,世人都未曾经历过的。可是,死一回还不够,还要让我再经受一次人间最大的痛苦。尝够了。我实在受不住啦。不论怎样都不能从这个石窟里跳出去吗?
  我像疯子一样狂喊着要出去。我不停地吼叫,最后竟像孩子一样哇哇地哭了起来。咸咸的泪水流进了我的嘴里。
  可是,我的狂喊和哭声只是在四面的墙壁上产生回音。变成二、三倍的怪声,再回到我自己的耳朵里。石窟是在冷冷清清的郊外的半山腰里,那儿的小道除了我家举行葬礼以外,很少有人走过,就是再喊,又会有谁来解救呢?而且,即使有人听到我的喊声,他不仅不会来救我,反倒会吓得一溜烟地逃走的。
  当知道痛哭狂喊都没什么用,我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时而被棺材绊倒,时而撞到墙壁上,胡乱地奔跑起来。虽知道完了,却仍来回地搜寻,指望墙壁的什么地方有一丝缝隙。
  跑着跑着,我迷失了方向。出口在哪儿?刚才冲破的棺材在哪边?怎么摸也摸不到了。我被孤零零地丢在阴间一样的黑暗之中了。
  想到黑暗是无边无沿的,我由于不可名状的孤独感而将身子缩成一团。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痛切地感到过无声、无色的黑暗世界的恐怖。
  先前因为一心要逃出去,所以还不觉得那么可怕;可是当永远不能从这个黑暗世界里逃脱的命运已定,黑暗的恐怖便紧接着袭来。虽是一座坟墓,长眠在那里的却尽是我祖先的尸体。那料并不怎么可怕,只是什么也着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成了无边的恐怖,紧紧地包围着我。
  啊,我要光亮,董火般的光亮也好。眼睛看不到东西,我实在受不了。同样是死,我宁愿在光亮下死去。若在这样的黑暗中死去,便不知道通往天堂之路,糊里糊涂地走,只会掉进地狱里。啊,可怕!
  我安定不下。因为我到处摸索,都是一片黑暗,无法逃出黄泉。
   
大宝库

  光!光!光!我一味想着光。忽然,仿佛是上天的启示,我来了灵感。
  我想起了少年时代一件不可思议的往事。十七岁的时候,我给父亲送葬,曾来过这座石窟。那次,和尚是在石窟里念经的。那是借什么光念的呢?对了,对了,当时,棺材前面摆着一座像是从外国进口的稀奇古怪的蜡台。那蜡台不是庙里的,是我家的。可是,我在我家的仓库里从来也没有见过那样一座稀奇古怪的蜡台。那么,蜡台会不会一直放在这座墓里呢?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要是有蜡台,说不定会有点剩下的蜡烛呢。
  这一线希望使我精神大振。这回可不能瞎跑乱撞了,我要沿着墙壁,仔仔细细地在石窟里转上一圈。
  我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七八下,怀着抽彩票一样的心理,慢慢地走了起来。在石窟里转了半圈的时候,我摸到一根冰凉的铁棍。
  你们想我是多高兴吧。有啊,有蜡台啊,蜡台上面的蜡杆上,还插着三支点剩下的蜡烛呢。
  我欣喜若狂,慌忙将手插进口袋,因为我口袋里平时总装着火柴。可是,啊,这是怎么回事!上帝啊,上帝,我怎么这样不幸!
  其实,仔细想来,没料到这一点,而那样欣喜若狂,实在是太蠢了,哪有尸体穿着西服入殓的。我被套上了白寿衣。白寿衣的袖子里岂能装着火柴。
  摸到了蜡烛都因为没有火柴而眼睁睁地看不到光亮,这命运不是太捉弄人了吗?
  我一气之下,抓起沉重的蜡台,狠命往地上摔去。
  忽然,除了蜡台的声音外,还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咦,这是什么?好像蜡台上放着什么东西。通常蜡台上放的是……喔,火柴。难是火柴。谁都会将点着了蜡烛的火柴随手放在蜡台上的。
  我在铺石的地上边爬边摸。在黑暗中找小东西可不容易。然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到底找到了。啊,摸到了,真是个火柴盒。
  我用颤巍巍的手指划着了火柴。叭的一声,像火药爆炸似的刺眼的火光直射眼帘。我扶起蜡台,点着了三支蜡烛。石窟里像太阳出来了一样豁然明亮起来。因为习惯了黑暗,我被刺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借着烛光,将石窟里环视了一番,只见沿着墙壁,并排摆着十几副棺材。都是我的祖先。
  然而,我想说的并不是棺材,不是那种阴郁的事。
  俗话说幸运总与幸运相联。一回碰上蜡台这样的好运,于是第二个好运又接踵而至,而且,是比上一回大百倍、千倍,不,不,大百万倍的好运。
  烛光照亮了我刚才打破的棺材。我看了看那副棺材,于是发现,那副棺材的旁边,还摆着一副没有盖子的大棺材。
  唉呀,除了我,还有被活埋的吗?我觉得蹊跷,仔细一瞧,棺材里鼓鼓囊囊的装着什么,不是尸体,是金光闪闪的东西。
  地上也洒了不少,好似金色的沙粒,熠熠发光。
  我“啊”地惊叫一声,跑过去捧起地上的沙金,将棺材里金光闪闪的东西抓了一大把。
  是钱,是金币。有日本的、中国的以及不知是哪个国家的大小不一的金币、银币、戒指、手锡和各式各样的工艺品。打开鹿皮口袋,里面装着许许多多的钻石,令人眼花涂乱。这些财宝约值几十万元,或许还远远不止哩。
  我一阵晕眩。不是高兴,是害怕!因为这种地方是不该藏着这么多财宝的。是我经受不了石窟里的恐怖,头脑不正常了?是在做梦?不然就是我疯了。
  我拧了拧脸,啪啪地拍了拍脑袋,似乎没什么异常。奇怪呀,我砸破的棺材,祖先的棺材,石墙,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惟有这副装着金子的棺材是幻影,这怎能令人置信?
  别急呀。
  刚才破棺的时候,好像有个沉甸甸的东西摔下去似地响了一下,接着,一些坚硬的东西哗哗啦啦地从头上掉了下来。哦,是它,就是这副珠宝棺材。
  发现这副棺材,我便抬起头朝上看。果然,墙壁的上方有块搁板似的东西,底下支撑的圆木倒了一根。
  明白了,明白了。我从棺材里跳出来的时候,撞倒了这根圆木,于是搁板倾斜了,搁在上面的珠宝棺材掉下来,盖子也在那时摔掉了。
  我呆愣愣地大睁着眼睛,心里想着是梦怎能这样合乎情理?看来这是真的呀!可是坟墓里藏着这么多财宝却令人费解……忽然,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珠宝棺材的侧面,画着一个一寸大小的红骷髅。那好像是什么图章。
  “红骷髅”,“红骷髅”,呀,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咦,是什么呢…倔,对了,是海盗的徽章。是十几年来一直逃避官厅,在中国东海一带施展淫威的海盗王朱凌期。记得这些我曾听人说过,也在报上看到过。
  原来,我家的墓被那个赫赫有名的海盗当作宝库了。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仔细想来也并不怎么奇怪。
  干海盗这种朝不保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陷身囹圄的行当,也许就需要这样一个秘密金库。因为,要是交上好运,刑满获释,将那些财宝取出来,还能够舒舒服服地欢度余生呢。而且,比起他的祖国中国,还是日本的海岸安全些。另外,墓里十年、二十年才有人进去一次,就是进去了,谁也不会特意将那疹人的地方查看一番的。哈,把坟墓当成收藏财宝的仓库,真是别出心裁,到底是个做贼的!
  我的眼睛果真没有看错。我由于被活埋而得到了巨万之富。
  我蹲在棺材旁边,像孩子一样玩弄着金币。金币都是装在小袋里的,在棺材摔落的时候,袋口破了,撒了一大片。我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金币塞进原来的袋子里,接着,像个孩子似地数着,将那些袋子拎出来,堆在地上,总共五十几袋。此外,在摔掉袋子的棺材底层,像废纸一样成相成捆地塞满了主要是日本、中国的大批钞票。
  我兴致勃勃地数了数,光日本钞票就有三万多,加上中国钞、金银珠宝,总计恐怕不下一百万元。
   
饿鬼道

  然而,这些尽管是贼的财宝,却毕竟是属于他人的。堂堂大牟田子爵岂能抢夺贼偷来的财宝!对了,去报告警察吧。固然会遭到海盗痛恨,可是让这么多财富白白地埋藏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又相寸,就这么办。
  我一面点着头,一面像要到警察署报案似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动身前去。然而,我猛然清醒过来。
  糊涂蛋,都想了些什么?别说去警察署,连这座石窟也休想走出一步啊!
  “钱要多少,给多少,救救我吧!
  假如这不是远离村庄的石窟,只要叫喊一声,人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营救的。
  “我有一百万元,统统给你,把我救出去吧。”
  如果这座石窟有主人,而我被监禁了,那么仅这一句话就能马上使我获得自由。
  想到这些我懂得,在这种地方,巨万之富也同石头一样。比起百万巨富,还是一片面包、一杯水更宝贵。这是多么古怪的要求啊。事实上,我肚子都饿得前腔贴着后腔,喉咙都干得冒烟了。
  像做梦,像童话一样发现了巨大的财宝,我曾一时欣喜若狂,因此当明白这些财宝如同石头时,便颓然沮丧起来。
  真是命运的恶作剧啊!让我失望了,又让我狂喜;刚让我狂喜了,又让我一个跟头栽在九泉之下。每反复一次,我的痛苦、恐惧、悲哀都二倍、三倍地加剧。
  我倚着装有百万财宝的棺材,浑身精疲力尽,半晌没动一动。别人见了,准会以“绝望”为题给我塑个像吧。绝望之极,智慧和力气全不知哪里去了。
  忽然,一股懦弱之情乘虚涌来,泪水从我那木呆呆的眼里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瑙璃子!瑙璃子!她现在怎么样了?或许她美丽的脸蛋上也挂着泪珠,在为心爱的丈夫之死而凄然悲咽吧。啊,我好像清楚地看见了她那令人思念,满是泪水的脸蛋儿。
  瑙璃子!瑙璃子!别哭,哭我也回不去啊。幸存的你不久又能过上快活日子的,不要哭,好了,擦擦眼泪,笑一笑,让我看看你那可爱的笑脸。
  啊,瑙璃子笑了,笑了。我要对着她那美丽的前额、面颊、香唇、胸脯,亲吻百遍、千遍。
  可是,现在再也办不到了。我呜呜地哭了,哭啊哭啊,哭个没完没了。
  仅仅隔着一层墙壁,一扇铁门,外面就是自由世界,有太阳,有月亮。一想到不能冲破那仅只一层的障碍,我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下来。
  我忽然想起了曾经读过的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书中的主人公邓蒂斯就被关在地牢里十几年。
  我不由得将邓蒂斯同自己的处境加以比较。究竟谁更不幸?邓蒂斯有严厉的狱卒看守。其实还是有人看守的好,说不定狱卒能够接受恳求,给人自由呢。而眼下的我,就是恳求也没有狱卒啊。
  没有狱卒,就没有人一天送来三顿饭。邓蒂斯没有饿死之忧,因此他才能掘开坚固的灰泥墙,完成历时数年的越狱计划。
  若是我,恐怕花上十天、二十天,就能够凿开这道石墙了。可是,我却没有人给送饭。
  啊,我竟然羡慕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主人公邓蒂斯,这处境是多么凄惨啊!
  可是,我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我忽然想效法邓蒂斯的故智,我把蜡烛竖在地上,将铁制的蜡台当武器往石墙上猛捣。我浑身汗淋淋的,一边哭,一边吼,一边挥动着蜡台,休息了又干,休息了又干,足足干了一个多小时。
  可是,呀,怎么回事?我没料到蜡烛会燃尽,刚在墙壁上掘出一个五六公分深的小洞,石窟里又一团漆黑了。
  看不见就没法干。邓蒂斯是有光亮的。没有光亮,没有吃的,怎么干得下去?而且,石墙决不止一层,足有一尺多厚,十分坚固。
  我趴在地上,已经不哭了。就是想哭,由于干了一个多小时,体内的水分已经耗尽,泪已干了。
  好长时间,我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我迷迷糊糊地做了梦,梦见了一堆热气腾腾、又香又甜的馒头,梦见了笑盈盈地偎在我怀里的瑙璃子。食欲与爱情交替地折磨着我。
  少时,饥肠辘辘的空腹终于出现了肉体上的疼痛,肚子像刀绞一样疼痛难忍。
  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痛得满地打滚。我不停地叫着:让我死!让我死!我实在受不了这比死还难受的苦痛。
  那么,不能自杀吗?
  事实上,我想到了自杀。因为没有利器,便用蜡台的尖子戳我的胸脯。可是诸位,虽说痛苦是难忍的,要是用枪和利器也罢了,可用蜡台能自杀得了吗?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我终于放弃了自杀的打算,可是又产生了比自杀更可怕的念头。
  啊,我不想说这一点。这太难为情了。可是若不说实话,那就不叫自白了,我就干脆说了吧。
  我呀,我拿着蜡台,在黑暗中慢慢地爬了起来。
  爬不多远,我碰到了一副棺材。这是一大排祖先的棺材中最前面的一副。
  这就是我的目的物。我举起蜡台,猛地朝那副棺材的盖子上砸去。一下、二下,不一会儿,盖板吱吱啦啦地破了。
  诸位,我真的疯了。我变成了一头遥远的远祖时期的野兽,你们猜,我砸破那副棺材究竟要干什么?
   
食肉兽

  我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可是不自杀,倒又想出了一个现在想来也毛骨悚然的主意。我昨天说过,在那座墓里,我们家祖祖辈辈的棺材摆了一大排。因为习惯是从里面依次摆过来,所以最前面的棺材里一定装着最新的死人。
  我在十七岁那年参加父亲的葬礼以后,就再没有进过这座墓。可是,因为本家族的人都可以埋到这里,所以最前这副棺材里,说不定装着意想不到的新尸呢。哎,我的亲戚里最近是谁死了?
  腥,对了,是亲戚家的女儿千代。虽然是亲戚,因长期以来同我家关系不睦,平时很少来往。然而,同葬在一座墓里是祖先传下来的习惯,死了人还是要葬到这里来。
  一知道是干代,我就按捺不住了。从没饿过肚子的诸位,是想象不出我当时的喜悦的。你们一定会皱起眉头,认为不管怎么说……
  然而,可鄙的是,我嘻嘻地笑了起来,像食肉兽发现了猎物那样贪婪地抽动着鼻子,馋得垂涎欲滴。
  我握着铁蜡台,喀味喀味地朝那副新棺材爬去。不知道是怎样把棺盖砸开的,我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幻想着年轻姑娘那丰腴的肉体。那肉体以异常的扭力,诱发了一头野兽的食欲。我变成了一头凶残的食肉兽。
  我一打开棺盖,就伸进一只手在里面摸。手指先碰到的是冰凉、密厚的头发。我咕嘟咕嘟地咽着唾沫,欢喜得忘记了一切,握紧头发就猛往上提。
  在要往上提的当地,我用力过大,一屁股摔倒在地。原来头发报上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是肉腐烂而使头发脱落了,又把手伸进去摸了摸,是干巴巴的头盖骨,上面有两个窟窿似的眼窝和没有嘴唇的呲露的齿列。
  胸脯和腹部除了一副骨头架,一点儿肉都没有。肉和内脏被蛆吃得一千二净,连那些蛆也都死绝了。
  唉,那会儿我是多么失望啊。我幻想着年轻姑娘那丰满的肉体,不顾一切地用尽仅存的最后一点气力,绝望之极,甚至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手还伸在棺材里,身子颓然瘫了下去。不过现在想来,那对我来说倒是非常幸运的。
  因为,那时候棺材里哪怕还有一点点腐肉,我都会抓起那生了蛆的人肉,大口大口地吞下肚的。人吃人肉,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卑劣的罪孽吗?仅仅因为这些,我就会不敢重见人世的。
  然而,这是后来想的。当时我饿得头脑发昏,什么良心,统统给丢到一边去了,因此哪里是感到幸运,竟绝望得抽抽略略地哭了起来。虽然哭,已经流不出眼泪,也哭不出声来,只是面部肌肉一颤一颤地抽动,光有哭的表情。
  那样瘫了一会儿,一种不甘罢休的心情油然而生,人求生的欲念是多么顽强啊!我又握着蜡台站了起来。并不是身上有站起来的气力,是求生的本能的力量使我运动的。
  我已经不是一个人,甚至也不是一头野兽,而可以说是个胃精,是个固执得惊人的食欲化身。
  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像一台机器似地挨个儿将十几副棺材的盖子撬开,撬开了就换,撬开了就摸。我心里想,说不定由于阴错阳差,里面掺着新死人的棺材呢。
  然而,那当然是竹篮打水,徒然无获。所有的棺材里都是一具干枯无肉的骷髅。
  就这样,我终于撬到墓中最里面的一副棺材。这里面装的,可能就是设计这座可限的石窟的那位祖先吧。不用打开棺盖,准是一具骷髅。我险些不打开了。可是我的固执已超越了理性,像一台自动的机器一样不肯停手。我开始撬那最后一副棺材。
  事后想来,由于在那副棺材中安息的那位祖先设计出这座外国式的坟墓,致使我落至如此惨境,因此大概是那位祖先的魂灵为了对我表示歉意,而鼓励着心力交瘁的我;把我引到这最后一副棺材前面来的。
  如果在前一副棺材那儿就死了心,而不打开最后这副棺材,我就不可能还活到今天。最后那副棺材是我的大救星。
  我撬开棺盖。不,不是撬开。这副棺材好生奇怪,我用蜡台尖儿一揭,好像没钉钉子似地,棺盖毫不费劲地一下开了。我猜想肯定还是尸骨,一只手伸进去摸了摸。
  可是,不知怎的,不论怎样摸,里面什么都摸不着。不光没有尸骨,连棺材底也摸不到,摸到哪儿都没碰到东西。
  我陡然一惊,不由得抽出手,原地缩成一团。这副棺材确实没有底子。不仅没有棺底,棺材下面既没有灰泥地,也没有土。我趴在棺材上,喜地感到一股凉风从下面习习吹拂到我的脸上。
  思维能力大为衰退的我,没能即刻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棺材没有底,风从下面吹来,这一不可思议的事实使我骇然恐怖起来:莫非是我真的疯了,才产生了这种不合理的错觉?我对我自己害怕了。
  然而少时,我头脑里忽然闪出一个疑问:朱凌谷是怎样将那些财主运到这座墓里的?正面的门没有特殊的钥匙是打不开的;四面的墙壁也没有一丝缝隙。
  什么地方准有一条仅他们知道的秘密通道。哦,为什么我先前没想到这一点呢?早点儿寻找那个秘密人口就好了。
  不,不,就是找了也看不到啊。若没有祖先的指引,恐怕我永远也找不到这条通道。
  把棺底掘开,做秘密的进出口,这主意多妙啊。因为从上面看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我这样的特殊情况外,是不会有掘祖先棺材的不孝子孙的,所以,海盗的这个秘密进出口是永远安全的。不愧是海盗王,办法真高妙。
  我今天能够这样对诸位说话,是完全托海盗朱凌谷的福,托他修的暗道的福。
  你们想我当时是多么高兴吧。我曾绝望得诅咒上帝,甚至想自杀。苦愈深,则喜愈大。
  我已经自由了。能会爱妻,也能同挚友川村谈天了。原先的快乐生活在等待着我。我欣喜之极,总感到好像一切全都是假的。不会是做梦吧?要是梦就别醒!因为在如此欣喜之后,若再度绝望,那我立刻就会一命呜呼的。
  我高兴得浑身发抖,两手扒在棺材的边沿上,腿伸进下面的洞里,轻轻地试了试。有!有!脚尖碰到了在地上挖的阶梯似的东西。千真万确,我终于得救了。


  





  


第03节


  下了棺底的阶梯,顺着黑暗、狭窄的暗道往前爬,一下子来到了半山腰。入口处是一片灌木丛,外面根本发现不了。先触到脸上的是我熟悉的海风。我一面贪婪地吸着海风,一面扒开灌木丛爬了出来。明月当空,眼底的海面上,银波荡漾。原来是夜晚。太好了,太好了,可以不让人看到我穿着这身怪异的白寿衣了。
  可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了。朝市街方向望去,只见灯火像星星一样辉煌美丽,好像还能听见人们在闹市上行走的嘈杂声。一定还是上半夜。
  山脚下,一条银带似的小河在月光辉映下温缓而流。啊,水!现在才真正找到了不是幻影的水。
  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朝河边爬去。这是多么秀丽,多么清凉,多么甜美的水啊!
  双手一捧,月亮便在我手上跳跃。我连同那轮银月,把那甘露般的清水喝了下去。捧了就喝,捧了就喝,喝了一捧又一棒,喝得肚子里又凉又沉。
  喝够了水,我抹了抹嘴,站在河边上,眺望远处市街上的灯光。
  啊,多叫人高兴啊!我现在又变成原来的大牟田干爵了。我是美丽的瑙璃子的丈夫,是才子川村的朋友。我深受市民崇敬,是这镇上最有名望的人。
  我曾经把摔下地狱岩之前那二年的新婚生活说成是世间极乐,可是,比起现在的喜悦,那些就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那要算是极乐,此刻的心情就是极乐的极乐的极乐。
  我对着天上的月亮纵情欢呼,高兴得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上帝啊,饶恕我吧,饶恕我在墓中诅咒你的罪过吧。上帝还是保佑我的。啊,上帝,我应该怎样感谢你啊!
  喔,这下我得赶快去见瑙璃子了,她看到我死而复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一定会笑得比平时还要甜上十倍,猛地扑到我的怀抱,接着两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高兴得热泪直流。一想到这些,我就激动得不能平静。
  可是,慢着,总不能穿着这身东西回去。先在街上的旧衣铺里换套衣服吧,尔后再吃顿饭。一回到家,就在妻子面前狼吞虎咽,未免不雅。于是我决定换好了衣服,就在近郊的小吃店里,悄悄打发一下肚子再回去。
  也许诸位会这么想:对妻子有什么可客气的,既然穿着白寿衣回去不体面,不能派个人去,让妻子带着衣服来接吗。这当然不无道理,不过说起来真难为情,我迷恋着妻子呀。饥肠输输,弱不禁风,身穿满是尘土的白寿衣,我怎么也不愿以这副模样会见她。至少要洗个澡,刮刮胡子,打扮成往日的大牟田子爵再回去。
  我拿定主意,又返回墓里,从海盗的财宝里取出一点儿日本钞,把钞票塞到怀里,便朝市街方向奔去。
  真是幸运,我在市街的人口处,碰到了一家破旧的旧衣铺。
  我冒冒失失地闯进那家铺子。一位正在昏暗的电灯下打瞌睡的老掌柜睁开眼来,看到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时吓得呆若木鸡。
  白布做的寿衣,说是衬衫也可以。我巧妙地掩饰说,从船上下来,衣服弄湿了,正伤脑筋呢。就这样,我请求他卖件旧衣服给我。看来海边上的旧衣铺好像经常有这样的顾客,掌柜的并没有怎么疑心,就拿出一件旧夹衣。
  “那可真难办呐。要是临时穿用,这颜色行吗?”
  我一看到那件衣服,便直言不讳地说:
  “不管怎么说,这太素了点。”
  我话音一落,老掌柜好像很奇怪似地直盯盯地看着我。
  “啊,哈哈哈哈,不素啊。你这样的年纪,这颜色正合适。”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愕然。那件旧夹衣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儿穿的条纹花样,说那种东西适合我穿,不是太不礼貌了吗!
  我想狠狠地训他几句,可是,从这老头儿说的那种话来看,可能是因为在墓中受了那么多的苦,我的容貌变了,显老了。于是,我问有没有镜子。老掌柜告诉我说,房间的尽头,挂着一面旧穿衣镜。
  我漫不经心地朝那面镜子走去,一看到镜子中的我,我一下子呆立不动了。
  镜子里不是我,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我以为也许是那个怪物站在什么地方映到镜子里了,不由得环视了一下周围。当然没有一个人。
  我试探地举起右手摸了摸头,于是怎么样?镜子里的怪物也同样举起了手。啊,那个怪物就是我啊!
  眼睛深陷,像是两个窟窿,惨白的脸上瘦得颧骨突出,净是难看的青筋。而最触目惊心的是,我那往日引以自豪的密厚的黑发,统统变成了银丝般的白发。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鬼,小孩子见了会吓得哇哇直哭;走在街上,行人会吓得四散奔逃。啊,这个可怕的白发鬼就是我?!
  我想起以前有个人钻到小铁桶里,顺着尼亚加拉瀑布流下来的故事。那是为了得到一笔巨款而进行的一场玩命的冒险。他成功地流下了瀑布,夺得了巨款。可是在瀑布的下游,看到从救生船捞起来的桶里精疲力竭地爬出来的那个人,人们不由得哄然惊叫起来。原来,刚才在瀑布上游钻进桶里的时候他还是个满头褐发的小伙子,可是,在顺着瀑布坠落的瞬间,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我曾经读过这个故事。这是极度的恐怖在顷刻之间使人毛发变白的一个实例。
  果真如此,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在那座墓中的恐怖,决不亚于那个跳下尼亚加拉瀑布的人,确实是一次史无前例而又令人失魂落魄的体验,面目皆非不足为奇,头发变白也是正常的。
  啊,这模样多寒碜啊!一想到这就是昨天的大牟田子爵,我便悲伤得禁不住凄然泪下。
  刚才从墓里出来时的喜悦转眼变成了极度的绝望。我没有勇气以这副面孔、这副模样去见瑙璃子。她看一眼就会讨厌的,说不定会吓得望而却步。纵使她不讨厌,我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老头儿,怎能作为那位天仙般的瑙璃子的丈夫而心安理得地与她同枕共寝?要是那样,她就太可怜了。因为我站在镜子前久久呆立不动,旧衣铺的掌柜不耐烦地对我说:
  “先生,怎么样?这件夹衣不满意吗?”
  我猛然醒来。想到白发老人竟抱怨那种条纹花样太累,我不禁难为清起来,心里像要哭出来似的,慌里慌张地答道:
  “啊,正合适我穿,这就行啦。”
  从掌柜那里接过旧夹衣,套在白寿衣上,随后又要了一条衣带,系上了腰,我又一次站到镜子前。那样子就像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在拘留所里换衣服一样。唉,这副模样,不论哪位好友都不会认为我是大牟田子爵的,川村和播璃子也未必能够认出这个老头儿就是我。
  我忽然想试一试,就去问掌柜:
  “你认识大牟田子爵吗?”
  于是,老人好像见过以前的我似地答道:
  “怎么不认识,他是过去诸侯老爷家的少爷嘛。他可是个好人哪,只是太可惜了。”
  “可惜?这话怎么讲?”
  我假装不知道地问。
  “他从地狱岩上摔下来,不在人世了。你好像是外地人吧,或许是你没看报纸?那可是一桩非同小可的大事件哩。”
  “哦,是吗?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到今天有五天啦。哎,这儿有那天的报纸,看看这个就清楚了。”
  老人说着递过来一张地方报。我接过一看,不禁愣住了。第三版有一半都是关于我的报道,我同妻天台拍的大照片也登在上面。啊,这是怎么回事!我竟在看我自己死亡的报道,而且报上醒目地登着我的照片,旧衣铺的掌柜却丝毫没有发觉那张照片就是我。还有比这种处境更不可思议的吗?!
  我不胜悲怆。唉,我这凄惨的处境简直有些滑稽。
  “不过,大牟田先生现在去世也许还算是幸运哩。如果长寿,夫人毕竟还是夫人,恐怕好景不长吧,说不定他会同我一样厌世哩。”
  掌柜用不像个商人的语调,像追述往事似地说着,显得郁郁不乐。
  听了这番话,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些话不能不叫人追根寻底。
  “夫人毕竟还是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嗯,掌柜的?”
  我强使自己用若无其事的腔调问。
  “这是不能乱张扬的。大牟田子爵是个大好人,可他那位夫人却实在有点儿……”
  掌柜含糊其词。
  所谓夫人,不言而喻是指我的妻子瑙璃子。说我那位可爱的瑙璃子“实在有点儿”,这太不像话了。我忿忿地想,这家伙也许是疯了。可是,不听下文,总有些放心不下,因此,我又问:
  “夫人怎么了?”
  掌柜好像知道我要问这句话似地说:
  “千怪万怪,都怪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儿。在男人眼里,她美如天仙。可是对天仙也不能麻痹呀。”
  听着越说越离奇的话,我觉得我脸色都变了,又追问道:
  “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些什么?”
  啊,关于我的妻子,这位老人究竟要说些什么呢?
   
可怕的笑脸

  “她的笑脸是假的,我老婆就是那样笑的。”
  旧衣铺的掌柜越说越玄乎。
  “你老婆怎么了?”
  “我老婆?她被我亲手宰了。”
  掌柜在昏暗的电灯下,阴郁地摇晃着有许多阴影的脸,语调阴沉地答道。
  我为之愕然,盯着他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哈。”掌柜轻轻地笑着,“喔,别害怕,我是个杀人犯,不过已经服罪了。我虽是个有前科的人,却决不是坏人。我只是惩罚了仇敌,只是向让我惨遭不幸的老婆报了仇。”
  “报仇?”
  我不由得看了看老掌柜那张干瘪的脸。
  “哈哈哈哈哈,您笑话我吧。现在我老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要是现在我是决不干那种事的。那时候,我这颗老朽的心里,也充满着青春的血液。这些不光彩的经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不必怎么隐瞒。这是我的忏悔,请听我说说吧。”
  从诡谲的引子开始,我听了老掌柜的动人心弦的经历。事后我才知道,旧衣铺的掌柜不论对谁都爱忏悔这段往事,所以附近都说他是个怪人。
  老人的故事扼要地说来是这样:二十年前,他还是个三十岁的壮年时,从一件偶然的事上发觉他美丽的妻子有了情夫,当他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将情夫勾到家里鬼混。
  有一天,地撒谎说他去旅行,当场抓住了私通的奸夫奸妇,选用准备好的匕首一下将那男人刺死了。
  “我老婆见此情景,立刻乱喊乱叫朝我扑过来。我以为她要反抗,原来不是。真是个卑鄙的东西,她用她那副娇态对我撒娇,企图让我饶她一命。
  “当时她那张脸,哎,好像现在还在我的眼前。她双眼因恐惧而凸出,面孔惨白而扭曲,就那样还要强作笑脸。她娇媚地朝我笑着,想以此来软化我,结果越笑越显出一副可怜的哭丧相。
  “她用冰凉的手按住我的脖子,声音激动地嚷叫说,其实我是最喜欢你的呀,忘掉吧,忘掉吧!饶了我吧!
  “可是,我怎么会上她的当,我一把推开她,将沾着奸夫的血的匕首,将还汩汩流着热血的匕首端在她面前,对她说,好吧,这就是你情夫的身子,我要把他插到你心里,让他永远同你在一起,说着,一下扎进了她的胸膛。哈哈哈哈哈。”
  老掌柜沙哑地低声笑了起来。
  “我立刻就去自首了。后来服满刑期,终于在两年前出了狱。有过前科的人即使隐姓埋名,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为世人知晓的。一知道底细,以前还打招呼的人就会走顶面也把脸扭过去,就是亲戚也不愿意看上一眼。我没有朋友,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
  “生活实在没有意义,我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好几次想要自杀,到现在还没死成,就这样过着贫苦的日子。先生,女人真是恶魔啊。我暗自同情地想,要是大牟田先生的夫人也是那类女人,那他也会遭到那种结局的。”
  听了这段惊人的经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什么人不好比,偏偏要把那个奸妇同天真的瑙璃子相提并论。这家伙真是个无礼的疯老头儿。
  “不过,尽管你老婆是那样的坏女人,却不该诽谤大牟田的夫人呀。听说瑙璃子夫人是一位非常贞洁的女士哩。”
  我应酬道。于是老头连连摇头:
  “不过传说与事实却迥然不同哩。我正好那天从街上路过,突然遇上了为大牟田先生举行葬礼的队伍。夫人坐的那辆车的车辕撞到我腰上,由于冲力很大,我一下被撞倒在地。在队伍旁边转来转去,这固然是我不好,可是见到一个老人摔倒了,至少总该问候一句吧。车夫同情地望着我,想停下车,可是夫人那漂亮的脸蛋微微一笑,不让停车,就那样走了。
  “她在车上看到我倒在地上痛得直皱眉头,那样微笑着好像说,活该!那张笑脸!我吃了一惊,我老婆也爱那样笑。我简直觉得像碰上了老婆的幽灵。”
  老掌柜说着,好像十分惊恐似地浑身直颤。
  这个可恶的疯老头的话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跑出了旧衣铺,然而,却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以前,社会上没有一个人不夸赞瑙璃子,都以为她是个十全十美的佳人,万万没想到平民阶级中却有辱骂瑙璃子的敌人。
  “哼,还有比他更蠢的吗?是疯子,他是疯子!难道唯独瑙璃子对别的男人有意?怎会有这种淫乱的事?
  更想一笑置之,却又让人忐忑不安。
  “唉,真可恶,听了一番没趣的话。快回家吧,回去见到瑙璃子的笑脸,那些担心即刻便会烟消云散的。好了,快回去吧。”
  我把肚子饿忘得一干二净,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赶。软绵绵的双腿实在叫人着急,我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不巧,那一带也看不到黄包车。我怀着思念妻子的急切心情,拖着眼看就要摔倒的身子往前走去。
   
两条人命

  虽说是从市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但小城市毕竟地方有限,半病的我不多会儿便来到不太远的家。
  到了家门口,只见大牟田府的正门锁得紧紧的,亮如白昼的月光将扁柏大门照得通亮。门里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的确使人感到是一所失去主人的丧中宅邸.瑙璃子想必正躲在一间屋子里,美丽的脸蛋上挂着眼泪,在同我的灵牌窃窃私语吧。唉,真可怜哪。不过要是知道我死而复生,她会多高兴,准会哭喊着扑进我的怀抱。
  见到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我,她一正会大为惊愕,一定会悲伤难过吧。然而虽然容貌、形象变了,那样爱她,又那样为她所爱的心却丝毫没变。瑙璃子见到我这副可怕的面孔,只会惊讶而不会害怕和感到讨厌的,她决不是那种薄情的女人。
  不过,这样从正门进去,太突然了,也不便让佣人们看到这样一身打扮,还是从后门穿过庭院,偷偷地走近秒璃子的卧室,悄悄地敲她的隔扇吧。她会多么惊讶,又会多么欣喜呀!
  我沿着高高的树篱,摇摇晃晃地朝后面走去。越往后去,树越密。树丛遮住月光,暗得路都看不清。我一推后门,像平常一样不费劲地开了。川村常来玩儿,要是玩到夜深,就把后门开着,让他从后门回去。看来,他今天晚上也来安慰瑙璃子了。
  进了后门,两边是两排茂密的灌木丛,中间是一条白天也有些阴暗的小道。我在天气热的时候,常带上我爱看的哲学书,在这条小道上徘徊,同先哲交谈。
  我像是在梦里,不像是在现实中,迷迷糊糊地朝前走去。走到小道的尽头,来到要进宽阔庭院的地方,忽然听到树丛那边儿有讲话声。
  哎,先生们,你们以为那是谁的声音?我还没有细听,便像脑袋被猛击一下似地突然呆立不动。
  是瑙璃子,是瑙璃子的声音,是被治理这五天中一刻也没曾忘记过的我的爱妻的声音。
  我按着怦怦跳动的心脏,从树丛中悄然窥探。
  是的,是的,真是瑙璃子,真是我的妻子瑙璃子。她穿着洁白的衣服,那喜滋滋、笑眯眯的美丽的脸蛋儿沐浴着银色的月光,正飘然朝这边走来。
  我禁不住想喊着“瑙璃子’,一下跳出树丛。危险,真危险,我差一点儿叫喊着跑出去了。
  在那一瞬间,有个东西从后面拉住了我。不是人,是我自己的心——,一种异样的疑心拉住了我。
  这是因为,失去了丈夫而应日夜悲叹的瑙璃子,竟悠然地微笑着漫步在月夜的庭院中,这不是有点地反常吗?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啊。
  不,别急。过度的悲伤会使人一时发疯的。娇弱的瑙璃子也许是因为失去了我,悲伤得神经错乱了。
  真糊涂,我竟傻到如此地步!
  要是疯了,那很好办。我从树丛中跳出去,把她紧紧地抱住,她一高兴,准会又变成原来的瑙璃子的。
  于是,我想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正在这时,我的兄弟,不,是比兄弟还亲的我最好的朋友川村义雄映入我的眼帘。他紧挨着竭璃子朝这边走来。
  川村一只手握着瑙璃子的手,另一只手搂着瑙璃子的腰,一副连夫妻也要避忌人眼的姿态,异常亲昵地走了过来。
  看到这些,我就是再傻,也不会傻得以为川村和瑙璃子两人都疯了。他们在相爱,在庆幸我的横死,互结私通之缘。
  诸位,想象一下我当时的心情吧。就是现在我也觉得窝心,甚至不由得捏紧拳头。
  唉,要知道是这样,我怎么还会吃那么多的苦从坟墓里爬出来哟,在那地下的黑暗世界饿死多好。墓中的恐怖、痛苦,比起现在目睹妻子不贞的悲酸,那一切又算得了什么了!
  当时,要是我的愤怒能轻上一半,那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吼着:“没良心的!”跳出树丛,把他俩揪住宰了。
  然而,我的愤怒不是世间一般的那种愤怒。真正的愤怒是沉默不语。我忘记吼叫,忘记扑过去,甚至也忘记自己在哪儿,像块化石一样木然僵在地上。
  我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块愤怒的顽石。我屏住气息,瞪大眼睛,不声不响地等着,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两个不义之徒做梦也想不到大牟田敏清就藏在不到两米的树丛里。他们坐到为我们夫妇做的长椅上,身贴身地说起了悄悄话,宛然是一对夫妻。不,是比夫妻还要亲见的情侣。
  从我隐藏的地方到长椅,相隔只有三尺左右,月光亮如白昼,就是我不看,他们面部肌肉的每一根线条都历历在目;他们卿卿味味的细语声也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
  他们像孩子似地手拉着手,脸对着脸,一动也不动。他们互相凝望着对方的脸,好像在说:啊,多可爱啊。
  瑙璃子的脸恰好在正面。啊,她那张喜滋滋的脸,那张乐呵呵的笑脸,一看就知道我死后没洗过一滴眼泪,脸上连一条悲伤的线条都没有。
  这笑脸一定就是先前旧在铺掌柜所说的“恶魔的笑脸”。而这是多么美丽、多么天真的恶魔啊。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张初生婴儿一般单纯、天真的笑脸背后,意隐藏着那样的恶念。我尽管切齿痛恨,却禁不住为过去的爱妻那绝代之色而心荡神驰。
  二人手拉手,相互对视着的脸笑盈盈的,渐渐往一起靠拢。
  川村的脸看不见,可是能够听到他那下流的气喘声。瑙璃子微微仰着脸,眯着眼,嘴边挂着无限的娇羞,嫣然伸着花瓣般的朱唇。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然而即使不看,总不能眼睛一动也不动,光听他们说话。
  两人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不分离。
  我眼睛看见了,耳朵听见了。
  白嫩纤纤的手指顺着川村西服的后背,从两肋往中间爬。犹如一只艳丽的小虫,五根手指关节使着劲,在西服料子上沙沙地爬行,随着两人的呼吸,往一起接近,终于,手指和手指紧握在一起了。
  在嘴唇贴着嘴唇的同时,瑙璃子双手搂住了川村的脊背。
  川村更是同样。他们此刻真好像两头野兽,完全合为一体了。
  我咯吱咯吱地咬着牙,拳头换得指甲都要渗进手掌里去了,冷汗从额上、腋下一个劲地渗了出来,蹲着的身子像打摆子一样,全身止不住地哆嗦。
  他们的狂态再延长一秒钟,我可能就会发起疯来,不顾一切地向那里冲去,或者晕倒在地,当场窒息而死。
  在这关键的时刻,他们终于站了起来。接着,他俩激动得眼圈儿发红,彼此又脸对脸地呲牙笑了笑。
  “嗯,阿义。”
  少顷,瑙璃子绽开嘴上的花瓣,先叫了川村一声。
  仅仅在五天前还叫着川村先生、川村先生,现在竟成了阿义,这可不是一般的亲密。
  “嗯,阿义,我们得感谢地狱岩哩。要是那块石头不断裂开来,这会儿还不能这样哩。”
  啊,我的爱妻感谢我的横死!
  “哼!提起地狱岩,你倒是该夸奖我。你不会以为那块石头断裂摔下去是偶然的吧?噎,想想真可怕呀。我因为想独占你的爱,犯了两桩大罪。我是个害了两条人命的凶手。你不会抛弃犯下如此罪孽的我吧?你可要明白哟,如果你把我抛弃了,那会发生第三起凶杀案的。”
  川村麻痹地以为除了月亮再没有人听到他的话,一面说着心里话,一面又用手搂住邀璃子的脊背。
  偷听到这些话,我仿佛觉得。动都要跳到嗓子眼上来了。原来我是掉到川村设好的陷阱里了。我是被谋杀的,是一度被杀又死而复生的。
  凶手就是川村,就是我当成最好的朋友,爱得仅次于妻子的川村。他是托谁的福打扮得严然像个君子的?不全都是靠我保障他的生活吗?他居然恩将仇报,甚至偷占我的妻子,还把我给害了。
  啊,我被妻子背弃了。被朋友背叛了,被朋友谋害后,又被他们残忍地活埋了。世上还有比这更深重的痛苦吗?能不叫人切齿痛恨,能不叫人义愤填膺吗?痛苦越深,怒火越烈;怒火越烈,复仇心越强!
  诸位还记得吧,我家祖祖辈辈都爱记仇,一旦怀恨在心,便永远不会忘怀,复仇心比普通人强一倍。我已经是一个复仇鬼。我没有直接扑上去扭住这两个不义之徒,确实就是由于这种强烈的复仇心。我不是那种当场就大叫大嚷起来的一般的复仇。极力忍耐,从容地谋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对方尝受我所受过的同样的痛苦,这才是真正的复仇!
  却说听了川村这番惊人的自白,我虽大为震惊,可是仍旧像块化石一样,身子一动也没动,并全神贯注地等着他下面的话,侧耳倾听,一句也不要漏掉。
  他说他杀了两个人,一个肯定是我;另一个是什么人呢?对此我很关心。我凭直觉感到,那个可怜的受害者可能与我是同一血统。
  然而究竟是谁呢?据我所知,我们家族中不光被杀的,连最近死亡的都没有。
  事实就是这样。然而一种事实以外的东西威胁着我的心。一个幻影仿佛浮现在我的眼前:有个不明身份却异常亲近的人浑身血淋淋的,遭到了惨无人道的伤害。


  





  


第04节


  诸位,你们想一想,被奸夫奸妇背弃、谋害了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调情,这种残酷的境遇,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有过?
  我像眼前突然天翻地覆一样惊愕不迭。在大千世界无依无靠的孤独和悲愁压倒了我。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茫然地静立不动。
  奸夫奸妇的私语绵绵不断。即使不听,他们的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每针直扎耳鼓。
  “大丰田死了我很高兴。可是阿义啊,最近一个时期你必须疏远一点哩。要是佣人们传到社会上去,那可就不妙了。嘻嘻嘻嘻嘻,因为我还在给丈夫夺丧哩。”
  “嗯,说的倒也是啊。在这一点上,还是大牟田活着好办些。因为那家伙如同是替我们俩赶走外人的看门人,他自己不怀疑我们的关系,不知不觉地起到了也不让别人怀疑的作用。”
  “嘻嘻嘻嘻嘻,他活着的时候是那样讨厌,可是……”
  “当然,还是没有他好啊,不然,我就不必在地狱岩上暗设机关了。我一想到他不断地亲吻你的嘴唇,心里就别提
  多么厌恶!”啊,诸位,这是什么话呀!难道世界颠倒了不成!作丈夫的与妻子接吻是偷吻?不偷就不能接吻?!喂,川村,我待你亲如手足,你却把我当成窃贼。你好像很幸福啊。拔除了我这颗眼中钉,想必你很快活吧。可是,喂,你这个不干人事的东西,把你那张漂亮的脸转过来,看一看在你身后愤怒、悲伤得气息奄奄的白发鬼吧。看到我这双即使天崩地裂也要报仇雪恨的眼睛,卑鄙的家伙,你也许要失魂落魄,屁滚尿流吧。此后许久,坐在长椅上的那两个人好像要火上烧油,进一步激发我的复仇心似地百般说着情话,做着痴态。我像一尊愤怒的雕像,默然无声地听着,看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句无聊的情话,至今我都记忆犹新。不过,絮絮叨叨地叙述这些,诸位一定会感到厌烦的。关于奸夫奸妇的悄悄话就说到这儿,下面接着往下讲。却说奸夫奸妇快快活活地谈了一个多小时的悄悄话,不久便手拉手回屋里去了。接着没过多会儿,那间以前是我和瑙璃子的卧室的西式房间,喇地从窗户上透出明亮的灯光,黄盈盈的遮帘上映出了两个人影。不言而喻,是瑙璃子和川村。他们的痴态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害怕了。可是越怕,我的腿却越不肯离开那块地方,反而蹑手蹑脚地朝他们的影子走去。人影像杂乱的皮影戏一样忽即忽离,看得我头晕目眩。我咬着牙,捏着拳头,贴近窗户,从遮帘的缝隙中悄然朝卧室里窥视。
  在那儿看见了什么,我不能说。就听凭诸位去想象吧。两头漂亮的野兽像张画似地搂抱在一起。
  虽然,他们是灵魂极其丑恶的野兽,但能说他们的容貌、身躯不美,不可受吗?尽管他们的行为如此不义,可在我看来,瑙璃子仍是日本最美的美人,川村义雄也是个不比她逊色的美男子。天公为什么要对这两个罪不容诛的孽障赐以如此美丽的长相?!
  同他们的美相反,在窗外窥视的我,简直像个天外来客,丑陋、可怕、凄惨。啊,为什么恶人那样美,我这个忠厚老实的好人却这样丑?
  不一会儿,我悲伤得浑身直抖。美丽的野兽们的欢乐使我发疯了。我泣不成声,一面向黑沉沉的天空挥舞着拳头,一面咬牙切齿地诅咒上帝。
   
朱凌谷

  第二天,我搭乘开往长崎的班轮离开了S市。
  我痛哭了一夜,诅咒了一夜,思考了一夜,终于立下了复仇的大志。
  恶人因为是恶人,所以越来越美,愈来愈幸福;我因为是好人,所以越来越丑,愈来愈不幸。有这样不合理的吗?上帝已经不足为靠,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给他们以天罚,那决不是一般的天罚!
  若只是惩治他们,现成有国家法律,我可以告到法院,治他们的罪,收回我的财产。
  然而,国家的刑罚对任何罪大恶极的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不痛不痒地勒住脖子把他绞死,没有更严酷的刑罚,没有我在墓中五天之间所遭受的那种惨不忍闻的刑罚,让人在仅仅几天内乌黑的头发统统变成白发。
  那样并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同历代祖先的秉性一样,不让对方尝到我所受过的苦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若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我被奸夫奸妇夺去了家庭,夺去了财产,夺去了容貌,甚至夺去了生命,并且在那座坟墓里遭受了前所未闻、惨绝人寰的活地狱的折磨,这一切,用国家的刑罚能抵偿得了吗?
  我要自己干。上帝不能靠,法律不完善,要随心所欲地完成这一大业,只有靠我自己来谋划,来实行!
  我已经不是人。大牟田敏清其人已葬身黄泉,残存的只是一颗复仇心。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复仇鬼啊。
  我在黎明前又钻进了那座坟墓,尽自己能带的力量。从朱凌辎的宝库中取出一大笔金币。纸币,包在包皮里,带着这些钱,乘上了开往长崎的轮船。我没能细数,大概有二十万元吧。此外,我还在包皮里包了几颗钻石。
  虽说是他人的财宝,可他是盗贼,而且又是在我家的墓里发现的,虽然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但总不会有人来要的。那不是出于私欲而偷的,是我替天完成复仇使命而借用的,侠盗朱凌期也会原谅我的吧。
  在长崎上岸后,虽然有现成的衣服,我仍在市内最大的百货商店买了最高级的西服,又在附近的杂货店买了衬衣。帽子、鞋子、皮箱,打扮成一个上流绅士。
  打扮停当,我当天便成了开往上海的大客轮一等客舱中的旅客。
  在上海,我选了一家第一流的饭店下榻,给招待一大把小费,租下了一套奢华的房间。我自称是从南美来的大富翁,回归日本,顺便路过此地。
  名字也不是大牟田了,改叫里见重之。里见重之是我母系亲戚中一个实有的人物。他门第不赖,却一贫如洗,不能与亲戚往来,所以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发奋只身渡南美,从那以后便沓无音信,人们以为他已经死在异地了。我的设想是,他实际上并没有死,而是发了大财,回故乡来了。里见重之没有兄弟,他的家族绝后了,牌位什么的也都摆在我家的佛龛上,在此说活着回来了,谁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饭店的房间一订下来,我便叫来上海最好的西服裁缝师。定做了几套时髦的替换衣服。尔后,将满满一箱钱带到银行,以里见重之的名义存了起来。
  这样,下一步就是改变我的形象了。要从我的容貌、声音上,彻底赶走大牟田敏清的影子。
  当然,我已不是昔日的大牟田敏清,而是个彻底变了样的白发老头,以至旧衣镜的掌相当着我的面,像谈论别人一样说起我的事。不但如此,我是个早已不在人世,甚至已办过葬礼的人,恐怕谁都不会怀疑我是原来的大丰田子爵的。
  然而,那只是指一般的人。要蒙骗我的妻子瑙璃子和我的朋友川村义雄,则必须慎之又慎,细之又细,稍让他们起一点疑心,那一初计划就都要化为泡影。
  于是,为了掩盖面颊到下颚的特征,我决定留胡患。胡辍虽然不像头发那样白,但也几乎是白的了。所以,只要留起胡子,即使我恢复了健康,脸上的肉丰满起来,也不用担心被认出来。
  然而,惟一让我不放心的。是最能表露个性的双眼;而且,我的眼睛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比一般人的大,具有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特点,瑙璃子和川村先从这双眼上便足能认出我来。必须设法把这一点掩盖起来。对了,对了,戴上一副墨镜吧。可以这样欺骗他们,就说是由于审美酷热的阳光照射,得了眼病,不能直接见光。
  我让眼镜后给我做了一副金边大墨镜,戴上后照了照镜子。这样就行了。从头发上看,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可皮朕还不那么老,因此,大约是个五十来岁的人,特别是那副墨镜,正适合阴沉的面孔。
  形象整好了,下面还要改变声音、腔调以及平常的举止。作为一个日本人,我易将喜怒之色表露出来,哪怕是为了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往往都会欣喜若狂或悲痛欲绝。必须先改掉这一点。动辄将内心流露于外,就不能完成复仇大业。
  于是,我开始练习使声音变得阴郁。含糊,改变说话口音,使态度尽量冷淡,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看戏也好,读小说也好,我都好像十分厌倦地努力摆出一副“嗅,这种东西”的神情;同人说话也力求简单、生硬,尽量省去形容词或感叹词。
  真不简单,那样过了一二十天,我便同以前迥然不同,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阴郁的人。当然,这不仅是因为经过练习,也是因为经过活埋那场大难,并执拗地怀着复仇的恶念,所以自然而然地打心里变成了这种顽固两阴郁的性格。最后,连开始还奉承我的招待们也都在背地里说我:“没见过这种难以取悦的客人。”
  至此,里见重之的“化妆”工作全部完成。该返回故乡S市开始复仇了,该实行在上海逗留的一个多月中精心策划的复仇计划了。
  然而,在离开此地之前,有一件事要办妥,那就是预告大牟田敏清子爵的亲戚里见重之时隔二十余年要回归故里。关于这一点,我有一条妙计。有位原大牟田府的家巨现在九州一家大报的编辑局供职,我给他寄去了高级的礼品,同时写了一封信。
  急不可耐地等了几天,我的计划圆满地如愿以偿。不久,那家报纸的社会版醒目地刊登了内容大体如下的报道:
  “最后,有个颇值得称羡的成功美谈,其主人公便是原S市诸侯大牟田子爵家的亲戚里见重之。该氏于二十多年前只身前往南美,因消息中断,被认为身死异国。实际上,他经历了种种艰难困苦,发了巨财。如今,该氏为欢度余生,携巨富归来。现途经上海,逗留在Y饭店,不日即回到S市定居。为此,社交界的各位不论相识与否均举双手欢迎这位大成功者。”
  该报记者将两份刊登那条消息的报纸和一封郑重的致敬信送到了我的饭店。
  这篇报道收到了意外的效果。市里自不用说,附近的知名人士纷纷寄来贺信,旅馆、商店的请帖也像雪片般地飞来。我以练就的冷淡态度,像理所当然的一样毫不惊奇,漫不经心地将那些信浏览一遍,然后若无其事地扔进了废纸篓。
  美中不足的是瑙璃子本人毫无反应。也许是她觉得她不该写信,所以倔强的她即使看了报道也装做不知;或者是忙于同川村会面,无暇浏览报纸。
  然而,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没关系。瑙璃子不来信,对我的计划毫无影响。
  一切准备就绪。在我明天就要离开此地的时候,一桩着实意外的事件从天而降。
  那是在一天下午,送茶来的招待异常激动地说:
  “先生,不得了啦。”
  我用平亲那种泰然自若的口吻,从容地说道:
  “咋呼什么,什么不得了!”
  “在前面的公园里有个海盗被抓住了,热闹得很呐。”
  “哈哈哈哈哈,贼被抓住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不感兴趣。”
  “不,那可是个不一般的贼哟。先生也知道吧?嗯,是那个赫赫有名的朱凌谷被抓住了。”
  一听到朱凌谷,我不禁一惊。如今,这个大盗与我并非毫无关系。不,不仅有关系,而且我之得救是托他的福;能够这样进行这一复仇大业,也正是因为有地盗来的财宝。
  我想即使是在远处也要看他一眼,谢谢这个恩。于是,当下便到公园去了。
  公园里人山人海,人群里一个特别显眼、犹如鹤立鸡群的彪形大汉,身上拥着绳子,由中国警察牵着朝这边走来。果然是一副海盗工的气派,只见他留着威严的关羽胡,浓眉下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嘴巴紧闭着,大模大样地扫视着围观的人群。他身上穿的是胸部带徽章的高级中国服。
  在他周围,十几名同海盗的风度相形见细的警察,手握剑柄,戒备森严。
  朱凌谷一面以大无畏的气概怒目扫视人群,一面悠然地昂首迈步。忽然,他看到了我,顿时停住脚步,异样地闪动着眼睛,锐利的目光直射我的面孔,像要认出我的真面目似的。
  当然,朱凌谷是不认识我的。可是,这种异样的凝视究竟是为什么?我有点地紧张。正想离开那里时,海盗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突然操着流利的日语,声音粗算地叫道:
  “晦,你变得真厉害呀,连我都决认不出来了。”
  我听到这奇怪的吼声,仿佛脑袋轰然爆炸了一样,不由得面红耳赤,身子缩成一团。所谓“你”,不用说准是指我,因为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墨镜,像要把它看穿似的。
  啊,多厉害的家伙。这个海盗难道只一眼就识破了我以为谁也不知道的大秘密!
   
奇特的遗产继承

  警察和群众好像都不懂日语,似乎也不知道海盗对人群中的什么人说话,只是奇怪他说道: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7’
  一个看样子是警察队长的人推搡着来凌级的肩膀,用中国话呷哩哇啦地训斥了一番,大概是叱青海盗不老实吧。
  于是,海盗勉勉强强地将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一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望着天空,一面仍用日语自言自语似地嘟味道:
  “嗯,你确实改扮得很妙啊,要是我也能这样乔装打扮,就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被逮住了。可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你已经没关系啦。别的人都各自逃往国外,能见到的只有你一个,要是我被处决了,你可要来吊唁呐。”
  我益发惶惑。海盗说不定知道我偷了他的财宝,也许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才说这番冷嘲热讽的话的。
  可是,别急啊。听他的口气,好像把我当成了他的一个部下,不然不会要我来吊唁的;他用日语说话是因为海盗们多通口语,他以为我也懂日语,才在警察和群众面前使用外国话的。
  这么说,是不是我改扮的模样上有什么特征被误看成是他们的同伙了,我不由得上下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于是忽然发现了一件东西。
  是珍珠,是佩在我领带上作别针用的一颗特大的珍珠。
  那是我从那座坟墓的棺材里带出来,在本地做成别开的一颗漂亮的茄形大珍珠,是那一带珠宝商少有的珍品,无论光泽还是形状,都是一颗不可多得的珍珠。所以,朱凌谷一见珍珠,立刻便认出那是他偷去的东西,认为既然我佩着它,那我一定是他的一个部下,于是,他才不由得为我乔装得巧妙而连声赞叹。
  然而,事实上我并不是什么海盗的部下,所以他当然认不出我的庐山真面目。
  在我如此思虑之际,警察们好像终于发觉了,一面群哩哇啦地说着什么,一面逐个打量围观的人。后来听人说才知道,他们当时大声喊道:
  “一定有戴红骷髅徽章的家伙混在里面,搜!搜!”
  警察们当然知道红骷髅是海盗的标记。
  可是,朱凌终认出我,并不是根据“红骷髅”,而是根据珍珠做的领带到针,所以怎么搜都一无所获。
  我觉得,若再磨磨路路地,把我给牵扯上那就糟了。正要悄悄地从那儿溜走,身后突然传来海盗的吼声:
  “你这个混蛋,过来。我还没老朽到被你蒙骗住的程度呐。”
  我的脸一定惨白得像张白纸。我突然站住不动了。
  海盗仰望着天空,好像十分鄙夷地继续嚷道:
  “我虽然偷人家的东西,可不像你那样卑鄙,乘主人不在悄悄地去偷。我是在青天白日之下光明正大地去,在对方的枪口下输。那是生死搏斗,不是偷。是武力强夺!喂,不值钱的窃贼,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真不愧是个赫赫有名的海盗,声音那么大,简直像同人吵架似的。而我却不然。我浑身不停地哆嗦,心想这下子完了。
  因为无人应声,海盗大光其火,又嚷了起来;
  “喂,躲在那儿的家伙,我不会把你给吃了,是你喜欢的我老婆有口信带给你。来,到这儿来。山田,别战战兢兢的,过来!”
  啊,糟了,准是把我错当成他的一个姓山田的部下了。我著地往旁边一看,只见在隔着二三个人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穿中国服,仿佛是日本人的男人。那人惨笑着,慢慢地朝朱凌谷走去。
  原来他就是那个姓山田的日本人,海盗是在叫他。我总算舒了一口气。据说朱凌谷的部下里各个国家的人都有,其中也有几个日本人。这位山田恐怕就是一个。
  山田来到朱凌谷面前,好像颇不耐烦地说道;
  “哦,窃贼,你到底被逮住了。我没什么要问你,因为这儿闹哄哄的,我就来了。好了,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我既不溜,也不躲。”
  朱凌谷望着走近来的山田,一听他的话,气得满面通红,叭地猛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吉生!”
  山田大怒,想要扑上去。警察们虽然听不懂,但发觉出事了,急忙上前制止了他。
  “啊,哈哈哈哈哈,你想碰碰残吗?来试试。别着我五花大绑,身子不能动弹,可是像你这样的小人,要踢死一二个,那不费吹灰之力。”
  海盗先唬住他,接着瞪着胆怯的山田说:
  “你这个不干人事的东西,你身为我的部下,却勾引我老婆,想把她搞到手。我老婆不答应,你以为把我除掉就能如愿以偿,便背叛首领,把警察带到我躲藏的地方,让他们抓住我。你以为这些事我不知道?
  “喂,山田,你想必心满意足了吧。你可以从政府那儿领奖,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勾引我老婆十…可是啊,喂,你以为我老婆会顺从你这个不干人事的东西吗?我老婆路易斯虽然是碧眼金发的外国女郎,却不是你这种不干人事的小人。好吧,是顺从你,还是不顺从你,你可以到路易斯那儿去试试。她一定美美地化好妆在等着你吧。她说她要浑身染得通红,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让你看看贞女的死相。这就是她的口信。”
  “啊,你!这么说你把路易斯杀了.’
  山田禁不住吼叫起来。
  “我怎么会杀她呢。她说与其是在同我分别后被你强奸,还不如死了的好,就当着我的面自尽了。海盗的老婆也懂得贞操!去吧,快去看看吧。”
  听了他的话,山田面如死灰,无法在那儿久果,匆忙偷偷溜走了。
  我目睹此景,不禁感慨万端。山田的行为,给日本人脸上抹了灰,使人大力不快;而朱凌谷的态度,虽身为海盗却十分高尚。特别是他的妻子路易斯,拒绝别的男人而殉夫自杀,多么令人钦佩的节操啊。看上去,山田比朱凌黜年轻,是个扁平脸的美男子。可是,假如海盗的妻子不是路易斯,而是篇璃子,那将会怎样呢?她真会做出这令人钦佩的举动吗?想到这里,我心中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并且那可恶的奸夫奸妇的形象令人讨厌地浮现在我的脑际。海盗骂的是一位姓山田的部下,这我已经明白;可是,先前佩服地说:“你的模样我都认不出了。”这并不是指山田,确实是指我。要是海盗想对我说什么,那可就麻烦了。我朝朱凌谷那边望着,心中暗想,得赶紧走开。可是我发现,海盗的眼睛又死盯住我的脸了,并且,似乎想说什么,正不住地朝我使眼神地。
  哎,倒不如我大胆地去接近他,那样反倒能打消警察的怀疑。我从口袋里掏出四五张钞票,悄悄地塞到警察手里,用我学会的几句简单的中国话加上手势,要求让我同这个人说几句话。
  警察直盯盯地打量着我的打扮,似乎认为我是位好奇的绅士,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当时的中国警察只要给他点贿赂,一般的方便还是会给的。
  “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告诉我,就请说吧。”
  我用无法辩出是否是他部下的暧昧的口吻对他说道。
  “哼,认不出,实在认不出,摘下那副墨镜我准能认出来。不过,嘱,好吧,在这种地方墨镜不能轻易摘下来。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知道那个秘密吧?”
  海盗一面注意着周围,一面忽然压低声音问。
  所谓秘密是指什么?不是他部下的我当然不得而知。我一想,海盗是想用这句话来试探我是否真是他的部下。危险,危险。
  然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大胆地说:
  “知道,是大牟田的墓地。”
  于是,海盗好像很满意:
  “好,好,别再说了。既然知道这个,那你就真是自己人。我觉得把那些东西那样放在地底下让它霉烂,太可惜了。你知道那就行了,悄悄地取出来,尽兴地花吧。”
  海盗这一番话使我承受了他的巨资。已经什么顾忌都没有了,我可以作为复仇费用,随心所欲地享用那无限的财宝了。我喜不自禁,差一点儿笑了出来。
  “不过,你改扮得太妙了,我怎么都认不出。你究竟是谁?”
  海盗又小声提出了难以回答的问题。
  “不说名字你也是知道的,因为除我之外,没人知道那个秘密了。”
  我确实回答得很冒失。
  “哦,是吗?我也觉得差不多是你。”
  幸运的是海盗役起一点儿疑心,不住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因为谈得太久,不耐烦的警察把我们拉开,将海盗带走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愣愣地望着远去的海盗王的背影。
  第二天,根据在上海远留的一个半月中精心策划的复仇计划,为了对万恶的好夫淫妇施以最残酷的地狱刑罚,我终于离开了上海,前往故乡S市。
  我的复仇计划是多么令人发抖啊!我真能不被奸夫奸妇认出,顺利地完成这一大业吗?
  诸位还记得吧,我溺爱瑙璃子,在她那美丽的笑脸面前,我就像一个毫无抵抗力的瘫痪者。那样的我,以瑙璃子为改,能完满地达到目的吗?
  我的忏悔下面将进入重要阶段。不过我今天已经疲倦了,明天再接着说吧。
  膻,有一点我想交待一下。昨天说到未了,我曾暗示川村义雄犯下了两极杀人罪。他的一桩杀人罪就是杀害了我,这是不言而喻的;另一桩杀人罪究竟是指什么?被害者究竟是谁?我想你们准有这样的疑问吧?
  今天没有时间说到那儿了。那另一个被害者是个出人意外的人。我回到S市不久便查明了事情的真相,这给我的复仇大业带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武器,成了我折磨奸夫奸妇的一个绝妙的手段。
  川村杀害的另一个人究竟是谁?仔细回味我前面的话,自然也就明白了。关于这一点,我很快就要谈到的。


  





  


第05节


  我一到S市,便订了市内第一流的旅馆S饭店,并且不惜拿出一笔可观的住宿费,住进了一套常住贵宾的房间,那是一套三间的洋房。我自称是在南美发了洋财归来的暴富绅士里见重之。
  住下之后,有三件事要关办。第一件是同好久奸妇联谊,为复仇接上线。因为我要叫他们尝尝同我一样的痛苦,所以先讨得他们的欢心,成为他们最要好的朋友是非常必要的。
  第二件事是同住田大夫交朋友。诸位还记得住田大夫把,躇,我的妻子瑙璃子曾经以身上长了奇怪的种疮为由,到Y温泉我的别墅去进行过温泉疗养,当时Y给瑙璃子诊治的医生就是住田大夫。为什么要同那位医生交朋友?这里面大有文章,诸位不久就会明白的。
  第三件事是雇一个忠实的随从,让他帮助我完成复仇大业。我刚到S市,饭店经理便给我推荐了一个合适的人。此人姓志村,三十岁,曾经当过刑事警察。我试了试,发现他不仅十分正直,而且颇有侦探手腕,是位理想的助手。
  当然,我并没对他说明我的经历和复仇的事。我们已讲妥,我是个非常古怪的人,有时可能会下达难以理解的命令,对此他一句也不得提问,而必须不折不扣地予以执行;此外,我们定好酬金比社会上的高一倍。
  志村雇来一个星期后,我便派他到大皈,去买两件奇怪的东西,一件是当时日本少得只有几台的实物幻灯机……诸位知道吧,那种神奇的幻灯机,要是放映活蜘蛛,那映出来的蜘蛛足有一领榻榻咪那么大,颜色同真的一模一样;另一件就是用酒精泡在波璃瓶中的婴儿尸体…哪家医院都有的解剖学标本。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买这种令人发怵的东西?诸位请猜猜看。嘿……
  话扯远了点儿,还接说到达饭店第二天的事。我在饭店的谈话间,幸运地碰上了奸夫川村义雄。不,不仅碰上了他,还见到了一个更为意外的人。我就按顺序说吧。
  S饭店的谈话间,是S市上流绅士组织的俱乐部的聚会场所,俱乐部的成员们傍晚来到这里,打打台球,玩玩扑克,下下围棋,或者抽烟聊天。
  那天傍晚,我无意中走进谈话间,忽然看见宽敞的房间对面墙角上,有个人在着杂志。正是川村义雄。这是同仇人的初次相会,我紧张地扶了扶墨镜。
  川村同以前判若两人,穿得异常时髦,两个月不见,似乎更有男子风度,显得老成持重。这证明他财运亨通,份占了我的财产和美人瑙璃子,过得心满意足,那漂亮的西服准是瑙璃子给他定做的。一想到这些,我就怒火中烧、义愤填膺。
  我在川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招呼一个在屋里应酬客人的招待:
  “喂,你认识大牟田干爵吧,他不是这个俱乐部的常客吗?”
  我大声问,以便让川村听见。
  “嗅,大牟田先生在二个多月前去世了,一场飞来之灾呀。”
  招待哪里知道我就是大牟田干爵本人,他简单地说了说我死时的情况。
  “哦,是吗?那太遗憾了。我同大牟田子爵在他童年时代就熟识了。本来我还很高兴地想同他会面的,可是……”
  我故意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川村果然上了钩,他放下手里的杂志,朝我转过身来。
  “对不起,说起大牟田子爵,还是我来告诉您吧。我是同子爵亲如兄弟的川村。”
  川村直盯盯地望着我的脸,作了自我介绍。不用说他是认不出我的。这家伙大概是觉得同一位富绅模样的人交往不会吃亏。
  “是吗?我叫里见重之,二十年来都不在日本生活,昨天才回到此地。我和大牟田敏清是亲戚,跟他父亲交往很深。”
  我模仿老人的声音,不慌不忙地回答。
  “哦,是里见先生,久仰久仰,老早就盼着你光临。要是转告子爵夫人,她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我同瑙璃子经常谈起你。”
  川村好像看过那篇报道,对我这个白发富商说话非常殷勤。
  “哦,瑙璃子是?”
  我歪着脑袋问。我岂能不认识她?我回乡的最大的目的就是宰掉我过去的妻子瑙璃子。可是并非大牟田敏清的里见重之是不认识瑙璃子的。
  “噎,你不知道也难怪。瑙璃子是已故子爵的夫人,堪称本地社交界的女王,既年轻又漂亮。”
  “哦,是吗?大牟田有那样一位美丽的夫人?我一定前去拜见,也好同她谈谈故人的事嘛。”
  “怎么样,到子爵府拜访一次吧?我陪你去,瑙璃子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虽很想去拜访,可是由于旅途疲劳,且长年侨居在外,还没有做好拜见夫人的准备,拜访就推迟二三天吧。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想劳驾您,可以吗?”
  “您尽管吩咐。”
  “不,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在那边买了点儿钻石,本想作为见面礼送给大牟田的,既然他已经去世,那就把它送给夫人吧。因为大牟田要是还健在,钻石也终于会成为夫人的装饰品的。我冒昧地想请您将那些钻石呈献给夫人,您看怎样?”
  “哦,我很高兴这种事你能让我效劳。能看到喜爱钻石的瑙璃子的笑脸,我何乐不为呢?”
  川村一听说钻石,便喜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既是给瑙璃子的礼物,对于情夫他来说,等于是自己的财产又增加了,难怪他那样喜形于色。
  我一边同好夫说着话,一边通过眼睛的余光,发现有个人正坐在谈话间对面的椅子上同人交谈。多么幸运啊!我毫不费力地见到了川村,现在又发现了这一个。
  “川村先生,那位哈着腰坐在对面椅子上说话的绅士是谁?他侧着脸,我好像见过似的。”
  我边注意川村的脸色边问。于是他现出讨厌的神情,勉勉强强地回答说:
  “那是住田大夫,最近从Y温泉到本市来开业的。”
  “哦,是位医生?不过住田这名字我不曾记得,是我搞错了。”
  我嘴里虽那样说,心里却痒痒的,想去接近这位住田大夫。可是,川村在场是个麻烦。我觉得不如把钻石给他,早点儿把他打发走,于是将川村带到我的房间,把收藏在一只小盒子里的钻石交给了他。
  “可以看看吗?”
  川村瞪大眼睛问。
  “行啊,请看看吧,实在是拿不出手的东西。”
  我话音还未落地,他已经打开了盒盖,一看见里面的钻石便连声惊叹:
  “这么大的钻石,五颗都是?都是送给相璃子的?”
  “是的。请您转告她,冒昧相送,谨析鉴谅。”
  我满不在乎地回乳这样贵重的礼品,时不能不感到惊讶。我事先曾给上海的珠宝商看过,让他估估价,他说,要是五领三万元能卖,我现在就买下来。纵然是时隔二十年的归侨,送给一位并非妻子的女人三万元礼物,未免有些过分了。然而,为了向奸夫奸妇炫耀我的富裕,必须豁出这么多代价。
  区区礼品就送了这么多,我的财产到底有多少?川村一定会大为惊奇的吧。把他唬住,就是我的目的。
  就这样,川村紧紧地抱着钻石盒,欢天喜地地离开了饭店。
  这下行了,这下行了,同仇敌川村和瑙璃子联系的线接上了。
   
奇特的常治医生

  下面轮到住田大夫了。
  我急忙回到谈话间,找了个机会同住田攀谈起来。我们先是在饭店的餐厅里吃顿便餐,之后又在住田大夫的陪同下,驱车前往市内有名的日本饭馆。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像故交一样频频对酌,这种事,往日的大牟田敏清是很不在行的;然而,从地狱里走过一遭的我已经不是昨天的少爷了。
  我估计他喝得差不多了,便把话题扯到大牟田子爵的爱妻瑙璃子身上,说着说着,住田果然上了钩,叙起了瑙璃子在Y温泉疗养时期的事。
  “这事真怪晚她对我隐姓埋名,后来我一打听,她真是大牟田子纤夫人。夫人声称身上长了怪肿疮,到温泉别墅来疗养,这是真的;我成了那位化名女士的常治医生,这也是真的。可是里见先生,奇怪的是,我这个常治医生没给夫人看过一次病哩。哈哈。…你说怪不怪……”
  原来,原来不光是大牟田干爵,连这位住田大夫也被禁止看到瑙璃子的身子呀。
  “后来我知道,子爵是很不放心的。他来访问我,问这问那打听夫人的病情,而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好像大有好转,不久就能痊愈了吧。哈…”
  因为喝了点酒而异常饶舌的住田大夫喋喋不休地呼叨着。
  “那么你是干无报酬的常治医生了?”
  “哪里,我可没辞退给常治医生的谢礼。我要给夫人诊治,而夫人不让看,有什么法子?不过,那川村画伯却叫我例外哩。”
  一听到川村,我不由得一愣。果然不错,以瑙璃子的怪病为幌子,背地里实行川村的环主意。唉,我多傻啊。
  “哦,川村画拍是不是周村义雄?听说他是大牟田的密友。”
  我若无其事地问。
  “对,对,就是那个川村,就是他去请我的。他对我说,这位女士是位良家夫人,她对身上的肿胞感到极不好意思,不愿让丈夫看见那些肿胞,才来洗温泉的;可是,如不做出接受医生治疗的样子给丈夫看,他就会大为不满,所以,要麻烦你的是,请你只做名义上的常治医生,并且,如果她丈夫来询问她的病情,你就回答说很好。那位夫人还撒娇说,她也羞于让不相识的私人医生看到她那不好看了的肉体。美人可真是难伺候啊!哈……”
  唉,住田大夫也是个不亚于大丰田干爵的大傻瓜。他身为医生,却轻易地上了瑙璃子的当。
  是肿疮?哈…是个多么可怕的大肿疮啊。
  我在上海远留期间反复琢磨这件事,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诸位还记得吧,瑙璃子到Y温泉去疗养,足足用了半年的时间。在她去疗养的三个月以前,我因为得伤寒,住了三个月的医院。加在一起,共约十二个月的时间,我们的夫妻生活都是不正常的。
  我掰着指头算了又算,终于悟出了那个可怕的秘密。将长时期的分居生活同那天晚上川村与后璃子咕叽的另一起凶杀联系在一起,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劝我让瑙璃子去Y温泉的是川村;而据刚才住田大夫说,不让医生给瑙璃子诊治的还是川村,这一连串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偶然的。一切统统是刁猾的好夫川村义雄一手策划的。
  听了住田的话,我一刻也不能再忍了。我决定第二天就到Y温泉我原来的别墅去一趟。虽然那里现在已不会有什么,可是一想到那座孤寂的住宅里隐藏着骇人听闻的罪恶,我就无法平静下来。
   
地下的秘密

  因为天气还热,我一大早就乘头班火车到Y温泉去了。在那里,我又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好运。在墓中五天时间,残忍的上带使我变成一个如此丑陋的老头儿;而现在却可怜起我来,竟让我的复仇计划步步如愿,一帆风顺。上帝同情我的深仇大浪。上帝在保佑着我。我担负着按照上帝的旨意给恶人以天罚的使命。
  所谓好运不是别的,是我在歼始Y温泉的火车里发现了一个意外的人。在温泉疗养期间跟着瑙璃子,负责照料她的老太太阿丰,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我坐的同一节车厢里。她没注意到彻底变样的我,而我却不会看漏她。阿丰是从瑙璃子家乡跟来的奸妇的心腹佣人。我回到S市还没见到瑙璃子,可是见到这位阿丰,仿佛妖艳的瑙璃子的幻影和她身上的芳香就在身旁,心中感到说不出的厌恶。
  可是,女佣人阿丰此时到这儿来,究竟是要干什么呢?火车每到一站,我都时刻留神,心想这回该下车了吧,这回该下车了吧,可她怎么也不像要下车的样子。就这样,终于到了终点站Y车站。
  原来是这样!我激动地转到她的后面跟踪她。果然不出所料,她的目的地就是大牟田家那所座落在山里的别墅。
  阿丰在别墅稍前面一点弃了车,顺着狭窄的坡道往上爬去。那条曲曲弯弯的小道左面是山涧,右面是郁郁葱葱的大森林。别墅就在那条山道的深处,周围是一片葱定的森林,里面空空如也,显得阴森、凄凉。
  四周并没有森严的围墙。打开一推即开的栅栏门,奇怪的阿丰跨进了杂草丛生的别墅庭院。
  看到她进去,我悄悄地绕过去,躲在森林里一棵挨着庭院的大树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阿革的一举一动。
  密林中白天也一片昏黑,除了什么地方传来蝉鸣声外,四下里寂然无声。神秘的老太婆在那所被遗弃的废屋的庭院里喀清喀际地走着。我墓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在昏黑的大树背后一个劲地颤抖。
  院子里的草丛中央有一棵枫树。阿车走到那里,在树根部蹲下来,合起双手,不住地拜着什么。
  我翘起脚往那边看,那儿并没有什么可拜的东西。莫非是在拜树?或者是这位老太婆疯了?
  不不,不是。阿丰泪流满面,是有什么伤心事。那样子总好像是在拜谁的墓。是的,那棵枫树根下埋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要是现在不抓住阿丰让她坦白交代,那就不知何时还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于是我决定冒冒险,照我的主意干。那是在昏暗的森林的树荫里,是在废屋庭院的草丛中,我的主意准能成功。
  我当时身穿白色西服,脚穿白鞋,头戴巴拿马帽,帽子戴得很深,还用一块大手帕把鼻子以下蒙得严严实实,那副墨镜也摘了下来。就是说,我上下一身白,惟有两只眼睛在帽檐儿下灼灼闪光。
  我以那样的打扮,蹑手蹑脚地走到阿丰背后,突然用过去大牟田敏清的声音招呼道:
  “这不是阿丰吗?”
  阿丰确实还记得我的声音。脸朝那边蹲着的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吓得浑身发抖,怯生生地转过身来。当时她那张恐惧得扭歪了的脸,反倒把我吓了一跳。
  阿丰一转过身来,只见大牟田敏清的双眼在身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因为戴着帽子又蒙着脸,白发白须看不见,化装的部分全部盖上了,只露着最能清楚地表明我身份的双眼,因此阿丰一眼就认出我来。
  可怜的老太太一看到我的眼睛便大叫一声,想马上逃走。在远离村庄的森林中突然遇上一个上下一身白的故人,以为是幽灵也是理所当然的。
  “阿丰,等一等,不是妖怪,是我呀。”
  我又喊了一声。惊恐万状的阿丰缩着身子,不敢贸然走近。
  “您是谁?请摘下覆面。”
  声音又尖又抖。
  “哦,不摘掉你也该知道我是谁。你看一看我这双眼睛,听一听我的声音。”
  我一步一步地朝阿丰走近。
  “不,我不知道。不会有的事。”
  阿丰像被噩梦辰住了一样极力抗辩。
  “你说不会有的事,可我站在这儿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是你的主人,是大丰田敏清。好了,老实坦白吧,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阿丰面如死灰,像块石头一样木然不动。
  “不说?好吧,那就在这儿别动,看着我干。怎么样?你好好看着我要干什么。”
  我跑到别墅的小库房里,拿来了一把铁锹。接着,我斜眼瞅了瞅目瞪口呆的阿丰,急忙在枫树的根部挖了起来。松软的泥土被一锹一锹地挖出来,坑愈来愈深,底下现出一块白木板似的东西。
  “不行,不行,请您别招。”
  忍耐不住的阿丰呜咽着抱住了我的手。
  “那么,你统统坦白吗?”
  “我坦白,我坦白。”
  河车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那我问你,这地下的白木箱子里装着什么?”
  “这是…不,不是我干的。我只是在一旁看着。”
  “那我不管,我是问这里装着什么。”
  “这是、这是……”
  “不能说吗?那我来说吧。这地下的小相村里装着一具刚生下来的婴儿尸体。那婴儿是被其余生父母杀死理到这儿的,母亲是瑙璃子;父亲是川村义雄。对吗?瑙璃子为了生下私生子,身上无灾无病却躲到这座别墅里避人眼目。这孩子是在我住院的那三个月里怀上的,他们再卑劣,也无法蒙骗说是我的孩子。什么肿瘤,全是鬼话!那只不过是欺骗天真的丈夫的一种奸猾的手段而且。喂,阿丰,我的推想有不对的地方吗?要有,你说说着。要么把地下的箱子挖出来验证一下,怎么样?”
  被逼得无可奈何的阿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清清泪下。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叙说起来。
  “啊,真可怕。我是在做噩梦,还是掉到人世的地狱里了?过世的老爷还健在,而且揭穿了这块地下以为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啊,是天罚!这不是天罚是什么?所以,所以我不能不说了。
  “打一出世就由我服侍的瑙璃子竟如此无法无天,使我这个做奶妈的惶恐不安。偷偷地生下那个不属于老爷的孩子,这罪孽就够深的了,而她竟把那个刚生下来的孩子杀死,埋在这块幽寂的地方。
  “我再三奉劝夫人和川村先生把孩子送出去寄养,可是他们俩说那样做会被发现,把孩子杀死才是万无一失的办法。他们推开劝阻的我,终于干下了这桩伤天害理的事。
  “我没有忘记,那正好是在三个月前的今天。今天是孩子的忌辰,我可怜这个无人吊唁、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儿的孩子,就偷偷地来到了这里。
  “老爷,不,不是老爷,酷肖老爷的先生,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我已经在一个月前就被瑙璃子解雇了,可能是正直的老婆子不讨他们喜欢吧。我要了回乡的旅费,却又可怜安息在这儿的孩子,便一直磨蹭到今天。可是总不能老住旅店,今天就来向孩子辞行了。”
  说完,阿丰呜呜地哭倒在地。
  啊,是这样!连忠实的阿丰也同他们是一丘之貉。天公岂能漏掉一个坏人!上帝寄附在我的心间,施行可怕的天罚。
  于是,我安慰悔罪的阿丰,将身上带的一大笔钱倾囊相送供她作回乡的浪费和回乡后的生活费,叫他尽早离开这个不祥的S市,便同她分别了。
  阿丰似乎不相信我就是大牟田敏清。人明明死了,即使还活着,若是真的大牟田也不必蒙面。所以,她迷信地以为在幽暗的树荫下见到了非人的大牟田死魂,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对于我的目的来说,那样反倒更为有益。
  我终于抓到了奸夫奸妇的一大秘密。地下的婴儿,多好的武器啊。我要随心所欲地利用这件绝好的武器,惩罚这两个千刀万剐也不解恨的恶人。
  我派东村去大皈,搞到那台神奇的实物幻灯机和瓶装的婴儿,是在这三四天之后的事。
   
两只老鼠

  现在,我那前所未闻的大复仇计划已万事俱备。啊,快活,快活,报仇雪恨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有句谚语说:“爱之一分,恨之百倍。”的确是这么回事啊。我正因为那样爱着瑙璃子和川村,正因为那样信任他们,被他们背弃的仇恨才百倍于爱情。不,是千倍,万倍。
  我好比是把二只老鼠追到走投无路的死胡同里的猫,一只全身银白色的老猫。嘿嘿嘿嘿嘿。诸位知道猫吃老鼠时的残忍的游戏吧?我的心情恰似那时候的猪。
  最终让他们吃什么样的苦头,连那具体的细节都已计划妥当。要是一下就整死他们,有点不太解恨。我的仇恨可不那么简单。
  我决定按照顺序,一步一步地边欣赏这进行我的复仇大业。作为第一步,需要完成三件事。第一,密切与川村的交往,得到他由衷的信赖;第二,或明或暗地煽动川村对瑙璃子的热情,使其比我过去更深挚地沉溺在对瑙璃子的热恋中;第三,暗暗地抓住玻璃子的心,使她倾心于我,在最适当的时候,让川村知道此事,把他推入绝望的最底层。
  当然,这并不是我的复仇事业的最终目的,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前奏,而仅这小小的前奏便能使川村受到与我当初同样、或者更为惨重的精神打击。
  在Y温泉别墅那一惊人的发现之后,我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星期。当然,那期间川村义雄来过几次,我们的关系按照计划渐渐地密切起来。他一见到我,就转达大牟田瑙璃子的口信,自豪地夸赞她的美丽。
  “夫人对您的礼物大为欢喜。她叫我对您说,这几天一定来拜访您,请多多关照。另外,夫人还一再让我转告您,请您光临作客。怎么样,到大牟田府去一次吧!”
  川村劝我。我摇了摇头说道:
  “不,过些日子再去拜访吧。我虽怀念敏清,同瑙璃子夫人却素木相识。而且,我这般年纪还奇怪地爱面子,不太喜欢同妇女打交道。她越美,我越会发窘。不过,就是礼节性的,我也要去拜访一次。请转告她,再过些日子吧。”
  我先给她一个生硬的答复。于是,川村起劲地说道:
  “那太遗憾了。不过,要是您能见瑙璃子一眼,那么您虽是个白发老翁,也准会相见恨晚的。而且,尽管您要推迟访问,看来夫人也会来的。来让您大吃一惊。”
  “窿,她是那么美吗?”
  我用话一挑,川村更是得意忘形地吹了起来。
  “故世的大牟田君常夸她是日本的绝代美人。我也认为是那样,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那样的女性哩。容貌漂亮那是不用说的;从说话到声音、举止以及灵活的社交手腕,都无可非议,真像她的名字那样,是个瑙璃般的美人。”
  这家伙深深地迷恋着瑙璃子呐。他如此赞美自己的情人,看来他也深陷情网而不能自拔了。对我来说,这正中下怀。
  “那可危险啊。那样漂亮的孤掘在社交界抛头露面,确实十分危险哪。”
  “不,这一点请放心,有我这个故于爵的密友跟着,虽然我能力有限。夫人的行动一切都由我护卫。贞洁的夫人是不会经不起那些诱惑的。”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有您这样一位杰出的保护者,我就放心了。不,与其说是保护者,我看你作夫人的丈夫也是当之无愧的。哈哈哈哈哈,哟,这有点儿失礼了。”
  我半开玩笑地一引,川村旋即上了钩。
  “哈哈哈哈哈,我……不过,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从心里爱着瑙璃子。不,或许说尊敬她更合适些。为了保护夫人,纵使要像昔日的骑士那样赌上生命,我也在所不惜。哈哈哈哈哈。”
  从那以后,随着川村的来访一次一次地增加,他渐渐不拘束起来,甚至说出了一些冒失的话;
  “实际上,我在考虑是否同一位女士订婚。”
  “那可以嘛。对方的她是不难猜想的,我举双手赞成。既然我们这样亲密无间,那请允许我热烈地祝贺你。”
  一给他戴高帽儿,他便眉开眼笑,兴冲冲地想要握我的手,说道:
  “实在感谢。对我来说,有您的帮助把握就更大了。”
  他是该高兴。能有大牟田家的亲戚又是富豪的我作后盾,他的野心就不能说全是梦想。


  





  


第06节


  却说到Y温泉后过了一个星期,瑙璃子怎么邀请都不见我去拜访,终于沉不住气了。这天晚上,她在川村的陪同下,来到了我住的饭店。
  我想见毒妇,心中都急得发痒了。要驯服瑙璃子这样的妖妇,房门就是故意冷淡,使她焦急起来。(唉,诸侯华族的少爷竟琢磨起这种卑鄙的勾当,这是因为谁?!不出所料,她急不可耐,自动钻进了我撒下的网里。
  她打电话询问我这边是否方便。我回答说恭候光临,便做好了一切准备(诸位,那是什么样的准备?)。可是一旦要见面了,我竟禁不住心情激动起来。
  我在陈设异常华丽的专用客厅里等候片刻,在穿着新西服的川村义雄之后,我过去的爱妻瑙璃子终于来了。
  川村介绍后,她斯斯文文地问候了一番。
  瑙璃子身穿我熟悉的和服,上面有我喜欢的花样;头上、指头上佩戴着耀眼的钻石;脸上化着淡妆,散发出扑鼻的芳香;嘴唇上抹着口红。啊,真是个妖妇卜一个害死丈夫,甚至杀死自己亲生子的死有余辜、十恶不赦的罪人,居然打扮得如此风流。这美吗?那张脸美吗?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妖艳。
  我禁不住浑身颤抖。对这个有着可爱的脸蛋的女人真能一恨到底吗?任何铁石心肠遇上这个妖妇都会荡然融化的。当心!可不能被狐狸迷住啊。精神点!你的身心已经献给了复仇之神。
  我一下振作起精神,用那种训练有素的假嗓,恰如其分地收了答礼。
  瑙璃子当然丝毫也没发觉我就是她过去的丈夫。须发统统变白了,关键的双眼又戴着一副墨镜,虽是昔日的老婆也认不出来。
  三人各随己意,分别坐到沙发和扶手椅子上,一边呷着茶,一边海阔天空地谈了起来。
  瑙璃子倒出了许多恳切的心里话,说什么子爵家继承遗产的近亲不久就要到家里来,那样我就得按照亲属会议商定的结果,住到别邪去。对此,因为您是子爵家的一门远亲,还请您给予帮助,等等。看来,我那份贵重的礼物紧紧地勾住了她的心。
  然而可笑的是,那个贪得无厌的瑙璃子当初为了与人私通而急急忙忙地害死了我,殊不知这都是白白失去子爵家财产的一个愚蠢的下策。在害死我之前为什么没生下一个继承人呢!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不,生是生了,生了一个同川村有的私生儿。不过奸夫奸妇也犯了个大错误,居然在我住院期间怀上了孩子。因此,他们再厚颜无耻也不能说成是我的后嗣,于是便编造出全身生肿瘤这一异想天开的借口。
  背着我在Y温泉别墅生下那个孩子,又把他杀了。若不杀也有别的手段,然而奸夫奸妇是没有心肝的魔鬼,对自己的孩子丝毫没有爱怜之心,惟恐暴露自己的罪恶。
  虽说生总算生了,但由于阴错阳差,碰巧还能成为子爵继承人的孩子,不仅没成继承人,反被夺去了性命。这真是没等我复仇,恶报便早已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了。
  为什么不考虑继承人就干掉我呢?这是为爱情而发了疯的川村顾前不顾后的独断。后来知道,奸夫奸妇之间常常为此发生纠纷。在瑙璃子来说,除掉多余的大牟田敏清是件好事,可是又为失去在子爵家的权利感到可惜,为不能占有那些财产,不能荣华富贵感到遗憾。
  值得庆幸的是,正因为奸夫奸妇之间有这些矛盾,正因为瑙璃子失去了子爵家的财产,我的复仇计划才能够那样圆满地获得成功。如果瑙璃子还像原来那样掌握着子爵家的实权,那么即使我用再多的资财来诱惑,她也不会那样轻易地被驯服的。
  却说在那样交谈之中,定好的时间到了。定好的晚上8点到了。是谁同谁定好的时间?我这就告诉诸位。
  这当儿,我装作要上厕所,走进了隔壁的房间。不用说,隔壁的房间也是我包租的。我一关上门,便眼睛贴在锁孔上,目不转睛地瞪着,等待事情的发生。
  这时候,只见川村好像刚分开一会儿就忍不住了似的,悄悄地坐到瑜璃子的沙发上,恨近她,握住了她的手。
  “别这样,里又先生要回来了。”
  瑙璃子桥嘻地嘟味道。
  “哎,没关系。里见先生也略有所知了。他还说我们是般配的夫妻哩。”
  川村那副无耻的劲头同他那张漂亮的面孔极不相称。他握着瑙璃子的手,老早吃起了醋:
  “不过,不要紧吧?我有点儿担心哩。”
  “唉呀,你说的什么呀。”
  瑙璃子假装糊涂。川村用下巴朝我在窥视的门的方向点了点:
  “那位先生嘛。你可实在是个贪婪的人哟。连干爵你都那样迷恋,比子爵富多少倍的富翁里见先生虽是个老头儿也危险呐。像你这样的虚荣女真叫我不放心啊。”
  啊,这是什么话?这是被尊为S市社交界绅士的人说的话吗?
  “难道…可是你不说他不喜欢女人吗?别这样卑鄙地胡乱猜疑。”
  瑙璃子装作要打川村的样子,娇滴滴地笑了。
  正在这时,屋里突然变得一团漆黑。
  “唉呀!”瑙璃子轻轻地叫了一声。
  “好像是停电了。”川村说道。
  哼,什么停电!是我的秘书志村按照约定,溜进饭店的供电室,切断了电源。是S饭店内的人为停电。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定好的时间。
  我急忙朝房间的一侧跑去,那里安设着一台小型机器。不一会儿,隔壁的客厅里传来了女人失魂喀魄般的惊叫声。是瑙璃子的声音。
  她为什么惊叫?
  那是有道理的。原来停了电而一团漆黑的客厅里,出现了一个极不寻常的怪物。
  黑暗中,两个模模糊糊的东西隐约显现出来,接着慢慢变成可怕的形状。在黑暗的空间,两只眼睛,两只分别有半领榻榻米那样大的巨眼,一动也不动地怒视着他们。
  川村和瑙璃子难以为是幻影。可是,若是幻影,为什么久久不消失?那双巨人的眼睛决不是初次见到。看着看着,那竟像是实际存在的某个人的眼睛。哦,对了,是死去的大牟田敏清的眼睛。那双眼睛被放大千百倍,此刻正浮现在奸夫奸妇的面前,在黑暗中对他们瞑目而视。
  毒妇一明白这些,吓得不由得惊叫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川村。川村强忍住没叫出来,望着巨人的眼睛,腋下、额上冷汗直淌。
  这是我想象出来的,并不是我亲眼所见。就是想看也不能看呀。我的眼睛诚然放大一千倍瞪着他们,但那只不过是我的眼睛的幻影。真正的我是将摘下墨镜的脸,伸进安在隔壁房间的实物幻灯机中,贴近连接室外电线的一千瓦灯泡,忍着刺眼的强光,一眨也不眨地瞪着眼睛。就是说,妖怪似的巨眼是通过实物幻灯装置,将我自己的双眼映在客厅墙壁上的。
  戏法的秘密一旦公开,那是极其简单的。可是,当时谁也不知道什么实物幻灯。奸夫奸妇弄不清是死者的亡魂显灵还是由于良心的谴责而产生的幻影,极度的恐怖使他们惊恐万状,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
  仿佛是以瑙璃子的惊叫为信号似的,电灯突然亮了。不用说,那是供电室的志村相机接通了电源。
  电灯一亮,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门,回到了客厅。
  “唉呀,怎么回事?”
  虽在意料之中,因效果极佳,我不由得问了一声。
  瑙璃子和川村,真像是见到了幽灵,茫然的眼睛怯生生地四下环顾着屋内,额头上挂着汗珠,嘴唇发干,面无人色。那情景简直让人以为他们就是幽灵。
  “哦,没什么。突然黑下来,稍受了点惊。”
  川村辩解似地说着,悄悄舔了舔嘴唇。
  哈哈哈哈!开心,开心,我的初试成功了。照这样下去,前奏也会顺利的。那就慢慢开始吧。
   
不寻常的恋爱

  那以后又过了几天。
  其间,我一方面使川村就范,让他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另一方面积极接近瑙璃子,尽一切力量争取得到她的心。
  我没有徒劳。现在,川村把我当成亲生父亲一般,对我无话不谈,有时还征求我的意见,甚至连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也来找我商量。
  我们经常坐车去下饭馆。在那里,点上当地的名艺人,又是弹又是唱他要酒疯。酒鬼川村一喝醉酒便丑态百出,几乎使人不敢相信他就是平素的那个美男子。
  我怂恿酩酊大醉的川村,经常把他送到瑙璃子的住处。女人是不会喜欢醉鬼的。
  好像瑙璃子每看到一次这种丑态,她的心便离开川村一点。
  离开川村到何处去?不言而喻,到我这儿来了。瑙璃子爱上了过去最讨厌的我。没有比女人的心更不可捉摸的百。我这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儿好在哪里?不用说,是钱。也许我这满是白发的头也同荣华富贵一样把人喜爱吧。
  “您自己老是说您老了、老了,可我看哪,决不像您说的那样哩。瞧您那红润的脸色,结实的体格,简直像个30岁左右的小伙子哩。头发是清一色的白发,比那种褐色的要漂亮多了。”
  她就这样夸赞我。
  随着与她日益亲近,我像父亲爱女儿那样有时碰碰她的身子;有时还握握她的手。那种时候,瑙璃子就会满不在乎地反握起我的手,给我一个娇媚的笑脸。
  每当那时,我就像背上放了块冰一样,浑身毛发直竖。我觉得,要是不留神,那就会将复仇大业遗忘脑后,身心真的被融化掉。
  那时期,她已经住在另分给她的别队有时候,她也背着川村,独自从那里到我住的饭店里来玩。
  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我和瑙璃子两人到阳台上翻天。当时那种不可名状的奇怪心情,我现在仍记忆犹新。
  我全身沐浴着月光,靠在藤椅上。淘璃子从后面靠着椅背,像要注视我的脸似地头伸过资背,对我本出她那动人的微笑。
  月光把她照得像梦中的女长一样美丽。我对她看得出神,迷迷糊糊地做了梦。
  你这还不满足吗?即使是说谎,也能够得到这个女人的情爱。你有用之不尽的财宝。你不想带着那些财宝和这个美人,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吗?
  有仇?什么仇?即使是一夜使头发变白的仇恨,也只不过是一出尘世的滑稽戏!
  不知是月光的魔力还是美女的魔力,在那一瞬间,我懦弱地想到了这些。然而,祖先传下来的复仇心旋即驱走了那短暂的梦境。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之外,没有真理。
  我终究只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复仇鬼。
   
瓶装的婴儿

  复仇剧的序幕渐渐拉开了。一天,我发出了这样的请帖,邀请三位客人到饭店聚会。
  老夫今在郊外购得别墅一座,拟于15日为此设宴,恭请光临,不胜欣喜。请于当日午后1时至S饭店,由老夫陪同乘车前往别墅。
  按照我的请帖准时前来聚会的客人是川村义雄、大牟田瑙璃子、住田大夫三位。住田大夫就是赚取一大笔酬金,对瑙璃子的假病佯装不知的那位原先的Y温泉开业医生。
  人一到齐,我们便一同坐上当时S市仅有三辆的汽车,前往目的地。
  “我们三人好像都还没问过那座别墅的所在地呢。真奇怪,里见先生好像故意瞒着我们似的。”
  汽车驶出市街的时候,川村忽然注意到这一点,不解地问道。
  “想让你们大吃一惊啊!哈哈哈哈哈。”
  我好像很滑稽地笑了起来。
  “哦,那座别墅准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吧。说不定房子还是我们知道的哩,里见先生,您是从谁那儿买过来的?”
  瑙璃子饶有兴趣地问。
  “从谁那里么,我不太清楚。一切全是我的秘书志村办的。”
  我明知不该奖,嘴角上仍禁不住浮现出异样的微笑。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颠簸而行。随着汽车的行驶,岔道没了,我们的行进路线渐渐明晰了。
  少时,川村突然发病地叫道:
  “唉呀,这条路不是往Y温泉去的吗?”
  “不错,您说的对。这么说别墅是在Y温泉附近买的咯?”
  住田大夫随声附和。
  “猜得很对,正是这样。我的新别墅位于Y温泉的尽头。”
  听了我的回答,川村和瑙璃子不安地对视了一眼。之后,两人都缄口不语,脸色好像也不大好。
  “啼,诸位,我买的房子就是这儿。”
  汽车停下的地方,正是大牟田家那座小别墅的房前。就是这座住宅,瑙璃子曾来进行过长时期的温泉疗养。就是这座住宅,前不久发现院子里埋着一具私生儿的尸体。
  我花费巨资,把这座房子弄到了手。这别墅在大牟田家又不是非有不可的,终于转让给我了。瑙璃子如今住在另安排给她的别哪里,对这件事她是蒙在鼓里的。
  奸夫奸妇的惊俊真有些让人可怜。他们一下车,便苍白着脸,喊喊喳喳地小声咕叽着什么。
  “哪里,这是偶然的。里见先生决不会知道那件事。打起精神来!在这儿要是举止反常,那反而会受到怀疑的。要沉住气!”
  川村恐怕就是这样给瑙璃子打气的。
  “哎,诸位,请进吧。”
  我先进了门。先到的志村带着一群新雇的女佣人迎到门口。事到如今,川村和瑙璃子也不能再回去了。他俩虽然提心吊胆,却做梦也想不到那可怕的杀婴秘密已经败露,仍若无其事地进了客厅。
  客厅从隔扇到榻榻咪全变了详,布置得焕然一新。这是志村按照我的吩咐干的。
  “里尼先生,真是奇缘呐。可能您不知道吧,这座别墅原先是大丰田家的。这位瑙璃子夫人也曾在这儿住过很长一个时期哩。”
  住田大夫毫无觉察,本想奉承二句,却刺到了痛处。
  “嗯,是啊。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这座别墅的事……这倒真是奇缘哩。我养病的房间就在这前面。”
  真是个妖妇!她不知何时又恢复了脸色,坦然地应对。
  “唉呀,是吗?志村太不会办事了,这家伙什么也没对我说。实在抱歉。”
  我仅装不知道而道歉。对方也不好对付,她顺水推舟地说;
  “不,同样要卖,还是卖给您算幸运。因为什么时候想看了,您会让看看的。”
  “那么,客厅就用不着让你们看了。不过,里面有的房间改变了布置;有的房间则丝毫没动,仍保持原先的状态。总起来说,或许变了点样吧。对瑙璃子的病房还有印象吧?”
  我若无其事地说着,带着他们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所见的房间都同膨璃子来洗温泉的时候大不一样了。为什么要那样!那是为了烘托一间屋子里的凄惨景象。只留一间阴郁的房间丝毫不动,会更有效果。不言而喻,那就是镶璃子住过的病房,那间她生下私生子的罪恶的房间。
  我把那间房间留在最后。像小孩子常玩的那样,把最好吃的留到后头,这就是我的作风。终于到那间房间了。我手放在拉门的拉手上,回头对客人们说:
  “你们不喜欢鬼抓故事吧?要是不喜欢那就甭看了。这可是一间闭鬼的屋子呀。”
  瑙璃子和川村似乎被我这句可怕的话吓了一跳。可是也许是不愿示弱,他们装腔作势地回答说一定看看。
  那就让你们看看吧。我打开了拉门。这是个能捕六领榻榻咪的房间。屋里是褐色的榻榻珠,陪黑色的拉门,发黄的拉富,阴暗的茶色沙培,还有古色古香的挂轮,一看就有点不对劲儿。拉窗外边是套廊,面对着庭院。不知是因为天阴还是因为屋檐深,屋里简直像傍晚一样昏黑。
  “为什么仅这一间没整理?因为这种明郁的气氛奇怪地制止了我。你们不这样认为吗?不是有一种像在昏暗的狂言.舞台上看到的不可名状的气氛吗?”
  三位客人都熟知这间屋子。住田大夫好像只是对我的具常的兴趣感到奇怪;而另外两位,即奸夫奸妇,却不由得有些恐怖。特别是瑙璃子,她嘴唇上毫无血色,好像连站在那儿也是勉强支撑着的。
  川村到底只是个川村,他也面色惨白,惊愕地盯着地板上的一件东西。难怪他那样盯着,那儿放着一只与这间古色古香的房间木相称的新桐木箱。
  住田大夫好像也发现了箱子,问道:
  “那是什么?既不是茶具,也不是木偶箱,好像是有些来由的呢。”
  “来由?这件东西有着十分可怕的来由哩。”
  我阴郁地说道。
  “哦,越说越邪乎了。我得看看。”
  住田大夫嘴上这样说,却身不由己地耸了耸肩。
  “好,请等一下。关于这个还有一段故事哩。事实上就是根离奇,这件吓人的事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躇,请看这张榻榻咪。这上面有一块很大的黑斑点,你们以为是什么?”
  我像说书先生一样指手划脚。
  “是的,模模糊糊地有什么东西洒落的印迹。这要是血印,那可就真的邪乎了。”
  住田大夫独自应答。奸夫奸妇惶惶不安,连开口说话的精神都没有。
  ‘可是,这实在像是血印呐。”
  我一针见血地说。
  “啊,血、血!”
  医生现出同他职业很不相称的惊恐。
  “我收拾好这所房子,就吩咐秘书志村清理院子。他很精明,对整理庭院颇有经验。东村一个人平上整地,干得非常认真。他想把枫树移栽一下,在挖树根的时候发现了一件触目惊心的东西。瞧,那儿,那棵机构。”
  我打开拉窗,让他们看看院子。院子中央有棵根部曾被我自己挖过的枫树。那是我同老婢阿丰进行那段问答的地方。
  “你们以为那是什么?可别害怕哟。一个刚生下来的婴儿的尸体装在小木箱里埋在那儿。可能是什么人溜进这座空别墅生下了死婴;或者是不能使之生存的私生子,一生下来就马上被亲生父母杀死了。嗯,这样一想,这张榻榻咪上的斑点是什么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谁也没有回答。昏暗的室内,三张惨白的面孔宛如明魂一般。瑙璃子、川村的恐怖是不言而喻的,连老实巴交的住田大夫听到这里也不能不恍然领悟所有的秘密了。
  谁也不认为我是故意揭露这个秘密,只以为是偶然发现的。那还算他们幸运。如果知道揭露这个秘密的人其实就是以为已经死去的大牟田子爵,那奸夫奸妇说不定当场就会呜呼哀哉的。
  “那么,那孩子怎样了?向警察署报案了吗?”
  住田大夫半晌才担心地问了一句。
  “不,报告警察只会无益地折磨母亲。已经过去的事情是无法挽回的。那位母亲恐怕也会吸取这一教训,不会再与人私通胡来了吧。”
  可是监璃子啊,你别高兴。不报告警察,实际上并不是出于我的怜悯心,而只不过是为了便于我完成木依靠法律的大复仇。
  “那,孩子呢?孩子呢?”
  沉不住气的川村第一次开口了。那声音凄然颤抖。
  “事情可玄乎了。那个婴儿简直像刚生下的一样,一点儿也没有腐烂,仍以死时那副姿态睡在箱子里。真是固执啊。可能那是小东西要生存的阴魂吧。不,恐怕是受奸夫奸妇欺骗的丈夫那颗仇恨的心所致吧。”
  “那,那孩子呢,那孩子呢?”
  川村心不在焉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慢看,在这儿。”
  我快步走进屋里,掀开那只桐木箱的盖子,从里面取出大玻璃瓶,放在他们面前。
  这当地,突然“啊”地一声尖叫,随即瑙璃子,面如死灰的瑙璃子闭上眼,倒在川村的怀里。奸妇吓得竭尽最后一点气力,昏迷过去了。
  玻璃瓶里,一个浑身皱巴巴,灰魁魁的婴儿四肢弯曲,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地瞪着这边。
   
金佛像

  诸位,屈指数来,我的奇异的经历已经讲述一个星期了。虽说在狱中时间多得很,但是且不说讲述的我,听我讲的诸位,特别是担任速记的先生,大概都所减了吧。
  不过,我那动人心弦的复仇故事这就要进入高潮了,请诸位再耐心地听我说下去。
  昨天说到我把奸夫奸妇邀到Y温泉别墅,尽情地折磨。恐吓了他们一番,奸妇瑙璃子看到我事先准备好的瓶装婴儿,不堪忍受自己作的罪孽的恐怖,以致昏迷过去。
  然而,这些只不过是我复仇计划的一段小小的前奏。我的仇恨并不是奸妇昏迷一下就能够消解的。诸位请想一想,我因为他们吃了多少苦头。我被我所迷恋的爱妻背弃了,不,是被川村偷走了爱妻。而且,他们把我谋害了。虽然幸运地死而复生,但是那时候已被他们关在欲出不能的坟墓里。我被活埋了。那五天中,我在那黑暗的石窟里遭受到什么样的痛苦?看看我的白发吧。三十岁的青年就满头白发!我在墓中那五天时间里,饱尝了三十年的痛苦,待爬出坟墓时,身心皆已变成六十岁的老人。古往今来,谁管吃过这样的苦?!
  复仇,就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仇人同样饱尝我所受过的那些痛苦。让奸妇瑙璃子昏迷过去,连我受过的苦的百分之一还不到呢。嘿嘿嘿嘿嘿…是吧,诸位?就是说,我以后还要让奸夫奸妇尝受百倍于前面的痛苦。我要干的还在后头呐。
  大牟田瑙璃子昏迷时,亏好往田大夫在场,因此,经过一番细心的护理,并没出什么意外。可是从那以后,奸夫奸妇的心头一直笼罩着一层可怕的阴影。
  让他们恐惧固然是我的目的,但做得过分了则会促使他们提高警惕,那样反而不利于我实行以后的计划。这回我必须反过来为和缓他们的恐怖心理费一番气力了。过去的法官在进行刑讯时,就对犯人严刑拷打;当犯人被打得死去活来时,就暂且撤下刑具,让他喝点水,给他一点粥,以示安慰。同这个道理一样,和缓一下他们的恐怖心理,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且,那样能使下次加给他们的痛苦更有成效。这就是一面打、一面哄的战术。
  于是第二天,我去拜访瑙璃子,恭恭敬敬地道了歉。
  “昨天实在抱歉。因为发现了奇怪的玩艺儿,我觉得稀奇,竟老大无成,得意忘形地如同演戏一般,让您受惊了。要是光随便说说,不请您看那个婴儿的尸体就好了。真是对不起。”
  瑙璃子脸色还有几分苍白,眼睛不安地溜溜揪批的。听了我的道歉,辩解似地答道:
  “不,是我打扰了大家。真是不好意思,见到婴儿的尸体就吓昏了,男人们一定要笑话吧!我实在是太怯弱了。”
  看来,她好像并没有怀疑是我故意干的。
  如果说我买下那座别墅,以及把婴儿的尸体装在玻璃瓶里全是偶然的,那就令人难以置信了。可是,瑙璃子坚信我是从南美归来的里见重之,所以想不到是我知道他们的秘密,故意做了那场戏。不,更主要的是,她正绞尽脑汁考虑如何为昨天那场有些过分的惊吓辩解,没有心思怀疑我。
  “那么,那个孩子的尸体怎么样了?还是那样保存着?”
  瑙璃子不安地问。要是那种事情传到快嘴人的耳朵里,弄得尽人皆知,那对于奸夫奸妇来说,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
  “不,我彻底接受教训啦。我准备把尸体埋到原来的地里去,并且我还想给那个可怜的婴儿修一座墓。”
  我答道。她一听说要把婴儿埋掉,好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一听说我要修一座墓,又有点担心了。
  “哦,墓?”
  “嗯,墓。不过不是普通的墓,不是一般的石碑。是砖砌的,建一座小库房。”
  “哦,造库房?在那种不方便的地方?”
  “我有一尊在中国搞到的金佛像。装在汽车里怕不保险,想找一个安放的地方。这次出了这件事真是幸运。我想为了给婴儿祈祷冥福,修一座砖砌的殿堂来代替坟墓,将金佛像收藏在那里面。”
  “是纯金的佛像吗?”
  瑙璃子听说金佛像,两眼直放光彩。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是的,是由于一件奇妙的事情弄到手的。在我看来这如同给日本增添了国宝。佛像分量有六百两左右,作为金铸的佛像,倒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作为一件异常古老的艺术品,却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啊,这可以说是我的一项贵重的财产吧。我要造的,因为是要保存金佛像的建筑,所以叫做库房;而另一方面,在安慰那个婴儿灵魂的意义上,它是坟墓;作为安置佛像的场所,它又可以叫做殿堂。”
  可是诸位,什么金佛像,全是胡言乱语。我散步的时候,在市郊的旧家具店里买了一尊新近制作的廉价阿弥陀佛像,我准备将它镀上一层金,摆在刚才说的殿堂里。
  我为什么要说那些假话?其中大有奥妙。我的真正目的是在理婴儿的地方,造一座奇妙的砖砌小屋,那座屋子设有一套前所未闻的自动装置,那装置恐怕连诸位也会大为惊奇的。不用说,那是我的一个复仇手段。那装置是怎样奇妙。怎样可怕,不久便可以知道了。
  “噎,是那样珍贵的佛像?殿堂建成后我一定去看看。”
  蒙在鼓里的瑙璃子竟信以为真,对拥有那件宝物的我表现出更大的热情。
  “那当然啦,一定请您看看。殿堂将按照我设计的一种奇异的式样修建,您一定会十分惊奇的。我非常快活,仿佛现在就看到了您那惊愕的面色。”
  事实上,这真叫我快活啊。瑙璃子会感到多么吃惊?多么稀奇?多么恐怖?哈哈哈哈哈,要是恐怖得惊人,那是怎样的恐怖呢?


  





  


第07节


  在我们那样交谈之际,奸夫川村义雄突然推门而进。川村显得很尴尬,辩解似地说道:
  “哦,对不起。因为门口一个人也没有。”
  他大概没料到有我这个得事的在这儿,才像往常那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想同瑙璃子鬼棍的。
  ‘川村先生,来呀!里见先生正在讲一尊珍贵的佛像的事呢。”
  瑙璃子调和地说道。
  “惺,是这么回事。”我按照对瑙璃子说的,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等殿堂建成以后,我第一个请您去看看。”
  “我一定去。能第一个拜见,实在是荣幸之至。可是,殿堂预计什么时候建成?”
  奸夫丝毫不知殿堂建成之后,他要吃多大的苦头,还高兴地说是荣幸之至呢!
  “一个月之后,全部完成内部装饰。”
  啊,内部装饰!那是怎样的地狱装饰啊!
  “懊。那正好。其实我将到大阪去一趟,回来时,那座殿堂就该建成了。这太好了。”
  “哦,去大阪?是有什么急事?”
  比我更为惊诧的渴璃子连忙问。看来川村的大阪之行,奸妇也是初次听说。
  “对。刚才接到大阪的伯父打来的电报,说他久病不愈,看样子要不行了,叫我先去照料他一下。他没有妻室儿女,只有我这一个近亲,所以才要把我叫到他的身边。”
  不知为什么,川村显得喜不自禁。亲伯父病势危殆,他却毫无悲痛之色。
  我们三人观了一会儿,其间,川村吞吞吐吐,总好像觉得我在场不太方便。我料定,奸夫奸妇之间有什么秘密的话要说,便婉言辞别了他们二人。不,我是假装辞别,悄悄地溜到院子里,在窗外偷听里面的谈话。
  因为是别味,院子不大,树丛却很茂密,这正适合我藏在那地偷听。
  ‘哎,答应我吧,等我从大阪回来,就正式结婚。”
  瑙璃子不知为何一言不发。
  “我伯父年纪老了,这回准不行了。他一去世,继承遗产的就是我。虽然伯父并不怎么喜欢我,却又没有别的近亲,所以那个顽固老头儿不得不把我叫去。遗产少说不下十万元吧。啊,我多么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啊!嗯,明白了吗?你退回大牟田家给你的报酬,做我的妻子,可以到任何你喜欢的地方去。哎,答应做我的妻子吧。”
  我透过玻璃窗悄然往里窥视,只见川村满面通红地紧逼着瑙璃子。
  瑙璃子却格外冷静,大模大样地连眼皮也不抬。我屏住气息,等着听这个奸妇如何回答。她终于开口了:
  “那样做就没脸见人啦。我,我一点儿也不想做你的老婆呀。你是我的情人,我心爱的情夫。嗯,这还不够?没必要结婚嘛。”
  她的回答给川村的热情浇上了一盆冷水。
  “什么情夫,我并不满足。我是个男人啊!我要独自占有你,光明正大地得到你,那就只有采取结婚这种形式。我不愿意永远保持那种偷偷摸摸的关系……好吗?答应我吧!难道你讨厌跟我一同生活?”
  “不是。不过我们完全不必拘泥干那种形式,而可以继续这样相爱。我也不配你呀。只有避讳人眼的幽会才使得恋爱更富有趣味。”
  奸妇厚颜无处地说着,微微一笑。脸上笑着,身子也动了起来;她白嫩的小手在他穿着西服的膝上往前蠕动。微黑的手同白嫩的手握在一起了。
  “哎,别这样仓促地决定。好好地照看你伯父,尽早赶回来。我在望眼欲穿地等着你呐。还有,嗯,一切都等你回来以后吧。我能同我的心爱的人分别那样久吗?”
  啊!这是什么话,这能是一位子爵遗播说的话吗?娼妇!这女人是个天生的娼妇!
  通过这一机会,我知道川村是怎样深切地迷恋着瑙璃子。奸妇那柔嫩的手指碰他一下,他立刻便会变得像只水母。
  “那也好,结婚的事儿就等回来后再走吧,到时候可一定要答应我哟。嗯,不会不答应吧?”
  川村刚才的劲头不知到哪儿去了,眼见着让步了。
  “嗯,行啊,这事儿就等你回来后慢慢商量吧。可是,可是,嗯,我们不是不久就要分别了吗?嗯?嗯?”
  瑙璃子眯缝着眼,娇媚地半开着红润的嘴唇,一副无法形容的迷人之态。接着,她慢慢仰起脸,伴着脖子,悄然熟川村的嘴唇下靠去。
  川村见此情景,早已按捺不住,只见他猛地抱住瑙璃子,随着一声异样的吼叫,压在她的身上。
  我又看到了。从墓里爬出来的那天夜里在本郧西式房间的玻璃窗外看到的情景,今天又看到了。我亲眼目睹了奸夫奸妇的痴态。
  我决不会对卖淫妇般的瑙璃子还怀有什么留恋之情。她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可是,啊,那可爱的笑脸!那笑脸使我怒火中烧!
  我觉得全身毛发直竖,所有的毛孔里都渗出血一般的汗来。
  奸妇!卖淫妇!我,往日的大丰田敏清,就是变成了一个白发复仇免的现在,一看到你那副笑脸,仍旧热血沸腾。我觉如此迷恋着你这样一个非人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正因为这样强烈地爱着你的笑脸,我才对你们二人燃起仇恨的怒火。那怒火足以燃尽大于世界!
  畜生们,等着瞧吧,我要让你们知道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鬼那颗残忍的复仇心是多么可怕。嘿嘿嘿嘿嘿,那时候,你们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会怎样痛苦地挣扎哟!啊,我正眼巴巴地盼着这一天哪。哼,已经不远了。你们凄惨的末日已经不远啦。
  我不堪目睹奸夫奸妇的痴态,摸着手心汗津津的拳头,边朝天挥舞,边跑出了大牟田家的别邮。我激动得不知走在哪里,过了好长时间才回到饭店。
  回来后,我独自闷坐在屋里,让心情平静下来。不一会儿,招待通报来客了。是川村义雄。他大概是为去大贩来辞行的吧。
  我吩咐请他进来。于是川村一进来便用同好妇接吻印迹未干的嘴唇,用在男人来说太红了点的嘴唇,舔来舔去地说起了辞行的话。
  “您一定十分挂念吧,可要好好地照看他呀。”
  我说道。川村仿佛一点儿也不挂念伯父的病,笑嘻嘻地说:
  “不,伯父已上了年纪,遗憾的是这回恐怕挺不过去了。不过说实话,伯父是个财主,而且除我之外没有别的亲人。就是说,我这次大阪之行是去继承伯父秘藏的财产。这也就是说,我这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也将能自立于人前了。他是个平素几乎从不肯给我一分钱的顽固老头。可毕竟还是有个伯父好啊。”
  这个地地道道的畜生!瑙璃子是瑙璃子,川村也还是川村,对自己的亲伯父竟敢这样说!我恨不得狠狠地给他一个嘴巴。不,不行。不久就能目睹他临终时的痛苦,尽情地嘲笑他了。我终于强按住自己。
  “另外,我还有一件喜事。”
  川村越发喜不自禁,又手舞足蹈地说了起来。
  “里见先生,对我们的关系您好像已猜到了一点儿,而且我也把您看作兄长,所以,这事儿也对您说了吧。是这样,您所知道的那位女士已经答应了我的要求。她起初还担心外界影响什么的,可是终于被我的热情俘虏了,答应不顾影响同我结婚了。”
  什么,答应了!我在窗外偷听,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知道是决定等川村从大阪回来后再慢慢商量。川村自以为慢慢商量就等于是答应了。瑙璃子是不会明确应允的,其中自有不能应允的道理。
  然而,我们装作不知道,恭维地说:
  “哦,恭喜恭喜。那位女士不用说就是瑙璃子咯。嗯,是吧?得了一大笔财产,又订了婚,你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幸运儿呀!”
  于是,川村飘飘然起来:
  “是啊,连我自己做梦也没想到会这样幸运。死去的大丰田得到瑙璃子时别提多高兴了,现在我才理解他的心情,理解无忧无虑地独占日本第一美人的那种喜悦。然而,这在以往的穷画家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实在是托伯父的福,托伯父财产的福啊。”
  恶人因为色情也会这样吗?他竟高兴得像个孩子。可是一想到这位天真的美青年曾犯下二条人命罪,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在情爱面前,他对那可怕的旧恶不感到担心吗?不不,他是个不认为杀人是旧恶的绝代大恶棍,是个天生的刽子手。他那漂亮的肉体中流淌着不同常人的毒血。他不是人。他是一头漂亮的野兽,一头不把杀人当罪恶的野兽。
  他说他现在理解了大牟田同瑙璃子结婚时的心情,恐怕是真的。纵然是野兽,在痴情这一点上并无区别。
  诸位,奸夫现在高兴得忘乎所以,正在幸福之巅上微笑。这正合我的心愿。要想真正让他尝到痛苦,不把他推上幸福之巅再让他摔下无底深渊就没有效果,就不能使深渊显得深送、可怕。
   
不寻常的恋爱

  “可是,我有件事不太放心呢。”
  川村略显忧虑地说。
  “哦,你这位绝顶幸福的人竟也有不放心的事儿?”
  我故意显得意外地问。其实,川村所担心的,我了如指掌。
  “不分别人,就是瑙璃子。如您所知,她性喜交际,男朋友也不少,而且脾性变化无常。我这么长时间不在,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因为她是那样漂亮。”
  川村颓丧地叹道。
  “哈哈哈哈哈,你也说起了没有自信的话。没什么关系。依我看,瑙璃子真诚地受着你,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嗯,我也相信,不过仍禁不住有些担心。我想麻烦您一件事,可以吗?”
  “你这位好友要求的,什么事都行啊。”
  我回答时,在好友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我想请您在我去大隧期间保护瑙璃子。请您保护她;使她不至落入那些男朋友的魔掌。您是大牟田家的亲戚,您的年纪也完全能让人信赖。您就答应我这一平生之求吧。”
  川村真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这样拜托我,既能防御社交界的恶棍,又能阻止我自己打瑙璃子的主意。川村大概是觉得,虽然我是个老头儿,而瑙璃子那样漂亮,断乎不能掉以轻心。何况瑙璃子是个见钱眼开的财迷。
  “行啊,你不仅是我的好友,也是我非常怀念的大牟田敏清惟一的攀友,我愿为敏清助一臂之力。他的妻子瑙璃子同他最好的朋友作结合在一道,也是有什么缘分吧。地下的敏清想必也会为之高兴的。对你,我要给予你给敏清的完全同样的好意,完全同样的好意。”
  我说最后这句话时,又加重了语气。所谓川村给敏清的完全同样的好意,是指愉老婆,是指把他活活埋在地下。这就是川村给朋友的好意。
  听了我这番不寻常的话,川村也感到有些不解,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到我就是大丰田敏清。他讲过我的爽快的承诺,又絮絮叨叨地磁起了爆璃子的事。
  就这样,川村牵肠挂肚地去大阪了。有一个月左右,除了信以外,再没有他的消息。他不在S市期间,我对孤单一人的奸妇授璃子一步一步地实施我的复仇计划。
  我每天都去拜访她;琐璃子也到我的饭店来,在外表上年龄相差得如同父女的一男一女渐渐亲近起来。
  有一天,同瑙璃子并排坐在饭店我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说话时,我若无其事地谈起了周村。
  “川村君来信对我说他伯父已不久于人世了。这下子他可一跃而成大富翁咯。”
  于是形璃子眉头一皱,严然极通人性似地说道;
  “哎,我不喜欢。怎能说那种不近人情的话。”
  “可是,那不就成你的婚资了吗?川村君也非常高兴哩。”
  “啊!”
  瑙璃子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仿佛十分诧异地矢口否认道:
  “婚资?川村说过这种事?真讨厌。”
  “哦,那么你并没同意?”
  我假装惊愕。
  “我故世的丈夫待他亲如手足,我也总把他当作兄长一样问他相处,彼此亲密无间,简直不可能想到那些事。什么结婚,实在是出人意外啊。”
  “是吗?你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我略显出一丝好色的神情。
  “哦,放心了?”
  瑙璃子明知我的真意,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反问我。
  “哈哈哈哈,不,你要问起我的真意,那我就有点地难为情了…我呀,我听说你要再婚,实在大失所望呢。”
  白发白须的老头儿追求女人确实十分不易。如果不表现出一点儿老年的羞怯,戏就不像是真的。于是我奇妙地干咳了几声,胡乱地抹了抹胡子。
  仔细想来,我的处境委实十分少见:我简直像个嫖棍,在追求恰恰是我老婆的女人。我禁不住觉得好像是在做噩梦。这当儿,奸妇也大为动情,只见她像少女一样涮地满面鲜红,摆出一副羞羞答答的风情,仿佛难以启齿似地用娇滴滴的鼻音说道:
  “哎,别开玩笑。您不是说过您讨厌女人吗?”
  “讨厌女人?不铁我是讨厌女人,这么大年纪还是个鳏夫。可是瑙璃子,那也许是我对异性太苛求了。就是说,我以往从没遇到过一个理想的女人。然而这次回归日本,见到了你以后,我的心彻底变了。我甚至羡慕死去的大牟田敬清。现在,一看到团团聚集在你周围的绅士们,请你别笑话,我更是不胜嫉妒。我恨我为什么没能同你出生在同一年代.”
  我的戏愈演愈热火,心里竟像真的在追求这位可爱的女郎似的。她,这位此刻在我面前显得天真、腼腆的美女,曾经就是我的妻子,这使得我的心情更加奇妙,更加疯狂。
  瑙璃子眼圈通红,(娼妇这种人是深通这种把戏的。)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可是随着我的话语越来越热烈,她浑身不停地颤抖,仰着激动的面颇深情地望着我。
  啊,她哭了。她的眼睑上挂着水晶般的泪珠,嘴唇激动得一个劲地颤抖,像要说什么,又说不出话来似的。真是绝招!曾是她丈夫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瑙璃子竟是一位如此出色的尤物。
  ‘我太高兴了。我虽觉得配不上您,可是却常梦见您,梦见您那粗壮有力的胳膊紧抱着我。”
  瑙璃子一面吐着动听的词句,一面伸出热乎乎的手拉起我的手,接着像普绝对川村做过的那样,仰起挂着泪珠的脸蛋儿,半开的嘴唇颤抖着在我的脸上靠近。
  我不由得惊慌失措。同这个化改按吻,太让人民忍了。我犹豫不决,可是接着转念一想:接吻不一定只是爱情的表示;要是想侮辱、玩弄对方,那也未尝不可。
  我亲吻了过去的爱妻——如今不共戴天之敌的嘴唇。那奇特而无法描述的滋味,至今仍记忆犹新。
  我一面吻着她那灼热、颤抖的嘴唇,一面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我是真的憎恨这个妖艳的女人还是实际上在迷恋着她?
  嘴唇的感触使过去那些甜蜜的往事历历浮现在我的心头,我问瑙璃子在澡堂内那些淫乱的戏要也像图画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
  然而,我那如入梦境的心猛然醒了过来。我的复仇心在危险关头战胜了美女的诱惑。
  我振作起精神,一面使动作更加温柔,一面悄然挪开嘴唇。道出了关键的话:
  “我可以向你提出结婚要求吗?”
  瑙璃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深深地点了点头。同时,她那双纤纤小手满带着倾慕之情,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


  





  


第08节


  不久,川村义雄从大阪来信说,他伯父终于与世长辞,他已顺利地继承了遗产。
  我当即写了贺喜的回信。在足使川村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恭维话之后,我又补充了这样一件事;
  为此,得本市社交界显赫人物T先生、K先生等十几位之赞同,拟于尊兄返抵当晚,举办欢迎宴会,聊表寸心,务请贵临。尊兄抵达之际,我将至车站迎候,陪同尊兄径往宴会场。
  这意思就是要在川村回来还没见到瑙璃子的时候便把他带到宴会场。
  我同瑙璃子已经订婚的事,不用说还瞒着川村。这是瑙璃子也同意的。在她说来,抛弃那样迷恋着她的川村来做我的妻子,似乎觉得良心上受到谴责,因此她要求我在结婚的日子到来之前,对川村要绝对保密。
  川村当即回了信。信中写道:‘石市的一流名士为小生之辈举办欢迎宴会,实感荣幸之至。小生将依照您的吩咐,由车站径往宴会场。”那欣喜若狂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却说川村返回S市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下午六时,我让赴宴者在饭店的餐厅里等候,便乘车到车站迎接川村去了。
  川村穿着崭新的上等西服,以一到格外显眼的男子风度回来了。他一见到我便跑过来:
  “里见先生,太感谢您了。承您关照,我也总算成了个能自立于人前的人了。还有,瑙璃子的事也得谢谢您。说出来请别见怪,要是没有欢迎宴会,我真想飞到大牟田的别味去呢。可是一向办事周到的悠,为什么没让琅琅子也参加今天晚上的宴会?”奸夫抱怨道。
  “哈哈哈哈哈,俗话说,好吃的要放在后头嘛。形璃子越来越精神,越来越漂亮了,你就放心吧。今晚的宴会全是男人,而且我觉得在你们即将宣布结婚之前,还是不过于炫耀为好,才放意没叫她的。她好像也想到车站来接您,被我拦住了。哦,宴会那边是要尽早结束的,请一道去吧。”
  我巧妙地加以掩饰,让他们上了汽车,把他带往宴会场。
  在饭店的大餐厅里,S市屈指可数的绅士外商围在铺着白桌有的餐桌旁,等候着我们的到来。
  川村挨个地点着头,喜不自禁地在主宾席上就了座。
  菜盘一个接一个地端上来;人们手中的餐刀和叉子闪闪发亮。虽是志庆的欢迎酒宴,却异乎寻常地冷场,人们都很少说话。
  “里见君,我本想不吭声的,可是忍不住想问问。你呀,这个宴会的人数是怎么搞的?你发的请回数很不吉利则。”
  临座的S市商业会议所会长T先生悄声对我咕味道。
  “人数?”
  我故意装作奠明其妙的样子反问。
  “暗,你看,我们不正好是十三个人吗?十三这个数不吉利你也是知道的吧。”
  T先生这个老迷信不高兴了。
  “哦,我还没注意到呢,真是十三个。其实我给十五个人发了请帖,有二位缺席了。”
  我似乎很难为情地答道。
  虽然是小声咕叽,但在座的人都静了下来,那低微的声音几乎每个角落都能听到。于是这番不吉利的对话迅即传遍了所有的人。他们默默无言,面面相觑,一层阴郁的不安笼罩着餐桌。
  不多久,宴会结束,开始上水果了。为了消除他们的不安,我欣然起身,即席致了欢迎词。
  我只是信口开河地赞扬川村,祝贺他的幸运,用一连串华丽的辞藻,说什么为社交界能有他这位如此富裕、兴趣广泛的青年绅士而感到不胜欣幸,等等。接着,我又补充了这样一件事:
  “恍惚听说,川村君最近订了婚,向我们披露的时刻也指日可待。真是幸运连着幸运啊,川村君如今接二连三地遇上好运,处于人生快乐的顶点。而且,据说同川村订婚的那位女士是个淑德高尚、秀丽无双的美人。”
  我话音一落,人们一齐鼓掌,在T先生的提议下,为祝贺川村的幸福干杯。
  以此为转机,席上骤然热闹起来。
  川村听着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半开玩笑的祝词,喜得眉开眼笑。
  这是川村幸福的顶点,命运的分水岭。
  达到了顶点就要下坡,而那下坡急转直下,直通万丈深渊。
  我又霍地在自己的座位上立起身来。
  “诸位,有件事想借此机会报告大家,就是向大家报告一下我自己的私事。虽不能与川村君的幸运相提并论,但我也为能向诸位报点儿奋而感到欣慰。”
  听了我的话,顿时满席鸦雀无声,人们张大好奇的眼睛瞪着我。
  四面响起“敬听,敬听”的欢呼声。
  “因为报告得突然,诸位想必会感到惊讶吧。不,不仅会惊讶,还会笑话我这个干瘪老头儿呢…干脆说吧,是这么回事,一直鳏居的我,最近要娶妻子了。真是枯木逢春之幸啊?
  说到这里,对这一意想不到的报告,大家起初是寂然无声,接着使报以热烈的掌声。
  “恭喜”“恭喜”,一片道喜声。
  “做新娘的那位幸运儿是谁?她叫什么名字?”一个个提问令人应接不暇。
  我装腔作势地干咳了两声,目不转暗地盯着正面川村义雄的脸,准备披露未婚妻的姓名。
   
白发新郎

  白发老翁要结婚了。人们先是惊得目瞪口呆,接着是热烈的掌声,并且四下里响起好奇的叫喊声:
  “那位幸运的新娘是哪儿的?快,快告诉我们。”
  确也难怪。以厌恶女性闻名的我突然披露了一条万万想不到的消息。
  在说出新娘的名字之前,我盯盯地瞅着坐在我对面的川村。川村惊慌地眨巴着眼睛,大概是精神作用,脸色微微发白。
  “我的未婚妻不是处女。但是,她比任何处女都纯洁,比任何处女都高尚,比任何处女都美丽。这样一说,诸位就猜到了吧?虽说S市范围广大,但除了我的未婚妻,却再没有第二个那样的女人了。”
  我进行了一生中最精彩的一次个人演说。那些社交界的头面人物个个一言不发,呆怔怔地从周围盯着我的脸。
  “是的,正加诸位所料,她就是子爵大牟田敏清的妙龄遗编瑙璃子。我回到这座城市以来,同瑙璃子进行着纯洁的交往。随着同她的交往,她的天真不知不觉地使讨厌女性的我翻然改变了观点。我们已取得大丰田家的谅解,拟于本月二十一日举行婚礼,目下正为喜事加紧筹备……”
  结束语还没说完,突然爆发了暴风雨般的掌声,祝词纷纷飞来,甚至有人喊:“里见老人万岁!”人们一齐涌到我身边要求握手。
  然而,我对那些人连看也不看,只是凝视着川村义雄的脸,饶有兴味地端详着他的表情。
  川村的脸色起初由于吃惊和恐怖而苍白,接着由于满腔怒火而涨得通红,最后由于无限的痛苦变成了可怕的猪肝色。
  他双目灼灼,像要把我吞下去似地瞪着我。而我呢?同他那怒不可遏的神情截然相反,我快活地微笑着,死盯盯地瞅着他。
  在一阵骚乱之后,人们也许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忽然沉静下来,注视着我们俩的奇怪的对视。
  川村微微动了动嘴唇。他是想说什么,都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然而,他终于开口了:
  “里见先生,您刚才说的不是开玩笑吧?”
  “玩笑?哈哈哈哈哈。”我乐得哈哈大笑,“你说什么呀,开玩笑能说这种事吗?”
  “那么…”
  川村恼很得浑身直颤。
  “嗯?”
  我仍旧笑嘻嘻地,落落大方地问。
  川村不答话,紧咬着嘴唇猛然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左右看了看,接着抓起面前的酒杯,像疯子一样突然朝我扔了过来。
  我猛一低头,酒杯摔到后面的墙壁上,叭地一声撞得粉碎。
  “你这个骗子!”
  他像野兽一样吼叫着,两眼圆瞪着我,猛地跳到桌上,朝我扑了过来。
  “干什么?你疯了?”
  两旁的两位绅士抱住川村的腿,好容易把他从桌子上拖了下来。满席宾客一齐瞪着这个疯子。
  川村大概是受到周围叱贵的凝视,也觉得难为情了,没再动野蛮。可是他心中却愤怒至极,发紫的脸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对着我。
  “哈哈哈哈哈,腥,诸位,惹出这场意外的乱子,实在抱歉。”
  我泰然自若,愉快地笑着说。
  ‘川村君好像搞误会了,不然不会对今晚欢迎会的主办者我耍出这番野蛮的。川村君,怎么回事?你这样做是恩将仇报啊。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若是那样,等以后细听你说,好吗?别在宴席上胡闹。”
  然而,川村仍像块石头一样木然呆立,不回答我的话。在异样的沉默中,我们又奇怪地互相瞪着。可是不一会儿,他突然转过身,把椅子碰得哗啦啦地直响,快步朝门口跑去。他没致一句答词,就要退出欢迎宴席。
  “附君,有事就请到Y温泉别墅,我今天晚上住在那儿。”
  我在离去的川村背后喊道。
  川村听到了我的话。可是他头也不回,像个哑巴一样默默地消失在门外。
  不用说,川村一走,宴会便十分冷场。欢迎会的主宾不在,这场宴席便索然无味了。我决定若无其事地敷衍一阵就早早收场。与会者们大约猜到了缘由,可是他们什么也不说,阴郁地相互道了别,各自回家去了。
   
陷阱

  当晚十点左右,我在Y温泉那座小别墅里做好了一切准备,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川村的到来。
  川村准是从宴会场径直跑到瑙璃子那儿去了。他要去谴责他万没想到的瑙璃子的变心。
  可是瑙璃子不在。她按照我的意见,为避开川村,今天一早就出去旅行了。她带着一个女佣人,去进行二三天的小旅行。
  川村大概要向看门人打听我们的事,并且准能明白我同瑙璃子的订婚是真的。因为,瑙璃子已经接到川村今天返回的通知,明知他要回来,却外出进行去向不明的旅行,这不是变心是什么?川村要因此而遭到第二次强烈的打击,尝到惨遭背弃的男人的痛苦,尝到过去大牟田敏清尝过的同样的痛苦。我知道,川村深爱着瑙璃子,以至在宴席上就扑过来揪住我。明白我背叛,瑙璃子变心,他岂能善罢甘休。不把奸夫奸妇(在他看来,我们才是奸夫奸妇。)大卸八块就不能解恨。可是,瑙璃子去向不明,准是跑到奸夫我这儿来了。他会带上手枪或匕首来找我算账。反正他是不会白白放过我的。
  我早有所料,正严阵以待。对受了伤的野猪要准备好将它置于死地的陷阱。那陷阱底下要多插上几支利剑。
  诸位,现在我该随心所欲地惩罚罪不容诛的奸夫川村义雄了。我的心高兴得怦怦直跳。白发复仇鬼正虎视眈眈,垂涎欲滴。
  那么,川村是否钻到我的网里来了?是的。可怜的猎物遭到精神上的打击,还没站稳脚就匆匆赶来了。
  “是!村先生。”
  我的秘书念村出去传话后,回来报告说。
  “好,我先到庭院的殿堂里去。’你照我给你交待的,把川村带来。怎么样?我可是都对你说过了。”
  说完,我朝那座殿堂跑去。
  诸位还记得吧,我曾经对奸夫奸妇说过正在建造一座收藏金佛像的砖砌仓库。现在所说的殿堂就是指那座奇妙的仓库。我一跑到那儿,便躲进了设在角上的小机房里。
  殿堂里有机房?诸位自然会有这种疑问。可是,廖,请听我说下去,马上就会明白的。
  下面一段以川村的心情来说要好懂些。这样,在这一段里,我自己就成了幕后人;被带进那座怪殿堂的川村义雄则是故事的主人公了。
  川村到这座别墅里来干什么?不出我之所料,他衣袋里藏着一把旧式匕首,企图逼我认罪,若不乖乖地听他的,就当即把我干掉。他失去了瑙璃子,悲伤得像一只病狗。
  平素是个美男子的他,此刻因为心怀邪念,容貌大大地变了样,简直像个魔鬼。他紧握着口袋里的匕首,浑身哆哆喷嚏地等着。这时候,进去通报的志村回来了,和气地说道:
  “请跟我来。”
  川村默默地跟在后头。走过二三间屋子,到了内客厅的套廊,志村将院内穿的木屐摆在放鞋的石板上,指着漆黑的院子说:
  “就是那儿。”
  那里赫然耸立着一座在黑暗中隐隐发白、有二层楼高的四方形红砖建筑物。
  “那儿是?”
  川村不解地问。
  “主人在新近建成的殿堂里等着您,好像是要让您看什么东西。”
  哦,明白了。他曾经说过金佛像的事,那么这就是那座殿堂哈。川村准是这么想的。他心中念念地想着不论在哪里都要把我抓住报仇雪恨,因此,并没起什么疑心,便跟着志村进了庭院。
  打开门走进建筑物内一看,只见中央是红砖砌的正殿,约有三平方米;正殿周围是一圈昏暗的走廊,有二米宽。就是说,这是一种大盒子里装着小盒子式的构造。
  我藏身的机房极为狭小,刚好处在正殿后面的走廊上,川村当然没有发觉。
  正殿的正面,红砖墙上安装了一扇灰漆铁门。志村打开那扇铁门,招呼川村道:
  “主人在这里面。”
  “喂,你瞧,没人呀。里见先生,里见先生在哪儿?”
  川村惊煌地喊叫时,铁门已砰地一声从外边关上了,还听到哗啦哗啦上锁的声音。他被巧妙地关闭在三平方米大小的砖房里了。
  可是,在川村看来,他才是有仇的;他是不该因为他以为是里见重之的我而吃这种苦头的。因此,他还蒙在鼓里,一个劲地吼道:
  “喂,怎么回事?快把里见先生叫来。”
  输所看到的正殿非常意外地一点儿都不像个殿堂。
  里面全是水泥的,根本没有祭坛,惟有中间接着一只涂着黑漆的小箱子;墙壁、天花板、地板全是灰色的;没有雕塑,也没有花纹、色彩,简直像是钻进了一间空仓库。
  低矮的天花板中央吊着一只设有灯罩的五支光电灯。虽没有风,那灯泡却不住地摇晃。灯泡一摇,川村那从地板爬到墙壁上的身影使阴森森地晃动。
  不仅如此,或许是什么地方正在割断电线,那只荡来荡去的电灯奇怪地忽明忽暗。真是莫明其妙。
  川村好生奇怪。他想出去,推了推门,可是铁门纹丝不动。看来刚才那就是上锁的声音。
  “喂,开门!把我关在这里面,要把我怎么样?”
  他狂叫着,用拳头猛砸。铁门步步地发出铜钟一样的响声。铁门是用厚铁板做的。因为是收藏珍贵的金佛像的仓库,安装铁门倒不足为奇,可总不该把川村这个大活人也当作佛像关在那座仓库里吧。
  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怪电灯又灭了,水泥箱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回灭了,好像不会马上再亮了。
  川村已无力喊叫,像被莫测高深的恐怖摄取了似的默不作声。
  突然,眼前的黑暗中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地在蠕动。是黑暗的错觉?不不,不是错觉。那东西慢慢地显现成可怕的形状。啊,是那东西!
  二只直径有三尺左右的眼睛在黑暗中赫然显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是忘也忘不掉的大牟田敏清那双仇恨的眼睛。
   
金佛像的原形

  倾耳静听,什么地方隐约传来异样的声响。这是川村跑动的声音。他被巨人的眼睛吓得像头可怜的野兽,在厚厚的水泥墙壁里疯狂地乱跑。
  我又一次在实物幻灯机强烈的电灯前猛然睁大双眼,按下了墙壁上的电钮。就是说,我开亮了吊在川村头上的电灯。不言而喻,我那双眼睛放大有三尺左右的幻影同时消失了。
  我戴上墨镜,顺着走廊绕了一圈,来到正殿的正面,轻轻地打开安在铁门上的小小的视孔盖,朝里面窥探。
  哈哈哈哈哈,我的猎物····小时义雄这只老鼠正在捕鼠网里极力挣扎。巨人的眼睛已经消失,可他还不顾一切地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盲目地挥舞着。
  “喂,川村君,你在干什么响?”
  我这才从视孔对里面喊。第一遍他没听到,我又喊了两三遍。川村惊愕地停住狂态,回头望着这边。
  “是我呀,里见啊。”
  我从视孔露出脸说道。
  “啊,你?"
  川村一看清是我,涮地涨红了脸,飓地跳到视孔前。我的眼前倏地闪过一道寒光。
  我总算避开了脸。川村握着匕首的右臂像长矛一样从狭小的视孔里猛刺出来。
  我一把抓住他刺了空想要缩回去的手腕,用力拧下了匕首。
  “哈哈哈哈哈,川村君,你好像发了好大的火啊。你是来杀我的吗?”
  说着,我松开了他的手腕。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摇摇晃晃地倒向对面的墙壁。他虽然东倒西歪,却并没住嘴:
  “是的,就是来杀你的。你这混蛋竟背叛了我。快,把这窗户打开。你这个骗子、窃贼。”
  平常总像女人一样说话的川村竟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丧失了理智。
  “哈哈哈哈哈,川村看,嗯,冷静点儿。在你也许是杀我的;可是在我却只是履行以往的诺言。忘了吗?诺,我说过要让你看看我十分珍重的金佛像。就在那只黑箱子里面,打开来看看,里面装着一尊多么珍贵的佛像。”
  于是川村嚷道:
  “这是让人看东西的礼节吗?什么佛像我管不着,现在我们有更重大的问题。你把这儿打开。哎,你开不开?”
  “要是打开了,你会扑上来揪住我吧?嗯,再在里面冷静止会儿。佛像你不能不看。你必须看。你有责任要看。犯下的罪必须赎回?”
  对我这番奇怪的话,川村忽然感到摸不着头脑。他略微平静了点儿,恢复了判断语言的能力,接着一声不响地走近黑箱子,手按在向两边开启的箱盖上。可是,他犹豫了。像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他磨磨蹭蹭地迟迟不肯打开。
  ‘攸,打开呀,到这会儿还犹豫什么。那里面的东西在焦急地等待着你呢。”
  在我催促之下,他终于打开了箱盖。
  一打开箱盖,他“啊”地大叫一声,眼看着面无人色,吓得嘴唇直抖。一看到箱子里的东西,川村不由得趔趄着倒退了几步。
  “看一看可怜的私生子吧!亲手勒死亲生孩子的父亲是谁?川村君,现在,残忍的父亲受到惩罚的时候到了。该向你报仇了。你要明白,这是被你勒死的婴儿的优,是被你偷去老婆的丈夫的价。”
  箱子里装着一具惨不忍睹的婴儿尸体,那尸体已腐烂得一半是骨头。婴儿的骨头架还是缩着手、弯着腿、张着嘴巴哭着放进去的那副可怜的形状。
  诸位都知道那是个父母不明的婴儿,是装在瓶里作标本用的。可川村却丝毫不知道这一点,仍以为是那天曾使瑙璃子昏迷过去的真正的私生子。
  他所惊恐的并不是已成为一堆骨头的婴儿,而是我已发现那是川村自己的孩子,并且是他亲手勒死的。
  他惊愕地盯着视孔中我的脸,突然发疯地叫道:
  “不。不,没有的事!有什么根据能证明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就是你背着大丰田,让瑙璃子在这座别墅的内客厅里生下来的那个私生子。你用那双手,瞧,就是那双手,用那双手勒死了刚刚生下来的婴儿,勒死后又把尸体埋在这个院子里。这些你都忘记了?!”
  复仇的快感使我心中发痒,我一句一句地朝他的要害逼近。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川村那张像尸骨一样憔悴、惨白的脸上挂着可怕的微笑,重复着同样的话,以表示顽强的反抗。然而,那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是嘴唇微微颤动,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苦苦思考着什么。
  少时,他的表情突然出现了惊人的变化:惨白的脸涮地涨得发紫,塌陷的眼睛像发高烧一样灼灼闪动。
  “你是谁?在那儿窥视的家伙究竟是谁?”
  他的喊叫声中带着一种恐怖的腔调。
  “不是别人,是我啊。是你想干掉而来拜访的里见重之啊。”
  我答道。于是川村有些怀疑地问:
  “啊,是的,是你,一定是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你对我有什么仇?”
  “有窃妻之仇。”
  “你刚才就说过这种话。可是即使我想偷你的妻子,你不是没有妻子吗?”
  “不仅被你偷去了妻子,而且我还有杀身之仇。”
  “什么?什么?”
  “不仅被你杀害了,而且还有被你埋进欲生不能的地下坟墓之仇。我就是在那座地狱的黑暗中苏醒过来的。”
  “哦,等等。你胡说些什么?什么意思?啊,我在做梦。我被魔住了。住口!我明白了!够了!”
  他双手揪着头发,拼命地折腾,想从噩梦中醒来。然而,并不是梦,岂有醒来之理。
  “等一下。还是你在那儿吗?让我看看脸。来,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好像疯了。”
  “要想看我的脸,可以到这儿来,从这个视孔里看。”
  随着我的声音,川村踉踉跄跄地挨近视孔,从那儿露出眼睛看我的脸。两人的脸相隔不到五寸的距离。川村对着我的脸凝视良久,不一会儿失望地叫道:
  “不,我还是毫无印象。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别忙。川村君,我的声音你不至于不记得吧?”
  我突然换掉里见重之的假嗓,改用过去大牟田敏清那充满朝气的声音说道。
  相距五寸的川村脸上顿时冒起了鸡皮疙瘩,眼睛旋即失去了光泽,像个白痴一样木然呆立。
  “喂,川村君,即使我的声音你不记得了,我这双眼睛总不至于忘记吧?你过去最好的朋友的眼睛。”
  我一句一句地紧逼着他,一边说一边摘下了墨镜。墨镜下面现出了往日的大牟田敏清那炯炯有神的双眼。
  一看到我的眼睛,川村双目圆瞪,乱蓬蓬的头发好像一根根地倒竖起来。
  这时,我耳边猛然响起一声像被勒住似的无法形容的惨叫,川村的脸随即从视孔里消失了。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已经无力站立了。


  





  


第09节


  长时间的沉默。
  村恐怖至极,在黑暗、狭窄的水泥墙壁里,像昏倒一样颓然坐到地上。我往里面一看,只见他面容憔悴,整个身子小得像个孩子,显得十分可怜。
  然而,我的深仇大恨是不会因为这些而消除的。我的复仇还没有结束!
  我弄清川村并没昏迷,便从视孔里对他说话。我把在墓中苏醒以来的种种悲哀、仇恨、痛苦、烦恼统统对他叙了一遍。
  川村肯定在听着,但是他毫无反应。他已无力对我这离奇的故事感到惊异。对什么样的刺激他都麻木不仁了。
  “我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终于又要同仇敌瑙璃子结婚了。再过十来天,我就要做她的新郎了。川村君,你怎样看这次结婚?你以为这只不过是我将你推进绝望的最底层的一个手段吗?如果那样认为,你可就太天真了。我嘛,我是为了向那个卖淫妇复仇才结婚的。是为了让她尝一尝我所受过的地狱之苦,而后再宰掉她,才同她结婚的。啊,那是多么可怕的婚礼啊,你能想象得出来吗?”
  我结束了长长的故事,凝视着川村。他还是那副样子,一面浑身颤抖,一面用蚊子般的声音嘟味道:
  “卑鄙,卑鄙。”
  “对瑙璃子的处罚要放在后面欣赏,现在先从你开刀。我要让你尝一尝我在墓中五天时间所受过的同样分量的痛苦和恐怖是什么味道。来,站起来,有什么话就说吧。”
  听了我的话,川村像听到命令一样霍地站了起来。接着,他摇着乱蓬蓬的头,自暴自弃、令人害怕地哈哈大笑。
  “那么,你是打算从那窗户里开枪,还是关上窗户把我闷死?或者是这样把我扔下,让我活活饿死?哈哈哈哈哈,虽很遗憾,可我毫不畏惧。我豁出去啦。与其是让警察把我送上绞刑架,不如被你杀死。那样在九泉之下还能够同心爱的瑙璃子在一起呢。”
  “住口!你是吓昏了吧。我的复仇可没那么简单。你能不声不响、平平静静地死吗?能行吗?”
  “能行。”
  然而,那不是人的声音,只像是一只落网的可怜的小动物发出的惨叫。他那血红的双眼像是回头望着屠夫手中利斧的公牛的眼睛。
  我非常厌恶川村的虚张声势,立即略略地敲了敲门,给机房发出了暗号。忠实的东村等在那儿。
  顿时,马达轰鸣,齿轮吱吱作响。水泥殿堂中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
  川村肯定也听到了那种声音。他不安地环顾四周。
  “嘿嘿嘿嘿嘿,害怕了吧?可是川村君,我在黑暗的棺材里醒来时,比这更加、更加可怕哩。”
  诸位,请不要责怪我这残忍的行为。当时的我除了复仇一无所有。复仇就是我的生命。
  “是什么声音?告诉我,我究竟怎么了?是怎么回事?”
  川村忍受不住,像听到了手术声音的外科病人一样惶惶不安地问。
  “嘿嘿嘿嘿嘿,害怕吗?”
  “哼,怕什么!我是想知道。我想知道我的命运!”
  “告诉你吧。可是你别后悔哟。”
  川村默不作声,浑身直打哆嗦。
  “上面,看上面。嘿嘿嘿嘿嘿,磨蹭什么,不敢看吗?”
  他像个怯懦的孩子一样朝上翻着眼珠,偷偷地瞅了瞅天花板。然而,平滑的水泥天花板上毫无变化。
  “那样看不行,要一动不动池盯着。”
  经我一说,川村又抬头望着天花板。他看了很久,可是他那双疯狂的眼睛什么也没看见,只见到一片灰色。天花板中间挂着一根电线,电线头上吊着一只没有灯罩的灯泡。
  “嘿嘿嘿嘿嘿,你在看什么呀?你以为天花板上有窟窿吗?不是那样小的东西。因为太大了,你才没发觉。你看看天花板。你以为那是一块板吗?哪里哪里,那是一块二米厚的水泥块呀。就是说,那整个屋子是一只汽缸。明白了吗?瞧,刚才还在你头顶上的灯泡已经下降到你的眼睛附近了。为什么灯泡会下降?你明白了吗?不言而喻,因为天花板本身正以同样的速度朝地板方向下降啊。”
  川村全明白了。他知道,数吨重的水泥块正徐徐下降,将要把他压成一块肉饼。天花板与墙壁之间没有一点间隙;天花板和地板都是光滑的平面,连一只小虫也无处藏身。
  诸位,这是谁有恶魔才想得出的办法,是复仇之神授给我的妙计。将房间本身用作杀人凶器,有这种先例吗?
  川村大概是真的疯了。他眼睛盯着天花板,像只路鼠一样在狭小的屋子里、在汽缸里来回乱跑。
  他明知是徒劳的,仍挥舞拳头,拼命捶打着四面的墙壁。终于,手上的皮擦破了,血滴喀滴嘻地流了出来。
  “救命,救命,救命……”
  令人毛发直竖的惨叫在四面的墙壁上产生回声,变成异样的声音传了出来。
  “哈哈哈哈。”
  我痛快得像个恶鬼一样捧腹大笑。
  在西方的复仇故事里,见到落入网里的牺牲者那副可怜而又凄惨的样子,便干脆放弃了复仇,这种例子不胜枚举。可我却不是那样的懦夫。川村这些痛苦与我受过的苦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我不可动摇的信念。
  “川村君,你听着。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安装这种奇怪的装置,这用意你明白吗?你将被水泥块压成一块肉饼。并且,我要让同样被压成肉饼的婴儿尸骨紧贴在你的脖子上。我要把那可怕的父子肉饼给她、给那个生下那婴儿的女人看。她会多么惊恐啊。我不久就可以欣赏到她那副神态了。哈哈哈哈哈。”
  我发疯般地大叫大嚷。
  川村的痛苦是长时间的。天花板与地板相接触,足要一个小时。其间,他不得不一面支撑着像虫爬一样徐徐下降的天花板,一面慢慢地弯下腰,接着蹲下来,一会儿又坐下来,终于横卧着,直到被关在压顶的盘石下,骨头被架在压油墩子上,都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能哭喊着束手待毙。啊,谁受过这样大的苦?
  川村像是一只被扔到宰狗圈里的野狗,疯狂地又哭又喊。
  “啊,我为什么不快点儿死啊。杀了我吧。把刚才那把匕首还给我。开枪打死我吧。勒死我吧。杀了我吧……”
  种种哀求和诅咒断断续续地从视孔里传了出来。
  水泥天花板下降到一半的时候,操纵机器的志村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他面如土色,满脸是汗。
  “老爷,我实在于不了。请您发发慈悲,把我解雇了吧。”
  他呼呼呼呼地直喘粗气,要求我解雇他。
  “害怕了吗?”
  我冷冷地问。
  “是的,我害怕。比起他来,倒是我不想活了。”
  “我不勉强。不必让你也受这样大的痛苦。你干得不错,现在就解雇你。这是一点儿小意思。”
  我把事先带到殿堂里的折叠式皮包递给了志村。那里面装有十万元钞票。
  志村离去后过了十分钟左右。一度接通电源的机器,虽然他不在,仍不停地运转。
  我站在那个视孔前,盯着一件奇妙的东西。
  那是从视孔里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腕。
  人求生的欲念是惊人的。川村竟想从那仅有三寸大小的视孔里逃生。不管可能不可能,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他抓住了那个小小的窟窿。
  他起初想从那儿伸出脑袋,可是视孔里露出来的那张脸却一点点地下去了。水泥天花板已经下降到视孔的平面,强有力地把他的头压了下去。
  头已经不行了。可是还有一点儿缝。川村从那缝里伸出了右手。光手腕逃出去也好。多么执着的欲念啊。
  手腕渐渐地被勒住了。
  五根手指在空中乱舞。手腕像只生物一样痛得乱扭。
  接着,一阵垂死挣扎。
  五根手指紧握在一起,随即痉挛了二三次,便无力地松开了。与此同时,伸得笔直的手腕像火车的信号器一样软绵绵地斜吊下来。
   
诡谲的诺言

  我把奸夫川村义雄同他的私生子在巨大的汽缸里压成了肉饼。复仇事业圆满地完成了一半。可是还剩下奸妇瑙璃子。随心所欲地折磨那个漂亮的卖淫妇,才是我复仇的最大目的,才是在墓中复苏的白发鬼的最后愿望。
  打个奇妙的比方,就像孩子吃东西时,把最好吃的放在后面,先吃不好吃的一样,我先干掉了并不那么重要的川村义雄,把关键的瑙璃子留在后头玩赏。对她我可是慎之又慎的。
  现在该品尝那最上等的美味,该尽情地惩罚那个美丽的恶鬼了。这一不可言状的异样的期待几乎使我心碎,以至有时情不自禁地想放声唱起荒唐的流行歌曲,而又猛然捂住了嘴巴。
  你们不喜欢复仇鬼垂涎欲滴的馋相吗?憎恨我吗?哦,不用瞒我,你们的脸奇怪地扭曲着哩。你们的眼睛瞪着我,像望着一头凶残的野兽、难怪啊,我当时只是一头一心要复仇的野兽。可是,你们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头野兽的心情。我已经不是人,愤怒。喜悦、悲哀都与凡人迥然不同。
  不久,翘首盼望的我和瑙璃子举行婚礼的日子来到了。
  本来,老人同孤漏的婚礼应办得俭朴些,尽量不要显眼。可是,为了尽可能使复仇剧的最后一幕既热闹又卓有成效,我不顾社会上的舆论,举办了格外排场的婚宴。
  白发老翁里见重之与美人孤编大牟田瑙璃子将举行婚礼,这一下可思议的消息轰动了S市。报纸用很大的版面登载了我们的照片,大大地报道这一戏剧性的婚配。对瑙璃子的可谓不谨慎的作为,大丰田家表示了不满,于是更加轰动了S市。然而,在我那无坚不摧的金钱的力量面前,任何障碍都土崩瓦解了。
  婚礼的前一天,我拜访了瑙璃子的寓所,进行了作为情人的最后一次全面。当时里面的回式客厅内只有我们二人。
  瑙璃子宛如处女一般心神不宁,显得十分不安,可是却格外美丽。
  啊,一想到这个可爱的女人不久就要在我面前发出临终的呻吟,这张妖媚的笑脸就要痛苦得扭作一团,我不仅毫不踌躇,甚至仅只想象那种景象,就开心得直咽唾沫。我那颗残杀了一个牺牲者而如疯似狂的心已变成一头地地道道的猛兽了。
  我们就婚礼的会场、日后的快乐生活谈了许多许多。瑙璃子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样同您说话只限于今天了。从明天起…”
  能够作为里见夫人,自由地支配无穷无尽的财产,这句话她没说出来。
  “关于这个,我还有点儿不放心。”
  “不放心?哦,我明白了。你在想着川村的事,对吧?他那样地爱你。”
  “嗯,也对。奇怪呀,我旅行回来后,一次也没见到过川村哩,怎么回事?”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举办了欢迎他的宴会,你知道吧?从那以后我也没再见过他。继承了伯父的遗产,成了暴发户,可能喜冲冲地到各地周游去了吧。”
  “是吗?说真的,我今天顺道到川村的住宅去看了一下哩。到那儿一看,真怪,连个佣人都没有,门上了锁,像是一所空房子。即使去向邻居打听,恐怕回答也是:可能搬走了吧。真叫人放心不下啊。”
  “你担心他是痛恨你变心而自杀了,是吗?放心吧,其实住址我清楚。等婚礼办完后,一定让你见见他。”
  ‘哦,您知道?在哪儿?远吗?”
  “嗯,说远也很远。不过要想见到他并不难…可是,你说不放心好像是指别的事哩。告诉我,你究竟担心着什么?”
  我感到对川村的事再说下去是危险的,便委婉地改变了话题。瑙璃子果然上了钩,想起了她最挂念的一件事。
  “那是,嗯,我想请您给我看一样东西。”
  “哦,您想看的东西?啊,知道了,是我曾经对您说过的金佛像?”
  “不
  蹑璃于仿佛难以启齿,摇着头,只想让我说。
  “唉呀,除此之外,我猜不出你想看什么了。告诉我,不必有什么顾虑。”
  “哦,什么?”
  “我想看看您的脸。”
  瑙璃子干脆地说道。
  “哦,我的脸?你说什么呀。我的脸不分明在你的眼前吗?”
  “可是?”
  “可是?”
  “‘您总是戴着那样一副大墨镜。”
  “噢,原来是这样。您是想看看我的眼睛,是吧?”
  “嗯,我想让您摘下墨镜,让我好好看看您的眼睛。说起来真叫人难以相信,妻子竟没见过大夫的眼睛。”
  瑙璃子拐弯抹角地向我提出了问题。她总好像有点不安。
  “哈哈哈哈哈,这副墨镜吗?除了在婚、丧等终身大事的场合,这是不能随便乱摘的。自从被热带地区强烈的目光射伤了眼睛以来,医生就严格禁止我见太阳。”
  我在墨镜后面眯缝着眼答道。
  “那么,现在不是可以摘下来吗?今天是婚礼的前一天嘛。”
  “哎,等一等,别那样着急嘛。等举行了婚礼,一定摘下来让你看看。明天晚上,嗯,就在明天晚上,您想看的全给你看。我的眼睛、我的莫大的财产和钻石,还有你想见的川村的住处,统统让你看看。嗯,等到明天晚上吧。对我们来说,明晚实在是美好的一夜啊。”
  我这样一说,瑙璃子便不再执意要看我的眼睛了。她以欣喜与不安混杂在一起的神情,天真地菀尔一笑。她笑得那样动人,使人恨不得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并不知道这一诡访的诺言有着怎样可怕的含义。


  





  


第10节


  举行婚礼的这一天来到了。
  我在国外侨居多年,与日本宗教无缘,因此决定以S市惟一的耶稣教堂为婚礼的会场,一切均按西方的仪式进行。因为人们认为那样适合老人与孤编的奇特的婚礼。
  在狭长而昏暗、天花板很高的教堂里,穿着时髦的S市社交界的绅士淑女济济一堂。这次结婚,由于大牟田家是反对的,几乎没有亲属列席。可是,拜倒在我的财力之下的实业家们比亲属更加热心地赶来参加了。
  穿着纯白色西式礼服的瑙璃子显得庄重、美丽。
  她在商业会议所会长夫妇陪伴下,由两个可爱的少年提着她的下摆,肃穆地来到祭坛前。恰好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的彩色玻璃,把她头上戴的薄绢映得红红绿绿,使人觉得瑙璃子的身边仿佛出了彩虹。
  我这个新郎呢?我按照西方习俗,身着深色礼服,白发白须再配上墨镜,一副奇异的仪态。阴森的老头同白百合般高雅的新娘,这种鲜明的对照,给列席的人们一种异样的感觉。
  一种预兆不祥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会场。是因为新娘太美,还是因为新郎的白发白须?是因为教堂那阴郁的天花板太高,还是因为彩色玻璃的五彩景象?都不是。是因为出了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
  会场上出现了大牟田敏清的幽灵。新郎穿的燕尾眼同过去大牟田子爵爱穿的一模一样,从手套到手杖,同大牟田用的完全相同,连姿态、走路的姿势、肩膀摇晃的模样都同过去的大牟田敏清毫无二致。
  就是说,我把我长期掩盖着的我自己的习惯全部暴露出来,除了白发白领和墨镜以外,完全变成过去的大牟田敏清出现在会场上。
  然而,人们并没想到这个白发老新郎是故大牟田敏清的复生,只是由于我姿态上出现了奇妙的变化而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一眼望去,只见人们个个面色如土,默不作声,好像被什么不祥的预感吓得浑身发抖。
  我跟着负责陪伴的实业家T先生夫妇,用故大牟田敏话的步态,庄严肃穆地走近祭坛上的新娘。
  瑙璃子抬起脸朝我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眼看着面无血色。她清楚地看见了亡夫的幽灵。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我就是大牟田干爵本人,仍强打起精神,以为是由于内疚而产生的错觉。不一会儿,她和我面对面地站在老牧师的面前时,脸色便恢复了正常。
  仪式进行得简单而庄严。脑袋光秃秃的英国老牧师用庄重的口吻朗读了圣书的一节。
  按照仪式的程序,我把事先准备的戒指戴到新娘的手指上,宣读了誓词。
  这当儿,突然发生了一件奇事。美丽的新娘忽然发出一声鹅鸣般的惨叫,随即身子像根木棒似地倒了下去。要是我迟一秒钟跑上去把她抱住,这位盛装的新娘便会仰面朝天摔倒在上帝的祭坛前。
  是什么把推璃子吓得晕倒的?不是别的,是刚才戴到她手指上的戒指和我宣誓时的声音。
  她曾经由大丰田敏清亲手戴过结婚戒指。敏清死后。那戒指是装在钻石盒里的。可是,现在我这第二个大夫给她戴的这枚戒指,竟然从雕刻到形状都同那一枚一模一样。
  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大牟田子爵的幽灵,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惶恐。那幽灵按照过去子爵做过的完全相同的方式。将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戴到了她的手指上。这能不叫她惊恐万状吗?
  此外,还有我的声音。我一改长期以来一直假装的里见重之的腔调,让她听到了大牟田敏清生就的声音。
  救瑙璃子强压到意识下而变小了的亡夫的幽灵,旋即变成庞大的怪物,占满她的心头,使得妖妇瑙璃子居然在这样隆重的场合不省人事。
  一场着实奇妙的景象。
  白发白须的新郎抱着昏迷不醒的白天鹅般的新娘站在祭坛前。透过高富上的彩色玻璃,柔弱的彩色光线将颁死的白天鹅映得五彩缤纷、光怪陆离。我身后是心惊胆战的老牧师。在他后面,以昏暗的祭坛为背景,一支支蜡烛燃着血一般的火苗。
  那以后的骚乱就不必赘述了。不省人事的瑙璃子被陪伴的人从教堂搬到了我的新居。哦,我忘记说了。在结婚的事定下来的时候,我从一个要离去的外国人那里买下了一座宅邸。在将那座宅邸进行一番整修后,我于几天前迁出饭店,搬到那里住了。
  瑙璃子在我的新居的床上醒来,没要匆忙赶来的医生抢救便恢复了元气。
  “瑙璃子,你要坚强些。我们的婚礼顺利地结束了。只是你拿了一下,不要紧的。你觉得怎么样了?还能出席今天晚上的婚宴吗?”
  我站在病人的枕边,用里见重之的声音温柔地说。
  “惊扰了大家,真对不起。我是怎么了?”
  “是婚礼的仪式使你太激动了,不必放在心上。”
  “是吗?还是您吗?我刚才看到您好像是另外一个人,连声音都像。还有,啊,这戒指。”
  瑙璃子忽然想了起来,怯生生地望着她的手指。可是手指上已经没有刚才的戒指了,只有一枚迥然不同的结婚戒指耀眼闪光。她昏迷过去的时候,我给她换过了。
  “啊,那么,还是我看到幻影了?”
  瑙璃子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他似地咕哝道。
  “怎么了?戒指怎么了*’
  我若无其事地问。她露出发自内心的欣喜的笑脸,桥声娇气地说:
  “不,没什么呀,已经行了。这枚戒指真漂亮。”
   
去石窟

  这样,我的复仇前奏圆满地成功了。瑙璃子一点儿也没察觉真相,还被吓得昏迷过去。她晕倒这已是第二次了。也许人们要认为,她吃了二次这样的苦头,还没认出我的庐山真面目,作为她这样的妖妇,未免太粗心了。其实,是一度被理到坟墓里的人变成白发老翁幸存于世这一事实之离奇,超越了人的想象力,决不是瑙璃子粗心。
  当晚的婚宴是S市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宴会顺利地结束了。我和瑙璃子累得精疲力尽,从饭店的大厅回到了我的新居。芳醇的酒香、噪杂的贺词、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彩带、震耳的音乐,这一切久久在头脑里索回牵绕,心里头就像腾云驾雾,翱翔在春天的太空中一样。不,至少瑙璃子是这样的心情。
  回到家,我们结婚礼服没脱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正喝着茶,鸽子报时钟当当地报了十二点。
  “你不困?”
  “真怪,我一点儿都不困。”
  瑙璃子红润的脸蛋儿集然一笑,答道。
  “那么,咱们出去吧。今天晚上要让你看些东西。”
  “哦,去哪儿?看什么?’
  “咦,你忘了?赠,我不是说过办完婚礼一定要让你看看吗?我的财产、我的钻石呀。’”
  “啊,对了,我想看。哪儿?在哪儿?’
  她就是因为那些财产才同我这个老头儿结婚的,当然想早些看到。
  “我有个秘密的仓库,在一个比较健似的地方。你敢这会儿就去看吗?”
  “嗯,同您一起,去哪儿都敢。”
  “好好,那就快去吧。其实,我是担心白天会签起那个仓库,除了夜优我是不去的。”
  于是,我们像一对私奔的情侣,手拉着手从宅附的后门溜了出来。
  “远吗?’
  在黑乎乎的街上,瑙璃子跟在我身后,一面急急忙忙地赶路,一面问道。
  “噢,不远,走五六百米就到了。”
  “可是,那边不是已经没街了吗?去白儿呀?”
  我的新居在S市市街的尽头,因此走不多远就是寂寥的原野。前面,可以看到满天繁星下的山岗。
  “不要说话,跟着我,别害怕。”
  “您拿着什么?”
  “蜡烛和钥匙。”
  “哦,蜡烛?还需要那东西?”
  “橱,我的仓库里没有电灯。”
  说着,我紧握住珐琅子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前赶。我们借着星光,沿着原野中的小道,向前面的山岗奔去。
  “我害怕。明天再来吧,嗯,明天吧。”
  瑙璃子害怕得退缩不前。我并不搭腔,拉着她登上了山岗的坡道。她不能大声喊叫,只好随我而上。
  “啊,到了,这就是我的宝库。”
  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扇黑漆漆的铁门。这就是在山岗半中腰打通的石窟人口。
  “啊,这儿不是坟墓吗?不是大牟田家的墓吗?’”
  瑙璃子恍然大悟,疯狂地叫着,死命想挣脱我的手。
  “是啊,是大牟田家的墓。多妙的金库响,什么小偷也不会发觉我的财产藏在这种地方。甭害怕。石窟里可漂亮了。我经常来,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
  事实上那儿就是我的家,是我变成白发克再生今世的产房。
  瑙璃子一只手被我抓着,身子缩成一团直打哆嚷。我感到她的手指突然冰凉起来。可是她并没有惊叫,也不敢强行逃走。也许是怕那样做我会变成一个可怕的魔鬼向地猛扑过去吧。我在黑暗中摸到锁孔,打开了生锈的铁门。随着铁门像死人呻吟一样发出吱……的声音,石窟豁然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随即一股利人的凉气扑激袭来。这是阴间的风。
  在要进洞时,瑙璃子死赖着不肯走。我毫不留情地把纤弱的她往墓里施,拖进去后,从里面将铁门砰然销上了。
  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默默地位立了几秒钟。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瑙璃子剧烈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
  “瑙璃子,怕吗?”
  我悄声问。于是我的妻子出人意外地用镇静的口吻答道:
  “嗯,有一点儿。不过,有您这样握着我的手,我就胆壮些。哎,不是要看我们的宝物吗?”
  “我这就让你看着我那些漂亮的钻石。你该会多么惊奇啊。”
  “哎,快点儿让我看呀。宝物藏在这样僻静而又可怕的地方,简直像个什么故事一样。”
  “等一下,我把蜡烛点着。”
  我划着火柴,点着预先准备好的蜡烛,把它授在墓里那座古式的西洋诺台上。
   
三口棺材

  “喔,我的钻石箱有些与众不同。这个,你看这里面。”
  在红褐色的烛光下,昏暗的石窟地板上摆着三口大棺材。当然,墓的深处还放置着几十副棺材,可是那些都隐在黑暗中看不见,惟有这三副棺材像被特意抽出来摆在那儿似地聚集在错台下。
  我将一副棺材的盖子掀起来,招呼瑙璃子。瑙璃子战战兢兢地朝黑洞洞的棺材里瞅了瞅。
  那副棺材正是海盗朱凌谷的赃物箱。我在此之前带出去用的主要是钞票和金币,钻石类仍原封没动。并且,我事先划破口袋,将无数颗珠宝像沙滩上的沙砾似地摊在棺材的上面一层,虽然烛光昏黑惨淡,棺材里却像聚集了天上的群星一般灿烂美丽。难怪朝棺材里窥视的瑙璃子“啊…”地惊叹一声,旋即像块化石一样呆立不动了。
  “别光瞅着,摸摸看。这可不是玻璃球,颗颗都是相当于一个人身价的明珠啊。”
  我这么一说,瑙璃子似乎恢复了活力,怯生生地伸出手,爬起了一把钻石。她抓起来,哗啦哗啦地撤掉;抓起来,又哗啦哗啦地撤掉,每抓起一次,她那白嫩的手指周围就出现一道道彩虹。
  “啊,这些钻石都是您的?”
  妖妇看得眼花缭乱,放心地用孩子般的口吻问。
  “嗯,是我的。而且,从今天起就属于我的妻子你的啦。这些你可以任意享用。”
  “啊,太好了。”
  瑙璃子天真地眉开眼笑,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跳起来,差一点儿拍起手来了。
  啊,钻石的较力真是不可想象,居然使瑙璃子这样的妖好手舞足蹈,高兴得宛如十来岁的少女。黑夜之恐怖、坟墓之可怕,比起闪闪发光的矿物之魅力,委实是小巫见大巫。
  瑙璃子兴奋得脸蛋儿排红,眼睛里闪耀着贪欲的光彩。那副笑脸!我还从没见过瑙璃子如此可爱的笑脸呢。
  “像是做梦,像是童话啊。我好像成了女王啦。”
  她一面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一面不厌其烦地玩弄着钻石。不一会儿,她像偶然发觉似地瞅着另外二副棺材。
  “那边的箱子里也装着宝物吗?”
  “嗯,装着别的宝物。你把蜡台拿到这边来,我把盖子打开让你看。”
  瑙璃子照我说的拿过蜡台,等着我打开第二副棺材。
  “暗,你看。”
  瑙璃子端着蜡烛,朝棺材里窥视。她刚瞅一眼,便像被弹回来似地闪到了一边,蜡台从手里掉到了地上。
  “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她用哭丧、颤抖的声音问。
  “再好好看一次。对于你来说,这可是比钻石更珍贵的宝物啊。”
  我抬起地上的蜡台,一面将棺材里照得通亮,一面说道。
  瑙璃子远远地探着身子,如那个奇怪的东西窥视。
  “啊,死尸!太渗入了。快盖上盖子。莫非是……”
  “不是你的前夫。瞧,这脸还是死前那副模样。你丈夫大丰田子爵的尸体是不会这么新鲜的。”
  瑙璃子郑重地打量着那具尸体,笑容眼看着不见了。接着,她张开颤巍巍的嘴唇,一声无法形容的凄厉的惨叫在石窟里发出回声。她双手捂着眼,朝远处的角落奔去,仿佛有个妖怪在她后面追赶。
  “瑙璃子!那是你的情夫和从你肚子里生下来的婴儿的尸体,知道吗?’”
  我突然用大牟田敏清的声音严正地说道。
  川村义雄的尸体抱着已经腐烂了的私生子,躺在那副棺材里。这是我事先从”温泉别墅运来的。
  瑙璃子一听到我的声音,像机器人一样猛然回过头来。她已经不害怕了。转眼间,她像个夜叉一样疾言厉色的反问起我来:
  “‘你是谁?让我看这种东西,想把我怎么样?"
  “我是谁?哈哈哈哈哈,你好像没听过这个声音哩。我是谁么,晚你看,看看这第三到棺材就明白啦。瞧,格差破了吧!里面是空的。这棺材是埋谁的?那个死人说不定在棺材里复活了,并且挣扎着冲破棺材,从这座墓里爬出去了。”
  瑙璃子茫然地盯着我的脸,一动也不动。她终于开始醒悟了。
  “还记得吧?我昨天曾答应你三条,第一是让你看看我的财宝;第二是让你会见川村;这第三,瞧,就是摘下这副墨镜。”
  我扔掉墨镜,露出大牟田敏清的双眼,怒视着奸妇。
  啊,我从来也没见过当时瑙璃子那副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表情,连恐吓她的我自己都吓得浑身直冒冷汗。
  她不声不响,像百合花凋萎了一样颓然倒在地上。
  瑙璃子第三次昏了过去。
   
凄婉的催眠曲

  我把一身新娘装束的昏迷者横放在钻石棺材上,轻轻地摩拳她的胸脯,等待她苏醒。要是让她这样死去,就不能达到我的目的了。
  耐心地等了十分钟左右,她终于苏醒过来。虽然目睹我裸露的双眼,可是她已无力喊叫,也无力逃走了。
  于是,我足足用了一个小时,谴责她的薄情,列举她的种种恶行,讲述我复生的详情,诉说我被关在石窟里五天中所遭受的无法形容的痛苦,将我终于变成一个复仇鬼接近奸夫奸妇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特别是轧死川村义雄那一段,我尽可能描述得残忍些,好让她听了发抖。
  我正说着,瑙璃子潸然泪下。泪珠顺着她那张惨白而俏丽的面颊不断线地往下滚。
  我说完了,她还哭了好大会儿。少时,她用手抹去泪水,坐在棺材上,眼泪未干便对我说了起来:
  “真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不知该怎样向您赔罪才好。不过,您误会了。虽然同川村的那些事不能说是假的,但不论怎样,把你害死这种可怕的事,我是决不会干的。如果想害你,那也是川村一个人的主意,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可是,事后你对我的横死感到高兴,我亲耳听到了你们欢天喜地的谈话。”
  “那是我鬼迷心窍,受了川村的骗了。渐渐地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想您想得没有办法。回想起来,我那颗真正的心一直是爱着您的。足以证明这一点的是,虽然您形象变了,我不是照样问您结婚了吗?不是抛弃了川村,投入容的怀抱了吗?我青春年少,为什么会爱上您这样一位白发老翁?是因为我同您有着非同一般的姻缘,是因为我的另一颗心清楚地认出了您的真实面目。正因为您是我往日的夫君,我才对白发苍苍的您一往情深。
  “啊,”您瞧,我是多么幸福啊。我不仅同本以为已与世长辞的丈夫邂逅相遇,而且又很快地同地结了婚。我们一次不够,举行了二次婚礼。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吗?!
  “哎,您想一想往日的瑙璃子吧。我有一颗还同那时一样温柔的心。我有一身迷人的肉体。噎,您经常让我去洗澡,还把我的身于当成玩具一样戏耍。
  “哎,老爷,我已经是您的奴隶,不论什么样的事我都为您效劳。饶恕我吧。像过去那样爱我吧!求求您,我求求您。”
  她那张满是泪水、因此而益发动人的脸上堆着妖媚的微笑,苦苦劝说着我。
  不,她不光是用语言劝说我,后来,她竟用她那迷人的肉体劝起我来。
  那是在远离村庄的石窟里,惟有我们二人面面相对,她只要想干,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啊,多么无耻!在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头,什么耻辱、体面,瑙璃子全都置之不顾了。她脱掉洁白的结婚礼服,在我面前显露出她那富有魅力的肌肤。
  黑暗中绽开了一枝桃色的花朵。那花朵扭来扭去,丑态百出。
  我冷汗直淌,咬紧牙关,奋力抵御这一色情的诱惑。
  “不行啊,尽管你做出这种姿态给我看,我已经没有人的热心肠了。我不是人,而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鬼。我是不会经不起这种人间的诱惑的。我一心要复仇,不论你怎样辩解,都休想歪曲我所知道的事实。我的计划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不动声色,斩钉截铁地说。
  “那您要把我怎么样?”
  “让你尝一尝我受过的同样的痛苦。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我不可动摇的决心。”
  “那么”
  “不是别的,就是把你活活地埋在这儿。那棺材里满是你最喜爱的钻石,装有巨万之财。你拥有那些宝物,却不能重见人世,让你尝一尝我曾经受过的完全相同的痛苦!”
  “另外,那另一副棺材里有你的情人,有你心爱的孩子,你一点儿也不会寂寞的。你们一家三日亲亲热热地在坟墓里共享天伦之乐吧!”
  “啊,坏蛋!你才是个杀人犯,一个不通人性的魔鬼!”
  突然,瑙璃子的嘴里进出恶狠狠的话来。
  “哎,让开,我要出去。就是杀了你我也要出去。畜生!坏蛋!”
  她一面叫着,一面不顾一切地朝我猛冲过来,尖利的指申抓进了我的肉里。
  我简直不能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她扭住我,把我摔倒在地,摔倒了我就要朝门口跑。
  我好容易抓住了她的脚脖子。
  于是,展开了一场少见的殊死的格斗。这是一场身穿燕尾眼的老绅士同几乎赤身露体的美人的搏斗。瑙璃子一面像野兽一样嚎叫着,一面张牙舞爪,顽强地同我撕打。
  一黑一白的两个肉球像阴魂一样在石窟里翻滚。
  然而,她不论多么凶狂,到底不是我的对手。她终于精疲力尽,像一堆白肉块似地瘫软不动了。
  死了?我朝她一看,只见她还活着,已经奄奄一息。
  “那么,咱们永别了。你被永远关在这座坟墓里了。你可以细细品尝我的痛苦是什么滋味了。”
  我说完便跑出石窟,从外面关上铁门,上了锁。我曾经爬出来的景里面那副棺材底下的暗道已经用石头绪上了,瑙璃子是绝对逃不出去的。
  我的事业彻底完成了。以后可以远走高飞,因为我为余生预备了足够的生活费用。
  仰望天宇,繁星点点。深夜的微风轻轻地掠过热烘烘的面颊。
  我正要离去,又犹豫了。瑙璃子怎么样了?
  忽然,什么地方传来了温柔的催眠曲声。我心中一惊,竖起耳朵倾听。那声音总好像是从石窟里传出来的。
  奇怪,被活埋的瑙璃子是不会悠然地唱起歌来的。我心中不踏实,又掏出钥匙打开锁,悄悄地把门开了一条缝往里看,只见里面是一到异样的景象。
  几乎一丝不挂的瑙璃子抱着已经腐烂的婴儿尸体,一面笑盈盈地哄着孩子,一面晃悠着身子,东走走,西转转。
  她右手抓起一大把钻石,像小孩玩沙子一样往她自己那篷乱的头发上和婴儿的胸脯上哗啦哗啦地撒着。
  “宝宝啊,漂亮吧?漂亮吧?妈妈呀,成了女王啦,有这么多的钻石呐。瞧,漂亮吧?”
  她一面说着莫明其妙的话,一面又唱起了催眠曲,用她那让人心荡神驰的美妙、甜润的歌喉,唱起了温柔动听的曲调。
  我木然仁立,久久地望着那异常美妙的景象。
  我的奇异的经历到此结束了。
  那以后,我是怎样被逮捕,被授进监狱的,诸位都很清楚。
  我是以恶报恶,亦把这种报复当成了一种乐趣。瑙璃子同川村的恶全报了,而这回却剩下了我自己的恶。这些恶不报是不行的,警察署的各位给我报了。我在远走高飞的途中,被轻而易举他逮住了。其后十几年来,我一直这样过着牢狱生活。
  如今,对我的所作所为我是这样看的:
  我过分地把复仇当成了乐趣。我才是一个恶人。瑙璃子和川村是不应受到那样残酷的报复的。回想起来,他们确实可怜得很;而且,对我自己来说,也是徒劳一场。是十几年的狱中生活使我变成了这样一个懦弱的人啊,诸位。



5.地狱的滑稽大师

裸女塑像   
在环绕东京市的国营铁路上,至今仍有几处依旧带点儿乡间味的道口。这些地方设
有道口值班室,每当电车要通过时,不同颜色相间的栏杆就会落下,道口看守员便开始
挥动信号旗。丰岛区1站大道口也是这种古董式道口之一。
    那里是从市中心到人口众多的丰岛区外围之间惟一的交通线,因此,不分昼夜,轿
车、卡车、汽车、摩托车的通行极其频繁,步行过往者就更不必说了。一旦再遇上等候
长龙般的货运列车时,连续不断驶来的车辆拥挤得几乎将道口的栏杆都要挤断,仿佛是
在上演一出战争闹剧,每月肯定至少要发生一到两次可怕的交通事故。
    暮春的某个黄昏。这天天气阴沉而略带暖意。下午五点二十分,开往东北方面去的
货运列车,震动着道口附近的住家,缓慢驶过。像往常一样,大道口的栏杆前,所有种
类的交通工具宛如鱼市上的鱼贩子团团簇簇,焦急地等候栏杆升起。无论是人还是车,
为了赶在别人之前通过道口,都在拼命地争抢着一寸一尺的有利地位,道口两边熙熙攘
攘拥挤不堪。
    长长的列车尾部终于和从那车窗向外张望的列车员面孔一起,像是嘲笑拥挤的人群
似地慢吞吞地驶去。道口看守员的哨声响了,栏杆向空中升起。顷刻之间,汽车喇叭以
各种各样的怪声相互威吓般地齐吼,形形色色的车辆恰似决了堤的洪水一辆接一辆地蜂
拥到轨道上。
    栏杆在线路的两侧,所以车的洪流也就受其两侧夹击,车与车只好紧贴着交错通过
狭窄的道口通路。车水马龙在数条铁轨上宛如浪头相互撞击,完全是一片混乱状态。道
口看守员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试图维持一下秩序,但无力阻止这排山倒海之势。卡车司
机怒叱骑自行车的小孩。骑自行车的也不相让,把步行的妇女狠狠申斥一顿后,迫使其
退到铺石道路以外的地方。孩子的哭叫,老人和姑娘惊慌失色,有的甚至想放弃横过道
口的念头。
    在那混乱的汽车行列中,夹杂着一辆奇怪的敞篷汽车。因为大都是轿车,所以仅是
敞篷车这一点就足以引人注目,而且在那车的后排坐席上还载着一个奇异的特别显眼的
物体。
    那是一个有五尺多长的物体,上面覆盖大包袱皮似的白布,从白布的凹凸来看,里
面仿佛是一尊形似人体的东西。这东西似乎僵硬着,直挺挺地靠在客席的软靠背和后部
车篷上,头部倾斜地伸出在外面。混乱中,虽无人注意,但倘若有位神经质的观察者突
然看见了这东西的话,或许会为那形态与人的裸体一楼一样而大吃一惊吧。
    白布里大概裹着个赤身露体的人吧?是一具僵尸也未可知。司机那家伙,大白天佯
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能心里正在盘算着怎样将那东西运到一个秘密的场所吧?也许有
人已经被这白日噩梦魇住了。
    然而,那白布里裹着的物体究竟是什么呢?不久,由于一个不幸的偶然机会,被抛
露在众人眼前。
    汽车喇叭声叫得令人心焦,道口看守员的大声怒吼也让人感到不安。乱纷纷中突然
传来一种可怕的声响。是物体猛烈相撞的响声。
    怎么回事!人们对这突如其来的怪声还没摸着头脑,于是摆出了一副自我防卫的架
势——呆立不动。原来是一辆大型卡车正在轰隆隆地通过道口,有五六个小货箱从上面
争先恐后地滚落到地上。
    卡车驶过以后,那辆敞篷汽车由于路面上的箱子而开出了石板路外,车身倾斜着停
了下来。挡泥板扭曲得不成样子,司机好像是从车上甩下来似的,此时正一边拂掸着身
上的泥土,一边爬起身来。哎呀!更甚的是,那个横放在后排车座上不可思议的物体无
影无踪了。哪儿去了呢?在场的人环顾了一下,原来被白布裹着的那个庞然大物受到刚
才的冲撞,顺劲被甩到了附近电车的铁轨上。被甩出来的时候,白布遮盖物也脱落下来,
里面的东西完全暴露无遗。果如所料,里面那东西是人。但不是活人,是用石膏做的裸
体女人立像。这一定是从雕刻家的工作室运往展览会的途中。这立像好像是林立于美术
展览会会场中那类雕像中的一种。不过此时它把赤裸的身子横卧在这拥挤不堪的地方,
而且是在电车铁轨之上,这情景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异样感觉。是一种发生了不该发生
的事那样的心情,是大白天看见了一丝不挂的那样的羞涩与惊愕。
    年轻而美貌的女人雕像并没遭到严重毁坏,只是头枕冰凉的铁轨,像是自暴自弃地
仰面朝天躺卧在地上。整个雪白的赤身裸体上尽管出现了大大的裂纹,但头、手、足样
样俱全。除了像头发、手脚指头这些突出部位稍有缺损外,是一个五体齐全的年轻女子。
    “多不好意思啊!哎呀,真可怜!”
    也许人群中的年轻姑娘会把脸掉转过去。
    敞篷汽车司机因摔撞的疼痛,皱着眉头木然呆立许久。然而,当他猛然注意到对面
铁轨上的裸体女人时,便惊慌失措地欲朝那边跑去。与此同时,恼怒的道口看守员手持
信号旗,面红耳赤地一边叫嚷着什么,一边从另一个方向朝裸体女人像掉落的地方跑来。
    哨声急切地响起来了。远处开来的电车汽笛发出吼叫。“危险,危险!”的叫声从
人群中响起。于是,密集的人群“哗”地开始后退。道口看守员一只脚跨在轨道上,叉
开两腿站着,拼命地挥舞着红色信号旗。就在这时,国营铁路的电车已势不可挡地从裸
体女人石膏像横卧的铁轨上飞驶而来。
    一种可怕的地面震动和飞驰的速度掀起的狂风,使人感到心脏像疾槌儿打鼓似地砰
砰直跳。五节车厢的电车采取了紧急刹车,制动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听起来如同庞
大动物的呻吟,表示出电车本身是不想伤害裸体女人的极其难忍的苦闷。
    乘客兴许在车厢内一个压一个地倒下去了吧。电车采取了似乎是无视惯性的非常强
制的刹车方法。然而技术摘熟的司机虽做了最大的努力,但终于无济于事。裸体女人石
膏像让电车前轮撞上后,一直被推出有两米多远。
    裸体女人虽然没有被拦腰轧断,但被车轮碾轧了的腰部上的石膏却似飞沫四溅。电
车停稳的时候,石膏像已被推到了铁轨外,露出凄惨的伤口,脸朝下趴在地上。
    人们隔远目睹此状,受到了仿佛活人被轧死一般的精神打击。这是因为雕像制作得
是那么栩栩如生,裸体女人的姿态使人感到是那么楚楚动人。好像从腰部裂开的伤口处
没有涌出鲜血反倒令人不可思议了。
    电车司机从车上下来,对着道口看守员大声叱责。男女乘客的脑袋纷纷从五节车厢
的窗户里探了出来。一些性急的年轻人甚至还从电车上跳了下来。
    群众的视线一齐集中在受了伤的石膏像上,似乎是那曲线美与凄惨伤口的对照吸引
了他们。
    “喂,你看,奇怪吧。从那石膏的裂纹里像是渗出了什么?”
    站在人群最前列一位年轻的公司职员模样的男子跟身旁的大学生搭话。
    “是啊,是红色的东西呀!石膏像里难道会流出血……”
    这位大学生也在凝视那边,以认真的口吻应答。
    “你看也是红的吗?”
    这样的对话在人群各处蔓延开来。雕像中不可能注有那么鲜红的液体。但从眼前裸
体女人雕像的伤口里的确渗出了红色的液体。
    “哇!”人群里传来一声惊惧的喊叫。
    电车司机和道口看守员蜷身蹲在石膏像边上,面色苍白地察看着那道裂缝。
    “莫非是将死人封在了里面吧?”
    司机嘀咕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嗯,也许是,就连这手中,可能也隐藏着真人的手。”
    道口看守员说着便用手里拿着的信号旗柄使劲敲打石膏像的一只手腕。
    如果真是那样,其主意也大别出心裁了。以真人为模型制作石膏像,这简直不像是
精神正常的人干的。但从制作得如此精巧来看,一定是出自专业雕刻家之手,难道那雕
刻家是疯子?
    “运来这玩艺儿的汽车是抛了锚停在那儿的那辆吗?司机哪儿去了?”
    “是啊,得找到那家伙。”
    道口看守员面向人群,大声请求协助寻找奇怪的汽车司机。
    然而,司机不知何时趁着混乱溜之大吉了。他是知道这尊雕像中封有人的尸体呢?
还是被石膏像出血事件吓得灵魂出窍,害怕后患而逃之夭夭了呢?群众的帮助也白费了,
汽车司机的影子始终没有再出现。
    即便是这种场合,其它电车仍将正常地由后面行驶过来,所以司机不能一块儿继续
纠缠到这件事中,只好将石膏像放在那暂且不管。电车已经开动,但乘客的脑袋仍然不
肯离开窗口,那些伸出窗外的头宛如累累果实。
    道口看守员也有任务。他急忙把群众赶到线路以外,然后请求闻讯跑来的1站的站
务员把这事通知给警察。
    不一会儿,以1站站长为首的许多工作人员跑来了。接到电话通知后,I警察署的数
名警官赶到了。事态逐渐扩大起来。
    “这是一起重大犯罪事件。简直就像侦探小说里的故事,裸体美人像中竟封贮着一
具年青美丽的女人尸体。”
    围观者被警官驱赶到远处的栅栏外,他们相互之间在大发议论。
    “可不是吗!这家伙真够狡猾的了。这样伪装成一般的石膏像,也许打算在展览会
上展出呢!”
    简直是发疯,不过,就算是疯子,也是个相当聪明的家伙啊!
    无论怎样驱赶,围观者有增无减。转眼之间,汽车及自行车又宛如洪水蜂拥而至,
道口两边给挤得水泄不通。汽车喇叭声、吵嚷声,小孩的哭叫声此起彼伏。对此,瞧热
闹的人根本不予理睬,一个接一个地凑了过来。

      奇怪的雕刻家   
封有尸体的石膏像暂且被送到1警察署的一间屋内,在检察官的监督下,由法医验
尸。石膏像原封不动地拍照之后,又被剥掉了全部石膏,尸体露了出来。正如想象的一
样,那是一具二十二三岁的美丽女子的尸体。
    不过,美丽只是对身体而言,并不涉及面容。因为,尸体面部的原貌几乎无法看清。
    这无疑是一起杀人事件。群众中那些似乎无所不知的对话完全猜对了。杀人固然是
杀人,但这是一起穷凶极恶的严重杀人事件。不用说1署,就是在警视厅的全部管辖范
围内也属史无前例。
    尸体面容难辨,身体上没有明显的特征,所以,调查被害人的身分是非常困难的。
这一点必须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再者,那个奇怪的汽车司机也不知藏到哪儿去了,下
落全然不明。幸而那奇异的汽车上端端正正地挂着牌照,并且留在现场。因此,可能采
取这样直截了当的方法,首先调查那辆汽车的车主。如果不是自用汽车,再找出委托车
行搬运石膏像的那个人,委托搬运的人肯定就是犯人。
    调查结果,很快弄清了汽车的车主。车主是1署管辖内的一个叫柴田专营包租汽车
的公司。于是,一名刑警来到那家公司。经打听,那个司机好像因过于怕受牵连而销声
匿迹,至今尚未回归,但委托搬运者却轻而易举找到了。此人是个雕刻家,居住在1署
官辖内的一条冷清的S街上,名叫锦贯创人。
    据柴田公司老板介绍,叫创人的雕刻家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留着长发的细高个儿,他
孑身一人住在自己建造的雕刻室里,是个言行古怪的单身汉。据说好像没有什么朋友,
来访者也很少,而且也没听说他从属哪个美术团体,实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创人的雕刻室所在的S街离发生事件的大道口并不怎么远。所以,这个锦贯创人若
是犯人的话,肯定早已闻风逃遁,但不管怎样,到附近去打听一下吧。于是,那位刑警
便向S街走去。
    雕刻室建在新开住宅区中的一个凄凉的地方。四周围着树篱,院门不过是形式上的,
门扇大敞着。从那儿一进去,马上就是荒废了的木结构雕刻室的门。脱了漆的门紧紧地
关着,不管怎样旋转把手也打不开,只是“喀哒喀哒”地响,原来门上了锁。
    刑警喊了几声,无人答应,他只好转到房屋的侧面,从玻璃窗察看到雕刻室内。屋
角上摆着三四尊连布也没盖的等身男女又像,旁边放着个年久的铠甲柜,在另一面的墙
边竖着一副发黑且显得很脏的铠甲,地上扔着一个用石膏塑造的人头,胳膊和腿抛在一
边,一些好像粘土块一样的东西,堆放在一个台子上。到底是雕刻室啊!在另一个墙角
附近,放着一只装有水的铁桶,煤气灶上,坐着一把搪瓷壶,室内还有一张肮脏的桌子,
上面扔着素描簿、罐头及茶杯。整个屋子杂乱无章,仿佛是闹鬼的宅子。
    一间像是寝室的小屋与宽敞的工作室相连。这间屋子的门也大敞大开着,完全看得
见像是总也不叠的被褥。由此可见,主人创人现在肯定不在屋内。因为在这一眼就能看
遍的雕刻室里,即便想隐藏起来,也找不到藏身之处。
    刑警把屋内的情况粗略地看了一遍之后,走出了院门。刚出门就遇上一个恰巧路过
的邻家女佣人,刑警上前问她知不知道雕刻室主人的去向,女佣人皱着眉头答道:
    “那种怪人,天晓得他到哪去了!”
    仅从这一句话就可以大致猜测到绵贯创人在附近是没有人缘的。
    此外,刑警还到附近的两三家去打听了一下,但仅仅弄清了创人是一个难以想象的
怪人而已。至于何时去往何处,则毫无线索。
    刚好赶到1署的警视厅搜查股长以及1署的司法主任和数名刑警,接到该刑警的报告
后,立即赶赴雕刻室,粗略地对屋内进行了搜查。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形迹,可以推定创
人的确是望风而逃了。
    大家商定,当务之急应立刻向各署通报嫌疑犯的长相。衣着,并划出搜缉范围,同
时找出与嫌疑犯多少有些交往的雕刻家同行,查明创人临时栖身之处。于是,刑警们各
自分头进得了部署。
    不过,刑警中有一人对上司的决定心怀不满,此人就是最初去调查雕刻室的那个刑
警,名叫园田,是个三十刚出头的血气方刚的青年。
    由于他还是个新手,所以对上司只能毕恭毕敬,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主张,但在内
心里他却是这样想的:
    “简直是不该有的疏忽,为什么不在那个雕刻室里设埋伏呢?嫌疑犯是扔下了所有
东西逃走的。所以,他或许会趁着夜黑重返雕刻室。不,他肯定会回来。不可能有什么
朋友窝藏那种怪人,返回旧窝必定无疑。
    “好吧,老子给他设个埋伏。没什么,充其量不过是个拙劣的美术家,一个人足以
对付得了。幸而今晚不当班,给他来个义务埋伏,要是干得好,还可晋升呢!与同僚分
享功绩不值得。”
    血气方刚的野心家园田这样自问自答后,离开了警察署。他先回了一趟家,在家里
吃了晚饭,而且换上了一身轻便的服装,然后朝S街那所奇怪的雕刻室走去。
    临近晚上八点,大白天都很凄凉的那一带简直就像深夜一样,万籁俱寂。天空阴沉
沉的,看不到一颗星辰,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夜晚。
    白天曾听说绵贯创人最近手头非常桔据,连电费也不支付,所以被停止了供电,夜
里只好借蜡烛光消磨时间。果然雕刻室门内门外一片漆黑。
    园田刑警在黑暗中摸索着,轻轻打开白天已经观察好了的雕刻室侧面的窗户,从那
儿悄悄地溜进了屋内。然后用准备好的手电筒把雕刻室屋内照了一遍,毫无变化,看不
出创人回来过的迹象。
    “好吧,今晚就在这固守城池吧!这个铠甲柜倒是一个很不错的隐蔽处。对,就潜
伏在铠甲柜中,这主意太棒了!那家伙回来,点上蜡烛,也绝不会注意到铠甲柜的吧!”
    园田刑警得意地在心里喃喃自语。
    他打开铠甲柜盖,证实里面没放任何东西之后,纵身一跃跳了进去。园田人长得本
来就小,而铠甲柜又很大,所以,尽管他觉得弯着腿有点不舒服,但仍然可以把头顶上
的盖子关得严严实实。
    “呵呵,没想到里面还挺舒适,困了的时候还可以打个盹儿,趁天刚黑吃块奶糖
吧……”
    园田赶紧一面大口嚼着带来的奶糖,一面将铠甲柜盖掀开一条缝儿,注视着黑暗中。
    他越来越感到狭窄难受,不时地打开手电筒,看一看手表,时间好像迟迟不前。园
田不禁疑惑:难道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寂静中,连钟表的速度也会减慢吗?
    从八点到九点的一个小时仿佛有一整天那么长,从九点到十点的一个小时感觉就更
长了。园田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了:这样下去能坚持到天亮吗?
    然而,在刚过十点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狗的狂叫声,不久从雕刻室外传来人的
脚步声,好像是进了院门朝雕刻室走来了。
    园田听到那隐隐约约的声音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不由得侧耳静听。这时脚步声好像
正好在雕刻室门口的附近止住。不一会儿,“喀哧喀哧”传来像是钥匙开门的声音。
    “啊!果然不出所料,是创人回来了。如果不是创人,那么谁又会有钥匙呢?不过
时间才刚刚十点呀,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好,准备战斗。”
    园田攥紧拳头,从铠甲柜盖的缝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门口方向。
    关不严实的前门发出了“咯吱”的响声,继而是咯哒咯哒的脚踩地板的声音。从在
黑暗中那毫不犹豫行走的样子来看,的确是雕刻室的主人。
    脚步声好像在屋子对面的墙角附近停下了,一时鸦雀无声,这家伙在干什么呢?过
了一会儿,喀哧喀哧传来了微弱的响声。不久,又“哧”地响起划火柴的声音,即刻照
射出一道红光,噢,原来这家伙点着了蜡烛。
    在柜子的正对面可以看到一个手持烛台徐徐朝房间正中走来的身影。长长的头发拖
到脖梗,西服又宽又大,裤子上看不见一点折线,怪异的身材又高又瘦,这一切都说明
此人一定是听说过的那个绵贯创人。
    哎呀!这家伙的长相多可怕呀,也许是蜡烛光暗的缘故,但颧骨突出、骨瘦如柴的
脸简直就跟骸骨一样,在那畸形瘦长的脸上,只有两只大眼睛异常地鼓出着,像热病患
者炯炯发光。疯子,是疯子的眼睛。
    “别急!这家伙回来究竟要干什么?决不会打算从容地在雕刻室里睡觉吧,好吧,
慢慢地看这家伙子什么,到那时再逮捕他也不晚。
    园田一面自问自答,一面目不转睛监视着这个古怪的人。怪人手拿蜡烛走到屋子中
间,站在那儿疑虑不安地环视了一下周围,然后用奇异的嘶哑声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
    “哎?奇怪呀,好像有人进来了,哼!”
    古怪的人边说目光锐利地朝铠甲柜看去,园田吓得缩起了脖子。
    “这家伙也许发觉了老子藏在屋里才这样故弄玄虚吧?但他怎么会知道我藏在铠甲
柜里呢?没关系,一旦有情况不过是一对一,竭尽全力是不会负于他的,再观察一会儿
吧!”
    园田这样心中思忖。就在这时,古怪的人又朝屋子的墙角走去,他打开那里的桌子
抽屉,将什么东西弄得喀哒喀哒直响,不一会儿,慢慢地朝铠甲柜这边走来。
    “妙极了,绝妙的灵感。哈哈哈哈,好,开始工作。开始绝妙的工作啦!痛快,痛
快!哈哈哈哈。”
    古怪的人叫嚷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好像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他每次笑的时候
都把披头散发、骸骨般的脸朝向天花板,于是在发红的蜡烛光照射下,脸上露出两排发
黄的长牙,异常乌黑的舌头在那里呶呶不休地动着,其狰狞面孔使人不敢相信他是这个
世界上的人。
    这家伙说要干什么工作,难道犯下了那样大的罪恶之后,还胆敢在这半夜里开始什
么雕刻工作吗?只见他手里拎着个大榔头,刚才似乎还把一个什么东西放进了口袋,也
许是一把凿子吧?莫非他现在就要开始木刻吗?
    园田对于怪家伙出人意外、希奇古怪的行为毫无深思的余地。他只是尽量地把铠甲
柜盖的缝隙开得小些,继续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动静。
    古怪的人右手拎着榔头,左手拿着蜡烛,怪模怪象,慢慢地向这边靠近,在离铠甲
柜有五六步远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以神速的动作扑向铠甲柜,并坐在了上面。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喂,里面的家伙,能听见老子的声音吧?哈哈哈哈,你
以为老子看不见铠甲柜的缝隙吗?你以为老子是那种笨蛋吗?老子的眼睛是猫眼,不,
是豹眼,不管在多么黑的地方都像在大白天一样能看清所有的东西。”
    “你听见老子说要工作是吧?你以为到底是什么工作呢?哈哈哈哈,简单地说是使
用钉子和锤子的工作,说明白一点就是活捉你的工作。喏,就是这样干,听见了吧?这
是敲钉子的声音。”
    奇怪的人一面咬牙切齿地喋喋不休,一面开始在铠甲柜上钉起了长针。
    园田听到了这声音,终于明白了对方的真意。唉呀!太麻痹了,从一开始听见这家
伙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时,就应该有所警觉。可这家伙也太可怕了,谁会料到丁个嘴里
胡说八道,像疯子似的人竟会在黑暗中发现园田的隐匿处并猛然间不容发觉地坐到了盖
子上。年青的园田简直不是这家伙的对手。
    然而,即便不是对手,园田仍使尽全身力气,想从下面把铠甲柜盖推开。可悲的是,
蜷曲的姿势难以充分发挥力量,那个瘦干的身体此时仿佛千钧之重压在上面,不管你怎
么推,结实的盖子纹丝不动。钉子一颗、两颗、三颗地被钉在了盖子上,转眼的工夫盖
子被钉住了。
    园田知道靠拼劲已无济于事,于是,竭尽全力地开始大喊大叫。他一面尽最大的活
动余地用手脚吧哒吧哒地踢打铠甲柜,一面声嘶力竭地叫嚷。
    但由于结实的铠甲柜关得很严,所以即使传出声音,也绝不会传得很远。瞎!要知
道会这样,带个同事来就好了。不过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园田由于乱喊乱蹬以及心情焦躁,嗓子渴得几乎要冒烟了,心脏跳动的非常快,更
有甚者,他越来越觉得喘不过气来。这是因为缺乏氧气,这个铠甲柜一定是昔日工匠不
惜花费工夫做成的,所以一旦关闭,连通气的缝隙都没有了。
    园田刑警预感到氧气即将绝尽,禁不住恐惧万分,他像鲤鱼一样把嘴一张一合,嘴
越张越大,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响,仿佛已经到了即将窒息的边缘。

      火焰中的烛   
园田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古怪的人一面莫名其妙地诅咒着什么,一面用劲踩
住铠甲柜盖,转眼之间打完了钉子。
    “哈哈哈哈,这样一来就没问题了,现在可以一边欣赏你叫喊声,一边以此为肴干
一杯了!”
    多么厚颜无耻的无赖!古怪的雕刻家边嘟嘟吹吹,边向屋子的角落里走去。从那里
拿出了瓶装的威士忌酒和林子,然后扑通一声坐在了销甲柜上,津津有味地喝起酒来。
    放在肮脏的地板上的蜡烛,是雕刻室中惟一的光亮,微弱发红的光线,从颌下照射
着创人骸骨般的脸,嘴巴一张一合,看起来像黑漆漆的洞穴,脸上布满了皱纹,野兽般
的眼睛闪闪发亮,其狰狞面目简直像从阴间爬出来似的。
    “哈哈哈哈,你小子挣扎折腾着吧!再使点儿劲!这个铠甲柜靠你小子的劲是弄不
开的。”
    创人每说完一次话,就像疯子似地大笑一次,而且每喝一大口威士忌后必然用长长
的舌头舔一下嘴唇。
    “唉,等等!总这样下去没劲儿,对!有了,喂,先生。我想出一个好主意。你等
着、等着,这就叫你舒服点,稍坚持一下,会舒服的,哈哈哈哈,叫你舒服舒服。”
    创人嚷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好像酩酊大醉了。
    园田刑警拼命地挣扎在铠甲柜中。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再三传来“叫你舒服舒服”
的声音,当园田感觉坐在盖子上的古怪的雕刻师似乎站了起来的时候,他不禁心惊肉跳,
立刻停止了挣扎。
    “叫你舒服舒服”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莫非是那家伙要杀我不成?对,一定是那样,
犯人不会把我只关在这里面就一走了之!因为他的长相被老子看见了,就犯人而论,如
果不杀了我就不能放心。
    园田心中这样思量着,这时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创人又回到了铠甲柜旁。
他一定是去取“叫你舒服的工具”了,是手枪吧?莫非那家伙打算在柜子外面,用手枪
突然射击,一狠心把我打死吗?
    园田刑警觉得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似的,他浑身直冒冷汗,把身体缩成了一团。
    这家伙是疯子,他那双眼睛是疯子的眼睛,这家伙一定是个嗜杀狂。古怪的人一边
说“叫你舒服舒服”,一边轻轻地向柜子靠近。
    园田一想到子弹马上就要穿透销甲柜射进自己的胸膛,不禁魂飞魄散。
    然而,手枪声一直未响。相反传来了奇怪的仿佛板吱吱嘎嘎声,而且感到铠甲柜在
微弱地震动。
    好像创人在用什么东西损坏着铠甲柜,懊,也许他想在柜子上钻一个眼。一定是锋
利的东西,或许是刀吧?对,是刀,他正在用刀尖咯哧咯哧地钻柜子的木板。
    “明白了,这疯子想从柜子的外面把刀捅进来杀死我。”
    园田刑警刹那之间想起了往日的一个奇妙的情景。那是一个魔术场面。舞台上摆着
一个恰似铠甲柜的木箱,里面关着一个少女,这时,一位西洋魔术师装束的魔术演员携
七八把闪闪发光的长剑登上了舞台。
    魔术演员把长剑分别从上面、侧面和斜面一把一把地插入木箱之中,里面的少女眼
看就被残忍地刺穿。就在这时箱子里“啊”地一声传来了悲哀的惨叫。
    “对,我也许就要遭到与那少女完全相同的命运。”
    嘎吱嘎吱的刀具声越来越清楚地传到了柜中,锋利的刀尖或许马上就要出现吧?园
田即使想躲开身子也毫无躲闪的余地,恐怕刀尖一定会迎面刺中胸膛。
    园田再也无法忍受了,他甚至想和那个魔术少女一样发出悲叫。
    咯哧一声柜子被钻出了一个眼,虽然黑咕隆冬看不清楚,但一个刀尖似的东西像是
扎进来了。
    园田吓得闭上了眼睛,但出乎意料地什么事也没有。原来刀没再继续朝里面深入。
园田睁开眼睛一看,眼前的木板上被钻穿了一个大孔,蜡烛光顺着孔照射进来。也许是
精神作用,园田刚才憋得喘不过气来,而现在呼吸似乎舒畅了。
    “哈哈哈哈,你小子受惊了吧!你以为会被桶死吗?哈哈哈哈,老子暂不杀你,叫
你再活一会儿,因为窒息而死没有意思。所以给你开了个通气孔。怎么样?能听清楚老
子的声音吧?”
    怪人的嘶哑声比刚才听起来的确清楚多了,甚至还感到有一种酒的气息。
    “喂,你想把我怎么样?”
    园田嘴对着板上的孔喊了一声,奇怪的雕刻家马上又嗤嗤地笑起来。
    “嘿嘿嘿嘿,害怕了吗?没关系,不会把你吃了,只是让你给老子助助酒兴,如果
听不见你的声音,就一点也提不起兴致。哈哈哈哈……”
    怪物又坐在了铠甲柜上,似乎在那儿边舔嘴唇边喝起了酒。他每喝一口酒都要说一
句恶毒的话,而且还发出莫名其妙的怪笑声。这家伙本来就像是一个疯子,再加上喝醉
了酒,所以说起话来已经语无论次了。
    开始的时候,园田还一本正经地应答,但过了一会就觉得荒谬无聊,心想无论跟这
个醉鬼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于是他一言不发地开始反复思考逃出铠甲柜的方法。
    创人随心所欲地说了约有一个小时的恶言恶语,似乎非常得意。但不久话讲得越来
越乱,口齿不清。不一会儿,在他那莫名其妙的胡话中仿佛夹杂上了奇怪的声音,像是
鼾声。原来他坐在那儿打起呼噜来了。啪哒响起一声仿佛玻璃摔碎了的声音。也许是他
手中的西洋酒瓶或者杯子摔到了地板上,接着又咕咚一声,好像是创人本人滚落到地板
上。此后,雕刻室中一时鸦雀无声,只有怪物的鼾声绝而又继。
    机会来了!赶快趁机离开铠甲柜,把那家伙捆起来!
    园田多次使足力气头顶铠甲柜盖,但结实的柜子怎么也弄不坏,只是觉得钉子有些
松动,盖子似乎抬起了一点。
    当园田精疲力尽的时候,忽然觉得柜子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声音非常微弱。园田
侧耳细听,莫非是创人醒了吗?然而鼾声仍在继续,似乎有另外一个声音混在鼾声中。
    除了创人外,好像还有一个人。可这人是谁又是何时进来的呢?既没听见开门声,
又没听到脚步声。但有人是必定无疑的了,而且连微弱的呼吸声都能听到了。
    园田不由得毛骨悚然。在这已过十二点的深夜,是什么人悄悄地进入了蜡烛即将燃
尽的雕刻室呢?
    此人鬼鬼祟祟毫不作声,究竟是人还是比人更可怕的东西呢?
    园田绝声屏息侧耳细听,不久,那个微弱的声音消失了。但并没有听到离去的脚步
声。莫非他一动不动地蹲在昏暗的屋角?这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创人对此似乎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仍在继续地打着鼾声,好像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园田束手无策,打算跟刚进来的陌生人打声招呼,但又怕一旦是创人的同伙……
    园田游移不定蜘蹰不前,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园田等了很长时间,但再也没听见
有挪动步子的声音。那么,到底是什么呢?难道不是人的动静?忽然奇怪的声音又从屋
子的另一面隐约响起,像是劈里啪啦的爆裂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总觉得非同小可。
    园田闻到了一股怪味,像物体烧焦的味。或许那隐隐约约的劈里啪啦声是火在燃烧
的声音吧?似乎有人在外面燃起了大火。
    哎呀!真的,果然像是什么东西正在燃烧,气味越来越厉害,劈里啪啦的爆裂声也
越来越激烈。岂只如此,好像有一股白色的东西一下子从柜子上的窟窿眼儿里冒了进来,
原来是呛人的烟雾,难道是屋内起火了?
    园田惊恐万状,预感到情况非常严重。
    烟越来越呛,园田在柜中再也呆不下去了,这时他甚至感到有一股热气向身上袭来。
原来在柜子的窟窿眼儿处有一簇微微闪烁的红光,光线极其疹人,与蜡烛光完全不同。
    起火了!雕刻室燃起了熊熊烈火。
    当园田知道事实如此时,就像疯子似的翻滚起来,他使尽浑身的力气拼命挣扎,身
上出现了好几处擦伤,甚至流出了血。但现在已经没工夫在乎这些了。豁出命的力量是
可怕的,就在园田翻滚挣扎的过程中,结实的铠甲柜竟也出现了裂缝,不过比起裂缝来,
钉在盖子上的钉子松动得更快。园田好容易打开了盖子,在几乎绝望的时候,他从铠甲
柜里站了起来,上身暴露在滚滚的浓烟之中。
    园田环视四周,雕刻室中宛如白昼一样明亮,有一面板墙已经被烧毁了一半,通红
的火焰犹如子百余毒蛇的舌头正在吞噬着顶棚,地板上的黄烟卷起了漩涡,火苗在烟雾
底下直往上蹿。
    创人呢?仔细一看,原来倒在浓烟之中,他呛得直打滚。园田以为他是醉得站不起
来,但并非如此。古怪的雕刻家的全身不知何时被麻绳五花大绑住了。
    手和脚都失去了自由的杀人魔王,此时象烛一样只能满地打滚。他也许还没有完全
清醒,嘴里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胡话,一边在烟雾里翻来覆去,显得十分痛苦。
    象烛!简直和被扔进篝火而痛苦挣扎的那种可怕的虫类一模一样。
    “不能这样看着不管,如果置之不理,他非被烧死不可。不知是谁干的,但幸亏捆
上了绳子,不然他也许早就跑掉了,好!把这家伙带回警察署再说吧!”
    园田拿定主意后,一下子将创人抱了起来,夹在腋下,拖着他在滚滚的火焰和烟雾
中,向着门的地方猛冲。
    园田一脚踢开前门,拼命地朝凉气袭人的黑暗中跑去。他还没来得及松了一口气,
就一面向着近邻的居民高喊:“起火了!起火了!”一面拖着精疲力尽的创人,朝1警
察署匆匆而去。
    新到任的园田刑警似乎为这冲动而即将获得的功名与功绩高兴得忘乎所以,他仿佛
看到了自己登在报纸上的照片。但他如果是一名老练的刑警,肯定会对刚才发生的事提
出疑问,而此时的园田已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全然没想那么多。
    火灾究意是怎样发生的?难道是烂醉如泥的创人自己弄倒了蜡烛所致?不像是那样,
一定是有第三者介入,不然,创人怎会被五花大绑了呢!不过只是现在还无从知晓此人
究竟是谁!
    其实,园田刑警内心里也并非不知道,但突如其来的火灾和捉住了犯人的喜悦使他
忘却了一切,以至于他根本没往那上想。
    园田刑警离去以后,那所木造雕刻室顷刻间变成了一团通红的火球,冲天的火焰在
暗夜中熊熊燃烧。成千上万条火蛇沿屋檐爬上屋顶,看上去大有冲破夜空之势。
    雕刻室周围的树木,被烈火映照得通红通红,宛如上了颜色,而且有一种难以形容
的风在那一带狂舞,滚滚上升的黄烟被吹得左右摇摆,使人望而生畏。
    从那打旋的烟雾中,传来了木材的爆裂声,
    其中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疯狂般的声音。莫非是夜间玩耍的怪鸟对意外
的火灾发出的叫声?不,不对,乌决不会那样叫,那显然是笑声。一定是有人在浓烟暗
处里狂笑,这笑声既像乱舞的火舌在诅咒嘲弄社会,又像来自阴间的鬼笑声。
    不可思议的火灾,不知何时被绑的犯人,这些不解之谜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把这
些看作是第三者所为,那么这第三者究竟何许人也?

      怪人的真面目   
园田夹着瘫软的雕刻家跑进1警察署,署内立刻紧张起来,又是给署长公馆打电话
又是派人去请司法主任,甚至连警医也被叫来了。于是开始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嫌疑犯进
行审讯。
    尽管已是深夜三点,审讯室里却灯火通明。
    一盆冷水浇在烂醉如泥的创人头上,他这才慢慢地睁开眼睛,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
起来,两眼像被狐狸迷住似的直直地盯着审讯室的桌子。
    “喂!打起精神来!你的雕刻室全被烧光了!”
    司法主任大声叱责。古怪的雕刻家疑惑地一面眨巴着眼睛,一面令人作呕地用舌头
舔着嘴唇。脑袋左右摇摆,像是拼命在思考着什么。
    “喂!你在发什么呆!酒还没醒吗?”
    司法主任“砰”地拍了一下桌子,创人吃了一惊,又眨了眨眼睛。
    “啊!对,起火了……我还以为会被烧死呢……可就在这时,警官把我给救了出
来!”
    创人断断续续地说,好像终于回想起来了。
    “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要是把你扔在那儿不管,现在你早就被烧焦了!”
    听了这话,创人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恐惧的表情,苍白的脸变得越发阴郁,两只眼睛
瞪得大大的,鼻尖上冒出了粘汗。
    “哎呀!不得了!我怎么给忘了……我杀人啦!”
    创人叫嚷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杀人犯说杀了人,按理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可由干
前后有矛盾之处,所以总觉得有点怪。
    “喂,打起精神来!你说什么?杀了人,是那个女人吗?”
    “女人?不,不是女人,是个男的。我把一个陌生男人关在雕刻室的铠甲柜中,然
后喝起了酒。我只记得这些,再以后就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过……雕刻室起火时,嗯,
那男人……喂!你们在失火现场没发现尸体吗?哎呀!我可闯下大祸了。那人是打不开
铠甲柜的,一定是被烧死了。喂,现场有没有尸体?也许有人把铠甲柜给搬出去了,你
们要好好调查一下。咳!真是太糟糕了!”
    看他那副焦急悔恨的样子,总觉得不像是在胡言乱语,真是在为园田刑警的命运担
忧似的。然而当时他却为何那样气势汹汹地恨不得立刻将园田致于死地呢?这到底是怎
么回事?
    “哈哈哈哈,别担心,被你关在错甲柜里的人就在这儿,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就
是他。把你从失火现场救出来的也是这个人,他虽然被你整得够呛,却以德报怨,你得
好好谢谢他啊厂
    司法主任不动声色地用手指了一下坐在身旁的园田刑警。
    经这么一说,创人好像才注意到园田刑警的存在,他疑惑地将视线移向园田。
    “仔细看看,就是我呀!”
    园田嘲弄般地把头伸了过来,创人定睛细看,突然他的大眼睛又鼓了起来。惊愕的
表情难以形容。
    “好啊!你就是那家伙!混帐东西!”
    话音刚落,创人就向园田猛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前衣襟。
    “哼,我决不会饶了你,你等着瞧……喂!你在那儿发什么呆,这家伙是个小偷,
他趁我不在时溜进雕刻室,快把他给我抓起来!”
    司法主任起身把紧紧揪住园田的创人推开。
    “喂!你胡说些什么!这个人哪里是小偷,他是一个很能干的刑警,叫园田。”
    “什么?是真的?可我怎么好像见过他?他很像被我关在销甲柜里的那个家伙。”
    园田刑警从椅子上站起来,瞪着慌惶失色的创人说:
    “喂,别胡扯了,你想说关我在铠甲柜里是因为把我当成小偷了吗?哼!你少找借
口!”
    “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不过,你多半是一位真警察,要不然不会在警察署里逞
能……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偷偷溜进我的雕刻室?即便是警察也不该擅自进入别
人的雕刻室,更不该钻进铠甲柜!”
    园田刑警听到这,疑惑不解地看了一眼司法主任。真怪了,创人似乎并不知道石膏
像事件。如果知道,决不会作出这种若无其事、傻头傻脑的样子。也许真地把刑警当成
了小偷。
    “喂,绵贯,今天傍晚,不,准确地说已是昨天傍晚,你委托柴田出租汽车公司用
汽车把一个大石膏像运到什么地方去了吧?你好像还不知道那石膏像出事了!”
    司法主任冷静地讯问。
    “什么?石膏像!我用汽车运的?昨天傍晚?是误会吧,我最近没制作什么像样的
雕刻作品,整天在杂烩铺子里喝了这家喝那家。”
    创人越来越纳闷儿。
    “哈哈哈哈哈哈,装傻也没用,这一带除了你没有别的雕刻家,而且我们有证人,
柴田出租汽车公司的老板说那雕像确实是你委托搬运的。”
    “什么?柴田出租汽车公司?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个什么柴田出租汽车公司。近来我
和汽车这玩意儿毫无关系,不过你们堂堂警官也不可能撒谎……告诉我,那石膏像到底
怎么了?”
    创人那副呆头呆脑的傻样丝毫也不象是在做戏,没办法,司法主任只好把昨天傍晚
发生在大道口的事故简单地讲了一遍。创人听后惊恐失色,鼻尖上又冒出了粘汗,哆哆
嗦嗦的,似乎连说话的劲也没有了,过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呜呜……原来刑警先生是为了这事才到我雕刻室来的呀,是这样吧?我一点儿都
不知道,所以才做出那种荒唐的举动,实在抱歉!”
    他一反常态忽然改变了粗鲁语言,像个磕头虫似地不停地点头哈腰。
    “你把我从失火现场救出来,真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不过当时我真地把你误以为
是小偷,打算先把你关在铠甲柜里,等天亮了再交给警察。饶了我吧,求求你了!”
    创人一个劲地赔着不是,原来的那张骸骨般可怕的脸,此时变得异常滑稽可笑。
    “可你不是要用那把刀杀了我吗?”
    园田刑警半真半假地问了一句。
    “不,那是开玩笑,真的是在开玩笑。我把你当成了小偷,所以才做出了那种过分
的举动。我哪里想杀你,那种事我也做不出啊!哈哈哈哈。”
    古怪的雕刻家发出了哭一般的笑声。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胆小鬼,园田渐
渐地明白了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那我倒有个难以理解的问题想问一问,在雕刻室起火时,你已经醉
得不省人事了吧?那么是谁用麻绳把你给捆起来了呢?园田刑警当时因为是在铠甲柜里,
所以没能看见是谁捆的。你决不会自己把自己捆起来吧?关于这一点你能不能给我们提
供一些线索?”
    司法主任正言厉色地质问。

      布袋木偶   
“实在是让你们见笑了,我一点也不记得。”
    创人说毕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不久也许想起了什么,突然又抬起了头,瞪着两只
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说道:
    “等等!这里面好像有个问题,莫非我也是受害者之一,说实话,那个石膏像并不
是我制作的,一定是另有犯人,而且这家伙企图烧死我,想让我充当他的替罪羊。
    “那家伙也许从一开始就制定好了一整套计划,先以我的名义叫了汽车,企图把那
石膏像暂且运到了某个地方以便蒙混过关,但由于石膏像的秘密败露了,便愈想叫我扮
演真正的犯人。
    “混帐东西!竟利用我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捆住了我的手脚,然后放火烧着了雕刻
室。对,一定是这样。如果我真地被烧死,那就死无对证了。这样一来警察肯定会认为
我就是凶手,事件也就会因此得到解决,那家伙便可以永远逍遥法外了。他妈的,想得
倒美!
    “怎么样?难道你们不这样认为吗?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推断吗?
    “但那家伙怎么也没想到有一个刑警被关在销甲柜里,这对我来说可真是太侥幸了,
要不然早被烧死了,而且还得背个杀人犯的黑锅。”
    雕刻家好像非常害怕冤枉罪,费了好大的劲才表达出以上听来似乎是合情合理的猜
想。
    “那么你对真正的犯人有没有什么线索?比如同行中平时是否有恨你的人?”
    司法主任用温和的语气询问。
    “不,这种线索我一点也没有,不过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除了猜想别无其它办法,
我认为事情可能就像我说的那样!”
    两位警官对视着点了点头。
    “看来可能是冤枉了此人,如果他是在作戏那未免也太像了。不过在找到那个失踪
的司机并使其与创人对质之前,还不能稀里糊徐地把他放了。总之,只好等明晨和署长
商量过后再采取下一步的措施。”
    司法主任想到这里决定先将雕刻家暂时送进拘留所。
    审讯结束后,司法主任说通了创人,让他先在拘留所休息一下。此时已是凌晨五点。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疲惫的司法主任和园田决定不回家了。他们留在警署内与值班的警
官一面饮茶一面闲聊。
    清晨该署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时间刚过六点,署长以及所有的人都还没来上班。一
位与威风凛凛的警察极不相称的婀娜女性惊慌失色地闯了进来。
    司法主任走上前来一看,原来是一位不过二十岁左右娇嫩而非常美丽的姑娘。神气
的西式发型很适称,华丽的和服既漂亮又合身。然而那娇艳的面容却像纸一样的苍白,
富有魅力的嘴唇由于惊惧而不停地颤抖。
    经询问得知,姑娘名叫野上间子。家住1署管辖内的K街,来的目的是想看一看昨天
石膏像里的那具女尸。
    那具尸体预定今天交付解剖,目前仍放在署内的一间屋内,因而答应野上间子的请
求并不费事,但又不能无缘无故地给一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看。
    于是司法主任首先请来客说明一下想看尸体的理由。
    “嗯,我想那尸体也许是我的姐姐……”
    姑娘出人意料的话让司法主任大吃一惊,不由得改变了一下坐姿。
    “噢?是你的姐姐?你为什么认为那是你的姐姐呢?你姐姐叫什么?年龄有多大?”
    “姐姐叫野上宫子,今年二十二岁,大约在六天以前,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后至今
未归,真让人为她担心!看了今天早晨的报纸,我总觉得那个事件的尸体也许就是姐姐,
不由得再也坐不住了……”
    “嗯,是吗?既然是六天前就离家出走的,那为什么不早报告呢?在这次事件中,
为了找出与被害者有关的人,我调查了所有离家出走的人,好像没接到什么有关野上出
走的申报呀!”
    司法主任十分谨慎。
    “唉,那是因为还不能肯定就是出走了……”
    “为什么?”
    “嗯,因为姐姐离家后曾寄回一封信……不过那信无论是从内容还是从笔迹来看,
都不像姐姐的,但在看到今天早晨的报纸之前也没深加猜疑,可读了那段报导以后,我
觉得那人好像就是姐姐……况且姐姐在出走前有许多不正常的地方……”
    “所谓不正常的地方是指什么?”
    “嗯,在姐姐出奔的前一天,曾收到过一个奇怪的小包裹,包裹上除了收件人的姓
名外什么都没写,姐姐漫不经心地打开一看,里面包裹着一个滑稽的布袋木偶。嗯,就
是套在手指上可以使头和手活动的那种布袋木偶。这玩意儿货摊上有卖的。
    “原来我还以为是哪个朋友的恶作剧呢!但很奇怪,姐姐只看了一眼就脸色煞白。
说真的,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姐姐的脸色白得那么吓人。”
    “嗯,是奇怪,你没问一下原因吗?”
    司法主任不知不觉被姑娘离奇的话吸引住了,渐渐变成了一个热心的听众。
    “唉,问了,不过姐姐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当天晚上我们两人并床休息的时候,姐
姐却突然向我说了些叫人不愿听的话,她问我:间子,如果姐姐死了的话你怎么办?后
来到了深夜的时候,我看见她蒙着被子抽抽搭搭的哭着。
    “第二天早晨,姐姐连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家,到今天还没回来。”
    “那么从去处寄回的信上没写她的地址吗?”
    “是的,没写地址,但信上说她住在朋友那里,请不必为她担心,过几天就回来。
可从字迹看又不像是姐姐写的。”
    “你去朋友那里打听了吗?”
    “嗯,去了,打听过,但都说不知道。不过姐姐的朋友我只认识两三个,也许还有
我不认识的……”
    “还有昨天早晨又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太可怕了!即使不发生昨天的石膏像事件,
我也想请求警察的帮助。”
    “嗯,这个是昨天早晨用小包裹寄来的,而且这次是给我寄的。”
    野上间子边说边打开手里拿着的包袱皮,从里面取出一个身穿水珠图案红和服的土
制布袋木偶。
    司法主任接过此物看了看,并无什么奇怪之处,是在摊贩上常见的那种滑稽布袋木
偶。头戴红白条纹相间的尖顶帽,雪白胡粉脸的两顿和下巴分别涂着一团红油彩,大鼻
子朝天,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张着血盆似的大口,或牙咧嘴地笑着。
    司法主任手拿木偶仔细端详,看着看着,不由得心里直发毛。难道可怕的杀人事件
和这个天真烂漫的布袋木偶真的有什么关系吗?滑稽木偶意味深长的狞笑,使久经沙场
的警官也产生了一种难以表达的心境。
    “好吧,不管怎样先让你看一下尸体,但愿那不是你的姐姐。”
    司法主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起身将姑娘带到尸体停放的房间。
    这是一间毫无装饰、铺着地板的屋子,墙的一角铺着席子,上面躺着一具可怕的尸
体,虽然全身盖着白布,但白布清晰地勾勒出女人赤身裸体的线条。
    野上间子见到此状,一下子怔住了。她呆立在房间的入口处,不敢进屋,犹豫了半
天才终于战战兢兢地靠近了尸体,跪下身子用颤抖的手掀开了白布,然后瞅了一眼尸体
的头发,顿时吓得身体后倾。片刻后,又强忍恐惧迅速地查看了一下右臂,没多久也许
查明了什么,忽然趴在地板上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起来。
    “真是你的姐姐吗?”
    司法主任同情地看着趴在地板上嚎啕大哭的间子,温和地问道。
    “唉,这,这右胳膊上的伤痕……这块伤疤是姐姐十六岁那年不小心用小刀割下的
疤……疤的地方和形状都和姐姐一模一样,这么相像的伤痕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
    间子断断续续抽抽搭搭地回答后,又趴在地板上放声大哭起来。

      虚幻的狞笑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野上间子离开了警察署,眯缝着哭肿了的眼睛,步履蹒跚地走
在回家的路上。
    刚才在警察署里证实尸体就是姐姐后,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说是署长要见,便
恍恍惚惚地被邀进了署长室。对再次提出的问题都如实地作了回答。姐姐是六天前出奔
的,出奔前也不知是谁给姐姐寄来了一个滑稽木偶,总觉得姐姐出奔和滑稽木偶之间有
什么关系,出奔时姐姐还将自己十万日元的存款全部带走,莫非犯人是为了抢那钱而把
姐姐杀害了不成等等,诸如此类。
    间子尽管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可她始终没有谈出一点儿有关案犯的线索。间
子万万没有想到党有人对姐姐如此恨之入骨。同时也想象不出谁会为了那笔钱而把姐姐
诱拐出去。
    署长最后说道:
    “仅靠今天的谈话还找不到任何线索。不过,请放心,我们将全力以赴搜查犯人。
改日署里的刑警可能拜访你家,也许还会请你到警察署来。今后如果发现了什么,还请
尽早通知我们,你姐姐的尸体也许要解剖,所以不能马上交还,但绝不会慢待,请不必
担心。”
    间子听完署长的话,沮丧地离开警察署。
    临行前,间子曾对署长说起过,自己也收到了一个滑稽木偶,而且和姐姐收到的那
个一模一样。一想到或许自己也将遇到和姐姐同样可怕的命运,间子就不知如何是好,
哭哭啼啼地请求警署给予保护,但讲究实际的署长没有理睬这种荒诞的要求,只表示对
间子的事一定给予充分重视,请间子不要把那个木偶想得过于严重。
    间子低着头一边注视着脚下一边不无担忧地行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离家不远的一
个冷清巷子。这一带离热闹的大街很远,路上寂静无人。巷子两侧的树篱和板墙绵延不
断。
    清晨,间子一爬起来就不顾一切地跑到警察署,尽管在那里呆了有三个多小时,可
现在仍然还不到十分钟。今天风和日丽,太阳当空闪射着耀眼的光芒,阳气升起在寂静
的马路上。
    间子忽然想起放在署长室桌子上的滑稽木偶。署长说作为参考物暂时代为保管,间
子想这也好,等于是摆脱了魔鬼的纠缠,干是就把它留在了警察署。然而东西虽然脱手
了,但留下的印象却深烙在间子的心底,使其难以忘掉。
    手从布袋木偶的衣服下伸进去,将土制的脑袋和两个胳膊套在手指上轻轻地摆动,
看上去就像活人一样。红底加白色水珠花样的衣裳给人的印象特别深,而且,土制脑袋
上还戴着顶红白条纹相间的尖顶帽,龇牙咧嘴地笑着。
    雪白的前额和两颗分别涂着一团红油彩,没有眉毛的眼睛小得眯成了一条缝儿,血
盆似的大嘴唇吊得像个月牙儿,这张可怕的面孔对此时的间子来说,比什么妖魔鬼怪都
更为可怕。
    走着走着,眼前干燥得发白的泥土,在若有若无、摇曳不定的阳气中,隐隐约约地
飘浮起来,仿佛滑稽木偶的那张疹人的笑脸正在成百成千地扩大。
    “不看它,不去看它。”然而,那张笑脸好像总是随着间子的视线移动,似乎整个
视野里都布满了木偶的面孔,只见它歪着咬紧的嘴,面对着孑然一身的间子狞笑。
    间子闭上眼睛加快了脚步,但黑暗的眼皮里仿佛仍能看见那张煞白的笑脸,这一黑
一白形成的鲜明对照,更加深了间子的恐惧。
    忽然,对面传来了行人的脚步声。
    “啊!太好了,终于有人来了,这下可以放心了。”
    间子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人影冷不丁地从街道拐角转了过来,其艳丽的色彩宛如盛
开的鲜花闯入她的眼帘。原来是一个胸前挂鼓、背后插旗的化妆广告人。
    “哎?化妆广告人怎么到这种冷清的地方来?”
    间子不禁有点纳闷儿,但此时只要能看见人就是万幸了,管他是什么人,起码可以
摆脱掉虚幻的恐惧。
    化妆广告人以极其轻盈的脚步迎面走来,当间子的视线刚接触到对方的脸时,立刻
感到一阵眩晕,难道是错觉?是幻像?仿佛布袋木偶膨胀成一个等身大的人,而且长出
了腿和脚,向着自己走来。
    间子为了使跳动过快的心平静下来,就地停住了脚步,暗暗地安慰自己:
    “多糊涂啊!不过是偶然的巧合,化妆广告人穿滑稽戏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呢!”
    虽说是偶然的巧合,但过分的相似格外让间子感到恐惧。
    化妆广告人也穿着一件红底水珠花样的衣服,头戴红白条纹相间的尖顶帽,脸上的
扑粉像墙一样白,前额和脸蛋上分别涂着一团红色油彩,没有眉毛,眼睛小得眯成了一
条缝儿,血红嘴唇的两角月牙儿似地紧紧向上吊着,笑相狰狞。可怕。
    间子想也许是神经过敏吧?于是自己鼓励自己不要害怕,但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对
方。在沿着路的另一侧迎面而过的时候,化妆广告人不知为什么,一面死盯着间子的脸
看,一面露出白齿朝着间子奇怪地傻笑。
    间子吓得魂飞魄散,头也不敢回地向自己家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这时,刚迎面走过去的化妆广告人猛地转过身来,像跟在人后的狼一样悄悄地尾随
着间子。对此间子毫无察觉,但化妆广告人却在间子身后不停地嗤笑着。
    大约走出了一百多米的时候,间子突然感到耳边有一股略带暖意的气息,顿时惊恐
万状。
    “不能回头,一定是那家伙,那家伙可能会从后面猛扑过来。”
    间子心里这样嘀咕着,而且觉得似乎有人制止了她想转过去的脖颈。
    站在那没多久,那股暖气息好像离耳边越来越近,甚至连令人讨厌的呼吸声都听得
一清二楚。突然一个絮絮叨叨的粗嘶哑声震动了鼓膜。
    “喂,你知道对人世绝望了的人是什么心情吗?嘿嘿嘿嘿,你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
的心境吗?”
    听到这可怕的声音,间子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好不容易才支撑住差一点摔倒的
身体,虽然可怕,但已经不能不回头看了。
    间子回头稍瞅了一眼,化妆广告人的下巴几乎搭在自己肩上,煞白的脸遮住间子的
整个视野,细眯眯的眼睛,在巨大面孔上的扑粉裂痕里狞笑,放射出异常光芒,血红的
月牙型厚嘴唇被唾沫滋润得滑溜溜的。
    间子已无法继续忍耐,发出莫名其妙的惊叫,突然狂奔起来。奔跑得几乎到奄奄一
息的地步,终于跑到了自己家。
    刚一跑进正门,满脸含泪、面色苍白的母亲就焦虑不安地问道:
    “看见了吗?真是官子吗?”
    然而,神色异常的间子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一下子跑
上二楼,进了自己的房间,趴在桌上。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嗯,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来,说给妈听听,在警察
署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走进来,把手放在间子的背上温和地询问。但间子仍什么也不回答,相反却自
言自语地说了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一定那家伙杀害了姐姐,这次轮到我了,是那家伙,一定是那个化妆广告人。”
    间子像是在说胡话,而且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似乎生怕那家伙悄悄溜进她的屋子。
    “妈妈,正门关严了吗?我后面没有跟进来什么人吧?”
    间子的视线在空中徘徊,对楼下的动静总是放心不下。
    “你在说什么?什么人追赶你了?”
    “唉,一个家伙一直跟在我后面,也许现在还在那边转来转去。”
    间子刚一说完,就心神不定地站起身跑到面对房前的窗边,轻轻地打开那里的拉窗,
向窗下方的那条路看去。
    然而,在尘土覆盖的道路上,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只有春天的阳气在若有若无地升
起。
    间子看了很长时间,但对面街道拐角处始终没有出现人影,整个街道非常寂静,宛
如幻世。
    再定神一看,忽然一个物体在眼角上闪动了一下,好像在视野外发生了非同小可的
事。
    那东西像在视线的上面,间子突然抬起头向对面二楼的
    一家窗户看去,那窗户位于二十米开外的马路对面,白色的拉窗特别显眼。
    拉窗中的一扇似乎具有机械装置,正在慢慢地自动打开,一寸一寸地煞有介事地像
拉开帷幕似的。
    那扇拉窗终于被全部打开了。会不会是小孩淘气?想打开拉窗后探出头来笑吧!
    拉窗里面黑糊糊的,从整体上看被打开的那部分就像是缺了一枚牙的黑洞,里面似
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没多久那东西慢慢地靠近了窗口。间子大吃一惊,欲转过脸去,但
为时已晚。一张非常醒目的面孔,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一个身穿红色衣服、面孔煞白的人物。他轻轻地探出脑袋朝窗外窥视,阳光直
射在他的半边脸上,闪闪发光。
    那家伙头戴尖顶帽,长着眯缝眼儿,红嘴唇笑成了月牙型,所有的一切都和那个布
袋木偶一模一样。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的化妆广告人。
    间子“啊”地轻叫了一声,“啪嗒”关上了拉窗,当场瘫倒在地上。
    对面窗户上的化妆广告人看到间子吓得关上了拉窗,得意地笑了起来,眯缝眼儿越
发细成了一条线,高吊两角的红嘴以及扑粉的面孔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白昼的妖怪,脸
上的狞笑始终也没有收敛过。

      带发条的小魔鬼   
间子看见犹如白昼魔鬼的化妆广告人后,当场昏厥瘫倒在地上,就在这时,楼下前
门响起了开花格门的声音,有人来了。
    “哎呀,是白井先生啊!白井先生来了!”
    母亲来到楼梯口向下张望,看见是白井时,如鱼得水似地立刻告诉了间子。
    听说是白井,间子也像受到妖怪威胁的孤独无助的孩子忽然遇见可以依靠的人,脸
上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你快点下来吧!白井先生一定是看了报纸后来的,我本想告诉他呢!”
    母亲说完兴冲冲地下了楼梯,间子也站起身来到梳妆台前,稍稍整理了一下头发,
然后急忙下楼向客厅走去。
    白井跟间子家有深交,所以已经不用通报就冒冒失失地进了内宅铺有八张榻榻咪的
客厅。
    “果然是啊!我也看了报纸,总觉得有预感……”
    间子一进客厅就神色紧张地小声说道。
    一见到日夜思念的人,间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虽然没能
偎靠在白井的膝盖上,却不顾一切地哭倒在白并面前。
    白井清一是一位年青的钢琴家,和野上家有远亲,由父母作主和死去的宫子从小就
订了婚。宫子对此似乎并不介意,但白井对这桩婚姻好像不大满意,制造种种借口将婚
期一拖再拖。
    比起姐姐宫子,当妹妹的间子似乎对白井更具有吸引力。间子虽然认为对不起姐姐,
但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如今已成为一对情人。所以如果不是妈妈在场,即便是一头
扑到白井的怀中,从两人的心情来说一点儿也不过分。
    间子一边哭,一边把一大早跑到警察署和方才被可怕的化妆广告人追赶的事都从头
至尾地给白井说了一遍。
    “奇怪呀!不管怎么说,杀害宫子的家伙不可能装扮成化妆广告人藏在对面的房子
里,也许是你看错了吧?或许是幻觉。”
    间子的话太离奇了,白并没有马上相信。
    “不,决对不会。确实有,现在一定还在,是在对面二楼靠这一侧的房间。”
    “嗯,你要是这么说,好吧,我马上到那家给你查个明白,一定不会有那种人。你
一定是因为姐姐遇害而头脑不清了吧!”
    白井说完拔腿就向前门跑去。
    “你刚才开窗时真地看见了那种人?”
    听见白井出去时拉开花格门发出的响声后母亲怯生生地走到间子身旁小声问。
    “唉,看得清清楚楚,现在还清晰地印在脑子里。”
    “那当时为什么不对我说?”
    “说不出来呀!太可怕了……不想让妈妈也看见那种东西。”
    “也许是你的眼睛有毛病吧,怎么会有那种像鬼怪故事一样的事……我甚至还不相
信官子的死是真的呢,你却又说被那种人盯上了,我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悲哀如果是以这种荒诞不经的形式突
然到来,也就不能体会到真正的悲伤。母亲的脸上尽管留有泪水的痕迹,但还没有来得
及由衷地为自己孩子的死而悲伤。
    过了一会儿,白井神色反常地回来了。
    “是的,间子看到的不是幻象!”
    白井进入客厅,在靠近走廊的地方席地而坐,歪着头说。
    “据说那家把二楼的房间出租了,因为原先住的人不住了,所以在多方托人寻找有
没有新的借主。
    “那家人还说,方才一个化妆广告人来过。这人说出一个介绍他来的什么人的名字,
请房东让他看看屋子,他想租借。那家太太看是个化妆广告人就不大愿意,是想婉言拒
绝,但那家伙宽厚颜无耻,说了句‘请让我看看房间’后,居然毫不客气噔噔地上了二
楼。而且上去后又开壁橱又拉窗户,因为他在看房间,所以你才看见了他拉窗户。”
    “嗯……这么说那家伙已经不在对面的房子里了?”
    “唉,据说名字也没留就走了。竟敢来这一套,真是胆大包天。什么租房子,完全
是胡编乱造,是为了让你看见他的脸害怕!”
    “那么果真和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化妆广告人是同一个人啦?”
    “好像是,不过那家伙做得也太奇怪了,就算是为了吓唬你可又何必花费那么大的
精力呢!时而寄滑稽木偶,时而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化妆广告人,总觉得像个偏执狂,不
像是正常的人。”
    “是啊!所以我才吓得心惊肉跳。我不了解他的真面目,因而猜不透他以后想干什
么。”
    “简直是个疯子,石膏像的主意也是一般常理所无法想象的可怕构思,对一个有实
践能力的疯子,不可掉以轻心,必须尽快把此事报告给警察。”
    “嗯,清一,你能不能住在这儿,我和母亲两个人实在太怕了。”
    “可以,我也想这样做为好。因为还有姐姐的问题,所以决不能麻痹大意。”
    正谈到这儿的时候,前门传来了开花格门的声音,两人一惊,不禁面面相觑,但并
非是来访者,而是邮递员送来了一个包裹。
    “是哪儿寄来的呢?收到一个包裹。”
    母亲拿着包裹边说边进了客厅,间子接过一看,包裹上没有寄件人的署名,邮票上
盖着市内麻布区的邮戳。
    “野上间子小姐收,这字你见过吗?”
    “没有,我朋友中没有一个字写得这么差。”
    还没说完,间子的脸色就刷地白了。
    “太可怕了……这字我认识,和昨天收到的包裹上的笔迹一样。”
    间子尖声说完,本能地从包裹旁躲开。
    “也许是那家伙寄来的,让我来打开看看。”
    白井脸上也显出紧张的神色,屏息将包裹打开。
    “噢,像个玩具呀!”
    打开纸盒盖一看,里面装着一个可爱的化妆广告人。又是一个滑稽木偶,不过这个
比布袋木偶要小得多,是个真正的玩具。
    “那种东西,快把它扔掉,够了!又是红底白水珠花样吧?”
    间子从远处边看边用颤抖声问。
    “嗯,是的,抱着鼓,背上插着长条旗。”
    白井从盒子里取出化妆广告人,使其站在榻榻咪上。
    那玩意儿长约有六寸,好像已经上了发条,脚刚着地就用是悬乎乎的手一边打着前
面的鼓一边突然在榻榻咪上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
    在榻榻咪上行走的袖珍化妆广告人十分可爱,如果把它给小孩,小孩一定会非常高
兴!然而这玩意儿越是可爱,对问子来说就越感到可怕。不到半寸的玩偶脸上涂着雪白
的颜料,长着一双和那家伙一样的眯缝眼儿,红嘴唇和那家伙一样笑嘻嘻的。一边笑一
边如同一个小精灵似地在榻榻咪上走着。
    “寄来这么可爱的玩偶究竟想要干什么,如果是预告的意思,有那布袋木偶不是足
够了吗?……哎呀!这玩意儿背上的长条旗上好像写着小字。”
    白井发现后,立即抓起木偶将那长条旗拔了下来。是长一寸左右的白绸小旗,在白
绸的表面上像虫子爬似地写着字。
    白井刚要通读那文字,却又赶紧把白绸揉成一团装进了裤子口袋。
    “为什么把它装了起来?”
    间子胆战心惊地问道。白井强作笑脸地回答:
    “没什么,没什么,你还是不听它为好,净是些无聊的胡写乱画。”
    那小长条旗上一定写着绝对不能让间子看的恐吓宣判书。带发条的小魔鬼,身背长
条旗敲鼓,一面扮演不吉祥的“幽灵”化妆广告人。

      悬崖   
白井、间子和间子的母亲又谈了一会儿那个可怕的化妆广告人。关于他的真面目,
白井和间子的母亲且不必谈,就连当事人间子,同样也是绞尽脑汁,理不出一点儿头绪。
    “想不到竟有人对姐姐如此恨之入骨。”
    “是啊,警察也问过我,但我认为决不会有那种事。”
    “那么这到底属于哪一种犯罪?简直莫名其妙。就算是疯子搞的鬼,可那疯子为什
么偏偏总盯着我们家?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但是,如果没有任何理由,能犯下如此精心策划的罪恶吗?我总觉得这个事件的
背后隐藏着一种难以想象的重大含义。”
    “什么含义?你是怎么想的?”
    间子捺不住不安的心情,张开发干的嘴唇追问了一句。
    “不过,当然我还没有考虑清楚,但从石膏像这一狡猾的犯罪手段来看,犯人即便
是个偏执狂,也不难想象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所以我想这样一个聪明的家伙是木
会干得不到任何利益且又毫无意义的勾当的,我觉得不可能有那种蠢事。
    “嗯,方才我考虑了一下,间子你听说过一个名叫小五郎的私人侦探吧?他是个非
常有名的侦探,我朋友认识他。当然我们首先要取得警察的保护,除此之外,我想跟小
五郎侦探也商量一下,破这种如疯似狂不可思议的案件是小五郎最为拿手的。提起他以
往侦破的有名案件,也大多是偏执狂犯的罪。”
    “嗯,我也想到了小五郎侦探,如果有那种门路,请你务必求他帮忙。”
    间子也知道名侦探的名字,对此很感兴趣。
    “好,那么现在我就作你的代理人,到警察署报告化妆广告人的事,给他们看看这
个带发条的木偶,请求警察严加防范,然后顺便到朋友那里,和朋友一起去拜访小五郎
侦探。”
    已经过了正午,白井吃了一顿午饭,然后说了句要到大道上叫辆出租汽车,便匆匆
地走了。
    打那以后的几小时里没有发生什么事,间子的两个朋友一点都不知道所发生的事情,
像往常一样来到间子家玩,间子硬把客人留下来打扑克散心。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但
白井不知为什么还没回来。
    六点左右,一辆汽车停在正门前,花格门开了,间子心想他可回来了,到正门一看,
结果是一个汽车司机模样的青年站在那里,说是白井派来送信的,并递过一张名片。
    那是白井清一的名片,反面用铅笔写着如下出乎意料的消息,像是匆匆忙忙写的,
字迹非常潦草:
    危险还在你的身边,请立即乘这辆车到小五郎
    侦探那里,侦探一切都知道。我们现在正受到坏人
    的监视,所以不能去。一刻也不要耽误。
    由于文字太简单,所以无法知道白井在哪儿遇到了什么不幸,但无论是意思还是文
字都严酷地说明事态紧迫。
    间子气吁吁地把此事告诉了妈妈,然后匆匆忙忙做出门的准备。即便是在这时,间
子也觉得那个可惜的化妆广告人的脸仿佛从后面扑盖而来,丝毫没有说话和思考的余地。
    “你知道小五郎先生的住处吗?”
    间子问送信的青年。青年肯定地点了点头说:
    “知道,一切都对我吩咐得很清楚,来,快点上车吧!”
    青年以一种令人相信的口吻催促间子上车。
    母亲显得非常不安,说“我也一起去吧”,间子硬是不同意,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就
急忙上了车,刹那间车以最快的速度疾驶而去。
    间子搞不清楚是在什么地方怎样行驶?车外的景色也丝毫没有进入间子的眼帘,只
感到街上的电灯像箭一般地飞向后方。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定神一看,窗外任何亮光也没有了。车仿佛是在漆黑的旷野中
行驶。听说小五郎的事务所在麻布,通往麻布的途中有这么凄凉的地方吗?想到这,间
子不由得感到不安。
    “司机师傅,这里是什么地方?”
    间子问。然而手握方向盘的人和坐在一旁的刚才那个青年都默不作声,理都不理。
    不会听不见,一定是听见了故意不回答,间子越想越抑制不住内心的不安。
    “哎,这是什么地方?快到麻布了吧?”
    间子再次发出颤抖的声音问道,这时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刚才那个青年终于答话了。
    “麻布?哈哈哈哈,你打算去麻布吗?”
    语调非常粗鲁。见鬼,好像有一种非同小可的迹象。
    “可是,小五郎家不是在麻布吗?”
    “哈哈哈哈,小五郎,怎么能去那家伙那儿,喂,间子小姐,能听出我的声音吗?”
    间子突然感到心脏像麻痹了似的。这个声音确实耳熟,和说“你知道对人世绝望了
的人是什么心情吗”这话的那个化妆广告人的声音一模一样。
    间子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缩成一团。这时的那个青年以一种异常的笨拙动作,
像转辘轳一样费劲地回过了头。
    啊,是那张脸!
    不知什么时候青年的脸变得像白墙一样雪白,在此之前一直戴到眼眉上的鸭舌帽撤
到了后脑勺儿上,眯缝眼儿和血红的嘴在眼眉也没有的扁平脸上嘻嘻地嗤笑着。
    间子看见此景立刻发出仿佛东西被挤碎了的反常叫声,从座位上探身紧紧抓住了门
把手,似乎打算从行驶的车上跳下去。然而,能抓住把手就已经不容易了,随即,间子
有气无力地倒在后排车座上。
    间子觉得仿佛是在漆黑沉重的水中没命地挣扎着,难以形容的痛苦持续了很长时间,
似乎挣扎了半天才将头伸出墨一般的水面。
    间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睁开眼睛,起先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不久明白
了自己仍在汽车中。因为车内的灯没开,所以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对了,一定是我看见副驾驶坐上的那个青年的脸变成化妆广告人的脸之后失去了知
觉的。那么,那家伙还在车上吗?间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窥视了一下驾驶室,那里没有
人影,车上只剩下间子一人。
    当然车已经停了。间子朝窗外看去,外面不像是市内,倒像郊外的原野,看不到一
点亮光。
    不知道为什么司机和那个青年不在了,总之哪儿也看不到监视者的影子。也许因为
间子昏迷过去而麻痹大意,把车停在这,人到别处去转悠了。
    要想跑必须现在跑,也许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得不到自由了。
    间子一瞬之间拿定了主意,首先试推了一下右门,不知为什么怎么也打不开。“难
道为了不让我逃走从外面上了锁吗?”间子大失所望,但又改变了主意,这次旋转了一
下左门的把手。
    啊,太好了,左门轻而易举地一下打开了。
    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然而不能在乎这些了,间子在与车门打开的同时一下子跳到了车外。
    右脚落地,随后将是左脚,但左脚向前迈出时却吃了一惊,因为那只脚的下面没有
地面。
    由于有冲力,所以光靠右脚不能站稳,迈出左脚陷入了不知深浅的半空中。
    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间子的身体滋溜滋溜地开始下滑,感觉地面突然
消失,就要坠入无底深渊。
    间子非常着急,拼命想抓住什么。但身体逐渐加速,一个劲地向下,向无底深渊坠
落,其可怕程度无法形容。
    间子突然觉得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可能是细树枝。
    间子拼死拼活地紧紧抓住了那个东西,滋溜滋溜地又滑落了有一尺左右,但那细树
枝的根似乎很结实,终于坚持住了。
    间子用两手一面抓住树枝,一面用脚摸索下边。原来下边是峭立的土壁。有没有什
么脚蹬的地方?间子用脚摸索着,但每踩一脚,土就松动,沙沙地往下直落。
    啊,明白了,这里是悬崖。汽车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到这深速的悬崖上,间子起初并
不知道是悬崖,先以为是原野,便从车上跳出来,结果当场踩空从山崖上掉了下去。
    然而,这里究竟是哪儿呢?有这么深透的悬崖,想必一定是离城镇很远的山沟里。
深更半夜不会有行人路过这种地方,难道只好以这种姿势坚持到天亮吗?
    但是怎么能够坚持得住呢?尽管刚刚抓住,可是手掌已经擦破,只觉得两手眼看就
要抓不住了。啊!别说十分钟就是五分钟也坚持不住了。
    “来人啊,救命啊……”
    间子已经顾不上什么虚荣和面子了,竭尽全力发出了呼救声。
    两遍、三遍不停地呼喊,这时好像有人听见了间子的喊声,山崖上似乎有人的动静。
    啊!太好了!间子满以为终于得救了,凝眸朝几米以上的悬崖边望去,确实有一个
人蹲在那里,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下面。
    是那张脸,是像雪白墙壁一样的那张脸。什么时候换的衣服?穿上了那件水珠花样
的肥大上衣,头戴尖顶帽,像一个巨大的布袋木偶从山崖上往下看。
    雪白的脸上只有大大的嘴唇是黑洞洞的,那嘴唇奇异地动了一下,随即传来了一个
慢吞吞低沉的声音。
    “嘿嘿嘿嘿,你自作自受。我只不过暂时把车停在这,可你随意从上面跳出来,你
现在的这种处境完全是你自作自受。”
    化妆广告人说到这,似乎想看看间子的反应,于是沉默了一会。间子什么也不回答,
他又慢吞吞地开了腔:
    “你认为我是谁?嘿嘿嘿嘿。为什么这么倒霉?你也许感到不可思议吧?”
    说到这又停了一阵。
    “你那纤弱的手不会有力气让你坚持很久的!你马上就要坠入万丈深渊,嘿嘿嘿嘿,
不过在你与世长辞之前,把我为什么要搞这种鬼,说给你听听吧!嘿嘿嘿嘿,弥留之际
好好听听!”
    说完又默不作声了。
    间子的两只手好像眼看就要抓不住了,她竭尽全力,一面充满着强烈的怒火,一面
侧耳静听,咬紧牙关的间子,心想在听完那家伙的话之前死也不能松手。

      挑战书   
这是春天的一个深夜,私人侦探小五郎正坐在书斋里的书桌前,聚精会神、目不转
睛地盯着两样东西。一个长相很滑稽的丑角布袋木偶背靠堆积如山的书,坐在颇大的书
桌上。在它的前面,一个上了发条的马口铁制成的化妆广告人玩具,正一面锵咚锵咚地
敲鼓,一面在桌上行走。
    名侦探开始搜集起滑稽木偶了吗?不,从神态来看,好像不是爱好玩具。小五郎抱
着胳膊面对桌子,一副像是吃了黄莲似的苦脸上,双眉紧锁,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件玩具。
    小五郎从报纸上看到石膏像事件后,很感兴趣,曾寻思如果可能的话将亲手来解决
这个奇怪的案件。
    正在这时,被害人野上官子的未婚夫名叫白井的钢琴家于某日傍晚前来访问,说同
一个犯人正在盯梢宫子的妹妹间子姑娘,请求小五郎帮助搜查那个犯人。
    名侦探正想主动投入这个奇怪犯罪的旋涡,因此愉快地接受了白井的请求。于是当
天晚上在白井的陪同下访问了野上间子的家,但晚了一步,间子已经被犯人诱拐,犯人
自称是白井派来送信的,把间子带上汽车不知到哪儿去了。
    打那以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尽管警察全力搜查,但间子的下落仍然不明。小五郎虽
然向白井及间子母亲详细地询问了事情的前后经过,但也没有作出明确的判断。
    犯人何许人也?问子被带到了何处?这一犯罪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是复仇还是痴情?
或者是疯子搞的鬼?间子也许和姐姐一样已经惨遭杀害,而且已被藏在一个出人意料的
奇妙场所等等,疑问百出,但无论哪个问题迄今为止也没有得到明确的解答。
    那个出没无常的犯人装扮成一个非常可爱的丑角,脸上搽着像墙一样白的扑粉,面
颊上涂着两团红油彩,抹着口红,穿着大红水珠花一样的肥大衣服。而且还有一个预先
给被害人邮寄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丑角木偶的习惯。有时寄上制的布袋木偶,有时寄马口
铁制成的化妆广告人木偶,使被害人浑身战栗。
    现在放在小五郎桌上的两个滑稽木偶是从野上间子母亲那儿借来的那种犯罪预告木
偶。小五郎因为还要处理其他事件,所以不能光考虑这个案件。但是只要一有空,他便
拿出这两件滑稽木偶,时而让化妆广告人行走,时而将布袋木偶套在手上,这奇怪的事
件搅得他忧心如焚。
    “这个丑角可真是奇异的构思。犯人是在显示自己懂得幽默吗?难追杀人也有幽默?
如果有,那么这是地狱的幽默!难怪新闻记者给本案取题为‘地狱的滑稽大师’。嘿嘿,
真是太恰如其分了!好吧,小木偶,从现在开始让我们较量一下,好好比试比试!”
    小五郎一边半开玩笑地自言自语,一边使套在手上的滑稽木偶轻轻地摆动。
    “先生,白井先生来了。”
    小五郎回头一看,是助手小林少年打开门站在那里,只见他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与
丑角木偶嬉戏。
    “唉,这么晚了白井先生还……发生了什么事吧,快让他进来!”
    少年助手刚退出一会儿,钢琴家白井清一便神色反常地走了进来。看样子是从音乐
会回来的归途中顺便来的,身上穿着晚礼服,但领子斜了,领带也松开了一半,样子和
平时衣冠整齐的他毫不相符。
    “先生,又发生了新的事件!”
    白井连招呼也不打就开门见山,而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什么?新事件?是这家伙吗?”
    小五郎把套在手上的滑稽木偶举起来给白井看。
    “唉,是那家伙,这次是从舞台顶棚上扔下一把短剑,相泽丽子差一点就被刺中
了。”
    “相泽丽子?”
    提起相泽,此人是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所以小五郎也知道她的名字。
    “这回是相泽被盯上了,就是刚有的事。我给她伴奏舒伯特的《短篱边的蔷薇》的
时候,突然从舞台顶棚峻地扔下一把短剑。就差一点儿,那把短剑是擦过她肩膀扎入舞
台地板的。
    “地点是H剧场,是一次向社会福利事业募捐的音乐会,会场座无虚席,盛况空前。
但由于短剑落在舞台上,所以顿时乱成一团,独唱无法再继续下去。警察跑来,从舞台
的天棚、后台到地下室都仔细搜查了一番,始终没有发现犯人。
    “我也受到了审讯,审讯一完就马上到您这来了。”
    白井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顿了一下,脸色苍白地看看小五郎。
    “短剑是从顶棚上扔下来的,还是靠某种装置定时掉下来的?”
    侦探立刻对要点提出质问。
    “像是扔下来的。据说有个舞台工作人员曾看见了那家伙的身影,好像是一个穿着
大红衣服的家伙在舞台顶棚上爬行,虽然顶棚上吊着许多演出用的各种道具,乱七八糟,
但那家伙竟然在顶棚细窄的木板上飞也似地跑,一晃便不见了。”
    “是滑稽戏装吗?”
    “嗯,好像是。”
    “那么最后还是没发现那个家伙,对吧?”
    “真不知他是从哪儿逃掉的。肯定不会从观众席那面逃跑,后台那面也有很多人,
可谁也没看见那个穿红衣服的家伙。据说警察的意见是那家伙有可能脱掉红衣服,换上
其他衣服,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了。”
    “嗯,可能是那样,因为是音乐会,所以后台就难免会有许多平时不熟识的人,如
果脱掉了红上衣,换上普通的西装,那是比较难以区分的。”
    “是的,警察的意思也是如此。”
    “哼哼,的确像那家伙干的事。他想在音乐会华丽的舞台上给观众演一出可怕的戏
啊,和上次石膏像的构思相同,是虚荣心还是卖弄显示?那家伙的所作所为常带有靠一
般常识难以判断的发疯之处。不过,不管怎样,好在短剑没有刺中目标啊!”
    “是啊,不过犯人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相泽丽子已吓得魂不附体,真可怜啊!
    “据说今天早晨相泽也收到一个和那个相同的滑稽木偶。这是相泽在我正要登台之
前告诉我的,我听了以后大吃一惊,但压根就没想到那家伙会进入音乐会会场,所以演
出照常进行了。”
    “同样是事先通知啊!”
    “嗯,好像和那个是一样的木偶。据说相泽立即把这事报告了警察,所以今天很多
便衣刑警也混入会场,采取了一定的防范措施,但结果是白费劲儿。”
    “那么,相泽小姐平安回家了吗?”
    “唉,警察许诺说,一定严加防范,对住宅也派人严加看守,但对方毕竟阴险狡猾,
所以不能掉以轻心,我想请先生也过问一下相泽的事,关于先生的情况我已经对相泽小
姐谈了。”
    “相泽小姐的家住在什么地方?有电话吗?”
    “也是麻布区的S街,有电话。”
    “那么请你打个电话问一下后来的情况,要是再发生类似间子小姐那样的事可就糟
了,所以要提醒她,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可外出!”
    “好!那么请借我用一下电话……”
    白井拿起小五郎桌上的电话,挂到了相泽丽子家,叫来丽子本人后,把请求小五郎
破案一事告诉了她,并再三提醒丽子不要上假信使的当。据相泽说,事后她没发生什么
事,有两位便衣刑警一直在门外守护着。
    小五郎等白井打完电话以后,马上给警视厅搜查股长兵藤挂了电话,说打算参与此
案的调查,希望得到谅解。兵藤股长和小五郎关系很好,所以直言不讳地就此案搜查上
的困难发了一顿牢骚,然后愉快地答应了小五郎的请求并开玩笑说:
    “如果借你的力量找到了犯人,那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小五郎打完电话,转过身又开始询问白井:
    “相泽小姐心里有没有数呢?比如被什么人嫉恨……。”
    “据说一点数儿都没有,关于这点,我也觉得不可思议,野上家的官子、间子和这
回的相泽并不认识,她们之间毫无关系。那家伙突然盯上了相泽小姐,这葫芦里究竟卖
的什么药?简直让人捉摸不透,只能认为是荒唐的狂妄行径。”
    白井捏紧拳头,似乎为总抓不住犯人而心急火燎。
    “你和相泽小姐关系好吗?”
    小五郎意味深长地问道。
    “嗯,有两年的交往了,关系相当不错,伴奏总是由我担任,个人关系相处得也很
好。”
    “那么,这次事件不能算是荒唐呀!”
    “哎,这是什么意思?”
    白井吃惊地看着侦探的脸。
    “你考虑一下,野上宫子小姐是你的未婚妻吧?她妹妹间子小姐当然和你关系很亲
密,而且这次的相泽也同样是你的朋友吧?因此,如果以你为中心加以考虑的话,这三
起事件决不能说没有联系呀!”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大明白。”
    白井神色反常,直眨巴眼睛。
    “不,也并不是说有什么事,我只不过说不会没有一点儿联系。这样联系起来看,
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对你怀着强烈的嫉妒心,这种线索你有没有?”
    小五郎面带微笑,不无含义地看了一眼具有男子汉阳刚之气的白井。
    “噢,是这个意思啊!不过很遗憾,我可没那种艳福。的确,我和宫子从小就订了
婚,但和间子及相泽小姐都不是那种关系。”
    白井眼圈有点儿发红,矢口否认。
    “的确,从你本人来看是那样。但除此之外,三个受害者之间便没有什么联系了。
所以,在侦探工作上,也要将此作为一个要素加以考虑。即便没有任何关系,但嫉妒这
种东西往往不受理性的约束,所以你如果有线索,哪怕是一点儿,也想请你坦率地说
出。”
    小五郎不知为什么,执拗地追问这一点。
    “不,绝对没有那种事,如果以我为中心考虑的话,怀有那种嫉妒心理的应该是女
方,但这次的犯人并不是女的,而且我对那种事是很发怵的,从来就没有和什么女人发
生过那种关系。”
    白井年青气盛,面红耳赤地极力为自己辩白。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无意中忘记考虑你的个人感情了。侦探这工作,说起话
来往往不能含蓄。没办法,请不要介意。”
    小五郎边笑边赔不是。就在这时,“啪嗒”响起一个声音,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支好
像小箭似的东西,倒扎在桌上的化妆广告人木偶前。
    两人吓了一跳,不由得都站了起来。
    到底是侦探,小五郎迅速起身跑到那扇敞着的窗边,朝院子里张望了一下。
    窄小的院子是无处藏身的,一看便知道是否有人。也许是从院子的对面隔着墙扔进
来的,如果是在墙外,即使马上去追恐怕也徒劳无功。
    小五郎回到桌前,轻轻地将那支像箭一样的东西拔出,仔细端祥。是一支儿童玩的
吹箭,这支吹箭约有三寸长,是把纸卷成细筒然后将针插在细纸卷的头上。
    “哎,好像有什么东西卷在里面。”
    吹箭的纸筒中,放有一张写满小字的薄纸,小五郎将纸捏出来,小心谨慎地摊在桌
上。
    “又是那家伙搞的鬼,哈哈哈哈,那家伙怕我呀!你看,给我也送来了这种恐吓
信。”
    那张薄纸片上写着如下细小的文字:
    小五郎君,请你少管闲事。如果你多管闲事,
    那我又得多杀一个人。就是说你要小心自己的命。
    明白吗?老老实实别插手,不然对你没好处。首先
    不管你怎样绞尽脑汁,也休想解开这个事件的谜。
    这是一个人类智慧所不及的地狱之谜,是超出常理
    的奥秘。地狱的滑稽大师
    “哼哼,少来这一套!什么地狱的滑稽大师,把新闻记者取的名字都用上了。白井
先生,这家伙肚子里还真有点墨水啊,看来不是个一般的罪犯。这套把戏怎么样?什么
地狱之谜啦、超出常理的奥秘啦,好像是旧侦探小说里的用词。”
    小五郎满不在乎地笑着说,但看了恐吓信的白井不由得感到惶恐不安,仿佛越来越
深地陷入了恐怖的漩涡之中。

      绵贯创人   
挑战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你不管怎样绞尽脑汁,也休想解开这个事件的谜。这是
一个人类智慧所不及的地狱之谜,是超出常理的奥秘。”
    这不能只认为是罪犯虚张声势的威吓,在这个事件中,一开始似乎就有罪犯所说的
“地狱之谜”和“超出常理的奥秘”之类的感觉。犯人如此猖狂,但至今连他的真面目
都不知道,仅此就可以说明这个事件的确是非常神秘的。受害者们对威胁她们生命的对
方丝毫没有线索,难道真会有这种事?
    如果简单地定为是疯子搞的鬼,那就无话可说了,但疯子决不会制定出如此周密的
计划。看起来似乎纯属荒诞不经的嗜杀狂所为,但情况并非完全如此,如果仔细考虑一
下的话,他的犯罪计划也是合情合理的。
    “白井先生,要是说别有风趣可能不太恰当,但我的确感到此案非常新奇。正像犯
人本人所说的那样,这一事件的背后隐藏着骇人听闻的秘密,一种单靠表面现象所无法
想象的事情一定潜藏在事件的背后。
    “我刚才在这儿一边摆弄那个滑稽木偶,一边左思右想,忽然感觉那个木偶像是对
我嘀咕那种话。看了罪犯的挑战书,这种感觉就更加清楚了。现在仅是暴露在表面上的
就已经像是没有先例的犯罪事件了,但事件的背后肯定还隐藏着更可怕的东西!”
    小五郎表情严峻,眼睛望着窗外,半自言自语地说。
    “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更不能放心了。相泽小姐不要紧吧?那家伙简直像有魔力,
即便是在这,也总觉得不安
    白井清一坐立不安,似乎想站起来。
    “要不然,你再到相泽小姐家去一趟怎么样?你告诉她要注意窗户,有时也可能是
带毒的吹箭。那家伙如果是吹箭名手,这点也真得注意。”
    “唉,好的。先生,请再借我用一下电话,我想还是早点把这事告诉她为好。”
    白井再次拿起电话和丽子通话,提醒她务必关好所有的窗户。
    “那么,我再去相泽小姐家看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先生是不是也去一趟?”
    “嗯,我当然也去,但不是和你一起去,我会另外去的!”
    小五郎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回答。
    “哎,‘另外’是什么意思?”
    “我将不自称是小五郎,完全作为另外一个人前往。要想欺骗敌人,首先必须蒙骗
自己人,你明白吗?就是说我将以你们完全预料不到的意外方式到相泽家拜访。”
    小五郎把嘴凑到白井耳边,像窃窃私语似地说了几句。
    “噢,是这样,我明白了。那么请您多加关照。我现在马上到丽子家去。”
    白井把写有相泽丽子家住址的纸片递给小五郎,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就匆匆忙忙离
开了侦探事务所。
    过了没多久,小五郎也从事务所消失不见了,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打扮、从哪儿
出去的,无论是前门还是后门都丝毫没有发现小五郎出门。但是,这天晚上,他的确整
夜都不在自己的事务所里。
    是警察严密的警戒奏效了?还是小五郎侦探间接的保卫起了作用?一直到天亮相泽
丽子家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第二天上午十点,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小五郎又在事务所的书斋里摆弄起那个
滑稽木偶来,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着什么。
    “先生,这个人非要见您,怎么说也不听……”
    助手小林少年面带窘色进入书斋。他知道小五郎昨晚在外面整夜都没睡觉,所以想
把第一个来访者捧走。
    小五郎接过名片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生动起来。
    “没关系,请他进来,是绵贯创人来了,你忘了吗?绵贯不就是在化妆广告人事件
中最先被怀疑为杀人凶手的古怪雕刻家吗?现在已排除了对他的怀疑,被释放回家了。”
    少顷,骨瘦如柴的创人在小林少年的陪同下,瞪着两只大眼睛走了进来。由于被警
察拘留了一阵,所以显得非常憔悴,肥大的西装也弄得全是褶子。
    寒暄过后,小五郎关心地劝雕刻家坐在椅子上。
    “我早就想见你一面,侦探这个工作很有意思啊!我对侦探这工作很感兴趣!
    创人上来就以美术家那种坦率的口吻说道。
    “灾难真不小啊!听说雕刻室也被烧了。”
    小五郎也笑吟吟地答道。
    “唉,什么雕刻室,那种破雕刻室我根本不在乎!比起那房子,我对这次的杀人事
件更感兴趣。说实在的,昨天我被警察放出来,看了报纸以后,才明白了事件的大概情
况,我也想参与调查这个案件!”
    创人上下活动着瘦削的下巴,话说得非常恳切。
    然而,小五郎听了创人的话后,总觉得有些地方令人费解。听他的口气,似乎对小
五郎参与调查此案的事全知道了。小五郎接受调查此案的请求一事并未见报,知情者只
有白井清一和野上间子的母亲以及相泽丽子。创人究竟怎么探听到这个秘密的呢?
    “你说找我有事,是什么事?”
    小五郎开始有点警觉,但照常若无其事地询问。
    “唉,是这样,听起来你也许会觉得是奇谈怪论,先生,你能不能收我做个徒弟,
当然是侦探方面的。你正在参与此案的侦破工作,这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儿,因为堂堂的
小五郎侦探不可能对这件大案不感兴趣!哈哈哈哈。在搜查此案犯人的时候,也让我来
助你一臂之力!”
    怪雕刻家愈说愈出格。明明是个外行,却以为能起一定的作用。
    “听你的口气,似乎我已经接受了这个案子。”
    小五郎挖苦地说。
    “对,我是那样判断的,我的直觉非常敏锐,它告诉我的一般是不会错的。先生,
你说你是不是参与了此案的侦破工作?”
    雕刻家的两只眼睛瞪得溜儿圆,突然探过头来,注视着小五郎的表情。
    “这个任凭你去想象。有一点我想问问,你对此案这样感兴趣,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吗?”
    “当然有。我想找到那家伙报仇,不过更吸引我的是此案的离奇古怪。你明白吗?
这就是侦探本能!
    “昨天晚上,第三个受害者差一点就被刺中了,怎么回事?那家伙净盯着年青的女
性,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先生也许早有数了吧I”
    创人再次突然探过头来,瞪着大眼睛盯着小五郎,仿佛想看透侦探的心思。
    小五郎审视着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那张怪脸,忽然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家伙莫非是那支“吹箭”之主,这家伙莫非正是那个阴森可怕的化妆广告人。
    这一令人吃惊的想法,使名侦探不胜喜悦。啊!如果这家伙真是那个杀人魔王,如
果眼前的这张笑脸真是那个劲敌
    “是否参与暂且不谈,当然我也对此案感兴趣,但现在还一无所知。不用说犯人是
谁,就连犯人的目的是什么也一点都不清楚。”
    “真的吗?这话可不像出自名侦探之口啊!……我曾作了种种设想,会不会是‘蓝
胡子’?就是西方侦探故事中常见的那个可怕的主人公,因为受害者都是年青的女性啊。
哦,说起受害者来,我认识最初被害的野上宫子小姐呢?”
    “什么!你认识宫子吗?”
    “是的,我认识。说实在的,我今天来也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那女人以前曾经是
我的门生,是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女人,她到我那儿是学油画,绘画虽然不是我的专业,
但教外行女人还可以应付。”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她当时刚从女子学校毕业,每天到我的雕刻室里来,学了
大概有半年。”
    “你认识她妹妹间子吗?”
    “不,关于她家里的事我一无所知。我和宫子是在一位当女子学校绘画老师的朋友
家里认识的,她好像喜欢我,所以常到我家来,不知不觉就在我的家里学起油画来了。”
    “这么说,第一个受害者和你并非毫无关系,也就是说在这次事件中,犯人有意安
排使你受怀疑也并非偶然?’”
    小五郎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惊诧地瞪着创人的脸。
    “是的。我想犯人会不会是知道我和宫子关系的家伙。”
    “但她和你的关系只不过是学习绘画的关系吧?”
    小五郎对创人给“关系”一词加上了一种语调丝毫没有疏忽。
    “不,那可不一定。”
    创人不由自主、蔫不唧地笑了起来。
    “这话怎么讲?”
    “宫子这姑娘确实有点与众不同,怎么说呢,叫浪漫主义者?还是……总之,她是
个幻想家吧!我这副样子究竟哪点好呢!可姑娘却对我表露出超出师徒关系的好意广
    小五郎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地审视了一下创人那骸骨般的面孔。站在同性的角度来
看,这副面孔应该说与爱情无缘。但对喜欢幻想的少女来说,比起外貌,或许雕刻家的
那种气质更合乎她的理想吧?
    “可是,我怎么也不喜欢那姑娘。怎么说好呢;她有一种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喜欢
的地方,命中注定吧!我和她总是合不来。她越表示好意,我越不以为然。后来甚至连
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无可奈何地断绝了和她的师徒关系。”
    “是不是人长得不漂亮?”
    “不,也并不是那样。也许不能说漂亮,但还算可以吧,反正不丑。”
    “不对劲啊!叫你这么一说,你被卷进这次事件的理由不是搞不清了吗?如果你和
宫子小姐的关系密切,那倒好说,听你刚才的意思恰恰相反。而憎恨宫子小姐的人要加
害于你,这岂不令人费解吗?”
    “是啊,关于这一点,我也是一点儿摸不着头脑。也许并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因为
我的雕刻室正好处于理想的位置,所以才有心把我装扮成嫌疑犯的吧!如果真是这样,
那这家伙也太无情了,他竟想把我烧死呢,要不是园田刑警救了我,我现在不可能在这
里跟你说话。”
    “所以,如果出于偶然选中了你的雕刻室,我觉得你也太倒霉透顶了!即便是个无
可救药的人,他企图烧死无冤无仇的你,我也认为有点太过分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
因吧?”
    小五郎说完这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眼神。创人也看了侦探一眼,但表情似乎
很不自然。于是两人缄口不语。面面相觑了大约有一分钟。
    “小五郎先生,你是不是在怀疑我?认为我伪装成受害者,其实是真凶手,因为这
样的实例有很多嘛!”
    创人瞪着大眼睛,直截了当地说。
    “哈哈哈哈,是啊,刚才我是那么想了一下,但在听你讲话的过程中,我明白过来
了,你不是能干杀人那种勾当的人啊!”
    小五郎满不在乎地对创人笑了笑。
    “那么,你同意我作侦探助手了吗?”
    “唉,我当然同意。今后也许会有非你不可的工作呢!”
    小五郎意味深长地说。然后一面莞尔而笑,一面注视着雕刻家骸骨般的面孔。

      巨人的影子   
当天晚上。
    麻布区S街相泽丽子家由四名便衣刑警守卫着。刑警们穿戴得毫不引人注目,有的
在前门,有的在后门,还有的在墙外的暗处,一边踱来踱去,一边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
行人。
    不用说,小五郎肯定也在什么地方担任着夜间警戒,但不论是相泽家的人还是刑警
们,对此都一无所察。他也许装扮得让人无法辨认,独自潜伏在一个出人意外的地方。
    丽子在父亲相泽氏和今晚也前来拜访的白井清一的保护下,在最里头自己的房间,
以闲聊的方式排遣着不安。
    面对院子铺着八块榻榻咪的日本式房间,装饰得像西式房间,里面摆着桌椅,有一
面墙边陈设着钢琴,墙壁上挂着新崭露头角的西洋画家M氏的风景画等,沉静谐调的色
彩表明了主人有着高雅的情趣。
    面对院子的日本式拉门外面,还有一扇玻璃门,被关得严严实实的。自从被提醒要
注意“吹笛’以后,即使在大白天,也从不打开玻璃门,睡觉时,甚至把平时不太使用
的玻璃门外的木板套窗也关起来。
    丽子身穿纯白色丝绸衬衫,疲惫不堪地倚靠在扶手椅上,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
显现出一种与平素不同的美。
    当三人话题说尽沉默无语的时候,女佣人打开隔扇送来了一封信。
    “唉呀!是琴野小姐来的,约好要拜访她的,可招呼也没打就放弃了,一定是为那
件事!”
    丽于仿佛得救了似地精神起来,拆开了信封。琴野是丽子在音乐学校的同窗好友。
    但是,刚打开信纸,丽子的上身就猛地哆嗦了一下,脸色立刻由暗转阴。
    “怎么了?丽子。”
    父亲相泽氏看着女儿惊异地叫了一声。相泽氏是一位长脸、体弱的人,半白的头发
分得一簇一簇的,大概年过五十了吧。丝绸便服上扎着黑色的布腰带,肚子瘪得像螳螂
腰似的,瘦得可怜。
    “白井先生,又来了,冒充琴野小姐的名字,肯定是那家伙寄来的!”
    丽子不知如何是好,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一边小声说着,一边将那信纸摊在桌上。
    白井看了一下信的内容,地狱恶魔在上面写了如下可怕的威吓语言:
    今夜你身边可要发生一个非常事件,请小心
    点。滑稽大师绝不甘心地狱的滑稽,今夜一定要使
    你在高深莫测的恐怖面前扭曲自己的美貌。
    “丽子小姐,可千万不能让那家伙称心如意!他说这话,无非是为了吓唬吓唬你,
仅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再说你爸爸和我都陪着你,即便是那家伙来了又能怎么样?请放心,尽管放心好
了!”
    白开只能安慰丽子,别无他法。
    “是啊,今晚有四名刑警为我们看守着房子的四周,而且,正像白井先生刚才所说
的,那个小五郎侦探接受了这个案件,说不定此刻正在什么地方为我们监视着呢!
    “在这严密的监视之下,那家伙再有能耐,也休想靠近你身旁,你什么也不必担心。
怎么样?干脆请白井先生弹奏一曲,你来唱个什么好吗?”
    相泽氏非常疼爱独生女儿,为了鼓励丽子,他将自己的恐惧掩盖了起来。
    “是啊,没什么可怕的。”
    丽子为使两人放心强装笑颜。
    “来,白井先生,弹一曲吧!”
    “唉,那太好了,你使劲儿唱,让恶魔胆战心惊!”
    白井爽快地站起来,然后坐到钢琴前,选起谱来。
    丽子无精打采,连走路的劲儿也没有,为了使大家放心,她使出所有的力气,站起
身来,朝钢琴走去。
    正在这时,突然一道犹如闪电的耀眼强光闪射在拉门上,那是一种令人头昏眼花的
青白色强光,与之相比,屋子里的电灯就像纸灯笼一样暗淡。
    不能立即判断出这是什么光。首先天气不像是打雷的样子,其次只要不是受探照灯
的直射,不会闪射出这种强光。
    三人不由得站起身来,注视着如同白昼般明亮的拉门。
    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映在中间的两扇糊纸拉门上,是树影吗?不,院子里根本就没有
这样的树。
    那影子的顶部成尖利的锐角,锐角三角形的下面有一个稀奇古怪凹凸不平的东西,
而且,影子在靠近拉门下端的地方迅速向左右扩大。
    影子又好像是一张特大的人脸,足有两米多宽……啊,那三角形的东西不是帽子吗?
不正是化妆广告人的尖顶帽吗?
    因为太大,所以一下子没能看出来,不过一旦注意到,马上就能看出那是化妆广告
人的影子,而且是脖子以上的那部分。那影子在可怕的发光体中,摇曳着朝这边靠近。
    “啊,啊啊……”
    传来非常悲惨的尖叫声。
    这尖叫似乎是一种信号,青白色的光突然消失,映在拉门上的那部分怪物影子,由
于视觉上的余像作用,变成了一个白色巨人,长时间地残留在拉门上。
    相泽氏坐在榻榻咪上,双手抱着昏迷过去的丽子,想说什么,但嘴唇只是微微地颤
抖,发不出声来。
    白井虽然被东西绊了一下,但仍以破竹之势冲到拉门口,站稳以后,声音很大地将
拉门拉开,来到廊檐下,摆好架势,准备与化妆广告人决一死战。
    玻璃门外是灌木丛生的院子,虽然有一点室内照射出的灯光,但微弱的亮度仍然不
能看清物体的形状。
    隔着玻璃门向外观望,在漆黑的树丛阴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好像有个家伙
在黑暗中瞪着两只大眼睛注视着这边。
    白井鼓起勇气打开玻璃门,而且摆好了跳下院子的架势,院子对面的树木发出了沙
沙的响声,白井看到一个像人一样的物体从对面轻手轻脚地朝这边走来。

     乞丐少年   
“谁,那儿是谁!”
    白井大声喝问,对方马上出乎意外地以温顺的语气应声回答:
    “是我呀!刚才有个可怕的闪光物吧?我怕出事,跑过来看看。”
    靠近一看,原来是保护丽子的一位刑警。
    “哎呀,是你啊!刚才是化妆广告人的影子映在纸拉门上。映在纸拉门上的脸显得
特别大。”
    “什么?化妆广告人的脸?”
    “是的,所以我刚才以为你就是那家伙……”
    “这么说,是刚才的光把那家伙的影子映照出来的噗!闪光物好像是在那边……”
    刑警手指庭园树木对面的篱笆说。
    忽然,这一举动就像是信号,从那篱笆外边传来了不寻常的说话声。
    “喂!站住!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管他干什么,给我过来2”
    “你小子想反抗吗?”
    像是两个刑警的声音在交替吼叫。对方何许人也?由于应答的声音很小,所以听不
清话的内容。
    听到吼叫,正跟白井讲话的刑警说了句“失陪了”就向院门那边跑去。也许是为了
帮助那两名刑警抓住犯人吧。
    不久,篱笆外的说话声渐渐离远,但过了一会儿,刚才的那位刑警打头儿,身后跟
着几个人影,簇拥着什么人闯进了院子。被三名刑警围着押进来的所谓犯人,原来不过
是大小两个乞丐打扮的人。
    大的那名,一顶破旧的礼帽深深地扣在头上,几乎遮住了眼睛,上身穿一件肮脏的
茄克,下身穿一条棉裤,脚登草屐,一副寒酸相儿。被这人拽着的是一个才十四五岁的
乞丐少年。少年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棉地条纹和服。
    “这两个家伙正好是在闪光物出现的那块儿,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干什么。”
    刚才的那位刑警对白井解释了一番,然后面向两个乞丐大声喝问:
    “你们到底在那儿干什么?你们有工作吗?看起来像乞丐,到这种冷清的街上干什
么?”
    “监视啊!”
    衣衫褴缕的大人低声答道。
    “监视?到底监视什么?”
    “化妆广告人呀!”
    “什么,化妆广告人?这么说你们知道这儿是谁家啦?”
    “知道。”
    “喂!你是谁?为什么要监视化妆广告人?你是哪一个?”
    “鄙人是小五郎。”
    似乎是一种忍俊不禁的声音。
    “什么!小五郎?你难道是……”
    “对,正是那个小五郎。”
    大人摘下帽子,向前走了一步。从屋里映射出的光线照在他那张与打扮毫不相符的
富于智慧的脸上。
    刑警们无不为之惊讶,一个个缄口呆立,他们非常熟悉小五郎的面孔。
    “啊,是小五郎先生呀!虽然听说您化了装,但简直没想到会变成这副样子……诸
位,是我请求小五郎先生帮忙的!”
    白开向刑警们作了解释。
    “是吗?哈哈哈哈,小五郎先生,您可真坏,您要是早说,我们怎么会做出那种不
礼貌的事呢!”
    刑警们都知道小五郎是上司兵藤股长的亲密朋友。
    “唉呀,对不起,失利了。不过,你们没有弄错呀!瞧,已经抓住了犯人。”
    小五郎莞尔而笑,依然用那种轻松的语气说。
    “哎!犯人?”
    小五郎把领着的乞丐少年用力拉到了大家的面前。
    “是这个孩子吗?可刚才映在房间纸拉门上的是化妆广告人的影子呀!”
    “不错,那个影子我从外面也看见了。那家伙还在那儿呢!”
    “哎!在那儿?”
    对小五郎的意外之词,刑警们一下紧张了起来。
    “在那边的树丛中。”
    小五郎手指着对面的庭园树丛说。
    “是化妆广告人藏在那儿吗?”
    刑警小声问。
    “对。我去把他带过来,这孩子你们先看管一下,别叫他跑了。”
    小五郎满不在乎地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把乞丐少年交给一名刑警,然后,毫无顾忌
地走进庭园的树丛中。
    黑暗中,不知什么东西发出了沙沙的响声,过了一会儿,小五郎手拿着一个奇形怪
状的东西,回到了原先的廊檐旁。
    “是这么个玩意儿呀!哈哈哈哈。原来影子的真面目就是这个呀!”
    一块长约五寸的细窄木板的一端粘着用厚纸剪成的化妆广告人的脸,木板的另一头
绑着金属丝,金属丝前面是垂着一根涂着银白色粉末的带子。
    “快看!这个金属丝头儿上系着一根带镁的线,大概刚才是点燃了这根线,所以才
发出那样强烈的光!从而把这个剪纸化装广告人的影子映得那么清楚。
    “这块木板肯定是绑在树枝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吧?”
    白井十分惊讶地插了一句。
    “是的。”
    “那么,一定要有一个人来点燃这个镁带才行啊!”
    “对,那点火的家伙正是这小子!情况是这样的,我打扮成这副样子,在房子周围
踱来踱去,密切监视着每一处的动静。当看到刚才的强光时,我马上来到那块篱笆的外
面,刚到就发现这小子从篱笆缝儿往外爬,上去就把他抓住了。就在我想问清是谁派他
来的时候,反倒被闻声而来的你们抓住了。”
    “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经您这么一说,事情的经过完全明白了。那么,小五郎
先生,对这小子的审讯就拜托给您了。”
    刑警为了表示歉意,想给名侦探一点面子。
    “好!我来问问看。喂!小家伙,过来!撒谎对你可没好处!你如果说真话就给你
奖赏,看,是这个东西,你只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这个就给你!”
    小五郎从裤兜里取出两张一百日元的纸币,给小家伙看。
    “是谁派你来点火的?”
    “是化妆广告人叔叔呀。”
    小家伙出乎意料坦率地应声回答。
    “是哪儿的化妆广告人?你认识他吗?”
    “嗯……不认识,是在马路上遇见的,就是在这对面拐弯儿的地方碰见的。”
    “是真的吗?你是第一次碰见那个化妆广告人吗?要是撒谎就把你带到警察署去!”
    “谁撒谎啦!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嘛。”
    小家伙用反抗的眼神瞪着小五郎喊叫。
    “好啦,好啦。那么他是不是告诉你这个院子里没有这个装置,所以让你悄悄溜进
来点火的?”
    “嗯,他说是开个小玩笑,不是坏事。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根本没想到会被带到警
察署去。”
    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
    “他给你钱了吧?”
    “嗯,不给钱谁干这种事!”
    小家伙说着从腰带中间抽出一张一百日元的纸币给小五郎看。
    尽管刑警也这个那个地问了很多,但始终也没有问出更多的东西。
    “好吧,刚才讲好的这个给你。马上就放你回去,可你要在这儿先等一会儿。”
    小五郎将两张一百日元的票子递给了小家伙,然后,把刑警们叫到离小家伙稍远一
点的地方,悄悄地不知商量了些什么。商量完之后,把小家伙委托给刑警,然后转过身
来对站在廊檐下的白井说:
    “白井先生,我想借用一下电话。”
    “行,请从这边走,我来带路。”
    小五郎脱下革履,走上廊子,又沿着廊子走进电话室,不知是往哪儿打了一阵电话,
又返回到廊子上,向等在那儿的白井问道:
    “丽子小姐呢?”
    “丽子小姐看到刚才的影子,吓得昏迷过去了,不过现在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她说
她想见你,请跟我来。”
    于是,穿着肮脏不堪的破衣服的小五郎被带到了丽子的房间。
    此时丽子在父亲的照料下已经清醒过来,听说刚才的人影是哄小孩的玩笑,所以精
神上有所恢复,不再像刚才那样魂不守舍,此刻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脸色像病人一
样苍白。
    在白井的引见下,相互寒喧了一番,接着,小五郎清丽子的父亲相泽氏马上把女佣
人叫来。
    相泽氏对这奇怪的请求似乎不知所措,但也没追问什么,站起身来亲自去把女佣人
领来。女佣人是个仿佛刚过二十岁的年青女子。
    “我想问一下,刚才混乱时你在什么地方?”
    小五郎免去客套开门见山地询问。
    “嗯,在厨房,刚才因为听见大家乱哄哄的声音,所以我想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就
从对面的屋子跑到这边的廊下。”
    “那么说那个影子你也看见了?”
    “是的,看见了。”
    “后来你又干什么了?”
    “我吓得呆住了,就在这时老爷喊我,于是我就来到了这个房间,进来一看,小姐
已经昏过去了,所以赶紧帮着老爷照料小姐。
    “这么说,在这期间,厨房里一直是空无一人喔?”
    “唉,是这样。”
    相泽家除了一个女佣以外,还有一个书童,但书童的房间在离厨房较远的院门旁边。
    “厨房里放没放着什么只供丽子小姐饮用的食物和饮料?”
    小五郎再次提出了奇怪的问题。
    “嗯,只供小姐饮用的东西……”
    女佣人向上翻了翻眼珠,思索片刻,不久像是想起来似地答道:
    “啊,有的!就是葡萄酒,因为老爷不喝葡萄酒……”
    “那是健身药。”
    丽子辩解似地插了一句。
    “那么请你连同酒一起把它拿来。”
    小五郎反常奇怪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他接过女佣人从厨房里拿来的酒瓶,打开瓶盖,
闻一下味,然后又把瓶盖关上,放在椅子的旁边。
    “这个暂时由我来保管,我要检查一下。”
    “有毒吗?”
    白井好像终于反应过来,神色紧紧地问了一句。
    “可能有,也许是我多心,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慎重起见,我想检查一下。”
    “因为镁光照出的奇异影画是那家伙干的,所以可以认为只是为了吓唬丽子搞的鬼。
但我的看法有些不同,所以作了这种解释,就是说在那个哄小孩的玩笑背后,潜藏着别
的什么更加可怕的好计。,
    “那样出奇的恶作剧只要一开场,全家人肯定都会集中到这个房间来,随即四处检
查院子。而且所有的刑警也一定会丢开自己在监视的地方,汇集到院子里。这样一来,
后门那面就完全空了,厨房也空了。
    “那家伙也许料到严密的警戒可能出现这种可乘之机,因而表演了这出恶作剧。所
以刚才的解释也是可以成立的,也就是说从无人看守的后门潜入厨房,再将毒药放进丽
子小姐可能饮用的某种东西中。
    “如此麻利的手法是一般人所无能为力的,由此可见,那个化妆广告人是个疯子而
不是个一般的人物。我们必须做好各种精神准备,多加小心。
    “这瓶葡萄酒我先拿回去检查一下,今晚剩在厨房里的饮食我认为还是不饮用为
好。”
    听了这话,不用说是丽子,就连相泽氏和白井也都吓得面面相觑。
    “哎呀!太可怕了!白井先生,我怎么办才好呢?”
    偌大的世界却没有丽子的藏身之地!难以捉摸的恐怖使丽子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摧
残。
    “不必那样担心。对方如果是魔术师,我们也只好充当魔术师;对方如果是个疯子,
我们也不妨猜想一下疯子的心情,以妨万一。今晚我也打算玩点魔术,哈哈哈哈。”
    “哎?什么魔术?”
    白井惊讶地反问了一句。
    “嗯,我要和他玩点手上的魔术,马上就能听到那个魔术师的声音,我在等着呢!”
    为了安慰胆怯的丽子,小五郎和白井进行了一阵轻松愉快的闲谈。丽子忽然听到了
什么,眼睛盯着窗外自言自语:
    “呀!哪来的声音?这曲调听来不太熟悉啊,总觉得很凄凉,叫人不寒而栗……”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微弱的口哨声,对音乐内行的丽子和白井都从未听过这种奇怪的
调子。
    这时小五郎嫣然一笑。
    “这就是魔术师的声音呀!”
    “哎!就是这声音?”
    丽子惊异地注视着小五郎的脸。
    “是的,不必担心。说是魔术师,但也只不过是我的部下。白井先生,请让小保姆
把刑警们叫到这儿来好吗?”
    “行,我去把他们叫来吧。”
    白井爽快地站起身朝院门走去。不久和一名刑警又回来了。
    “辛苦了!现在就照刚才商量的把那个小乞丐从正门放出去!”
    小五郎吩咐道,刑警马上点头,但又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已经来了吗?”
    “唉,来了。没问题,请马上把他放了。”
    刑警领会以后退了出去,这时小五郎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微笑,说了一句令人费解
的话:
    “相泽小姐,这个魔术如果使得好,你还可以出席音乐会,因为短剑不会再掉下来
了。”

      魔鬼之家   
乞丐少年被释放以后,晃晃荡荡地走出了相泽家的大门。
    过了十一点的住宅街宛如墓地一样万籁俱寂,少年站在黑沉沉的街上慌慌张张地四
下张望,不久像是拿定了主意,急步行走起来。
    在乞丐少年走出离相泽家门约有二十米远的时候,从篱笆后面闪出一个人影,朝同
一个方向走去。这人也是一个像乞丐似的少年,穿着一身褴缕的衣服,年龄或许比前面
那个少年大一两岁,打扮也不尽相同,他上身没穿和服而是穿着一件破衬衫,下身穿一
条破短裤,光脚穿着稻草鞋。
    前面的乞丐少年刚才是在等候自己的伙伴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年龄稍大一点儿的
乞丐少年应该跑过去跟前面的孩子打招呼才是,但后面的乞丐少年毫无追赶之意,相反
好像是一面注意不让前面的孩子发觉,一面保持适当的距离尾随而行。
    年龄大的那个乞丐少年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乞丐,他是众所周知的小五郎侦探的名助
手小林少年。
    刚才,小五郎的电话是打给自己事务所的,把等候在那儿的小林少年叫了出来,命
令他装扮成乞丐等候在相泽家门前,届时跟踪从院门出来的小乞丐。方才丽子觉得奇怪
的口哨声,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小林少年吹的。
    对此一无所察的小乞丐在寂静的街道拐弯儿处一会儿向右拐一会儿向左拐,头也不
回地一个劲儿向前走。因此小林少年得以毫不费力地继续跟踪。
    在大约走出一公里路的时候,小乞丐转过一个黑暗的街拐角,一个奇怪的化妆广告
人孤零零地守候在那儿的阴暗处。只见他上身穿大红衣服,头戴尖顶帽,胸前抱着一个
大鼓挺立在寂无一人的街上,其身影离奇可怕,仿佛噩梦中的妖怪。
    “喂,干得怎么样?”
    乞丐少年走近以后,化妆广告人低声询问。
    “嗯,当然照出影子了!”
    少年也低声回答。
    “那么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
    “被抓住了呗!”
    “哼哼,我早就料到会是那样,是小五郎那家伙吧!”
    “是啊,都叫他小五郎,一副衣衫破烂的打扮,在我刚从树缝里爬出来的时候把我
给抓住了。”
    少年把那以后发生的事也详细地说了一番。
    “嗯,干得不错!哈哈哈哈,活该倒霉!小五郎那家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的却
是一个玩具影画和小乞丐,一定大失所望吧?来,这是讲好的票子,要省着点用啊!”
    化妆广告人说着把一张纸币递到了小家伙手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乞丐少年也许是临时雇用的吧?
    小林少年小心谨慎地藏在暗处,把这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按照小五郎先生事先交
代的,他又开始跟踪这个化妆广告人了。
    化妆广告人晃着尖顶帽,在黑更半夜的街上一直朝着空寂的方向走去。
    麻布区这一带由于过去留下的大公馆很多,加上长期没有发生大的火灾,所以不管
哪条街都显得非常古老,总觉得仿佛落后于大东京的进步。神社也不例外,有的一如往
昔地坐落在树林之中,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还有杂草丛生令人可惜的宽广空地。
    现在化妆广告人要去的地方就横卧着一块这种废墟似的空地,那里一片漆黑。空地
的四周中尽管盖有房屋,但好几处已经倒塌了,其中有废弃的小工厂,以及即将拆除不
能住人的出租房子。在这里看不见一扇点灯的窗户,空旷凄凉,使人觉得仿佛到了郊外。
    化妆广告人穿过那块空地,来到一所空房的破墙外,十分谨慎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他大概以为没有人看见吧,于是迅速地走进了连门扇也没有的院内。
    小林少年巧妙地藏在暗处,密切地注视着化妆广告人的一举一动,看到这家伙打开
空房正门进到屋里后,马上跳出隐蔽处,悄悄溜进了院门内。
    这是一所有四五个房间的平房,房子非常破旧,小林少年蹑手蹑脚地在房子周围边
走边听屋里的动静。“咕咚咕咚……”里面响起一阵像是在干什么的声音,不久声音消
失了,四周静得可怕。
    “这家伙好像睡下了。原来他藏在这种空房子里,真狡猾啊!好吧,现在马上去用
附近的公用电话把这事报告给小五郎先生,决不再让他逃掉!”
    想到这,他蹑手蹑脚地出了院门,穿过空地,朝附近热闹的街道一溜烟地跑去。

      消失的滑稽大师   
小林少年看准了化妆广告人的藏身之处,赶紧跑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相泽丽子
家挂了电话。他知道小五郎先生此刻仍在那儿。
    “喂,是先生吗?我发现了那家伙的老巢。”
    小五郎一接过电话,小林少年就迫不及待地颤着声大叫。
    “什么?发现了?在什么地方?你现在在哪儿?”
    小五郎的声音反弹似地传了过来。
    “是麻布区K街的一所空房,我看见他钻进了那间又破又小的房子里,我现在是在
那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里给您打电话。”
    小林少年把跟踪化妆广告人的始末简略地报告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干得好!我们马上赶到,监视好那所空房,别让那家伙给发觉了!”
    “好,明白了,我在空房的院门附近等您。”
    小林少年详细介绍了去空房路线,然后放下电话匆匆忙忙返回了原先的地方。
    破损的板壁,破旧的院门,一派荒凉的景象。小林少年从院门悄悄溜了过去,转到
空房的侧面,发现那儿有亮光,看来不是电灯光,似乎是蜡烛,阴沉发红,闪烁不定,
总觉得那光好像是透过窗户照到院子里来的。
    小林少年谨慎小心地靠近有亮光的地方,可刚走了几步就怔住了。
    那里果然有一个紧关着的毛玻璃窗子,头戴尖顶帽的化妆广告人的影子像妖怪似地
大大地映在毛玻璃上。
    就见那个影子摇摇晃晃,逐渐变大,最后光脸部就扩展到和玻璃窗那样大,不久整
个玻璃窗都被影子遮盖住了。
    化妆广告人一定是拿着蜡烛朝对面走去了。
    小林见他像是朝对面的房间走去,就干脆靠近那个窗户,屏住呼吸,透过玻璃窗的
缝隙向室内窥视。
    这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广告人手拿蜡烛站在对面房间的屋角。
    此时这家伙正面朝着小林,蜡烛光从下面照射着好像才粉刷过的墙一般白的扑粉面
孔。似乎一个人在那里狞笑,血红的嘴唇仿佛吃了死人似地闪闪发亮。
    “也许这家伙早就知道我在这儿偷看?”
    小林这样一想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是,这边黑暗,而且玻璃窗的缝隙又小,所以绝不会察觉。看起来似乎在笑,其
实那也许是化妆的缘故,或者是由于蜡烛光闪烁不定所产生的错觉。
    小林少年自圆其说地安慰自己那颗颤抖的心,耐心地继续窥视着。这时,化妆广告
人向房间的另一面走去,房中间的一堵隔扇挡住了他的身影。
    只有摇曳的蜡烛光一时照射在正面的破隔扇上,但不久传来像是开拉门的声音,当
拉门砰地被关上以后,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广告人走进了小林看不到的另一间屋子。
    小林少年侧耳细听了一阵,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化妆广告人这家伙现
在也许正在脱他乔装用的衣服以便往被窝里钻吧。若真是这样就不须担心那家伙逃跑了。
于是小林来到了院门外,一面等候着小五郎一行的到来,一面密切监视着房子的周围。
    过了没多久,前面黑暗处有两三个人影蹑手蹑脚地朝这边走来。
    小林伯说话声传到房子里,便悄悄地迎了过去。
    “是先生吗?”
    小林轻声向走在最前头的黑影打招呼。
    “嗯,那家伙还在房子里吗?”
    小五郎也低声反问。
    “唉,在。我刚才还从窗缝里看见那家伙。”
    “好!那么我们分两路从前后包抄过去。有四位刑警先生也和我们一起行动,这样
一来,六对一,我想大概不会让他跑掉了吧。”
    小五郎对小林说完又低声细语地向四位刑警布置了行动方案。于是他们迅速向四面
分开消失在黑暗之中。
    “来,小林君,我们俩进去吧!为了防止这家伙万一逃跑,我让四位刑警负责把守
窗口、后门以及空房四周。具体步骤是当我们一旦发现了那个家伙就立刻吹哨子,外面
的人听到哨声会迅速冲进来!”
    小五郎边说边带领小林少年悄悄地进了院内。
    两人为了不让对方发觉,所以绕过前门轻轻地来到小林刚才偷看时的窗边。
    来到窗外,小五郎马上把眼对在玻璃窗的缝隙处往里窥视,屋里一片漆黑,什么声
音也听不见。
    坏家伙也许真地睡着了。
    小五郎从玻璃破碎处把手伸进去,摸了一下玻璃窗的插销,到底是破房子,压根儿
就没有那种插销,窗户可以自由打开。
    于是小五郎用手示意小林少年,两人同时开始慢慢地开启玻璃窗。为了不出一点声
响,他们非常小心谨慎。其动作之慢如同蜗牛爬行似的,花了很长时间。玻璃窗终于打
开有二尺左右。
    好在室内一片漆黑,而且也没有人看见,但他们俩的那副样子实在滑稽,小五郎仍
旧穿着那件褴褛衣衫从相泽家跑来,小林也自有乞丐少年的一身打扮,他们俩的装扮才
真像是一对溜门贼。
    两人脱下革履,小五郎打头,小林紧随其后从窗子爬进了室内。此时眼睛已经适应
了黑暗,却使没有灯光也不至于碰到什么东西。
    房子不大,仅有五个房间,所以搜查起来并不费事。小五郎虽然准备了手电筒,但
现在不能使用。只好睁大眼睛,警惕地摸索前进。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无论哪间屋子都感觉不出像是有人。所有的房间里都充满了霉
气味儿。
    小五郎仁立在黑暗之中沉思了片刻,终于决定打开了手电筒,大胆地在各个房间转
了一下。壁橱统统打开看了,而且连厨房的盖板下面都看了一遍,不用说人,就连寝具、
衣服以及食品之类的东西都一无所有。
    如果化妆广告人是藏在这里的话,那么如此空荡不是令人难以想象吗?但这所房子
是单门独户,只要没有地道,不在这儿,又能躲到哪去呢?
    “奇怪呀!我确实看见那家伙在里面,也许在我去大门口的时候,他从后门溜走了?
但要是那样的话,这家伙来这儿干什么?简直是莫名其妙!”
    当证实房子里确无一人之后,小林少年便放大声音为自己辩解。
    “不管怎样,先把大家都叫到这里来吧,然后再好好搜查。即使那家伙已经跑了,
但肯定也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小五郎说着便朝一开始进来的那个窗边走去,在那里他取出准备好的哨子连吹了三
下。

      阁楼里的妖怪   
不一会儿,四名刑警跑进来了,于是六个人公开地开始了搜家。套窗打开了,隔扇
也卸下了,所有影响视觉的东西都被清理了一番,好几只手电筒将屋里照了个遍。
    有的搜查面积不大的院子,有的检查地板下面……屋里屋外彻底地搜查一遍,可是
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
    剩下的只有顶棚上面了。小五郎把头伸进一个壁橱里,用手电筒照了照壁橱上的顶
棚,好像发现了什么,用手势叫过一名刑警,然后低声对他说:
    “喂,这天花板有些奇怪呀!不是普遍的天花板,像木板套窗,好像是盖在上面的,
而且这个壁橱中没有搁板也不正常。”
    “是啊!你说得不错,像套窗。啊!说起套窗,廊子上的套窗正好少一扇呀!我刚
才打开套窗时也觉得奇怪。”
    刑警忽然想起这事,一边看着壁橱,一边和小五郎嘀咕着。
    “呀!你看,这壁橱原先有阶梯。看!对面墙壁上有一条隐隐约约的斜梯痕迹。”
    墙壁上的表灰几乎全部脱落了,所以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但那痕迹确实像曾经架
过梯子似的。
    “哼哼,这么说上面有阁楼啦!我以为仅仅是个平房,所以没有想到会有阁楼。对!
这上面一定有乡下的房子里常见的那种放东西的小屋!”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侧耳静听了一会儿。化妆广告人会不会藏在阁楼里呢?也许尽
管听到了下面的吵嚷声,但无路可逃,所以只好屏息藏在阁楼里的暗处吧!
    “不过没有梯子是上不去的……”
    刑警歪着脑袋说。
    “原先这里好像有段相当大的阶梯,但后来被拆除了,现在那家伙也许用起了小型
的梯子,每次他爬上阁楼后就把那梯子拖上去,这样也可以把梯子暂时藏一下。”
    “噢,好像是那样。瞧!这家伙还用套窗把口儿盖上呢!”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一时缄默无语。
    一定是这样,那家伙肯定在上面,此时他或许正在绝声屏息地等着人们离去。这是
一个多么安全的藏身之处啊,谁会想到,下面是空空如也的破房子,而空房子的顶棚上
却住着人!
    刑警急忙离开那里,把仍在继续搜查的其他刑警叫了过来。壁橱的门被卸下来了,
三只手电筒的光一齐照射在取代天花板的套窗上。
    小五郎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根木棍,用它猛地把被照得明晃晃的顶棚往上顶了一下,
顷刻间,代替顶棚的套窗发出刺耳的声音斜着掉到地上,于是套窗所在处敞开了一个约
有一张榻榻咪大小的阴森可怕的黑洞。
    “喂!上面的家伙,赶紧老老实实地下来吧!不然我们就上去了!”
    一名刑警对着顶棚大声喊叫,但没有回音。化妆广告人究竟在不在上面?上面静悄
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大家一个挨一个地站在壁橱前,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顶棚上的动静。
    忽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种像是兽类呻吟的声音。
    大家面面相觑,再次侧耳细听。声音显然是呻吟声,而是一种细弱悲哀的眼看就要
断绝的呻吟声。
    好像在黑洞洞的阁楼里有一个来路不明的东西因受了重伤而倒在那里痛苦地呻吟。
这个究竟是个什么样?其呻吟的表情又是怎样的呢?这样一想不由得毛骨悚然。
    “谁在上面?快下来!”一名刑警又一次恐吓似地呼喊。
    然而呻吟声依然不止,微弱可悲断断续续。
    “谁去找个梯子来!”
    年岁大的刑警大声吩咐,两名年青刑警马上向外面跑去,不久把从附近的居民家里
借的梯子搬了回来。
    梯子架在壁橱顶棚的长方形黑洞口上,小五郎一手拿着手电筒,一马当先顺着梯子
爬了上去。
    此刻杀人魔王也许像一只被追赶得走投无路的野兽,瞪着两只充血的眼睛等候在上
面的黑暗之中。而且那家伙如果手持刀枪瞄准了上梯子的人,那可太危险了,小五郎的
行为真是太鲁莽了。
    小林少年有点慌神了,甚至想拽住先生的脚不让他再往上爬。他呆立在梯子下面,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顶棚,心慌意乱,脸色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然而,小五郎却信心十足,毫不畏惧地爬到梯子的顶端,上半身已经进了顶棚里。
只见他警惕地摆好应变的姿势,用手电筒左右地照了一下。出乎他的预料,既没有什么
人猛扑过来,也没有什么子弹飞过来。
    小五郎沉着冷静,将手电筒的光线徐徐照射到阁楼的每一个角落。忽然照到一个白
色物体,这一物体在离梯子最远的对面墙角蠕动。
    手电筒的聚光不偏不倚正好停在白色物体上。
    此物就是那个阴森可怕的化妆广告人?不,不是的。那么是一只可怕的野兽吗?不,
也不是。
    太出乎意料了!此物竟是一个近乎裸体的女人。她俯卧在木质地板上,丰满白皙的
脊背在手电筒的聚光中苦闷地颤抖。长长的黑发松散杂乱,把俯卧着的脸完全遮盖住了,
两只白净的胳膊痛苦地搔挽着黑发两侧的地板。
    手电筒的光束匆匆忙忙地再次把整个阁楼仔细地照了一遍,除了女人以外没发现别
人。但在另一面的角落里放着那个化妆广告人的大鼓,鼓的旁边扔着尖顶帽和滑稽戏装。
    小五郎急忙跑到女人身旁。
    “怎么了?你怎么在这种地方?”
    小五郎一边询问,一边试着想把她扶起来,这时女人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突然抬
起头来。
    “啊!”
    堂堂的小五郎也不由得后退二三步。
    这到底是脸呢?还是鲜红的假面具?上面沾满了鲜血。
    “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好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但好在还有一点知觉,似乎听懂了问话的意思,
她意味深长地用手指了一下屋子的角落。
    手电光照了过去,一个小绿瓶扔在角落的地板上,从瓶口流出一种液体,而且冒着
一股白烟。
    久经大敌的小五郎即刻明白了内情。瓶里的液体是一种烈性药,难道这女人被撒上
了烈性药吗?不光是脸,胳膊和肩上都能看见可怕的红色斑点。
    那么是谁干出这种惨无人道的事呢?不说自明,是化妆广告人那个魔鬼。他是怎么
知道有人追捕的呢?又是怎样一转眼把监禁在阁楼上的女人搞成了这样,自己却脱掉滑
稽戏装空身逃走的呢?
    这个女人又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一定是化妆广告人从什么地方把姑娘拐来,然后
关在这个阁楼里。

      发疯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立刻被送进附近的医院,受到精心的护理。但由于发高烧而失去知觉长
达二天,始终徘徊在生死线上,因此对女人的来历仍无从知晓。
    警察们自然怀疑这个女人会不会是失踪的野上间子,于是把间子的母亲叫到医院,
让她从身体的特征方面识别一下失去知觉的受害者,结果判明完全是另外一个女人。
    除了大家所知的野上姊妹以外,化妆广告人不知什么时候又诱拐了别的女性。照这
种情况看,可想而知,成了魔鬼饵食的人也许还有很多。
    来历不明的女人第三天完全恢复了知觉,能够稍微说出一点话来,但令人遗憾的是
她好像疯了。长期被魔鬼监察的折磨和烈性药所给予的沉重打击,终于使纤弱的少女发
疯了。
    然而,对于她来说发疯也许反倒是幸运的事,因为这样就无须为自己不堪再睹的容
貌悲伤,摆脱了将忍受一辈子的苛责。
    她的头部整个被缠满了绷带,宛如一个大球,只有两只耳朵露在外面,眼睛和嘴所
在的地方被用剪刀分别开了一个三角形的孔,黑糊糊的,那凄惨的形象让人难辨是人是
物?她偶而一高兴就用细弱的声音唱起哀痛的歌曲,那曲调像是她小学时代流行的童谣,
但也许是由于她的舌头不灵,所以歌词儿几乎听不出来。医院的护士们得知她悲惨的境
遇,再听到这悲哀的歌声,无不为之流泪。
    过了七天,又过了十天,女人的来历仍然一点不明。报纸上详细地刊登了有关她的
报导,消息传遍了全国。尽管这样,可是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亲朋好友前来认领。由
于她已面目全非,加上布满全身的烧伤斑点以及遭受到的残酷打击使她变得瘦弱不堪,
所以即使有人前来认领恐怕也辨认不出她了。
    被同一个魔鬼盯上的相泽丽子听到这一消息后,自然十分同情那个女人。一天,她
和好友钢琴家白井商量过之后,请他陪同一起去医院看望那个可怜的女人。听说不幸中
的大幸是保住了视力,所以至少要买一件东西慰问她的眼睛,于是丽子和白井特意去了
一家花店,作为慰问品,在那里买了一束鲜艳的花,然后朝医院走去。
    他俩来到病房一看,一个像大白球似的东西卧在床上,此景不禁令人心碎。丽子把
花束给她看了一下,女人马上激动地嘟嚷了些幼儿般的话语,那语调里充满了喜悦,仅
此一点丽子也就十分满足,而且同情之心越发加深了。
    “真可怜啊!来历还没弄清吗?”
    “是啊,还没弄清。今天早上又有一名妇女跟着警察先生来到医院,但看了以后说
和她要找的那个人的特征毫无相似之处,说完就失望地回去了……真可怜呀!”
    负责护理的护士热情地作了回答,然后从丽子手里接过花束,和放在床头花瓶中枯
萎了的花调换了一下,重新摆在病人能够看得见的位置上。
    丽子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看着疯女人的眼睛问道:
    “你认识我吗?我是相泽呀!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疯女人似乎在聚精会神地听丽子说话,而且还说了些什么。但她说的话就像隔着暮
蔼愿看东西那样朦脓,又像幼儿吃力地学说大人复杂的言语那样含糊不清,根本听不懂
是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疯女人细声唱起了歌,是一首听不出歌词的古老童谣。再凝神谛听,那
声音非常悲戚,催人泪下。
    丽子眼泪汪汪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像是拿定了主意,态度非常明朗地回过头来对
站在身后的白井说:
    “白井先生,我想出一个好主意!如果总弄不清这人来历,我打算认领她!你看行
吗?”
    “是为了跟那家伙赌气吗?”
    白井显得十分惊讶。
    “不,绝对不是。设身处地,我觉得她太可怜了……嗯,就这样定了,我来说服父
亲,一定干个样给他们看看!”
    要强的丽子似乎为这急公好义的想法所陶醉,她这个人不说则已,只要说了就不会
收回。就拿今天外出来说,父亲和白井拍化妆广告人袭击,费尽唇舌再三劝阻,但丽子
仍毅然决然地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
    “嗯,我不想说什么,但也不必着急,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因为你现在也是自
身难保啊!”
    “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可怜她,我这样干定了。”
    丽子说完又安慰了一下疯女人,然后和白井同车离开了医院。回到家以后,她的话
题仍然不离开那个白雪球似的可怜女人。看这势头,最后势必会说服父亲领回那疯女人
的。

      基地的秘密   
“情况是这样,她好像一定要领回那个女人,相泽小姐就是这样一个人。作为我来
说,因为毕竟不是坏事,所以不好直接表示反对。”
    当天晚上,钢琴家白井在小五郎侦探事务所的书斋,向小五郎汇报了去医院探视的
始末。
    “喔,是吗?真是不可思议。我刚才还在考虑这个问题呢!我猜想相泽小姐一定同
情那个女人,并有可能会认领她的。”
    小五郎的话莫名其妙,边说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白井的表情。白井怀疑在这奇怪的
话后。也许有别的意思,但一时弄不明白。
    小五郎继续说道:
    “那个女人唱的童谣我也听了,调子里带有一种特别悲伤但又亲切的感觉。我说的
也许不恰当,那个旋律中有一种醉人的魅力,所以相泽小姐有那种想法也是合情合理
的!”
    “唉,我好像也有那种感觉。那女人太可怜了!不过即使那样,怎么会不知道来历
呢?难道是个非常不幸、完全无依无靠的人吗?如果是这样,那就更加可怜了。”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当我一听到她唱起童谣,就越来越感到好像是个难解
之谜,仿佛徘徊在非常复杂、漆黑一片的迷路之中。”
    小五郎接着说的这番话,更使白井摸不着头脑。
    “先生,那个家伙怎么样了?从那以后好像一直没有出动呀!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呢?”
    白井转换了话题,想探听一下小五郎侦查的情况。
    “我现在正在我,如果顺利的话,也许很快就能抓住那家伙。”
    小五郎充满自信地回答。
    “哎!这么说发现了什么线索了?”
    “不,还不到发现的时候,但我预感近期将会发现。”
    “如果不妨,能请谈一下您的想法吗?”
    白井以让人信任的眼光看著名侦探的面孔,非常客气地请求。
    “我还没有考虑到那样成熟,但我并非玩忽职守。对了,那个事还没说。前几天晚
上我从相泽家带回来的那瓶葡萄酒请人化验了一下,结果正如我所想象的一样,从酒里
化验出大量的烈性药。”
    “哎?烈性药?”
    白井脸色都变了。
    “这就是那家伙的伎俩。在我们看来这种转弯抹角、随心所欲的做法简直愚蠢透顶,
但荒诞、耍花招、以及出人意外的反常行为正是该犯人的性格。那家伙所干的一切都与
常识背道而驰。因此,在破这个案子的时候我们也必须丢掉常识来干。越是那些觉得荒
唐的地方,就越是最需要全力调查之处。
    “我最近有时去看望野上间子的母亲,有时去访问间子的朋友,收集到一些照片,
你看这个。”
    小五郎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叠照片给白井看。都是最近间子的照片,有单人的,有
和家里人一起照的,还有和朋友照的。小五郎指着其中野上家庭的一张照片对白井说起
了与搜查毫无关系的闲话:
    “你看这张照片上不光有间子小姐,她姐姐宫子小姐也在上面。你当然也许知道,
这是宫子小姐遇害前几天拍的。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宫子小姐,尽管是姊妹,但和间子小姐的长相完全不一样啊!
喜欢间子小姐长相的人是不会喜欢宫子小姐的,这一点,通过这张照片我也明白了。”
    小五郎说着观察了一下白井的神态,其实这个秘密白井也很清楚,所以他觉得似乎
被揭开了心中的秘密,不禁面红耳赤。
    宫子也并非难看,但和妹妹间子的美貌相比当然要逊色得多了,而且总觉得有忧郁
和不够活跃之处,宫子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和妹妹并排照的相片上也可以清楚
地看到她像是感到自卑的神情。
    “绵贯创人君曾经说过,宫子小姐具有难以叫人喜欢的地方,看了这张照片,我也
颇有同感。从这个意义上讲,宫子也是个不幸的人。”
    白井眼睛朝下一声不吭,仿佛被击中了要害和受责备似的,不敢正视对方。他一而
再,再而三地拖延与未婚妻宫子的婚期,其中有一半理由在此。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小林少年探进可爱的脸告诉小五郎有客人来了。陷入
困境的白井因此才摆脱了窘况,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来客就是刚才所提到的绵贯创人。
    创人照旧穿着那件宽大的西服,披头散发,两只大眼睛在骨瘦如柴的脸上炯炯发光,
脚上登着一双不合脚的鞋,呱嗒呱嗒地走了进来。
    白井和绵贯虽然相互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字,这次是第一次见面,所以小五郎为两人
引见了一下。
    “不揣冒昧,我是来报告的,调查基本上结束了。”
    创人说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白井。
    “哦,白井先生是案件的委托人,所以不必回避,请说说调查的结果吧!”
    小五郎催促创人快说,创人坐到椅子上,仍然以他那种直率的腔调开口说了起来:
    “我走街串巷跑了许多地方,所找的对象都是些年青女子,真费了不少劲儿,但也
值得,其中还有相当漂亮的姑娘呢!我觉得现在还能闻到她们身上的气味。哈哈哈哈。
    “对了,小五郎先生,您的猜想说对了!有一个正如您所说的女人,我把她的照片
也搞到手来了,您看这个。”
    创人从兜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小五郎,这是一张年青女子的半身像。
    “这人名叫伊藤田出子,住所是千叶县一个叫G的村子。到那儿要渡过江户川,再
一直向市川的尽头走,是个很偏僻的乡村!”
    白井也拿过照片看了一下,但从未见过这个女人,该女人大概有二十二三岁,是一
个毫无明显特征的人。
    是小五郎委托绵贯创人调查医院里那个女人的身分呢?还是创人碰巧找到了这个线
索?总之,全然没想到这个古怪的雕刻家竟有如此本事。白井感到莫名其妙,视线在两
个人的脸上移来移去。
    “那么这女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小五郎提出了意外的质问。
    “大概在半个月以前,据说是因为急病而死的。”
    “这么说那一带至今仍保留着土葬的习惯啦?”
    “对,只有那个村庄顽固地保留着土葬的习惯。当然这女人也不例外了。这个佛寺
位于村尽头,叫庆养寺。”
    “好极了!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干了!绵贯君,你当然还要帮帮我啦?”
    小五郎一本正经地叮问。创人瞪着两只大眼睛,苦笑着说:
    “只好这样,我帮忙帮到底了!就算是我拜您为师学习侦探这行的学费。不过,不
要紧吧?会不会遭到申斥?”
    “你这不必担心,我已经通过兵藤搜查股长得到了许可!”
    白井无论怎样听,也丝毫不明白两人谈的话,从对话的内容来看,照片上的女人好
像已经死了,所以和医院里的那个疯女人没有任何关系。那么照片上的女人究竟是什么
人呢?而且小五郎用那么强的语气说“可以毫不犹豫地干了,”他究竟打算干什么?
    小五郎见白井那副纳闷儿的样子,便把嘴凑到他耳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事情似
乎非常重大,即使知道无人在听,也不会说出声来。
    白并听得目瞪口呆,脸色顷刻之间变得像幽灵一样的苍白,额头上冒出了细汗珠。
究竟是什么事让年青的钢琴家如此惊恐失色呢?
    就在当天夜里,千叶县G村庆养寺后面的宽广墓地中发生了一起不可思议的事件。
    大约在深夜二点左右,竹林围绕着的漆黑墓地中有四个人影在蠕动。
    那几个黑影在死一般寂静的碑林中转来转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不久,其中一人
来到一个新竖立的原色木质的塔形碑碣前,突然两手抓住木碑,竭尽全力将其从松软的
泥土中拔了出来,然后扔进了旁边的竹丛之中。
    另外三个人影好像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这一举动。
    拔出木碑的那个人接着脱去上衣挥起早就准备好的铁镐,开始了可怕的掘坟作业。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这座坟墓完全被挖掘开了,地面上露出了一个黑糊糊的大洞,
但在另一边却堆起了一座土山。
    掘坟人扔下镐头,将头伸进洞中,不停地扒拉着什么,少顷,洞中咯吱一声传来令
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人站起身来像是完成了任务。他一边拂去膝盖上的泥土,一边从身旁的上衣兜里
取出手电筒向洞中察看。
    手电筒的亮光映照出掘墓人的身影,此人原来是绵贯创人,他披头散发、被泥土和
汗水弄脏的骸骨般的脸就像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鬼魂。
    手电光把洞里的棺材照得清清楚楚。创人转动着两只大眼睛察看着渗人的洞底,不
久,好像发现了什么,惊恐地转过脸去,用手势把站在后面的三个人叫了过来。
    亮光下看得出来到洞边的三个人原来是小五郎、白井清一和一名警察。小五郎从创
人手里接过手电筒,和白井一起
    向洞里察看,突然白井“啊”地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两手捂住脸,仿佛有什么东
西不堪目睹,摇摇晃晃往后退缩。
    “果然是吗?”
    小五郎冷静地询问。
    “唉,是的,没错,哎呀!多么可怕呀!”
    白井吓得牙齿直打战,用似乎抽抽搭搭的哭声回答。

      来自黑暗的手   
就在深夜坟墓被掘的第三天,那个来历不明的疯女人从医院迁到了相泽丽子家,她
一人住一间屋子,接受护理。
    丽子设身处地,不忍心扔下被同一个恶魔缠住的这个女人。父亲相泽氏不用说,她
周围的人都再三劝阻,认为丽子自身都处在随时可能遭受坏人袭击的境遇,所以还是别
管那种闲事为好。但要强的丽子非常同情那个可怜的女人,而且也被她吸引住了,所以
一意孤行。
    那个女人始终没有人出来认领,尽管她发疯了,而且来历不明,但在这样长的时间
里一直没有出现她的亲属,也太不可思议了,也许她是一个完全无亲无故于然一身的女
人。
    连一个认领的人都没有,这一非常悲惨的事实使丽子更加同情她了。疯女人并不知
道自己的这一悲惨的处境,继续唱着天真烂漫的童谣,这更叫人感到不胜怜悯。丽子不
顾周围人的反对,决然领回那个女人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疯女人的伤势已经进入恢复期,但整个面孔仍然缠着绷带。除了眼睛、嘴巴和鼻子,
其它的地方完全被绷带遮盖住了,如同一个雪白的大球。但在疯癫方面尚不见一点恢复
的征兆,即使是在大白天她也卧床不起,总是用那悲哀的声音反复吟唱着童谣。
    医院里的那名护士每天到相泽家给疯女人更换绷带和照料日常生活。此外,与疯女
人迁移的同时,相泽家雇用了一个年老的男佣人。此人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瘦老头,看起
来为人忠厚老实,平头上白发苍苍,沉默寡言,不太出头露面,默默地时而扫院子,时
面整理堆房,似乎仅以干活为乐。
    自领回疯女人以后,一切平安地度过了两天。地狱的滑稽大师也出乎意外地一直没
有露面,真叫人怀疑他是不是因故放弃了袭击丽子的念头。但是魔鬼的脑筋靠常识是无
法判断的,他也许正等待着大家的麻痹大意,而且或许企图依靠出人意外的离奇手段来
一举达到目的。
    果然,在第三天的夜晚,魔鬼身披可怕的隐身蓑衣气体般地侵入了相泽家,靠近丽
子的寝室往里窥视。
    丽子一人在尽里头的房间一无所知地安睡着,枕边摆放着可折叠的屏风,台灯上小
小的灯泡模模糊糊地照在她那安睡的面孔上。睡姿稍微有点欠佳,白皙的右胳膊到肘暴
露在被头的外面,看起来像是一面看书一面不知不觉地睡了,右手下扔着一本翻开着的
小型平装书。
    在深夜二点稍过一点儿的时候,面对廊子的纸拉门不声不响慢慢地被拉开了。不知
是谁非常小心谨慎地拉开了拉门,其速度之慢简直令人不能想象。
    当然丽子对这丝毫都不知道,因为拉门连微小的声音都没发出。
    不久,当拉门敞开有二尺左右的时候,突然闪进一个人影,隐藏在屏风后面。影子
好像绝声屏息蹲藏在那里,大概有二三分钟,既听不见任何声音,又看不见影子活动,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在距离屏风框下的榻榻咪有一尺左右的高处,出现了一个小白虫似的
东西,而且这个白色物本一点一点地逐渐变大了。原来是人的手指。手指非常胆怯地从
屏风一端向丽子这面伸来。
    当五根手指完全伸过来的时候,发现手上握着一个奇怪的玻璃管,原来是一个小型
的注射器,玻璃管中注入了半管浑浊的液体,注射器头上的针尖在台灯光的照射下一闪
一闪地发光。拿针管的手已经从屏风背后伸出有一尺多了,注射器的针尖渐渐地逼进丽
子白净的胳膊。
    丽子依然睡得很熟。再有一分钟就可以完事了,只剩下注射器的针尖一下子扎进她
白净的胳膊。她也许会醒,但到那时毒药已经输进了她的皮下,或许连喊叫的余地也没
有吧。因为有的毒药只要一滴的微量就可转瞬之间致人于死地。
    不过,魔鬼究竟从什么地方悄悄溜进这个房间的呢?打事件发生以来,门户的锁闭
严上加严,而且警觉的相泽氏就睡在丽子隔壁的房间,他怎么能够在这样的防范中不出
一点声响地摸索到这里呢?只能认为他使用了人们意想不到的魔术。
    注射器的针尖已经逼近到离丽子白净皮肤只有二三寸的地方,闪闪微颤。丽子的生
命危在旦夕,只要不发生什么奇迹,她是必死无疑了。
    不过正像读者们所预想的那样,奇迹终于发生了。

      真犯人   
突然,两个沉重的物体相碰撞的可怕声响划破了死一般的寂静,丽子枕边的屏风像
遇到了一阵风,摇摇晃晃,差一点倒下。
    响声由丽子的房间传到了廊子,而且急促的呼吸声和怒吼声以及物体相碰撞倒地的
震动声在漆黑的廊子上持续了一阵。
    意外的巨大响声很快惊醒了相泽家的人们,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跑到了廊子上。
    丽子房间的灯被打开了,廊子一下明亮了起来。提心吊胆地躲在别人身后的丽子和
大家一起目睹到一个实在是出乎意外的离奇场面。最近刚雇来的那个老年男仆正骑在一
人的身上。虽然已是深夜,但看起来他还没睡,身上仍然穿着白天的服装。带条纹的衣
服,银白色的头发,一眼便能认出是这个老仆的身姿。
    然而被老人按倒趴在地上的却更是一个出人意表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发疯
的女人。她像一个白色的大球滚在廊子上,身上穿着丽子借给她的漂亮睡衣,缠着绷带
的脸伏在廊子地板上,在老人的膝下呻吟,一个小型注射器扔在她的脸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老男仆发疯了吗?深更半夜将可怜的疯女人
拉到廊子上弄成这个样子,真让人感到突然,仿佛是梦境中发生的事情。
    “小五郎先生,怎么回事?”
    相泽氏不由自主地叫出了老男仆的真名,小五郎化装成老男仆的秘密只有这家主人
相泽氏和白井清一知道,但在瞬息之间已经无暇顾虑那种事了。
    “这家伙就是犯人!我终于抓到了确凿的证据。”
    “什么?这女人是犯人?到底是什么犯人?”
    “有关详情呆会儿再说。这家伙企图往小姐身上注射毒药,你们看,这就是那支注
射器。”
    但是,这个疯女人为什么要杀害大恩人丽子呢?对此相泽氏感到异常惊讶。
    “我说过疯子危险,这不,发作了吧?”
    “不,她不是疯子,这家伙正是那个被称作地狱的滑稽大师的杀人魔王。”
    “啊?你说什么,噢,你是说这家伙用绷带化装成那个疯女人……”
    “不,也不是。你看,这家伙胳膊上有这么多烧伤痕迹,说明她就是那个女人,这
女人就是那个杀人魔王。”
    “什么?她就是那个可怜的疯女人吗?”
    相泽氏惊讶、疑惑、张口结舌,简直就像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虽然是名侦探的话,
但由于太荒诞了,所以总觉得不能轻而易举地相信。
    比相泽氏更加震惊的是丽子。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事实,难道是这个女人企图杀
害自己吗?难道这个可怜的女人就是盯上自己的那个可怕的杀人魔王吗?会有那种事吗?
这不是在作梦吧?莫非自己至今仍被可怕的噩梦魇住了吧?
    小五郎放开缠绷带的女人,吩咐人打电话给钢琴家白井清一让他立即赶来,然后继
续向大家叙述事情的全部过程。
    缠绷带的女人似乎已经死了心,她既不反抗又无逃跑之意,趴在小五郎指定的角落
里哭哭啼啼,身子一动不动。
    无论怎样看,她现在那副可怜的样子都和迄今为止的疯女人一模一样。这个女人真
是那个凶手——地狱的滑稽大师吗?
    “我一点也弄不明白事情的真相,照你这样说。这个女人并不是疯子啦?”
    相泽氏半信半疑,首先请小五郎为自己解除第一个疑团。
    “对,她只不过装疯卖傻,她的演技非常高超,难怪丽子小姐会同情她,她唱的童
谣,谁听了都会止不住掉泪!”
    白发苍苍的老男仆挂银有力地回答。
    “噢,原来是一个假疯子啊!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疑团莫释。这个女人和被化妆
广告人监禁在阁楼上的那个女人并非同一个人吧?就是说不知什么时候在医院被偷梁换
柱了,对吗?”
    “不,不对。被监禁在阁楼上的女人正是这个女人。”
    “真是奇怪呀,这个女人不是被化妆广告人诱拐的受害者之一吗?说她不是受害者
而是犯人,和化妆广告人是同一人物,这点我还是弄不明白……”
    “是啊,不管是谁都会有你这样的疑团,这正说明犯人伪装得巧妙。我刚才说这女
人不是疯子,但那只是说她不是像你们所想象的那种疯子。从另一种意思上讲,她确实
是个疯子,是一个具有超群出众的智慧和判断力的疯子,换句话说,是个可怕的地狱天
才。”
    “嗯,这么说……”
    相泽氏对小五郎的立意非常感到不可思议,一时表达不出下面的话,少顷,硬着头
皮接着说道:
    “就是说在你们袭击那个空房的时候,阁楼上并非有犯人和这个女人,而是只有她
一个人,您的意思是这个女人自己把那个烈性药撒在了自己的脸上……”
    相泽氏没说完又惶悚不安地闭上了嘴。
    所有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寂静中只有缠绷带女人微弱的、时断时续
的抽泣声。
    这时,前门传来了急促的叫门声,不一会儿,身穿西服的白井清一神色紧张地走了
进来。他尽管知道小五郎化妆成老男仆住在相泽家,但尚不清楚其真正目的所在,所以
当听说疯女人就是真犯人时仍不免惊诧不已。
    “白井先生在一定程度上是知道此案秘密的,但真犯人何许人也,我在此之前也没
有十分把握,所以对白井先生也没有挑明这一点。
    “那么我为什么认为这个女人就是真犯人呢?下面谈谈我的理由。她本人在场,所
以如果我的推想有误,想必这个女人会给我订正的。”
    “老男仆”小五郎调整了一下二郎腿,开始叙说这一荒诞不经的杀人事件的真相。

      魔鬼的伦理   
“总而言之,如果深入思考一下这起事件,再通过犯人本身的坦白对其犯罪动机进
行细致考察的话,恐怕可以写出一部饶有趣味的小说,不过我现在只能把应有的论据简
单地谈谈。
    “当我在麻布的那所空阁楼上发现这个女人呻吟的时候,头脑中就闪出一个奇异的
想法,那里压根儿没有另外一个男人,就是说这个女人正是那个被称作地狱的滑稽大师
的杀人魔王。
    “世上总以为犯人都是男人,认为只有男人才去诱拐年青美丽的姑娘,但是作为侦
探必须时刻想到人们所不相信的一面,不能被表面东西迷惑住,要看穿它的背面。
    “使我产生怀疑的第一个论据是这个女人被烈性药把脸弄得不成样子,有人认为是
别的犯人在从阁楼逃跑时把这个女人弄成这副样子的。这只不过是个常识,是停留在表
面上的见解。正因为谁都会那样想,所以聪明的犯人就利用其作为欺骗的诀窍。罪犯的
魔术诀窍总是以出人意料的形式隐藏在一般常识的背后。
    “假设在我们从四面包围那所空房时,犯人还隐藏在阁楼里,而且如果完全无路可
逃,那么他将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呢?假如那人是伪装的男人,而实际上是女人的话,她
只要恢复原状哭倒在地便可蒙混过关。这样一来,我们就会以为这个女人并非犯人而是
被犯人监禁起来的可怜的受害者之
    “可是仅仅恢复其女性面目哭倒在地还不够,因为一旦被看见了脸部很快就会暴露
天机,犯人是决不会让我们看到她真实面目的。为了摆脱这一难关,犯人确实选择了果
断却又残忍的方法,就是自己用自己的手将烈性药撒在了脸上。以上的假设,你们认为
怎么样?
    “当然起先我对此并非确信无疑,只不过设这样一种假说而已。但后来随着推理的
不断深入,这一假说一步一步地增加真实性,其它情况全都开始证实了这一点。
    “犯人为什么装扮成化妆广告人?这荒唐的主意只不过是为了恐吓人呢?还是另有
别的意思在其背后?就是说犯人为了掩盖其真面目而需要那种像墙壁一样的浓妆。而且
仅靠化妆还不够,必须将面孔全部涂盖上,这里面也许有什么特殊原因。
    “假如犯人是女性的话,这种疑问就陡然冰释。女人要扮装成男人,与其穿普通的
男性服装,不如穿那种肥大的衣服,戴尖顶帽,搽胭抹粉。采取这种把脸和女性身材完
全遮盖起来的方法易如反掌。
    “在如此反复思考的过程中,我忽然意识到本案中的两个异常的一致。楼上的这个
女人的脸被损伤的不成样子,这并不是第一次,在这起事件的开头就已经发生过一次类
似的情况,被封在那尊石膏像中的野上宫子的面孔不是也被损伤得丝毫辨别不出本来面
目了吗?
    “化妆广告人搽胭抹粉的假脸,犯人自己用烈性药改变自己的面目,还有第一个被
害人面孔上那可怕的伤痕,这三者严重地刺激了我的神经。尽管手段不同,但全都是为
了掩盖真面目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为什么非要掩盖被害人的原貌呢?犯人又为什么非要忍受那么大的痛苦来掩盖其
本来面目呢?经过仔细思考,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奇特的幻影,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也可以说是魔鬼的智慧和疯子的幻想。”
    小五郎说到这稍停顿了一下,在场的人们神色异常地凝视着小五郎的眼睛,没有一
个人开口说话。人们模模糊糊地知道小五郎隐瞒着什么,还没有把此案最大的秘密和盘
托出。大家神色紧张地理由也正在于此。小五郎却冷静地继续说道:
    “另一方面,我注意到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被害人野上宫子和野上间子以及在这
的丽子小姐都与某个人物有密切的关系。
    “关于这点,我对白井先生也说过了,这个所谓的焦点人物就是白井清一先生。在
他本人在场的情况下,有点难以启齿,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所以请恕我直言。白
井先生和野上宫入子尽管从小就许了婚,但白井先生始终不想和她结婚。相反却和宫子
小姐的妹妹间子小姐关系十分密切。如果间子平安无事,白井先生也许和她结婚了,就
是说白井先生很不喜欢宫子。这件事白井先生本人也向我说过,我向间子小姐的母亲也
查证过。
    “讨厌宫子的不只是白井先生,这是谁都不知道的宫子小姐的秘密。宫子大概在两
年前曾经每天去绵贯创人君的那所雕刻室学绘画,一度对绵贯君表示出超过师徒关系的
爱情。这事白井先生和宫子母亲当然不可能知道,我是从绵贯君本人那儿听说的。
    “渴望爱情的宫子小姐,不仅得不到未婚夫的喜欢,就连绵贯君对她也丝毫不感兴
趣。我有时会想可能所有被她表示过爱情的男性都对她敬而远之。
    “在我拜访她母亲的时候,顺便把宫子和间子的照片借了回来。我仔细认真地比较
了一下,宫子小姐的面容与妹妹间子小姐逗人喜爱的相貌完全不同,的确正像绵贯君所
说的一样,宫子小姐的脸上似乎有一种排斥男人的力量,不,光说有斥力还不够,甚至
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
    “白井先生,您知道宫子小姐和间子小姐并非亲姊妹吗?”
    白井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目瞪口呆。
    “不,我从未听说过这事,虽然相貌一点不像,可我一直以为她们是亲姊妹。”
    “但事实并非如此,宫子小姐是捡来的孩子。间子的母亲说这事没对任何人泄露过,
因此不肯吐露真情,是我硬逼她说出来的,但至于宫子小姐的父母究竟是谁?据说全然
不知。
    “宫子小姐也许早已看出了这点,或许是揣测出的。可以想象她那容貌是不知姓名
的父母遗传给她的,也是长期以来的乖僻所养成的。
    “宫子小姐的素质极其一般,而且付出的爱情完全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未婚夫竟
也和自己漂亮的妹妹关系密切。这些对普通的女性来说也是相当大的打击,何况宫子有
着那样的过去,其扭曲了的心灵上的痛苦要比一般女性大好几倍,这是不难想象的。
    “失恋的悲伤有时也能使正常的女性精神错乱,况且宫子小姐有过不幸的遗传和环
境,生来就具有异常的素质,如果是一般的女性,也许会把那种悲伤表露出来,但她丝
毫也没有,由于过分悲伤便以复仇代替了自杀,听从了恶魔的指使。从此野上宫子不复
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地狱的滑稽大师。”
    案件的最大秘密终于被揭破了,但是人们听完以后却目瞪口呆,因为事情荒唐离奇,
不能马上相信。
    “当然我起初并非考虑得如此清楚,在我掌握某个重大的证据之前,这只不过是种
种可能性中的极其例外的一种。
    “所谓重大的证据不是别的,白井先生,就是那天晚上和你一起看见的那个被藏在
千叶县古寺墓地中的可怕的秘密。”
    小五郎说到这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庆养寺掘墓的经过。
    “在土葬的棺材中,我们发现了野上间子的尸体,因为死后还不到十天,所以能够
清楚地辨认出她的容貌。
    “间子小姐无疑是被化妆广告人杀害的,但她的尸体却被埋葬在意想不到的手叶县
偏僻的乡村,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刚才说的疑念,简单说来就是对最初石膏像中的尸体的面孔为什么被损伤成那
副样子这一问题的疑念。因为我对此表示怀疑,所以就麻烦绵贯创人四处调查,看看在
宫子小姐中学时的同学和女友中是否有最近死亡的人。
    “结果在干叶县市川尽头的G村打听到一个宫子的同学,得知那姑娘正好是在第一
起杀人事件发生的前四天由于心脏麻痹而突然死去。据说那个村子残留着土葬的习惯,
所以姑娘被埋葬在位于村尽头的庆养寺的墓地中。
    “我要说什么,你们也许已经明白了吧?正是这位年岁相仿的女性的土葬成了宫子
可怕犯罪的出发点。如果没有这件事,宫子也许会想出别的手段,但是利用这名土葬者
这一恶魔的主意比其它任何手段都更加使她入迷。
    “因为千叶县就在市川附近,所以从东京坐汽车往返并不算太远,我不清楚宫子是
以什么方法干成的,但把后来诱拐间子的做法联系起来考虑的话,她似乎有一个男帮手,
那人一定是个会驾驶汽车的年轻力壮的人。宫子是怎样得到这种助手的呢?也许是靠金
钱的力量,因为宫子出奔时带着十万日元的存款。
    “不用说,他们把坟墓掘开搬出了同学的尸体,然后在毁坏尸体面容的基础上将其
匆忙封入石膏像中,因为宫子当过绵贯君的门生,所以肯定懂得石膏像的制作方法,她
在美术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才能。
    “宫子趁绵贯君不在的时候,把石膏像搬进雕刻室,打电话叫来那个汽车公司的汽
车,然后假装是绵贯君的作品委托搬运。在接洽的时候,或者是用了男助手或者是宫子
本人女扮男装应付的。
    “那个替身姑娘的右胳膊上有一块和宫子完全相同的伤痕,这大概是近乎奇迹的偶
然,但正是有了这一偶然,宫子也才决定实行那样胆大的计划吧!年龄和身量相仿,胳
膊上有伤痕,又是土葬,这几个偶然凑在一起才使得那样离奇的犯罪成为可能。当然官
子在学生时代肯定早已看到了同学胳膊上那个与自己相同的伤痕。
    “宫子在着手复仇以前,首先成功地将自己隐藏了起来。她把自己伪装成第一个被
害人,所以今后不管再干什么都绝对安全。就这样,魔鬼的智慧终于得到了童话中的
‘隐身草’。”
    小五郎一次也没有质问过哭倒在地的宫子,但不用说宫子听到了以上的推断。她本
人既未流露出否定的话,又没有否定的意思,因此可以说小五郎的推断基本上是正确的。
    尽管小五郎的故事近乎荒诞,但由于他的推论条理清楚以及犯人自身的无言肯定,
所以大家好像都相信了似的。
    “那只土葬的棺材一时成了空棺材,这对宫子来说一定是她惟一的担心。于是在杀
害间子达到了复仇的目的并考虑处理其尸体的时候,她自然想起了那个空着的棺材。
    “把被凶杀的尸首掩藏在地下的棺材中,难道还有比这个更合适的地方吗?而且这
样一来,盗走亡友尸首的秘密永远也不会被发觉。日后即使坟墓被挖掘,里面也早已躺
着替身间子小姐的白骨。简直是疯子的才智,只有疯子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在阁楼上自己往自己脸上撒烈性药,这种行为也属于疯子的才智,但不是一般的
疯子,在犯罪这点上是非常精明的犯人,所以当时她没有忘记在毁容的同时用烈性药把
右胳膊上的那块伤痕也烧掉,而手上和胸部的那些多余的烈性药痕迹则完全是为了掩人
耳目。
    “脸上失去了原来的容貌,作为记号的伤痕被隐藏起来,再加上憔悴不堪,难怪当
母亲的也认不出这个女人就是宫子,而且母亲和警察都深信它于是此案的第一个受害者。
    “犯人被送进医院以后马上装疯卖傻,唱悲哀的童谣来引起大家的同情。而且这个
女人也许在内心里一直暗自期待着丽子小姐前来探视,丽子小姐果然上了圈套。这个女
人竭尽全力大要花招,引起了你的同情,使你不得不把她领到这来,于是她顺利地达到
了目的,剩下的只是像今晚的这样的机会就行了。
    “我预先就揣测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但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的推断中当时还没
有一个直接证据,而且这一推断的非现实性使我犹豫不决。即使我的推断合情合理,但
毕竟是疯人国里的逻辑呀!因此在我亲眼目睹到犯人本人的所作所为以前,是不可能泰
然自若的。
    “于是我以保护丽子为由,在得到相泽先生的允诺后,打扮成这副样子住在这里,
然后不分昼夜地督视着这个女人的举动。正是由于我缺乏自信,才使丽子小姐险遭不测,
我感到非常内疚。
    “犯人为什么把丽子小姐作为第二个复仇的目标呢?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疯子所
关心的一切都与白井先生有关,和白井先生结有深交的女性全都是这个女人的情敌。简
直是病态的嫉妒心,这个疯女人在这方面所感觉到的痛苦要比常人大几倍乃至几十倍。
    “迫害白井先生的异性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对背叛自己的白井先生的复仇。
至于对你将采取的直接行动,这个女人也许把它当作最后的大事而慎重地保留了起来。
    “以上就是我分析的大致情况,至于详细的性格和心理方面的问题,只有等待这个
女人本人的坦白。”
    小五郎结束了滔滔不绝的推断。此时,人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趴在地上的宫
子的背上。
    宫子丝毫没有改变起初的姿势,像化为一块石头似地一动不动。巨大的白球般的头
部疲倦地伏在重叠的双手上,其形状既滑稽,又令人毛骨悚然。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眼睛中寻找出如何处置这个怪物的办法。
    “爸爸,你快看!她咽气了!”
    敏感的丽子首先注意到了这一情况,发出了惊叫。
    “什么?咽气了!”
    相泽氏赶紧起身走过去,摇晃了一下女人的肩膀,但毫无反应,又把球一般的头抱
起来,然后一松手,头就砰的一声落到了榻榻咪上。相泽氏急忙握住女人的手腕诊脉,
然后大声叫道;
    “死了!小五郎先生,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名侦探听后冷静地答道:
    “我一直认为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个女人不管怎样绞尽恶魔的脑汁,都终于不能摆
脱世人的眼睛。她失去了推一的武器——隐身草,所以除了自杀别无他路。
    “也许她随身带着末日来临时自杀用的药物。
    “想想这个女人也实在可怜,她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惜,但比起这个女人本身的罪过,
更要反省造成这种性格的遗传和环境。这个女人不给政府添麻烦,自己将自己处以死刑,
这一点是否可以给予宽恕呢?
    “我只是为没能从这个女人本人之口听到恶魔的自白而感到遗憾!”
    小五郎说完一反常态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6.恶魔

第01节


  茶桌上摆着两只酒杯,杯子里各装有八成透明如水的液体。
  那是恰似用精密的计量仪器量过一样精确、标准的八成。两只杯子的形状毫无二致,位置距中心点的距离也像用尺子量过似地毫厘不差。
  两只杯子从杯子中装的,到外形、位置的过于神经质的均等,总给人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
  茶桌两边,两张大藤椅同样整齐地对面地放在完全对等的位置;椅上,两个男人像木偶一样正襟危坐。
  那是在初秋离枫叶变红还有些日子的、盐原温泉A旅馆三楼的走廊上。洞开的玻璃窗外,青葱的绿色一望可见;屋顶狭长的之字型走廊直通热水池,繁茂的树枝下,鹿股河的流水忽隐忽视;滔滔不息的流水声,催人昏昏欲睡。
  这两人是从夏末就一直住在这家旅馆里的温泉疗养室。一个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绅士,灰白的长脸有些呆头呆脑,身材又瘦又高;另一个是年仅二十四五岁的美青年。不,也许说美少年更恰当些。简单形容起来,那青年的容颜活像电影里的理查德·巴塞尔麦斯,虽显得机灵、聪明,却又天真无邪。两人都有点儿怕冷,在浴在之外,又被上了旅馆的棉袍。
  岂止两只酒杯不同寻常,盯着酒杯的那两个人的神情也十分怪异。
  他们竭力不让内心的不安流露于外,可是,他们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嘴唇发干,没有血色,惟独注视着杯子的眼睛异样地闪动。
  “来,你先挑。从这两只杯子里拿一只吧。我已经按照约定,在你来这里之前,给其中的一只里面加上了致死量的毒药。我是配药的。我无权批选杯子。因为我不能说我没做上什么你不知道的记号。”年长的绅士惟恐讲不清楚,操着嘶哑、低沉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说道。
  美青年微微点了点头,朝桌上伸出了右手。那是要挑选可怕的命运的酒杯。
  两只酒杯完全相同。青年的手仅仅向左或向右偏上两寸,那一霎间的侥幸,便决定痛哭狂喊都无法挽回的生死存亡的命运。
  可爱的青年脑门上、界尖上,眼看着渗出了汗珠。
  他右手的指头不停地控弄着,急得不知抓哪边的林子是好。可是,虽然心急如焚,指头却好像不听使唤。
  然而,绅士却要承受远比青年更难熬的痛苦。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哪边的是“死杯”。
  随着青年的手茫然地忽而向左,忽而往右,他的气息时急时缓,心像要破碎了一样怦怦乱跳。
  “快点儿!”绅士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害怕了。你想从我的表情上看出哪边的是那个杯子。那是怯懦!”
  经他一说,纯属无意识的。青年意外地看清了对手表情的细微变化,发觉他正焦急地想要逃避毒杯。于是青年由于屈辱,脸变得更加苍白了。
  “请把眼睛闭上。”他结结巴巴地说,“你那样盯着我的手,太残酷了。我怕那双眼。闭上吧,请闭上。”
  中年绅士默然圈上了双眼。他知道,睁着眼,只能给双方都增添痛苦。
  渐渐地,青年得选定一只杯子了。虽然是在淡季的温泉旅馆,却也不无旁人眼目,若是磨磨蹭蹭的,有人来打搅那就麻烦了。
  他拿定主意,毅然伸出了右手。
  何等奇妙的决斗!在国家禁止决斗的现代,这是剩下的惟一决斗手段,倘或依照旧日的风气,使用剑或手枪,杀死对方的胜利者反而必须作为杀人犯而受到惩办,那样就不成其为决斗了。
  于是,这一新时代的毒药决斗便应运而生。他们约好各自将“自杀”的绝命书揣在怀里,喝光酒,就揣着绝命书回到房内,钻进被窝,静待胜负。绝命书已经相互查看过,没有半点欺骗。
  两人在那家温泉旅馆里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天使。他们如痴似狂地爱上了她。对于他们来说,那恐怕是一桩一生中空前绝后的事件,一场疯狂的恋爱角逐¥他们的逗留期限日复一日地推延下来。一个月了,胜负仍无分晓。
  对方的她对他们双方并非不感兴趣,但却始终不表示明确的选择。他们几乎每小时都要交替他感到天真的自负和噬心的嫉妒。如今已实在不堪忍受了。她不作出选择,就只好由他们来决定。谁将退出?无法预料。那就决斗。两位恋爱狂达成协议:像昔日的骑士那样,勇敢地进行一场殊死的决斗。一个非同小可的疯狂之举!
  三谷房夫(那是美青年的大名)终于抓住了右边的杯子。他阖上眼,把那只凉冰冰的容器从桌上拿了起来。已经无可挽回了。他像生怕犹豫似地,一下把杯子送到唇边,紧闭双眼,没有血色的脸猛地往上一仰,杯子里的液体潺潺地流入牙缝,喉管咕嘟咕嘟地发出声响。
  长时间的沉默。
  基地,闭着眼的三谷耳朵里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那声音混杂在山洞的激流声里,像是呼味呼味的气喘声。那是对手呼吸的声音。
  他心里一惊,豁然睁开了眼。
  啊,这是怎么回事?中年绅士冈田道彦瞪着像魔鬼一样凸出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剩下的那只酒杯,像是要把它戳透似的,肩膀不正常地一起一伏,汗淋淋的灰土色鼻翼吓人地抽动着。那是即刻就要呜呼哀哉的临终的呼吸。
  三谷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这般可怖的表情。
  明白了,明白了。他赢了。他拿的不是毒杯。
  冈田晃晃悠悠地从藤椅上站起来,像是要逃走,可是心里到底还是战胜了自己。他颓然瘫倒在椅上。死灰色的面庞骤然憔悴,急促的呼吸像啜泣似地上气不接下气。啊,多么凄惨的搏斗!然而,他终于端起了酒杯。
  慢慢地,慢慢地,他颤巍巍的手朝干涩的嘴唇靠去。
  年长的绅士冈田道彦明知是毒药,但为了决斗者的意气,不得不端起那只酒杯。
  然而,拿杯子的手却辜负了他那悲壮的、硬撑出来的丈夫气概,凄然颤抖不停,杯子里的液体叭略叭哈地洒落到桌面上。
  三谷由于惧怕自己刚才喝下去的液体,虽然目睹冈田绝望的痛苦,却好像丝毫未发觉抽到坏签的是冈田,似乎认定对手同他一样,也只是害怕二者居一的厄运。
  冈田屡屡鼓着劲将杯子往嘴边送去。可总是到嘴边一寸远的地方就猝然停住,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阻碍着似的。
  “啊,残酷啊!"
  三谷背过脸去,不由得哈咬了一声。
  这一声低语激起了对手的敌洗心。冈田痛苦的脸色骇然可怖,他鼓起最后一点气力,终于将那只毒杯端到了唇边。
  忽然,刹那间只听到“啊”的一声叫,随之是玻璃杯“乒”地破碎的声音。酒杯从冈田的手上滑落,排到走廊的地板上,打得粉碎。
  “你干吗?”冈田愤怒地后声喝道。
  “唉呀,怪我不小心,请原谅。”三谷道。说不出的自豪使他眼圈都发红了。哪里是不小心,他是故意把对手的杯子打落的。
  “重来,重来。我不想象受你这样一个毛头娃娃的恩惠。”
  冈田像个婆赖的孩子一样嚷叫。
  “膜?那样的话,”青年吃惊地问,“抽到坏签的是你吧?刚才打碎的杯子里放的是毒药吧?”
  听到这里,冈田的脸上现出“糟了”的表情。
  “重来。哪有这样不合理的。重来!”
  “卑鄙!”三谷一脸轻蔑的神情,“重来,这回就叫我拿有毒的林子,是吗?要知道你是这么个卑鄙的小人,我就不会干那种事了……我不忍看你那样遭罪,而且我已经喝光了杯子里的液体。那是毒药也好,不是也好,胜负已经定了。如果我过几个小时还没死,那就是我胜了;死了,就是你胜了。没有理由要你非得把那些喝下去不可。”
  说来,确实如此。打这场赌的目的是恋爱,而不是彼此的性命;只要决出胜负,就不必无谓地牺牲余者的生命。可是,打落敌人林子的三谷,比起惨然获救的对手来说,要光彩得多了,那是从前的骑士故事里也有的那种惊人之举。对冈田来说,这委实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然而,他没有勇气再“重来”,难为情地默不作声了。将屈辱与生命在天平上称量,还是生命重些吧。
  那当儿,走廊里面的一间屋里“咕略”响了一下。
  决斗者专注于他们的胜负,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有个人从刚才就在那个房间套间的隔扇后面窃听他们的对话。那人离开刚才藏身的地方,走到了房间的中央。
  柳倭文子?他们的情人那光彩夺目、娇艳婀娜的倩影。
  柳倭文子。
  呵!为了这么个人儿,难怪三十六岁的冈田与二十五岁的三谷决意进行这场史无前例、不可思议的决斗。
  她身着花色一般的素淡单衣,黑色的罗纱腰带上显眼地绣着华美的花纹;入时的衣领高级、漂亮;衣服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实际年龄与三谷相同,也是二十五岁。看上去,其聪慧、贤明远比实际岁数更显老成,而其美丽、天真却似不足二十的黄花少女。
  “我不能进来吗?”
  她虽然一切全都知道、却歪着头。嫣然喷着花瓣一般的朱唇朝他们开腔,以协调冷眼相觑的两个男人的不和。
  两个男人不知该如何回答,久久哑然无言。冈田道彦一想到刚才的情形被柳倭文子本人看到了,便为加倍的羞耻而感到无地自容。他霍地站起身,略略步地穿过房间,往对面的走廊奔去。在刚才柳倭文子藏身的套间隔扇那儿,他回头朝着剩下的那二位,用不可言状的恶狠狠的口气说:
  “烟柳寡妇,那就永别了!”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消失在走廊外。
  所谓烟柳寡妇究竟是指谁呢?这儿除了柳倭文子和三谷别无他人;可是,不知怎的,听了那句话,烧文号的脸色喇地变了。
  “呀,他还是知道的啊!’
  她用三谷听不到的低微的声音,叹息着喃喃地说。
  “我们在这儿说的话,你全听到了吗Y’
  三谷好容易打起精神,不好意思地仰视着美人的脸。
  “嗯。不过我可不是故意的。无意中走到这里,碰上了刚才的情况,我也就没能回去。”
  说着,她的脸上也忽地飞起了红云。一想到因为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虽然嘴_已巧妙地应付,心里却不能不感到羞愧。
  “你觉得挺好笑吧?”
  “不。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柳倭文子说道,“我觉得真有点过分了。”
  她忽然收住话头,紧闭着嘴巴,眼睛盯着别的方向。她是不愿让人看见她在哭。可是,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水使她的眼睛看上去晶莹闪亮。
  柳倭文子的右手轻轻地拥到桌上。白皙的手指纤细且带有酒窝,可爱的桃红色指尖修整得尽善尽美。
  三谷的眼睛撇开情人的眼泪,无意识地瞅着她美丽的手指。不知不觉地,他脸色发白起来,气也喘不匀了……可是他到底大胆地采取了行动,毅然从上面猛地握住了她那带有酒窝的白嫩纤纤的手指。
  柳倭文子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两人谁也不着对方的脸,只将爱心凝聚在指头上,久久地感受着彼此的热血。
  “啊,终于…。”
  青年欣喜地轻声说道。
  柳倭文子含泪的眼里充满憧憬未来的神色,她只是嫣然微笑,一言没发。
  正在这时,走廊上响起了急骤的脚步声,隔扇门哗啦一下被打开了,接着又闪出了刚刚离去的冈田道彦那张阴森可怕、杀气腾腾的面孔。
  进来的冈田道彦看到两人的情形,突然呆立不动了。
  数秒种的冷眼相觑。
  不知为什么,冈田从过来的时候就一直将右手揣在棉袍的怀里。好像怀里藏着什么。
  “刚刚说过永别而去的我,现在怎么又回来了?知道吗?”
  他丑恶地抽动着灰白的脸,狞笑着。
  三谷和柳倭文子不知怎样看待他这种疯子一般的举动,两人都缄口不语。
  在阴森森的沉默之中,冈田的全身可怕地剧烈抽搐了两次。少顷,他的笑容渐渐变成了一副凄惨的愁容。
  “没用,真没有用。我还是个废物。”他有气无力地嘟瞻。
  “请记着,我又第二次来这里。嗯,请记着!”
  他刚一说完,就霍然转过身去,跑出了屋子。
  “你发觉了吗?”
  三谷和柳倭文子不知何时进了客厅,身子紧挨着坐在一起。
  “他在怀里握着匕首呢。”
  “啊!”
  柳倭文子惶恐地更加贴近青年。
  “你不觉得他可怜吗?”
  “卑鄙。他濒临危险的生命不正是因为你那真正的男子之心才获救的吗?可是…”
  对冈田的极度轻蔑和对三谷的无限敬慕之情明显地浮现在她的面容上。
  打落那只毒杯竟使她如此感慨,是三谷未曾料到的。
  说话间,两人的手又不知不觉地握在一起。
  那套房间,由于刚才他们为进行那场奇妙的决斗,未向旅馆打招呼,故意选用最不方便的僻静处,所以他们不担心女招待会来问什么事。
  这对二十五岁的情侣像孩子一样,天真地忘掉一切思虑,陶然沉浸在桃色的窗雾和气闷的温馨世界之中。
  说了些什么?过了多少时候?他们全然不知。
  喜然,他们发觉一个女招待正拘谨地在套间里对他们打招呼。
  两人如梦初醒,难为情地坐开了。
  “什么事?”三谷愤然问道。
  “嗯,冈田先生留下话,叫把这个交给您二位。”
  女招待拿出来的是一个纸包。
  “是什么……像是照片。”
  三谷略有所惧地打开纸包。在他注视里面的东西之际,从侧面观看的柳倭文子比他还要惊恐,吓得异样地大叫一声,退到了一旁。
  那是两张照片。一张是男的,一张是女的。然而,那不是普通的照片。那是被惨无人道地杀害了的死人的照片。
  对于常看犯罪学书籍插画的人来说,那并不怎么新奇,而对于女人柳倭文子来说,正因为是真实的照片,所以便同看了真的被残杀的尸体一样,吓得她心惊胆颤。
  男的、女的刀伤都很深,头都要掉了,伤口赫然开着大口子,眼睛由于恐怖,张得圆鼓鼓的,许多黑乎乎的粘血从嘴里经下颚流到胸部。
  “没什么。他简直像小孩一样恶作剧。”
  三谷这样一说,柳倭文子想再看一眼那可怕的玩艺儿,于是又走上前,去瞅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
  “咦,有点儿怪啊。还是端坐着被杀害的呢。”
  细一瞧,果真很怪。被残杀的尸体通常都是躺在门板什么上面,可照片上这具尸体竟像活木偶一样端坐在椅子上。脖子挨砍了,还端端正正地对着正面。
  正由于不自然,益发令人恐怖。
  三谷和柳倭文子都感到有个像冰一样凉得刺骨的东西,在顺着脊背往上爬。
  看着看着,竟好像觉得那可怕的东西慢慢地从照片上出来了。
  他们感到,在伤口和粘血遮住的背后,有个令人发怵的东西正朝他们狞笑。
  “啊,不行。你不能看。”
  慕地,三谷嚷着,把照片翻了过去。他终于悟出了那两张照片的可怕含义。
  但是,已经晚了。
  “啊,是这样!’
  柳倭文子面无人色。
  “是的……他是个多么卑劣的怪物呵。”
  原来,照片上被惨杀的不是别人,而是三谷和柳倭文子。
  回想起来,曾有一次同冈田三人一起到街上散步的时候,看见一家照相馆,便照了几张相,有三人合影的,还有各人单照的。
  冈田在那时互相赠送的照片上巧妙地加了一番工,便弄成了惨不忍睹的尸体。对于西洋画家的他来说,做那点手脚是毫不费力的。他略一加工,便使之面目全非,变成那副让人毛发直竖的惨死状。无怪乎他俩没认出自己的形象。
  一打听冈田在何处,说是他说到东京去一下,连行李什么都没带,就匆匆忙忙地动身走了。
  看一下表,刚才冈田走后,已经像做梦一样过了两个小时了。
  呵!多么不祥的遗物。假如这个过于填密的恶作剧不是什么可怕事件的凶兆就好了。
   
没有嘴唇的人

  不久,请人们不祥的预感不幸应验的时候来临了。一起完全不可想象的恐怖事件发生了。
  在冈田留下怪照片离去半个月左右的一天(他在那期间从未回过盐原),三谷和柳倭文子下榻的同一家旅馆,住进了一个世上最奇怪的人。
  此人简直像恶魔的使者一样,所谓奇事刚巧就是在他到旅馆的那天突然发生的。一定是偶然的巧合。然而,总使人感到有点儿微妙的关系。
  由于此人到来将对这个故事有着重大的关系,因此有必要在这里稍微详细地描述一下他的容貌。
  已是枫叶开始发红、游客与日俱增的季节,可那一天,或许是因为天上蒙蒙地下着雨,盐温泉A旅馆竟奇怪地很少来客。
  到了傍晚,终于有一辆汽车驶到门口。
  一位乍看上去年逾花甲、步履蹒跚的老者。由司机搀扶下了车。
  “尽量住近旁边没人住的房间。”
  老人操着鼻音浓重、含糊不清的声音,生硬地说着,登上了台阶。他似乎腿很不好使,在走廊里也不撒开手杖。
  这位来客腿瘸,鼻子残缺,令人骇然,不过,新做的那身和式呢绒外套却是很不一般的上等货,因此,虽有残疾,旅馆里的人待他仍恭恭敬敬,彬彬有礼。
  他被带进楼下一间房间后,便急忙操着怎么也听不清的声音,含混地打听道:
  “小姐,有个柳倭文子的漂亮女人住在这儿吗?”
  如实回答说在,他又刨根问底地追问她住哪个房间,男朋友三谷是什么样儿等等,之后,又拿出十块钱说:“不能对倭文予她们说我打听过这些事,这是保密费。”
  “那是什么呀?真吓人啊。”
  等老人用完餐,来撤下餐具的女招待在走廊的角上抓住另一女招待,一起窃窃私语。
  “那个人,你看有多大岁数了?”
  “是啊,当然六十多啦。”
  “不对,实际上好像要年轻得多哩。”
  “可是,他不是头发都白了吗?”
  “晤,所以就怪啦。那白发是真的吗?他还用墨镜遮着眼睛,就是在屋里也戴着口罩,把嘴那块儿盖住。”
  “而且,还是假肢吧?”
  “对啦,对啦,左臂和右腿是假的,连吃饭都不方便。”
  “那口罩,吃饭的时候摘下来吧?”
  “嗯,摘下来。暧,我吓了一跳,你知道口罩下面是什么?”
  “什么?”
  那个女招待像她自已被吓了一跳似的,将昏暗的走廊一隅扫视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赤裸裸地露着鲜红的牙床和雪白的牙齿。就是说,那个人没有嘴唇。”
  说起来是有些玄乎,那位客人是半拉人,即身体的三分之一是假的。
  最显眼的是嘴唇;鼻子也残缺得丑陋不堪,可以直接看到红红的鼻孔里面;眉毛连痕迹都没有。更为可怕的是,他上。下眼睑没有一根睫毛。难怪女招待怀疑他头上的白发也是假发。
  另外,此人左臂是假臂,右腿是假腿,要说身上完整的部分,惟有身躯。
  后来,据他——名叫蛭田岭藏——自己说,他在前年大地震发生火灾的时候失去了胳膊和腿,面部全被烧伤了。因此,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保住了命,是一大奇迹。这反倒成了他自夸的资本。
  这个怪人,叫他洗澡时,他假犯感冒了,推辞不去;可是女招待一走,他便拄着手杖,迈着假腿,哈步哈哈地踏着地板,顺着长长的阶梯往谷底的浴室走去。也许是走惯了,他出奇地走得稳稳当当,身子灵巧地向前移动,敏捷地往下迈步。
  下了阶梯,来到发出可怕的啸声、滚滚流泻的鹿股河岸边。那里建有一座以天然岩石形成的阴暗的浴室。
  以为他是洗澡,却又不是。他从走廊来到院子里,从浴室外隔着玻璃在里面窥视。
  因为下着蒙蒙细雨,加上天色已近黄昏,水蒸气弥漫的澡堂里,犹如梦中景色,幽暗朦胧。
  里面有两个白乎乎的东西在蠕动,那是三谷健壮的肌肉和柳倭文子光润的身体。
  温泉的澡堂也分男女浴室。可是,由于澡堂里没有一个浴客,像空旷而晦暗的谷底一样,柳倭文子异常害怕,三谷便进了女浴室。
  室内昏暗,又有水蒸气,连对方相距不到两米的白皙的身子都看不清,因此,两人既不怎么没得不妥,也不怎么感到害羞。
  耳边能听见的只是因下雨而上涨的河水的流泻声。因与上房相隔甚远,澡堂构造又是原封不动地利用天然岩石,便感到这个世外桃源惟有两个刚出世一般的赤条条的男女形影相对。
  “那些事用不着担心,那是骗骗小孩子的鬼把戏。”三谷在热水里站成个大字形,悠然说道。
  “我可不那样认为。我好像觉得他现在还在那一带徘徊。”
  柳倭文子白嫩嫩的肉体像张画一样贴在黝黑色的岩石上。
  少时,青年忽然有所察觉,惊异地问道:
  “暧,你在看什么哪?连我都给吓了一大跳。眼睛怎么啦?别发呆,柳倭文子,我说的你明白了吗?”三谷忽然恐慌起来,请人大概是发疯了吧。
  “我是看到幻影了吗?瞧,有个奇怪的东西从那个窗口往里瞅。”一个疯癫的。像做梦似的傻乎乎的声音回答。
  三谷大吃一惊,又强自镇静。
  “没什么,只能看见对面树上的红叶。你今天怎么。”正说着,不知为什么话突然中断了。
  与此同时,柳倭文子一声惊叫,宽大的澡堂发出回声,令人不寒而采。
  他们看见了。在向着河的窗户外面,他们在一刹那间看见了一个不可言状的可怕的东西。
  那是个从未见过的怪物。
  那怪物倒竖着密原的白发,戴着奇异的墨镜,墨镜下面没有鼻子,半张脸都是血红的大嘴和鳅露面尖利的挎牙。
  柳倭文子在极度惊恐之下,顾不上羞耻和体面,略地跳进浴池,候他紧搂住三谷的裸体。
  在清澈见底的美丽的泉水中,两条人鱼飘飘悠悠地偎在一起。
  “逃吧,快逃吧。”一条人鱼紧勾着另一条人鱼的脖子,嘴贴在耳朵上匆匆说道。
  “别害怕,是精神作用,看错了什么东西。”
  三谷把依旧接着他的柳倭文子拉出浴池,跪到窗前叭地打开窗户往外面看。
  “你看,什么都没有。我们是神经过敏了。”
  于是,柳倭文子隔着青年的肩膀,悄然伸长脖颈往窗外张望。
  就在眼皮底下,鹿股河黑黝黝的河水湍湍奔泻。那里刚好是水深处,本来水就很深,加上淫雨连绵,河水上涨,又是傍晚的深谷,在谷底奔流的河水益发显得可怖。
  喜然,那当儿三谷感觉到,紧贴着他屁股的柳倭文子的肌肉,突然一阵一阵地痉挛起来。
  “呀!唉呀!”
  如她惊叫的河岸一看,这回连三芬也不由得“啊”他叫了起来。
  已经不是做梦,也不是幻影了。这是一桩活生生的摆脱不掉的大怪事。
  “是溺死鬼。别害怕,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希望把他救过来,你等着。”
  他在更衣室迅速穿上衣服,从走廊往现场跑去。柳倭文子也系上一根腰带,跟在他的身后。
  “唉,怎么也不行啦。不是今天跳进去的。”
  溺死鬼肿得实在像个摔跤的力上一样,非常难看。虽然脸朝下,无法辨认,可是从衣着上看,像是个温泉疗养客。
  “唉呀,这衣服像是见过呀。你也一定……”
  柳倭文子激动得声音发颤,脱口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
  溺死鬼身着碎白点花纹的棉绸单衣,衣服上碎白点花纹有点眼熟。
  “难道会有那样的事?”
  三谷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不查看溺死鬼的脸又不能放心。他下到水滨,战战兢兢地用脚使劲推了推漂到岸上的死尸。
  尸体像被翻转的一块门板似地咕略一下脸孔朝上了。翻过来没费多大力气,吓得人以为他还活着。
  柳倭文子溜到远处,不敢看溺死鬼的脸;三谷看是看了,可是却感到十分恶心,没能看多大会儿。
  死尸的脸肿得圆鼓鼓的,容貌全变了。也许是接到岩石尖上擦伤的,几乎整个面部都烂得一塌糊涂,使人不敢瞧第二眼。
  三谷和柳倭文子跑去叫旅馆的人。关于随后因溺死鬼而起的骚乱的详情无需在这里赘述。警察署是不消说的,法院也来了人。乱子不光是在盐温泉,甚至一直扩展到整个盐原。那二三天,人们一到一块儿就谈论那件事。
  溺死者尽管面部损伤不堪,但根据其大致年龄、身量。衣着及携带物品等,确定就是冈田道彦。
  调查结果,判定系跳水自杀。上游有几条有名的瀑布。冈田是跳进一条瀑布的瀑潭内自杀的。据医生推断,死后已有十天以上,因此,他可能是在说去东京离开旅馆的当天技水的,沉入瀑潭后,由于连日下雨,水位上涨,终于在这一天漂到了旅馆的后面。
  关于自杀的原因,结果没弄清楚便不了了之。有风声说好像是因为失恋,也有人说其对象就是柳倭文子。但是谁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知道的惟有三谷和柳倭文子本人。
  冈田好像不是来盖原才认识柳倭文子的。他的情爱更加坚贞,更加深沉。或许到温泉来也不是为了疗养,而是想接近柳倭文子。他是何等苦恼,仅从他提议进行那场近乎疯狂的毒药决斗便可了然。
  由于爱慕至深,烦恼丛生,绝望使他陷入半疯狂状态,这是不难理解的。可是他身藏匕首却又没有勇气下手。结果,除了选择弱者的道路毁掉自己以外,别无良策。
  出乱子的第二天,三谷和柳倭文子便离开了这块不祥之地,乘火车到东京去了。
  他们丝毫不知,在同一列车的另一节车厢里,同乘着一位奇怪的老者,只见他和式呢绒男外衣的领子翻竖着,便帽扣到眼眉上,脸上戴着墨镜和口罩。没有嘴唇的人!蛭田岭藏。呵!这个怪人对三谷和柳倭文子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读者请君,以上可以说是故事的开头,接下来舞台将转到东京。由此,一宗世间最最离奇的犯罪案件渐渐拉开了序幕。








  


第02节


  三谷和柳倭文子回到东京后,仍三天一次约定地点,继续快乐地幽会。
  三谷自打学校毕业后还没定下工作,住在公寓里,靠父亲的生活补贴度日;柳倭文子则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连住处也含糊其辞,因此,双方都避免互相造访。
  然而,随着光阴违再,两人的情爱不仅丝毫未见衰减,反倒越发深厚起来,因此,那种暧昧的状态便不能长此下去了。
  “柳倭文子,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罪人似的幽会了。把你的处境告诉我吧。他说的所谓烟柳寡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天,三谷抱着今天非搞清不可的心情,提出了自盐原以来提过多次的问题。所谓“烟柳寡妇”是死去的冈田道彦随口说出的柳倭文子的另一个名字。
  “我怎么这么胆小呢?一定是伯被你扔掉吧。”
  柳倭文子诙谐地笑着,语调里像是带点哭声。
  “不论你有什么经历,我都决不会因为那些变心的。而照现在这种状态,我好像觉得你在戏弄我。”
  “唉
  柳倭文子薄治地叹了口气,沉默片刻,慕地用反常而悻然的口吻冷冷地说:
  “我是个寡妇。”
  “这我早就猜到了。”
  “还是个百万富翁的哩。”
  “而且,有个六岁的孩子。”
  “瞧,不喜欢了吧?”
  三谷不知说什么好,默然无语。
  “我全说了吧,要听吗?哎,倒不如这会儿就到我家去,去看看我心爱的小宝宝,那样好,那样好哇!”
  柳倭文子异常兴奋,连发红的面颊上流着眼泪都没意识到,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也不管青年是否乐意,朝门口走去。
  不一会儿,两人便昏头昏脑,心里像发了疯似地坐在汽车的坐垫上了。
  三谷一动不动地紧握着柳倭文子的手,像是要说;“我怎么会为那些事变心呢?”
  两人一言不发,可是脑子里错综复杂的思绪像风车一样不停地旋转。
  约摸三十分钟光景,汽车到了目的地。两人下了车,面前是宽阔的石阶,花岗岩的门柱,紧闭的透花铁门和透道的水泥围墙。
  门柱的名牌上依然写着“烟价’字样。
  他被让进一间幽静而陈设异常奢华的宽敞的西式客厅。
  大扶手沙发坐上去舒适怡然。在三谷的沙发正对面,有一张厚厚的长沙发,长沙发上是背靠着花样华丽的天鹅绒靠垫、精疲力尽地倚在圆扶手上的柳倭文子的芳姿。
  胳膊支在柳倭文子的膝上,脚伸到沙发下的可爱的西装少年是烟柳的遗儿、柳倭文子的亲生子——茂。
  以深色套子的沙发靠垫为背景,柳倭文子白皙的面颊、华美的靠垫、茂苹果般红润润的脸蛋儿,看上去宛如一幅题为“母与子”的美丽的图画。
  三谷从他们俩身上抬起眼睛,注视着挂在她俩头顶墙壁上的一幅放大照片的像框。照片上是个相貌丑陋。年约四十上下的男人。
  “是已故的烟柳。挂着这个,不行吧?”
  柳倭文子乖乖地请求宽恕。
  “还有茂。这孩子也同烟柳一样很使你讨厌吧?”
  “不,哪里。谁会讨厌这么可爱的茂。他是那样地像你。茂也喜欢叔叔吧?嗯?是吧?”
  说着,三谷拉起少年的手。茂菀尔一笑,点了点头。
  窗外,院子里的枫叶已经发红。常青树树丛在晴朗、温煦的阳光映照下微微发名,令人伤感,一时觉得如入梦境。
  柳倭文子疼爱地抚弄着茂的脸蛋,攀然谈起了她的经历。由于周围是那般情景,那些经历听起来总像是一段风流艳史。
  然而,在这里苦一字不漏地赘述她的经历,未免太乏味。因此仅扼要地叙述一下与这个故事有关的部分。
  十八岁的柳倭文子失去双亲,寄居在一门远亲家里。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这姑娘对金钱和用金钱所能换来的荣誉,怀有极其强烈的贪欲。
  她恋爱了。然而她又将爱情弃之如敝展,与百万富翁烟柳结了婚。
  烟柳年长许多,其貌不扬,而且,是个为了赚钱一味想钻法律空子的恶棍。但是,柳倭文子喜欢烟柳。地赚来的钱要比烟柳本人更讨柳倭文子的喜欢。
  可是,减运事通的烟柳终于遭到报应。地触犯了法律,被判重罪,成了阶下囚。
  柳倭文子和茂花那一年多的时光里含垢忍辱地过着寂寞的生活。其间,患病的烟柳终于在狱中病房里一命呜呼了。
  烟柳和柳倭文子都没有可以京逼遗产的亲戚,可是在百万巨富和妙龄蠕妇的美貌诱惑下,求婚者接履而来。由于过分的烦乱和对于以财富为目标的求婚的腻厌,柳倭文子将茂托付给心地善良的妈妈,独自一人改名换姓到温泉尽兴疗养去了。
  在那里,与她同住一旅馆的三谷丝毫不知她的真情而对她一往情深,他在毒药决斗时所表现出的无法形容的大丈夫气概也是那样地令人称赞,柳倭文子自然也就爱上了三谷。
  “你知道我是个多么贪得无厌、多么多情的坏女人吗?”
  柳倭文子结束了长长的自白,微微泛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暴自弃的微笑。
  “你最初的那位突情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没有忘记吧?”
  三谷的语调里含有一种异样的使人费解的意思。
  “我被他骗了。开始他说些好听的,说是要让我幸福,可是根本不幸福。他不光是个穷光蛋,还有令人害怕的坏牌气。不过,虽然他爱我,可是他越爱我就越让我讨厌,讨厌得恶心,没法子。”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在什么地方?你一点也不知道?”
  “嗯,都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
  三谷默然起身,雕到窗口看着外边。
  “那么这就是你所嫌弃的咯?”他望着窗外,没有表情地说。
  “哦?”柳倭文子惊诧道,“你干吗要说那些?我只是由于对你隐瞒我的实情已经使我痛苦了,只是因为有了孩子、病死狱中的罪人的妻子与你这样已使我害怕了。”
  “那么说,你认为我们如今可以分离了,是吗?”
  在柳倭文子说来,可以说正由于不能分离,她才坦白说出了自己的经历。他不会不明白那一点。
  柳倭文子也站起身,与三谷并排望着窗外。只见微微发红的阳光将树影长长地投在美丽的草坪上;不知何时悄悄地从屋里溜到草坪的茂,正跟着有他身体二倍大的爱犬“赤熊”戏耍。
  “同孩子一样,你是无辜的。我决不会为那些事对你变心。相比之下,我倒是害怕你的财富。因为同你最初的情人一样,我也只是个穷学生。”
  柳倭文子手搭在三谷的肩上,几乎险财险地凝视着他的面孔,甜蜜蜜地、甜蜜蜜地笑了,好像在说;啊!太好了。
  正在这时,宅院的围墙外传来了粗俗的笛子和鼓乐声。
  最先注意到那声音的是赤熊。它不知为何似乎有些不安,摇动着耳朵盯着那边,茂受到狗的感染也凝神谛听。
  乐声在门前附近刚一停下,就隐约听到了化妆广告人的公鸭般声音。
  三谷和柳倭文子看见茂飞快地往门口奔去,赤熊也忽前忽后地跟着主人跑走了。
  门外,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化妆广告人,高声叫喊着点心铺广告的连篇独白。
  胸前挂满鼓、三弦,还有点心的样品;身上穿着染有花鸟的绸子同蒲毛呢胡乱缝在一起的自西合壁的小丑服;头上戴着比普通人脸大一倍的纸糊的滑稽木偶人头;那张黑窟窿似的嘴里呜喀鸣嘈地发出嘶哑的公鸭声。
  或许是因为戴着木偶人的大头,化妆广告人的声音就像廉价的留声机一样,鼻吉特别重,几乎连意思都听不懂。
  可是,意思虽不清楚,像歌一样的曲调却饶有趣味;而且,打扮又是那样稀奇古怪,于是乎茂跑到泌,不知不觉地就朝化妆广告人的身旁挨去。
  “小家伙,瞧,这块点心给你。晤,吃吧。吃一口甜掉牙,可好吃啦。”
  他一面滑稽地摇着纸糊的大头,一面拿出鼓上头的样品点心。
  茂觉得这使叔叔像圣诞老人一样和蔼可亲,便欣然接过点心。虽然肚子不是很饿,可是因为稀罕,立刻就往嘴里面塞。
  “好吃吧?来,下面叔叔敲鼓,吹笛子,唱好听的歌给你听。”
  淋淋淋…共鸣鸣。大头假面在肩膀上咕咯咯咯地摇晃,花绸薄毛呢的小丑取一掀一掀地飘动。化妆广告人像水偶一样滑稽地跳了起来。
  跳着跳着,化妆广告人渐渐从烟柳家的门前离去。茂觉得好玩儿,不知不觉地看得出了神,像个梦游病患者一样跟随在他的后面。
  手舞足蹈的化妆广告人后面,是可爱的西装少年茂,茂的后面是牛犊一样的赤熊。这支怪异的队伍在冷清的住宅街上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行进。
  客厅里的柳倭文子对此一无所知。化妆广告人的乐声渐渐远去,终于听不到了,茂还没有回来。她心里墓地不安起来。
  叫女拥在门前寻找了一番,可是,别说茂,连爱犬赤熊也无影无踪,不知去向。这着实是个不同寻常的预兆。
  柳倭文子、三谷以及佣人们苍白着脸,在住宅内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却连个影子也没有看见;这当儿,因事外出的奶妈阿波回到家里,她痛哭流涕连声赂罪。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是被化妆广告人带走了,可是找了半天仍没找到,便都意识到大概是人骗子干的。
  向警察署报案?不,再等等看。在如此众说纷坛莫衷一是之中,时光无情地逝去。
  不久,太阳落山了。随着暮疆越来越浓,不安也愈来愈加重了。像看到了呼唤着母亲的名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流浪的茂那可怜的身影,像听到了他那悲戚的哭声,柳倭文子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少时,一个学仆面如死灰,气急败坏地奔到聚在客厅里与众人面面相觑的柳倭文子那里。
  “真是拐骗。赤然回来了。赤陈忠实地为了茂而搏斗,都受伤了。”
  往学仆指的门外望去,只见牛犊也似的赤熊浑身是血,凄然呻吟着,瘫软地躺在地上。呼吸味呼味呼地十分急促,舌头无力地耷拉着,眼睛不时地往上翻,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重伤好几处。
  柳倭文子眼望着躺在走廊上的那团血糊糊的东西,雾时联想起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遭到同样命运的可怜的孩子,她好容易克制住没让自己晕倒。
  她老是把血淋淋的赤熊可怜地喘息的模样,看成是茂痛苦得乱翻乱滚的身影。
  烟柳家里有一位姓齐藤的老人当管家,因为碰巧不在,便由三谷挂电话向警察署报案,请求他们寻找茂。
  警察署方面回答说,将派负责这类案子的警察前来。可事情谈完刚挂上电话,电话铃又尖利地叮铃铃响了起来。
  还在电话机跟前的三谷重又将听筒拿到耳边,只应对了二三句,他的脸便刷地失去了血色。
  “谁?哪儿来的?”
  柳倭文子不安地气喘着问。
  三谷手接着送话器转过脸来,却又犹豫不决,似乎很难开口。
  “怎么了?不要紧,你快说呀。”
  柳倭文子催道。
  “真有点耳熟,真的,是你的茂自己打电话来了。可是…
  “嗯?你说什么?茂打电话?他还不知道怎样打电话呢…我听听着,那孩子的声音我是最熟的。”
  柳倭文子跑到跟前,从犹犹豫豫的三谷手里夺过了听筒。
  “暧,我,能听见吗?是妈妈呀。你是茂吗?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是哪儿。不知道,有个叔叔、在边上,险很怕人,吓唬我,什么都不让我说……”
  声音突然断了。好像是那个可怕的叔叔突然用手捂住了孩子的嘴。
  “啊,真是街哇。茂,茂,快说,快,是妈妈呀,我是妈妈呀。”
  耐住性子喊了一阵子,不一会儿又听到了茂的不连贯的声音。
  “妈妈,把我赎回去吧。我后天、晚上十二点,在上野公园、图书馆后面。”
  “哦?你说什么?你旁边有坏人,是他叫你这么说的吧?茂,只一句,只一句就行了,告诉我现在在哪儿?说,在哪儿?”
  然而,对柳倭文子的话,孩子简直像聋子一样置若罔闻,又接着说出了不像孩子说的可怕的话;
  “妈妈如果,带十万块钱、到那里去,我就能回家。十万块。不是妈妈,不行的呀。”
  “晤,知道了知道了。茂,放心吧,一定教你。”
  “要是报告警察,就宰掉你的孩子。”
  啊,怎么回事?“你的孩子”不就是指正在说话的茂自己吗?
  “快,回答。不回答,就让你的孩子吃点苦头。”
  刚说到这里,就听见孩子“哇”地哭叫起来。
   
恶魔的情焰

  多么残忍的行为啊!诱拐少男少女,以此勒索钱财的犯罪案件屡有传闻;可是,叫被拐骗的孩子自己说出恐吓的话,让母亲听他凄厉的哭声,以此来刺她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恶魔的新花招。
  然而,对柳倭文子来说,比起憎恨恶魔的行为,她倒更为茂在电话机前,说着可怕的恐吓的话那种莫可名状的恐怖处境而神魂颠倒,她分不暇顾,陷入了半疯狂状态,两手紧抓电话机,惟恐听漏对方的话。
  “茂,不哭。你说什么妈妈都听,对钱什么的决不吝惜。告诉边上那个人,就说我知道了。嗯,知道了。不过,对他说,一定要真地把茂还给我。”
  于是听筒里又响起了孩子无动于衷,像背诵一样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边,一定。你那边,刚才说的、如有一点违背,就要、宰掉茂。”
  电话喀啦一声挂上了。
  纵然是六岁的幼儿也一定懂得他说的是多么可怕的事。逼他那样无动于衷地说出那些话的恶魔的恐吓是多么强烈,想一想都叫人不寒而栗。
  在三谷及奶妈阿波、女佣人等安慰哭倒在电话机前的柳倭文子那当儿,所属的警察署来了一位任司法主任的候补警部和一名便衣警察。
  “这是常见的诡计。没什么,不必准备什么钱。拿着个报纸包或别的什么,到约定的地点去看看,把孩子换过来,其它的,警察署会办好的。当然要抓住罪犯。只是,我们一开头就去的话,会打草惊蛇,罪犯会溜掉。所以你要假装成遵守对方的提议,没带警察,是独自把钱带去的。我曾经就用过这个办法,把犯人骗过来,成功地把他抓住了。”司法主任满不在平地侃侃而谈。
  “可是,犯人也许要当场查看那些钱,如果他发觉是假的,会不会对孩子有什么粗暴的举动?”三谷担心地问。警察笑道:
  “有我们跟着。现场埋伏几名警察。在万一之际,从四面八方冲过去,不容分说地把他抓起来;况且,对于犯人来说,孩子是最重要的人质,因此即使这一计划失败了,他也断断不会加害于孩子的。毕竟勒索钱财这已是前一个时代不新奇的作案行为了,在如今还玩这种把戏的家伙实在是个蠢贼,大概可以说,用这种手法成功的先例历来都很少见。”
  结果商定,当夜让七八名便衣警察事先在现场附近森林的暗中潜伏起来,表面上由柳倭文子只身前去赎颌茂。于是三谷过于担心柳倭文子的安全,又提出了一个更为奇妙的方案。
  “柳倭文子,把你的衣服借给我,我化装成你去吧,我曾经演过学生戏里的旦角,连戴假发我也十分娴熟,毫不费力。那是在漆黑的森林里,尽可放心地骗他,而且,只要我去,就是动起武来,也要把茂接回来。让我去吧,你去,我总觉得很危险。”
  有反对意见说不必那样,可是三谷热心的提议还是被采纳了。他将做柳倭文子的替身。
  是夜,三谷细心地给没有胡子的脸化妆,戴上假发,穿上柳倭文子的衣服,打扮成演学生戏以来久未装扮的女装。
  看起来,他为这次奇妙的冒险而精神大振,对女装好像也颇感兴趣。怪不得他自己提议,他的女装扮得惟妙惟肖,简直跟真的女人一模一样。
  “一定把茂找回来,安心等着吧。”
  他出发的时候,这样安慰着柳倭文子。那时双方都以女装相对,然而谁能料到,那将是他们的一次久别。
  女装打扮的三谷在山脚下了汽车,打山里穿过,摸索到图书馆后面的暗处,恰好是约定的十二点之前。
  警察岗亭不太远,樱木阿的住宅街也就在那边,可是,那个角落却格外黑暗,简直觉得像钻进了深山老林。
  便衣警察们潜伏在哪儿呢?连事先知道的三谷也没发觉一点动静。
  他警惕着四周,在暗中站着。不一会儿,响起了踏在草上的沙沙声,只见模模糊糊、一大一小的两个黑影走了过来。那小的确实是个孩子。对方没有违约,把茂带来了。
  “是茂的妈妈吗?”
  黑影轻轻问道。
  “咽”
  三谷也低声模仿女人的声音回答。
  “约好的东西,没忘记吧?”
  “咽”
  “那就拿来吧。”
  “嗯。那是茂吧?茂,到这儿来。”
  “慢着,那不行,要凭那个东西换。快,快拿来。”
  渐渐地,随着适应了黑暗,三谷隐约看清了对方。来人上着无翻领外套,下穿细筒裤,脸上裹着一块黑布,那孩子可爱的西装身影正是茂。
  孩子好像是受到了毒打,看到妈妈也不出声,揪着男人的肩头,缩成一团。
  “暗,确实是十万块,一万块一捆,共十捆。”
  三谷拿出了鼓鼓囊囊的报纸包。
  十万块,偌大的一笔钱。即使是为了心爱的孩子,那样轻易地交出那么多的钱总是有点不寻常。对方果真会相信而接受吗?
  可是那个贼好像是有点疯了,接了包裹,没怎么查看就撒开小孩,修地往黑暗中窜去。
  “茂,我是叔叔啊。是替妈妈来接你的叔叔啊。”
  三谷把孩子拉过来轻声对他嚼咕。这当地,从盗贼逃路的方向,随着异样的叫声,传来了什么东西步地撞在树干上的声音。
  “抓住了,贼抓住了。”
  一个隐蔽在树下的便衣警察轻而易举地抓住了盗贼。
  四周响起了“呀”的叫声和人们跑动的脚步声。
  埋伏的便衣警察齐向那里涌去。
  一次干脆利落的拘捕。
  便衣警察们把贼绑起来,牵着绳子,把他带往稍远处的常夜灯下,以便看看他的脸。三谷也拉着孩子的手,跟随在后面。在明亮的灯光下,往孩子脸上一看,他忽然“啊”地惊叫起来。
  正如读者诸君所料,三谷接回来的少年与茂毫不相像,是个穿着茂的西装、从未见过的孩子。
  不过,虽然茂是假的,贼本人却被抓住了,孩子总会弄回来的。
  三谷领着不认识的孩子,走到那伙围着贼的警察面前。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那里也出了怪事。
  “晤,我不知道那样卑鄙的事,我钱迷心房就照他说的干了。我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哇。”
  那人摘下覆面的黑布,连连求饶。
  “我认识这家伙,他是新近出现的乞丐,他有孩子,在山里露宿,那个穿西服的孩子就是这家伙的。”
  一位便衣警察证实了那人的话。
  “那么,你们是约好用假孩子换了钱后,就拿到那个要你干这种事的人那里,他在一个地方等着你,是吗?”
  另一个警察瞪着乞丐,问道。
  “不,没说换钱。只是说,有个女人要拿来一个方包裹,把那个包裹拿来后,随便扔到什么地方就行了。”
  “哦,那家伙真古怪啊!这么说,这贼对钱包裹是报纸这一点是早有所知的咯。”
  案情一波三折,诡派离奇,使人迷离恍惚,如坠五里雾中。
  “还记得他的脸吗?是什么模样?”一位便衣警察又问。
  “那就不知道了。他架着一副大墨镜,戴着大口罩,而且,对我说话时,还用外套的袖子挡着脸……”
  啊,这等模样,读者或许已经想起了某个人物。
  “噢,穿和式外套吗?”
  “是的,是上等的新衣。”
  “多大岁数?”
  “不太清楚。好像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
  便衣警察们与这个有孩子的乞丐一同到警察署,又进行了一番严厉的审问,结果,除了在上野公园听到的以外,别的一无所得。
  特意扮成女装,毫无畏惧地前去赶约的三谷感到实在不走运,他匆匆辞别了便衣警察,钻进路过的出租小汽车,返回了烟柳家。
  回来一看,一被更加出人意料的事件在等待着他。
  “太太刚才收到您的信就出去了。”学仆说。
  “信?我没写过什么信。那信要是还在,拿来给我看看。”五谷异常不安,激动地叫道。
  学仆找来的那封信,用的是没有任何标记的常见的信封和普通的信笺,信上惟妙惟肖地模仿三谷的笔迹,写道:
  “柳倭文子:
  立刻来这辆车来。茂受伤了,刚送到医院。速来。
  三谷子上野、北川医院”
  看罢信,三谷面如死灰,修地闯进门边的电话间,慌忙要警察署。
  信中的北川,是一所确实存在的医院,可是柳倭文子并没有到那里去是显而易见的。
  那么,可怜的她,如今在什么地方,遭到了什么样的不幸呢?
  柳倭文子被那封假传吓得晕头转向,丝毫没注意到她乘的汽车往哪儿行驶。汽车嘎然而止。她下车一看,那是一条从未去过的幽静的街道,四下都看不到医院之类的建筑物。
  “司机,这里不对呀。哪儿是医院?”
  在柳倭文子惊疑地询问时,司机和助手已经下车立在两旁,揪住了她的胳膊。
  “什么医院?可能是搞错了吧。你的孩子就在这座房子里。”
  司机满不在乎地说着连小孩子也骗不过的谎话,用力把柳倭文子换走了。
  走进又窄又小的门,打开黑漆漆的格子门,登上了像门口台阶的地方,穿过二三个没灯的房间,下了古怪的阶梯,有一间阴湿的小屋子。
  屋里只点着一盏小油灯,什么也看不清,四周是什么都没有的水泥墙壁,地上铺的是变了色的发红的垫席。好像是一座地牢。
  一桩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发事件。
  “茂呢?我的孩子在哪儿丁’
  柳倭文子虽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仍不死心,没有用的话脱口而出。
  “孩子马上就要让你见到了,静静地等一会儿吧。”
  司机仍操着傲慢的腔调,应了一声就走出了屋子。坚固的门哗地一下紧紧地关上了,喀哈一声落了锁。
  ““喂,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柳倭文子叫嚷着往门边跑去。可是,已经晚了,谁也好,砸也好,厚厚的门板纹丝不动。
  柳倭文子一动不动地倒在硬梆梆、凉冰冰的垫席上。夜间的寒气阵阵地袭来,地窖像坟墓一样死一般的沉寂。随着心里安定下来,柳倭文子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眼下可怕的处境。
  虽说一心只惦着茂而对自身的危险无暇顾及,可是,怎么会这样轻易地给带到这儿来了呢?柳倭文子百思不得其解。
  慕他仔细一听,上面什么地方有小孩的哭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凄切、细弱的哭声时断时续。
  好像是幼小的孩子在挨打。
  爱子的声音焉能听错?那确实是街的哭声,不然不会这样直钻心尖。
  “茂,你是茂吗?”
  柳倭文子忍不住失声高喊。
  “茂,你答话。妈妈在这里呀。”
  也许是她不顾一切拼命呼叫的声音终于被听到了,霎时间,哭声停了,随即又突然传来高声的尖叫。那声音像是在叫:妈妈、妈妈。
  叫声中混杂着僻、啪的异样的声响。啊!可怜的孩子在挨鞭打。
  然而,这时候一个对柳倭文子来说要比茂的哭声更加、更加可怕的东西,正悄然向她身边走去。
  在司机出去的那扇门的上部有个小小的视孔,此时,那个孔的盖子正慢慢地开启。
  由于孩子悲怆的哭声略为平静点了,对天花板的注意力便松了下来,于是门上发生的奇怪的变化此时便落入眼里。
  柳倭文子惊愕地盯着正一点点、一点点地打开的视孔。
  在油灯发红的光微微照亮的门上,刚露出一条线一样的漆黑的缝隙,转眼便成了月牙形,随即终于现出了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有个人往里面窥探。
  “让我见见茂吧。请别打他了,对我,你们怎么样都可以。”
  柳倭文子拼命叫喊。
  “真的怎么样都可以吗?”
  可能是隔着门的缘故,回答的声音呜哩呜喀很不清楚。
  那语气听起来让人胆寒,她吓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你既然那样说,也并非不让你跟孩子会面,不过,刚才的话不会是假的吧?”
  那听起来异常吃力的声音刚一停下,圆圆的视孔里墓地露出一张脸来。
  柳倭文子只看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她哭叫皆非地“呀”了一声,用袖子遮着眼,一下趴倒在地上。
  曾经在盐原温泉见过的那个莫可言状的可怕的幻影又在这里出现了。
  就是那个满脸癫痕、鼻子残缺、无唇的嘴露着长牙的不像人类、奇丑无比的怪物。
  少时,俯卧着的脖颈感觉到一阵飓飓的冷风。门被打开了。
  啊,一步,一步,他过来了。顿时,她吓得惊慌失措。就是想逃,也逃不走,她身子缩成一团,别说站起来,连脸也抬不起来。她觉得像是给恶魔质住了。
  柳倭文子没有看见,开门进来的,是个用黑大衣似的东西把身子和脸都裹住的怪物。无论是从大衣撑起来的形态来看,还是从一晃一晃地打衣缝里露出来的肉体来看,他都像是赤身裸体地直接只披着件大衣。
  他压在柳倭文子的身上,依旧操着不清楚的声音:
  “你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在就让我试试吧。”
  说着,轻轻敲了敲柳倭文子的脊梁,同时,左手的腕子碰了碰她的面颊。
  “你是谁?为什么要这样残害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柳倭文子扬起脸,拼命地尖叫。
  不知什么时候灯给吹灭了,屋里一团漆黑,怪物的藏身处也只是根据他那异样的呼吸声才勉强推测得出来。
  他可怕地沉默着。
  黑暗中,比黑暗还黑的黑影蠢蠢蠕动,可以感觉到,令人作呕的气息正慢慢地、慢慢地逼近。
  少时,热乎乎的气息直喷到她的面颊,手指抚摸着她的肩膀……
  “你要干吗?”
  柳倭文子推开肩上的手,霍地站了起来。
  虽然十分可怕,但她不是个小姑娘,不会听天由命、束手待毙的。
  “要逃走吗?没有出路;想叫喊吗?这儿是地窖,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不清楚的声音凶狠地说着,朝要逃走的她迫近。
  被什么绊了一下,柳倭文子猝然跌倒在地。怪物压在她身上,把她接在怀里。在彼此连脸都看不见的黑暗中,双方展开了触觉的搏斗。
  那张没有嘴唇、像红乎乎的粘膜一样的面孔霎时就要触到她的脸了,柳倭文子仅仅只是想到这些便吓得神志不醒。
  “救命!救命!”被按倒的柳倭文子断断续续地呼喊。
  “你不想见茂啦?要是想见,那就放乖一点。”
  然而,柳倭文子没有停止反抗。
  她使出被穷追的老鼠反往猫冲去的那种破釜沉舟的拼死之力,想把他撞倒,当这一手失败时,她竟意外地一口咬住了对方仍然送到她嘴里的手指,紧紧地咬住不松。
  怪物惨叫起来。
  “放开,放开!畜生,再不放开。”
  正在这时,天花板上面又传来了茂像要断气似的哭声。
  喂啪,残酷的鞭打声。
  “打,打,用劲打,小狗急子打死也没关系。”
  不清晰的狠毒的诅咒声从怪物的嘴里迸了出来。
  “知道了吧?在你反抗的时候。就不停止打那个小兔患于。你的反抗越强烈,你的孩子就越要吃苦头。”
  于是,她不得不放开了嘴里咬着的手指。
  她一失去抵抗力,上面的哭声也奇怪地停了下来。
  怪物又瑟瑟抚摸起来。
  柳倭文子浑身打战,毅然推开了对方。顿时,又传来了孩子“哇”的惨叫声和鞭子的抽打声。
  啊,明白了。怪物在用什么办法指示上面的同伙。他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们一会儿打,一会儿停,以此作为威逼柳倭文子的武器。
  反抗,等于是间接地折磨自己的孩子,要他死。啊!怎么办呢?这种残酷的威逼手段真是当今世上独一无二的。
  柳倭文子像孩子一样放声痛哭起来。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到底服了吧?嘿,嘿、嘿、嘿,反正是要那样的,反抗也没用。”
  不堪忍受的压迫感,耳边暴风般的喘气声,热乎乎的气息。”
  在那一霎间,柳倭文子墓地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迷惑;她对此刻压在她身上的那个怪物的体臭恍惚有一丝模糊的记忆。
  “这家伙决不是生人,甚至在什么时候还是非常亲近的。”
  一想到是相识的人,她益发恐怖,特别令人惶惑的是,眼看就要想起来了,却又怎么也想不出。








  


第03节


  在茂被诱拐、柳倭文子去向不明的第二天,没有主人的烟柳家,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三谷暂回公寓了;听到变故赶来的亲戚等人也回去了,家里只剩下老管家齐藤和佣人。
  警察署方面不用说正全力搜查两人的踪迹,但这是一起毫无线索、扑朔迷离的失踪案,自然不能马上带来喜讯。
  不消说,那封把柳倭文子骗出去的假信上写的北川医院,已经调查过了;可是,不出所料,医院与这一事件毫无关系。
  怪客是那天傍晚到的。他声称关于这次的事件有话需要密谈,于是,老管家齐藤把他让进了客厅,与他会面。
  这位不速之客年约三十五六岁,身着西服,没有一点儿特征,他自称小川正一。可是,尽管齐藤催促起来,他却怎么也不谈正题,老是不厌其烦地扯着无聊的闲话。
  老人等得不耐烦,乘柳倭文子熟人打电话来问候之机中途退席了。这是一个错误。
  等老人回到客厅一看,自称小川的客人已不见踪影。
  向看门的学仆打听是不是回去了,回答说没见他回去。最充分的证据是鞋子还脱在那里。难道他会光着脚回去?
  由于正值家中出事之际,总有些放心不下,老人便命佣人全部出动,逐一房间到处搜寻。
  于是,他们发现已故主人烟柳二楼那间西式书房的门打不开了,好像是从里面领了。
  本来是不该锁上的。大家觉得蹊跷,便去找钥匙;可是又想起因为那门不怎么需要上锁,钥匙就放在室内书桌的抽屉里。
  大概是谁溜进书房,用抽屉里的钥匙从里面把门锁上了。
  眼睛贴在锁扎上一看,钥匙竟从那边插在里面,孔堵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没办法。在院子里架上梯子,打窗户上看吧。”
  大家绕到院子里。一个学仆遵命架上梯子,往二楼的窗户爬去。
  已是掌灯时分,隔着窗子看到室内好似大雾弥漫,晦瞑空漾。
  学仆脸贴在玻璃上,窥视良久。
  “把窗户打开。”
  齐藤在下面发话。
  “不行啊。里面会闩上的。”学仆嘴上这样说,可是,为了慎重,他还是推了推玻璃窗,没想到窗户居然毫不费力地味溜一下开了。
  “咦,真见鬼。”
  学仆嘟饿着,翻过窗户,跳进了屋里。
  从下面看,学仆进去的窗口宛如妖怪的大嘴,黑洞洞的,着实叫人望而发怵。
  下面那伙人为某种预感而惴惴不安,个个全神贯注,默然不语。
  少时,黑洞洞的窗户里突然传来“啊”的一声惨叫。那声音无法形容,简直像人被勒死时发出的声音。
  听到身强力壮的学仆发出鹅鸣般的惨叫,齐藤等人不知道屋里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吓得心惊胆战,连梯子也不敢上了。
  “喂,怎么回事?”另一个学仆在下面大声喊。
  半晌,什么回音都没有。可是过了一会儿,二楼那个像妖怪的大嘴一样黑洞洞的窗户里,影影绰绰地露出了学仆苍白的面孔。
  他把右手举到脸前,像近视眼一样直勾勾地瞅着自己的手指。他干吗要做那样傻乎乎的举动?
  墓地,他发疯地摇着右手,一桩怪事脱口而出:
  “血,血,倘血了。”
  “‘你说什么?伤着了吗?”齐藤急不暇待地问。
  “不是。有个人死了,浑身粘糊糊的,全是血。”学仆语无伦次地回答。
  “什么,浑身是血的死人?是谁?是不是刚才那位客人?快开灯,还磨蹭什么!”
  沉毅的老人一面大声呵斥,一面登上了梯子,学仆也跟在他的后头。女佣们挤成一团,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噤若寒蝉。
  老人和学仆翻越窗户时,灯已经开亮,室内的恐怖景象一目了然。
  已故烟柳爱好古玩,书房里也放置着古色古香的佛像一类的东西,他死后,那些东西仍都原封没动。
  在一尊双臂伸展、叉腿站立、浑身黝黑不知是哪路菩萨的古怪的佛像脚下,躺着一个身着西服、血迹斑斑的男人。真是刚才那位叫小川的客人。
  死者半个脸血糊糊的,一副临死时的痛苦表情;衬衣的胸口上沾满了血;手指屈伸着。
  老人和两个学仆呆若木鸡,默然良久。少时,一个学仆前咕起来:
  “奇怪呀,凶手从哪儿进来,又逃到哪儿去了呢?”
  高阔的门从里面锁着,窗户没闩;可是若不是什么轻功杂技演员,那就不可能从这样高的二楼的窗户上进去。
  更为诡奇的是小川这个人的行动。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就擅自上了二楼的书房?还从里面把门锁上,在干什么?不光凶手,连被害者的身份以及凶杀的动机等等,一切全然不明。
  这是这个故事里的第一起凶杀事件,然而,却又是多么莫名奇妙,多么不可思议的凶杀事件啊!
  齐藤决定一点儿也不动尸体,先报告警察署。
  一个学仆打开门,朝电话间奔去。
  剩下的两人让院子里的女佣人把梯子放下,关上窗户,挂上窗钩,从外面把门也上了锁,便到楼下去了。
  就是说,其后不久,小川的尸体就被严密地关闭在那间书房里了。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警察署和警视厅派员赶到。
  从著名侦探恒川警部也涉足其间来看,当局对烟柳家接连发生的怪事是颇为重视的。
  警察们听了齐藤介绍的大概情况,便决定检查一下现场。他们在老人的引导下,登上了二楼的书房。
  “我已再次提醒,让他们别把屋子搞乱,不用说尸体,就是别的也一样没动过。那样惨的死尸,我们看一眼都会吓得逃出去的。”
  老人边说边扭动钥匙打开了门。
  人们想象着那种血腥场面,踌躇着往屋里瞅。电灯亮着,一眼就能望尽每一个角落。
  “咦,房间错了吧?”
  最先进屋的警察署司法主任惊诧地嘀咕着,回头望着老人。
  一个古绝的质问。
  大家觉得奇怪,陆续进了屋。
  “呀!”
  引路的老人也惊叫起来。
  刚才的尸体不翼而飞了。
  难道是搞错了房间不成!那个血人就是在那尊黑佛像前躺着的,别的房间没有那样的佛像。
  老人诚惶诚恐地跪到窗户跟前,查看两个紧闭的窗户的挂钩,窗钩没有一点异常。
  出了件完全不可能的事。只能认为尸体是融化了,或者蒸发了。
  老人像被狐狸迷住了一样,瞪着眼睛环视着周围,好像尸体失踪是他的疏忽似地引咎自责道:
  “难道三个人都是做梦?除我之外,两个学仆确实看到尸体的。”
  恒川警部向老人询问了尸体躺过的地方,对那儿的地毯作了一番检查。
  “你不是做梦,这儿真有血迹。”恒川指着地毯的一处说道。
  地毯的花纹是黑紫色的,因此,乍一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可是用手一摸,指头就给染红了。
  警察仍对这件怪诞诡奇的案件感到异常的职业性的紧张。他们分头在屋子内外四处搜查,结果一无所获。
  “请把佣人全部集合起来,说不定有人看到过什么。”
  应恒川警部的要求,佣人们被召集到楼下的客厅里。他们是两个学仆、奶妈阿波\两个女佣人。
  “阿菊不在,谁知道她上哪儿去了?”齐藤发现后问道。原来待女阿菊不见了。
  “阿菊刚才听到赤熊叫得很凶,说去看看狗窝,就到院子里去了。可是,已经有好大一会儿了。”一个女佣人想起来答道。
  赤熊前天受伤以来,做过治疗后就挂在院内的狗窝里。阿菊平素极爱这条狗,她大概听到叫声去抚慰这只伤犬去了。
  遵照齐藤的吩咐,一个学仆到拘窝所在的后院找阿菊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大叫大喊着跑进了客厅。
  “不得了啦,阿菊被杀了,躺在院子里。快点来。”
  警察们闻声大惊,跟着学仆往后院奔去。
  “看,那儿。”
  往学仆手指处一看,只见惨白的月光下,一个女人赫然仰卧在院子里离狗窝不远的草坪上。
   
妖术

  躺在月光下的是侍女阿菊。难道来历不明的杀人魔鬼又紧接着杀害了第二个人?
  在学仆怯生生地却步之际,老练而有经验的恒川警部快步赶至阿菊身旁,抱起上半身,大声呼叫她的名字。
  “没关系,放心吧。她哪儿也没伤着,只是昏过去了。”
  听了恒川警部的话,大家松了口气,紧紧地围住了侍女。
  终于苏醒过来的阿菊扫视了一下四周,少顷,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苍白而漂亮的脸上浮现出不可名状的恐怖表情。
  “啊,那儿,就是从那片树丛里面看的。”
  在她惶恐地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黑漆漆的树丛的暗处时,连强健的警察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谁?谁在看?”
  恒川焦急地问。
  “是……那个……呵!我怕……”
  惨白的月光,黑漆漆的树丛,怪物似的人影。在那样恐怖的现场讲述刚才目睹的那个怪物的形象,她感到万分可怖。
  “别怕,我们不是有很多人在这里吗?快说吧,那是我们侦察的重要线索。”
  恒川认为:小川的尸体失踪与阿菊看到的东西之间有着必然的关系。
  在再三催促之下,阿菊终于开口了。
  由于赤熊狂吠不停,她爱怜地以为它是伤口痛了,就想去看看它。到拘窝一看,真不愧是条烈犬,原来它不是因为疼痛而叫的。可能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它正远远地虎视着刚才说的那片树丛(所以如此,是因为赤熊被挂在狗窝上了),勇敢地狂吠着。
  阿菊不由得将树丛扒开看了看。“啊,我想起来都觉得害怕。那里有个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的可怕的东西。”
  “是人?”
  “嗯。不过说不定不是人。像在画上见过的骷髅一样,长长的牙齿全露在外面,脸上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唇,光秃秃的,眼睛凸出,滴溜儿圆。”
  “哈、哈、哈,真是笑话。你大概是因为老觉得害怕。害怕,看到幻影了吧。哪会有那样的妖怪。”
  毫不知情的警察们对阿菊的话付之一笑。可是笑声未落,又听见赤能可怕的吼声。
  “瞧,又叫啦。啊,真可怕,那家伙可能还藏在那片黑影里。”
  阿菊惶恐地紧搂着恒川警部。
  “见鬼。为了慎重,谁到那儿去搜一下。”
  司法主任命令部下的警察。
  正当一个警察要闯入树丛时,慕地,“啊、啊、啊——”阿菊惨叫着一下将脸埋在恒川的怀里。她又看见了怪物。
  “呀,围墙上。”
  随着警察一声喊,大家把视线一齐射向树丛斜对面的上空。
  一个怪物蹲在高高的水泥墙上,一动不动地朝这边瞅。半面映着月光正独自嗤笑的面孔,果真像阿菊形容的那样,的确是个活骷髅。
  倘若这个怪物是杀死小川的凶手,就不能不抱着被害者的尸体,可怪物却是只身一人。那么,尸体是不是已经藏在什么地方了?
  然而,不论这家伙是不是凶手,都不能不把这个夜晚在他人住宅内徘徊的相貌奇特的形迹可疑者抓起来。
  “喂,站住!”
  警察们齐声叫喊着,往围墙边冲去。
  怪物像淘气鬼招呼“到这儿来”似的,发出“嘻、嘻、嘻”的令人生畏的声音,倏地消失在围墙外。
  有人爬上围墙,有人绕到门口,恒川和警察们追赶怪物去了。司法主任独自留在宅内继续搜查。
  到了围墙外,借着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头戴黑色便帽,身穿黑色短大衣的怪物,在没有行人的住宅街上距离一百米左右的前方拼命奔跑。
  读者请君知道,这个怪物左臂和右腿是假肢。只见他驱动那不灵活的身子,连手杖也不用,吃力地跑啊跑。那是曾经在盐温泉A旅馆的长阶梯上往下走时的那副劲头。即使是假腿,只要习惯了,照样运用自如,奔走如飞。
  警察们蜂拥而上,紧追不舍。人影憧憧脚步声阵阵,一场月下大追捕。
  怪物朝附近的一条大街跑去。警察们轻率地以为,天刚黑,要是窜到热闹的大街上,他就会马上被抓住。他们大大地失算了。
  拐过了街角,一辆汽车等在那儿。怪物刚钻进汽车,车子便像离弦的箭一样飞驶而过。
  恰巧,一辆没载乘客的出租汽车从对面驶来。恒川陪部立刻将车截住,让警察们都上了车,吩咐道:
  “追那辆车,多给你钱。”
  怪物的汽车从热闹的大街上拐向一旁,在一条又一条冷清的街道上飞也似地疾驶。
  遗憾的是,在后面追的那辆车破旧不堪,怎么也追不上对手,好容易才跟上又被甩掉。而且,寄以依赖的警察岗亭,怪物也巧妙地避过去了。
  从神宫外苑穿过青山基地,行驶了不一会儿,前面的汽车在一条尽是大宅院高围墙的异常幽静的街道上更然而止,随即只见黑大衣飞快地奔跑。怪物窜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里。
  警察们心想这下机会到了,下了车,往那条胡同追去。
  这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两侧都是三米高的水泥围墙,放眼望去,在一百米左右的距离内没有一个门,一条直线全是围墙。
  “哦,见鬼。藏到哪儿去了?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一个警察刚拐进胡同就惊叫起来。
  一桩不可思议的怪事。从怪物跑进去,到警察们到达拐角,仅仅几秒钟的功夫,再快的飞毛腿也跑不出这条胡同。
  月光亮如白昼,到处都无法藏身。
  不,更为真切的是,有个过路人此刻正从胡同那一头悠悠荡荡地朝这边走来。看样子是附近的人,帽子也没带,穿着便装,像是在散步,那副悠闲的样子怎么也木像是个与怪物接头而走岔了的人。
  “喂,刚才有没有人往那边跑?”
  一位警察大声询问。那人一惊,站住了,答道:
  “没有,没有人来。”
  警察们纳闷地抬头仰望两侧高高的水泥墙。
  要爬上这道三米高,一点儿抓头也没有的围墙,那是不可能的;而且,警察们知道,独腿假肢的怪物是玩不了那种把戏的。
  不论什么样的恐怖像,只要能眼看着它都还好些,怪物在贼亮的月光下,像一阵烟一样消失了,情况便骤然使人头皮发麻。
  妖术,恶魔的妖术。
  然而,当今世上怎会有那样荒唐的事?!
  “哎,你等一下。”
  恒川警部在刚才那个过路人擦肩而过时叫住了他。
  他确实想到了奇事。他想,刚才的怪物也许会在转瞬之间乔装打扮,化装成过路人若无其事地溜过去。
  “嗯,什么事?”
  那人惊诧地回过身来。警部不客气地打量那人的脸。当然,与怪物毫不相像,那是一位青年的普通的脸。从体形到衣着没有一处相仿。首先,那青年不是怪物的证据是,左臂、右腿健全,没有假臂,也没有假腿。
  不,不,还有更确凿的证据呢,恒川为了慎重,询问了那人的名字,结果他作出了着实出人意外的回答:
  “我吗?我叫三谷房夫。”
  听了他的回答,参加追捕的一位警察署的警察十分惊讶:
  “啊,三谷先生?您在这儿住?”
  “对,就在前面的青山公寓。”
  “他是烟柳家的朋友。喀,就是上次上野公园事件的时候,化装成捆柳太太去接孩子的那位三谷先生。”
  警察认出青年,向大家介绍。恒川也听说过三谷的名字。
  “我今天还在烟柳家待到傍晚。刚才回来后,刚吃过饭,洗了个澡。可是,你们还是为烟柳案件……”
  “是的,又发生了一起奇怪的凶杀案,我们追一个有凶杀嫌疑的怪物追到这里……”
  恒川简要地述说了缘由。
  “懊,那个怪物,倭文子曾经在盐原温泉看见过一次哩。这么说,那还不是幻影咯。对于这次这个案件,那家伙肯定从一开始就有关系。”
  “哦,有那样的事?那样的话就更必须抓住那个怪物了。可是,究竟是怎么不见了的呢?一点儿头绪也抓不到。”
  “暧,关于这个,我倒想到了一点。”三谷望着一边的水泥围墙,换了一副口气,“这道围墙的那一边有个奇怪的人家。我因为经常经过这一带,很注意看,那家门总关着,以为它是一所空房子吧,夜里又有灯亮,真是个奇怪的人家。还有人说听到过里面有人的哭叫声。所以,附近的人都说那是座怪屋。那个怪物或许是设法翻过这道围墙,钻到那座怪屋里去了,那儿说不定就是坏蛋们的老窝。”
  事后想来,警察们在这道围墙外偶然遇上三谷,实在是恶魔劫数已尽。
  他们决定不管怎样要搜查一下三谷说的怪屋。为了慎重,他们在围墙那儿留下了一名警察。三谷一马当先,带领恒川警部和另一个警察,绕道来到了那家的大门口。
  门大敞着,三人无忌惮地跨进门内,打开格子门一看,屋内毫无反应,空空如也。
  里面黑漆漆的,喊叫也没人出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家。虽然天刚黑,可这是多么麻痹啊;若是罪犯的巢穴,那就更是麻痹了。或者,这样房门大开也许是坏蛋们有意设下的圈套吧。
  因为不能贸然乱闯,他们在门口没铺地板的土地房间内踌躇着。墓地,里面隐隐传来抽抽略略的哭声。
  “有人哭,好像是个孩子。
  恒川凝神倾听。
  “啊,这声音像是烟柳的茂。”忽然听了出来的三谷叽咕道。
  “茂?烟柳太太的孩子?不错,这儿如果真是凶手的住处,那么孩子和烟柳太太都是该被关在这所房子的什么地方……进去看看吧。”
  恒川警部决定了随机应变的措施。
  “你在门外,要是有人逃出去就抓住他。”
  他吩咐了身旁的警察,便同三谷一起登上门口的台阶。
  他们摸索了一个又一个漆黑的房间,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两人断然决定分头逐个把房间的灯打开。
  恒川警部进了最里面的客厅。他不在乎地想,所有的屋子都是空的,这儿反正也是间空屋,他若无其事地一拉开关.
  霎时,一个像团黑风似的东西穿过房间往一边的走廊窜去。
  “啊,坏蛋!”
  随着警部的喊声,那个形迹可疑的家伙一面跨过门槛,一面霍地回过头来。那样一张脸!正是在烟柳家围墙上笑的那个骷髅一样的家伙。没有嘴唇的人。
  “三谷,就是那家伙。他往那边跑啦,抓住他。”
  警部一边喊,一边在走廊上飞快地追赶那个怪物。
  “哪儿?哪儿?”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了三谷的声音。
  一个人影飞跑而来。恒川在走廊的半中腰碰上了三谷。
  “就是那个像骷髅一样的家伙。你没碰到吗?”
  “没有,这边屋子没有来过呀。”
  怪物确实在走廊上往左拐去了。那个方向只有三谷出来的房间;两边是紧闭的木板套窗和墙壁。怪物又在转瞬之间不见了。
  又是恶魔的妖术!
  两人像疯子似的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所有的隔扇全给打开了,橱柜、壁橱。凡是能藏人的地方,连厕所的墙角都搜遍了。
  因为木板套窗紧闭着,不用担心从那儿逃出去。要逃走就会弄出声响来,而且,摘下富钩还要费些时间。
  两人找遍了,在一间屋子里站着,对视片刻。忽然,。谷神色骤变,咕哝着:
  “瞧,听见吗?还是小孩的哭声。”
  沉闷的哭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地传了过来。
  两人竖起耳朵,蹑手蹑脚地顺着哭声往前走。
  “总好像是在厨房那儿。”
  三谷边说边往那边走。
  可是,厨房在刚才检查的时候什么情况也没有,电灯也是那时候打开的。
  “不会的呀。”恒川警部犹豫不决。这当儿,三谷已经跨入厨房。霎时,猛听得“啊”的一声吓人的惊叫。
  仁川大惊,跑去一看,只见三谷面如死灰,呆若水鸡,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厨房的一个角落。
  “怎么回事?”警部问。三谷忙止住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小声回答说:
  “是他。那家伙揭开这块木板。钻进下面去了。”
  那是厨房里用来装炭的常见的盖板。
  警部大胆地跑上前掀开那块地板。
  “呀,地下室。”
  地板下想不到是一条水泥阶梯。下面的那一部分像只箱子,由于通往地板的路已被切断,怪物已无法逃脱。一定是钻到地下室去了。已是瓮中之鳖。
  两人警惕地顺着漆黑的阶梯往下走。走在前头的恒川手放在腰里的手枪上。
  台阶尽头有一扇门,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哭声骤然大起来。看来孩子确实就在这扇门的那边。
  不知怎么回事,钥匙就插在锁孔里。恒川急忙扭动钥匙打开了门。
  两人凭门窥视屋内。霎时间,屋内屋外响起了惊喜的叫声。
  屋里,在微弱的油灯光下,倭文号和茂紧紧地搂在一起。
  三谷飞快地跑了过去,倭文子扑到他的怀里。
  然而,恒川警部对这个激动的场面置之不顾,带着不满意的神情,瞪着眼睛寻视着屋里。最重要的怪物还没有找到。
  除刚才下来的阶梯外,到处都没有出口。明明逃到这儿的怪物又不见了。
  一问倭文子,说是怪物傍晚把茂带到这间屋子就走了。后来再没看到他。茂一整天没吃东西,连饿带吓哭个不停。
  恒川警部端下窗户上的油灯,把阶梯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哪儿有暗洞或暗道。
  结果,虽然寻找被诱拐的烟柳母子成功了,可是追捕那个罪犯却完全以失败告终。
  询问前面门口和后面的围墙外警戒的二位警察,都回答说没有人从屋里出来。
  岗哨仍继续放着,在附近打电话叫来了支援的警察。从那天夜里到第二天,不光在毛内,连两邻的庭院都搜遍了,可是甭说罪犯,连个脚印儿也没有发现。
  怪物身有残疾怎么能翻过三米高的水泥围墙(附近没有可供踏脚的电线杆或木桩)?在住宅内,仁川和三谷成两面夹击时,怪物在瞬息之间藏到哪儿去了?那样的藏身处一处也没有。此外,分明到地下室去的怪物为什么又不在里面?这一切都是难解的谜。








  


第04节


  不可思议的不单是没有嘴唇的人在青山的怪屋里三度消失。
  在同一天傍晚突然造访妇柳家的那位小川正一究竟是何许人?他为何擅自进入已故烟柳的书房,从里面把门锁上?是谁杀害了他?凶手为何能从锁着门的屋里逃脱?
  更使人不解的奇中之奇是,躺在书房里的小川血糊糊的尸体,是谁给弄到哪儿去了?为什么?
  恒川认为,那个没有嘴唇的人就是杀死小川的凶手,他把尸体搬出书房,又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真是那个妖术师干出了这番奇事。可是,他把尸体藏到哪儿去了呢?他翻越烟柳家的围墙逃走时,确实只是一个人。那么,尸体就肯定藏在住宅内的什么地方,而当时留下来的警察署司法主任,在屋内屋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不光尸体,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发现,这实在不能不令人觉得奇怪。
  此话暂且不谈。却说在恒川警部的努力下,烟柳倭文子与茂能够平安归来确属万幸。
  一回到家,茂便由于恐怖和疲劳,发烧病倒在床。倭文子也忘不掉没有嘴唇的人那种说不出的下流相和滑不聊溜的牙床的触感,又是羞愤,又是恼恨,两三天内一直闷在一间屋里,几乎谁也不见。
  恒川向他们俩详细地了解了可供侦缉罪犯作为线索的情况,结果,除了读者所知的以外,没有新的发现。关于那个鞭打茂的人,只知道是个“用黑布裹着脸的叔叔”,别的便一无所知。
  三谷每天都来看望。他不来的时候,倭文号等得不耐烦就打电话去叫他。
  亲戚中没一个能来过问的近亲,管家齐藤是个只懂忠实、性情温和的老人,在这种时候帮不了多大忙;奶妈阿波是个能说会道心直口快的女人,除了好哭没别的长处。即使除开恋爱关系,作为倭文子,除了依靠三谷,别无他人。
  那两三天没出什么事,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可是,被夺走猎物的恶魔不会善罢甘休。没多久,侯文子的身边又开始发生了莫名其妙的怪事。
  她发现,那个可怕的怪物的脸有时从卧室的窗户里,有时在化妆室的镜子里,有时甚至从客厅的门后,偷偷地朝她窥视。
  不知是怎样进来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逃走的,学仆他们不论追得多快,都没能抓住那个怪物。
  警察署在侦缉罪犯方面绞尽了脑汁,想尽了办法,可是,就连恒川警部对怪物施展的妖术也一筹莫展。
  三谷不忍眼看着情人一天天地拨怀下去,这一天,终于提出了最后一计。
  他征得倭文子的同意,拜访了茶水的“开化公寓”。那裹住着赫赫有名的私家侦探明智小五郎。
  三谷曾经从新闻报道上看到过这名侦探的消息,而且搞张介绍信也很方便。
  到那儿一看,真是巧得很,名侦探手头的案子都已了结,正苦于无事可做。因此,三谷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私家侦探小五郎租下“开化公寓”二楼外侧的三间房间,在那儿既当住处,又当事务所。
  三谷敲了敲门,一个身穿立领眼、脸蛋像苹果一样的十三四岁的少年通报了来客。他是名侦探的徒弟。
  这位少年,就是熟悉小五郎的读者诸君也准是初次见到;除他之外,这家侦探事务所还新添了一个奇妙的助手。那是一位名叫文代的妩媚可爱的姑娘。
  关于这位俏丽的侦探助手为何到了这里,她与小五郎是什么样的关系,三谷由于曾有所闻,一眼便知她就是这位私家侦探的情人。
  小五郎靠在客厅的沙发扶手上,吸着他最喜欢的埃及香烟菲茄露。透过紫色的烟雾,可以看到他头上的长发密厚而蓬乱,讨人喜爱的混血儿似的脸上没有胡须,两眼却炯炯有神。
  美丽的文代小姐身穿合体的西服,愉快地忙着招待客人。她那小鸟一样欢快的笑声,使这个严肃的侦探事务所洋溢着新婚之家似的欢乐气氛。
  三谷一边呷着文代小姐给泡的条,一边毫不隐瞒地详细讲述了盐原温泉以来所发生的事件。
  “净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我们所到之处,都碰到一些不可想象的怪事。我并不相信什么妖术,可那些事,不说它是妖术,便无从解释。”三谷说道。
  “巧妙的犯罪看起来总像是妖术。”
  小五郎听三谷说话的时候,脸上不断浮现出一种异样的微笑。他终于开口了。
  “可是,你认为那个没有嘴唇的人究竟是什么人?你们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小五郎用那种仿佛看透了对方内心深处的口吻问道,“嗯,你是否有了什么发现?”
  三谷一惊,脸上浮现出恐怖的表情,他瞅着小五郎的眼睛,说道;
  “实际上,我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有个可怕的怀疑。这个像噩梦一样的怀疑老是在脑子中索绕,抛也抛不开。”
  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住话头,环视了一下周围,文代已退到隔壁的房间,客厅里只有宾主二人。
  “没人听,你的怀疑是?”
  小五郎催门下文。
  “比如说吧,”三谷似乎不太好讲,“由硫酸一类的东西烧烂了的皮肤,痊愈要多少天?半个月足够了吧?”
  “是的,大概半个月左右吧。”
  小五郎用异常风趣的口吻回答。
  “这样的话,那个可怕的想象就能够成立了。”三谷脸色苍白,继续说道,“我认为,从这次这个罪犯诱拐茂,勒索赎身钱这一点来看,似乎钱是他的目的,而实际上钱是次要的,把茂的妈妈弄到手才是他的主要目的。证据是,当时他附加了赎身钱一定要由倭文子亲自带去这样一个条件。”
  “有道理,有道理。”
  小五郎颇感兴趣,不住地随声附和。
  “那个妖怪似的家伙在盐原温泉出现,就是在我刚才说的,冈田道彦离开温泉旅馆恰好半个月左右之后。”三谷轻轻地用肯定的口气说道。
  “可是,那个冈田不是因为失恋而投身瀑潭自杀了吗?”
  “社会上的人相信是那样。不过,发现冈田的尸体是死了十多天以后,只不过是简单地根据死者的衣着、身高、携带物品、大致年龄等和冈田相同,判定他是冈田道彦的。”
  “腥,这么说,脸上的皮肤已经烂了?”
  小五郎手搭在膝上,微微挪了挪身子。
  “好像是在河里漂流时,撞到了石尖上,脸上烂得一塌糊涂。”
  “那么,您的意思是,从河里漂来的是穿着冈田衣服的另外一个人的尸体,而冈田本人则用硫酸或别的什么东西,使自己变成了一副妖怪似的面孔,还活在世上。是吗?”
  “而且,他还设法让人把他完好的胳膊、腿看成假肢,成为一个在世上没有户籍的人,一个虚幻的人,一个失恋鬼,运用各种手段,使他的爱如愿以偿。”
  “在常识上,这种心理是不能想象的。”
  小五郎歪着头,自言自语似地咕咕道。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冈田这个人。那家伙是个疯子。他的职业是画家,而那些艺术家的心理却是我们无法想象、莫名其妙的。”
  三谷把冈田在离开旅馆时弄了一张三谷和倭文子的尸体照片留下来的事,述说了一遍。
  小五郎默默地听着。
  “那家伙的爱真可怕。向我提出毒药决斗的也是他。不仅如此,在温泉旅馆里逗留的一个来月里.他形影不离地跟着倭文号,那到德件像发了病一样,想起来都叫人害怕。像是一头只有淫欲的野兽。只能认为,他从很早以前就爱着倭文子,只是想得到接近倭文子的机会,才特意追她到温泉来的。”
  三爷满腔憎恶,激愤地继续往下说:
  “但是,他的目的并不只是要把倭文于搞到手。他故意伪造一具假尸,甚至煞费苦心,把脸烧烂,在世上销声匿迹,这里面肯定有更深的阴谋。”
  “比如说复仇?”
  “对。我一想到这些,就浑身直冒冷汗。他是想向我报复,他是想完成毫无理由的复仇。”
  然而,后来知道,冈田这家伙是个穷凶极恶的恶魔,他要干的坏事比三谷想到的更加可怕。
  “来找您商量,不仅是由于痛恨横加给倭文号的极度侮辱,而且还因为惧怕他的复仇。他是恶魔的化身。您也许会笑话,我可是亲眼看见的。那家伙不可理解的消失,不看成妖术便无法解释。他简直像是一头从另一个世界来迷惑我们这个社会的异常可怕的怪兽。”
  “您知道冈田以前的住址吗?”在三谷的故事告一段落时,小五郎问道。
  “在温泉曾向他要了一张名片,记得好像是在涩谷附近的郊外。”
  “还没变过那里吗?”
  真是的,竟没想到检查冈田以前的住所。三谷为这个疏忽而略有愧色。
  “哦,那儿可一定要去看看。”小五郎微笑着,“不过,我想先看一看现成的贼巢。把你所谓的妖术是怎样施展的弄明白了,贼自然就要现原形了。”
  “那么如果方便的话,您是否能尽快到青山去一下?”
  三谷满带对名侦探的敬佩说道。
  小五郎由于对此案颇感兴趣,爽快地答应立即同去。
  可是,在正要出发的当儿,出了一件预兆不祥的事。
  在小五郎做出门的准备,向文代小姐交待留在家里的事务时,想先行一步的三谷,发现门下边的隙缝里露着一封信。准是谁悄悄地塞进来的。
  “哦,好像是信。”
  他抬起了信,交给了小五郎。
  “谁来的?字迹从没见过呀。”
  小五郎自言自语着撕开信封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种异样的笑容:
  “三谷先生,这个贼清楚地知道您到这儿来了哩。”
  只见塞进来的信上赫然写道。
  “小五郎:
  终于由你出马了,我还是值得费点功夫的。可你要当心。我嘛,我同你以前对付的那些坏蛋们是不大一样的。证据就是,你刚刚受理这个案子,我就已经了上一旨掌了。”
  “这么说,这家伙在门外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三谷脸色苍白。
  “那是偷听不到的。我并没有用门外能听到的声音说话,您的声音也很轻。贼很可能是跟踪您,看到您到这儿来了,猜到我将受理这个案子。”
  “那么,那家伙说不定还在这一带转悠哩。会不会再跟踪我们?”
  三谷愈是担心,小五郎反倒愈是笑吟吟地说:
  “要是跟踪那倒好咯。那样就可以省点麻烦,不用搜查那家伙的下落了。”
  他一面给三谷打气,一面先钻进了等在门口的出租汽车。
  在驶往青山那座怪屋的途中,他们时常注意后面,可是并没有发现跟踪的汽车。
  贼也许是察觉了他们的去处,早已捷足先登,暗中抢在前面了。危险,危险。仅只两个赤手空拳的人到那座怪屋里去,委实是铤而走险的莽撞行为。
  两人下了车,往那座怪屋走去。
  也许是警察署干的,紧闭的门上森然挂着铁锁。阳光映照的怪屋,看上去只是一座平平常常的空房。
  “没钥匙还进不去呢。”
  三谷看到锁说道。
  “绕到后面看看吧,到贼消失的围墙那儿去。”
  小五郎已经朝那边走去。
  “从后面更进不去呀。没有后门,围墙那么高。”
  “可是,贼是打那儿进去的,我们也该能进去。”
  小五郎当然不相信什么妖术。
  绕过这排房子,来到了一条宽阔的大街上,从那儿捐向后头高围墙夹着的那条出事的巷子。
  “是这儿吗?”
  “是的。您看,除了乘梯子翻过去,没法从这儿到院子里去。无论什么样的跳高名将都不可能跳过这么高的围墙,而且那上面还栽满了玻璃碎片。”
  “那天晚上有月亮吗?”
  “月亮亮得像白天一样,而且,绝对设时间挂绳梯什么的。”
  两人边谈边在那条路上踌躇。小五郎时而仰望两侧的水泥围墙,时而注视着地面,接着,他突然跑到那条宽阔的大街上,朝周围扫视。他又浮现出那种异样的微笑,鬼扼地说道:
  “如果贼是从这儿进去的,那么,即使我们眼睛没看到,这附近的什么地方也该有个进出口。比如说,因为是个异常古怪的进出口,我们虽然看得清清楚楚,却丝毫未能发觉,那样的话……”
  “您是说这道围墙有暗洞?”
  三谷惊诧地望着对方的脸。
  “暗洞什么的,警察署已经作过周密的检查,那类东西不会有的。”
  “那样的话,别的还有什么办法?”
  三谷益发迷惑不解。
  “办法是行还是不行,我先模仿贼,从这儿进进看,您是否可以像当时那样在后面追?”
  在这种场合小五郎是不会说笑话的,而且,他是要表演与贼一样的妖术,是要穿过根本没有人口的水泥墙壁。
  三谷惊得目瞪口呆,可是,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他决定不管好歹按照名侦探的话试它一试。
  三谷站在大街那边距离约二十米处;小五郎站在大街往那条小巷拐弯的地方。
  小五郎一声号令,两人同时跑了起来。小五郎拐进了小巷。三谷气喘吁吁地跑到小五郎站立的地方,往围墙处一看,他突然“啊”地大叫一声,木支不动了。
  一百多米长,一眼望不到边的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影,与前天晚上的情景一模一样。小五郎无影无踪了。
  “三谷先生,三谷先生。”
  从何处传来了呼喊声。他瞪着眼睛四下寻觅时,又传来了啪啪的拍手声。那确实是从高围墙的那一面传过来的。
  三谷走近发出声响的地方,凝神听了一会儿。他恨不能将耳朵伸到围墙的那一边,可是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少顷,身后“砰当”一声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全神贯注于围墙那一面的三谷不禁为之一惊,回头一看,真见鬼,站在那儿的不正是小五郎吗?
  三谷如圣五里雾中。
  一桩光天化日下无从解释的奇迹。太阳当空,地上映出小五郎的身影,不是做梦也不是幻影。
  “哈、哈、哈。”小五郎笑了起来。
  “还没明白吗?嗅,是一个愚蠢的骗术。戏法越漂亮,秘密就越简单,您是陷入错觉中,眼睁睁地看着都没有发现。”
  三谷低下头,无意识地瞅了瞅小五郎的脚下。那块地面上有个直径三尺左右的圆铁盖子。那是下水道的入孔。
  “哦,是这个?”
  “您以为是下水道的入孔吗?我们踏在这块铁盖上走过时,是一点儿也意识不到的。东京的街道上到处都有这玩意儿。据说刚从乡下来的人意外地觉得这东西显眼;可是,我们东京人却司空见惯,甚至对掉在路上的石块都不加注意,可以说是熟视无睹。”
  听了小五郎的说明,三谷终于开了口,钱言道:
  “不过,在这样狭窄的巷子里有入孔是不太正常的。”
  “对。”小五郎接着说,“我刚才也觉得有些蹊跷,仔细一瞧,这块铁盖同那条大街上的有点儿不一样。请看,这中间有根轴,把这儿的这个卡子一拿掉,它就会像舞台换市景的转台一样旋转。”
  小五郎一边说一边按着铁盖,使它转动半圈。于是现出了一个刚好能发过一个人的洞口。
  “就是说,这是个私设的人孔,下面不是下水道,而是一条狭窄的地道,通到这道围墙的里面。这是地道口的简易伪装。”
  据说,曾经有个小偷将私人的级邮筒设在街角上,以此窃取了重要文件。那是因为我们并不经常记得邮筒的确切设置地点。入孔也是一样的。在一个用不着的地方,设上一个完全不用的人孔,说不定连参加过这项工程施工的工人都不会发觉。
  两人穿过这条狭窄的地道,悄悄地溜进了围墙的里面。地道运到院内一间小库房的地板下面。地板有一块是可以掀开的盖板。
  若照原样益好,卡上卡子,放好了这块盖板,谁也不会发现这是一条地道。
  “从修筑这样一条地道来看,贼可能怀有极大的阴谋。苦心经营的隐离败露了,那家伙一定十分恼怒吧。”
  小五郎脸上挂着微笑说道。
  看来贼并没有藏在住宅里,可是,仍使人感到有几分紧张。
  少时,两人打开厨房的拉门,走进了昏暗的土地房间。那个关押倭文子的地窖就在那儿的地板房间下面。
   
裸体雕像

  三谷在房间里静听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便放下心来,踏进宽敞的厨房,掀开了那块盖板。
  “地窖就在底下,可要是没有灯……”
  “我有打火机,走下去看看。”
  小五郎叭地打着了打火机,顺着地下室的阶梯往下走去。
  走下狭窄的阶梯,只见一扇坚固的铁门大敞着,门内是水泥箱子似的昏暗的地窖。
  拿着打火机的小五郎贴近墙壁转了一圈,发现了那盏油灯。小五郎把灯点着,地窖模模糊糊地亮了起来。
  点着灯,他又回到了阶梯上,细心地察看。不一会儿,他熄掉打火机,招呼还在上面踌躇的三谷;
  “你也下来看看吧,我们一起再查一下。”在小五郎的鼓动下,三谷提心吊胆地顺着阶梯往下走。
  刚走一半,便能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眼望到地窖内。
  “小五郎先生,你在哪儿?小五郎先生。”
  三谷十分惶恐,禁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原来他举目一看,四下不见了小五郎的身影。
  他好不容易克制住没往外跑,下了阶梯,瞪着双眼慌慌张张地巡视着地窖,到处都没有人影。
  地窖像坟墓一样沉静,灯光昏暗而发红。于是,眼前墓地浮现出那天晚上那个可怕的怪物的形象,那张没有嘴唇光是牙齿的笑脸。
  三谷觉得脊梁一阵发凉,急忙跑出地窖,蹬、蹬、蹬顺着阶梯往上跑。这时,忽听到小五郎喊:“三谷先生……”可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三谷大吃一惊,站住喊道:
  “哪儿?你在哪儿?”
  “哈、哈、哈,在这儿呢。”
  叭的一声,打火机在三谷头顶上打着了。
  抬头一看,只见小五郎像壁虎一样紧紧地贴在阶梯的天花板上。
  “这就是贼的妖术。请看,这两边都有支撑天花板的圆横木。用双手双脚紧撑着横木,下面走过的人是一点儿也发觉不了的。”小五郎从天花板上跳了下来,一面拍打着手一面说道,“就是说,贼等你们进了里面的地窖,就从这个藏身处下来,逃到外面去了。所以,这里面当然是怎么搜也搜不到的。哈、哈、哈,这个戏法的秘密是多么简单。”
  看来事情真是像他说的那样。当时慌慌张张又是夜里,光线比现在还要暗,对贼的这套把戏没能发现也是难免的。
  “从这里跳下的贼到哪儿去了?不用说,他是从后头围墙边上那间小库房,通过地道,到那个入孔处了。虽有放哨的警察,可是警察可能和你一样,光是盯着围墙,使他可以瞅空子逃了出去……这就是你所谓的妖术的奥秘。”
  两人又检查怪贼消失的那条走廊,发现那儿也不是没有可藏身的地方。
  先是在烟柳家的书房里发生奇怪的凶杀,接着是尸体失踪。发现怪物,紧紧追赶,而怪物又利用那个入孔消失了,如此不可思议的怪事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简单的把戏也就被看成是妖术了。
  贼利用那些人孔、地窖的天花板玩的把戏一被揭穿,那么,在走廊上的消失便迎刃而解,连查都不用查了。三谷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小五郎的解说。
  结束了住宅内的勘查,来到外面时,同三谷对逐个解开了谜似乎十分满意的神情截然相反,解开了谜的小五郎脸上竟奇怪地浮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困惑的表情。
  “你怎么了?”三谷不解地问。
  “哪里,没什么!”小五郎振作起精神,仍旧那样微笑着回答,“可是,说实话,我好像觉得碰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家伙。真可怕,可怕的倒不是贼的那些巧妙的把戏,而是我们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把那些把戏拆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三谷的脸。
  “为什么?你说的意思我不太明白。”三谷也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向道。
  两人沐浴着秋天晴朗的阳光,奇怪地对视良久。一个有点异样的场面。
  “不,你番放在心上,以后会有机会详细告诉你的。那么,我的下一步就是查一查冈田以前的住所吧。”小五郎换了一副口气,若无其事地说。
  然而,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却蕴藏着极其重大的含义。那时,小五郎表露出的困惑表情足以证明他绝不是一个寻常的侦探。请读者将这些细微的情节保留在记忆里吧。
  却说三谷的名片袋里刚好就有冈田的名片,于是他们决定根据那张名片去访问冈田以前的住所。
  出租汽车在代代木练兵场西侧还留有武藏野遗迹的冷清的郊外停了下来。
  冈田以前居住的画室找起来颇费一番功夫,结果还是找到了。
  一座奇特的尖屋顶,绿油漆的西式建筑座落在杂草丛中。那纯粹是一座画室。
  他们想进去,可是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可能还是空房子吧。
  听说离画室五十米左右的一家独户人家是这座画室的主人,两人便访问了那里。
  “那座画室您要是肯租的话,我想进去看一看。”小五郎为了制造机会说道。
  “你们也是画画、搞雕塑的吗?”
  房主是个四十多岁,似乎很爱贪便宜的乡下老头。看来冈田也搞雕塑。
  “我们同死去的冈田是间接的朋友,也是同行。”小五郎说了假话。
  房主打量了一下两人的服饰,又奇怪地说道:“那座房子不同一般,要稍微贵一些哩。”
  “要多少?”
  那是不吉利的溺死鬼住过的画室,而且已空了好久,竟要高价出租,有点儿不寻常。
  “不,不是房租资,是因为有附属品,有冈田先生遗留下来的大型塑像。我是想请你把那个一起租去。”
  向房主一了解,原来这座画室先是属于一个雕塑家所有,他将它买下来用来出租。冈田是最初两年的租户,冈田是个异常孤独的人,既没有亲戚,也没有知心朋友,接到警察署的溺死通知,也没人去收尸。因此,最后还是房主将一切承揽下来,从葬礼到下葬全是他张罗的。由于这些原因,冈田遗留在画室的物品全归房主所有了,其中包括价值高昂的雕塑。
  “那些东西能值多少钱?”小五郎满不在乎地问。
  回答令人吃惊;“便宜点,五千元。”
  问他是谁的作品,房主说当然是冈田的。区区无名的冈田之作,要价五千元是太贵了。
  “这个么,我不说你还不知道呢。”房主是个喋喋不休的人。
  “是这样,办完冈田先生的葬礼不久,来了一个买卖人,他叫我一定要卖给他。我问他给多少价,他开价一千元。
  “俄对那玩艺儿的价钱一窍不通,因为那人好像很想成交,我还价说一千元不卖,于是就一百元、二百元地抬了起来,终于抬到二千元。
  “我觉得这东西好像能赚大钱,于是,嘿嘿嘿,我起了贪心,固执地说二千元也不卖。
  “那个买卖人软了下来,回去了。我想他过些日子准会再来的,结果他第二天就来了,又一百元、二百元地往上抬,三千元啦。照这样下去,不知会涨到多少哩。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仍坚持不卖。以后没过几天,他又来了,每来一次,价钱就逐渐往上涨。终于涨到了五千元。我答应了。
  “可是,他说第二天来取货,结果都过去半个月了,仍旧杳无音讯。
  “你可能会说就赊给他吧。我何尝不想赊给他,不过要赊账,他就必须赶快把那些雕塑运走,偌大的雕塑老放在屋里,不好做活儿。
  “可是,又不能将价值五千元的宝贝摆在外面任凭风吹雨打,实在叫人为难。怎么样?你们看,如果那些雕塑值钱就买下吧,对我来说,卖给谁都是一样的。”
  房主一面独自笑着,一面来回察看小五郎和三谷的脸色。看到二人穿着阔气,气度不凡,这个贪得无厌的老头就一个劲地穷吹,大概是想做成这笔买卖吧。不过要价五千元,虎头也太高了点儿。
  然而不管怎样,冈田的作品有那样高价的买主是不太寻常的,个中必有缘故。
  “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看那些雕塑?”小五郎感到很有意思,途要求一猪价值五千元的大作。
  房主带着两人进了画室。打开两三扇窗户,室内豁然明亮起来。
  这是一间三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像寺院的殿堂一样,天花板很高。屋里面画架、画布、石膏块、雕塑用的材料、破损的画框、摔掉了腿的桌椅等等扔了一地,其中,一堆像庙会里的花车似的庞然大物几乎占去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
  “这就是塑像。”房主一边说着一边扯下了盖在庞然大物上的白布。白布下面是一群裸体女人的石膏像。
  “啊,真不得了,可是这些偶人多丑啊。”三谷惊叹道。
  像小山一样厚厚的石膏底座上,管叉着管、腿叉着腿的人尊等身大的裸体女塑像,有的躺卧着,有的站立着,令人叹为观止。
  从微开的窗户透进来的一丝细弱的光线映出了塑像杂乱的阴影,虽说工艺不怎么精巧,却给人一种奇怪的恐怖感。
  可是,那个人说是真的来买这样一件拙劣的技术品是不大寻常的,首先是,这堆小孩子恶作剧似的粗劣的石膏块连五百元都不值。
  “那个来买塑像的商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小五郎问。
  房主皱着眉道:‘’他是个严重的残废人,管和腿都有一条是假的;眼睛坏了,戴着一副大墨镜;鼻子和嘴上还罩着口罩呢;说话很不清楚,鼻音很重,看来可能是个豁鼻子。”、
  听了房主的话,他们俩不由得对视了一眼。房主描绘的商人跟那个怪物一模一样,可是怪物为什么那么想买这种不值钱的石膏像呢?其中必有缘故。
  小五郎嘴边的微笑消失了。这是他头脑开始紧张活动的标志。
  “冈田是出于什么考虑而雕塑这样大的石膏像的?他没向您说过什么吗?”小五郎一边细心地检查每一尊裸体女塑像,一边问道。
  “好像也没说起过要拿到展览会上去.对不起,你们回家、雕塑家的事,我们普通人是没有一点儿数的。”房主苦笑着坦率地说道。
  “这些塑像是在什么时候完成的?”
  “惺,那就不知道啦。冈田先生是个古怪的人,就是走在路上遇到我也从不说句话,在家里也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大白天开着灯工作。我差不多没看到这间房子的窗户开过。”
  越问,事情越是蹊跷。既然冈田是这样的怪人,那么三谷怀疑冈田就是没有嘴唇的人,看来也未必是荒诞的空想。
  “那个怪人给这些塑像走了价,可是到现在还不来取货,这有点儿不太正常啊。”小五郎道。
  房主极力辩解:“不,因为是五千元,可能是张罗不到那么多钱吧。不过,那人是真的想要,我绝不是瞎吹。”
  “不是不相信。”
  小五郎与三谷交换了一下眼色,又浮现出那种不可思议的微笑,接着说道:
  “那人是改变主意了吧,恐怕再等他也不会采取喀。三谷先生,这对于我们来说不是挺有趣的吗?”
  听了小五郎的话,像吹来了一股冷风,三谷不禁打了个寒呼。
  “三谷先生,你知道之六尊<拿破仑》这部侦探小说吗?那写的是有一个人将拿破仑的石膏像统统打碎的故事,本来人们都认为那人是个疯子,而实际上,有一尊拿破仑像里面藏着珍贵的宝石,他是为了找到那些宝石,才将那些形状相同的石膏像一个一个统统敲碎的。”小五郎用手指头笃笃地敲着一尊裸体女人的石膏像说道。
  “那个故事我读过。可是这一群塑像里倒不见得藏着宝石,因为没有必要为收藏小小的宝石而雕塑这样大的群像。”三谷对私家侦探的设想付之一笑。
  “不,我并不是说石膏像里总藏着宝石。我是想,这里面可能藏着对有的人来说比宝石更有价值,而且非这样大的群像使藏不下的东西。”
  不知不觉中,暮色从微开的窗户里悄然透进宛如专院殿堂一样的画室内。
  洁白的裸体塑像阴影淡薄起来,仿佛要潜入犹如梦境的黄昏的灰暗之中。
  “指看,在这些丑陋的塑像中,有三尊好似鹤立鸡群,异常出色,我国IJ才就注意到这一点了。”小五郎—一指着那三尊裸体女塑像说道。
  果然,三个栩栩如生的女人,像是躲藏在五个拙劣的裸体女人背后一样,分别以各种造型蹲在那儿。
  暮霭遮住了粗糙的肌肉的细微部分,那三个栩栩如生的女人全身线条便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
  “这样看上去,雕塑真是令人可怕的玩艺儿啊。”
  可能是头脑简单的乡下老头也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感觉吧,房主用低微的声音咕哝道。
  三人一直默默地站在越来越暗的昏暗中。
  看上去宛若八尊塑像中又增添了三尊。
  “哎,不行,你干吗?”
  突然,房主尖锐地叫着,往小五郎身边跑去。
  小五郎猛地朝一个裸体女人腰部踢了一脚。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打招呼就踢那价值五千元的商品,而且,把那珍贵的塑像增阴了,难怪房主发起火来。
  “你疯啦?真是胡闹!好吧,赔吧,你把我的待售品损坏了,五千元,少一文也不行!”老头像要揪住小五郎的前襟似地吼道。
  一个裸体女塑像腰部蹲了四五寸左右,那样子叫人觉得可怜,石膏的糖口下面露出像黑布一样的东西,像是鱼内脏什么的,叫人看了发怵。
  小五郎蹲在那尊塑像的旁边,丝毫不理会老头的叱责,聚精会神地查看着那件像石膏像芯子似的东西,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转向这边时,只见他脸上表情异常严肃,骇然可怖。
  “我是想知道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为什么能值数千元。这样的东西竟有出高价的买主,那么,只能认为其价值并不在于石膏像本身,而在于石膏像中藏着的东西。当然,像刚才说的那样,里面藏的既可能是真正值钱的宝石之类,也可能相反,而是一文不值却又绝对不能让他人看到的某种极其秘密的东西。”
  “哦,那么你说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听了小五郎意味深长的话,房主也略微平和了点,不解地问道。
  “看看就知道了,躇,仔细瞅瞅那个键口处。”
  果然,老头像刚才小五郎那样用手摸了摸那块黑布块,立刻吓得大叫一声,闪到一旁。昏暗中,老头的脸像幽灵一样毫无血色。
  “明白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有高价买主了吗?你没有认出那个戴口罩的怪商人就是犯下了杀人罪的凶手冈田道彦吗?没有什么熟悉的地方吗?”
  “嗯?什么?这么说冈田先生在盐原没有死……”
  “可能是故意制造已死的假象来欺骗警方的眼睛。犯下如此大罪,他不得不装死,这是不难理解的。”
  “这种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这么说,是假死的冈田先生化了装来买自己塑的这些塑像的吗?”房主吓得声音嘶哑着家道。
  “种种事情都使人不能不那样认为。”
  “那么,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那个有怪味的软乎乎的东西是…”他分明知道是什么,却不由得问了一句。
  “女尸,三具女尸。”
  “胡说,胡说,那种荒唐的事,无论如何。”顽固的老头像要哭出来似地哭丧着脸,摇着手叫道。
  “是胡说还是真的,看一看并不费事。这样就行啦。”说着,小五郎又抬起坚硬的鞋跟朝第二、第三个探作塑像猛踢。








  


第05节


  “哆、咯”,鞋跟接连发出“咯咯”的声响,石膏碎块稀里哗拉地飞散到四面八方。
  几乎与此同时,就像是此刻石膏裂声的回声一样,响起了第三种异样的声响。
  小五郎只踢了两次,可奇怪的是声音倒响了三次。
  接着在第三次声音响过之后,稀里晔啦地飞散到地板上的不是石膏的碎块,而是锋利明亮的玻璃碎片。那声音与石膏的破裂声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因此,一时弄不清楚声音发自何处。他们感到十分奇怪,可是不一会,小五郎忙朝一扇窗户奔去,窥探窗外的暮纪,于是望干弄清了情由。是什么人从窗外投进了小石头,飞散的是被打破的窗玻璃碎片。
  “捣蛋鬼,孩子们都在后面的广场上玩,没办法。”
  “跑得真快,转眼就没影儿了。”小五郎咕哝着从窗户前转过身来,忽然发现脚下有个白色的东西,便拾了起来。
  是一张包着石块的纸片。打开一看,上面用铅笔写道:
  干吗老管闲事?这是第二次,屯是最后一次警告。
  当心追悔莫及!
  又是怪物对小五郎的警告。
  “畜生!”
  小五郎骂了一声就打开窗户,纵身跳到窗外,可是不一会儿仍徒劳而归。
  “真见鬼。”他现在用先前在青山勘查完怪屋时同样的那种异样的困惑表情嘀咕道。这一事件有双重意义,他好像恍德者破了那险恶的用心。
  在房子的周围四下搜寻,到处都不见投石头的家伙。虽是黄昏,还能看清东西,在短短的二三十秒内怎能逃出那个一眼望尽的广场?不可能。又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而且,这一次是连小五郎也无法解开的谜。
  “因为揭露得太彻底了,所以,罪犯不堪忍受,做出了这样的恶作剧。可是越这样我越是要使他原形毕露。”
  小五郎像是想到了什么,从画室的墙角拾来了雕塑用的裙子,使劲地在受了伤的三尊裸体女塑像的脸上、胸部敲了起来。
  石膏叭聘叭略地飞散,随着梭子的敲击,裸体女尸的腐肉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于是,黄昏的画室中展现出意外的景象。若在这里细细描述,未免太残酷了,那一切就只好听凭读者去想象噗。
  笔者只能记述那样塑像中包藏着年轻女人的尸体这一事实,只能记述尸体都裹着白布,上面涂上了石膏这一事实。
  不言而喻,这件事即刻就报告了所属警察署和警视厅,继警察之后,又来了一伙检察官。
  小五郎与三谷已经将能看的都看了,因此就向最先赶来的警察们叙说了事情的始末,留下了姓名住址,而后便急忙驱车驶向烟柳家。
  “我看这个世界十分可怕,跟以前已不大一样了,这些天来的事件像是一场漫长的噩梦。”三谷在疾驶的汽车里毫不掩饰又惊又怕的神情,像求救于小五郎似地说道。
  “人类社会的黑暗面包藏着许许多多令人难以置信的罪孽,不论什么鬼诗人的幻想都达不到现实社会的恐怖。我迄今屡屡看到了那些东西,就像解剖学的学者不断炫耀外行不知道的人体内脏一样,我充分地看到了这世界内脏的肮脏的恐怖。尽管如此,我对今天这样可怕的事也是初次碰到,你觉得像噩梦一样并非没有道理呀。”小五郎沉郁地说。
  “冈田这个人为什么要杀死那么多的女人,把她们藏在石膏像里呢?真是不可想象的心理。是疯子?还是有些故事里讲的杀人狂?”
  “恐怕是的。不过,我觉得这件事虽然怕,但还有别的意思。我好像觉得我恍惚看到迄今出现的事件里,有个莫名其妙、像影子一样的东西,而我没能抓住它。坦白地说,比起没有嘴唇的人以及女尸塑像什么来,倒是那个看不见的影子一样的东西更为可怕,使我觉得棘手。”
  接着,两人陷入了沉默。说得多了,事件的印象就更深了。
  不一会儿,汽车驶到烟柳家的门口。倭文子身边带着茂,在健壮的学仆们护卫下,闲居在里院的一间屋子里。当听说她所信赖的三谷与神探小五郎同车来到,便振作起精神,来到客厅与他们相见。
  齐藤及佣人们在三谷的介绍下,到侦探的面前寒暄了一番。
  正好是用餐时间,晚餐已经备好。小五郎想到勘查邪内需要相当的时间,便不客气地决定就在这儿吃饭。于是他给开化公寓挂了个电话,将情况告诉了家里。
  是文代接的电话。那会儿家里还没有什么异常。
  接着,小五郎想在吃饭前去看看那个二楼的书房,便在三谷和齐藤的带领下登上了二楼。
  室内的情景眼前天小川被杀尸体失踪时毫无变化。
  一眼看去,与普通书房不同的是,一面的墙边摆着几着古色古香的佛像。
  书房是西式构造,天花板报高,大写字台上摆着佛像,墙上挂着几副阴部的油画,整个房子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小五郎在齐藤的指导呼,走近小川躺卧的地方,检查地毯上的血迹。他忽然扬起脸,瞅了瞅面前奇怪的佛像,接着便惊奇地久久打量着佛像。
  伸着腿扬着手叉腿站立的佛像跟小孩差不多大,摆在旁边黑不溜秋的金属像像缩小了的大佛高约三尺。
  小五郎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属座像那张木无表情的光溜溜的脸。
  “你们没发现吗?’”过了一会儿,小五郎回头望着三谷和齐藤说道。
  不知为什么,那语调听起来异乎寻常,几乎要吓人一跳。
  “是不是佛像的眼睛不太对头?”齐藤不息地反问道。
  “是的,我看到这尊佛像的眼睛眨了一下,你们也看到了吗?”
  “没有…,可是,那尊佛像说不定是能眨眼的。”齐藤一本正经地说出了十分诙谐的话。
  “那是为什么?真有那样荒唐的事?”三谷惊奇地插话道。
  “以前就有过这样的说法,像是传说,也像是迷信。过世的主人说他深夜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候就常看到它眨眼。我虽上了年纪,却不相信这种迷信似的说法。不过主人是个笃信神佛的人,一直把它奉为灵验的神明。”
  “有意思。那么,除了你的主人外还有没有人看到过?”小五郎问。
  “佣人们也偶尔说起这件事,可是主人不让人瞎说这些无聊的事,他不喜欢人家把他的住所说成是凶宅。”
  “这么说,并不是我神经过敏学?”
  小五郎似乎对这个神奇的迷信很感兴趣,又走到佛像旁边,细心地查看佛像的眼睛,可是什么也没发现。
  然而,不论怎么说,金属铸成的佛像是不该会眨眼的。
  可是,就在小五郎弯腰查看佛像的时候,屋里突然一团漆黑,电灯灭了。
  与此同时,只听得“啊”的一声惊叫,有人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小五郎先生,怎么了?”黑暗中响起三谷的尖叫声。
  “快点灯,谁有火柴?”
  然而,已经不需要火柴了,转眼功夫,电灯又刚地照亮了整个屋子。
  只见小五郎倒在佛像前,正好是卧在前几天傍晚小川被杀的地方。齐藤联想起小川前天的事,以为小五郎也遭到了同样的不幸,大吃一惊。
  三谷跑上前,扶起了私家侦探。
  “伤着了吗。’
  “没有,没事儿。”
  小五郎推开三谷的手,一下子站了起来,可是脸色却惨白如纸。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齐藤战战兢兢地问。
  “不,没什么。放心好了。走,到那边去吧。”小五郎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出屋子。另外二人也无心留在这个鬼地方,跟着小五郎走了。
  “齐藤先生,把门锁上。”来到走廊里,小五郎低声说道。
  齐藤照小五郎说的,从外面锁上了书房的门。就是说,将眼睛看不到的什么东西关在屋里了。
  “把钥匙借给我一会儿好吗?”小五郎道。
  于是,老人一面交出钥匙,一面像开玩笑似地问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三谷先生,你也什么都没看见吗?”小五郎没回答老人,向三谷间道。
  “电灯灭了,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出了什么事?”三谷也不得其解。
  小五郎并不多言,只说了几句含蓄的话。
  不一会儿,三人坐到了楼下的餐桌前用餐。主人是倭文子,茂也坐在她的旁边。
  席间闲话不多。大家都避免谈及那令人讨厌的犯罪案件。
  有一点要交待一下。小五郎问:“刚才停电没有?”倭文子回答说;“电灯从没熄过。”这就是说,刚才二楼书房电灯熄灭好像不是停电,而是什么人关掉了那间屋子的开关。
  用餐过后,人们都回到客厅,分别坐在舒适的沙发上休息,断断续续地进行着不甚热烈的谈话。这会儿,一个学仆来叫小五郎接电话。
  进来一看,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客厅的,小五郎不见了。
  以为他上厕所了,等了一会儿老不见他回来。
  “他拿着二楼书房的钥匙,会不会一个人上那儿去了?”齐藤发觉后说道。
  于是,连忙叫学仆去看看,可是也不在那儿。
  “奇怪。先把他的电话接到这儿来吧。”
  在三谷的指示下,电话接到客厅里来了。
  “喂、喂,小五郎先生这会儿不知到哪儿去了,有急事吗?”三谷说道。
  于是,一个孩子尖锐的声音回答了他:“我是小五郎侦探事务所的,快叫先生,出大事啦。”
  “哦,你是那个小家伙吗?”
  三谷想起了白天在开化公寓见到的小五郎那个可爱的少年助手。
  “嗯,我是小林。你是三谷先生吗?”
  “是的,小五郎先生啊,不知到哪儿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他。你说出大事了,出了什么事?”
  “我现在用的是公用电话,文代小姐被人拐走了,准是白天送恐吓信来的家伙。”
  “哦,文代小姐?”
  “就是先生的女助手,你也见过的。”
  啊,赋开始从想不到的方面进行反击了,其阴谋就是抢走小五郎的情人,以此折磨侦探,迫使他不再干预这一案件。
  “你现在在哪儿?文代小姐是怎么被拐走的?”三谷拼命地朝话筒呼喊。
  “我到你那儿去吧。在电话里讲不清楚,而且先生又不见了,我很不放心。”
  少年侦探小林说完便挂上了电话。
  三谷将这一情况告诉了倭文子和管家齐藤,决定再寻找小五郎。
  佣人们分头在屋子和院子里寻找,然而奇怪的是,到处都不见小五郎的踪影。
  难道他会不声不响地回去了?又是一起人身失踪案。从前天的小川尸体,到现在的私家侦探,都在这所住宅内失踪了,使人觉得烟柳家已变成了一幢可怕的凶宅。
  齐藤忽然想起二楼书房钥匙交给小五郎的事。刚才学仆说书房里没人,说不定小五郎正锁上门在屋里勘查呢。
  老人想弄清小五郎在不在书房,独自一人上了灰蒙蒙的二楼,朝书房走去。
  走近一看,书房的门半开着,屋里有灯光。
  “咦,见鬼,门上的钥匙明明交给小五郎先生了,别人没有钥匙呀,这么说,小五郎先生可能还在屋里哩。”齐藤一边想一边走近屋子。屋里仍旧空无一人。像殿堂一样空荡荡的房间内,只有缄默的佛像赫然立在那儿。
  小五郎说过,这起案件所有的谜底都在这间屋子里,而且从房门开着来看,这间屋子他至少进来过一次。
  那么那以后又怎样了呢?是不是通过小川尸体相同的途径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人细心地搜寻每一个角落,到处都不见小五郎,连他的尸体也找不到,于是他歪着头走到门边,想离开这间屋子。
  这当儿,电灯又一下子熄灭了,只有走廊上暗淡的灯光微微照在门边上,老人的身后是骤然袭来的黑暗。
  电灯开关就在门旁边老人的视界之内,确实没有任何人动过它。就是说,电灯是神奇地自动熄灭的。
  齐藤不由得回过身来,对黑暗中看不见的敌人拉好了架势。
  “谁?谁在屋里?”
  一个人也没有,可是由于恐怖,老人禁不住吼叫起来。
  然而,吼声未落,简直像老人唤出了恶魔一般,漫漫的黑暗中有人的动静。借着亮光一看,有个人影像阵烟雾一样呼地一下子从对面的窗前闪过。
  “谁?谁?”
  老人不住地发出惨叫似的喊声。
  黑暗中还有更黑的。那团黑影似的东西慢慢地朝这边走来。
  齐藤老人惊恐至极,准备关上门逃走时,黑暗中突然响起了宏亮的笑声。
  与此同时,像早有约定似地,屋里豁然明亮起来,那看不见的手又打开了开关。
  明亮的灯光照射着怪物的真面目。
  “啊,你卜老人吓得目瞪口呆。
  站在灯光下的就是刚才到处都找不到的明智小五郎。
  “这太离奇了,你是藏在哪儿的?”齐藤盯着小五郎们。
  “没藏在哪儿呀,刚才就在这儿。”
  小五郎笑嘻嘻地答道。
  准是说谎。虽说是上了年纪的人,可也不会把一个大活人给看漏了。而且,刚才学仆也到这屋里来找过一次。
  窗户都关得严严的,小五郎是不可能藏在窗外的,那么他一定是在屋里。可是藏在哪儿呢?
  是在佛像里吗?那里怎么也藏不下一个人。况且铸器。木雕的佛像中怎么进得去呢?墙壁和地板上没有暗洞,这在小川尸体失踪时,警察署的人已仔细地检查过了。
  “澳,没什么,一定是你的眼睛有毛病吧。”小五郎若无其事地说着走出了屋子。
  老人无可奈何,便按下对小五郎失踪的疑问,诉说了小林打电话来的情况。
  “什么?文代小姐?贼?”小五郎不由得为这突兀的凶讯而收敛了笑容。
  他三步并作二步,急急忙忙地来到客厅。为寻找小五郎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客厅里的人们对小五郎的突然出现感到十分惊奇,一齐向他提出各种质问,然而他无暇回答,只顾向三谷打听电话的详情。
  这当儿,小林乘出租汽车赶到了。等得心急的人们连忙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了客厅。
  于是,谈话转到了文件小组被诱拐的事件上。而另一方面,那个小川为什么要溜进书房?是谁杀害的?尸体到哪儿去了?还有刚才电灯奇怪的一明一灭,小五郎的失踪和突然出现,等等。这一连串在二楼书房里发生的奇事的谜,此刻都一个也没能解开。
  小五郎好像已经掌握了那些秘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一点也不透露。也许还不到披露的时候吧。那么,书房的秘密暂且秘而不宣,下面来叙述令人心焦的小五郎女助手的下落吧。
  刚进客厅的小林那苹果似的脸蛋格外红润。据他气喘吁吁地说来,事情是这样的:
  傍晚五时许,一辆汽车来接文代小姐,说是小五郎派来的。
  来人带着一张便条,上面用小五郎的笔迹写道:“有急事,请速来。”因此,她毫不怀疑地乘上车走了。
  然而,小林也许是有预感吧,对白天贼的恐吓信和小五郎出门时交待的事总是很担心。他倒是劝阻过文代小姐,可是,她并不听,他只好独自忧心地目送汽车离去。这时候,正好驶过一辆出租汽车。
  小林忽然生起了孩子般的侦探心,他叫住那辆车,跟踪文代小姐的汽车。
  文代小姐的汽车在演出菊偶人的两国国技馆前停了下来。
  小林的出租汽车尾随在后面五十米左右,所以他在同一地点停下车,从车上下来时,那一带已不见文代小姐的踪影。
  他向给她开车的司机打听,回答说,文代小姐跟着那个托司机带信去的人刚刚进了国技馆。
  问他那人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小五郎,因此小林愈加怀疑,便买票入了场,从剪票口的少女到菊倡人的看护员。小卖部的售货员等,一个个地问过来,虽然有人说,记得像有个穿西服的美人走过,却都不知她在哪儿。
  在场内转了一圈来到出口时,已经没人说看到过文代了,收票的人也说没有那样的西装女郎走过。这就是说,文代小姐肯定还在场内的什么地方。
  于是,小林又从出口折回,在观众中边走边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小五郎把文代小姐叫到这种地方来真是不可思议。首先,如有急事,他可以打电话,而无须派汽车来,而且,找了这半晌仍未找到那个穿着显眼的文代小姐,总是有点不太正常。
  小林查到了烟柳家的号码,利用国技馆外的公用电话给烟柳家挂电话,这时候他才知道小五郎在烟柳家。就这样,为商谈紧急措施,他急忙赶到了这里。
  “那个叫走文代的人一定是冈田的助手,因为冈田决不会在人群里露面的。”三谷断定这次这个罪犯是冈田道彦。
  “啊,怎么办哪?光麻烦你办我们这件案子,假使文代小姐遇上了这样的事。那家伙多可恶啊。”俊文于道歉似地嘟哝道。
  “文代小姐是很熟悉我的笔迹的。从她受那个人的骗来看,诚的假信一定是十分巧妙的。菊俩人……啊,像是那家伙想出来的。贼说不定在以国技馆为立足点,图谋干下什么可怕的坏事。画室内的女尸塑像、书房里的佛像,还有国技馆的菊倡人,那家伙作案,总是不离开锅人。”
  小五郎异常担心地站起身。
  “我必须立刻去国技馆。那个杀人魔鬼会怎样对待文代呢?说不定都来不及了。”小五郎说完便带小林出了房门。
  “三谷先生,请你注意一下二楼的书房,窗户还要关紧,别让任何人进去,要郑重地告诉佣人们,千万不能进那个房间,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小五郎在走廊上边走边向送行的三谷反复交待。
   
女侦探

  对于文代来说,明智小五郎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
  什么原因?什么目的?她无须多问。只要小五郎一声令下,就是火海她也会跳进去,小林当然是劝不住她的。
  她毫不迟疑地乘上了来接她的汽车,甚至在知道目的地是出乎意料的两国国技馆时,也没有犯疑。她是一位平生就对离奇事讲习以为常的侦探助手。
  在国技馆前一下车,有个不相识的男人在等她。他早已准备好两张票,走进了剪票口。
  那人头戴黑色呢帽,一身黑色素装打扮。外套的领子翻竖着,相沿低得遮住了脸,还戴着一副大墨镜,口罩把鼻子都盖住了,容貌全然看不清。
  从他走路东倒西歪的样子来看,好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而在举止上,总好像有一些欲掩饰又掩饰不住的精悍之处。真是个怪人。
  “它是小五郎先生的助手文代小姐吧?我与小五郎一起受理这件案子,这会儿小五郎先生在里面监视着一个人,暂时抽不开身,所以我来接你。这是一次不寻常的搜捕。”
  他隔着口罩,操着极不清楚的声音自我介绍。
  文代彬彬有利地致谢后问道:“还是烟柳家的案子?”
  “是的。不过,还没通知警察署。对这里人也得保密哟,那么多的观众一乱起来,会让鸟儿逃脱的。”那人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说道。
  此刻正是华灯初放,太阳的余辉与灯光相互对消的最不吉利的傍晚时分,薄暮中,那个黑怪物显得十分可怕。
  “请快让我见了小五郎先生吧。”
  文代忽然想起了“没有嘴唇的人”,她没有听到白天三谷与小五郎在事务所的谈话,所以,对怪物的事还不如读者诸君知道的多,可是或许还记得新闻报道吧,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像就是那个怪物。
  “嘿,别急嘛,小五郎先生在监视着罪犯呢。眼下就等于是抓住他了,这还得借你一臂之力哩,就是说要借助于你那美女的魅力。幸好对手不认识你,所以有你帮助,就可以顺顺当当地将贼诱出人群,而不致出什么大乱子。”
  两人一边喊喊喳喳地嘀咕着,一边沿着像蜗牛充一样一层绕一层的小道,往深处走去。
  两边是用菊偶人摆出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场景,与其说是漂亮,毋宁说是可怕;四周飘着浓郁的菊香。
  文代渐渐不相信那人的话了,可怕的怀疑像黑云聚集到心头。
  然而,她并不是因此而想临阵逃脱的胆小鬼。
  将计就计,假装受骗来欺骗此人,这一念头,此时已经在她的头脑中形成。
  越往前走,菊偶人的舞台越是一个比一个规模大。
  舞台上,弯弯曲曲的红色栏杆华丽美观,高高的九层塔巍然耸立,壮观的人工瀑布直下数十丈深的悬崖;还有纸糊的大山脉、黑漆漆的杉树林、茂密的竹丛、巨大的水池、深级的谷底、天然船的绿叶丛,无数个散发菊香的菊偶人,等等。
  在现代的东京,这座国技馆里的菊偶人同从前明治时期流行的展览馆、透视画馆、迷宫以及几年前绝迹了的浅草十二楼一样,形形色色的假货触目皆是;令人惊奇的秘密到处都有,确实具有令人流连忘返的磁力。
  文代不能不对贼(此刻那个并肩而行的人说不定就是那个贼)选择这一地点的绝妙的机智而暗自惊叹。
  倘若有凶恶的罪犯逃进这座迷宫之中,说不定能平安无事地藏上一二个月。
  那里有纸糊的假山、真正的森林、菊偶人的布景建筑物,确是个很好的藏身处,而且还有许许多多等身大的半偶人,可以悄悄地扮成一个半偶人,若无其事地站在黑漆漆的菊花丛中。
  却说文代同那个怪人此时已走过了那两侧布设着樱花的假山。
  “半偶人这东西像人一样,真叫人有点害怕哩。”那人悠然地说道。
  “嗯,小五郎先生到底在哪儿?”文代已经隐约感到他说小五郎在这儿是一片流亡,可是仍旧装出担心的样子问道。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不知为什么,他虽然那样回答,却有点慌张起来,而且好像留心外套右面的口袋,他不时背着文代,悄悄地将手伸进口袋,好像是检查里面的什么东西。
  文代看在眼里,只装作没看见。
  他会不会带着手枪?在用于人工瀑布的抽水机的轰鸣声中,就是开了一枪,谁也不会发觉的。想到这些,文代的心情顿时有些紧张。
  “唉,真吓人。”他发出一声惊叹。
  抬头一看,隔着繁茂的假樱花的树枝,一个菊偶人栩栩如生的苍白面孔就在头顶上。
  “啊,真吓人。”文代假装害怕,朝那人身上靠去。
  “别怕,是偶人,是偶人。”把手伸到文代的身后,搂着文代。
  “噢,真吓了我一大跳。”文代离开了他,注意力集中到伸进口袋里面的左手手指上。
  她在转瞬之间窃取了他藏在口袋里的东西。用手一摸,才知道那并不是手枪,而是一只比烟盒略大一点的金属容器。
  为了不让对方发觉,她用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打开那只铁盒子,用手指一摸,原来里面是浸了水的药布似的东西。
  她悄悄地从衣袋里抽出手,若无其事地伸到脸前,顿时嗅到一股异样的怪味……是麻药。一种比手枪更为可怕的武器。
  这个怪人不是想一下子把美丽的文代小姐杀死,而是想先用麻药,使她失去知觉,事后再设法处置她。
  要把这人交给警察那是很容易的。然而那样就不能知道他的真意了,并不能因为他带着麻药就说他一定要害人。怎么办?
  “你在想什么?”他怀疑地打量着文代的脸。
  “不,没什么。嗯,我去……”
  顺着文代的视线,只见路旁不远处有一厕所。
  “哦,是吗?请吧。”
  “嗯,对不起,请帮我拿一下这个。”
  文代脱下皮大衣交给了他。装麻药的盒子早已从大衣转移到手提包裹了。
  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皮大衣。
  这是个与平素的文代小姐不大相符的合突的举动,实际上是个策略,这样可以使他没有机会在她进厕所之际,发觉那只盒子遗失了。
  她一躲进厕所,便急忙扔掉浸上麻药的药布块,撕开手帕,在洗手处漫上水,塞进盒子里,而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那人的身边。
  “对不起。”
  她略呈羞涩地从他手里接过大衣。不用说,那当地她又悄悄地将那只盒子塞进对方外套的口袋里了。
  又并肩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扇门前。
  “就是这儿,小五郎先生在里面等着呢。”
  说着,他推开了一扇花纹与墙壁一样的小门。
  钻进门里,原来是一间小得可怜的小屋子。
  屋里的一面墙壁上排列着许许多多的开关,成捆的电线曲曲弯弯地通到外边。这是控制这座建筑内所有电灯的配电房。
  虽说是配电房,由于只需在开馆时,开亮所有的电灯,闭馆对,关掉大部分电灯就行了,因此电工并不一直守在那里。
  那个戴口罩的等文代进屋后,砰然关上了门,不知是怎么到手的,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一下把门锁上了。
  “啊,你要干吗?小五郎先生不在这里呀。”文代显得异常惊愕地盯着那人的脸。
  “哈哈哈,小五郎先生?你以为他真的在这儿吗?”他一面阴险地笑着,一面非常沉着地坐在地上一只空箱子上。
  “那么,为什么这样……”文代站在电线旁边,像经不住恐怖一样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我想和你交谈一下。这儿嘛,这儿是我的隐蔽处,谁也不会来打扰,电工已经被我收买了,就是到这儿来了,也不会同你站在一边的…‘哈哈哈,好像连堂堂的女侦探也感到吃惊了。这是个多妙的藏身处啊!一旦有事时,切断电源,使场内一片漆黑,那就甭想抓到我啦。”他一面像猫戏耗子一样,贪婪地盯着美丽的猎获物,一面用舌头舔着嘴唇说道。
  “那么,你是不是……”
  “哈哈哈,好像你已经发现了,可是晚啦。果真像你猜到的那样,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就是你的主人明智小五郎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拼命寻找的人。”
  “那么,白天从门下塞进那封恐吓信的是……”
  “是我呀……现在,我是照那封信上写的来践约的,因为我是个有约必守的人啊。”
  “你想怎样呢?”文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啊,怎么办?”他十分开心似地说,“我能教训一下小五郎那小子就行了,能把你当作人质来折磨那小子就行啦。不过,瞧见你那漂亮的脸蛋儿和身子,我又产生了别的欲望。”
  文代一惊,警惕地默然依在配电盘上。
  他也一言不发,只是透过墨镜,来回地审视着她那穿着合体西装的芳姿。
  紧张的敌视持续良久。
  “哈哈哈。”突然,文代像疯子一样大笑起来,于是他大吃一惊,紧盯着她的脸。
  文代或许真的疯了,在如此关头,她竟悠然地做起了恶作剧。
  她抓住控制整个建筑内电灯的总开关手柄,把它当成玩具,拼命地断开再接上,接上再开断。耀眼的火花四下飞溅。
  他“啊”地大叫一声,猛地跑过去拖住了文代。
  “你干什么?”
  刚才文代把那个开关断开又接上,接上又断开,并不是无谓的恶作剧,而是发出“SOS”的求救信号。
  “干得好啊……可是你以为那就使我打退堂鼓了吗?”
  不能再磨蹭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装麻药的小盒子。果真是他的最后一着。
  “你想把我怎样?”文代佯作惊惶。
  “我要把你那可爱的舌根钉住,我要让你变成不能动的偶人。”
  他从盒子中取出儒湿的白布块,猛地往文代的嘴里塞。他丝毫没有发觉那早已被调了包。
  文代即使不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她想趁此机会看看他的脸,便奋力抵抗起来。
  面前四条胳膊激烈地扭打着。
  终于,那块凉冰冰的白布快接到了她的嘴和鼻子上。
  与此同时,她的手伸到了他的口罩上,用力一扯,带子断了,口罩落到了她的手里,他鼻子下面的那部分裸露出来。
  “啊!”
  文代异常惊恐,禁不住惊叫起来。
  她看见了什么?是一张没有嘴唇的光秃秃的脸。可是她应该有所预料的呀,现在这样惊恐有些不寻常。
  这些暂且不提,却说在这种场合,为了脱离危险首先应该假装失去知觉,因为这个家伙确信按在她脸上的是麻药。
  文代闭上眼,瘫倒不动了。
  “让我费了好大的劲。”他咕喀着系上口罩的带子,戴上口罩,把死尸般的文代挟在腋下,打开门,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第06节


  在舞台前面的广场上,几百个观众正在观看这个国技馆特有的少女赤脚舞。
  突然,电灯“叭”地熄灭了。
  一开始,谁也没感到奇怪。
  这台市最常换,令人眼花缘乱的节目,每次换市景时都熄掉电灯,因此观众们还以为又要换布景了呢。
  明智小五郎正驱车朝国技馆疾驶。他从飞驶的车窗里看到了闪耀在那座巨大的圆屋顶上的灯饰。
  像华人帽子似的巨大的圆屋顶直决黑沉沉的天空,星星般的灯泡成串地连在一起。
  啊,多么恐怖的景象!群星“叭叭叭”、“叭叭叭”一齐有节奏地闪耀,那是“SOS.SOS、SOS’。
  小五郎立刻明白了那可怕的含义。
  “门机,全速。我负责任,四十码、五十码,越快越好!”小五郎近乎疯狂地叫道。
  这会儿,在国技馆的事务所里,负责这台余兴节目的经理S先生正为接连打来的奇怪电话而张惶失措。
  最初的电话是某轮船公司一个正在度假的电讯工程师打来的。
  不一会儿,水上警察署也打来了电话。
  小五郎赶到那里,向经理S先生递上名片时,正好是那场骚乱的最高潮。
  S先生面色苍白,心想事情可真是非同小可。
  小五郎说明了详情,要求先检查一下配电室。于是,S先生直接把他带到那里去了。不用说,那时候屋子里已空无一人。
  找来了电工,小五郎亲自追根问底,再三盘问,他终于坦白说,他从一个戴着口罩、面目不明的怪人那里得到一笔贿赂,便把配电室的钥匙借给了他。
  “就是这间屋里出过事。发出信号的恐怕就是被关在这里的受害者。我知道,那个叫文代的女被害者精通电信技术。”小五郎担心地皱着眉头,焦急地说道。
  于是,人们一下子大乱起来。电话立即打到了警察署,工作人员有的奔向出入口,观察出入的观众;有的在宽大的场内东跑西窜,寻找打扮像那个家伙的人。
  少时,赶来了几名警察。协商的结果,因为已经快到闭馆时间了,决定在观众们全部离去之前,分头严密看守各出人口。
  九点三十分,观众走了。
  然而奇怪的是,所有的出入口都没有出现过戴口罩的男人和像文代的西装女人。
  剩下的是以经理为首的二十来个工作人员,十名警察,还有小五郎和小林。
  各个入口、太平门紧紧地关上了,而且还各派了一名警察站岗。
  接着,其余二十多人再次分别划定区域,把场内搜个底朝天,可仍旧没有找到一个可疑的人影。
  “这么找也没有用,看来那家伙可能早已出去了吧。他若是混在那么多的观众中,就是瞪大眼睛盯着,也会溜出去的。”一个老警察像死了心一样说道。
  “戏看不然。”小五郎表示反对。“贼是特意把文代骗到这儿来的。既然把她骗到这里,那就必须看到,这座国技馆的建筑是特别便于进行某种犯罪行为的,把她带进配电室大概不是他的最终目的吧。如你所知,那家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即使他从这儿逃出去了,那么被害者或者,…被害者的尸体也应该是藏在场内的什么地方。”
  再次协商后,这回决定改变手段,警察们都集中到各出人口,由小五郎和小林两人悄悄地在宽大的场内转一圈。
  为防止万一,他们都把手枪拿在手里,小五郎和小林的口袋里各装上一支枪,开始了最后一次搜查。
  电灯仍在亮着。可是越亮,空无一人的场内越是异样地沉寂、恐怖。
  现在的场内是数百尊俩人的天下。
  在偶人中间行走的小五郎与小林倒好像是在被偶人注视,使人产生一种恐怖感。
  对缉捕尚无经验的小林不论怎样自我壮胆,仍抑制不住内心的阵阵恐惧。他握着口袋里的手枪,紧挨在小五郎的后面。
  不一会儿,二人走进了场内最暗的地方,那里四周是高高的杉树林和竹丛。
  正由于是人工造的,所以比真正的森林更加可怕,而且,树丛中有时会突然露出栩栩如生的偶人头来,因此,使人想到简直就像进魔窟一般。
  前面,一个身穿御寒大衣的陆军军官模样的偶人,靠着一棵大杉树站在那里。
  “见鬼”!他们好生奇怪,却又不能相信那是活人,便不声不响地走过去。这当儿,那军官忽然像机器人一样动了起来,挡住了小五郎的去路,一下子握住小五郎的手,紧张而又迅速地将嘴贴在小五郎的耳朵上,小声地叽咕着什么。
  小林大吃一惊,禁不住想溜。可是再一看,那军官偶人又像一阵风一样轻飘飘地在前面走了起来,小五郎并不像要抓他的样子,竟无动于衷地跟在后面。
  走不多远,是“清玄庵”的场景。
  破旧的庵堂建在黑漆漆的杉树林中。樱姬偶人像被什么惊吓了一样,脸色惨白地蹲在庵堂前的草地上,昏暗的灯光只照出了偶人脸那一部分。
  军官偶人在那个樱姬前面站住了,黑暗中,勉强能看到他那模糊的身影,举起右手,在指着什么。
  或许是因为黯淡的电灯忽明忽灭的缘故,也许是那偶人制作得特别好的缘故吧,樱姬那张为清玄的亡灵而惊恐失色的脸看上去简直同活人一样。
  樱姬的身躯全用菊叶包着,看上去与别的偶人总有些不同。外表不光滑,扯下来的菊枝遮盖得很马虎,有的部分特别密,而有的部分却又稀得净是缝儿。
  从那些缝隙里可以隐约看到里面鲜红色的东西。是西服布料。偶人在菊花外衣的里面穿着西服,倒是有些蹊跷。
  “说不定是贼杀死了文代,又巧妙地把她伪装成偶人了。”小林觉得像被噩梦宽了一样。
  小林惊恐之极,一面呆滞地盯着偶人,一面抓着小五郎的手腕。
  小五郎当然明白他的想法,可是那当地,他发现了一个更为重要的东西,无暇顾及小林的恐惧。
  顺着奇怪的军官偶人手指的方向,在庵堂舞台里面的暗处,有一张朦胧可见的人脸。
  那装扮确实是清玄。蓬松的头发,灰色的衣着,正是戏中常见的清玄。可是,清玄是有嘴唇的呀。
  此时出现的那张人脸没有嘴唇,如同骷髅一般。
  把文代装扮成樱姬,自己扮成清玄,罪犯这主意确实是别出心裁,令人惊叹。
  “轻点儿,别出声,手枪拿着,不过不能开枪啊。”小五郎嘴贴在小林的耳朵上,轻轻地说道。
  二人跨过栅栏,钻进了竹丛。
   
绝招

  小五郎他们走到一个大箱子旁边。
  原来,贼是站在那只大箱中。已是囊中之鼠。
  可是,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却出了岔子。没有经验的小林被什么绊了一下,轻轻碰了一下那只黑箱子。
  虽然并没有什么声响,可是箱子微微晃动了一下,突然,箱子的空档中倏地露出一张可怕的脸来。
  那当地怪物一个猛虎扑羊,朝小林扑去。与此同时,可能是跌倒在地的小林勾动了抢机,只听“叭”的一声枪响。
  怪物毫不畏惧,他扭住小林的右手,夺下手枪,端着枪一步一步朝通道退去。
  小五郎马上站稳身子,想去追,可是从还在冒烟的枪口和持枪的贼那拼死的表情来看,他是无法接近敌人,也无法掏出自己口袋中的手枪的。
  在他犹豫不决之际,怪物将那个樱姬偶人从菊花外衣里拉出来,挟在腋下。那当儿,露出来的衣服是鲜红色,同文代外出时穿的衣服一模一样。
  “啊,文代小姐。”小林惊叫起来。
  于是又响起了可怕的枪声。
  贼威吓地放了一枪,便跳过栅栏,顺着通道消失在杉树林的黑暗中。
  这一切几乎是转瞬之间的事。
  不用说,小五郎立刻就去追贼了。然而那地方是黑压压的杉树林,前面又是一连串极其复杂的菊偶人舞台,到处都可以藏身,到处都有逃路。怪物无影无踪,不知钻到哪儿去了。
  刚才那个不可思议的军官偶人已经不在那一带了。
  不一会,被枪声惊动的警察们纷纷跑来,同小五郎一起搜索贼的去向。可是那地方装饰得错综复杂,绝非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的。
  然而,不论藏在哪里,贼并没有逃出国技馆。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因为所有的出口都布上了岗。
  搜索一直在继续。掀开纸糊的假山,揭开木地板,搜索可以藏人的缝隙。
  徒劳的搜索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突然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尖锐的叫声。
  “喂、喂。”尖声呼叫的是小林。
  人们以为是出了什么事,顺着声音跑去一看,只见小林站在菊偶人舞台外面昏暗的走廊上,不住地指着顶棚,像说胡话似地喊道:“文代小姐,文代小姐。”
  从那里一眼可以望见圆顶棚的里面。他们恍惚看见支撑顶棚的辐射形钢骨上面吊着一个小东西,是人,还是个穿西装的女人。
  从西服的颜色上可以看出,那就是文代。
  贼将失去知觉的文代搬到无法上去的棚顶。
  圆棚顶的顶上开着一个圆孔,孔的外面还有一个小屋顶。那是一种通风扎。
  贼也许是想从那个通风孔将文代带到屋顶上去。
  既然贼要把文代带走,那就说明她并没有被害死,只是一时昏过去了。因为,再漂亮的姑娘,尸体总是毫无用处的。
  “贼刚才将文代吊在这儿想作息一下,我朝上面一喊,他受了惊,就扔下文代自己逃走了。”小林激动地说道。
  “达到哪儿了?屋顶外头?”一位警察问。
  “是的,从上面那个圆孔里爬到外面去了。”
  “谁爬上去把那女人救下来?”警察头儿回头朝着他的部下叫道。
  追捕者中混杂着二三个国技馆雇的土木杂工。
  “我来试试。”一个身着工作服的年轻人挤出人群,飞快地爬上柱子,从柱子的顶端攀上钢骨。
  假若小五郎在场,准会制止这位年轻人,可是也许刚才到哪儿去了,周围都没有他的影子。警察们和小林由于十分激动,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年轻人同文代的距离一点一点地缩短,终于手能触到了。
  怪物虽已不见,说不定就埋伏在黑洞的外边,只要年青人敢碰一下文代,就一下子把他打死。
  赤手空拳的土木杂工对此毫无顾忌,腿勾在钢骨上,像来灭火梯一样放开两手将文代悬空抱了过来。
  人们手心里燃着汗,屏住气息,焦急不安地盯住顶棚。
  啊,顶上的圆孔里突然露出怪物头朝下的上半身来,右手慢慢往下伸,手里有枪。
  “呀,手枪,危险!”仰望的人们一齐发出惊叫。
  年轻人好像也为之一惊,可是转眼间只见他身子吊在钢骨上骨碌一扭。接着,啊,真是胡闹,他竟拿文代的身子当盾牌来掩护自己。
  与此同时,“叭…”,枪声在圆顶棚上发出了回声。
  “呀!”可怕的惨叫。
  他们看见一个物体像出弦的箭一样随地坠落下去。一个红色的物体,是文代。
  可怜的少女骨碌碌地转着,不停地加快速度,就像一根红棒,转眼摔到蓝布做的菊偶人顶棚上,接着像炮弹一样击破布顶棚,扑通一声传来可怕的声响。
  “水池,掉到水池里了。”
  有人嚷叫着,顺着阶梯朝那儿跑去。大伙儿一窝蜂地跟在他的后面。
  空中,年轻的土木杂工毫无变化,仍旧用在钢骨上,不像受了伤,只是被枪声吓得没抱住文代,失手让她掉下去了。
  怪物仍旧瞪着那位青年,隐约能听见他在哈哈大笑。
  勇敢的青年好像为这次意外的失手而大为恼怒,不仅不逃,反倒拿出惊人的斗志,勇敢地朝怪物逼近。
  人们顺着阶梯往下跑,从走廊上涌进了菊偶人中。
  场内中央有人工瀑布,瀑潭近旁有个不深的水池,文代小组坠落的地方好像就在那一带。
  不一会,人们来到水池旁边,面对这样的惨景,呆若木鸡。
  水池中央,一张惨白的脸朝天仰着,文代小姐的尸体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粉红色的西服像朵初放的莲花,透过黑漆漆的池水,可以看到两只光滑的手腕,毛发像水藻一样漂荡着,真像是一幅美丽而又阴郁的油画。
  攀然,往对面的岸上一看,只见林木深处一块巨大的黑石头上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位身着黑色军服式防寒外套的美丽的少女、因为没戴头巾,能清楚地看到她那丰厚的头发、漂亮的脸蛋儿,原来这位漂亮的少女就是刚才那个神秘的军官偶人。
  “呀,文代,是文代。”
  忽然小林高兴地叫喊着,飞快地朝穿军服的女人那儿跑去。
  “啊,小林!”少女听到声音睁开眼,一看清对方便张开双臂,迎着小林叫了起来。
  “你还活着?”
  “晤,活着。”
  “我也觉得你不会斗不过那家伙的。”
  二人像相互找寻的姐弟一样,在这人工峡谷中、怪石上、老树下,为意外的重逢而欣喜若狂。
  人们被这奇怪的情景弄得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是怎么回事。
  一位国技馆的职员感到奇怪,便走下水池,去查看原以为是文代的那具女尸。
  “懊,原来是个偶人,瞧,是布置在第六舞台上的舞蹈偶人。”他抓着尸体的头,转过来让人看。
  文代是什么时候变成偶人的呢?
  前面说过,文代已将贼口袋里那块浸上了麻药的白布,同湿上水的手帕调了包。贼因为很紧张,对此毫无觉察,还以为文代被麻醉过去了,便想出这样一个疯狂的计策,将失去知觉的她装扮成樱姬偶人。
  接着他自己也扮成清玄偶人。就在他钻进那箱子里时,文代悄悄地从樱姬偶人的菊花会里溜了出来,将摆在附近舞台上的舞蹈偶人搬来,给它穿上自己的西服,把它塞进菊花套里,充当自己的替身。箱子里,扮成清玄的贼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些事,一点儿也没有发现。
  文代是个女侦探,她不愿就此逃走,她把一个军官偶人藏到石头后面,穿上她的外套,完全扮成一个女军官,藏在清玄庵前面的老杉树丛中监视着贼。
  刚好小五郎和小林赶来了,发生了枪战,贼逃走了,然而贼不甘将好容易到手的文代扔下自己逃走,仍把樱姬偶人当成是文代,挟在腋下逃跑了。
  途中,他发现上当了。原来是个偶人,便反过来利用这个偶人吓一吓追份者。当然,傻人很轻,没费劲就抱到钢筋上,吊到屋顶上,他要以此来嘲弄下面的人。
  好,闲话少叙,舞台再转到圆顶棚上吧。
  为了文代而上当受骗并受到枪击的青年土木条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大骂一声:“他妈的!”猛地朝赋扑了过去。
  屋顶上的圆窟窿里已经看不到贼了,可能是放弃了不利的位置,他逃到宽阔的圆屋顶上去了。
  年轻人从顶上的窟窿里也爬上了屋顶。
  屋顶是个坡度不大的大圆球,他站稳脚步,拉开应战的架势,环视四周,可是,不知藏到哪儿去了,到处都不见贼的影子。
  镶在屋顶上的灯饰亮得刺眼,一闪一闪的反而使人看不清。
  突然一声枪响,子弹从耳边掠过。
  “畜生!”年轻人不顾一切准备朝那儿扑去。可是仔细一看,有个穿西服的人像一条巨蟒一样正在前面蠕蠕爬动。
  “你这混蛋!”他猛扑过去。
  大圆球上,两个肉快扭在一起展开了殊死的搏斗。
  “混蛋,混蛋!”夜空中传来了怒骂声。扭打的两人在屋顶上骨碌骨碌地滚了下来,开始滚得不快,慢慢地,速度加快,最后竟像出膛的弹头一样,眨眼间滚到了屋顶外。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屋顶上好像还有一个人。两人滚落之后,夜空中传来了可怕的笑声。
   
空中飞人

  那座建筑物在屋顶的下部有许多复杂的凸出部。屋顶上紧扭着的两个人滚到了一块凸出部上。
  命保住了,可是却没有力气马上爬起来。两人精疲力尽地躺在凸出部上,一个劲地写着:“混蛋、混蛋!”
  刚才在馆内追捕贼的警察、工作人员、土木杂工等蜂拥赶来,身穿军服的文代和小林也来了。
  从馆内搬来了云梯,架到两人搏斗的地方。
  两三个土木杂工争先恐后地爬上梯子,扶起了那两个人。
  那年轻人,刚才的劲头不知到哪儿去了,只见他像斗败了的公鸡,奇拉着脑袋任凭对手臭骂。
  “喂,怎么回事?”
  年轻人沮丧地叹道:“他不是那个贼,是小五郎先生,我这才知道。”
  果然,正是刚才在馆内带领大家追捕罪犯的神探小五郎。
  “贼还在屋顶上,快把他抓住。”小五郎皱着眉头下令道,接着又说:
  “他搞错了,打乱了我的计划。”
  难怪小五郎骂他是混蛋、蠢货,侦探单枪匹马绕到敌人背后在屋顶上把贼抓住的计划全落空了。
  于是,在帮助小五郎和年轻人下来的同时,又挑出几个比较机灵的人进行屋上大搜查,剩下来的人在国技馆内外贼可能下来的四下里布上岗哨。
  然而,到处都没有贼的踪影。又是一件莫名其妙的怪事。
  明智小五郎从屋顶滚下来的时候,肩膀周围碰伤了,难以继续工作,便由文代和小林护送暂且返回事务所。
  虽然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干扰,让贼跑掉了,可是却把文代从贼的手里夺了回来,目的达到了一半。
  却说在现场,天明后,当圆屋顶上空发亮时,很快便发现了贼的藏身处。
  国技馆那巨大的圆屋顶本身就是一种漂亮而特别的标志,无需再使用别的什么作招牌,可是热心宣传的演艺主任又设计用广告气球来做广告招牌。
  气艇型的广告气球高高地系在圆屋顶上,巨大的球体上“菊花大会”四个大黑字多远都清晰可见。
  系着气球的粗麻绳从国技馆后面的地上沿着圆屋顶的边缘一直连到空中。
  贼是从屋顶攀着麻绳爬到那只广告气球上去的。
  气球腹部的四面像风筝一样有许多细绳子连接着地上的粗绳,贼爬到细绳的中心躺着,就像睡在吊床上一样。
  警察集中到圆屋顶后面控气球的地方。
  怪物一声不响,既不焦躁,也不惊慌,从地上望去,他好像是因为折腾了一整夜而疲惫不堪正在酣睡似的。
  “‘啊,他在干什么?”终于,一个警察发现了贼的举动大叫起来。
  “他在割绳子。”
  “不行,快,快,要在他把绳子割断之前……”
  突然,绳子断了。
  “啊!”
  人们哄了起来。
  割断绳子的气球,随风飘去。
  罪犯是惨杀了好几位姑娘,又将尸体包藏在尸骨中的绝代杀人凶手,而他却乘气球上天了。世上还有比这更震撼人心的事件吗?!
  当天,在第一次新闻广播中,这一事件不仅向东京,还向全国作了报道。
  播音员的“载着贼的气球终于钻进了云层……”这段话使全国的广播听众震惊不已。一件像做梦或童话般的事件,不能不使听众为之大惊。
  罪犯并不景一开始就准备逃到天上去的。因为四面全是追兵,他不得不逃到屋顶上,接着屋顶也危险起来,他走投无路,才孤注一掷上了气球的。
  在曾视厅侦探课,各位负责人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因为骚乱严重,大家相当紧张,可是分析起来,问题极其简单,只需耐心等待减就会自然而然地被抓住。
  因为广告气球的气囊密封并不很好,经常慢慢地自动漏气,因此到一定时候气球会徐徐下降,最终落到地面上来,只是必须周密部署,不能让诚在气球落下来的时候跑掉。
  如今,空中飞人的消息已传遍全国,不论落到哪个偏僻的地方都逃不过人眼。警方只要向邻县的各警察署发出通缉,贼便无处可逃。于是,决定静待气球降落。
  到了当天下午,警视厅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跑慢气的气球像个廉价的气枕头一样不知什么地方往外漏气,渐渐开始往下降了。
  上午起的北风已经不知不觉地把气球推得离国技馆很远了。
  气球就像被缆绳拖着似地直朝地面降落。
  转眼间,以洪叶公园为中心,附近一带人山人海。
  北风劲吹,云朵飞流,人群“呀、呀”地呼叫,气球在风力的作用下,它那巨大的球体离地面只有二十米的时候,便往南越过永代桥朝品川湾方向飘去。
  做好准备的警察一齐登上水上警察署的汽艇在隅田河顺风驶去。
  气球在天上飘荡,汽艇在水中疾驶,一场世间罕见的追逐开始了。
  气球飞过月岛,往炮台方向飘去;汽艇穿过相生桥,朝品川湾飞驶。
  风越刮越大,气球像是一颗巨大的炮弹头。虽然汽艇全速行驶,怎奈天上的气球飞的是直线,而水路却是曲曲弯弯,眼看着距离拉远了。
  汽艇上,从一开始就负责受理烟柳案件的警视厅著名侦探恒川警部担任指挥官。
  汽艇离开月岛驶向大海。这时候,贼的气球在前方距离五六百米的海上,几乎贴着水面继续往前飘。
  “喂,你说,气球上那家伙不会在什么时候又变成偶人了吧。”恒川警部回头望着旁边一个刑警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他几乎不相信这个作恶多端的怪贼就要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抓获。








  


第07节


  离开隅田河口时,在下面追赶的船只并不光是警察署的一艘汽艇。
  就像在街上追小偷时一定有许多看热闹的人跟着跑一样,水面上此刻有三只凑热闹的汽船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像同警方的汽艇比赛似地一齐朝贼的气球飞驶。
  其中有一艘像是赛艇,艇身不大而速度特别快,连警方的快艇也赛不过它,眼看着它超了过去。
  小艇里,一个身着黑色西服的男子猫着腰,身子伏在方向盘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
  “富生!这小子这么快。”警艇的驾驶员同小艇竞争了一阵子,结果怎么也赶不上,便气呼呼地咕浓了一句。
  “那家伙是干什么的?不会是同伙吧。”一位警察怀疑。
  “不管是干什么的都不该这样胡来。虽然速度很快,可是要想用那只小艇搭救贼使其逃脱,那是白日做梦……”一位水上警察署的老警察凭多年的经验满不在乎地回答。
  警艇、帮忙的汽艇,总共四只快艇,乘着越刮越大的北风,划开波浪滚滚的海面,像四支箭一样飞驶而去。
  另一方面,贼的气球在越过第一座炮台时,终于完全失去了浮力,满是皱楼的气囊像巨大的风筝一样浮在水面上。
  在坠落的一刹那,吊在气球下面的贼“扑通”一声掉进海里,大大地吞了几口成水,经过一阵挣扎,好容易浮出水面,抱住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气囊。
  他已精疲力尽。从屋顶飞到天上,在天上又熟了半天,最后排到波浪滔天的海里,一般人恐怕早就受不住了,真是个怪物,他还没气馁。
  警艇不知不觉被前面的小艇拉下二百多米远了。
  那位异常热心的业余追捕者此刻正从船头快要翘到天上的全速,朝着突然叉腿站立在气囊上的怪减,风驰电掣般地疾驶而去。
  “喂,能不能再快一点儿?赶不上那只船吗?”警艇上,恒川警部焦躁地斥责驾驶员。
  警察们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不禁产生了怀疑;那只快艇上的家伙会不会是贼的同伙?他赶得那么急,莫非是为了超过警察把吸解救出去?
  远远地望去,只见小汽艇靠近了诚,那贼峻地一下跳上了汽艇。
  戚一跳上小汽艇便猛扑过去,揪住了驾驶座上那个穿西服的人。对方也不示弱,忙起身迎战,顿时,小艇上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警级开得飞快,眼看着驶近了现场。然而小艇上的搏斗比他们更快,转眼间便结束了。
  一方被打倒在艇底下看不见了,战胜的一方连忙坐到驾驶席上驾驶小艇。
  打赢的一定是减,一对一能打破那个怪物的勇士是不会有的。贼正好利用追赶他的船,企图凭借它那惊人的速度溜之大吉。
  小艇刚刚劈波斩浪飞驶起来,突然呼地冒出狼烟似的火焰,随之传来了一声异常的声响。
  小艇上一片火光。
  火光中,怪物慌忙往海里跳。
  海面上漂浮着一大片正在燃烧的汽油。
  汹涌的波涛变成熊熊的火焰猛烈地燃烧着。
  一时无法接近燃烧着的小艇,可是不一会儿,火苗渐渐消失了。
  这时,有一个人靠近翻了的小艇,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沉下去,那人“旷’地叫了一声,警艇连忙向现场驶去。
  警察们将汽艇驶近,两三个人一齐将那人拉上了汽艇。
  “呀,这不是那个烟柳家的朋友三谷吗!我见过二三回,我认得他。”恒川警部突然大叫起来。
  那只快艇的主人就是与案件有密切关系的三谷。他那样拼命地追赶贼是可以理解的。
  三谷没怎么喝水,在大家的护理下很快便恢复了精神。
  “哦,是恒川先生?谢谢,已经不要紧了。那家伙呢?他怎么样了?”他开口就问贼的情况。
  “小艇爆炸了,可能被炸着了,我们这就开始找。可是三谷先生,你为什么要超过我自己去干呢?要是等着我们的汽艇,就不至于这样了。”看到三谷平安无恙,恒川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对不起,那家伙以往每次都在快要抓到他的时候巧妙地溜掉了,我想这回可不能再让他跑掉,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算你的运气好,你失去知觉,翻船时掉到水里,又不能挣扎,所以没被烧伤,也没喝多少水,而贼一定受了伤。”
  恒川的想象果然猜中了。原来,一直慢慢驾驶着汽艇在海面寻找的警察们终于发现了贼的尸体。
  尸体立刻被抱到汽艇上,可是怎样抢救都无济于事了。
  不知是爆炸还是在海上挣扎时烧的,衣服烧焦了,四肢烧伤了,特别是那张脸,被烧得简直叫人不敢正视。
  “奇怪呀,这是真的人脸吗?”像仍然发现似的,恒川警部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他大概想到了什么,伏在尸体上,对着死者可怕的嘴验仔细察看了一番,轻轻地用手接了按面顿的周围。
  他刚一按,便吓得缩回手。
  “这副烧焦了的东西不是真人脸!”恒川越说越玄乎。
  大家不由得盯了盯贼的那张可怕的脸,仔细一瞧,便渐渐明白了恒川话里的含意。
  尸体躺在艇上,一副非人的恐怖相。
  恒川毅然将两手伸到成的脸上,用力剥去上面一层皮。
  怪物奇丑无比的脸打起了卷儿,叫人看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丑怪物面皮下露出来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张胜。原来,被烧烂的那张没有嘴唇的脸,是一张极其精妙的蜡制面具。
  现在的蜡工艺术比人们想象的要先进得多,陈列橱窗的蜡人看上去如同活人一般;糕点、水果的蜡工艺制品跟真的一模一样,充分显示出错的无所不能的惊人特性。
  现在,有的演员甚至经常使用容颜酷像自己的错面反复在台上一人扮演双角。
  “这才是贼的真面目,长期没有嘴唇的脸孔恐吓我们的就是这家伙。”恒川呼里拿着剥下来的蜡面,盯着贼的脸说道。
  谁也不认识这张脸。此人三十五六岁,没有胡须,也没有什么特征,脸上被热蜡烫得到处都是异样的斑点。
  “三谷先生,你还记得冈田道彦的脸吧?”恒川问。
  “嗯,我忘不了。”三谷像幽灵一样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答道。
  “那么这个人是冈田道彦吗?”
  “不,不是。我本来确信是冈田,还同小五郎一起去检查了他的画室。我曾认定是冈田烧烂了自己的脸,变成那副可怕的模样,可是这个人不是冈田,我根本不认识。”三谷一副无法相信的困惑的表情。
  局面骤然剧变,罪犯不是冈田,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两宗全然不同的犯罪案件混在一起了吗?
   
三个牙印

  品川湾搏斗的第三天,恒川警部去病房探望明智小五郎。
  所谓病房,就是他那事务所兼住宅的开化公寓卧室。因为肩上跌伤了,一度发高烧,现在烧已退,只是伤还隐隐作痛,身体已基本恢复了元气。
  明智小五郎已从报上知道了事情的大概,恒川又详细地向他叙述了事件的经过。
  私家侦探躺在床上,不时地提出问题,文代在床上枕头边撑着,尽心地照料着他。
  “我打电话向你要的带来了吗?”听完罪犯溺死情形叙述后,小五郎连忙问道。
  “带来了,虽不理解你的意思,可是因为是你要的,我二话没说就把印迹取来了。”恒川把包在白布包裹的一件小东西放到桌子上,又道,“可是,这东西已经不需要了吧,我正要告诉你呢,罪犯的姓名总算查清楚了。”
  小五郎在这次案件中的努力使他有足够的资格从警视厅著名侦探那里得到这一待遇。
  “查清了吗?是什么人?”
  “一个非常奇怪的家伙,在医学上属于一种精神异常者吧,他叫园田黑虹,是个不太有名的侦探小说家。”
  “哦,侦探小说家?”“是他的房主看了报上登载的死者照片后来告诉我们的。我们很快就去搜查了他的住所,他是一个*常可怕的家伙。”
  园田黑红是个性情孤僻的作家,一年中总要在人们差不多把他遗忘的时候偶尔发表一篇异常恐怖的短篇小说,以此吸引猎奇的读者。
  社会上对他都不甚了解,连发表他作品的杂志社也丝毫不知黑虹其人家住何处,长的什么模样,稿件总是从不同的邮局寄来,稿费也都是留存在当时寄稿来的邮局里由他自己来取。
  人们只知道他是一个性情古怪的单身汉,从不与人交际,终日门窗紧闭,也不知道他在家还是不在家。
  “他住在一所独门独户的住宅里,地处地袋异常偏僻的地区,到他屋里去搜查,发现那是一座怪宅,壁橱里吊着骨髓,桌子上摆着偶人头,偶人头脖子上涂满了红墨水,周围的墙上都挂着沾满血污的彩色版画。”
  “哦,有意思。”小五郎饶有兴趣地附和道。
  “书架上的书,尽是国内外的犯罪学、犯罪实例之类……桌子抽屉里塞满了没有写完的手稿,从手稿的署名上才知道黑虹这个不寻常的笔名。”
  “我看过黑虹的小说,当时就觉得这个作家不同常人。”
  “那家伙是个天生的罪犯,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才写那些小说的。而仅仅用小说已满足不了时,他就真的去犯罪。他化装成国技馆的偶人,乘气球飞到天上等等。若不是小说家谁能想得出来!这次事件所有的情节都像小说家幻想出来似地党怪离奇。”
  “贼戴的蜡面制造者调查过了吗?”小五郎问。
  “调查了。东京只有五家缮工艺制品厂,全部调查过了,可是没有一家制造过那玩艺儿。”
  “缮工艺不需要别的什么大型工具吧?”
  “嗯,只要有模具,再有原料、锅和染料就行了。很可能那家伙是请了专门的蜡工匠在自己家里秘密制作的。我到蜡工艺制品厂去看过,只要掌握一点窍门,外行也能干,制作起来很简单。制成的工艺品特别好的,能像赛踢踏一样薄,有点儿弹性,而且,因为酷似活人的脸孔,倒是一种绝妙的化装工具,能够从前额的发际到耳后部恰好戴在脸上,即使不戴眼镜、口罩,乍一看也看不出那是假面具。”
  这种巧妙的化装手段连老练的恒川也还是头一次碰到。
  “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小说家幻想的结果,对一个真正的警察来说,这种充满幻想色彩的犯罪是最棘手的。可是,在大家的努力下,罪犯终于被除掉了,扰乱社会的没有嘴唇的怪物一案总算到此结束了。”警部如释重负地说。
  “看上去似乎是结束了。”小五朗笑着说道。
  “什么意思?’警部问道。
  “这一事件以小说家之死而告终,说明事件是极其复杂的,仅以在冈田道彦的画室中发现的尸体塑像来看,就足以说明这一问题。”
  “可是,那完全是另一起犯罪,而且罪犯冈田早就死了,只要抛弃冈田还活着,并化装成没有嘴唇的人这一迷惑人的想法,就没有问题了。”恒川反驳说。
  “‘那对于你们来说倒是一种非常方便的解释,果真是那样简单吗?只要想一想这些问题,就会发现其中有不少矛盾,比如说……假定冈田是那些尸体塑像的罪犯,而他又是一个极其残忍的精神异常者,那么这样一种人,怎么会仅仅因为失恋于烟机夫人而像纯真的少年一样去寻死?不实在是有点不可想象了吗?”
  “那么,你认为冈田和没有嘴唇的人是同一个人吗?”警部觉得明智小五郎大不明智了,带着轻蔑的种情反问道。
  “除此之外,这件事件还有许多难解的谜。”明智小五郎并不回答警部的问话,继续说道,“比如,那个叫小川正一的人在烟柳家的书房里被杀害一事,罪犯是从何处进去的?为何要杀他?被害者的尸体为什么不见了?还有,那个杀人魔鬼为何丝毫不伤害苦心诱拐去的倭文子,而把她还给了我们?那时候若想带上她逃走还是不难的。哦,还有更奇怪的哩。我打电话给盐原的温泉旅馆,从女招待那儿了解到,那个在温泉浴池里惊吓倭文号的怪物真的没有嘴唇,是侍候用餐的女招待亲眼所见的。可是,这次乘气球逃走的家伙却戴着面具,这难道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屈指数来,无法解释的地方多着呢,这能说案件了结了吗?”
  “那么,你是说冈田道彦还活在世上,他才是真正的罪犯?”
  “说不定…哦,想象是不行的,我们必须依据证据来作出判断。这证据大概过一会儿,…啊,来了,我刚才就在等着呢。”
  正在这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卧室门一开,露出了少年小林苹果似的脸蛋。
  “小林,东西搞到了吧?”小五郎看着少年的脸色门道。
  “嗯,搞到了,没想到这么容易。还是附近那所牙科医院,我一说,马上便借给我了。”少年高兴地说着拿出一个小纸包。
  小五郎接过纸包放在桌子上,又叫文代从橱子里拿出一个同样的小纸包。桌子上,连同刚才恒川警部带来的,共摆着三个小包。
  “恒川先生,把小包打开,好好看看比较一下,其中如果有哪两个相同,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不过,恐怕…”
  恒川没等小五郎说完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打开小包。三个小包裹,有一个是红橡皮决,另外两个是白石膏块。
  三个都是人的牙印,其中,红橡皮块是恒川从空中飞人尸体上取下印迹带来的。
  “有一样的吗7’仰卧在床上的小五郎迫不及待地问。
  恒川逐个查看了三个牙印,结果失望地答道:“没有,这三个矛印完全不同,一看就看出来了。”
  接着,文代和小林又反复地看了看,回答同恒川是一样的,牙印完全不同。
  “这石膏的牙印是谁的?”警部差不多已猜到了,仍旧问道。
  “刚才小林拿来的是冈田道彦的牙印。小林花了两天时间,了解到冈田曾定期请一位牙科医生看病,后来找到那位医生才弄到手的。”’
  “还有一个呢?”
  “那就是真正的罪犯的。”
  “什么?其罪犯的牙印?你已经知道真正的罪犯了吗?你是怎么搞来的?”小五郎越来越玄妙的话语使恒川队为惊奇。
  “你知道我同三谷先生一起去搜查青山的怪宅这件事吧?就是倭文子被幽禁的那座贼巢。”小五郎说道。
  “听说过……”
  “当时,我在空宅的橱子里发现了一些吃剩下的饼干和干酪,上面清楚地留有牙印,我悄悄地把那些带回来,仿制成石膏的。”
  “你说那是贼的牙印……”
  “那座房子已空了两个多月,别人不会把食物带到那儿去的。贼曾经好几次劝倭文子和茂吃饼干、干酪,可是据说她们在被幽禁期间,谁也没吃过一点东西,她们提供的情况也说明这的确是贼吃剩下的,这就是贼当时的食物。”
  当时,有关这一发现,小五郎什么也没对同行的三谷说,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什么要瞒着三谷呢?小五郎是不该隐瞒的呀,这里一定有什么奥秘。
  “那么这就是说,这是贼或是其同伙的牙印,因为当时空屋里有两个人。”恒川陪部终于明白了小五郎的意思。
  “提的。但是,如果这个和在品川湾亡命的小说家牙印也不一样,那就说明这个家伙还活着,而且可能正在图谋犯下某种更可怕的罪恶。
  “你大概觉得我说的太邪乎了吧。是啊,连你也这样认为,而这里面却蕴藏着这次犯罪的秘密。谁都认为真正的罪犯就是那个小说家,事件的过程和结果都使人们这样认为,这正是贼的绝妙的计策。”
  恒川凝视着小五郎的双眼,陷入了沉思。小五郎的话里暗示着某种可怕的秘密,他觉得还差一点儿就明白了,还差一点儿。
  正在这时,有人猛破隔壁会客室的门,小林出去看了.
  不多会儿拿着一封快递信回来了。
  “谁来的?”
  “没有发信人姓名。”小林将信递给了小五郎。
  小五郎躺在床上撕开信封,刚看了两三行,脸上便浮现出惊恐之色。
   
意外的凶手

  “看,这就是罪犯还活着的最好证据。”小五郎看完后将信交给恒川:“小五即君:
  病好了吗?有病我也不能不说。我已两次给你发出警告信了。大名鼎鼎的侦探也有失算的时候,你以为是我把文代这个迷人的猎物放跑的吗?
  然而,滑稽的是我已经死了,已经当众死去,尸体已埋在土里。就是说,这是一封发自死人的信。
  希望你别再管这件案子了。你抱病卧在床上还继续进行侦探,实际上今天早上小林干什么去了,我了全利旨掌。你别再干了,不然,这回你可就自身难保了。
  这封信送到你手里时,说不定什么地方又发生了杀人事件。无论你怎样努力,都丝毫改变不了我的初衷。明白吗?你不仅不能阻止我犯罪,反而只会缩短你自己的寿命。不吉利的话我就不说了,请你赶快住手吧,这是最后的警告。”
  “用彬彬有礼的语言愚弄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污辱。”小五郎躺在床上怒目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似地嚷道。
  恒川对小五郎精确的推断惊异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甚至无力去想象那神秘的真面目。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有所察觉,连忙说:
  “信上预告说,这封信送到时,什么地方又要发生杀人事件。”
  “那是对我们的挑衅,我们没有能力预防,贼预谋的凶杀会得逞的。”
  小五郎好像很相信贼的魔力。
  正在这时,隔壁屋子里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文代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喂,是小五郎吗?我是三谷,我在烟柳家打电话。哦,你是文代小姐吧,又出事了,老曹家齐藤被人杀死了。小五郎先生身体好点了吗?请他一定来呀。”
  文代大吃一惊,说小五郎病还没好。三谷又说:“那么,就请你先把这事转告他吧。”说完,电话就挂上了。
  文代回到卧室将情况叙说了一遍。小五郎一听,急得从床上骨碌一下坐了起来:“文代,拿衣服来,我不能老这么躺着。”
  恒川和文代劝他不要着急。最后商定,由警部和小林到烟柳家去。
  “到那儿以后,马上打电话来说说情况。”小五郎虽因肩痛不得不躺在床上,可是仍然放心不下。
  恒川警部和小林一到烟柳家,脸色苍白的三谷慌忙迎上来,把他们引到一间屋里。
  “刚才正和小五郎谈这件案子,小五郎认为贼还活着,还在继续犯罪。没想到他的判断这么快就应验了。”恒川把贼的预告信以及小五郎还不能外出等等简要地说了一下。
  “贼预告了今天的事件?”三谷惊疑地问道。
  “是的,像走好了一样,我们正在看那封信时接到了你的电话。”
  “写信的贼就是那个没有嘴唇的家伙!”
  “当然是。只能认为乘汽球逃走的那家伙是个替身。”
  “不,不会吧。”三谷脸上浮现出痛苦、困惑的表情,“齐藤老人完全是过失被杀,不能认为是贼的意志的结果。她怎么会是贼的同伙呢?”
  “她?……这么说凶手已知道了?”
  “知道了,完全是过失被杀。”三谷哭丧着摇着那张苍白的脸,痛苦地扭着身子。
  “凶手是谁?”警部追问。
  “都是我不好,要是没有我就不会出这事了。”
  三谷显得惊慌失措。
  “是谁?凶手抓起来了吗?”
  “逃走了,可是一个身边带着孩子的女人是跑不掉的。”
  “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莫非是……”
  “是的,就是这儿的女主人倭文子,是倭文子误杀了齐藤管家。”
  这意想不到的凶手,使恒川目瞪口呆。
  由于空中飞人之死,人们都认为惊扰烟柳家的恶魔终于不存在了。大事一完结,大事所掩盖着的小事就引人注目起来。
  老人十分讨厌倭文子同三谷的暧昧关系,终于闹出了事。
  今天一大早三谷就跑来同倭文子待在一间屋里,老人借故有事把倭文号叫到二楼的书房。
  两人在书房里争论了很久,激烈的争吵甚至连偶然从外面走廊经过的女佣也能听见。
  等了很久,两人仍不见下来,人们不免担心起来。
  于是三谷吩咐一个学仆上去察看。
  学仆接连敲了几下门,不见回音,便轻轻地推开门,屋里是一到可怕的景象。倭文子手里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像疯了一样瞪着双眼,蹲在老人的尸体旁边。
  学仆望见这悲惨的景象,吓得呆若木鸡。
  倭文子圆瞪着玻璃一样木无表情的双眼,瞅了瞅学仆,举着手中的匕首,嘻嘻地笑了起来。
  学仆想文主人准是疯了,吓得像一阵风似地飞下楼梯,嘴唇一个劲地哆喷着,大家立即明白出事了。
  人们拥进书房,只见倭文子慢慢地上下挥舞着血淋淋的匕首。
  再一看被害者齐藤,他心脏被刺一刀,早已断了气。
  倭文子变成半疯狂状态,为了使她冷静下来,人们把她带到楼下她的卧室里。她并不拒绝,一句话也不说。她已无力开口了。
  报警后,警察立即赶来了。
  调查按常规进行。
  凶杀现场书房窗户全部关着,与隔壁房间隔着一道厚墙壁,人口只有学仆推开的那扇门,除了倭文子之外,凶手绝不可能是别人。
  此外,倭文子那惊慌的神态也证明其本人是凶手,一问她什么,她便吓得牙齿直额,只会激动地说:“不知道,我不知道。”虽然没在接坦白,但若不是凶手是不会断然否认的。
  倭文子在卧室的墙角抱着愁眉苦脸的茂浑身打颤,看那可怜的样子,人们根本想不到她会逃走,便对她放松了监视,继续勘查现场,传讯女佣。
  然而,调查结束后想拘捕她对,倭文子和茂不见了,住宅内找遍了也没有找到,跑到外面一看,附近也没有踪影,一个女人还带着孩子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
  警察们连忙打电话向总署汇报了这一情况,请求指示。接着便分兵几路开始大搜捕。
  “可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怎么可能隐藏得很久见?要不了多久一定会被抓住的,惹出这桩事件的人是我,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给小五郎挂电话,是想说说我的心情,请他帮我出出主意。对这明摆着的事实,我怎么也不愿相信,因为倭文子决不可能杀人!”三谷将一肚子无处发泄的痛苦向恒川警部倾诉。
  “确实很意外,我也不相信烟柳夫人会杀人,可是屋里别无他人,而且她还握着凶器,虽很遗憾,可铁证如山啦。”
  恒川不会说什么劝慰的话。不论怎么想,一切都说明是倭文子犯罪,这就无法开脱了。一个女人似乎是不该那样的,然而人的爆发性很强,一次偶然发生的争论,有时也会导致意想不到的犯罪,而为了情爱,女人往往更会做出男人都不敢干的暴行。
  他们沉默良久。三谷郁郁不乐,恒川别有所思。
  恒川想的是,先前小五郎收到贼的警告信和眼前这件像同那封信约好了似的突发事件怎样联系在一起?看来两者并没有联系,但又觉得不可能没有关联。
  没有嘴唇的怪物与其多次加害的倭文子是同伙,难道会有这种事!
  沉思中的恒川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捅自己的屁股。回头一看,只见坐在旁边的小林用眼睛暗示着桌上点心盘里的点心。
  点心盘里放着羊粪,其中有一块被咬了几口又扔下了,上面留下了清晰的牙印。
  如果这个牙印同小五郎手里那个碱的牙印相同,那么其结果就不能不使人毛骨悚然。
  “三谷先生,我想问一下,你知道这块羊羹是谁吃剩的吗?”为有把握,恒川问道。
  三谷听了一愣,想了一会儿说道:“啊,这是倭文子吃的。今天早上事件发生之前,她同我俩在这儿的时候吃的。”
  回答出人意外。
  恒川听了一惊,啊,这是倭文子的牙印。这个牙印同贼的牙印相比较,万一相同的话,那就怎么样呢?想到这些,恒川打了一个寒颤。
  “把那个带牙印的羊羹带回去比较一下吧。”小林为发现了牙印而十分得意。
  “好吧,你拿着回去一下,把情况给小五郎说说,我还想留在这里再调查一下,有事就打电话来。”
  小林走后,恒川来到庭院,刚走几步,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烟柳家的爱犬赤熊,头部负了伤,满身是血,躺在院子里。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杀死这条狗呢?
  恒川觉得奇怪便去问学仆和女佣,结果他们都说不知道。据说,赤熊一直挂在狗圈里,不知什么时候被贼打伤了,现在伤已基本痊愈,所以今天早上才把锁给打开的。
  正在这会儿,小五郎打电话来了。看来小林已经到了。刚拿起听筒,就听到小五郎那略带兴奋的声音:
  “喂,是恒川吗?牙印比较过了,结论是:那如果是倭文子的牙印,那么倭文子就是我们在找的怪贼。”
  “真的?”恒川惊叫道。“我真不能相信,恐怕是哪地方搞错了吧。”
  “戏也这样想。你说那就是倭文子的牙印,有什么证据?”
  “是三谷的证词,他说得很肯定。”
  “三谷?”小五郎说着似乎想了一会儿。接着又道:“那里有条叫赤熊的狗吧?狗还拴在圈里吗?”
  恒川一惊。刚才看到那条狗的尸体,小五郎真厉害。
  “那只狗不知什么时候被打死了。”
  “什么?打死了?在哪儿?”
  小五郎为什么这么吃惊!
  “我刚刚发现狗的尸体躺在庭院的角上。”
  “嗜,真是个狡猾的家伙。杀那只狗的家伙就是真正的罪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知道罪犯的惟有那只狗。”小五郎不无遗憾地说。
   
母与子

  可怜的倭文子成了杀害管家的凶手,还被怀疑是没有嘴唇的怪物,现在她究竟藏到哪儿去了呢?这里面还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哩。
  两人争吵得愈来愈烈,齐藤也不示弱;“你那样做对不起过世的主人。人要知道羞耻,你的亲戚也都对你说长道短,别的不说,起码要对得起你那六岁的孩子吧。”
  这一下触到了倭文子的痛处,她勃然大怒起来。
  她自己也深知,在过去的日子里,年长的丈夫对她百般宠爱,百依百顺,她只不过是一个爱撒娇的大孩子。
  因此,身为佣人的齐藤竟敢抓她的把柄,甚至对她肆意进行亡夫也从未有过的严厉指责,她当然不堪忍受而大充其火了。
  “你马上给我滚,一个佣人倒管起我来了!”任性的倭文号气得一时失去了理智。
  固执的老人满腹苦衷已忍了又忍,这回说什么也不愿就此作罢。
  “我不走,究竟谁是谁非,等亲戚们来评判。”
  这一来,倭文予更是不能忍受,气得顿足捶胸,恨不得抓起身边的什么东西朝他砸去。
  她恍惚觉得像是在梦里被老人猛撞了一下,又朦胧感到像用什么东西打了老人似的,当时气愤至极,眼前一片昏黑,事过之后她也想不起干了些什么。
  走神一看,老人已倒在她面前,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染红了一片。
  “啊!”倭文子大叫一声,像钉子钉住一样木然不动了。
  记得并没杀过他,绝没杀他,可是他胸部被刺,倒在地上却是铁的事实。不是自己杀的那又是谁杀的呢?
  “难道我疯了?”她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以为是疯狂的幻影,两手揉着眼睛,慢慢地在尸体旁边蹲了下来。
  “啊,多可怜,一定很痛吧。”她一边像疯子一样说着胡适,一边不知不觉地握住刀柄,将匕首从伤口中拔了出来。
  学仆推门朝屋里窥视正是在这个时候。
  倭文子恍恍惚惚说着胡话的时候,佣人们惊惶地拥进了书房。
  在众多的面孔中,倭文子一眼看到三谷那带有几分责备的目光,于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终于明白,眼前的一切既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影,而是不容置疑的现实。
  人们从她手里拧下带血的匕首,把肢体麻木的倭文子抱到楼下她的卧室里。
  倭文子哭了好大会儿,忽然发觉不懂世事的茂也哭丧着脸,悄然坐在她身旁。
  “茂乖,妈妈呀……”倭文子紧搂着爱子,抽抽嘻嘻地哭着说道,“妈妈做了糊涂事了。乖,我可怜的孩子,你就要同妈妈分别,就要自己一个人生活了。”
  “妈妈,你要走?去哪儿?嗯,你哭什么?”
  六岁的孩子哪里懂得妈妈的心。
  不一会儿,警察传讯倭文号,可是她已无力充分为自己辩解,只会反复地说不知道,不知道。
  传讯后,倭文子回到原来的卧室同茂哭作一团。这时候三谷悄然地进来了。
  两人对视良久,半晌没说话。这一会儿,三谷走近情人的身旁,轻声而坚定地说:“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是你杀的。”
  “我怎么办?怎么办?”
  在情人三谷面前,倭文子并不像先前那样掩饰心中的悲痛。
  “坚强些,别泄气。”三谷像怕人听见似地看了看周围,继续悄声说道,“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深知你不是那样的女人。不过,不论怎么想都没有辩解的余地,屋里除了你和被害者别无他人;而且你手里拿着带血的匕首;事件发生之前,你还同被害者激烈争吵,这一切都像是在为死者作证。看样子检察官、警察部认定你是凶手了。”
  听了三谷热情的话语,侠文子觉得人世间惟有三谷才是真正的知己,感激的泪水夺眶而出。
  “倭文子,坚强些,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这样下去,待第二轮审讯一结束,你就要被警察抓走了。我不能眼看着你进监狱、上法庭。倭文子,逃走吧,带上茂,我们三人一起远走高飞吧。”
  听了三谷那肯定的语调,倭文子猛然拗起头:‘·这么说,你仍以为我是真正的凶手,不然不会叫我逃走的。”
  “没关系的,即使你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我也不会送你进监狱上绞首台的,我要与你同舟共济,一起在世上销声匿迹。办法我都想好了,十分安全可靠。”
  在三谷再三催促下,倭文子动心了,即使不是罪犯,在这种时候,作为一个女人总是想尽可能远离近在眼前的监狱、绞首台。
  “快,快点儿,跟我来,我找到一个十分安全的藏身处。别害怕,你们俩在里面藏到半夜就行了,以后的事我会安排好的。请相信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坚持到底不能泄气。”
  三谷这样一说,一个柔弱的女人再也无力拒绝了。于是,倭文子领着茂,蹑手蹑脚,提心吊胆地跟着三谷走了。
  幸好没遇上一个佣人,他们来到厨房旁边那间库房里。三谷掀开地板,搬去一层泥袋,揭开几块石板,下面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这是一个地洞,没有什么危险,到里面忍耐一会吧。”三谷说着,飞快地从什么地方抱来两床被子扔到了洞里。
  自己虽是主人却从不知有这个地洞,倭文子这会儿只顾担心别来人了,无暇考虑三谷是怎么发现这地洞的。
  楼文子拉着三谷的手慢慢滑下了并不怎么深的地洞,洞里铺着两床大被像厚垫子一样,根本不会摔伤,接着茂也滑下了地洞。
  “那么,今夜一点左右我一定来,你要坚持住。茂,不要哭啊,一点儿也别怕,相信我,放心等着吧。”
  头顶上,三谷话音一落,泥块叭塔叭跨地落了下来,洞里一团漆黑了。石板盖住了洞口。可怜的母子俩在黑暗中紧紧地搂着,浑身直颤。眼下的处境多么恐怖,她已无力再去细想。
  “茂,乖,好孩子,别怕。”母亲的心里只惦记着爱子。
  可是孩子娇小的身躯像只可怜的小狗一样哆哆嚎咦地颤抖着。
  他们渐渐安定下来,洞里的寒气也随之朝他们袭来。
  倭文子将垫在下面多出来的被头盖在茂的身上,自己也裹住一点,以此抵御寒冷。
  然而,假如她知道厚被下面是什么,那她就不会感谢三谷的细心,只会以为是对自己的严厉惩罚,哪怕一分钟也不愿呆在洞里了。
  铺在身底的两床被下面并不是泥土,棉被和泥土的中间还夹着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物体,那是什么读者不久就会知道的。
  晚上八点左右,三谷吩咐订购的一口大棺材送来了,人们七手八脚将老曹家的尸体装到了棺材里。
  棺材安放在楼下一间宽敞的房间里,人们献上香和鲜花,亲戚和吊唁者诵经念佛一直持续到深夜。十二点前后,人们有的离去,有的休息了,电灯熄灭后一团漆黑的屋里只剩下老人的尸体。
  大约一点左右,一个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的人悄然溜进那漆黑的房间,只见那人影用手摸索着挨近老人的棺材,慢慢地去掀棺材的盖板。
   
灵车

  三谷猛地一下从棺材中抱起老人的尸体,轻巧地换在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屋子,顺着走廊溜进厨房边的库房里。
  他用东西盖上尸体,而后掀开石板,小声朝洞里喊:
  “倭文子,是我,现在我们转移到别处去。”
  听到倭文子微弱的回答,他将搁在库房里的梯子放到了洞里。
  在三谷的鼓励和帮助下,倭文子和茂好不容易登上了梯子。
  三谷最担心茂会哭出来,可是,这个六岁的孩子,就像一只偷嘴的猫,缩着身子,蹑手蹑脚,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三谷带着他俩顺着走廊来到了放棺材的房间。
  倭文子和三谷此时都已适应了黑暗,虽然没有灯,屋里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晤,就藏到这棺材里。这棺材很大,还是能装下你们俩的,就是有点不大舒服。”
  听了三谷的话,倭文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唤。
  “什么?藏到这里?”
  “现在来不及细说了,快,快进去吧,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能够安全逃出住宅。葬礼就在明天中午以后,坚持到那会儿就行了。”
  结果只好照三谷说的办。倭文子先躺进去,接着茂躺到了她的腿边。三谷在外面盖上了棺盖。
  藏好他俩,他又回到库房,处理了老人的尸体。他是怎样处理老人尸体的,不久就能知道了。
  到次日出殡之前这段时间,倭文子母子自然是吃尽了苦头,三谷也操劳得不轻。
  他从一大早就没有离开棺材半步,棺材中稍有一点响声,他便连声咳嗽,或者故意弄出一点声响,以便分散人们的注意力,着实费尽了心机。当然,他已把棺材钉了针,使人看不见里面。
  时间一到,三谷急忙催促人们出殡。
  本来还担心力夫抬棺材时会不会发现,结果平安无事,装着两个活人的大棺材顺利地装上门前的灵车。在普提庙举行的葬礼也按时结束,而后,灵车跟着亲戚的汽车往火葬场驶去。








  


第08节


  倭文子母子在黑暗中颠簸了好一会儿,汽车终于停了下来。
  啊,要得救了。三谷在哪儿?喊一声试试,只要喊一声,他一定会温柔地作出回答。倭文子当然不会真的喊出声来。急切的期待使她焦躁不安,她多么盼望情人快来打开馆盖啊。
  少时,棺材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棺材被慢慢地抬下了讨厌的灵车。卸棺材的是三谷雇来的力夫吧,哦,说不定他也在里面帮忙呢。
  棺材卸到汽车旁边,马上被抬走了,摇晃了不一会儿,又听到棺材底板吱吱嘎嘎的响声,接着是恍嘟一声金属声响,棺材好像被放到金属架上了。
  “咦,奇怪呀。”倭文子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哗啦一声金属同金属相撞的声音,与此同时,周围的嘈杂声顿然消失,四周静得就像在坟墓里一样。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紧搂着妈妈脖颈的茂惶恐地问道。
  “嘘!”倭文子轻轻制止茂的问话,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说不定这是三谷有意安排的呢。可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呢?如果,如果。
  灵车的目的地不言而喻是火葬场。
  啊,明白了,现在棺材是把在火葬场的火炉里了,刚才哗啦一声金属声响,就是火炉的铁门关闭的声音。是的,一点也不错,我们现在是在可怕的炉膛里。
  她想起曾经参加亲戚的葬礼来过火葬场,看到阴郁的水泥墙壁上开着一排铁门。
  “这儿是去地狱的站台。”记得有人曾悄悄地说过这句玩笑话,那一排阴森的铁门确使人感到是“去地狱的站台”。
  后来怎么样就不太清楚了,据说要等到半夜才点着炭火,到第二天早上就烧成灰了。
  半夜点火前没什么事,炉工们可能也都走了。
  啊,不能这样坐以待毙,虽然半夜以前是安全的,可明明知道是在炉膛里怎么还能安然以待。活活地被烧死,多么可怕。而且,那可爱的孩子,那无辜的茂也要遭到同样命运。
  她左思右想,琢磨了足有半个钟头。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若是在门外,还能从相差的缝隙里透进一丝光线,可现在一团漆黑,连茂那近在眼前的脸蛋也看不见。
  时间一点一点地逝去。这样等下去,母子俩只会救活活烧死,不能一味等待三谷来救,他可能碰到什么麻烦不能来了。
  “晤,茂乖,没关系了,用手拍,用脚蹬,使劲喊吧,钱人来救我们。”
  “妈妈,能行吗?”茂怯生生地问,“警察不来了吗?”
  啊,真是的,倭文子惟恐被烧死却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倒是六岁的孩子提醒了她。
  “不行,不行,不能出声。”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痛苦矛盾的处境吗?静静地等待,就要连同棺材一起被烧死,活生生地尝受烟熏火燎的滋味,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怎能受得了!
  可是,她又分明知道,要想逃避这灭顶之灾,大声呼喊求救就会被警察抓去。即使不是凶手,在这种时候卧棺潜逃,不谛是有力的自白。
  多么可怕,监狱、绞首台,还有同爱子的别离。茂要成为可怜的孤儿。不,不仅如此,棺材的秘密一暴露,三谷也要因窝藏重犯而被处以重刑。
  “怎么办?怎么办?”
  等待也好,逃走也好,不是烤刑就是绞刑。右也罢,左也罢,惟有死路一条。
  “茂乖,你怕不怕死?”倭文子将冰凉的脸贴在孩子那冰凉的脸上轻声问道。
  “死,怎么了?’”他似乎明白了眼下的境遇,两只小手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脖子。
  “洞妈妈一起去美丽的天堂吧,搂紧妈妈别松手啊。”
  “嗜,我愿意同妈妈一起去死。”
  热泪顺着两张紧贴在一起的面颊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倭文子喉咙里咕喀响了一下,她虽咬紧牙关,仍禁不住呜咽起来。
  “那么,合起掌来,在心里求神保佑吧,求神把我们带上天堂。”
  “妈妈,我死以前想吃点东西。”茂忽然说道。
  倭文子听了一愣。
  为了不使妈妈为难,孩子已忍受了巨大的痛苦。想来,她们已两天没吃饭了,倭文子都饿得有气无力,一个幼小的孩子更是饿得不堪忍受。
  “这里要什么也没有呀,好孩子,马上就上天堂了,那儿有很多好吃的点心、水果,再忍一会儿吧。”
  “我不是要那个。”茂有些生气了。
  “肚子饿了吧?想喝水吗?”
  “晤,是的,我要吃妈妈的奶。”茂不好意思地说。
  “哦,我的奶……妈妈不会笑话你的,行啊,来,吃吧,这样也许会忘记肚子饿呢。”
  黑暗的棺材里,茂慢慢爬到妈妈的乳房旁边。
  他还没有忘记怎样吮奶。他用舌头裹住干瘪的奶头,贪婪地吸吮起来,一只手还不停地摆弄着另一边空着的乳房。
  俊文子已经很久没有过孩子摸弄乳房的感触了,此刻,茂吸吮、摆弄着她的乳房,使她像做梦一样忘记了眼前的境遇,一面抚摸孩子的脊背,一面悲凄地哼着往日的催眠曲。
  川电大火炉,棺材、“死”等等都不见了,母亲和孩子都像春天一样心情格外舒畅。
  然而,那只是短暂的一会儿。少时,两人又都回到了冷酷的现实之中,于是更感到加倍的痛苦和恐怖。
  她们在棺材内也感到了深夜的凉气,大概夜已深了吧。可是,三谷究竟上哪儿去了?事情弄到这一步,恐怕他也未曾料到,此刻他一定在焦急地惦记着我们。
  是什么东西哗哗啦啦落下来的声音,接着是“恍嘟”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隐约还能听到人的唱歌声。
  啊,明白了。是炉工哼着小调,正用铁铣往下面的炉口里投炭。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凝神一听,好像听到呼呼的火焰声。
  “妈妈,怎么回事?什么声音?”茂松开乳房战战兢兢地问。当然,说话声很小,隔着一层棺材和一层铁门,外面是不会听到的。
  “茂乖,马上就要上天堂了,现在神要来接我们了。”倭文子嘴上那么说,心里却像要碎了一样。
  “神在哪儿?”
  “暗,听到了吧?呼呼的声音,那就是神的翅膀声。”她好像疯了。
  茂侧耳静听。可能他也听到了火焰声,他猛地搂住妈妈,脸蛋贴在乳房上。
  “妈妈,我怕,快逃吧。”
  “不,别怕,一会儿就行了,再忍一会儿,我们就能上天堂了,嗯,好孩子。”
  火焰声越来越大,棺内的温度也随之越来越高,一会儿就要烧到棺材板了。
  “妈妈,热。”
  “晤,不热就上不了天堂啦。”倭文子咬咬牙,紧紧地搂住爱子。
  不一会儿,挖内已热得受不住了。
  火烧到棺底了吧,随着棺板哗哗剥剥的燃烧声,红彤彤的火光像闪电一样从盖板的缝隙透进棺材里。
  “失火了,妈妈,失火了,快,快。”茂又抓又踢,恨不能一下打烂格差逃出去。
  格内的空气愈来愈干燥,呼吸也困难了。更可怕的是,棺材底板已烧得发烫,决意听天由命的倭文子也不堪忍受了。
  活地狱,真是人间活地狱。
  火焰烧着了妈妈的衣襟,又烧着了孩子的西装祥,想躲避,在棺材里动弹不得;用力去推格差,烧焦了的棺底眼看就要散架,棺材是推不开了,她们只好声嘶力竭地哭喊。
  然而,现在连喊叫也不能了,棺里的毒烟已封住了她们的眼睛、嘴巴和鼻孔,别说喊叫,连呼吸都极为困难。
  更为凄惨的是,幼小的茂顾不上妈妈此刻的境遇,像把她当成可憎的仇人似的,朝倭文子的胸部乱撕乱挠,细弱的手指,在妈妈柔嫩的肉体上使劲地抓着、抓着。
  “啊,多惨哪!妈妈不忍目睹孩子的痛苦,竟流着泪,两手死命地卡在茂的脖子上,要把他勒死。
  正在这时,什么地方叭略响了一下,接着棺材像地震似地一晃,格板哗啦一下烂了。
  完了。活活的生命就要在大火之中熔化了,啊,天哪!
   
掘墓

  倭文子墓地睁眼一看,奇怪,没有死,而且,不知为什么已经不热,烟也消了,俯在上面望着她的正是三谷。
  是临终的幻觉?
  “倭文子,怎么样了?是我啊,让你受了这么大的苦,实在对不起。”
  是她熟悉的情人的声音,是她想念的情人的面孔。啊,不是幻觉,得救了,终于得救了。
  “警察查得很紧,一直没有机会脱身,我急坏了,总算赶上了,真是幸运。”
  “晤,三谷。”倭文子只是呜呜地哭。
  倭文子和茂跟着三谷悄悄地离开了火葬场,又去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藏身之处。
  炉工们从三谷那里得到了足够的谢礼,自会守口如瓶,而且,又从卫生标本店买来一盒骨灰代替倭文子。
  在为齐藤举行葬礼那天,小五郎辞别了病床,开始了紧张的工作。他经常化装成各种各样的人物频频外出。
  葬礼的第三天,恒川警部访问了小五郎的公寓。
  “病好了吗?不要紧吧?”恒川关心地问。
  “不,哪里躺得住,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小五郎让警部坐下,微笑着说道。
  “什么事件?”
  “当然是烟柳事件,还是那件没有嘴唇的恶魔一案。”
  “哦,这么说你对罪犯的下落有线索了?我们正全力搜捕刺杀齐藤的凶手烟柳夫人,抓住烟柳夫人,没有嘴唇的家伙自然就原形毕露了。可是,一个女人还带着孩子竟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至今没有一点儿线索。”恒川直率地说道。
  “不,我也没弄清楚,不过线索倒有不少,要是一个一个地查清,那可不简单,恐怕连觉也睡不成噗。”
  听了侦探的话,警部很是惊奇,警察署手里也没掌握多少线索,难道要向小五郎求教他所发现的线索吗?
  “比如说吧。”小五郎观察着警部的脸色引诱地说,‘烘干代代木画室里那三个女人的尸体,身分查明了吗?”
  “噎,这个么,我也调查过,可是至今未发现类似的女人。”
  “那三具女尸已高度腐烂,面容都分辨不清了吧?”小五郎忽然瞪着恒川的脸问。
  “是的。”恒川回答。他对小五郎的意思大为不解。
  “可是,恒川先生,正好你来了,我想请你看一样东西。”小五郎的话更叫他摸不着头脑。
  “是什么,我看看。”警部爽快地应道。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是一件奇妙的代替物。
  小五郎站起身,打开了里间的房门。那是他的卧室兼书房。
  “就是这个。”
  恒川也站起身,来到门前,朝书房里一看,堂堂警部也惊得呆立不动了。
  屋里,他们到处搜寻的烟柳倭文子和茂正脸朝外地站着。
  猛一看,他还以为是小五郎的助手文代和小林呢。再一瞧,才知道不是的。
  “又被这私家侦探戏弄了。”想到这里警部不禁生气。干吗要像演戏一样呢!
  “为什么你……”’他欲言又止。
  “哈哈哈,恒川院生,别误会,没什么可惊奇的。”小五郎大步走到倭文子的身旁,用手指叭叭地弹着她那漂亮的面颊。
  恒川叹吃了一惊。倭文于受到小五郎这样的侮辱,仍旧毫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原来那不是真人,而是一个工艺精细的蜡偶人。
  “不过,连你都没看出来,我真高兴,日本也有厂家能制作这么好的蜡偶人。”小五郎满意地笑了。
  “我吃了一惊。”恒川也笑了起来,“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偶人来当你的玩具7’
  “哪是什么玩具?这有大用处呢。”
  “畸,了不起听,费了不少时间把7’
  “不,只用了三天时间。躯干部分厂里有现成的,只是头都是根据好几张照片雕塑而成。”
  “那么快呀。”警部好像不大相信。
  ““他们是拼命干的,因为我说今天一定要用,不过,花了不少钱。”
  一定今天要用,看来小五郎马上要用这偶人干什么事。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这个私家侦探又要像哄孩子一样要什么把戏了,而不可思议的是,他那些把戏总是奏效。
  警部很想知道偶人的用途,又不便马上就问,于是便装出对偶人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恒川先生,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这是民间侦探力不能及的。”
  “你的事我当然要尽力而为咯,哦,要是有关搜捕方面的事,我还是能为你效点力的,什么事?”
  “我想掘墓验尸。”
  “掘墓?”警部惊讶地反问。
  “晤,只有四座墓……”小五郎愈说愈离奇。
  “四座?你到底想查什么?验谁的尸?”
  “第一个是在盐原温泉跳水自杀的冈田道彦。”
  “晤,冈田的尸体埋在盐原妙云寺墓地,可以验查,不过,恐怕已不能保持原形了。”
  “可是,哪怕只有骨头架也好,牙齿还会有的吧。”
  警部终于明白了小五郎的想法。
  “哦,是吗?你是想把那尸体的牙印,同小林从牙医那儿拿来的冈田生前的牙印比较一下是吗?”
  “是的,为了慎重起见,有必要核对一下,不然总感到不放心,不看到那两个牙印相同,就不能确信冈田与没有嘴唇的人不是同一个人。”
  “好,这绝不是无谓的事。掘墓手续我来办。你刚才说有四座墓,除了冈田,还有谁的?”
  “与其说是验查尸体,不如说是……”小五郎苦笑了一下,“想确认一下墓里是否真的有尸体,就是说埋葬的棺材里可能是空的。”
  “什么?你是说尸体被盗了?墓在哪儿?谁的尸体?”
  “是谁的还不清楚,我是瞎猪的,掘开来看吧。”
  “既是瞎猜的,又不知是哪座墓,那可怎么掘呀?”
  “哦,这个我知道。现在东京附近一带很少实行土葬,因此查找起来并不麻烦。”
  “这么说,墓已找到了,是谁的墓?”
  “是那三个姑娘的墓,就是在画室里里在石膏中那三个姑娘的棺材。”
  “棺材不是早就火葬了吗?”
  “不,这个我也知道,我要掘的是火葬前的另一个墓。”
  “我,什么?那些姑娘被埋葬两次?嘎,对,对,以前没发现这一点都怪我疏忽了,就是说,画室里的尸体木是杀死的,而是从某个墓地里偷来的已死的女尸,用那些女尸雕塑成那群石膏像。”恒川对小五郎的想象力叹服不已。
  “是的。我们推测事物必须由表及里,去伪存真,因为一些狡猾的罪犯往往会要一些迷惑人的手腕。没有嘴唇的家伙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以杀人为乐的精神异常者,他的行为只能使人这样认为,也许这正是罪犯演的戏。我认为事实恰恰相反,罪犯根本不是什么杀人淫乐者,也不是什么精神病患者;这次事件表面上看,已有好几个人被杀死,而实际上,罪犯几乎还没真的杀过人。”
  小五郎的话越来越令人费解。
  “那么,你是说这个案件不是凶杀案?”恒川惊讶地问。
  “可以勉强地说是杀人未遂案吧。”小五郎答道。
  “未遂?”恒川一惊,“就是不算那三个女人,还有两个人被杀呢?”
  “两个人?不,是三个人!那个人可能也是你没想到的。”
  “不管怎么说,反正是有人被杀了,绝不是未遂。”恒川不同意小五郎的话。
  “确实有人被杀死了。”小五郎不慌不忙地说道,‘’但是罪犯并没达到真正的目的,在这之前的凶杀,对罪犯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前奏曲,他本意并不在此。恒I;陡生,请你记住我的话,我说这次事件是杀人未遂。我觉得不久就能解开这些迷了。”
  恒川希望他能解说这些谜,而小五郎却不愿多说什么。于是,恒川也就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他也不想过多地暴露自己的无能。
  “好吧。掘墓的事就这样吧,手续办好后,我们来掘,当然你可以到现场。”
  “谢谢。不过,恒川先生,掘墓只是为了取得证据,我另外还有一些急事,办好那些事我就赶到墓地。”
  谈话很别扭。官方警察同民间侦探办理同一案件,而后者竟胜于前者,真是没办法。
  第二天,按照约定,盐原妙云寺冈田的墓被掘开了。法院、警视厅都派员到场,恒川警察署长、明智小五郎等也都在场。
  随着掘墓工一锹一锹往下挖,不多会儿棺材盖露出来了。因为地下潮湿,棺材黑黝输的,但形状完好无损。
  掘墓工一下将棺材拖了出来,放到刺眼的阳光下,令人作呕的气味使人们禁不住扭过脸去,但因为工作关系又不能走开。
  “牙印,牙印。”
  检察官一提,小五郎随即取出了准备好的牙印递给一位警察。那是从牙医那儿得到的冈田生前的牙印。
  “掰开尸体的嘴。”警察大声命令一个掘墓工。
  “哦,这儿吗?”掘墓工壮着胆子用手掰开了尸体紧闭着的嘴巴。
  警察蹲下来,皱着眉头将石膏牙印同尸体的牙齿摆在一起比较。
  在场的人都围上前来盯着尸体的嘴。
  “丝毫也不差,一模一样。”警察得意地大声说道。果然,人们都看到尸体的齿列同石膏牙印毫无二致。
  先是三谷怀疑,继而小五郎和警察们也曾一度怀疑过的神秘画家冈田道彦真的死了。人们终于明白,冈田是个可怜的家伙,他并没化妆成没有嘴唇的人,并没为了作恶而用别人的尸体作替身,确实是因为失恋而自杀,死后又蒙受了许多污名。
  然而,冈田清白了,又出了新的疑问。
  “冈田道彦曾提议进行毒药决斗,涂抹倭文子的照片,并把那些可怕的照片留给倭文子,在画室里将女户雕塑在石膏像里;等等。这样一种人,竟会像涉世未深的青年一样为那一点事而去自杀,这种心理上的飞跃似乎很不自然。如果能把这一点搞清楚,那么,没有嘴唇的怪物自然也就暴露无遗了。”
  小五郎在妙云寺墓地对S检察官和恒川警部说的这番话,不久就能得到验证了。
  第二天,拥塞在离代代木画室不远的D村西妙寺墓地继续进行。
  不知为什么,D村一直保持过去土葬的习惯,每逢掩埋尸体的时候,都要在西妙寺宽广的墓地上筑起很早以前传下来的土馒头。
  小五郎了解到D村的这一习惯,便到西妙寺调查,结果查明,那里的确理过三个女人,年龄、埋葬时间都同画室里那三具女户相差无几。据寺里的人说,那些姑娘的尸体埋下不久,一天夜里,有个奇怪的人影在墓地转悠过。
  掘墓的结果,三副棺材都是空的。
   
书房之谜

  掘墓告一段落,法官们匆匆离去,警察们也分头调查那三个姑娘的家去了。
  留下来的是警视厅的恒川警部和明智小五郎。
  “我总觉得我受你俩的骗了。”警部一边朝寺门走去,一边说道。
  “你俩?”小五郎又微笑了。
  “就是你和没有嘴唇的人。”恒川也笑了。
  “哈哈哈,你说什么呀。”
  “我觉得你好像是同罪犯串通一气在愚弄我。你的推测是那么正确,而罪犯又高出一筹。”警部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边说边笑地看着小五郎。
  “这次犯罪倒颇有些像写小说似的,出场的人有没有嘴唇的人、画家、小说家等等,尽是些不同寻常的人物。”
  “噎。不错,一个出色的罪犯往往就是一名小说家。我收到第一封恐吓信的时候,就看出了这家伙的特性,于是我就按照他的心理,也像写小说似地进行推理。”
  听了小五郎的话,恒川深有感触地说:“啊,你是个天生的侦探。你刚才这番话好比是侦探术秘诀,作为侦探要努力体会罪犯心理,罪犯若是学者,侦探就体会同样程度的学者;罪犯若是艺术家,侦探就当艺术家。一个侦探不具备这些能力,就无法进行严密的推理。可是,现在刑警中没有一个人具有这种素质,我在工作中也只是凭多年的老经验,碰上略微复杂一点的案件就像这次这样束手无策了。”他向小五郎表示了衷心的敬意。
  “哈哈哈哈,我是随便说说,你过奖了。”小五郎红着脸说道。
  “可是,你不害怕吗?那家伙决不只是恐吓,文件小姐被诱拐恐怕就是履行恐吓信上说的话,你可要当心呀。”恒川担心地说。
  “不,不要紧,我有防备,不会疏忽大意的。哦,咱们到烟柳家去吧?三谷可能在那儿,我们不去问问以后的情况吗”
  “嗜,我也正这样想哩。”
  于是,两人乘车朝东京的烟柳家驶去。来到那扇森严的大铁门前时,暮色已经降临。
  主人死于狱中,夫人和遗子又去向不明,烟柳家像座空宅似地冷冷清清。
  小五郎和恒川警部一到,正好三谷出来,把他们迎进了客厅。
  “这房子现在由亲戚们管理,他们都不熟悉情况,不会使佣人,所以我经常过来看看。”三谷解释似地说。
  “哦,烟柳夫人没有一点儿消息吗”警部急急忙忙地问。
  “没有,我正想向你们打听呢,警察署搜查得怎么样?”
  “警方也没有什么线索,逃得真绝,想不到一个女人竟这么有办法。”警部直盯着三谷的脸。
  “我也很惊奇,没有人看到他们离开这儿呀。”分明是他带她逃走的,他却故作惊讶。
  “这所房子就像魔术师变戏法的魔箱。魔术师的魔箱,外行看不出有什么奥妙,可内行一看就知道有什么机关。”小五郎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你是说这座建筑物有什么秘密机关,是吗?”恒川不解地问。
  “如果不是,那小川正一尸体的失踪,倭文子神奇的逃亡又怎么解释呢?”
  “这么说,你好像已掌握了那些秘密。”
  “噎,掌握了一点儿。”小五郎平静地答道。
  “那你为什么一直都没说,这样重大的事情……”警部认真起来。
  “哦,我在等待时机,轻率地说出来只会打草惊蛇。”
  “有道理。那么什么时候才算时机适宜呢?”
  “就是今天,现在时机已到。”如此重大的事情,小五郎仍是笑眯眯地说着,“不久就能抓住没有嘴唇的人,就能揭开他的真面目了。恒川先生,实际上我把你带到这儿来,就是想让你看一看魔术师的秘密。幸运的是三谷也在,太好了,现在我们一起来检查魔箱的机关吧。”
  私家侦探的话使恒川和三谷听了一愣,半晌没说出话来。
  “首先检查小川正一被杀的二楼书房吧,我曾经说过,侦破这一案件的关键就在那神秘的书房里。”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那间魔屋,即烟柳的西式书房,站在那尊佛像前。
  这时,不知要干什么,一个学仆抱着一个等身大的草人进来了。
  小五郎从学仆手里接过草人说:“这个偶人要在今天的戏里担任角色。”
  “戏?”仁川和三谷对小五郎的话感到纳闷。
  “为什么说这间书房是这次事件的核心?这里有什么秘密机关?这些问题口述很难表达清楚,解说也很难令人置信,因此,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将犯罪经过实地重演一遍。我事先没有讲,不过今天把恒川先生带到这儿来是我预定的内容之一。舞台我已经安排停当,演员也安排好了,连这个草人都用上了。”
  “观众只有两人,演员们要不高兴了。”小五郎笑着说,‘可是恒川!是法院、警察署的代表,三谷是烟柳家的代表,请你们俩观看是再合适不过了。观众一多,说不定我们这场怪戏就演得没味了。”小五郎一边半开玩笑地说着,一边在离佛像最远的墙角摆上三把椅子,招呼着他俩,“来吧,请坐在这儿,这是今天这场戏的观众席。”
  恒川和三谷只好按照小五郎的安排坐到了座位上。
  “第一幕是小川正一被杀的场面,首先必须把舞台布置得同当时一模一样。”小五郎开始了演出的开场白。
  “室内布置已同当时一模一样,不足的是缺少被杀的小川正一,所以,我们就让草人充当小川。”
  他把草人竖到一尊佛像前。
  “窗户只有这一扇插销没插,其余的都插上了。”说着,他把那些窗户—一插好,使之与当时的情景一模一样,最后坐到二人旁边的椅子上。
  “好了,这样一切都同当时一模一样了。小川究竟是谁杀的,怎样杀的,现在就演给你们看。”
  谁都会以为贼是从窗户里进来的,因为别的无路可走。恒川目不转睛地盯着插销没插的那扇窗户。
  突然,叭地一声响,草人应声而倒。
  “快看。”随着小五郎的喊声,不知何处飞来一把匕首不偏不歪正刺中草人的心脏。
  匕首是从哪儿飞来的?门窗紧闭的屋里竟突然飞出一把无主的飞刀。是魔术!可是魔术师在哪儿?
  恒川警部禁不住往外窥视。他觉得好像有人藏在那儿。
  三谷也跟在警部的身后,畏畏缩缩地朝昏暗的院子里张望。
  窗下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
  “哈哈哈,恒川先生,玻璃又没碎,难道能从关着的玻璃外投进飞刀?魔术师也不会这一手。”小五郎笑道。
  于是仁川苦笑着离开窗口,他又想查看那把匕首,便往草人跟前走去,刚走二三步,却突然呆立不动了。
  难道是做梦?或者刚才是幻觉?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原来他走近一看,草人的胸口上什么也没有,匕首不见了。
  恒川瞪大眼睛扫视着周围,哪儿也没有。
  他忽然注意到那排佛像。
  他走上前去一个一个地细心察看,可是佛像上好像并没有什么机关。不管怎样佛像是绝不会挥手投出匕首的,那些佛像浑身全是木雕的,还有一尊是金属佛像。
  “还没有懂吗?现在我就把谜底告诉你们。齐藤和学仆发现小川尸体时,屋里就是这冽情景,小川胸口流着血倒在地上,凶器当然到处都没有。”小五郎继续说道,“凶手没有踪影,凶器也不见了,而小川正一沟口流班倒在地上。是谁杀的?怎样杀的?连亲眼观看的你们也不清楚,难怪当时齐藤他们感到不可思议了。”
  说话间,屋里渐渐暗了下来,草人身上一根一根的草已分辨不清了。黑黝黝的佛像也模糊起来,好像那些佛像又往墙边后退了似的。
  “有怪,这是在做梦吧。”三谷异样地大声说道。声音很大,小五郎和恒川惊愕地望着三谷。可是,屋里一片昏暗,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
  “开灯吧,这么暗什么也看不见。——警部咕哝着朝开关方向走去。
  “不,别开灯,一会儿就行了,就这样吧。真正的魔术马上就要开演了,舞台暗一点才合适。”小五郎制止了恒川,“请回到座位上,下边就请你们观看刺杀小川的秘密。”
  两个观众被小五郎让到了椅子上。
  “齐藤他们发现小川的尸体,连忙报告了警察,为了保护现场,他们关好窗户,锁上门,一起离开了书房。”小五郎一边说,一边关上刚才警部打开的窗户,插上插销,检查一下顿好的书房门,拨出钥匙装进口袋里。
  “这样,就同当时的情景一模一样了。他们离开这间房子大约三十分钟,其间,屋里发生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到处都没有进出口的房间里,小川的尸体失踪了。哦,恒川先生,我头一次涉足这一案件,就是那天呢。
  “在齐藤他们离开书房以后,你们警察赶到之前这半个小时里,屋里发生了什么,现在就表演给你们看。”小五郎又开始解说。
  小五郎就要表演,这儿除了担任解说的小五郎和两个观众,只有一个草人躺在地上,谁来表演呢?
  观众们感到一阵狐疑,使劲睁大眼睛瞅着越来越暗的屋里。
  南喀前喀,怀表的秒针嘻嘻作响,屋里一片沉寂。
  忽然,恒川觉得屋里什么地方有动静,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有人,有人,真有人,一个全身乌黑、身材矮小的畸形怪物顺着对面的墙壁息息舅舅地下来了。








  


第09节


  一个从头到脚浑身乌黑的怪物像只黑蜘蛛一样从天花板上贴着满壁下来了。
  朝他下来的地方定睛一看,一块块方块拼成的天花板角上有个黑黝黝的洞口,洞里吊下一根细绳子。身材矮小的怪物吊着绳子踩在一尊佛像的肩上,不声不响地落到地板上。
  小怪物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不出是什么人。不用说,这是小五郎事先安排好的演员之一。这情景使两位观众看得目瞪口呆。
  小怪物蹲在地上的草人旁边,好像是在检查单人是否真的死了。少时,知道他没气了(演员演得惟妙惟肖),便一下把草人挟在腋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顺着走廊走了。
  “来,跟上他,看他去哪儿。”小五郎小声说着,先起身走了出去,两个观众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小五郎的身后。
  浑身乌黑的小怪物挟着草人不声不响地在昏暗的走廊上飞快地行走,这种异样的情景使人感到难言的恐怖。
  走廊的尽头有条狭窄的陪梯,小怪物转眼间顺着略梯走了下去。下了阶梯,顺着狭窄的走廊往后门方向走不多远,有一间库房。小怪物拉开房门,溜进了库房。
  小五郎三人也先后进了那间房子,沿着门边的墙壁站成一排。
  房门敞着,黄昏的薄暮透进屋里,屋里勉强能够看清人影。
  啊,又是这间库房。读者可能还记得吧,几天以前,倭文子和茂藏身的地洞就在这间库房的地板下面,当时把倭文子藏到地洞里的三谷此刻是何心情?
  这个神机妙算的私家侦探知道这个地洞?这么说,他老早就发现了倭文子母子的去向?怪不得三谷刚才就好像有些沉不住气了。
  果然,小怪物把草人放到一旁,掀开地板,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一股异样的臭气扑鼻而来,是令人作呕的腐臭。
  恒川立刻明白那是什么味,禁不住为之一惊。
  恒川终于按捺不住,一下抓住小五郎的手腕大声嚷道:
  “你说,这洞里有什么?这是什么气味?你知道吧?你说呀,到底是什么?”
  “嘘……”小五郎镇定地将手指压在嘴边嘘了一声,“不能打断我的顺序,稍等一会儿,三十分钟以内全部秘密都让你知道。”
  警部仍坚持要到地洞里察看,恰好这当儿那小怪物把地板上的草人抱过来扔进了地洞。
  然后盖好地板,检查一下有没有失落的东西,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二楼的书房。当然,观众们也尾随其回到了书房里。
  先进书房的小怪物在观众们进屋后使反锁上门,将屋里细心地察看了一番,又踩着佛像,攀着绳子,像蜘蛛一样塞察家审地爬上了天花板,而后,照原样盖好天花板的洞口。
  “第一幕到此结束。”小五郎说着打开了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屋里豁然明亮起来。第一幕?这么说还有第二幕?
  “小川的尸体就是这样失踪的。那个怪物刚做完刚才那些事,恒川先生,你们警察一行就赶到了这里。”
  “那么,刺死小川的那把匕首呢?”恒川问。
  “匕首是刚才那个小怪物从天花板上投下来的。”
  “这我知道,可那把匕首怎么又没有了?”
  “又回到天花板上去了,那把匕首柄上系着一根结实的细绸带子。那家伙还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为了不让凶器留在现场,他就想出这么个办法,从天花板上投下飞刀,杀死敌人后就拉着绸带将飞刀拉上去。门窗紧闭的屋里没有凶器也没有罪犯,确有人被刺而死,听起来是有些神乎其神,但谜底一揭开,原来十分简单。”
  “那么凶手呢?那个浑身乌黑的小怪物是什么人?”警部又问。
  “那个蒙面人是个谁也想不到的人物,我也只是在二三天前才发现的,因为很意外,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
  “就是说,”恒川急不可待地说道,“那家伙是这个案件的真犯?”
  “真犯…在某种意义上是真犯。”小五郎含糊其词,“在告诉你们他是谁之前,先请你们继续看戏。下面是今晚这场戏的第二幕。”
  “第二幕?接着刚才的吗?”
  “对,而且,这第二幕是请你们看的关键一场戏。”
  “哦,好吧。”警部急着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只好答应往下看小五郎的戏。
  “第二幕重演小川正一尸体失踪后二三天内发生的事,这些犯罪是相当秘密的,警察和烟柳家的人都不知道。”
  “不是齐藤被杀事件么?”警部惊叫起来。
  “不是的,在小川事件和齐藤事件之间,这间屋里还发生过一起无人知道的杀人事件。”
  这段开场白非常成功,两位观众大为兴奋,催促着第二幕快点开演。
  “现在,电灯再关一会儿。在开演之前先说一下,马上要在这里真实地再现一起凶杀事件,当然,这只是表演,因此,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也不要动手动脚。那么……
  “小五郎结束了开场白,叭地关掉电灯,屋里顿时一团漆黑。窗外已是夜晚的景色,美丽的繁星布满了夜空。
  这么暗表演怎能看得见?观众们心里纳闷,忽然一束光线直射到对面墙壁上,那排佛像像幻灯画一样出现在眼前。
  小五郎事先准备了手电筒,是手电筒的光束照到对面墙壁上的。
  光束徐徐掠过佛像群,离开墙壁,在房门上停了下来。
  定睛一看,光束中,门拉手在慢慢地转动着,有人在门外开门。
  拉手一停止转动,门便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猛烈的好奇心和极度的紧张使恒川警部也透不过气来。握着电筒的手直发抖,墙壁上的光束也不住地摇晃。
  摇晃着的光圈里,从门外闪过了一个人。
  一看那人,尽管小五郎事先作过交待,两个观众仍大吃一惊。
  那人头戴黑呢帽,身披黑斗篷,脸上戴着一副大墨镜,嘴上戴着大口罩,打扮同没有嘴唇的怪物一模一样。
  怪物在光束中慢慢地往前走。随着怪物向前走动,小五郎的手电筒也像舞台上聚光灯追踪演员的表演一样,一点一点地往前移动。观众们觉得像是在观看移动拍摄的电影。
  怪物一边走,一边眼睛盯着小怪物藏身的天花板。他好像知道通往天花板的路。
  不一会儿,怪物走到正面墙壁的中间,在一尊如来佛座像前停住步,眼睛仍盯着天花板,身子蹲了下来。他要干什么?
  这当儿,天花板角上昨嘈响了一下,紧接着呼地一声,一把飞刀像闪电一样直向怪物刺来。
  啊!第二次杀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戴口罩的怪物倏地一闪身,躲过了飞刀,转过身抓住飞刀后面系着的绸带把它拽了下来。
  随着一声惊叫,天花板上哆哆哆地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失去武器的小怪物惊叫着逃走了。
  戴口罩的怪物将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拉到天花板洞口处,上面放上两把椅子,而后踏上椅子轻巧地爬上了天花板。
  不用说,这期间电筒的光束一直随着演员的表演不停地移动。
  电筒徒然照着天花板的一角,演员们都在天花板上面,好像一时不会下来。舞台暂时空着。
  表演看不见,声音却能听见。天花板上好像老鼠打架一样及作一团。两个怪物在天花板上拼命追逐着。
  不一会儿,追逐声更然而止,逃命的小怪物被抓住了?
  两个观众屏住气息,竖耳静听。天花板上究竟是怎么回事?未免太静了吧,谁胜了?
  攀然,死一般的沉寂中隐约听到一丝细微的声音。是谁被勒死了,那是临终前的呻吟声。
  然后,过了十来秒钟,天花板上吃起了脚步声。不多时,洞口里吊下一根细绳子,绳头上挂着一个瘫软的身躯。
  尸体擦着椅子、桌子,静静地躺在地毯上。果然不错,个子小的家伙打赎了。绳子挂着的尸体就是那丑陋的小怪物。
  全身乌黑的小怪物头上勒着一根红带子,看上去像是一道伤口。他是被红带子勒死的。
  少时,又吊下一根细绳子,戴口罩的怪物顺着绳索家舅舅舅地进入了沉静的画面之中。
  他在尸体分蹲着看了一会见,认定小怪物确实已死,便解开捆着尸体的绳索藏在天花板上,像原来那样盖好天花板的洞口,而后又把椅子、桌子搬回原处,仔细消除作案痕迹。
  观众们以为下面地要处理尸体了,可是并不然。只见戴口罩的怪物走近刚才停下察看的如来佛座像前,一使劲把这座金属佛像搬倒了。
  随着一声明郁的声响,如来佛像离开底座倒在地上,与底座接头处露出了一个窟窿。
  观众们仔细一看,底座上有一只小手提保险箱。
  如来佛座像中藏着的手提箱里一定有许多财宝。
  戴口罩的怪物打开箱盖,将箱里的东西往口袋里装。不,只是做出装东西的动作。
  取出里面的东西,怪物将保险箱原样放好,而后把座像安放到原来的底座上。
  放好座像,怪物抱起小怪物的尸体出了屋子。三人又尾随后面。
  恒川倒没有怎么样,三谷却脸色苍白,他并不是觉得表演精彩,而是被吓坏了。
  “三谷先生,不舒服吗?”小五郎忽然发觉三谷神色不对,用电筒照着三谷的脸。
  “不,没什么,净是些神乎其神的,我有点儿……”三谷说着笑了,脸色惨白如纸,额上汗珠直冒。
  “当心点儿哟,一会儿就全明白了。”小五郎关心地提醒道,说着提起青年的手,拉着他往前走去。
  怪物要去的仍是那间仓库。
  地掀开地洞的盖板,将抱来的尸体扔进了洞里。当然,他只是表演了一个扔下去的动作。
   
地洞

  小怪物从洞口处跑开,站到了库房的角上。
  戴口罩的怪物也走到墙角,同刚才的对手并排站在一起。
  “还有第三幕吗?”恒川一面朝漆黑的地洞里张望,一边抽动鼻子问道。
  “嗜,还有第三幕。不过,如果看烦了。我就口述给你们听。”
  “好啊。”警部当即表示赞成,“可是我想先检查一下这个地洞。”他实在憋不住了。
  “好吧,那个角上有只梯子,乘梯子下去看看吧。”
  得到“舞台监督”的允许,警部急不可耐地拿过电筒,放下梯子,下到了地洞里。
  下去一看,手电筒最先照到的是刚才扔下去的草人。
  警部拉起草人,扔到地洞上边。
  草人下面是三谷藏倭文子时扔下去的两床棉被。
  棉被下面是什么?
  从刚才的戏里,恒川已知道下面是两具尸体,一个是小川正一,而另一个呢?刺杀小川的凶手究竟是谁?
  警部踩在梯子的底层,打着手电筒朝里看。
  “啊?”警部不由得大叫一声。
  “怎么了?”小五郎在上面问。
  洞里有尸体这是意料中的事,可是万万没想到尸体竟是这般模样。
  在晚秋季节的十天时间,尸体还没有腐烂变形,可是两具尸体的形象却更为恐怖。
  梯子脚压在一个人的肚子上,被压的地方凹下去三寸多。
  “这是小川。”从服装上可以推测出来。
  警部朝另一具尸体瞟了一眼。这一具像气球似的尸体并不是未知的人物,而是这次事件中难忘的主角。
  警部在品川湾曾见过这家伙一面,那时候是戴着蜡面具,而此刻脚下这怪物没戴假面具,真的没有嘴唇,鼻子豁着,脸上光秃秃的。而这一切都比生前胀大一倍,一幅难以言表的丑相。
  恒川感到一阵晕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视觉。
  “这家伙是什么人?”恒川好容易镇定下来,向上面的小五郎问道。
  他清楚地知道“没有嘴唇的人”的存在,然而却丝毫不知道他是何许人。
  “他住在书房的天花板上,就是地杀死了小川正一。”小五郎在黑暗中答道。
  “照这么说,我们四处搜查的罪犯就藏在天花板上?”恒川似乎难以置信,“那么,这家伙是什么人?为什么偏要藏到天花板上?”一大堆疑问他不知先问哪个是好。
  “他就是倭文子的丈夫烟柳在藏。”
  “这,这是真的?烟柳庄藏不是两个月前病死在监狱里了吗?”
  恒川爬出地洞,用电筒照着小五郎的脸。
  “你感到意外很自然。他复生了,不过不是自然的复生,一切都是他的同伙干的。”小五郎表情严肃地说。
  “发现这一秘密的是文代,她巧妙地从Y监狱的一个狱医那儿打听到这一情况。”小五郎继续说道,“详情以后还有机会细说,下面还有第三幕,我就简要地说说吧。是这么回事,是监狱医务室的狱医和看守以及二三个病因串通一气,让烟柳诈死越狱的。他是重病号,但并没死,只不过是处于同尸体毫无区别的假死状态。你们知道吗?南洋有一种植物可以提炼制成一种剧毒药叫箭毒,大概就是用了那种药。总之,在其同伙的密谋下,烟柳庄藏活着出了监狱。为了瞒人眼目,他们还把他埋藏了。他是在坟墓中醒来的,醒来后,就终目看守他盗来的财宝,最后成了守财鬼。”
  “又不是在小说里,日本监狱里会有这种事,令人难以置信。”警部忍不住说道。
  “烟柳是个大富豪,钱多得很,允诺保证几个人的生活算得了什么。而对能保证他的终身安乐的金钱,那些人又怎不眼花缭乱?在坟墓里醒来的烟柳担心以原来的容貌出现又会再次被捕,便忍着巨大的痛苦,用硫酸烧毁自己的面孔,给健全的四肢装上假肢,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即没有嘴唇又严重残废的怪物,出现在世上。
  “毁容后的烟柳在藏,只是害怕死刑,惦记着他盗来的宝石,并没有想到爱妻娇子,而回到了自家门前,他才意识到自己这副可怕的面容,无法去见自己的妻子。当然,他也没有勇气坦白自己诈死越狱的罪过。
  “越狱以来两个月中,他藏在深川的一个同伙家中——他同伙的名字我们已经知道,有时趁夜里溜回家偷着自己的妻子,检查藏宝石的地方,以此自我安慰。倭文子到盐原温泉,他也跟到盐原,住在一家旅馆,从浴室的窗户里偷看自己的妻子洗澡。
  “刚才在戏里也看到,他盗来的宝石都藏在书房的佛像里。他还取下天花板的一块方格极作为出入口,在天花板上摘了一个晴空,以备不时之需。
  “他在深川的同伙家中潜藏了两个月,最近实在是放心不下了,而且,他发觉有一个同伙已发现藏宝石的地方,正企图把宝石弄到手。此外,在烟柳看来,三谷先生经常出入这个家也是一种不安全因素。因此他像小偷一样溜回自己的家,藏在书房天花板上的暗室里,日夜在上面守护着宝石。
  “他的细心并非徒然。他怀疑的那个同伙有一天忽然溜进书房想盗取佛像中的宝石。烟柳在天花板上等的就是他,事先准备的柄上系着绸布带的匕首这回派上了用场。刚才第一幕表演的就是当时的情景。”
  “那么,来盗宝石的同伙是…。”恒川!禁不住扬言道。
  “嗜,就是小川正一。当然这是化名。”
   
第三幕

  “烟柳庄藏不是好东西,这我们知道,可没想到他会杀人。不过,令人费解的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这次案犯是烟柳,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诱拐茂,以此索取赎金呢?我觉得他在心理上有很大的矛盾。”恒川说道。
  “是啊,为了使你们明白这一点,今晚上给你们实地表演了第二幕。你们已经看到,烟柳被另一个人杀害了,你们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只看到那家伙戴着墨镜和口罩。”警部只好照刚才的表演回答了小五郎,代表没有嘴唇的人的小怪物被戴口罩的家伙杀死了。
  “那么,我就让你们看看他。你把墨镜和口罩摘下来。”小五郎朝刚才那个披黑斗篷的演员吩咐道。那演员一直站在角上一堆破烂家具分。
  恒川和三谷一齐朝堆着破烂家具的墙角望去。阴郁的灯光映照出一大一小两个黑怪物。
  身被黑斗篷,斗戴黑呢帽的怪物听了小五郎的话立刻仰起脸,摘下了大墨镜。
  “呀,没有嘴唇的人!”恒川失声叫道。
  对仁川来说,这家伙应该说是第三个没有嘴唇的人了,第一个是在品川湾烧死的戴着蜡制面具的园田黑虹,第二个是此刻躺在地洞里的烟柳在藏,第三个此刻就站在眼前。
  “这么说,是没有嘴唇的人杀死了没有嘴唇的人?”他疑惑地望着小五郎的脸。
  “是的,是没有嘴唇的人杀死了没有嘴唇的烟柳庄藏。就是说,这个案子里有两个没有嘴唇的人,他们怀着各自的目的,犯下了不同的罪恶。我们迄今一直将二者混为一谈,所以总是不能揭开真相。”
  “如此相像的两个残废人牵涉于同一案件,这真是太仍然了。”恒川觉得小五郎的话是在哄小孩,怎么也不相信。
  “不是偶然,如果两个人都真是残废人,倒可以说是太偶然了,而实际上有一个是假的…喂,把那东西给我。”小五郎前半句对着恒川,后半句对者披斗篷的演员道。
  于是,披斗篷的演员迅速摘下帽子,两只手分别放在自己下额和耳局部用力一扯。那是一张非常精细的蜡制面具。
  面具下面露出来的是——小五郎的女助手文代小姐那张漂亮的笑脸。
  “小林,你也摘下面具吧。”文代向在戏里被她杀死的小怪物轻声说道。
  于是,小怪物应声解下蒙在脸上的黑纱,快活地自言自语道:“啊呀,憋死我了。”
  “暗,果然是你们俩,演得真好,听到你们在天花板上的惨叫,我真吓得魂不附体哩。”
  恒川一面赞扬小演员,一面从文代手里接过面具,打量了一会儿又惊奇地说道:‘“哦,小五郎先生,你找到为园田黑虹做蜡面的人了吗?”两天前在小五郎的公寓里看到的倭文子母子的蜡偶人,此刻像幻影一样浮现在恒川的脑际。
  “你猜得不错,我找到了那位蜡工匠。而且,是同那两个偶人,”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偷偷地瞟了瞟三谷,“是同那两个偶人一起制作的。我有现成的模子。哦,你问我有没有向他了解最早的订购者,是呀?我问他了,有趣的是,最早向他订购面具的并不是园田黑虹。”
  “是谁?知道名字吗?”警部禁不住追问。
  “当然是用化名订购的,知道名字也没用。有关订购者的体形和相貌我也问了,但回答得很含糊。”
  “这样的蜡面,在你之前有人订做过吗?就是说,他做过三副没有嘴唇的面具吗?”恒川终于追问到要害处。
  “不,除我以外,他只做过一副。我也注意到这一点,又向其他蜡工匠打听了一番,他们都没有做过这种蜡面。”
  “这么说,我在品川湾从园田脸上扒下来的面具就是罪犯订做的那一副暧?”恒川I不解地问。
  “对,那位小说家虽非罪犯却带着罪犯的面具,这是真正的罪犯耍的骗人的花招,哦,这些等以后再讲吧。”小五郎说着转向文代和小林,“你们累了吧,去换换衣服好好休息一下。”
  恒川忽然发现,小五郎和文代像对暗号一样地交换着眼色。
  文代和小林放好地洞的盖板,离开了库房。
  文代他们走后,小五郎说道:“下面就是第三幕。刚才我说过以后再说,第三幕口述就能明白了,所以,有关地洞里的尸体以后再讲,现在我们先离开这不吉利的鬼地方。”说着催促恒川、三谷出了库房。
  关土库房门,他们又回到客厅。途中,遇上了奶妈阿波和一群佣人,她们早就在焦急不安地等着他们。原来,小五郎吩咐过,不准她们到二楼和库房里去。
  小五郎和恒川警部刚坐到客厅的椅子上,神情紧张的奶奶阿波就端茶上来了。
  “阿波,你可以留在这间屋里,其他人暂时不要让他们进来。”小五郎道。
  于是,阿波向佣人传达了小五郎的话,而后又急急忙忙地回到了客厅。
  “太太和孩子们得救了吗?太太还要去坐牢吗?”忠实的阿波最关心的就是这了。
  “不,放心吧,由于小五郎精心侦查,已查明凶手是别人了。”仁川安慰她道。
  “可是,太太究竟藏到哪儿去了?要是回不来的话。··。,·”
  “没关系,她们的去向我们都已掌握。’”小五郎一本正经地答道。
  听了小五郎的话,阿波舒了一口气。
  “哦,你知道倭文子的下落?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们在哪儿?”
  听了小五郎的话,恒川惊异不已,对小五郎神奇的侦探本领不能不深深地佩服。
  “是啊,要不多会儿我就会让你们看到倭文于母子是平安无事的,不过在此之前,我要把我的戏演完。”小五郎一边蹑着阿波彻来的红茶,一边继续说,“第三幕是齐藤被杀。当然,凶手不是倭文号,而是杀死烟柳庄藏的那个戴面具的怪物。你已知道天花板上的秘密,不用我说也知道罪犯是怎么干的。”
  恒川对小五郎的推理很是佩服,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可理解。“可是,好像又有些不合逻辑,戴面具的罪犯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干这些事呢?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杀死烟柳庄藏夺去了宝石,看来这似乎就是他们的真意,可为什么又无谓地杀死了齐藤?”
  “不,杀死烟柳和齐藤都不是低的真意。前天我就对你说过,那家伙没达到目的,他真正要杀的是另一个人。”
  “谁?要杀谁?”恒川涟声问道。
  “烟柳倭文子,还有那孩子茂。”小五郎断然回答。
  恒川想到刚才还把倭文子当成杀人犯,而转眼之间又黑白颠倒,倭文子不但无罪,自己倒成了杀人魔鬼的猎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起案件从一开始,杀害倭文子就是案犯的推一目的,其它各种犯罪都只不过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
  “等等,”镇川不同意小五郎的说法,“这有点儿奇怪啊,杀死一个柔弱的倭文子,何须费那么大功夫,一开始拐走茂,把她关在青山的空宅时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杀死了,干吗还要兜那么多圈子,让她背上杀死齐藤的嫌疑…”
  “恒川先生,我认为这件案子严重,道理就在这里。”小五第忽然表情严肃起来,眼睛盯着警部的脸。‘“这起案件的罪犯不是人,而是一只按着人皮的野兽,一条凶残的毒蛇。啊,多么残忍的复仇心,简直是我们世人无法想象的。
  “罪犯像猫戏耗子一样捉弄倭文子,忽而拐走她的爱子,忽而将她本人幽禁在地下室,忽而又使她认为自己是杀人凶手,用尽各种手段,一点一点地使她恐怖,使她悲伤,使她痛苦,最后再杀死她。”小五郎脸色铁青地说道。
  听到小五郎的话恒]l吹为震惊。
  “如果这是事实,我们必须立刻救出倭文子。她在哪儿?”恒川急不可耐地问。
  “从这儿逃出去并不难。装齐藤尸体的棺材被她利用了。”
  “哦,棺材?”意想不到的回答使恒川瞠目结舌。
  “除此以外别无他途。这所住宅里到处都是警察和佣人,那天出入住宅的人都是很清楚的,除此以外只有那副棺材。这样看来,只能认为倭文子和茂是藏在棺材里逃出去的,这是个简单的算术问题。”
  “可是,那副棺材能装下三个人吗?”恒川接着反问。
  “三个人装不下,不过一个女人和孩子还是能装下的。”
  “那么齐藤的尸体呢?”
  “放在内厅里摆的棺材里。”
  小五郎叫着恒川和阿波一起往内厅走去。
  果然,内厅里摆着小五郎刚叫殡仪社送来的三副白木棺材。内厅平素不大用,屋里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
  “这两副是空的,而右面的这一副里面有东西。”
  小五郎说着走近右边的棺材,将棺材打开了一条缝。
  “啊,真是齐藤。”阿波自言自语说着。
  “晤,我明白了。齐藤的尸体也是藏在地洞里的吧?”警部问。
  “是的。如果地洞里还藏着齐藤的尸体,刚才的戏就不好演了,所以,为了按照事件原来的顺序,表演给你看,我让文代和小林事先将齐藤尸体搬上来了,反正都要装进棺材里的。”小五郎辩解道。也许他还有另外的原因。
  “这么说,其余这两副棺材就是为烟柳庄藏和小)11正一准备的学。”恒川也理解了小五郎的意思。
  “今晚的戏就到此结束了,管家的尸体给我们收了场。”小五郎说着笑话。
  “下面该进行真正的拘捕了吧。”恒川像发现猎物的猪大一样浑身是劲地说道,“倭文子母子的安全令人担心,而且罪犯有可能要逃走,不能再磨磨路路的了。”警部这下有用武之地了。








  


第10节


  “恒川先生,你忘了刚才我不是向你保证倭文于安全无恙吗?”小五郎不慌不忙地制止了警部。
  “你已知道真正的罪犯了?”
  “晤,我很清楚。”
  “唆使倭文子出逃的家伙一定是她最信任的人,而她最信任的人只有她的情人。那么这起案件的罪犯就是倭文子的情人,也就是三谷房夫。”
  “哦……”恒川警部陷入了沉思。
  小五郎的推理乍一听似乎十分离奇,可细一想又觉得顺理成章。倭文号的情人是要杀害倭文号的罪犯,这只能认为是离奇、荒诞无稽的幻想,但没有确凿把握,小五郎是不会这样断然肯定的。真是一件错综复杂的奇案,恒川百思不得其解。
  “那你为什么不把三谷抓起来?”
  “早就溜了。”小五郎好像并不着急。
  “不过放心吧,我知道他去哪儿,而且,我已派人跟踪他了。”
  “跟踪?什么时候?谁?”恒川像连珠炮似地追问。
  小五郎笑着说:‘哦能派谁呢?还是文代和小林。他们俩一个是姑娘,一个是孩子,虽不很老练,可是人很机灵,也爱动脑筋,一般是不会被他甩掉的。”
  “你说你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他到目黑区一家小工厂去了。三谷究竟去没去那家工厂,文代会打电话来的。哦,可能是电话来了吧。”
  一个学仆走进来,告诉小五郎有电话,小五郎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我是文代,他果然到那儿去了,请你快点儿来。”
  “他好像发现了我们。”
  “好吧,我马上同恒川一起去。叫小林留在那儿,你把那个搬去,再见。”小五郎放下电话,又转向恒川,“听到了吧,他果然到目黑街工厂去了,我们马上去吧。”
  “我安排一些警察去那儿支援。”精神焕发的警部向小五郎问清了工厂的地址,便向警视厅和当地警察署打了电话。
  约摸三十分钟以后,两人乘汽车在那家工厂的前面一点下了车,徒步走进厂门。
  藏在暗处的小林走了出来。
  “那家伙确实在这厂里?”小五郎小声问。
  “没错,没发现他走出去过。”小林报告。
  不一会儿,当地警察署的五名便衣警察赶到了。
  “你们分散后,对厂内厂外都要严密监视。”恒川吩咐五名警察,并向他们描述了三谷的容貌。
  接着,小五郎和恒川陡进昏暗的厂门。
  因为是夜里,到处都看不清,厂里乱七八糟破烂不堪,板墙上钉着一块又一块铁皮补钉;圆门柱眼看就要倾倒,上面挂着一只街灯,微弱的灯光下依稀映出招牌上“西南制冰会社”几个字。
  “杀人犯怎么会同制冰会社有关系?”恒川满腹狐疑,可又不便乱开口,只好默默地跟在小五郎的身后。
  厂房一片漆黑,四下里一看,有一扇玻璃碎了的窗里透出光亮。
  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那扇窗下。
  往里一看,哦,是三谷。肮脏零乱的屋里,他正靠在一张桌子分沉思。
  三谷一听声响,顿时面如死灰,接着拔腿想跑。
  “站住!”随着一声吼,恒川警部推开窗户,敏捷地跳到屋里,追上三谷,一把抓住他的上衣,拘捕罪犯是警部的拿手好戏。
  发现自己已无路可达,三谷马上改变生意,若无其事地笑着。真是个狡猾的狐狸。
  “我们是来捉拿你这个杀人犯的。”
  警部把三谷拉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像一只盯着猎物的鹰一样站立在他的面前。
  “哈哈哈,三谷,你煞费苦心地毁掉冈田的面容,企图使人认为,是冈田自己把自己的农具员穿在替身死尸上,将死尸扔下瀑布,造成自杀身死的假象,实际上还活在世上,去向真情敌你和倭文于复仇。你这番苦心对我们都没起任何作用,你诗意跑到我的事务所,告诉我说冈田还活着,在折磨着倭文号,我故意让你者到我相信了你的那些话,实际上我一直在注意你,你都不知道,哈哈哈,我看了你演的一场好戏。”
  “哼,你有什么证据,凭空想象谁都会,法官不会相信你这一套的。”
  三谷渐渐镇定下来,用假话同他二人周旋。
  “想要证据?”
  “是的,如果有,请让我看看。”
  “好,这就给你看,不过要委屈你一会儿,我不会让你难受的。”小五郎说着给恒川警部便了个眼色,“从后面抓住他不要让他乱动,我来取他的牙印。”
  三谷一听大惊,慌忙站起身。他知道牙印的含意,但已无法逃脱。他刚站起身,警部的两条铁臂便一下勒住了他的两肋。
  小五郎将动弹不得的三谷的脸扭到后面,翻开嘴唇,将早准备好的一块红橡皮泥,往紧咬着的三谷牙齿上按,麻利地取下了牙印。
  “好吧,三谷先生,请看,这块红的是刚才取的你的牙印,这块白的,”小五郎从口袋里取出包在小布包裹的石膏牙印,“是真正的罪犯在青山空房子里的牙印。这两个牙印如果完全相同,那么这就构成了证明你是真犯的证据。现在我把这两个牙印放在一起比较,请你注意看。瞧,一分一毫都不差,完全一致。这样,不论你怎样辩解,我都要在法官面前证明你有罪。”
  被恒川抱住的三谷紧咬着嘴唇。
  “三谷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认定你是真犯吗?”小五郎笑眯眯地说道,“刚才让你们看戏我是有意安排的,其目的与其说是表演给恒川’隋,不如说是为了试试你的反应,观察你的神情举止。当然,我的目的圆满地达到了,你看着表演,冷汗直淌,浑身直颤哩。
  “那么,我为什么要试试你呢?为什么怀疑起你来呢?那是因为你作案胆子太大了。恒川他们追捕没有嘴唇的人,在青山怪宅附近一段路上失去了目标,怪物像一阵烟一样突然失踪了,实际上不是失踪了,你还在那儿,你飞快地脱下斗篷,摘下面具、帽子和假肢,扔进围墙里面的树丛中,变成了平素的三谷,大胆地装成散步的样子,走到恒川他们面前。
  “你一次又一次使用这种方法。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门缝里扔进一封恐吓信,其实那不是扔进来的,而是你自己特意丢在地上,又抬来给我的。
  “另外,在代代木画室,击破玻璃窗,那次也是你事先将恐吓信丢在地上,而后从屋里砸玻璃的。当时我一个劲地在外面寻找,你看了一定觉得很好笑吧。
  “品川湾空中飞人事件也是如此。据文代说,空中飞人也没有嘴唇,但模样有点儿区别,也不是你。那次事件是你的助手幻想怪人园田黑虹疯狂幻想的结果。你的目的只是让他诱拐文代,根本没叫他爬上国技馆的顶篷、乘气球逃走等等。你一定以为这家伙给你惹祸了。于是,气球一落到海上你就抢先驾驶摩托艇赶到现场,在警艇赶到之前,在艇上勒死了助手园田,将那张蜡面戴在他的脸上,接着你又引爆油箱,自己飞快地跳到海里保住了性命。
  “谷山三郎先生!怎么样,我说的不对吗?”小五郎突然用别的名字叫三谷。
  三谷脸上顿时浮现出惊恐之色。
  “哈哈哈,我知道了你的真名,你也用不着那么惊慌。你知道我是怎样知道你的真名的吗?请看这个,这里有你少年时代的照片。”小五郎将笔记本里夹着的一张照片拿出来给三谷看。
  “赔,照片上是你们兄弟的合影,右边是你哥哥谷山二郎,左边就是你。这是我从你们家乡信州S镇照相馆里找到的。”
  “那么你……”化名三谷的谷山惊愕地盯着侦探的脸。
  “是的,我打听了倭文子的身世。这起案件是以倭文子为中心发展的,一般人不会想到,而实际上罪犯的目标从开始就是倭文子。我发现了这一点,便研究了她过去的生活,于是我发现,你哥哥谷山二郎因为失恋于倭文子而自杀了。你哥哥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她,因此,失恋的痛苦也就越发凄惨。倭文子一度同你哥哥同居过,而她后来又做出了对不起他的事,至今仍后悔不已。
  “我习惯将所有可疑的人物逐个地加以研究调查。我派人到信州去调查谷山二郎的家庭,搞到了这张照片,查明二郎全家都已死光,只剩下少年时代就作恶多端离家出走的弟弟三郎。三郎的照片我只看一眼便明白了全部秘密。除了年龄上有些悬殊,三郎的照片同三谷先生的一模一样啊。”
  化名三谷的谷山尊拉着脑袋,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警部松开勒着他的两手,他便软瘫瘫地瘫倒在地板上。小五郎的推理揭露了他的秘密。
  “晤,你承认你犯的罪了吧?这是无可辩解的。好吧,坦白吧;你把倭文子和茂藏到哪儿去了?”恒川蹲在罪犯身旁,审问道。
  “这儿,就在这厂里。”谷山自暴自弃地说道。
  “这么说你把他们藏到工厂的某间屋里了,是吗?走,带我们去。”警部抓着谷山的右手要把他拉起来。
  他好像已经听天由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照警部的吩咐先出了屋子。当然,仁川和小五郎也紧紧地跟在后面,以防罪犯跑掉。
  谷山垂头丧气,有气无力地走在狭窄、黑暗的走廊上。走廊尽头是机房。
  倭文子和茂果真安全无恙?小五郎虽已作过保证,可是制冰会社的机房里是一个奇特的所在,复仇狂谷山会不会已经让她们遭到了不幸?
   
最后的凶杀

  谷山进了制冰机房,“叭”地拧开电灯开关,首先映入眼里的是二台巨大的电机,几个大小不同的铜质汽缸以及像蛇一样趴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几条铁管道。机器虽已经停止工作,仍感到阵阵凉气。
  “这儿没人呀,倭文子他们在哪里?”恒川环视四周。
  “就在这儿,马上让你们相见。”谷山浮现出阴险的微笑,“不过,我先向你们坦白吧,让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倭文子。”
  “不,这些留在以后再说,你把倭文子交出来。”警部怀疑他在搞缓兵之计。
  “不,不先听我说,就不能让你们见她。”谷山固执地坚持。
  “好吧,简单点儿。”小五郎若有所思,同意了谷山的请求。
  “我就是为失恋而自杀了的谷山二郎的弟弟。我是个坏人,离家在外干尽了坏事。然而坏人也有爱,实际上,我的爱比一般人更深沉。我同哥哥二郎相处极好,对哥哥有着深沉的爱,即便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我听说哥哥病了,就急忙回家探望。家里只有哥哥单身一人,无钱医治,也没有亲友探视。哥哥里在一床破被子里奄奄一息。
  “他是被倭文子杀死的。当时她是多么残忍,哥哥是多么悲惨,真是一言难尽啊。
  “哥哥变成了一个孤苦伶订的失恋鬼。他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凄然流着泪,两手伸向空中愤然哭喊:‘我恨,我恨我没有力气去杀死她,杀死她,那个倭文子。’哥哥边哭边说。
  “侯文于是哥哥一生中惟一钟情的情人。就是他那个情人,像扔掉一双被子一样抛弃了哥哥,转而委身于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岁的其貌不扬的老骗子。
  “有一天,哥哥悄悄吞下了毒药。临终对哥哥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吐血,他那满是血的手握着我的手,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我不甘心,我死也不能瞑目,我要变成一个失恋鬼,把她杀死,把她杀死。’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
  “我抱着哥哥的尸体起着:哥哥的仇我一定要报。我要掠夺地的财产,凌辱她,最后杀死她。反正我在人们的眼里从来都是个坏人,犯什么样的罪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哥哥,我要做一个活着的光,替你报仇…”
  化名三谷的谷山三郎在阴郁的机房里对多小五郎和恒川11大喊大叫。
  “我替哥哥做了复仇鬼。为了做好复仇准备,我不怕爱受任何痛苦,也不怕犯下任何罪恶,以前经常偷盗,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定做面具以及购买这座工厂用的钱都是偷来的。
  “我最初的计划是杀死哥哥的情敌烟柳庄藏。在进行复仇准备的日子里,听说那家伙死在大牢里了。我是最近才发现他是诈死越狱的。此后我徒然过了一年之久,因为为了生活,我还得做工,而且,为了得到终生的满足,为了使可怜的哥哥在九泉之下开心,我得绞尽脑汁,精心策划,以便圆满而巧妙地完成复仇。
  “我终于完成了复仇准备,还雇了一个精神异常的文人园田黑虹做我的助手。那以后的情况你们都知道了。我杀死了画家冈田道彦,用他做我的替身。恰好,那时候盐原温泉来了一个没有嘴唇的人,我并不知道他就是烟柳庄藏,为了使案情更加复杂,我仿制了一个相同没有嘴唇的面具,于是把案件搅得神乎其神。
  “我随心所欲地使她恐惧,使她悲伤,使她痛苦。跟齐藤虽无怨无仇,但是只要能给倭文子增添痛苦,杀死一个老头又算得了什么。
  “我最近又发现了一个意外的猎物,就是藏在天花板上的守财奴烟柳庄藏。我可高兴了。我将计就计,爬上天花板,一狠心把他勒死了,于是我夺得了那些宝石,占有了烟柳家一半以上的财产。
  “啊哈哈哈,我真快活,向哥哥发的警都实现了。这两三天,我老是梦见哥哥。哥哥在梦里也开心地哭了,还向我道谢,晤,还向我道谢哩。啊哈哈哈。”谷山手舞足蹈像疯子一样狂笑。
  恒川警部听着复仇狂的自白,禁不住心里嘀咕起来。
  他说向哥哥的起誓都实现了,向哥哥发誓最重要的部分是杀死倭文子。这么说他已经达到了最终目的?
  “那么倭文于在哪儿?难道你已经把她…”他没有勇气说出下半句。
  “我不说过倭文子就在这儿吗?”谷山兴奋得脸色通红,嘴唇上冒着白沫。
  “好吧,让你们见见倭文子吧。”
  谷山走到屋角,握住一扇门的拉手。那儿好像还到里间屋。
  “哦,就关在这屋里吗?”警部跑到门前。
  “哈,你们好好会会面吧,不过要把他们一块儿带走,未免太重了点儿。”
  谷山戏该地说着推开了房门。与此同时,一股刺骨的寒气迎面袭来。
  “哦,这么黑。开关,开关呢?”警部一嚷,谷山连忙踏进里间门坎,打开了墙壁上的开关。
  屋里豁然明亮起来。里屋与机房相连,屋里,一个水泥地似的大制冰槽占据了室内的一半。
  “咦,没人呀。”
  警部扫视着周围,奇怪地说。然而。实际上一种可怕的预感已经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的心头。
  “在这儿哪。”谷山敏捷地顺着制冰槽的边缘走到对面墙角里的小配电盘前,“叭”地打开了一个开关。
  与此同时,齿轮发出了吱吱的响声,一根巨大的锌柱从制冰槽中露出了头,接着慢慢地被吊到天花板上,锌柱一离开制冰槽,便被横着吊在空中,又慢慢地放在了制冰槽外。
  那下面大概是装着热水甲,旁边那个小水泥地里瞟股俄陵地冒着热气。巨大的锌柱没入了水里。
  少时,锌柱又被吊出来,放到了水泥地板上。
  全明白了。小五郎和恒川清楚地知道倭文号和茂遭到了什么不幸。
  然而,面对这举世罕见的杀人手段,堂堂的警部也茫然不知所措了。
  “是倭文子和茂。”谷山走到锌柱前,用杂技团解说员的语调若无其事地说道。
  暮然,巨大的锌箱慢慢地升了起来,箱底开着,箱里的物体遗留在地板上。
  锌箱下露出来的物体看上去晶莹闪光,像朵花一样异常美丽。
  虽已有所预料,警部仍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啊,多么凄惨而又美丽的景象。
  眼前,一座前所未见、举世少有的大冰花,在灯光的照耀下,放射出艳丽的彩虹。
  冰花!
  是冰花,然而那不是世间普通的花,冰柱里冰着倭文子一丝不挂的裸体。倭文子身旁,光着身子的茂搂着妈妈的腰肢。
  啊,冰着美丽的女性和少年裸体的冰花!人世间有谁想出过这种残忍而又美丽的杀人法!
  小五郎镇定自若毫不惊慌。而恒川警部看到这裸体冰花真是惊得目瞪口呆。
  那一瞬间,他朦朦胧胧地几乎忘记那一切正是犯罪的结果,忘记作案的罪犯就在眼前,只以为是一座精心雕塑的冰花。
  然而,转瞬之间。他又禁不住为罪犯这一残无人道的杀人手法而打了一个冷颤。
  倭文子和茂被活生生地冰在冰里了。罪犯先把她们扔进水里,接着慢慢给水加冷,最后制成了冰柱。当然,她们并不能一直活到制成冰柱,但是随着水温愈来愈凉,呼吸越来越困难,她们就会渐渐领悟罪犯的目的。
  尸体愈美,这种杀人手段愈残忍。警部回想起有一次看到一条美丽的金鱼冰在冰块里,便为其主人之残忍感到震惊,可眼前不是金鱼,而是他熟知的人。
  “啊哈哈哈,怎么样?对我的主意满意吗?杀人也要杀得漂亮啊。”罪犯魔术师大笑着夸耀自己的杰作。
  “你们以为我逃走了,是吗?我干吗要逃走?我是想欣赏这件出色的美术作品。侦探的助手们跟踪我,我都知道。实际上,是我把你们带到这儿来的。
  “哦,小五郎,怎么你也好像没办法了。我为能挫败你感到非常满足,因为你是日本首屈一指的神探啊。”
  啊,谷山这家伙是个多么凶恶的复仇狂啊。他是疯子,不,他是鬼,是个残忍的复仇鬼。一个凡人,不论有何等深化大恨,都不会如此残忍的。
  “明哈哈哈。”小五郎突然大笑起来。谷山和恒川’脚莫名其妙。
  “不错,不流你以为这下就可以使我认输了。然而,意外的是,好像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我问你,你制这座冰柱的时候一直守在这儿吗?”小五郎莫名其妙地问。
  谷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把锌箱放到制冰槽里不多会儿就出了这间屋子,因为工厂外面传来异样的警笛声。你以为警察来了。连忙跑出来朝墙头外面张望。当时的情形还记得吗?’
  小五郎这么一说,谷山顿时愣住了,半晌无言以对。
  “你出去的时候,屋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哩。”小五郎越说越离奇。
  小五郎笑着说道:“哦,这屋里灯光好像太暗了点儿,一切错误的根源恐怕都归之于这昏暗的电灯吧。”小五郎盯着谷山的脸。
  谷山不明白小五郎的话,茫然片刻,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惊惶地大喊大叫起来:“啊,你……不会吧,怎么会有这种事。”
  “哈哈哈,你好像明白了。暗,你看看冰柱,好好看看冰着倭文子的冰柱。”
  谷山恍然大悟。
  “不,不,我不相信。”谷山无可奈何地耍起了无赖,却又不敢再看一眼冰花。
  “你看看,朝冰里看看,仔细一看就明白了。”
  谷山冷汗直尚,鼓起勇气朝冰柱望去,充血的双眼盯着冰柱中母与子的裸体。
  “啊哈哈哈,侦探先生,你是疯子还是在作梦?这不是倭文子和茂又是谁?”
  “是蜡偶人。你专门订做过没有嘴唇的面具,你最了解蜡工艺是多么惟妙惟肖。我事先看破你的计划,便订做了二个偶人,趁你出屋那会儿以假换真了。当时的警笛是我的助手小林为了诱你出屋故意吹的。”
  谷山和恒川都被小五郎这意外的绝招惊得胜目结舌。
  “如不相信,我就让你见见真正的倭文子和茂……文代,可以进来了。”
  小五郎朝门外一喊,门开处,进来三个人。与此同时,阴郁的屋里忽然明亮起来。
  第一个进屋的是小五郎的助手文代小姐,接着是以为被杀死了的烟柳倭文子和茂。
   
逃亡

  当时谷山三郎的惊愕与愤怒是无法形容的。
  一个复仇狂似的恶魔为了替哥哥报仇,绞尽脑汁,精心策划,终于达到了最终目的。在他正得意地欣赏自己那巧妙的杀人杰作时,已被杀死的仇敌倭文子竟重又出现在他面前,这怎不叫他惊愕、愤怒。
  制冰室像冷库中一样寒冷,可是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那苍白的面颊叭哈叭喀往下落;充血的双眼死盯着倭文子的脸,像玻璃球一样木然不动;干涩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声来。
  “小五郎先生,你什么时候变的这套魔术?”恒川惊叹不已。
  “倭文子和茂的偶人在我公寓里给你看过,冰柱里冰着的就是那两个偶人。”小五郎说道,“我查明罪犯就是化名三谷的谷山,是他让倭文子藏到棺材里逃走的,就吩咐文代和小林,从火葬场跟踪到这儿。知道这儿是制冰厂,倭文子他们被关在这儿,我立刻预感到谷山的险恶用心。
  “如果他从火葬场一到工厂就开始制冰作业,那就来不及救出倭文子了。当然,倒是可以叫来警察包围工厂,可是那样他便会拿着手枪时刻不离地监视着倭文子,一有危险就立刻杀死他们。
  “我生怕通知警察反而招致无可挽救的后果,幸运的是他把倭文子关进工厂,活活地把他们折磨了好几天。
  “你也知道,我是急急忙忙把蜡制偶人赶制出来的。就是他们死在制冰箱里之后,要把他们偷出来也是十分危险的,罪犯发现有人来盗倭文子一定会施展某种暴行。于是我便利用偶人作替身,让他上钩。
  “倭文子和茂被救出以后,藏在我的公寓里,对这些,罪犯丝毫都未曾发觉。因为锌箱里装着乍一看并不能看出破绽的偶人。”
  在小五郎叙说时,谷山渐渐镇定下来。于是未能达到复仇目的的愤怒使他振作起来,他开始思考最后的手段。
  谷山绝望至极,茫然位立片刻。他一下意识到此刻站立的位置,嘴边又浮现出一丝微笑。此时他正背靠着房门。
  “哼,别高兴得太早,咱们走着瞧……”说着,谷山倏地闪到门外,哗啦一下锁上了房门。
  被关在制冰室内的五个人禁不住面面相觑。
  “哈哈哈!”恒川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产生了异样的回声。
  “混蛋,这家伙想把我们关起来逃走,可是工厂里里外外都有警察,他休想溜掉。”
  “我也这样想,可是……”小五郎似乎有些不安,“我们得出去,那家伙已走老大会儿了。”
  “让我来,这回我要把门撞破。”
  “哆,咯。”
  房间豫地震一样摇晃。
  恒川第三次猛撞,门板吱吱啦啦被撞破了。
  一团黄色烟雾涌进屋里。谷山放火了。
  女人哭,孩子叫,屋里乱作一团。
  小五郎和恒川逃到走廊上,只见走廊那头浓烟滚滚,火焰直冒。
  可是,别无出路,只能从走廊上冲过去。
  “快,快,从这儿冲出去。”恒川喊着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文代领着倭文子,小五郎抱着又哭又叫的茂,向火里冲去。
  啊,真险啊,他们在制冰室再犹豫一会儿,就无法逃出火海了。谷山是想把他们烧死。
  人们不能不感谢恒川铁肩膀的力量,门如不早点撞破,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们不顾一切地逃到门外,幸运的是谁也没受伤。
  回头一看,厂房所有的窗口都吐着黄色的烟雾。
  “怎么了?那是什么烟?”两个放哨的警察跑过来问他。
  “是放的火。罪犯怎样了?谷山,哦,三谷抓住了吗?”恒川气喘吁吁地问。
  “没有,没人出来,或许是从后门跑了。”警察答道。
  “好,你们在这儿别乱动,悄悄地守着,只要有人出来,立刻把他抓起来。”恒川11说完只身朝后门跑去。
  然而,守在后门的警察也是同样的回答,没人从厂里逃出。
  不可思议,火势烧遍全厂,大火中岂有藏身之处。
  不一会儿,现场混乱起来。或远或近的警钟一齐敲响,消防车鸣着警笛飞驶而来,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引擎声。高压水龙头喷水声、哭喊声……这哪里还是拘捕。
  然而,骚乱中,恒川和警察们圆睁鹰眼,严密注视有没有罪犯模样的人逃出来,可是直到大火扑灭也没发现一个可疑的人。
  “他会不会自杀了?”恒川失望地望着现场说道。
  “我也这样想。”旁边的一个警察随声附和。
  没人逃出去,就只能认为是自杀了。大概谷山认定自己无路可逃,觉得与其是上绞首台,不如杀死价人倭文子还有那可恶的侦探和警部,而后就自杀。于是他把他们关在制冰室里,给厂房点上火。
  次日清晨,搜查现场发现,恒川的推测是正确的。
  人们在烧成灰的木头下面发现一堆人骨。那儿刚好是建筑物内火势最猛的部分。
  警察们闻声赶来。
  “罪犯果真烧死了。”
  少时,恒川警部陪着小五郎赶来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到底自杀了。”面对一堆白骨,警部不无感慨地说。
  “是啊,那家伙也许死了,不过……”
  小五郎皱着眉头,欲言又止,他也不能肯定这堆白骨不是谷山的。
   
疯狂的复仇心

  案件了结了。
  丧心病狂的复仇恶魔谷山三郎死了。饱受其折磨、九死一生的烟柳倭文子终于脱离苦海,恢复了原来那平静的生活。
  然而,有一个人不相信案件已告结束。小五郎怎么也不相信谷山那蛇蝎一样强烈的复仇竟会这样消失了。
  持有这种怀疑的只有小五郎一人是一大不幸,更为不幸的是,自制冰厂纵火事件以来,因为以前的跌打损伤重又发作,小五郎又卧床不起了。
  这一天,恒川警部去看望住在S医院里的小五郎。
  “又过去半个月了,看来谷山真被烧死了吧,不然,他木会这么久没有动静的。”警部同多数人一样,也相信谷山被烧死一说。
  “我们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那些骨头是谷山的。作为侦探不允许作出‘大概是吧’这种论断的,对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因为丝毫的疏忽往往都会导致不堪收拾的严重后果。”小五郎躺在床上意味深长地说道。肩上的伤痛得他扭着脸。
  “晤,我们有防备,现在还有两名警察化装成学仆留在烟柳家,可是一直没有什么异常。”警部道。
  不一会儿,一位护士来叫恒川接电话。一听是警视厅打来的,警部立时现出职业的神态,慌忙往电话间跑去。少时,他回来了,脸色阴沉沉的。
  “小五郎先生,你不幸言中了。”
  “哦,什么?”
  “倭文子被杀了。”
  刹那间,异样的沉默。二人相对无言。
  “详情还不清楚,但是,听说罪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又是一件神奇的凶杀案。”警部一边准备动身一边说道。
  “我先到烟柳家去看看,而后再把详情告诉你。”
  “给我打电话吧。真遗憾,我不能在现场了,不过到电话间我还是能走的,一定把情况给我说说。”小五郎试着从床上爬起来,再三叮嘱。
  恒川坐上一辆出租汽车,赶到烟柳家。化装成学仆的两位警察迎到门口。检察官们也都来到了。
  凶杀现场就是读者诸君已十分熟悉的那间西式客厅。俊文子倒在沙发上,浑身血淋淋的,已经死了。致命伤是从背后刺入左肺深部,凶器是一把没有什么特征的匕首。
  “真不明白,怎么会出这种事?简直是在做梦。”奶妈阿波抱着哭丧着脸的茂站在客厅里。
  在作案现场,警察署侦查主任已将门、窗、家具等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他一边检查,一边听着阿波的话。这会儿,他走到两人身旁插言道:
  “所有地方都检查了,没有任何罪犯进来和出去的痕迹。”
  “哦,这,我也感到奇怪哩。”阿波皱起了眉头。
  侦查主任对恒川解释道:“凶杀是在阿波同被害者说过话,把孩子领到走廊里的间隙发生的。她听到一声惨叫,推门一看,被害者已倒在地上,罪犯已无影无踪了。是吧,阿波?”
  “晤,就是这样。我把茂带到走廊上玩儿,只有五分钟左右。那会儿,我一直站在这门边上没离开过。坏蛋准是从别的地方溜进屋的。”
  “可是,不可思议的是别的地方并没有入口。”侦查主任接过来说,“窗户上钉着铁丝网,天花板上涂着灰泥,地板上也没有异常,而且,你们也看到,这间屋里没有什么橱、拒之类的家具,不可能是藏在什么地方。”
  听了这番说明,恒川没有马上相信。因为以前就在这座二楼的书房里也发生过凶杀事件,看上去罪犯也不可能出入现场。于是,恒川自己在地板上爬了一会儿,把墙壁摸了一遍,严密地检查了老半天。
  天花板上、墙壁里、地板下都没有藏身处。窗户上的铁丝网是倭文子刚换的,没有什么异常。
  于是,剩下来的只有那扇门了。再三询问阿波,她仍是重复刚才的话:
  “从我离开这房子到出事,这门一直都在我的眼前。即使我不注意,有人进屋我也不会看不到的。”
  这么说,罪犯像空气一样是个无形的家伙,要么就是倭文子自杀,二者必居其一。可是这二者都不可想象。倭文子的伤口是在自己怎么也够不着的部位。
  恒川感到一筹莫展。他想起刚才在医院里小五郎说过的话。
  “对,给小五郎挂个电话吧。”
  刚好,客厅里就有电话。
  警部详细地将现场的情况以及罪犯不可能是外来的事实告诉了小五郎。
  小五郎拿着电话沉思片刻。少时又精神振奋地说:“俊文子有没有在那间屋里换上新家具?家具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你问一下。”
  警部问阿波后答道:
  “家具全换成新的了,是五天前送来的,可是这——”
  “五天前——闹鬼和厨房食物被偷都是那时候开始的?”
  “哦,这么说还真是的呢?”恒川还没明白真相,可是对这耐人寻味的时间上的一致感到惊讶。
  “很文子倒在长沙发前,是吗?那么阿波离开那间屋时被害者在什么地方?是坐在长沙发上吧?”
  “对,是这样。”
  “那么,长沙发上有没有血?”
  “有,不少呢。”
  于是,小五郎又陷入了沉思。
  恒川在电话里同小五郎交谈着,可以感觉到小五郎的推理已集中到某一点上,却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喂,我把电话挂上了。”
  等了老半天不见小五郎开口,警部催了起来。
  “哦,等一会儿,我好像明白了。”小五郎突然兴奋地说,“罪犯绝对不可能进出?”
  “绝对不可能。”
  “那么,案件发生后那屋里一刻也没断过人?”
  恒川向了一下旁边的警察答道:“没有,屋里始终不断有人。”
  “那就对了。我觉得罪犯很可能还在那间屋里。”
  恒川一惊,扫视了一下周围。小五郎要在电话里破案,而且他说罪犯就在这屋里。可是,满是警察的屋里哪儿有罪犯呢?刚才已严密搜查过,屋里无处藏身。
  “这里除了检察官和警察没有别人呀……”
  “不,罪犯不会在你们能看到的地方,他藏起来了。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的话,那家伙准藏在一个意想不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绝对没有那样的地方,我全搜查过了,难道我会把一个大活人看漏了不成?”警部有些不高兴了。
  “可是,也有你没有搜查过的地方。”
  “哪儿?哪儿我没查过?”
  “恒};院生,你还记得那个小说家园田黑虹吗?”小五郎忽然问起了这个问题。
  “知道。”
  “他写过一本小说,叫作(沙发里的人),知道吗?”
  “沙发里的人?……”
  “是啊,晤,园田是充当谷山助手死于非命的,他们一度是朋友,因此谷山不会没看过他的小说。看了他的小说,他就会想按照小说家幻想出的作案手法去实践一下,因为,暗,五天前,新做的家具运到那屋里去了。”
  “家具?”恒川没看过园田黑虹的侦探小说,还没明白小五郎的真意。
  “就是倭文子被杀的长沙发,好好检查一下那只长沙发。”
  警部握着听筒,眼睛朝长沙发望去。看着看着,他的眼睛越睁越大。
  叭地一声,听筒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
  “看,快看。”
  随着警部的喊声,人们的视线一齐投向长沙发。
  叭嘈、叭喀、叭喀……
  轻微的滴水声。
  殷红的血液从长沙发下滴落到地毯上,不一会儿,地毯洼处成了一个小血池。
  显然,这不是被害者倭文号的血。长沙发的表面有血迹,那些早已干了,不会现在还往下滴的。
  而且,此刻,血滴得愈来愈快,最后竟像一根红毛线一样从长沙发底下连到地毯上。
  巨大的长沙发犹如生物一样在流血。
  人们屏住气息,紧张地凝视着这一奇异的景象。
  读者诸君若是读过园田黑红的犯罪小说《沙发里的人》,恐怕就知道恶魔最怎样下手的了。
  啊,多么奇异的手段。谷山三郎藏在长沙发里,从靠背和坐垫交接处那深深的缝隙里刺出匕首,杀死了坐在长沙发上的倭文子。
  他像黑虹的小说里写的那样,是个“沙发里的人”。
  打开沙发一看,厚厚的坐垫下没有弹簧,濒死的谷山躺在里面。他在沙发里听到了仁川的电话,认定自己已无法逃脱,没有武器的他便将一把小刀刺入自己的心脏,此刻已奄奄一息。
  人们把谷山从沙发里拍出来,放在倭文子尸体旁边。
  一个英俊的青年,一个美丽的女子,他们曾经是情人;而实际上,一个是惩罚者,一个是被惩罚者,他们双方几乎要同时辞别这个世界。
  谷山微微睁开紧闭的双眼望着恒川,接着稍稍扭动一下脑袋,盯着躺在身旁的倭文子的尸体。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没有血色的手伸向倭文子。
  手指像虫爬一样一点点、一点点地贴近,终于触到了倭文子冰凉的左手。
  啊,多么执着,难道复仇鬼濒死之际还要去撕抓仇人的尸体?
  不,不是。他不是抓,而是握住了倭文子的手。冰凉的手同冰凉的手握在一起。
  接着,谷山的嘴奇怪地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可怕的抽泣声,身子便不动弹了。
  人们感慨万千,默默地望着这一男一女手握着手的尸体。此时此刻,他们已毫无敌意,犹如一对情死的恋人亲密地长眠在一起。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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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9-8-16 19:40:40 |只看该作者
一下子,发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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