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新浪微博登陆

只需一步, 快速开始

扫一扫,访问微社区

快捷导航
事务所专题-柯南20周年纪念事件簿
搜索
查看: 3003|回复: 6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名家共赏 ] 江户川乱步作品集(连载更新)完

[复制链接]

杯户中学生

8

主题

0

好友

1

积分

 

升级
0%
帖子
42
精华
0
积分
1
威望
0
RP
2
金钱
60 柯币
人气
41 ℃
注册时间
2009-3-29
跳转到指定楼层
顶楼
发表于 2010-4-17 20:36:0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19.幽灵塔

罪大恶极之人

  看着面前的三具尸体,我猛然醒悟了。
  昨晚当我困在机械室里的时候,电闪雷鸣之中,听到了一粗一细的两声惨叫。当时我还以为是塔底的秋子出事了,现在看来,秋子虽然被雷电击中了,但绝不会发出那么可怕的叫声。那两声惨叫肯定就是从这个房间里传出来的。先听到的是这个男子的声音,后听到的尖细的叫声大概就是这个身着洋装的女人的声音。这里离机械室最近,所以虽然隔着绿盘,听上去仍然是非常真切。看来,眼前的血腥场面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不是什么噩梦或者幻觉。
  我走到满身血污的男子身边,仔细检查他的呼吸和脉搏,他已经彻底咽气了。我又钻到桌子底下,摸摸那个穿洋装的女子,她好像还有体温,再一试,还有微弱的脉搏。
  “秋子,过来帮我一下吧,她还活着。”
  “等等,光雄你看,这个男的不就是长田吗?虽然他大变样,但我还是能认出他。”
  “哎,谁?”
  我挺惊讶,赶紧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仔细端详男子的模样。
  不错,秋子这么一说,从衣着和发型上都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大青蛇”长田长造,可我没想到活人和死人的脸面会这么不同。生前,他长着演员一样的平板的脸,在某些人眼里也算是英俊,没想到痛苦竟然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死后的他满脸都是丑陋的皱纹,龇着白牙,简直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秋子人神地看着死去的长田的狰狞面目,过了片刻,她那美丽的眸子里闪出智慧的光芒。
  “啊,现在我彻底搞明白所有的事情了。光雄,我不是说除了探宝之外,还有一个使命吗?现在我终于完成了。
  “啊,我太激动了,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到。其实,我的使命就是要查出杀害养母的凶手,为那个在狱中闷死的可怜的和田银子洗去不白之冤。”
  秋子显得兴奋异常,简直让我替她担心是不是有点儿不正常了。读者朋友们,和田银子就是现在的秋子在没有接受芦屋晓斋先生手术之前的本来的名字。
  秋子的第一使命原来就是要让她的冤情昭雪啊。但是,要证明自己无罪,她就必须找出真正的凶手,秋子这样说,表明她现在已经查出了真正的凶手。
  “莫非你是说他是……”
  我很诧异,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面目狰狞的死尸。
  “嗯,就是他。我一直都没有怀疑他,或许是养母显灵,让我发现了他。这是天意啊。6年前,他在这间屋子里杀害了养母,如今他也死在这里。”
  “你真的肯定长田长造就是杀害铁婆的真凶?”
  我急不可耐地追问,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其实,到后来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也这么兴奋。
  “是的,肯定是他。你还记得有一天我们举办披露宴会时,长田长造突然造访的事情吧。当时他一听见钟楼的时钟响了12下,就立刻大惊失色,这个秘密今天我终于弄清了。
  “那是6年前杀人案发生的当天夜里,12点的钟声刚刚敲响,我就听见了养母的惨叫,急忙跑上来查看情况,可这时凶手早已逃走了。
  “当时还没有安电灯,屋子里漆黑。我伸手摸到养母的床上,想去照顾她,没想到养母错把我当成了凶手,一口咬住了我的手腕。
  “这道咬下的伤痕,成了我无法摆脱的有罪证据,我明知道另有凶手,可我越是辩解,人们就越是怀疑我,最后我被判有罪。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真凶就是长田长造。否则,他不会那样害怕12点的钟声。而且他现在遭到上天惩罚,死得这样可怕,本身就是铁证。”
  当然这仅是秋子的直觉,而不是确凿的证据。但是兴奋的神经却让我觉得她的直觉比事实更加可信,只要是秋子讲的,我全都相信。
  不知读者朋友们是否还记得,长田长造就是铁婆的养子,当年在杀人案突发之前,他因感到遗产继承不公,就离家出走了。于是这就成了证明他不在现场的证据,从而免于怀疑,但其实这并不能排除背后还有阴谋。
  “一定是这样,我的感觉也和你一样。不过,他到底为什么要偷偷溜到我屋里来呢?噢,还有,桌子底下的这个女人又是谁呢?我们赶快救醒她吧,也许她清楚所有的情况。”
  “对啊。我光顾讲自己的事情,把这事忘了,真对不起,我们赶快把她抬到床上吧。”
  于是,我们两人合力把桌子下面的女人拖了出来,当电灯的光线射到女人的脸上时,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
  “哎呀,这不是荣子吗?”
  “噢,竟然是她!”
  这个夜晚真是太离奇了。我们曾经把从池沼中打捞出的无头女尸错当成失踪的三浦荣子,后来又知道尸体是冒充的,可那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荣子。没想到今天她又从我的房间里冒出来了。
  她身上没有什么伤,只是昏迷不醒,我们把她抬到了我的床上。
  秋子从床头柜上的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端到荣子嘴边喂她喝。我也一直捶打她的后背,又做人工呼吸,还趴在她耳边大声呼唤。经过一番抢救,荣子终于又有了意识。
  她睁开失神的双眼,四下张望,像在寻找什么,嘴里疯疯癫癫地念叨:“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很快,她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长田长造的尸体。
  “啊,果然是这样。这是天意啊,是上天惩罚他,唉,太可怕了。”
  荣子也和秋子一样,说这是天意。说完,就趴在床上泣不成声。
  “荣子,你到底躲到哪里去了。还有,你赶快讲讲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论怎么问,荣子只顾一个劲儿地哭。在哭声之中,我隐约听到她在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门。
  “光雄,光雄,今天夜里是怎么啦?开开门啊。”
  是舅舅的声音。我跑到门边,才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上了,于是赶紧打开了门。
  大病初愈的舅舅在佣人的搀扶下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数小时之前,他们听见了雷声中的惨叫,现在我的房间又传出不小的动静,舅舅再也待不下去,所以亲自上来查看情况。
  我和秋子一起向他简短地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地下财宝、长田长造、三浦荣子等等,舅舅听得目瞪口呆。
  “我们现在正问荣子呢。”
  “嗯,我也想赶快听听。荣子,你到底怎么啦?唉,你总是让我放心不下。”
  舅舅来到床前,用手抚摸着荣子的肩头,以长辈的口气责怪她,催促她。
  在我们和舅舅谈话的时候,荣子仍旧在不停地哭泣,把眼泪都快哭干了。她脸色苍白而憔悴,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脸再见大家了。你们为什么救我,还不如让我死了好。
  “唉,我就把一切都告诉大家,任凭大家处置吧。爸爸,光雄,秋子,请你们听一听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的忏悔吧。”
  荣子像中了魔一样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我被欺骗了,被长田长造欺骗了。他可真是个恶魔。现在恶魔受到了上天的惩罚,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秋子,我曾经恨过你,我恨你夺走了光雄的心。现在请你饶恕我吧,不向你道歉,就无法开始我的忏悔。
  “我原来一直想揭开秋子的来历,要让秋子在光雄面前丢丑。自从在轻泽家发生那件事情以后,我感到在爸爸身边待不下去,于是就离家出走了。然而我还惦记着揭穿秋子来历的事情。在四处游荡时,我碰上了钟楼宅院原来的主人长田长造。
  “长田非常熟悉这栋房子的情况,所以我想他也一定会了解秋子原来的面目,因为我一直错把秋子当成原来这里的女佣赤井时子了。
  “就这样,我信任他,而他用甜言蜜语来引诱我,结果我就和他订了婚。
  “大家还记得披露宴会那天晚上的事情吧。那天我带着长田长造突然来到这里,目的就是要揭开秋子的真面目,来个出其不意。可没想到长田却失败了,秋子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叫赤井的女佣。
  “但是长田并不肯就此罢休。他说秋子肯定有可怕的隐情,那只奇怪的手套一定大有文章。他劝我想办法把秋子的手套摘下来,那样自然就会搞清秋子的真实来历。于是就有了后来的纷争,我才会从图书室突然失踪。”
  荣子马上就要讲她是如何神秘失踪的了,当时我还曾被毒剑神奇地扎伤。大家此刻都屏息凝神,期待荣子揭晓谜底。
  “当时,我正在休息室里和长田谈话。这时我们发现光雄来了,长田说他不想见你,就跳窗逃走了。我以为他回木屋别墅了,于是就缠着光雄你和我重归于好。
  “谁知,长田井没有走,他躲在墙壁中的秘密空间里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墙里有一个秘密的空间,入口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修建这栋别墅的主人喜欢设置秘密机关,所以在别墅内修了巧妙的暗道,就连专业的建筑师也难以发现隐蔽的入口。所以重新修缮的时侯,大家也都没发现,一直还保留着。
  “长田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他知道暗道的存在,所以躲了进去。在光雄看书的时候,他从墙里伸出涂有毒药的短剑,把光雄刺伤了。他嫉妒光雄。看到我仍然喜欢光雄,他气急败坏,干下恶行。
  “可是这些我都不清楚,只顾着要在光雄面前揭穿秋子的来历。所以我把她骗到了休息室,结果我看到了她手上的可怕伤痕。秋子,请你原谅我吧,你是无辜的啊。就算你是和田银子,你也是清白的。这些我都从长田那里了解得很清楚,长田才是杀害养母的凶手。所以他才受到上天的惩罚。6年前,他在这个房间里亲手杀死了养母,如今他死得这么可怕,这是报应啊。”
  果然是这样啊。我感到一下子浑身轻松了许多,胸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
  可是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呢?难道仅仅是因为知道了杀人凶手不是秋子而是长田吗?
  不,不只如此,还有别的原因。现在我终于不必再借助黑川律师的帮助了,因为已经找到了证明秋子无罪的证人。对,原来只有黑川一个人掌握的“秘密武器”,现在则成了空头支票,我再也不必为了营救秋子而答应他毫无道理的要求了。我也不需要和秋子绝情地分手了,不必把秋子让给黑川这家伙了!想到这些,我才抑制不住兴奋,简直要跳起来。啊,我的兴奋之情已难以用我的拙笔来描述了,请读者尽情想像吧。
  此时,荣子还在滔滔不绝讲着她的忏悔故事。
  “我看见了秋子手腕的秘密,所以秋子你当时真的生气了。你气愤至极的样子,现在我还没有忘记。而且我们不顾女人的礼节,扭打在一起,我摔倒在地上。这时,从图书室里传来了光雄的声音,秋子立刻撇下我,跑去看光雄。我一个人忍着疼痛刚从地上爬起来,没想到眼前一堵墙忽然消无声息地打开了。
  “我不知道墙里还会有这样的机关,吓得转身要跑,这时长田从墙里出现了,他示意我不要说话,招手让我进去。
  “这样,我就从房间里消失了。按照长田的吩咐,我们在墙里一直待到夜深人静才离去。
  “长田说这是个意外的好机会,要我演好这出戏。他说正巧借我的失踪,制造我被害的假象,用桌布包一具冒牌的尸体投进湖中,这样就可以嫁祸给秋子,正好可以实现我的心愿。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那具无头尸体其实是长田贿赂他在长崎医院的熟人,从解剖用的尸体中挑的一具和我年龄相仿的尸体,装在棺材里偷偷运到了这里。”
  原来这些都是长田的诡计啊。我们都没想到这是实验用的尸体,森村真不愧是大侦探,当时他就说“要回长崎继续调查”。看来他早猜到了这是医院解剖用的尸体。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死人,不能再随便露面。长田又想出了坏点子,大家都知道千草屋吧,他让我躲藏在乌婆的壁橱里。那个乌婆在偷偷地卖毒药,长田在短剑上涂的毒药就是从她那里买的。有这样一层关系,所以老太婆不好拒绝,答应让我躲在她家。
  “唉,一提起毒药我就害怕。自从无头尸体的计划失败后,长田又想出办法陷害秋子,他又用同样的毒药,试图毒死父亲。
  “现在我终于彻底醒悟,知道他是多么坏了。然而当时我十分痛恨秋子,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不,我甚至还感谢长田替我出谋划策,希望他的诡计能顺利实现。
  “这次的计划似乎奏效了,长田向父亲告发秋子的秘密,不断出歪主意。结果一切都很顺利,甚至还听说一个叫森村的侦探已经偷偷潜人幽灵塔,准备逮捕秋子。
  “长田的心真是坏透了,可这样他还不满足。这两天他又听说别墅最初的主人在房子里修建迷宫时埋藏了大量财宝,他又开始打财宝的主意了。
  “秋子的陪护人夏子成了他的同谋。长田就是从她那里知道圣经上的咒语是真的,而且就藏在光雄的房间里,所以昨晚他就偷偷溜了上来。”
  原来是夏子给这个坏蛋引的路啊。看来可能是她虽然偷去了秋子研究迷路的笔记,但她和她那个岩渊甚三、股野医学士合谋盗宝的事情十分棘手,于是他们就唆使可以自由出入钟楼宅院的长田,告诉他藏着圣经的地方,让这个满肚子坏水的男子来破解地下迷宫的谜团。
  “也许是我早有预感吧,这几天我在千草屋的壁橱里憋坏了,挺好奇,不知道长田要去干什么。正好又是深夜,不容易被人发现,所以我就趁着夜色从千草屋跑出来,偷偷跟着长田。没想到他竟然溜进了这个房间。
  “我躲在角落里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只见他先用钥匙打开了门——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搞到了光雄房间的钥匙。他坐在书桌前,举着小手电,认真翻看桌上放的那本圣经。
  “正在这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一个黑影,‘叽、叽、叽’叫着跳上了桌子。
  “现在我知道其实那是夏子的猴子,但当时我可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可怕的妖怪。
  “不只我吓了一跳,心怀鬼胎的长田更是不堪受到这种惊吓。他亲手在这个房间里杀死了铁婆,一直传说这里有她的幽灵出没啊。看到眼前的怪物,长田吓得大叫,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正要躲,但妖怪却突然扑到了他身上。
  “现在我想可能是夏子的猴子到处游荡时,无意中闯进了这个房间,长田把门从里面锁上,让它跑不出去了。炸雷一响,猴子受到惊吓,想要跑到人的怀抱里躲躲,可长田哪里知道是这么回事。唉,当时具体的情况我记不清了,长田和这个‘妖怪’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我吓坏了,赶紧躲到桌子下面。结果长田措死了猴子,而他自己也因为惊吓过度,气绝身亡。大家不知道,其实长田得了一种叫动脉血管瘤的可怕疾病,他一直隐瞒着,肯定是这病突然发作致他于死地的。
  “我在桌子底下抖成筛糠,忽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我吓得也尖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这是老天爷的惩罚啊。可是老天爷怎么也不惩罚我呢,难道是要让我活着受折磨?唉,我受不了惩罚,从现在开始,我要赎罪。
  “爸爸,光雄,秋子,我任凭你们发落。请惩罚我吧,只有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些。”
  荣子像疯了一样,一口气讲完了前后经过。说完,她又趴在枕头上失声痛哭起来。



“大青蛇”

  打虎事件过去两个月以后,幽灵宅院的维修终于完工,我们一家都搬了进去。舅舅早就有意收秋子为养女,此次乔迁新居,他打算邀请四方宾朋,举办宴会,以示庆祝,并且也借此机会向大家宣布他收秋子为养女的消息。
  舅舅以为隆重操办一下,幽灵故事或许就会消失了。然而哪里是消失,后来想想,正是自从办了这次吉庆的披露宴会之后,故事才更加离奇可怕了。就拿宴会那天早上来说,我就碰上了一位神秘人物,算是一个恐怖的先兆。
  那天早晨,因为刚搬新居,处处觉得新鲜,我就出去散步,在钟楼宅院附近转悠转悠。不知不觉,我又来到了前面曾提到过的村子的公共墓地。
  想必诸位读者还记得,那里有杀害老太婆的凶手和田银子的坟墓,我还曾在那里目睹秋子落泪。想到当时的情景,禁不住朝和田银子的坟墓瞅了一眼,没想到,令我吃惊的是,在她墓前居然又站着一个人。
  不过,今天不是女人,而是一个叨岁年纪,身着西服,仪表堂堂的青年绅士。如此一位堂堂的绅士,竟然来参拜人们都厌恶的杀人犯之墓,难道不太奇怪了吗?
  我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为了不让他发现,偷偷躲在一棵树后面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位绅士虽然没有像感情用事的女人那样流泪,但却和秋子一样面带诚意,无限怀恋地凝视着墓碑,久久不愿离去。
  他站了足有五分钟,让我得以有时间仔细观察他。这位绅士身材瘦削,个子很高,脸像演员一样平板而无表情。在一般女子的眼中,他还算英俊,但我却不知为何挺讨厌这种脸型的人。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青年绅士那平板而无表情的脸让我联想到了蛇,那种在树枝间蜿蜒爬行的阴险的大青蛇。
  正胡思乱想之际,绅士要走了。我原以为他大概是K镇旅馆里的住客,要回镇上,没想到正相反,他却大摇大摆顺着小道向钟楼宅院的方向走去。
  真是把我给弄糊涂了。离宴会开始的时间还早,他不可能是我们的客人。或许是预感吧,我隐约感觉这位城市人打扮的绅士可能就住在这村里。我放心不下,在他身后悄悄跟踪。
  我一直偷偷地跟在他身后。不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幢小木头洋房。啊,莫非他就住在这里?这栋建筑和钟楼宅院近在咫尺,我当然很清楚。据说,这是数年前长崎一位好事的富翁在此修建的别墅,最近一年已人去楼空,正在出售。
  最近我来钟楼宅院时,这里还荒废着无人居住,现在看上去则粉饰一新,能看见窗户里还新挂上了窗帘。
  也许是突然有了买主,这位青年绅士说不定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吧。
  我正看着,果不出我所料,绅士打开洋房的小门,消失在木屋别墅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现我。我目送绅士的身影,无意间扫了一眼,却没想到发现了奇怪的事情。
  在木屋别墅的窗户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被我发现后,没等我仔细看清那人长得什么样,对方就立刻躲到了窗帘后面。不过,这一瞬间我还是能看清好像是个身着华丽洋装的女子,也许是“大青蛇”的老婆吧。不过,他老婆看我时的眼神却有些异样,而且生怕被我看到,才赶紧躲了起来。我很奇怪,隐隐约约预感到在这栋小洋房里,可能躲藏着对我怀有可怕敌意的人。
  我当然不可能立刻闯进去看个究竟,所以就掉转方向,回钟楼宅院了。后来才知道,在这栋木屋别墅里,确确实实躲着对我怀有强烈敌意的人。她诅咒我们的幸福,恶念像毒蛇一样的歹毒。没想到那个身着华丽洋装的女子竟然是她。不,比起她来,那个脸长得平板而无表情的青年绅士才真是条令人生畏的“大青蛇”。



闯入者

  黑川继续得意洋洋地说:
  “北川,秋子是我的人了。刚才你说的话她全听见了。你对她产生了怀疑,她对你很失望,所以才昏倒了。
  “秋子自尊心很强,你伤害了她,她不会再理你了。而我呢,不计较她过去的罪恶,爱得那么深,这回她自然会投向我的怀抱了。你等着瞧吧,我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听了这话,我觉得自己真惨,就像被宣判了死刑。我也了解秋子的自尊心,也许她真的不会再理我了。
  可是不能和杀人犯结婚,不可以爱一个不能与之结婚的女子,这是人世常理。良知严厉地命令我不能再爱她,但是爱情这东西却根本不听情理和良知的命令。没见到秋子的时候,我觉得她欺骗了我,万分悔恨,要和她一刀两断,然而面对神智不清却依然楚楚动人的她时,我的心又犹豫了。情理在爱情面前不堪一击。
  “黑川,你太卑鄙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秋子在你这里,而且还把她藏在隔壁房间,让她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我对黑川阴险的做法气愤异常。
  “哈哈哈哈,我可没故意这么干,完全是偶然,偶然。”
  黑川则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毫不在意我的愤怒。
  “请你告诉我秋子为什么到你这里来。”
  “是我叫她来的。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了,你也知道秋子老是躲着不见我,如果我直接请她来,她是不会痛痛快快来的。但是今晚她却必须赶到我这里来。
  “这是因为今天上午我从东京一回来,马上就托人给她捎去了那两个错制面模,而且没告诉她到底是谁让送来的。
  “我想你也能猜得出秋子看到蜡模时会是多么惊讶。有人送蜡模给她就表明有人知道了她的前身,对她来讲这是最可怕的要挟。而且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送来的,所以她待不下去了。
  “这种时候,能和秋子商量对策的就只有我了。不论她再怎么讨厌我,可碰上这种事情,她只能来找我商量。
  “所以一个钟头以前,秋子赶到了我这里。这回你明白了吧。我的计划非常奏效。”
  我终于明白了黑川的计划。他竟然为了引诱秋子来找他,不惜千里迢迢跑到东京去要蜡模,这个家伙为爱而疯狂的执著劲儿实在令人惊异。
  “啊,等等,她醒过来了。”
  我刚要开口问他,他却示意我不要讲话,原来秋子苏醒过来了。她缓缓地睁开双眼,惊奇地看着我们两人。
  “啊呀,我这是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地喃喃自语,很在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幸好黑川早又重新给她戴上了手套,所以她以为自己可怕的伤痕没有在她昏迷时露出破绽,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我一把推开黑川,跪在秋子面前,用手揽住她的肩头,关心地问:
  “秋子,你醒了吗?是我啊,我是北川。”
  尽管她已十分疲惫,但一看到我,她却猛地站起来,愤怒地瞪着我说:
  “不许你碰我。我可是和田银子。”
  大概是自尊又给了她莫大的力量,她摇摇晃晃就要往外走。
  “秋子,请你等等。也许我说了冒犯你的话,但那未必就是我的真心话,请允许我解释一下。”
  我已成了爱情的俘虏,痴情地哀求她。
  “不,我什么都不想听。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秋子脸色苍白,出现了我很久未见的像钢铁般的冷峻表情。看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宽恕我。
  我只能呆呆地目送她离去,可我又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又再次追上了她。
  “请你等等。好吧,我不再解释了,可我要提醒你,你现在处境很危险,赶快逃吧。否则事情不妙。
  “森村侦探要拘捕你。他答应我推迟两三天,等我从东京回来再抓你。现在我们必须商量一下对策,黑川也来一起出出主意吧,不能让你被警察抓住,必须赶快逃走才行。”
  没等我的话说完,会客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闯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北川先生,我们约定的期限到了,你们再商量也没用了。”
  闯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森村侦探。
  “北川,你的做法不像是绅士所为嘛。要是我听信你的话,现在还傻呵呵地在幽灵塔等,可就全坏事了。
  “我一直在监视这位小姐,看她偷偷溜出来,我也从幽灵塔跟踪到了这里。在门口监视的时候,偏偏北川你也来了。我猜这回肯定有情况,就偷偷跟了进来,躲在门后头,你们的话我全听见了。哈哈哈哈,你们不能再做坏事了。”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门外那个戴墨镜的鬼鬼祟祟的男子是乔装打扮过的森村侦探。
  唉,早知是他,我会更小心。
  侦探有些得意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我们三个人,然后又威严地走近秋子。
  “野末小姐,立刻跟我到警察署去吧。理由不用我说,你也很清楚。赶紧跟我走吧。”
  平日里通情达理的森村侦探此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简直成了法律的威严化身,一点儿不徇私情。
  啊,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秋子就要被投进暗无天日的牢狱,从今以后我再也看不到她美丽的容颜了。
  要救秋子只能趁现在了。黑川和我都已深陷在爱情的漩涡中不能自拔,此刻我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情,互相递了个眼色。
  刚才我们还是仇敌,可在共同的大敌面前,我们又站到了同一条战壕里。虽然都没说话,但我们已用眼神默契地分好了工。
  小个子的黑川把力气活留给我,自己像只松鼠一样敏捷地奔到了门口,堵住了侦探的去路。
  我力气大,欣然接受分配的“任务”,一个箭步冲到森村身前,和他扭在了一起。
  侦探力气也不小,但我学生时代练过柔道,一般人不是我的对手。最后我终于制服了他,把他按在地上,骑在他身上,勒住脖子,勒得他直咕噜。
  “不错不错,北川,你把他按紧点儿,别让他出声。我马上去取工具结果了他。”
  黑川飞奔而去。他说得挺吓人,难道他还真会杀了侦探不成。我有点儿胆怯,但手上却不敢松劲。侦探憋得脸通红,两眼射出愤怒的目光。我故意避开他的眼神,只顾用力卡住他的脖子。
  一会儿,黑川带着他的秘书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卷麻绳和一块白棉布。
  “你赶紧帮北川把这家伙的腿按住,好让我把他捆结实点儿。还得把他的嘴堵上。”
  黑川吩咐着,自己也不停地忙活,就像一只捉住猎物的蜘蛛围着侦探窜来跳去,很快侦探的身子就被他用麻绳捆了个结实,动作相当利索。
  “这下好啦,侦探先生,先委屈你一下,暂且到壁橱里待一会儿吧。”
  黑川吩咐我和秘书把他抬起来,搬到隔壁房间,打开橱门,把他扔了进去。
  “侦探的事摆平了,现在该商量商量秋子的事了,到底让她躲到哪里去呢。”
  黑川忙得直喘气,掸掉西服上的尘土,要回会客室。我也整整弄皱的衣服,跟他走了进去。然而等我们回到会客室一看,秋子却没影了。
  “咦,怎么回事。秋子——,秋子一一侦探已经被我们收拾了。没事了,快出来吧。”
  黑川在房间里四处搜寻,一下反应过来,扭头对我说:
  “糟了,秋子跑了。你看——”
  果然,刚才黑川为了防止侦探逃跑而关上的房门,现在则大敞着。
  我们立刻赶到大门口,玻璃大门也开着,门边的高跟鞋也不见了。
  秋子是趁我们忙着捆绑侦探时偷偷溜走的,也许她不忍目睹我们和侦探的格斗。
  我走出大门,来到大街上。已近深夜了,周围静得出奇,看不到一个人影。我呆呆地望着前方,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啊,秋子,难道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黑川,她不会想不开,做出傻事吧?”
  “你是说自杀吗?”
  “嗯。”
  “我想不会的。现在的秋子已是历经磨难的考验,像今天这样的事情,这几年她已经过了不少次,她不是性格脆弱的女人,更不会去自杀。
  “我想她可能是回幽灵塔了,那里还有她没有干完的事。”
  黑川对自己的判断好像很有把握,一点儿也不慌乱。
  “也许你猜的对,但我还是放心不下。”
  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秋子苍白忧郁的脸。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的秘书去车站看看吧。她肯定是乘开往K镇的末班火车回幽灵塔了。”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去吧。只有亲眼确认我才放心。”
  我在黑夜里飞奔起来。
  “那就由你去吧。不过,当你确定她坐车回幽灵塔之后,请一定回我这里一趟,我有事要商量,而且我们还得处置侦探。”
  我听见黑川在我背后大喊。
  我不顾一切地奔到火车站。刚到检票口,正赶上开往K镇的末班车就要发车了。还好,我拿的是从东京到K镇的通票,赶紧出示了一下,奔上站台。看到了,我看见秋子登上了一节二等车厢。
  我远远看到她的侧脸还是很苍白,但却毫无慌乱之色。这下我才放了心。她回幽灵塔,而森村侦探还被关着,不用担心她被抓了。
  我产生了一股冲动,想要跟她一起乘车回去。但是和黑川的话还没有谈完,况且我也不能逃避拘押侦探的责任,所以只好依依不舍地目送秋子离去,然后又回到了黑川的事务所。



大魔术

  回到长崎之后,舅舅聘请了专门的技师,开始维修幽灵塔。然而就在工程尚未完成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让我不可不写的大变故。
  事情是由一封请来引起的。发请柬的是一位名叫轻泽的富翁,住在长崎市北郊。
  轻泽继承了祖先的大笔遗产,又在公司里担任董事,生活富足,无忧无虑。他有很多爱好,听说最近他又对西洋戏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花高价买了许多魔术表演的道具。表演技艺练得差不多了,于是就要举行一场西洋大魔术的表演,还张扬地向亲朋好友们分发请柬。
  舅舅对戏法之类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如果要是请柬上没有那几行字,他是绝对不会出席的,但是请来上却附有这样的内容:
  “当晚特邀闺秀作家野末秋子小姐出席,秋子小姐将登台献艺,弹奏钢琴。欢迎阁下光临。”
  看到这些,舅舅和我当然不会拒绝了。
  “这么说秋子还是个小说家呢,你不知道吗?”
  舅舅面露喜色。
  “我可真的不知道。知名的女作家中好像没有她的名字。”
  秋子是小说家,让我很意外。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秋子并非小说家,说她是女评论家更合适。最近,东京一家著名的出版社刚刚出版了她的一本随笔集,名叫《上海》,凭此书她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她曾在上海待过一段时间,此书便是根据她的亲身经历著述而成。
  总之,我们接受了轻泽家的邀请。或许是要监视我们吧,荣子也提出一同去参加。
  到了那天晚上,我们三人乘人力车前往。来到离轻泽家不远的地方时,却突然被警察挡住了去路。出事了。
  “马戏团的老虎冲破铁笼跑了出来,好像是跑到对面的山上去了,现在我们正搜山围捕。如果你们要是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为安全起见,还是请回吧。”
  警察来到我们的车前,好心地提醒我们注意安全。四下一看,街上确实已行人稀少,青年团员和消防队员们正手持棍棒和猎枪,忙忙碌碌如临大敌。
  我们在车上商议了一下,觉得都已经来到轻泽家眼皮子底下了,就此返回实在遗憾,最终决定还是去一趟。
  要是普通的邀请,我们肯定毫无异议回去了,这回是野末秋子的魅力,才让我们这么勇敢。我甚至幻想万一秋子有什么不测,我就会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来个英雄救美。
  于是,我们以有万分紧急的事情为由,拒绝了警察的好意,继续驱车前行。不多久,就来到轻泽家的大门前。
  这是一座木结构的西洋建筑,外墙整个漆成绿色。它建于明治中期,是一位英国商人的府第。他回国时,轻泽从其手中买下了这栋建筑。它的内部结构完全是一种日本式房屋所感觉不到的西洋风格,怪人轻泽引以为傲。
  一位身着洋装、十分摩登的女佣把我们领进了大门旁边的接待室,轻泽夫人出来迎接我们。
  “啊,欢迎欢迎。刚好大魔术马上就要开演了,请赶快人场吧。”
  夫人待客总是那么快活热情。
  “夫人,路上听说出了件大事,这附近有个马戏团在演出,团里的老虎跑了出来。”
  舅舅省去寒暄,急忙向她报告了听到的严重情况。
  “嗯,我们也已经接到了通知,但是主人害怕惊扰了客人,所以还没有跟大家讲。不过,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枪具室的枪支全部都已子弹上膛了。”
  “那就好。演出没结束前,还是不要向大家讲明的好。”
  舅舅对主人的用意表示了赞同。提到枪具室,其实这也是轻泽的一大爱好,他花重金买来各式各样名贵的猎枪,专辟一室收藏,冠名枪具室。
  随后,夫人带领我们走进了表演魔术的大厅。刚找到座位,屋里的电灯就立刻全熄灭了,变得漆黑一团。夫人向我们小声解释:
  “现在表演就要开始了,待会儿舞台上会出现一位美人,你们可别吃惊哟。”
  轻泽到底想让大家看什么呢,我往舞台上一看,只见舞台的正面出现了一幅小小的幻灯片。上面是一个一尺来高的倡人一样的活人的身影。由于太小看不清脸,但还是能分辨出是位身着晚礼服的年轻女子。
  不可思议的是,那女人的身影在一点一点不断变大,二尺、三尺,眼看着在伸长。一会儿工夫她就变得和常人一般大小,面对台下的客人微笑致意。啊,原来是她。我差一点就要叫出声来。是秋子,野末秋子。我感觉就像一整年都没有见到她一样,没想到在这魔术的舞台又再次相遇。
  与前几天朴素的和服不同,秋子今晚一身洋装,依然那么光艳照人。其美丽绝非俗气的女优之美,而是那种社交场中贵妇人的典雅之美。不过,只有一处不太协调,今晚她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只镶嵌珍珠的手镯,有和服腰带那么宽,和她的装束很不相配。
  轻泽的所谓大魔术,看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戏法。像幻灯变活人这一套,是很早就有的魔术。不过作为业余爱好来说,能练到这个程度,技艺也是相当不错了,而且有秋子这么一个绝色美人站在舞台上,观众席上的喝彩声顿时响成一片。
  在大家为表演喝彩的时候,电灯重又亮起来,舞台上霎时亮如白昼。这时,秋子向观众深施一礼,来到舞台右侧的大钢琴前坐下,轻轻弹奏起肖邦的小夜曲。
  我虽不懂音乐,但还是能听出秋子弹的是一首很难的曲子。她高超的演奏技巧令在座的客人全都如痴如醉。啊,秋子是多么才华横溢啊!不仅是文章,你看她的钢琴演奏技艺也是如此娴熟,真是多才多艺。也难怪我对她的爱怜之情令我陶醉了。
  一曲终了,热烈地喝彩声又比刚才表演魔术时多出一倍,经久不息。客人们不停地鼓掌,很明显是请她再弹奏一曲。秋子略带羞涩,含笑再次登台,弹了一首轻快的曲子才谢幕。掌声又似潮水般涌起,席间充满了对这位才女的溢美之辞。
  等气氛稍稍平静下来的时候,秋子看到了我们,急忙向我们跑过来。舅舅要赞扬秋子的才气,她却抢先说:
  “那天真是太抱歉了,我的同伴突然急着催我走,因此没来得及跟你们道别。还有,今晚又在这里丢丑,让你们见笑了……”
  秋子礼貌地问候我们。荣子这时又从一旁插嘴说;
  “啊,演出太精彩了。不说钢琴,魔术简直令我佩服极了。你是怎么装得那么巧妙的呢?”
  她真是一刻不停地惹事。荣子肯定是怀着这坏心眼才跟我们来的。“装”这样的用词,明摆着不是要挑战吗。
  但是,秋子并没有介意,而是不露声色地回答:
  “这家主人变魔术的手段高明,很内行。所以不是我装出来的,而是幻灯装置把我变得如此巧妙。”
  然而,荣子却充满了敌意,并不罢休。
  “不,你就是很厉害呀。赤井时子装扮成野末秋子,这手段我实在觉得精彩。”
  荣子的用意终于暴露出来。她实在过分,竟然认定秋子就是那个在幽灵塔伺候过老太婆的女佣赤井时子,她要当众揭开这张“画皮”。
  “啊呀,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怎么出来个赤井时子?”
  秋子仍然并不十分在意。
  “我说的是叫赤井时子的女佣巧妙地装扮成了大小姐。”
  “什么?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和那个赤井时子是同一个人了?”
  “嗯,就是。你就不要再隐瞒了,我还知道时子去过上海的事呢。”
  从小就任性惯了的荣子,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在礼节礼貌上她简直就是个弱智。舅舅和我为了不再让她丢人现眼多次阻止她,但她根本不听。
  不管说什么,秋子都面带沉着的笑容,这反倒引得荣子更加急躁。
  “那,你是说你不认识赤井时子?”
  荣子还在逼问。这回秋子甚至笑出声来,她并没有回避问题,而是巧妙地回答:
  “哪里,我很熟悉赤井时子。虽然现在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可小时候我们俩成天像朋友一样在一起玩呢!”
  这是多么轻松的回答啊。秋子口答得直率甚至天真,反弄得荣子无话可说,哑巴了。舅舅和我都忍不住笑起来,不只我们,荣子的任性无礼惹得旁边几位客人也忍不住发笑。
  荣子看到大家在笑她,知道她已经彻底失败了,又羞又恼,眼泪掉了下来。
  “好呀,你们都这么欺负我。”
  大家都瞧不起荣子的无礼,她感到待不下去了,一捂脸扭头跑了。
  舅舅非常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向秋子道歉。
  光道歉我觉得还不够,又把荣子的不礼貌狠批了一通。
  “不不,让荣子姑娘那么生气,全是我的不对。她去哪里了,去找找看吧。”
  秋子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啊。她和荣子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太大了。
  “不用啦。待会儿说不定她就知道自己错了,会回来道歉吧。”
  大家闲聊了一会儿,但气氛不太融洽。正在这时,轻泽家的书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向我们走来。
  “这是一位客人让我交给您的。”
  他把纸条递给了秋子。
  我瞥了一眼,纸条上用铅笔写着几行小字,似乎是荣子的笔迹。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难道会是她们女人间的决斗书吗?
  “是荣子写的吧?信上讲了些什么?”
  我问秋子,她仍然是如钢铁般冷峻的表情。
  “没什么,她说在那边一个房间等我,那我现在就过去跟她和好。”
  说完,秋子不听我们的劝阻,一个人出了大厅。
  我非常了解荣子的乖戾暴躁和反复无常,所以替秋子捏了把汗。说不定又会引起无谓的争吵,岂不更加丢丑,于是我也想去看看情况,就悄悄跟在了秋子身后。
  秋子并不知道我跟着她,出子大厅,她向着长长的走廊尽头的楼梯走去。进了楼梯旁边的一间屋子。
  我和轻泽家来往比较密切,经常出入这里,所以我知道那间屋子就是轻泽的枪具室。荣子那家伙把秋子骗到枪具室来,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我又上前走了几步,这时突然从楼梯后面闪出个人来,是荣子。我纳闷她为什么役在房间里等候秋子,只见她像猫捉老鼠一样蹑手蹑脚走到枪具室门外,从外面一下子把门锁上了。然后像是怕被别人发现一样,撒腿跑了。
  “咦,真是太奇怪了。她把秋子镇到枪具室里,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越来越不安。幸好我知道在楼梯中段墙上有枪具室的通风窗,于是我就轻轻登上楼梯,从窗户前屋里观望。
  这一看不得了,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像化石一样一下子僵得不能动了。



大难临头

  “我不愿见他,就算见了我也不会答应他的要求。”
  是秋子的说话声。
  “就算你不愿意,可他冒着风险大老远跑到这里,也不好空手回去。要是你不听话,那他说不定就会把你的秘密抖搂出去呀。要是那样就严重了……”
  和在众人之前根本不同,肥田夏子对秋子说话的口气非常强硬。看来她绝不是秋子的仆人。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他。要是告诉他,他就会为所欲为,那我的使命就泡汤了。所以我绝不会答应他,请你转告他,要是要钱的话,我会找时机给他送去。”
  “嘿嘿,你又不是什么大财主,是不是打算问这里的爸爸多讨点零花钱?”
  夏子说的“爸爸”是我的舅舅儿玉丈太郎。读者朋友应该还记得,秋子已成了舅舅的养女。
  “这么卑鄙的事情你怎么说得出口,我怎么能欺骗爸爸。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还是呀,既然这样我就知道你能拿出多少钱来了。不行不行,这回他可是不会再保持沉默了,也许就把你可怕的秘密科搂出去。”
  “那么,你告诉他随他的便好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秋子义正词严地回绝,猛地挣脱开夏子的手,如小鸟一样迅速地跑回楼里。
  秋子确实隐藏着可怕的秘密,但面对恶人的威胁,她大义凛然、断然拒绝的态度,以及宁愿完不成使命也不欺骗舅舅的美丽心灵,让我由衷地佩服。为了将她从恶人手中解救出来,我更感觉到必须助她一臂之力。
  秋子跑掉了,就剩下夏子一个人。她病刚好,加上身体又胖,自知追不上秋子,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真是没办法啊。”
  她嘴里嘟嘟囔囔,一个人绕过池塘,走近那个叼着烟的家伙。我也暗中跟在她后头。遗憾的是,无法靠他们太近,因而听不到两人的对话。不过在黑暗中,我能模模糊糊地分辨出抽烟人的装束。
  他是个中年男子,胖墩墩的,穿着西服,戴着鸭舌帽。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我耳边,一听就不是好人。
  他们两个人关系好像很密切,一直嘀咕了大约五分钟,然后两人分手,夏子回房,而那个男子则向后院的院墙走去。
  我心里惦记着先回去的秋子,有些拿不定主意,但最终还是决定先尾随这个怪人。说不定跟着他,摸清他的去向,或许就能多少接触些秋子的秘密,这样可能有助于我考虑搭救秋子的方法。然而我哪里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大灾难在等着我,而且怪人的家里是那么可怕。
  男子穿过树林,来到后院的土墙跟前,很轻松地翻墙而过,朝K镇的街道走去。我也翻过墙继续跟着他。
  半夜的乡间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我怕被他发现,跟他保持一段距离,但也不用担心他走丢了。就这样一路平安无事,跟着他来到了K镇火车站。进站后一看,里面有十几个旅客。这回我用不着担心被他发现了,索性大胆地紧挨在他后面到售票口买票,跟他买了张相同的车票,那是长崎市的前一站——见车站。
  等等,饲车站我好像有印象。仔细一想,那不就是恐怖的养虫园的所在地滑石的下车站吗?难道这家伙就是养虫园的主人?想到这里,我更加好奇,决定继续跟踪下去。
  上了车,我才发现我们坐的车厢里没有别的乘客。也巧,就我和怪人两个相对而坐。我有点担心被他识破,但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十分在意我,悠然地点上了根香烟。
  借着灯光,我仔细观察他。男子约摸50岁左右,又矮又胖,红脸膛,没留胡子,头上的头发都已掉光了,让人感觉挺和蔼可亲的,简直想不到就是他偷偷溜进别人家里,还威胁秋子。
  曾听人说过,一脸奸相的人,让人一看就起戒心,所以成不了真正的恶人,真正的恶人反而是慈眉善目,让人容易上当。我看这个男子就是一例。
  在他那和善的面貌之中,惟有一对小眼睛闪着一种异样的凄厉的光芒。他还真不是一般的人。
  男子吸着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转脸冲着我,笑盈盈地和我搭话:
  “你也是从K镇上的火车吧,住在五镇上吗?”
  这说明他还真不知道我是谁。我更加放心大胆了,就回答他说:
  “对,是的。”
  “那你知道幽灵塔吧。”
  一听幽灵塔,我愣了愣神,马上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嗯,当然知道,那屋子可有名啦。听说最近有个长崎的有钱人买下它来,住在那里……”
  “是啊,是个叫儿玉的退休法官,据说他还收了一个叫秋子的女人为养女。”
  “名字我记不太清了,但听说那姑娘长得非常漂亮,在镇上很出名。”
  “哈哈,是吗,美丽而出名?什么呀,那个女人不只美丽,她还有更让人议论的地方呢。”
  他讲的内容好奇怪,倒不怎么像个坏人,只是挺健谈。
  “看来你还挺了解她嘛。”
  我这么一附和,他又来了兴致,得意地说:
  “实话给你说,再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她的底细了。今晚我就是去见她的,没想到她觉得自己了不起,摆什么臭架子,居然不理我。
  “哼,戴着巧妙的面具,让她揭下来看看。就算不揭面具,那就把她左手的手套摘下来露露,那里面会冒出多么可怕的秘密。哈哈哈哈……要是退休法官看到那些,还不吓破了胆才怪呢。”
  说到后来他纯粹是自言自语了。他的这些话让我满腹疑惑。这个男子居然也说秋子戴着面具,不知诸位读者是否还记得,在我第一次见到秋子时,她那完美无缺的五官面容也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戴着橡胶的面具。当然那是我的错觉,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自然,我的疑问立刻就打消了。但是现在这个自称知道秋子底细的男子居然也说出“面具”两个字,你说这奇不奇怪?
  另外,这个男子也不像坏人,口无遮拦地对我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个劲儿讲秋子的坏话,他不也太愚蠢了吗?不,不会这么简单。他肯定是把我当成了住在幽灵塔附近的居民,向我散布关于秋子的可怕流言,意在间接地给秋子施加压力,让她更加不安,以便再次要挟她。真是个不好对付的老家伙。
  这个家伙还是要小心对付,我提醒自己。正要开口跟他讲话,突然间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整个车厢剧烈晃动起来。我现在根本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那可不是什么一般的惊愕和恐慌。倾刻间,天昏地暗,我的身子像皮球一样飞了出去,像是被铁槌猛敲了一下,感到一阵剧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团圆

  第二天一大早,当昨夜的喧闹尚未归于平静之际,黑川律师就急匆匆赶到了幽灵塔。不用问,他是来瞧瞧我是不是已经和秋子断绝关系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大吃一惊。真正的凶手长田长造已经毙命,这意味着他所掌握的惟一武器失去了效力。
  黑川听我大致讲完前后经过,脸色很难看。他紧闭双眼沉思了良久,才猛然抬起头,对我说:
  “北川,请原谅我卑鄙的做法吧。这不是因为我失去长田这一秘密武器,而是我目睹了他可悲的下场之后,上天的伟力深深触动了我。你不需要再履约了,我已彻底放弃,秋子是你的了。请允许我到时出席你们的婚礼吧。”
  此刻的黑川显得很大度,我也欣然接受了他的请求。
  就这样,遮蔽在心头的乌云终于彻底散尽,重见了光明。曾经被判终身监禁在牢狱中呻吟的秋子,曾经假死越狱改头换面的秋子,曾经被疑为杀害三浦荣子的凶手又一度被疑为毒害养父未遂的秋子,曾经为洗雪冤狱不堪重负试图轻生的秋子,终于摆脱了厄运的纠缠,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
  秋子的幸福,也就是我的幸福。正是为了她,我才差点儿被密室中的毒剑夺去性命,还一度受困于蜘蛛巢穴,又在怪诞科学家的地下室里魂飞魄散。如今,我也和她一样,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
  一个月以后,舅舅已经彻底康复。我和秋子,不,是和银子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其规模要大大超过上次舅舅收她为养女的披露宴会。当然,我们也成了儿玉家族的继承人。
  办完婚礼之后,我们又踏上了三个星期的蜜月旅程。度蜜月期间,我陪银子故地重游,来到上海,还特地在她当年住过的旅馆房间里住了两晚。
  我们还去了东京。为了欢迎团秀作家野末秋子——故事之初我曾讲过她以在上海滞留期间的见闻为题材创作了随笔集《上海》,并因此在文坛崭露头角——东京的文学界人士举办了大型的欢迎会。一时间,她那段离奇的经历,成了各家报纸争相报道的内容。当然,我们没有忘记去拜访芦屋晓斋先生。不过,等我们来到他的西洋别墅的时候,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一打听才知道,他已于数天前携带大批图书归隐乡里了,恐怕他的改头换面的高超医术也会一同消失于世界了吧。
  舅舅一跃成了百万富翁,但他并不为金钱所动,不愿将这笔财产据为己有。我和银子也非常赞同舅舅的意见,但留下的问题是,如何让这一大笔钱花得有意义。
  在蜜月旅行期间,我们一路上都在谈论这个问题。出于自己切身的体会,银子提议将这笔钱用于救助身陷冤狱的人,而我则想设立一个科学研究所,支持机械装置的研究,也算是告慰渡海屋市郎兵卫的在天之灵吧。
  数年之后,我们夫妻两人的设想都结出了硕果。“儿玉救助蒙冤者协会”在全国各监狱所在地都成立了分支机构,帮助了许多人;而专辟幽灵塔一角设立的“儿玉科学研究所”,则依托我们提供的经费,搞出了数十项重大发明。
  讲到这里,我的幽灵塔故事也就落幕了,感谢大家能耐心听我唠叨到现在。不过,还需要再啰嗦一句的是,自从长田长造毙命之后,三浦荣子洗心革面,成了“儿玉救助蒙冤者协会”的一员女干将,四处为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奔波,受到了极大的赞誉。黑州太一的律师事务所越办越兴隆。森村侦探辞去了警察的差事,自己开了一家私人侦探社。肥田夏子则从幽灵塔溜走,据传她已经和她的哥哥岩渊甚三以及冒牌医学士股野礼三一同去了上海。那个私卖毒药的千草屋主人乌婆因事情败露也躲了起来,不知去向。



大侦探

  荣子神奇地失踪了,可我的伤却不能不管,秋子赶紧打开锁着的门出去叫人。很快,叔叔和佣人们赶来了,他们七手八脚把我抬到另外一个房间的床上。
  佣人立刻给镇上的医院打电话,不多时医生就来出诊。看过我的病情之后,他有些诧异地说:
  “真是奇怪,其实伤口并不是很严重,不至于让人动不了,说不了。真是太少见了。需要仔细检查检查,否则我也不敢下定论。刀口上好像涂了毒药,我曾在书上看到印度出产名叫库拉莱和格拉尼尔的毒草,将其汁液涂在刀上,刺中人体之后就会有类似的症状。不过,在这里怎么会弄到那种毒草?”
  接着我又接受了血液检查,结果还是不确定。但至少可以肯定就算不是这种毒草,也是一种在普通药铺里买不到的毒药,否则不会立刻出现反应。
  难道是一个刺客带着连医生都搞不懂的毒药潜入了幽灵塔?而且还不见人影,横空飞出短剑伤人,真是奇事。
  舅舅立即遣人仔细搜查书库,但根本就不见刺伤我的那把短剑的踪影。难道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的短剑是我的幻觉?不过幻觉伤人的事可真是前所未闻。
  幽灵塔里也许还有幽灵出没,也许是渡海屋的幽灵仍在作祟。虽然荒诞不经,但看来只有鬼怪故事才能解释得了这些神秘现象。
  还有更离谱的。三浦荣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仅仅三四十秒的工夫,她就像蒸发掉一样消失了。莫非是荣子这家伙揭开了秋子的秘密,受到上天惩罚,被幽灵劫走了?
  从一楼到三楼,甚至包括钟楼的机械室,大家都分头仔细找过,但到处都没有荣子的踪影。接着又在院子里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搜寻,甚至还猜测荣子是不是跑回家了,专门派人去她借宿的别墅打听,结果都是一无所获。
  舅舅向警察报了案,很快从K镇来了一帮警察。他们又进行了更为细致地调查,却依旧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线索。一天两天过去了,魔幻短剑的秘密依旧如故,荣子的去向依旧不明。
  原地方法院院长家出了事,而案情又这么奇特,长崎县警察总部接到消息后,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命令全县最出名的大侦探——长崎警察署的森村刑警来调查此案。
  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大侦探森村受命来到了幽灵塔。此时我的病情已有好转,可以下地在屋里走动了。
  森村侦探三十五六岁年纪,体格魁梧结实,浅黑的面庞,目光炯炯,蓄着洒脱的仁丹胡子,一看就是个非常干练的男子。
  舅舅与他早就相识,于是就请他在家里住下仔细查找线索。既是原地方法院院长邀请,侦探欣然接受。
  来到后的第一天,他便一整天挨个询问家里的每个人,还屋里屋外四处查看。真不愧是大侦探,虽然他还不能完全解释刺伤我的短剑如何出现、荣子如何从密闭房间中消失这些怪事,但晚饭后他向我们汇报说至少已掌握了两条重要线索,基本上可以确定荣子已遭遇了不测。
  第一个线索是在秋子和荣子发生口角的房间的桌子上原先铺有一张条纹桌布,在事发之时不翼而飞了。
  当然这不是森村侦探首先发现的,事发当天就有一个女佣注意到了,并向警察汇报。但认定这是一条重要线索的却是森村。
  “从大家描述的情况来看,桌布是和荣子一起消失的。问题是她消失时为什么还需要这么大一块桌布,这是个谜。”
  侦探的嘴角露出一丝奇妙的微笑。
  “那么说是荣子失踪的时候带着这块桌布?”
  舅舅诧异地问。侦探连连摆手说:
  “这不太可能。荣子不太可能凭借一个人的力量离开这间屋子,她好像是被强迫带出去的。带她出去的时候,为什么要用桌布?……说不定,那时荣子已经没命了。”
  “那你是说荣子在屋里时就已经被杀害了?”
  “我还不敢妄下定论。不过除了桌布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线索,后院树林里不是有个池塘吗,我发现池塘边上有一处杂草非常乱,好像是被人踩踏过,松软的泥土上还留有较大物体滑碰过的痕迹。
  “那个地方挡在灌木丛的后面,所以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警察虽然搜查过,但也疏忽了。
  “那里树林茂密,又根本没什么路,所以不可能有人到那去散步,可能是为了故意避人耳目偷偷到那去的。而且留下那么大一处痕迹,只可能是搬运过大东西。”
  闻听此言,舅舅和我都很吃惊,因为谁都没有发现在那个地方有和案情有关的蛛丝马迹。
  “虽然没什么直接关系,但池塘边的痕迹和丢失的桌布似乎有关联。
  “我打算明天早上在池塘里打捞一下,说不定真让我说准了。今天已经仔细调查了一整天,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线索,就算白费工夫,也要捞捞看。”
  对于侦探的意见,舅舅和我当然不会反对,于是就定好第二天花钱雇附近的老百姓在池塘里划船打捞。
  诸位读者,这位大侦探的推断到底正不正确呢?从塘底到底捞上来什么东西呢?事情越来越出奇的恐怖了。



地下密室

  这里大概就是芦屋先生的书房了。房间很大,面积有10坪,在四面墙上全是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书架上摆满了西洋书籍,像是德文的医书。屋子中央放置着一张书桌,足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书桌后哥德风格的椅子简直和罗马教皇坐的椅子差不多,靠背很高,一位白发白髯的老人庄严地坐在上面。
  虽然老先生的头发、胡子全白了,但目光依然敏锐,炯炯有神。高高的鹰钩鼻子,嘴唇红润,肤色也很好,不像是上了年纪。他的骨头架子挺大,让我觉得他不是纯种的日本人,而是和白种人的混血。
  然而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这位老人的面容让人看上去像是戴了面具一样。还记得我初次见到秋子时,她那美丽的容颜也让我怀疑是不是戴了什么橡胶面具,这次看到芦屋先生的脸时,又让我产生了同样的感觉。
  当然,他不可能戴着面具。因为在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可以随表情变化自由活动。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觉得他戴了面具?
  噢,对了,说不定秋子是这位老人的女儿,因为是父女关系,所以才会让我产生相同的奇妙感觉。不,不,不会是这样。要是秋子的父亲这么有身份,那她还何必独自一个人受苦呢。看来,这位人物不是秋子的父亲,而的确是她的“神灵”。
  我在思考的时候,芦屋先生也一直在观察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脸严肃地对我说:
  “听说你是我的熟人介绍来的,那你到底认识谁呀?”
  该怎么回答呢?我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好讲那个坏蛋的名字了。
  “我是从岩渊甚三那里打听到您的……”
  谁知,老人听后一脸困惑,立刻警觉起来。
  “岩渊?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说完,眼睛直盯着我看。这下坏了,不过我马上想到既然他不知道岩渊,就该认识自称是医学士的股野,于是改口说:
  “噢,岩渊甚三是股野礼三的亲戚……”
  这回,老先生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嗯,股野我很熟的。那么,你能不能让我看一下股野给你的介绍信?”
  一听这话,我有些紧张,我哪里有股野的介绍信,只得说:
  “介绍信我没有带来……”
  “这就不好办了,我是不会见没有介绍信的人的。”
  唉,糟糕。这位老人还挺小心,他这么谨慎,说不定是在从事什么违法的职业。
  等等,难道就没有蒙混过关的好办法了吗?我飞快地开动脑筋,终于想出了一个巧妙的点子。我的口袋里不是有股野的名片吗,在蜘蛛屋的时候,我从女四狱衣中找到的那张旧名片应该还在我的口袋里。我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还在。用它或许能蒙混过去吧。
  “我这里有一张股野先生的名片。他对我说,不用介绍信,拿着这张名片来见您就行了,所以我就带来了这张旧名片。您瞧,名片背后还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先生您或许还有印象吧。”
  我撒了个谎,掏出名片送给芦屋先生。他接过去之后正反面都仔细看了看,这才打消了疑虑。
  “嗯,我记得很清楚。上面写的小姐指的是一个叫野末秋子的女人,你认识她吗?”
  果然是这样。看来狱衣的主人真是秋子。不过这里头恐怕还潜藏着更深的秘密。我抑住心里的激动,注视着老先生敏锐的目光答道:
  “我当然非常了解秋子的情况,其实这回正是关于她的事才……”
  老先生没等我说完,好像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自言自语道:
  “啊,野末秋子,那是个漂亮姑娘。正因为她的美丽,才让我颇费周折。我给她改换的生命也许还有些缺憾,所以到现在我还在惦记会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大祸。”
  老先生在回忆往事,我却听不明白。话说完了,他又仔仔细细地端详我。
  “不过,你的愿望也很困难啊,看你也是仪表堂堂,不过,这才是我施展才能的时候。你丝毫不用担心,想必你从秋子那里已经知道,我是从根本之处拯救人。秋子现在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但她的确把我当成赐给她生命的亲人。”
  “嗯,正是把您当成赐给生命的亲人,所以才千里迢迢跑来请您救命。”
  “好吧,我接受。那我们订好条件之后,就开始工作吧。”
  老先生光顾自己说,也不管我听懂听不懂。什么施展才能,开始工作,好像要拿我的身体开刀。在这奇特的房间里,听着这位老先生奇谈怪论,我感觉这里不是人世了。看着老人红润的嘴唇在动,不禁有点儿害怕。
  “啊,今天这日子可真怪呀。野末秋子的名字我都忘了好久了,今天却不止一个人提到她。在你之前,还有人向我讲起她。”
  “你说的是不是黑川太一律师?如果是他那我很熟,不知黑川先生为秋子的事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不能对你讲。要是不能替求我的人保守秘密,那我就无法完成我的天职了。比方说,以后就算你的亲兄弟来找我问你来我这里干什么,我也不会跟他讲任何事情。你明白吗?”
  这种解释的确是最好的。他的这句话,让我可以放心了。
  “我不该问这些,失礼了。那只要有您帮助,无论碰到什么困难都可以获救吗?”
  “当然。不过有个条件,来求我的人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不能有任何保留。就算有一点事情隐瞒不讲,那我们也得说再见。”
  “我打算把全部事情都讲给您。”
  “那就好,救助者和被救者必须齐心协力才行。如果双方不能充分互相信任,那我的工作就无法进行。你不是因为触犯了法律要被逮捕,才来求我帮忙的吧?”
  “嗯,就是这样。但决不是犯罪,而是实在摆脱不了。”
  “这就对了。这种情况,来找我算是你的幸运。能把你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
  他的话我听不明白。他到底怎样救助一个犯法的人呢。
  “没有问题吧?”
  我叮嘱了一句。
  “没问题,你不用担心。只要一经过我的手,那所有的罪名都不会留任何痕迹,还你一个清白之身。因为我给了你一个崭新的生命。”
  新的生命,这话好像岩渊甚三也说过。他说芦屋先生对秋子来讲简直就如同掌握生杀大权的神灵一样。看来此话不假。
  “那就讲讲你犯了什么罪。如果不先给我讲清楚,我就无法开始工作。”
  哎呀,原来这位老人是误会我犯了罪,怪不得刚才的话我听不懂。
  “不不,你误会了,要救的人不是我。”
  “哎,不是你,那是谁呀?”
  “是刚才提到的野末秋子。”
  “噢,你是说让我再救一次秋子吗?唉,以我的经验,好像还从来没两次救同一个人,这是因为我救人一次,就等于救了一辈子,用不着再来求我……”
  “那么,您是说第二次救人很困难了?”
  “不是的,完全可以救第二次、第三次。”
  “那就请您再救秋子一次吧。她现在正身陷绝境,已不是普通的人力就能救助得了的。”
  “噢,是吗。这可太可怜了,她的命运如此不可思议,真是世间少有。再陷困境,真是太不幸啦。那,看来这次也不能不救她。”
  老先生的语气很自信。
  “谢谢。那您怎样拯救她呢,我想听听您的方法。”
  老人用庄重的语气说:
  “问我怎么救,哈哈哈哈,要想听的话得付报酬才行。这是我的职业。”
  “啊,是这样。我差点忘了,那要付多少报酬?”
  “可不低哟。毕竟是救人一命嘛。我的规矩是一次五千日元。”
  这么高的价格,让我有点儿惊讶,还好父亲留给我的存款足够,就答应了。
  “其实,实际的费用只不过是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但是我的工作很危险,拯救犯法的人,稍不注意我也会被警察盯上,最后把我也连累进去。所以,这里面还有风险金。另外,那些警察说不定会扮成求救的人前来诈我的秘密,所以我把价码抬高到警察付不起的程度,你明白了吧。你根本不像警察,但我还是以防万一。只有先付了报酬,我才能接着往下讲。”
  “知道了。我在东京的银行里有些存款,这里有张支票,您马上就可以填上所需的数额。”
  说着,我要从皮箱里取支票,老先生却摆手制止了。
  “不行,支票我不能收。麻烦你去银行跑一趟,把它换成现金。”
  他可真是处处谨慎小心。
  于是,我叫了辆人力车直奔银行,提取了一叠共五千日元的钞票,再次回到了老先生的书房。一路上,那个门卫一样的看门老人也乘上人力车陪同着我。其实,表面上是陪同我,实际是替老先生来监视我的举动,看来他可真是很小心。且说我重新回到书房,告知他我已带来了现金,他才松缓了语气:
  “那,我们马上就开始吧。”
  说完站起身来,领我来到里面的一个房间。这间房子有书房的一半大,四周的墙壁上也都摆满了西洋书籍。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有一只像烟囱一样的金属圆筒从天花板中央伸到桌面上。我很奇怪,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工具。老先生有些炫耀地解释:
  “这里是我的起居室。这个圆筒挺奇怪是吧,其实这是我的观测镜。通过它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接待室里的情况。刚才我仔细观察了你的情况,看到你不可疑,所以才让你进来。刚才你看见黑川律师的影子,就慌慌张张追出去,一看就是个外行,绝不是什么警察,所以我才放心的。哈哈哈哈。”
  那个镜子房间的情况竟然能反射到这里。真是一件巧妙绝伦的设备。
  “那现在我就付给您报酬吧。”
  他却连连摆手说:
  “不,这里不行。这里还不保密,仆人可以自由出入。报酬要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支付。”
  说着,他从桌子下面取出一支古色古香的烛台,点上了蜡烛。中午外面艳阳高照,他竟然点起蜡烛,真是莫名其妙。老先生左手举着蜡烛来到一面墙的书架前,从中间的架子上取下两本洋书,把右手伸进空出来的地方,摆弄了几下,结果整个书架“吱——”的一声向前打开了。
  这是一个伪装得很巧妙的密室入口,真是防备得不能再防备,我由衷地赞叹。
  “那请跟我到这里来,楼梯有点儿陡,脚底下要留神。”
  说着,老先生在前头带路,走进了漆黑一团的洞穴。向前走了两三步,面前出现了通往地下的狭窄的楼梯。
  我不知道他把我带到地下室去到底想干什么,心里有些害怕,但现在已经不能退缩。我只有忍住恐惧的念头,跟在老先生身后继续往里走。



地狱惨景

  秋子和我站在地底的迷宫里,借着一根蜡烛的微光,望着散落在地上的金币发呆,如同步入了梦境中的童话王国。可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我的舅舅一一秋子的养父——儿玉丈太郎先生一下成了百万富翁。
  舅舅成了百万富翁,黑川也将兑现诺言,替秋子洗脱可怕的杀人罪名,一切似乎都进展得顺利圆满,然而推独我却非常不幸。为了秋子的幸福,我将不能再爱她,也不能被她爱了。这种结局是多么的不公平啊。人们都越来越幸福,而我则在绝望的深渊里越陷越深。
  如果我是脆弱的男人,也许就会利用这个只有我和秋子两个人的机会,在无人知晓的地底迷宫里,背弃人世情理和对黑川的许诺,紧紧拥她人怀,逼迫她嫁给我或者和我一同殉情。我感到胸中的这股歇斯底里的欲望在升腾,就像积雨云一样越聚越厚。
  但是,我没有实践恶念的勇气。相反,倒是有压抑这股恶魔般邪念的勇气。为了舅舅,为了秋子,也为了我自己,必须忍耐。
  秋子现在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的痛苦。得到黑川律师发现真凶的喜讯后,她正沉浸在喜悦之中,何况还发现了这么多财宝。
  “啊,这回我的一个使命终于完成了。光雄,你还记不记得很早以前我给你讲过我有秘密使命的话,当时你非要刨根问底,可我并没有立刻告诉你,而是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虽然当时没向你讲明,但我却苦苦劝你仔细研究一下圣经上的咒语和藏宝图啊。这是因为你是儿玉家族的一员,我想让你亲自去解开迷宫之谜,亲自找到财宝。可是光雄你却非常冷淡,一点儿也不关心咒语的事情。”
  当秋子对自己的冤情昭雪不抱希望,决意自杀之时,我告诉她发现真凶的消息,所以她没有不高兴的理由。从前,她脸上总是挂着似钢铁般的冷峻神情,让人难以接近,而如今她却变得温柔艳丽了。
  可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痛苦的折磨啊。我不得不遵守和黑川律师的约定,甚至连冲她笑笑都得十分在意。面对可爱的秋子,我却必须装出绝情的样子,假如不这样,黑川就不会披露令秋子如此兴奋的证据,她将不得不再次穿上那可怕的国衣。
  我咬紧牙关,把所有痛苦都咽进肚里,为了避开她那动人的面容,故作冷淡地回答:
  “是吗,我没想到传说中虚无缥缈的财宝会确实存在。”
  “是啊,你属于现实主义者嘛,怎么会相信这些简直如同小说中虚构的情形呢。你都快急死我了。不过,这下好啦。现在已经找到了财宝,而且呢,要是你不来找我,我就死定了。就算我再次醒来,也不打算活了,一定会吞下毒药。
  光雄,你为了我付出了你的一切,曾经在虎口下被你救出,今天你又把我从死神面前拉了回来,你是我的大恩人啊。我可怎么报答你的恩情啊。”
  其实这还不简单,那你就答应嫁给我吧。如果没有和黑川的约定,此刻我肯定会痛快淋漓地表达我的爱意,而且我还会拉起她的手,拥她人怀,在这地底的另外一个世界里,诉说只属于两个人的缠绵情话。说不定此刻秋子自己也正盼望着我向她表白呢。
  如果遗憾能致人于死地,那我现在也许就当场气绝身亡了。我的处境太痛苦了,我的心都快碎了。黑川这个坏蛋,简直是个恶魔,可是不依靠这个恶魔,就算搭上我的性命也救不了秋子。
  我是坚强的,还没有失去自制力。我抑制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冷冰冰地说:
  “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必须把这件事尽快通知舅舅。”
  我的冷淡显然让秋子有些失望和吃惊,也许是我的心理感觉,她的眉梢好像一皱,流露出失望的神情,然而她又赶快故作镇静地说:
  “嗯,那我们走吧。”
  然后,就乖巧地跟在我身后一起往外走。
  借着烛光,我们按原路返回。由于归途上已经布满了我们来时的脚印,所以只需跟着脚印走,不必担心迷路。
  一路上,我们俩默默无语,好像在心中达成了默契。不久,我们就走出了迷宫,接着向上爬楼梯,然后又再下楼梯,终于口到了大钟的机械室里。
  到了地方一看,那堵厚厚的石头门挡在了我们面前,我竟然把它的事给忘了。
  “不好、我疏忽了。不到10点钟我们钻不过这堵墙。”
  秋子一听,轻松地笑起来。
  “不必了,进来的时候虽然必须像你说的那样做,但出去的时候什么时间都可以。你看,这里有个机关。”
  说着,她把手伸进石头门旁边一个黑黑的窟窿里,只听“咔嚓”一声,石头门开始缓缓上升,原来这里还暗藏着一个开门的机械装置。在“哗啦、哗啦”铁链的摩擦声中,石门打开了,高度可以容我们通过。
  没想到秋子连这么隐蔽的机关都知道,我从心底里佩服秋子的智慧。
  进来的时候,机械室让我吃尽了苦头,可出去时却毫不费力。钻过去一瞧,那个神奇的绿色圆盘也已经敞开了。在石头门打开的同时,铁链传输装置也把绿盘打开了。
  我们钻出机械室,终于又回到了人世间。一看表,已是深夜2点钟了。
  从钟楼下来,必须通过狭窄的楼梯先下到我住的房间里。读者朋友也许还记得,我住的房间就是从前铁婆惨死的地方,相传有老太婆的幽灵在房间里出没。
  从地底钻出来,一路上用光了不知多少根蜡烛,此时烛台上还剩了一个小蜡烛头。借着蜡烛的微光,我们进了漆黑的房间。没走几步,秋子就轻声叫了起来。
  “你怎么了?”
  我回头问她。她指着脚下的地面,怯生生地说:
  “我碰到了一个东西……”
  我拿着蜡烛在地上照了照,原来在秋子脚边躺着一只猴子。
  “啊,这里有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流了这么多血。”
  猴子已经死了,地毯上粘满了鲜血。
  “这不是夏子的猴子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秋子认出这是肥田夏子的猴子,就是那只夏子视若宝贝,连睡觉时也要搂着的猴子。
  “真奇怪啊,房间里好像有东西。”
  我把烛台搁在地上,急忙走到房间一角,打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霎时,房间里如同白昼一般,明亮的灯光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过了一会儿,等我们适应过来以后,却看到了一幕难以置信的可怕的地狱惨景。
  在我的书桌前,倒着一个男子。他满脸是血,表情非常痛苦、恐怖,身上的西服已经被扯得七零八碎,好像是死者生前曾进行过殊死的搏斗。
  我和秋子全被这意外的惨景惊呆了,胜日结舌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男子,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的面孔是多么狰狞啊。面如土色的脸庞上,两只丑陋的大眼睛向外凸起,惊恐地瞪着天花板,发紫的嘴唇也噘起来,露出两排野兽一样的白牙,似乎马上就想张口咬人。只有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才会有这样一副狰狞的面孔。
  这到底是谁呢?一个陌生的男子居然惨死在我的房间里。
  我大惑不解,正要迈步上前仔细看一看,秋子却一下子抱住了我的胳膊,吓得叫起来:
  “啊呀,桌子底下还有东西呢。”
  我一愣,再仔细向我的书桌底下一看,原来那里还躺着一个身体蜷成一团的人。
  “好像是个女人啊。”
  的确是女人,而且是个身着华丽洋装的年轻女人。
  事情出现得太突然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是错觉,或是做了个噩梦。刚刚在地下的另外一个世界里见到了渡海屋的遗骸,没想到回到人世间,又目睹了更加恐怖的地狱惨景。
  倒在血泊中的猴子,狰狞死去的男子,洋装的女子,他们三者之间到底存在怎样不可思议的关联呢?



毒草

  最后,我决定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是去会会这位芦屋先生。没必要再待在这里了,趁着冒牌医学士还没回来,我赶紧离开了恐怖的蜘蛛屋。天已近拂晓,我摸黑赶到了火车站。
  现在,那个冒牌医学士和老太婆应该已经把陷阱里佝偻少年的尸体搬出来了吧,恐怕他们发现弄错了,现在正后悔呢。
  所幸并没有人从后面追来。很快我到了车站,乘上了首班火车。
  回到幽灵塔,看门的家丁一看到我就愁容满面。
  “大少爷,您可回来了,大家都在等您呢。又出事了。”
  他向我小声私语,怕被别人听到。看来在我出门的这段时间里,幽灵塔依然麻烦不断。
  “秋子呢?”
  比起舅舅来,秋子更让我放心不下。
  “她自己说生病了,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听口气,家了似乎不愿提起秋子。秋子一向在家丁中威望挺高,可这回事情似乎不太妙。
  我马上来到秋子的房间,敲门问:
  “秋子,是我啊。没跟你打招呼就出去,让你担心了。我回来了。”
  秋子没有开门,而是在屋里用极其冷淡的声音回答:
  “啊,是北川啊。我现在心情不太好,请你让我安静一下吧。”
  “你怎么了,先开开门吧。”
  秋子没有答话,我伸手去推门,门从里头锁上了,打不开。
  没办法,我只能再去看看舅舅了。要走的时候,却听到门里传来悲伤的啜泣,秋子在哭。这到底是怎么啦。
  来到舅舅的房间一看,他正躺在床上,像是病得不轻。枕头边站着穿白大褂的护士和一个实习医生模样的男子。
  我冒冒失失要往里走,但是那个实习医生伸手把我拦在了门外。
  “现在病人正在睡觉,请不要打扰他。”
  “是吗。我是他外甥,名叫北川,舅舅到底怎么了。我外出旅行去了,还不了解情况。”
  “你见过小姐了吗?”
  他说的小姐指的是秋子。
  “噢,她说身体不太舒服……”
  谈话的时候,我注意看医生,觉得他好像挺面熟。到底是谁呢?噢,尽管他化装很巧妙,但肯定就是他。
  “请你跟我到这边来一下。”
  我把医生请进一个房间,搬了把椅子请他坐下。
  “有什么话要说吗?”
  对方对我毕恭毕敬。
  “哈哈哈哈,森村先生,难道连我你也骗啊,赶紧讲讲到底出了什么事。”
  化装成医生的不是别人,正是森村侦探。就是那位当初在后院池塘打捞上无头女尸之后,去长崎调查犯罪线索的森村侦探。无论他化装得多么巧妙,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北川真是好眼力啊。我这还是头一次被外行人识破。”
  侦探解嘲似的夸奖我。
  “赶快讲讲出什么事了。你化了装待在这里,肯定有事。莫非……”
  “不错,又有案子了。有人要毒害儿玉先生。所幸儿玉先生只喝了一点儿掺进毒药的葡萄酒就发觉不对劲,总算保住了性命。根据医师的报告,他们在盛葡萄酒的杯子里检查出了叫格拉尼尔的毒药。”
  格拉尼尔是从一种印度产的毒草里提取的毒药。上次将我刺伤的那把短剑上也涂有这种毒药。
  “是谁干的。难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又有可疑的人进来了?”
  “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罪犯来自外面。”
  侦探注视着我,十分肯定地说。
  “那你是说罪犯是家里人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想大概自己的脸色已不太好了。
  “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个好消息,其实犯罪嫌疑人已经很清楚了。”
  “是谁,谁啊?”
  “是秋子。”
  侦探压低声音,沉重地说。
  “哎,秋子?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肯定是搞错了。可不能没证据乱怀疑人。”
  “所有的事情都表明她的嫌疑最大。首先,让你舅舅喝毒酒的是她。当时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人。”
  “那么葡萄酒是从哪里来的呢?或许秋子并不知道酒里下了毒,才让舅舅喝的。”
  我赶紧替秋子辩解。
  “但是葡萄酒瓶并没有问题,单单盛酒的杯子检查出了毒药。因此只能认为是秋子在倒酒时偷偷下了毒。这件事发生在儿玉先生的书斋里,当时没有佣人在场。”
  “可是,可是秋子没有谋害舅舅的理由啊。她为什么要杀害善良的养父呢?养父对她一片恩情,没有怨恨啊。”
  “不好意思,秋子恰恰有作案动机。”
  “有动机?我不相信。”
  “北川,你该知道不久之前儿玉先生立遗嘱的事情吧。据说遗嘱是让你和秋子平分他的财产。”
  “嗯,这事我听舅舅讲过。可是……”
  “你听我接着讲,在你出去这段时间,你舅舅又改主意了,儿玉先生准备修改他的遗嘱。”
  “这么说——”
  “这是因为你的邻居、那个叫长田长造的人交给儿玉先生一封重要的信,讲了很多关于秋子身世的事情。当然我不可能见到那封信,详细情况不太清楚,但我听说儿玉先生看过信后非常吃惊,立刻把秋子叫到跟前询问。
  “结果呢,儿玉先生就准备修改遗嘱了。这是儿玉先生亲口说的,所以不会错的。但是就在要修改之前,却突然发生了这一情况。”
  长田长造就是下落不明的三浦荣子的未婚夫,那个像大青蛇一样让我不舒服的男子。他肯定在信上讲了很多秋子的坏话。
  “长田到底向舅舅告发了什么。难道舅舅会相信他的话……”
  “不,他并没有说什么坏话。儿玉先生讲,这封信是同时通知他和秋子的,而且秋子自己也承认情况属实。”
  “她承认了什么?”
  “你可别吃惊哟。秋子承认自己有犯罪前科,曾进过监狱。”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果然是这样。要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绝对不会相信是真的。但是我在蜘蛛屋恰恰看到了一件像是秋子穿过的囚衣,所以我也犹豫了。
  “那她犯的是什么罪呢?”
  “详细情况我还不清楚。但是既然有前科,那就不得不认为她和现在的投毒未遂事件有关系。也就是这样,她的犯罪前科被人识破,马上就无法再继承遗产了,这就是作案动机。现在,我正等儿玉先生醒来,再问问他,然后就向警署报告,准备办手续。”
  “要拘捕秋子吗?”
  “很遗憾,我想会是这样吧。”
  啊,这可怎么办呀。我浑身直冒冷汗,心也开始扑腾乱跳。
  就算她有前科,但我做梦也想不到秋子会毒害舅舅。但现在她有犯罪动机,案情也显示如此,要洗脱嫌疑也绝非易事。也许是这个原因,秋子才彻底绝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吧。
  “请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我拼命转动大脑,终于找到了一线希望。
  “又是格拉尼尔这种毒药,这一点很可疑。当初无头女尸案的时候,刺伤我的短剑上不也涂着这种毒药吗?当时大家也认为秋子有嫌疑,但后来不是弄明白不是她了吗?那个罪犯还没有抓到呢。
  “听说格拉尼尔是任何药房都买不到的少见的毒药。上个案子的罪犯使用这种毒药,这回秋子又用它,这可能吗?秋子是清白的。你应该先把无头女尸的案子查清楚。那个罪犯和这次的罪犯肯定是同一个人。”
  “你的眼光真敏锐啊。两件案子的罪犯是同一个人,这一点我也赞成。但现在还不能断言秋子不是这两件案子的罪犯。”
  “你说什么?如果这样,难道说上次无头女尸的案子也是秋子干的?”
  “现在还不好说,但有一点很肯定,那就是有必要调查秋子,不能排除她还有同案犯。”
  我无法继续再追问下去了,因为侦探讲的全都合情合理。
  想想看,秋子的行动的确从一开始就非常怪异。当时,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在恐怖的幽灵塔里四处转悠呢?而且碰到我以后,就告诉我她知道时钟的转动方法。这些要说是偶然,可也太凑巧了吧,难道所有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精心谋划的骗局?
  秋子首先成功地赶走了碍事的三浦荣子,之后又花言巧语骗取了舅舅的信任,接下来又诓骗我向她求婚。眼看她的目的就要达到了,可在这时偏偏出现了一个知道她来历的人,向舅舅告发了她。预料舅舅要修改遗嘱,于是就决心毒害舅舅。这些推测也是讲得通的啊。
  我无言以对,垂头丧气地思考着。最终下定决心,抬起头对侦探说:
  “森村先生,你的推断的确有道理。我本来自认为很了解秋子,现在也被你说得不能再替她辩护了。但是我还存有最后一线希望,我需要见一个最清楚秋子来历的人物,找他问清真相。我有预感,只要能见到这个人,就会得到可以证明秋子无罪的反证。”
  “你说的是谁?”
  侦探同情地望着我,知道此刻我非常苦闷,低沉着声音问。
  “现在我还不能对你讲。但请你相信我,而且请你答应我,在我去东京见这个人还没回来之前,请不要碰秋子。”
  “噢,你说的人在东京?”
  “是的,就算现在马上出发,往返也要花三天以上的时间。你能不能晚个三四天再交有关嫌疑犯的报告。我决不会食言的。如果得不到反证,甚至相反找到秋子有罪的证据,我也肯定会回来如实向你报告。森村先生,请相信我,就答应我缓一缓吧。”
  我苦苦哀求。
  “这不行啊。我是警察,就算你再诚恳,可我也不能擅自推迟办理手续。不过,在我向警署递交报告到拿到逮捕令期间,还有三四天的富余时间。我可没答应你呀。没答应是没答应,但要是你能赶快回来的话,也许我还不会拘捕秋子。我不能再讲太多了。”
  侦探很同情几乎疯狂的我,给我留出了余地。
  “明白了。那我马上出发。舅舅的事就全拜托你了。现在出发明天早上就能赶到东京。见到人以后如果能赶上晚上的火车,那后天就能回来。这段日子,请多关照。”
  “别,北川,你可别误会,我可没答应你说要等到你回来呀。”
  “嗯,我清楚,我清楚。那我得抓紧了,向你道个别。”
  我草草向他道别,然后就奔出屋子,马上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发电报的人

  秋子射杀老虎的枪声,当然惊动了轻泽家所有的人。
  不多时,主人轻泽和一大帮男宾客就拥到枪具室来了。看到门锁着,赶紧叫佣人拿钥匙来打开了门。一阵骚动之后,大家挤进屋里,看见地上躺着一只死老虎,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啊,原来是北川开枪打死了老虎,救了秋子小姐一命。”
  轻泽不假思索,就先把我夸奖了一番。这回整个全颠倒了,我反成了打虎的英雄。
  对此,秋子和我都没有特别解释什么。因为要是讲不清楚,反而会牵扯出荣子的罪名。幸好大家搞错了,才没露出什么破绽。
  如果众人冷静思考一下,单凭门锁着一点,就让人怀疑。可当时大家都沉浸在打死老虎的兴奋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很快,警察接到报告赶来了。马戏团的老板也跑来道歉,并取回了老虎的尸体。精心准备的轻泽魔术大会就这样草草收场了。骚动暂时告一段落,我们也告辞回家,此时已经过了晚上11点。
  自从荣子把枪具室的门锁上之后,她就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也找不到。舅舅和我只好两个人坐人力车回家。
  “光雄,今晚的乱子是荣子干的吧。你好像在替荣子遮掩,可这些瞒不了我。枪具室的门上了锁,还好没有人注意,我看这肯定是荣子搞的。还不止这些,你看,我在枪具室里捡到了这张纸条,足可以证明荣子的罪恶。那家伙现在躲起来了,恐怕也是因为自己闯了大祸,不敢见人吧。”
  说着,舅舅把纸条递给我,上面是荣子的笔迹,写着这样几句话:
  
  我想和你当面谈谈,请你马上到枪具室来。如果你要是躲着不肯见我,
  那就等于你自己承认了你就是幽灵宅院的女佣赤井时子。
  多么恶毒的言辞啊。就是这张纸条陷秋子于绝境,早知这样,我何必还替她遮遮掩掩。
  “真是铁证如山,就是荣子搞的鬼。我亲眼看见她把秋子骗进枪具室,又从外头锁上了门。”
  “是这样啊,真让我吃惊。以前我还以为她只是任性不听话,耍耍脾气而已,没想到她居然犯下这种罪过,看来我只好抛弃她了。你对她恐怕也没什么好感了吧,我今天就决定和她断绝关系,当然,你和她的婚约也一笔勾销。”
  为了不让车夫听见,舅舅故意压低嗓门,但还是可以听出他非常气愤,态度也很坚决。我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然而等我们回家一看,这回用不着我们和她断绝关系了,荣子自己先离家出走了。
  据佣人讲,在我们回来前的一个钟头,荣子急急忙忙先赶了回来,告诉佣人她要去旅行,就往皮箱里塞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留下一张便条,叫了辆汽车扬长而去。
  我从女佣手中接过留言条一看,是写给我的,上面的话非常绝情,反倒在埋怨我:
  
  光雄,你竟然舍命来破坏我的计划,我对你已经彻底失望了。我现在
  才明白,你是多么爱秋子,又是多么讨厌我。作为你的未婚妻,我已为你
  付出了一切,但现在全都结束了,我坚决和你解除婚约。
  
  我离家出走之后,想必那个秋子会像进自己家一样和你们来往,迷惑
  住你和舅舅。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两人被那个女人的花言巧语所蒙蔽,儿
  玉家的财产悉数被人家占为己有,骗个精光。
  
  不过我还是要苦口婆心地说上一句,请你注意野末秋子左手的手腕,
  那里肯定隐藏了她的全部秘密。要是你和秋子结婚的话,之前请一定弄清
  手腕的秘密。我是真心诚意提醒你,否则你就后悔吧。
  读完之后,我倒觉得荣子有点儿可怜。不过荣子能先提出解除婚约,让我松了口气。从现在开始,我又成了可以同其他人谈恋爱的自由身了。但是,结尾的几句话却让我不舒服。秋子左手手腕,我也老早就觉得奇怪,荣子也注意到了,看来这是大家都关心的问题。那么手套底下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呢?尽管我不相信秋子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再说荣子,虽然她干尽了坏事,但年轻姑娘离家出走,我们也不能放手不管。和舅舅商量之后,我们让佣人去亲戚朋友家找,甚至还求助警察四处搜寻,但就是搞不清她躲到哪里去了。
  而另一方面,自从打虎事件过后,我们和野末秋子更加亲近了。正像荣子预言的,秋子常来登门拜访,我们也常去轻泽家看她。每次和秋子见面,都让我心情舒畅,渐渐地我们几乎是每天都见面了。
  随着交往的加深,我就不用说了,连舅舅也非常喜爱充满才气的秋子。终于,舅舅说服了秋子,要聘她担任自己的女秘书。
  “我想让她负责钟楼宅院的维修工作,另外,我的书籍需要人整理,书信也要找个人代笔,我看她能胜任。对了,其实我想等时机成熟,让秋子代替荣子做我的养女。秋子没什么亲人,大概不会拒绝吧。你当然也会举双手赞成吧。哈哈哈哈。”
  舅舅说罢,笑了起来,显然他的话还另有用意。做他的养女,其实也就间接意味着让秋子与我订婚,舅舅还替我操心呢。听到这话,我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
  不久以后,就开始整修幽灵塔了。到完工大概要花两个月的时间,这期间我们和秋子经常往K镇跑,指导施工。秋子还和从前一样,面似钢铁般冷峻,不太容易接近。不过,因为打虎一事我们曾经互相搭救过对方,所以和先前不同,这回我们的心灵似乎已有了相通之处。也许是我的心理感觉,秋子好像已把我当作可以信赖的人,不知不觉在依靠我了。那两个月的快乐时光,令我至今难忘。
  可惜好景不长,两个月的愉快时光刚刚结束,紧接着我们就第二次卷进了离奇和恐怖的漩涡中。不过到维修完工,我们搬进去住之前的这段日子,倒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有一个例外。
  那是打虎事件发生半个月后的事情。一天下午,我正在书房读书,女佣跑来报告说,大门外来了个叫花子模样的少年,说要见我。
  一听是个叫花子,我马上就想起一个人来。诸位读者不知是否还记得,当我第一天去幽灵塔的时候,有人发了封假电报把舅舅骗到了K镇。据邮局的人讲,来发电报的不是本人,是个流浪汉模样的小伙计。于是我就拜托邮局职员,如果今后再见到那个小流浪汉,就转告他去K镇我住过的旅馆打听我的地址,如果来找我,会有很多报酬给他。莫非是那个小伙计打听到舅舅的住址,大老远跑到长崎来了?
  我赶紧跑到大门口一看,门前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计。身穿破破烂烂的半缠①,蓬头垢面,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①一种日本式外衣。
  “我在K镇邮局打听到的,大叔就是北川光雄吧?”
  这家伙说话口气很随便,但果不出我所料,他就是去发假电报的小伙计,所以我反而跟他挺客气地回答:
  “是的,我就是北川。那么就是你发了那封电报喽,到底是谁让你发的?”
  “要是我告诉你,你会给我多少钱?”
  “要是说实话的话,给你五块钱。”
  听罢,小伙计立刻很不屑地白了我一眼。
  “才这么一点点,不告诉你了。”
  说完拔腿就要走。真是个可恶的小无赖,但我要解开电报之谜,还真得有求于他。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叫住了他:
  “等等,那你想要多少钱?”
  “那,起码也得给我20块。”
  简直是漫天要价。
  “20元?太离谱了!”
  “不行就拉倒,找我发电报的人给我来信说,肯定会有人问起电报的事情,让我不要往外讲。还说两个月后一定会给我10块钱,所以我才保密到现在。你要是不干,我就找那个人去领赏钱。”
  能出10块钱让他闭口,看来发电报的人生怕自己被别人知道。既然要保密,电报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也不能心疼这20块钱了。
  “好吧,这是20块钱,给你,但你得把实情全都讲出来。”
  小伙计一把从我手中夺过那两张10日元的纸币,揣进怀里。
  “就这些钱,也没赚你多少,来的时候我还自己掏腰包买的火车票呢。”
  小伙计真是面目可憎,不过他还是开口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在离幽灵塔不远的地方,也就是在杀人犯和田银子墓地的背面,有一间名为“千草屋”的花店,店主是一个皮肤很黑的老太婆,所以大家都叫她“乌婆”。她养了很多花到长崎市和附近一些村镇去卖,虽然雇了几个男工,但也有人手不够的时候,于是她就让这个小流浪汉帮忙去送花,给他几个小钱。
  一天中午,小流浪汉帮乌婆送完花后,在回千草屋的路上碰见一个40来岁的胖女人,她悄悄把小流浪汉拉到僻静处,让他帮忙发一封电报,还嘱咐他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个女人是不是带着一只猴子?”
  我猛然猜到可能是谁,便插了一句。
  “嗯,对,她抱着一只小猴,好像还挺心疼它。”
  毫无疑问,发电报的是野末秋子的同伴肥田夏子。
  “光凭你说还不足以为信,你有什么证据吗?噢,对了,你刚才不是说那个人给你封信吗?你带来了没有?”
  “嗯,我料到你肯定要看,所以我把这重要证据——信也带来了。不过大叔,这么重要的一封信可不是容易到手的,你得掏钱买。”
  小伙计越来越猖狂了。
  我考虑到留下这封信说不定日后有用处,于是又狠狠心掏出了5块钱,这回小伙计总共让我破费了25块钱。
  接过信一看,上面的笔迹和我在邮局见到的电报登记纸上的相似,都很潦草,出自同一个女人之手。肥田夏子看样子就知道没念过几年书,想必她也只能写出这么糟糕的字。
  经过这番确认,已经没什么疑问了,我叮嘱小伙计回去后不要跟任何人讲起,再见到那女人时也要守口如瓶,就打发他回去了。然而,这一新的发现反倒让我增添了几分忧郁。
  秋子肯定不知道这些事情。可我搞不清她和那爱猴子的肥猪一样的胖妇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们俩总是形影不离。实际上,自从秋子担任舅舅的秘书之后,她也不住在舅舅家,而是和肥田夏子一起租房子住。如果说是这个形影不离的同伴夏子发了这封电报,那荣子猜测秋子企图侵占舅舅的财产和藏在幽灵塔里财宝也并非是毫无根据。
  但是,难道端庄高雅的秋子会是为所欲为的恶人吗?想想她一个弱女子只身潜人可怕的幽灵塔中,又去参拜和田银子的墓地,而且她的左手手腕好似还隐藏着可怕的秘密,这些要是怀疑起来,还真有很多可疑之处。虽说如此,但我内心深处还是不愿相信秋子是坏人。难道会有如此端庄、优雅、美丽的坏人吗?
  且说两个月的时间稍纵即逝,完工后我们一家人全都搬进了那栋充满可怕传说的幽灵塔。我的故事内容也正式登上了大舞台。到底我们又遇上了多么可怕、多么稀奇古怪的事呢?不论是舅舅还是我,都没有料到修葺一新的钟楼宅院仍然会给我们带来一个又一个的灾祸。



复仇之战

  人夜,盛大的晚餐会在钟楼宅院的大厅里举行了。宴会菜肴特邀长崎烹饪店的名厨掌勺。席间服务的也是从该店请来的服务员,他们身着艳丽的服装,在酒桌间穿梭忙碌。收秋子为养女的仪式总算没发生什么意外。用餐完毕,在大厅里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长崎市的艺人们为来宾们友情表演了三合奏①和少女的手舞。其间还穿插轻泽表演的小魔术。长夜无尽,欢歌无尽。
  ①筝、三弦、胡琴或尺八三种乐器的合奏。
  我和秋子并肩坐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我这样可以在看节目的同时保护着她。忽然,我看到胖得像肥猪一样的肥田夏子抱着心爱的小猴子,神色慌张地向秋子跑过来。这个胖妇人颇为令人不快,就连舅舅收秋子做养女之后,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眼下,她作为客人暂住在钟楼宅院。
  肥田夫人慌慌张张地跑到近前,在秋子耳朵边嘀咕着:
  “秋子,不得了了,大坏蛋来了,我们赶快逃吧。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没想到又杀出个拦路虎,实在是太糟糕了。”
  肥田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毫不客气地拉起秋子就往大厅外面走。
  我想瞧瞧到底是什么人来了,朝大厅里四处看了看,发现身着礼服的舅舅正站在与秋子出去不同的另外一个门口,不停地向我招手。
  我赶紧跑过去,问道:
  “舅舅,有什么事?”
  “荣子来了。她说来道歉,也来祝贺。她已经知道我收秋子做养女的事了。既然是来道歉的,我们也不好回绝人家。现在她在那边的房间里等着。荣子还带来了一个奇怪的男子,而且那个男的还说想见见秋子。”
  舅舅的语气有些犹疑。看来虽然荣子坏事做尽,但毕竟是舅舅亲手抚养大的,他还是割不断对她的疼爱之情。
  听到有奇怪的男子要见秋子,直觉马上告诉我刚才让肥田夫人大惊失色的肯定就是这个人。我想看看这奇怪的男子是个什么样,于是就跟在舅舅身后,来到了那个小房间。
  “啊,北川,好久不见了。先前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不过今天特来道贺。”
  看到我来了,荣子这家伙竟面不改色心不跳,假惺惺地跟我打招呼。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原以为她会瘦,但她却有些胖了,穿着华丽的洋服,浓妆艳抹,真是越来越没有品味了。
  不过,比起她来,倒是其身旁那位身着礼服,瘦高个子的绅士才让我吃惊。不是别人,来的正是早晨我在杀人犯和田银子墓前见到的木屋别墅的主人“大青蛇”。噢,那么说早上从别墅窗户里偷看我的人就是荣子了?这家伙居然找了个这么奇特的搭档。
  她佯装不知,煞有介事地说: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长田长造。你或许不知道,他就是钟楼宅院原来的主人铁婆的养子。因此,今天特来问候舅舅,另外还想见见野末秋子小姐。”
  说完,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大青蛇”原来是铁婆的养子。既然如此,他去参拜和田银子之墓也就不用大惊小怪了,因为老太婆被杀之前,他一直在这栋房子里生活。
  明白了,明白了。荣子这家伙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这个长田,今天是来找秋子对证的。为报老虎事件失败之仇,她特地瞅准今天这个日子前来复仇。
  既然是铁婆的养子,他该相当了解老太婆的佣人赤井时子,荣子认定秋子就是那个赤井时子,今天带长田这个证人来,肯定是想让秋子出丑。
  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气质高雅的秋子是那个女佣人。可肥田夫人那么惊慌,而秋子也答应和她一起逃走,这弄得我也不敢肯定了,心里头有些不安。
  “我们就在这附近住。北川,你知道那座别墅吧,我们就住在那里。既然是邻居了,今后我们就能常见面了哟。”
  荣子完全像外人一样跟我们假客气,她这样全不念旧情,才可以这样寸步不让,气势汹汹。
  没想到荣子脸皮这么厚,她无情,我也无义。
  “啊,是吗。那我就对上号了,早上从那别墅里向外偷看的就是你吧,好像看到我以后还躲到窗帘后头去了。”
  本以为这回戳到敌人的要害了,谁知荣子脸皮实在太厚了,一点儿也不在乎。
  “嗯,就是我。有些失礼了,不过当时我是怕冷不丁吓着你呀。嘿嘿,对了,秋子在哪里,我早想见见她,长田也说非常想见她。”
  她的口气简直就是说“快叫秋子出来”。
  “我在宴会厅里没见到她,可能是出去了。那我出去找找她。”
  说罢,我逃出了房间。我实在不愿再看荣子恬不知耻的厚脸皮。其实我也没有去找秋子的意思,心里反倒祝愿秋子能躲得远远的,兔得碰上这条可怕的“大青蛇”。
  我在院里散步,又在走廊里溜达,无意间看到厚颜无耻的“大青蛇”和荣子把舅舅夹在中间,在宴会厅里到处搜寻,一副毫不罢休的架势。
  不久,助兴的节目表演完了,除了几对要在钟楼宅院住下过夜的男女宾客,其余的客人都要赶K镇发出的末班火车回长崎市,大家依次向舅舅道别。
  大门外已经聚集了K镇来的20多辆人力车,车把一溜排开等候着。有的客人乘人力车先走一步,也有客人不要车自己步行,他们在夜道上高声谈笑,女佣们则提着灯笼为客人照明送行,门口一片热闹景象。如此喧哗,今晚的主人公秋子也不好一直躲下去了。也许她拒绝了肥田夫人的阻拦,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大门口,微笑着向离去的客人们致意。
  秋子的脸色有点儿苍白,但却丝毫没有慌乱的神色。就算心里有一点点愧疚的事情,也绝不可能显得如此镇静,看到这些,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客人们渐渐离去,门口的喧闹重归平静,同样也是出来送客的舅舅立即叫住了秋子。
  “刚才一直在找你呢。荣子今天特地向你道歉来了,也许你不想见她,但人家一番心意,你看是不是还是见一面?”
  舅舅这么一说,秋子也不好回绝。她跟着舅舅回到大厅,我也紧跟在他们后面。
  “大青蛇”和荣子正在大厅里等候,压根儿就没有离去的意思。
  “啊,秋子小姐,好久不见了。今天特来向你道歉。”
  看到秋子来了,荣子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不害臊地向秋子问候。
  秋子看了一眼荣子身后的长田长造,目光中露出一丝诧异,但那只是一眨眼的事,她马上就恢复了往常的钢铁一样的冷峻。
  “啊,什么道歉,根本用不着。”
  秋子平静地答道,显得很真诚。这回荣子反倒神气起来。
  “哪里哪里,你要是这么说,我就难过死了。轻泽魔术表演的那天晚上,我在众人面前讲你是幽灵塔的女佣,实在是太失礼了,我后悔极了。”
  借着道歉之名,荣子又在散布什么“女佣女佣”。
  秋子没有理会她。
  “不,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你当时肯定是弄错了,用不着向我道歉。”
  “不过,我还是挺在意的。这不,作为今天来道歉的见证,我还请来了一位你过去的朋友呢。我想见到他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嘿嘿。”
  荣子得意洋洋地说。
  现在,她终于撕下伪善的画皮,露出了报仇雪恨的真面目。她肯定在心里头乐开了花。听到她可怕的狞笑,我不禁有些颤栗。
  但是,秋子仍然非常镇静,不解地问:
  “哎,我过去的朋友?”
  “正是,就是你很熟悉的长田,长田长造先生呀。长田,这位就是儿玉家的养女。”
  荣子的神情简直就是在说“看吧,是不是她”。早等在后头的“大青蛇”此时立刻上前一步,仔细端详秋子。
  要是这个男的认识秋子可就糟了,我替秋子捏了把汗,心跳得厉害。
  我甚至不敢去看秋子的表情,但又不能不看。难道她会面露狼狈之色?我偷眼看去。
  然而意外的是,秋子依旧如水一般平静,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对方投过来的眼神。诸位读者或许还记得,在我第一次见到秋子时,还以为她戴了橡胶的面具,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立刻就打消了那个念头。但现在,我又不禁联想到了面具,此刻她的面容从容而又威严,简直超乎了常人的表情。
  再看“大青蛇”,一开始他是一脸的恶意,也许是荣子一直给他灌输秋子就是赤井时子,让他来识破庐山真面目,所以他好像一直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但是,当他真切地看到眼前冷峻的秋子时,却大惊失色,脸上的恶意顿时消散,转而露出恐惧的神色。
  他大概是认错人了。但认错人的惊讶该不至于如此惊恐。秋子的身影里肯定有让他惊心动魄的东西。他显得恐惧至极,把头扭向一边,不敢再看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定定神,再瞪大眼睛,痴迷地凝视着秋子。
  “大青蛇”看得简直着了魔,直勾勾的眼神像X光一样,穿透秋子的皮肤、肌肉,诧异地上下打量秋子。可是无论他再怎么使劲看,却仍然是一脸疑惑,就是看不透秋子的真面目。
  我紧握双拳,手心里全是汗。荣子也毫不亚于长田,用可怕的眼神紧盯住秋子不放,仿佛胜负决战就在这一刻。舅舅在旁边看到大家都怪怪的,也是一脸疑惑。惟独秋子一个人却异常的冷静。长田细细地把秋子看了个遍的时候、秋子不慌不忙,平静地开口说:
  “我现在都搞糊涂了。说是什么我过去的朋友,但我却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也许是我忘了,那对不起,请问你记得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
  秋子的反问弄得“大青蛇”长田张口结舌,他只好窘迫地回答:
  “噢,不不,我也记不太清了。”
  我这下才松了口气。秋子终于轻松地闯过了这一关的考验。这就足以证明她根本不是什么女佣,而是幽灵塔原来的主人都不认识的秋子,闺秀作家野末秋子。
  恰好在这一刻,我们头顶上的那只大钟响了起来。好似是秋子话语中蕴含的神奇力量让它转动起来一样。
  这回不知怎么搞的,“大青蛇”长田长造吓得脸色煞白,惊恐万分。
  “啊,12点了?”
  他喃喃自语,掰手指头数时钟鸣响的次数。不知他为何这么害怕,简直像撞上幽灵一样,浑身抖个不停。
  9、10、11,钟声却嘎然而止,他这才放心。自言自语道:
  “噢,原来是11点。”
  他的怪异举动让在场的人都感到吃惊。看到大家在看他,他赶忙苦笑着辩解说:
  “啊,失礼了。刚才钟声一响,让我想起了亡故的养母,精神有些恍他。没什么,没什么。”
  但是,这显然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单单害怕12点,好像隐匿了比怀念养母更诡异的秘密。
  讲到这里,我想插几句讲讲长田长造的身世,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长田小时候,被幽灵塔的铁婆收养,同和田银子一起长大。铁婆打算让他们两人在成年之后结为夫妻,但不知为何,银子却不喜欢长造,死活不同意嫁给他。为了讨好银子,铁婆决定立银子为遗产继承人,留下遗嘱让她继承所有财产,但即使如此,银子还是不答应做长田的老婆。
  长田长造没有成为继承人,又得不到银子,开始怨恨铁婆,最终愤然离家出走了……
  老太婆还是不死心,想尽办法劝说银子,但银子仍不同意,无奈之下老太婆决定自食其言,恢复长田长造继承财产的权利。谁知就在她要更改遗嘱之际,却被人残酷地杀害了。
  前面已经提到过,银子被当成杀人凶手逮捕归案,后来病死狱中。而在事发时,长田长造刚离家出走不久,所以他也曾被列人嫌疑对象。但经过周密调查,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不在现场,而且老太婆更改遗嘱对他多少有利,因而不久他又被释放了。
  遗嘱规定银子为继承人,如果银子死亡,则由长田继承。银子已死在狱中,老太婆的财产自然转由他继承。
  这就是我后来得知的长田长造的身世。他的经历与我以后的故事还有关系,读者不妨在心里先记下。
  言归正传。长田长造根本不认识秋子,让我松了口气,但却急坏了荣子。她气急败坏,似乎还想要拼命杀出条血路来,瞪起眼珠发疯似的盯着秋子看。冷不了她看到了秋子左手手腕上的珍珠手镯,于是孤注一掷,简直要说“就是它了”,挑起了最后的争斗。
  “哎呀,秋子的手镯真好看呀,是你自己设计的吧。不过,我还没见过这么宽的手镯。”
  多么无礼的言辞,这不明摆着是在讯问手镯底下藏着东西吗?荣子还不满足于口头说说,竟然无礼地来到秋子近前,伸手就去抓她的左手,要摘手镯。
  秋子再也忍无可忍,气愤地责备:
  “你干什么!”
  说着,迅速地把左手藏到身后,气得脸色都变了,呼吸也加快了,她可是很少这样。
  不过,这回改变颜色的还不止是秋子,另外一个人则比秋子本人更加惊恐。
  不是别人,正是“大青蛇”长田长造。他的脸本来就够长的了,这回他的脸拉得更长,张着大嘴,面如土色,看上去比他刚才听到钟声时还要恐惧。
  他此时才注意到了秋子那只奇特的手镯,依旧用他那如X光一样的眼神把秋子扫了一遍,最后,眼神停留在她身后的左手上。
  很快,从他的喉咙里隐约发出难以形容的可怕叫声,就像野兽的嚎叫。



佝偻少年

  我差一点吓得撒腿就跑了,但好像这个活物并不想扑上来咬我,相反好像比我还胆小。
  我壮了壮胆,再次伸手去摸,那东西好像四肢着地趴着,但摸上去不像是兽类,而是像人。天气不冷,但他却浑身打哆嗦,好像是非常害怕。对方既然如此胆怯,那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低声问道:
  “喂,你是谁?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然而对方根本没有任何反应。难道不是人,是长得像人的动物?于是我又一次把那东西全身摸了一遍。这回摸清楚了,的确是个人,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在他背上还有一个像大瘤子一样的突起物,我猜这可能是个严重的佝偻病人。
  我正摸着,他却突然间扑向我。我吃了一惊,不由自主把手往后一撤。没想到,真是太难得了,在我手底下居然碰到了一根撒落的火柴。
  火柴盒刚才已经找到了,所以我赶紧划着了火柴,马上看到面前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一个非常奇特的人出现在我眼前,他头发乱蓬蓬的,满脸污垢,露着大黄牙,耷拉着发紫的嘴唇。
  我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刚要开口,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有人进屋了。我怕被人发现,就赶忙吹灭了火柴。可是已经没有用了,等我转身一看,来人手里拿着明亮的蜡烛。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在楼下正聊得起劲的冒牌医学士和白发老太婆。
  医学士手里拎着一把明晃晃的日本刀,挡在门口。在他身后往里瞅的则是那个外强中干的鬼老太婆。
  我禁不住站起身来,医学士发现我后吓了一跳,想要逃跑。看来他根本没料到我会在这里,而只是上来训斥原来住在屋里的人不要乱动的。他手里拿的刀,也不过是用来吓唬人的。
  看到医学士来了,屋里住的人吓得抖个不停,躲在我身后蜷成一团。那一刹那,借着烛光我终于看清了他原来是个不到20岁年纪的患佝偻病的孩子。他脚上戴着锁链,屋子一边横着一条铁链,而锁链已被挣断了。
  这下我终于明白刚才医学士说“把链子再系紧点儿”是什么意思了。
  医学士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回头对老太婆说:
  “哎呀,这里居然还有一位绅士呢。”
  老太婆用她如鸟叫般的怪调像个孩子似的说:
  “就是刚才的年轻人。是他把甚三带来的。”
  “啊,是嘛。那么刚才半路上喊我医学士的就是你了。你不是说回M站了吗,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哈哈哈哈。”
  他装做一本正经,嘲笑我。
  “那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从一开始我就想看看这屋子了。”
  因为抓到了对方的弱点,所以主动权在我这边。
  “哈哈,嗯,嗯,你还挺有心计呢。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嘛。不过,你到底是谁。刚才路上你说的名字肯定是胡诌的吧。你是侦探,还是入室行窃的小偷?”
  “随你怎么说。我既然看到你们干的坏事,就不能坐视不管。这个可怜的孩子我要马上带走,赶紧给我让开。”
  对方要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的话,肯定会立刻持刀进攻我,但医学士却没这个胆量。虽然他也是个大坏蛋,但他显然对自己的力气不那么自信,只不过是个一肚子坏水,巧舌如簧的坏蛋。
  “既然你要走,我也不好强留你。可是我不是这家的人,这家的主人你也知道,受重伤正迷糊呢。过后要是主人知道我擅自放走了闯入的家伙,闹不好要怪罪我。你说那时我该怎么办呢,所以我得先问问你才行。”
  这家伙跟我兜圈子。
  “好吧,我可不是那种逃避的人。为了日后找我方便,我把名片留给你,要是有什么事,我随时恭候。”
  “是吗,那你就赶快走吧,到楼下再给我名片。到那里我还有点儿事给你说。”
  医学士拽起老太婆,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不料,他们刚一出房门,“咣当”一声门就关上了,外面传来上锁的声音。
  坏了,上当了!医学士刚才的振振有辞麻痹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我也被他们囚禁在屋子里了。



怪美人

  我来到了钟楼宅院的院墙跟前,院墙已经破败不堪了。
  虽说我不信鬼神,但心里头仍然有些不踏实,不像访问普通人家时那样轻松坦然。
  乌云越来越厚,天空更加昏暗。钟楼上的那只“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就算我不想去看它,但是它却好像有磁石般的魔力一样把我的眼神吸过去,不看都不行。
  我正看着表盘,想不到表盘上已锈蚀了的指针简直就像又活过来一样竟“咕噜咕噜”转动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不会是我的错觉吧?可仔细一看,时针和分针的确都在转动,像在跳双人舞一样。
  和传说中的迷宫一样,给这个大钟上弦和转动指针的方法,除了死去的渡海屋以外,也没有人知道。附近的村民当然不会动它,难道是传说中的幽灵一直不甘心,躲在机械室里转动了指针吗?
  我是26岁的青年,正血气方刚,不过就算我胆子再大,可一个人呆在死气沉沉的大山里,面对这座充满幽灵传说的阴森钟楼,而且还看到指针像妖怪一样忽然转动起来,感觉还是挺可怕的。
  但我还不至于吓得退缩,越是奇怪,反而更勾起我的好奇心。就算真的有渡海屋的鬼魂,可我和他无冤无仇,他该不会作祟于我。怕什么,进去瞧瞧,要是有幽灵,正好会会他。
  我手持文明杖,大步流星走向宅院的大门。看来舅舅事先交给我的钥匙已没有用了,大门早坏了,轻轻一推就开了。
  有些窗户也破损了,但大多数都关得严严实实,屋内如黄昏般黑暗,脚底下还得当心。
  地板上堆积了厚厚的尘土,我小心翼翼沿走廊往里走,来到一座牢固的楼梯前。
  “先到钟楼顶上看看。”
  我“噔、噔、噔”爬上楼梯,来到了三楼,但好像已经到顶了,我想或许在别处还竖有通往钟楼的梯子,摸黑往里走,来到了一个房间前。
  房门敞开着,我没在意正要往里走,可前脚刚踏进去,就像钉子一样迈不动腿了。
  房间里有东西。尽管窗户紧闭,房间里漆黑,但我仍然能看到黑暗中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在游移。
  我打了个寒战,猛然想起一件惊人的事情,吓得我想撒腿逃离这里。
  这回可不是什么传说,而是发生在仅仅6年前的真人真事。
  当时,这座幽灵塔已经转到了一个名叫铁婆的老太婆手中。铁婆年轻时是渡海屋家的佣人,渡海屋家族没落之后,不知怎的,铁婆就成了这房子的主人,和她的养女住在这里。传说铁婆花了将尽一生的精力寻找埋藏在迷宫中的财宝。
  然而6年前,铁婆却被她的养女杀害了。被害时,她痛苦万分,一下咬住了凶手的手腕,硬是咬下一块肉来。就这样,她满口鲜血,不甘心地断了气。
  这一杀人事件为幽灵塔的怪诞又增添了一笔。除了渡海屋的幽灵,这里又增加了铁婆的幽灵。
  好像老太婆被谋害的地方是在三层钟楼正底下的一个房间。传说每当有人走进这房间时,嘴里衔着肉、满脸是血的铁婆幽灵,就会从她死的铁床上慢慢走下来。
  我发现的房间刚好在钟楼的正下方,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铁婆的房间?看到那团白东西,立刻让我想起了这件事。
  我有些胆怯,但我还是抑制住恐惧,不能自己吓唬自己。我猛然向那团东西大声喝道:
  “是谁?谁在那里!”
  听到我的喝问,那团白东西晃动起来,渐渐变大了。可怕的是,那东西居然发出人的笑声。
  “是我,吓着您了,真对不起。”
  还是个女人的声音。
  这下我倒不怎么害怕了,只是有些疑惑。我冲进屋,直奔窗前,用力推开已经生锈的铁窗。
  “多谢您打开了窗户,刚才我费了好大劲儿都没打开。”
  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光线,我朝坐在铁床上的那团说话的东西看过去。这一看不得了,我又惊呆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个多么美丽的幽灵啊!刚才听到她的说话声就已经非常柔美了,此刻她脸上的笑容又岂是声音能比,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空前绝后、完美至极的容颜。那眉眼、那口鼻,简直如画中美人,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她大概二十四五岁,穿着素雅的和服。说是小姑娘,年岁有些大,但也不是少妇,看上去更像是冰清玉洁的处女。
  就在我倾心欣赏少女美丽容颜的时候,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这是真人的脸吗?难道如此完美至极的容颜会出现在活生生的人的脸上吗?莫非这个女人戴着用橡胶做成的精巧逼真的面具?
  “方才是不是你转动的那个大时钟?”
  我忽然想起大钟的事情,便问她。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想让她说几句话,看看她那如同能面①一样美丽的容颜会有什么表情。
  ①日本古典戏剧“能乐”在表演时所戴的面具。
  “嗯,是的。刚才是我在调试钟表。”
  她含笑作答。不是面具,人工的面具怎能绽放如此灿烂艳丽的笑容。
  那么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传说中的恐怖之屋,还居然能让早已锈蚀的大钟转动起来?她肯定有非凡的来历。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偏偏又碰到美丽至极的女子,难怪我错把她当成妖怪。
  “你来这空房子里干什么,为什么要转动时钟?”
  越是诧异,我也越警惕。
  “我费了很多功夫想让钟表走起来,刚才终于让它又动起来了。”
  美女沉静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研究时钟的转动方法?”
  “不是说没有人知道怎么转动它吗?所以我就想试一试,再把转动的方法教给这房子的主人。”
  更不可思议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竟然在研究幽灵塔报时钟的转动方法,而且居然成功地让这个十几年来都无人能转动的大钟又走了起来。
  “那么可以教教我吗?”
  我请求她,脑子里开始幻想着和这美女并肩钻进机械室。
  “可你不是这房子的主人,我只想讲给主人听。”
  “是吗?那正好,我舅舅已买下了这栋房子,我本人今天就是来看房子的,所以你教给我就等于教给了房子的主人。”
  说话的时候,我有些得意。
  “是这样啊。我不太清楚,失礼了。不过我想最好还是直接对您的舅舅讲。”
  她的态度还挺固执。
  “是吗?那舅舅肯定会高兴的。那什么时候我给您引荐一下,见见我舅舅。”
  “嗯,那就有劳你了。”
  她一点也不客气,马上就答应下来。
  “恕我直言,请问你与这所房子有什么关系吗?”
  “不,没关系。”
  她的表情变得有些生硬,冷淡地回答我。仿佛是不太愿意再多讲,无论我再怎么追问下去。
  “我还有事,告辞了。”
  她平静地向我道别,没等我挽留就起身离去。她的一举一动出人意料,让人难以捉摸。不过她越是难以捉摸,反而更搅得我心绪不平。
  我不由得起身去追她,走下昏暗的楼梯,又来到屋子外面,只见她头也不回地朝村子方向走去了。她好像有很明确的目的地,我当然跟了上去。
  从幽灵塔往村子方向走一段路,有一条小岔路。沿着岔路走下去,来到了一个小山丘前。山丘上树丛茂密,在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很多石碑,这里是村子的共同墓地。
  美女登上了山丘。咦,她到这种奇怪的地方来干什么?我正纳闷,她却已消失在林立的石碑中。
  我也爬上山丘,悄悄躲在她身后。
  只见那神秘的女子在一块小墓碑前俯下身子,全心祭拜墓主人。她的样子非常真诚和悲痛,看来事情绝非一般,她和这坟墓的主人肯定有很深的缘分。
  我悄然来到一旁,侧身探头去瞧墓碑上的文字。墓主的戒名①可以不看,但俗名要看清楚。在戒名旁边是一行小字,刻得很工整:
  ①日本人相信人死后成佛,所以每个人死后都起一个戒名。
  “俗名和田银子大正元年八月三日殁享年22岁。”
  看清之后我松了口气,我原来还以为这是个男人的坟墓,有些嫉妒呢。
  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我却猛然知道墓主人是谁了。
  和田银子原来是她,就是那个6年前亲手杀害铁婆的养女的名字。
  是我的舅舅儿玉丈太郎让我记住了这个女人的名字。当时舅舅是长崎地方法院的院长,和田银子杀人被捕之后,舅舅亲自审理此案,判她无期徒刑。3年以后,据说她在监狱中病死了。
  想到这些,我很奇怪,眼前的女子到底和墓穴中的杀人犯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在墓前跪拜,还如此动情?神秘女子的“谜”,更加扑朔迷离了。
  我不想再躲下去了。对于这样一个参拜杀人犯之墓的女子,还有什么顾忌的呢?我从藏身的树后面走出来,突然向她发问:
  “你是这女人的朋友吗?”
  神秘女子吃了一惊,转身面朝我。我的问话有些唐突,但她却没有显露出生气的样子,只是平静地答道:
  “不,不是我的朋友。”
  更让我疑惑了。要不是她的眼神如此冷静,要不是她的面容如此理智,我甚至要把她认作是个美丽的女疯子了。但是,她并非精神不正常,要是精神不正常,怎么会有魅力搅得我心绪难以平静。
  “那你为什么要到这个人的坟前来?”
  我的问话有些冒失,她可能对我连续的追问感到不太高兴,低声用严肃的语调回答:
  “我想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原因的。”
  我无言以答,无意间看到了她的手。已经是四月天了,可她手上还戴着手套。那是一副深灰色的薄绢长手套,不太显眼,也并不怎么给人以热的感觉,反而更让她那超群的姿色增添了一份优雅。尽管如此,春天的和服和这副手套还是不太谐调。
  尤其是她左手上的那只手套,更莫名其妙地勾起我的好奇心。在手腕的位置,绣着一朵蔷薇花,而右手手套上却没有。我的脑际忽然隐隐冒出一个疑问,难道她想用手套掩盖什么?而且,随着交往的加深,这个疑问也越来越强烈。
  就在我心头犹疑之时,神秘女子这次连招呼也没打,就要走。我慌忙叫住她:
  “对不起,刚才你不是说要教我舅舅怎样转动时钟吗?请问您贵姓?”
  话脱口而出,我却发现她的眼神好像在训斥我的无礼,我赶紧解释说:
  “啊,真是大失礼了,忘了作自我介绍,我叫北川光雄,我的舅舅叫儿玉丈太郎。”
  “是那位当过法院院长的先生啊,我听说过他。我叫野末秋子。”
  我一下就把这个清爽的名字深深地记在了脑海中。
  “还要打搅您一下,请问您住在哪里?”
  “那……请原谅我不能告诉您。不过,今天我住在花屋旅馆。”
  一听见“花屋”两个字,我的心头一阵窃喜。
  “啊,是吗?那太巧了,我也住在那里,我们一起走吧。”
  她好像并不太愿意接受我的提议,但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为难的情绪,脸上的表情就像打磨过的钢铁一样镇静。但是,如果我没观察错的话,在她冰冷钢铁的内心却燃烧着一团烈火,一国足以燃尽一切的熊熊大火。为了掩饰胸中那团火焰,她一直在竭尽全力。



广告画的眼睛

  我赶紧冲到门口,猛敲坚硬的门板,冲着门外大声喊:
  “喂喂,干嘛锁门,快点儿开门!”
  医学士并没有马上走,站在门外奚落我:
  “哈哈哈哈,你不是挺关心残疾人吗,那就请你暂时和他住一段时间吧。”
  多么可恶的家伙,我气得不禁攥紧了拳头。
  “你这个无耻的家伙,赶快开门!好啊,你不开是吧,再不开我就把门砸烂。”
  我大声吼叫,用力砸门。
  “哈哈哈哈,那你就砸吧。看看是你的手先烂,还是门先破,正好可以解解闷嘛。”
  其实,我也没有能把门砸开的自信。这扇门牢固得像牢房的大门,门板有一寸厚,而且关得很严实。
  “喂,你等等,我又不会跑。别搞这些阴谋诡计,不能跟我光明正大地谈谈吗?如果你觉得我犯了擅间民宅罪,那就把我交给警察好了;要是你想和我决斗,那我也奉陪。总之,你先把门打开。”
  尽管我知道可能是白费口舌,但还是缓和语气,同他商量。
  “是吗,傻小子还想决斗呀。可现在决斗,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过个四五天再说吧。你先在这里头待上四五天,就算你再厉害,饿上几天就赢不了我了吧。到那时,我再仔细听听你的意见吧。”
  多么狡猾的家伙呀。他竟如此心狠手辣,怪不得秋子说这里有吃人的毒蜘蛛。
  “那你想把我在这里头关个四五天了?”
  “正是。我在这里一直等到你饿得没有抵抗力为止。”
  “喂,你太卑鄙了。你让我放松警惕,结果上了你的当。你这个混蛋,就没有一点儿男子汉的骨气吗?”
  “这一手不也是你教我的嘛。你骗我说你回车站了,那你干嘛又偷偷溜回人家家里呢?所以,这次我们只是摆平了。”
  “好了,我不想再听你的胡说八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开不开门?”
  “好吧,那我就回答你一句话,坚决不——开——门——”
  简直是个畜生,他还故意把“不开门”三个字说得格外重。
  他刚说完这句话,屋里一下子黑了下来。我一愣,原来恰巧这时医学士留在屋里的烛台上的小半截蜡烛燃尽了。
  医学士好像趴在锁眼上往里瞅了瞅,确认蜡烛已熄灭了,就扭头对老太婆说:
  “老婆婆,我们下去吧。为了麻痹这小子,我故意把烛台留在了屋里。我怕万一失了火不得了,所以才待在这里嘲笑他,一直等到蜡烛熄灭。这小子也真够笨的。我们走吧。”
  说完,两个人下楼去了。这家伙可真是满脑子的坏点子,栽在这个坏蛋手里,我可根本不是对手。这回我是彻底输了。
  蜡烛熄灭了,两人走了,剩下的是死一般的静寂与黑夜。
  我束手无策。医学士说要关我四五天,其实他这也不可能是真话。我知道了这栋房子的秘密,恐怕他不会让我乖乖地回去。说不定要把我关上10天20天,直到饿死我他才心甘。接着,说不定把我拖到院子里的松树底下,刨个坑把我的尸体埋了。
  如果这样,那谁都不会知道我来过养虫园,永远没有人知道我的下落,也就不会有人来替我报仇,那我不白死了吗?三浦荣子已经下落不明,现在我又失踪,幽灵塔的鬼怪传说会越传越邪乎,那时恐怕舅舅也住不下去了。
  比起这些来,最让我担心的还是秋子的事。我不在她身边,她孤立无援可怎么办呀。坏蛋现在碰上了我这样的间人者,下一步他们肯定会加紧实现他们的图谋。那样,秋子又要吃苦头了。当初信誓旦旦要保护秋子,可现在她要是知道我下落不明了,一定会怨恨我。唉,我也太不争气了。
  够了,不能再多想了。男子汉发什么牢骚。也许等天一亮我就能想出什么好办法,今晚先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
  我想找个地方躺躺,可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根本没法睡。我伸手在屋子里摸索,偶然发现房门的对面是一扇关着的拉门。这表明拉门那边还有一间屋子!我拉开拉门,走了进去。这间屋子不像前面的屋子那么脏,地板上还铺着榻榻米。
  我继续摸索,屋里还摆着碗柜、梳妆台等家具。再小心往里走,啊呀,房间里居然还铺着被褥呢。尽管棉花已经有些硬了,但摸上去好像还是缎面的被子,甚至衬布都是天鹅绒的。这里莫非是用来囚禁身份较高的客人的?
  管不了这么多了,难得还铺着被褥。我连衣服也没有脱,倒头便睡。被子上有股气味,这口可不是灰尘的霉味或者动物的体臭,而是一股淡淡的香气。咦,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味。噢,对了,那是我在秋子房间里闻到的香气。这是她常用的香料的香味。
  听老太婆话里的意思,好像秋子曾来过这里。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当时的香气本不该留存到今天,可我还是觉得秋子好像就在这被子上睡过,香气就是她的遗香。
  我被关在曾关过秋子的房间,睡在她曾经睡过的被子上,心情倒轻松了许多。闻着淡淡的香气,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早上的阳光透过一个铁格子小窗射进来。尽管昨晚睡的时间不长,但我好像睡得很沉,完全恢复了精神。我爬起来看了看房间的情况,屋里摆着满是灰尘的梳妆台、碗柜,在墙角还有一个漆成红色的衣架。这些布置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女人的闺房。既然来养虫园的只有一个女人,那么这个房间原来住的肯定就是秋子了。
  我注意到在壁龛处通常挂字画的地方,贴着一张级为低俗的石版印刷的美人画。这是一张很大的啤酒公司的广告画,上面画着一个真人般大小的美人,手里端着一个啤酒杯,满脸堆笑。
  我瞥了一眼这幅石版画。怪了,画上美女的眼睛好像活人的眼睛一样闪着光芒,好像在盯着我看。
  如果是名画也就罢了,这样一张普普通通的广告画居然能画得如此传神,太不可思议了。而且美人的鼻子和嘴巴都画得毫无生气,惟独双眼炯炯有神。我感到很奇怪,凑身上前仔细观瞧。然而这次原本有神的眼睛,顿时失去了先前的生气,变成了普普通通的美人画的眼睛。难道是因为我还没完全醒,恍惚间产生了错觉?
  不过,比起这张奇怪的广告画来,更让我担心的是外间那个拘楼少年。我拉开门,重新回到那个脏屋子里一看,他还在。此刻的他,看上去比在烛光下更脏,像个小叫花子。蹲在房间的角落里。
  “喂,你是怎么被带到这里来的,你家在哪里?”
  不管我怎么问他,他都不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我。难道他是个哑巴?可就算是哑巴,他也该比划比划。看来他不光残疾,还是个白痴。
  这孩子怪可怜的,让我忽然想起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了。原来,一些人家如果生出了有严重残疾的孩子,感到有失脸面,就会支付养育一生的费用,把残疾孩子寄养到遥远的地方。这里有个冒牌的医学士,或许养这些孩子才是这家人的正业。
  别人把孩子托付给他们,他们却把孩子当成猫狗对待,死了也不捎个信,就把人埋到松树底下。岩渊和冒牌医学士都是那种什么残忍的事都干得出来的家伙。养蜘蛛的目的就是让人避开这里,好让他们搞见不得人的勾当。
  想到这,我更可怜这孩子了。仔细端详一下他的脸,发现他嘴角上还粘着一粒米饭。难道是我在睡觉的时候,有人进来送饭给他吃?太卑鄙了,我们两人在一间屋子里,给一个人饭吃,却不给另一个人,让我眼睁睁看着流口水。我这才感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了。
  但是,少年为什么蹲在墙角不动呢?啊,明白了。原来也是在我睡熟时,有人进来又给他脚上挂了锁链。孩子右脚上套着一只铁环,用粗铁链拴在墙角的一根柱子上,简直就像关在动物园里的猴子。
  然而让我不可理解的是,昨天晚上医学士好像挺害怕我,可他居然在今天早上大摇大摆进屋来给这个少年拴锁链。如果我睡熟了,他当然可以进来,但要是我醒着那他进来就要倒霉了。他是怎么知道我睡还是没睡呢?莫非这家伙一直躲在某个地方偷看我的一举一动,当确信很安全时,才敢溜进来?如果这样,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有个窥视的孔。
  偷窥我的小孔究竟在哪里呢?对了,是那张广告画。这是多么狡猾的诡计呀。怪不得画上的美人眼睛像真人一样有神,原来是医学土把广告上美人的眼睛挖去,躲在墙外边把眼睛贴上去,从两个孔里往里头偷看。那么恐怕除了这些,屋子里可能还有其他诡秘的机关。



何方人士

  到了晚饭的时间,我如约叫佣人去迎请秋子。不多时,神秘的野末秋子带着她奇特的同伴来到了舅舅的房间。
  秋子的同伴是一个叫肥田夏子的中年妇人。人如其名,不仅身体肥胖,而且长相也很丑陋。正如秋子事先提醒我的,胖妇人果然用红绳牵着一只猴子,大摇大摆来赴宴。
  秋子怎么能和这样低贱的女人同行呢。秋子风度翩翩,如梦幻般浪漫,似月中仙女。和她一比,眼前的肥田夏子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身俗气,看上去贪婪卑俗,一定是个谎话连篇的女人。
  秋子入座后,向舅舅端庄施礼。因是初次见面,秋子抬头看舅舅,舅舅也还礼注视她。就在两人眼神相对的一瞬,却一下子凝住不动了。不知什么原因,舅舅的脸色变得煞白,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球好像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一样。他显然很吃惊,很快就瘫在地上昏了过去。
  50多岁的大男子汉,长期担任法官,可说是饱经沧桑,他竟然因吃惊而昏倒。实在是难以置信。一眨眼的工夫,舅舅就神智不清了,看来是秋子让他受到了惊吓,可到底这美丽女人的什么地方潜藏着足以让大男子汉失魂落魄的力量呢?神秘女子更加神秘了。
  突发这种情况,周围的人都吓坏了,赶忙围拢到舅舅身旁。大家都在慌乱之中,椎独秋子冷静机敏,她马上从水瓶里盛了一茶碗水,端到舅舅嘴边。不过,接下来荣子的反应更快,她竟突然从旁边伸手夺过了秋子手中的茶碗。
  “不用你管。刚才舅舅看到你才那样吃惊的,你最好不要待在这里。”
  说完,荣子气势汹汹地瞪着秋子,端着碗要给舅舅喂水。
  秋子枉费了一番好意,但她并没有因荣子的无理而生气。
  “让大家受惊了,真是对不起。”
  秋子平静地说。正要起身,这时倒在地上的舅舅有些缓过神来,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什么,冷不了抓住了秋子的左手。
  秋子一下子变得非常惊慌,赶紧挣脱开左手,又伸出右手去搀扶舅舅。看到这里,我赶紧绕到舅舅身后,用力将他抱起来。秋子的怪异举动,当然逃不过专爱挑别人小毛病的荣子的眼睛,她在这方面比别人机敏一倍。荣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敌意,紧盯着秋子那只怪异的左手不放。
  因为是在屋里,秋子的左手并没有像我初次见到她时那样戴着手套,而是在手臂上严严实实地缠了一块与手套颜色相同的深灰色薄绢。在手腕的位置上,仍旧用同色的丝线绣着一朵蔷薇花,特别醒目。难怪荣子那么惊奇地盯着她这只手。
  此刻,舅舅已完全清醒,能自己坐起来了。看到秋子要走,赶紧叫住她。
  “我没事了。真是不好意思,请您入座。哈哈哈哈,可能是最近身体不太好,时常头晕得厉害。是这么回事,你长得和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有些像,所以我就产生了错觉。不可能的,那个女人已不在人世了。仔细看看,果然是我认错人了。”
  咦,舅舅过去相识的人中居然有人跟秋子相像,他讲的是谁?我的好奇心一下子涌上来,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冒冒失失张口询问。看看荣子,她也一样,目光里闪着疑惑。
  经舅舅挽留,秋子又再次入座,重新互致问候。闲谈之中,佣人们已经把饭菜端上来了。
  秋子的同伴肥田夏子非常健谈,吃饭的时候也不住嘴,跟舅舅闲聊。本来是很无聊的事情,她却聊得挺带劲。看来她也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秋子为何要和这种女人结伴,我不禁充满了同情。
  肥田夫人的宠物猴子显得格外听话,像小孩一样孤零零坐在一边,时不时从夫人手上接过食物,津津有味地嚼着。
  晚饭快结束时,舅舅切入了正题,问秋子:
  “听说你知道大钟的转动方法。你怎么会对它感兴趣呢?看来你经常到钟楼去吧?”
  “是的,我有时爬上去看看。也不知怎的,我特别喜欢那栋古老的建筑,终于有一天我就搞清了时钟转动的秘密。”
  “那太好了。我们想把那栋房子维修一下,搬进去住。维修的事情,正好想听听你的意见。”
  “嗯,我也打算把这个秘密告诉未来的主人。据我查看,那处宅院有很多秘密。我讲的内容肯定会对您有所帮助。”
  “噢,是吗。你连秘密都知道。比如说……”
  舅舅凑身上前,马上就想听秋子讲讲秘密。这一来,秋子反倒有些难为情了。
  “不过,我想找个别的机会……不是现在,我想只跟您一个人讲。”
  看着舅舅和秋子谈得很投机,荣子从一开始就有些嫉妒,听得很不耐烦。秋子一说这话,荣子立刻火冒三丈、用她那令我倒胃的爱称招呼我说,
  “阿光,我们在旁边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嘛!走,我们走吧!”
  荣子故意大声讲话,毫不客气。
  “荣子!你在说什么,真没礼貌。”
  舅舅非常不悦地斥责荣子,可她根本没有收敛的意思。
  “到底谁没礼貌。我们特意准备好饭菜请她过来,但她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嫌我们添麻烦,难道不是她才没有礼貌?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哼……”
  荣子真是无礼,气得我想揍她一顿。秋子也不堪忍受对她的这般污辱,起身离席,朝舅舅深施一礼,和肥田夫人默默离开了房间。其态度是年轻女子少有的毅然决然。
  不用说,这下荣子输了。我觉得都是荣子惹得秋子生了气,把事情搞僵了,这个女人真是可恶。
  荣子的任性也惹恼了舅舅,厉声斥责她,平时他很少这样。这样一来荣子反抱起屈来,抽抽搭搭地说:
  “好呀,你们俩就知道欺负我。看来我非得把那个女人的来历弄清楚不可,她肯定隐瞒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好呀,阿光,到那时你可别后悔!”
  荣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把嘴噘起老高,一脸不服气。她用白眼珠瞪了我一眼,然后就“叭哒、叭哒”走出了房间。她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可要是我追出去劝的话,她反而会更加得意忘形,大耍性子。所以我和舅舅相互使了个眼色,干脆不去管她。
  “舅舅,刚才您为什么那么吃惊啊?秋子到底像谁呀?”
  “噢,没什么。刚才我有些累了。没什么,没什么,你不要再问了。”
  舅舅的口答吞吞吐吐,不愿细讲。如果我再追问下去,恐怕会弄得他很难堪,只好默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还没有见荣子回来,舅舅有些放心不下,就让我出去找找。我倒不怎么担心,但还是遵命离开了房间。来到走廊里,刚踏上楼梯,却看到荣子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佣躲在楼梯的角落里嘀嘀咕咕。看样子偷偷摸摸的,像是有什么阴谋。于是我就站在楼梯上,侧起耳朵旁偷听她们的谈话。
  “死了的那个老太婆有个养女,名叫和田银子。不过银子在监狱服刑,已经死在里头了。……”
  “那我也听说了,难道就再没有别的年轻女人知道大钟的转动方法了吗?”
  “是啊。啊,想起来了,是还有那么一个。据说老太婆还有个女佣人叫赤井时子,长得十分漂亮,那时我还没到镇上来,所以没亲眼见过。但大家都说她姿色超群,又爱打扮,在村子里很有名。就在案发前不久,她勾搭了个男人,两个人一块私奔了。事发后,她也作为谋杀嫌犯受到审讯,但经过调查,当时她和那男人不在长崎,证据很确凿,所以就无罪释放了。啊,现在她会在哪里呢?有人说她和那男人到上海去了。……”
  “她有多大年纪?”
  “当时大概十九二十岁,现在恐怕得有二十五六岁了吧。”
  “是吗,不过要是漂亮女人的话,看上去肯定显年轻。”
  我正听着,脚下的楼梯由于陈旧,经不住我的体重,发出“吱——”的一声。机警的荣子马上就发现了我。
  “原来是阿光呀,干嘛躲在那里偷听呀,怎么样,刚才的话都听见了吧?”
  荣子有些得意洋洋。
  “噢,我偶然间听到的,那又怎么样?”
  无奈,我只好走下楼梯,来到她身旁。上了年纪的女佣见事不妙,悄悄地走开了。
  “你还问怎么样,难道你就不明白吗?阿光那么尊敬的女人居然有这么光彩的来历呢。一个私奔的女佣人居然装模作样换了个野末秋子的假名字来糊弄人。”
  “你是说秋子就是那个女佣人?混蛋,你!”
  “对,就是混蛋!可是老太婆的养女死了之后,知道大钟转动方法的,除了那个女佣还有谁?谁是混蛋,现在你可要好好看清楚。”
  我一下子无言以对。秋子参拜和田银子坟墓的举动实在不可思议。如果她原来是和银子一起生活过的佣人的话,那一切不就全讲通了吗?可这有点荒唐。不不,事情肯定不是这样。不管抓到了什么证据,秋子端庄有礼、气质高雅,怎么会是一个私奔的女佣人?肯定搞错了,搞错了。
  我没理睬荣子的猜测,回到了房中。到了第二天早上,却发生了一件对我形势不妙的事情。
  吃完早饭,我实在忍不住,就借口为昨晚的事情道歉去找秋子。但是,去了一看才发现秋子的房间已空无一人。女佣讲她们两人大清早5点钟左右就急急忙忙离开了旅店。我很失望,正要回去,却在走廊里碰上了早已等候着我的荣子。她有些得意,不怀好意地嘲讽我说:
  “嘿嘿,真是可悲啊。怎么样,眼睛还没睁开来吧。您那位尊敬的秋子小姐真是礼节周到啊,连句话都没留,就像贼一样趁着天还没亮偷偷摸摸不辞而别了。啊,我终于出了口问气,痛快呀。”



黑川律师

  下午3点过后,应邀参加宴会的客人们陆续到来了。舅舅社交很广,加上幽灵塔的神秘名声早就广布,另外大家还都想一睹闺秀作家野末秋子的芳容,所以那天来的客人将近100人,盛况空前。
  太阳还未落山之前,舅舅带领着来宾里里外外地参观钟楼宅院。不愧是费尽渡海屋心机的建筑,钟楼宅院的基本结构丝毫没有改动,说是维修,其实仅是粉刷了一下脱落的墙皮,更换破损的门窗,描绘褪色的天井,而房间的布局则全部保持原貌。地面铺上鲜艳的地毯,窗口挂上华丽的窗帘,房间里布置崭新的家具,整个建筑面貌焕然一新,简直让人认不出这就是原来闹鬼的旧宅。
  大门重新修建,石墙也重新砌过,原来杂草丛生的庭院里,现在种上了绿油油的草坪,中间还栽上了几棵绿树。在房子的后面,新建了一个大温室,里面栽种着舅舅喜爱的热带植物,让这栋房子和整个院落又平添了一份异国情调。
  在正房后面,还有一个天然的池塘,碧波荡漾,为庭园添了份雅致。不过与其说是池塘,倒更像个古老的沼泽,让我觉得不太舒服。我曾劝舅舅干脆把它填掉算了,但他却认为庭园要是没有水太煞风景,而且到了夏天,还可在此游泳,所以他不同意我的主张。要是当初他能听我的,把池塘填掉,到后来也就不会发生从塘底打捞起无头女尸这样可怕的事情了。
  我和舅舅一起,带着众宾客参观内外结构,转了一圈又一圈。天快黑的时候,我实在累得撑不住劲,想找个地方歇一歇。站在院中四下一看,发现新建的温室比较僻静,就立即奔向那里,在一棵热带植物的大树叶底下坐下来,悠然地点起一根烟。
  当我的烟刚抽到一半的时候,耳畔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有人进温室来了。还不只一个人,是两个人,而且是一男一女。
  他们显然根本没留意到我这个先到的人。两人像是怕别人看见一样,想找一块僻静地,却偏偏选择在我坐的地方的背后,热带大树的另一边坐下来。我想他们既然躲到这里,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要讲,虽不想偷听别人的隐私,但现在我想走也走不开了。只好屏息凝神,悄悄地待在原地。
  “就我们两个人跑到这里来,被人看到了不好,有什么话请你快点儿讲。”
  咦,说话的居然是秋子。我吃了一惊,禁不住站起来,透过树叶向对面窥视。
  果然是秋子。今天,她和我们一样,作为主人一方专门接待女宾,听她说话的口气,好像不太情愿被这个男客人带到这里。不过,这个男的到底是谁呢?我急切地想知道个究竟,透过树叶仔细一看,原来是个40来岁的小个子男人,身穿黑色西服,条纹布裤子,留着一小撮仁丹胡,一副公事人员的模样。
  原来是他,黑川律师。当然,他也是今天受邀而来的宾客之一。这个黑川律师曾在和田银子谋害铁婆一案中担任和田银子的指定辩护律师,因而名噪一时。他好像和秋子熟识,才把她带到这地方来,到底有什么话要讲?
  “秋子,你不要老是这样无动于衷好不好?你不是答应过我什么都听我指示吗?”
  黑川的话听得我莫名其妙。让人家听他摆布,简直岂有此理。不知道秋子到底答应过他没有。
  “嗯,我记得很清楚。所以我这不是听你的话,跟你到这里来了吗?”
  看来,秋子确实答应过他。
  “唉!你老是这么应付我。确实,好像你什么都听我的,但有件事却除外。对我来说,别的你什么都不听也可以,椎独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听我的。秋子,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无论再怎么期盼,你都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我已经忍受不下去了!”
  “黑川君,你不要太勉强了。就算我答应什么都听你的,但那种事我不能答应。你对我的大恩大德,只要我力所能及,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但你却说不要金钱报酬……你看,我答应什么都听你的,可你却给我出了这么个难题……”
  “你说难题?哈哈,秋子你仔细想想,你的身世是多么得不同于寻常人,你现在已经承受了普通女人不能承受的巨大痛苦,而且将来还要面对不亚于从前的艰难,你想就凭你一个人的力量闯过去,这是多么的不现实!
  “我的要求哪里是难题,而是保护你将来平安的惟一方法。除了我以外,不论谁都帮不了你,不管他多么爱你,多么有力。这,难道你自己不也是很清楚吗?要是与我为敌,你一天也无法生存。但是相反,只要你把我当成自己人,就能永保平安。所以你现在的希望只能是和我结合,除了答应我的请求,嫁给我之外,你别无出路!”
  听着听着,我的心怦怦直跳,不安与焦虑不禁令我在热带植物的大树叶后面攥紧了拳头。
  秋子会怎样答复他呢?虽然不了解详细的情况,但我能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肯定有非常复杂的关系。难道她会被逼无奈,答应黑川的要求?
  我竖起耳朵细听。秋子好一会儿都没开口,过了一阵才叹了口气,哀婉地说道:
  “为什么男人总是要提这种要求。难道男人就不能像男人之间、女人之间互相帮助一样,维持普通朋友关系,或者像兄妹一样来帮助女人吗?”
  “不是不可能,但放在你身上却太困难了。像你这样的美人,无论对哪个男人来说都不能仅仅维持兄妹一样的关系,罪责不在我,要怪就该怪你长得太美了。哈哈。”
  秋子却抽泣起来。
  “啊,都是这张脸,这张脸……”
  她反复念叨着,自己阻咒起自己的美貌来。
  “可这张脸是你天生的,怪谁都没有用……秋子,你好好想想,如果惹怒了我,与我为敌,会有什么后果。”
  “那……与你为敌,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对啊!所以,除了跟我结婚,你别无选择。只有如此,你才会一生平安。快点儿决定吧,就听我的话吧!”
  “不行,不行。”
  秋子推开黑川伸过来的手。
  “你是乘人之危,要挟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
  秋子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就算是要挟你吧,可我不能没有你,秋子,秋子……”
  最后,两人站了起来,黑川喘着粗气,丧失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冲上前伸手要抱秋子。
  秋子只有进了。她使劲挣脱开黑川的手,偶然间跑到我藏身的地方来了。
  要是秋子误以为我在这里偷听,实在太尴尬了,但现在也不是解释的时候,为了保护秋子,我猛地站了出来。
  秋子看到我在这里,吓了一跳,刷地一下脸就红了。但此刻黑川已紧迫而来,她像得到救兵一样,躲在了我身后。
  紧接着黑川那短小精悍的躯体就出现在我眼前了。看到我怒目而视挡在面前,他一下呆住了。我们两人默默对立,互相瞪着对方。
  “光雄,是你啊。没想到你在这里,我太大意了。”
  知道刚才他俩的对话被我听到了,黑川有些后悔地嘟囔着。不过,他还算个男子汉,没有与我无谓地争吵,悻悻地离开了温室。
  没想到在危急之刻我替秋子解了围。但黑川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却百思不得其解。黑川当然是非常爱慕秋子,但秋子却不爱他。不过,秋子似乎真的又把自身性命的生杀大权交给了黑川,这又是怎么回事?
  黑川虽然是在要挟秋子,但也并非那种坏人的恶意威胁。看来,他和秋子间保持着一个共同的秘密。现在,又冒出黑川律师这个神秘人物,罩在秋子身上的疑团更加复杂,更加让我摸不着头给了。
  黑川走后,秋子带着羞意从我身后走出来,一言不发就要离去。
  “秋子,请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正在这休息的时候,你们走了进来。我已经没时间回避了。”
  我不得不做解释。
  “嗯,这我很清楚。”
  也许是因为害羞,也许是担心我已听到了一些秘密,秋子话不多。
  “秋子,刚才你不是说难道就没有男人能一点回报都不索取地帮助女人吗,我想我可以做得到。如果你有什么难题,尽管开口,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绝不会提黑川那样的要求。”
  这些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但冷静地想一想,我也没有不重蹈黑川覆辙的自信。
  “多谢了,可是你做不到。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帮助我的只有黑川一个人。”
  秋子有些悲凉,撂下这句话,就从我身旁选也似的离开了。
  我一个人茫然站在那里,越想越糊涂。现在迷雾重重,我根本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但秋子实在是让我觉得可怜。以一个弱女子之身,如何能承受这般重负,就连惟一能帮她的黑川,现在也快成了她可怕的敌人。秋子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与无尽的艰难争斗。
  温室里发生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但秋子的前方依然是荆棘密布,一难过去,又蒙一难。这回,第二个家伙又气势汹汹地向她袭来。



黑夜里的怪人

  从早晨起来秋子就一直待在自己房间没露面,想必是正担心案子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所以我想先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安慰她一下。
  到秋子的房间一看,她正端坐在书桌前读书,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冷峻而坦然。
  “秋子,这回你放心吧,从池里打捞上来的尸体根本不是荣子。”
  我和她并肩坐到长沙发上,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又简短地讲了一下事情的前后经过。这回,沉静的秋子也很高兴,脸颊绯红,露出了微笑。
  “是这样啊,你又救了我,真是太感谢了。我正担心这回肯定大家都怀疑我呢。虽说我没有干坏事,但是真要追究起原因,让我接受调查就太可怕了。那样一来就全暴露了,我付出的辛劳也就全都白费了。”
  “啊,你是说‘秘密使命’吧。”
  “嗯,正是因为这,我方才正想万一有什么不测该怎么办。不瞒你说,我还把黑川律师叫来商量,他刚刚才走。”
  “咦,黑川?尽管上回他对你那样,可你好像还是非常信任他嘛。”
  我多少有些嫉妒,不太痛快。
  “别说什么信任,这里头事情很复杂,详细的情况请你不要多问,到时候就会全明白的。”
  秋子有些为难,样子实在可怜,令我不忍再追问下去。
  “可是我多么羡慕黑)!!啊,你那么信任他。”
  “说到信任,其实我才信任你呢,两次你都帮了我,让我感激不尽。”
  “是吗,秋子。”
  我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决心利用这个机会,说出我的心里话。
  “既然是这样,你能答应嫁给我吗?”
  我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右手。
  “啊,我,我是不能嫁人的,我的情况太复杂,不能作别人的妻子。”
  但她并没有挣脱开我的手,而只是拼命掩饰少女的羞涩,模样可爱极了。
  “我不知道情况到底有多复杂,可我想竭尽全力帮助你,只要你能把那个秘密告诉我。”
  我胆子更大了。
  “不行,实在不行。不论你多么有智谋,多么有力量,都改变不了我不可思议的命运,那是人类力量不能及的,里面的事情复杂着呢,给你讲了也没用。”
  秋子痛苦地叹了口气,快要哭起来。这可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她,怪可怜的。既然如此,恐怕她的确有特别为难的地方。
  “那我就不问了。可是秋子,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当情况不再妨碍你结婚的时候,请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我摩挲着她的右手,郑重地向她求婚。
  “可是我即使答应你这个请求也没有用,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嫁人的。”
  “不,没关系,无论这个约定多么不现实都没关系,只要有一线可能,请你一定答应嫁给我,这我就十分满足了,我已没有什么过份的奢望。”
  “难道只要答应你这个请求,你就心满意足了?”
  秋子苦笑起来。
  “嗯,心满意足,请答应我吧。”
  我已经固执得像个不听人劝的孩子。
  “好吧,那我就答应你。可是这个约定永远不可能实现……”
  她声音到最后很含糊,低下了头。
  我可真是乐坏了。至少可以确定秋子也是爱我的,那么不管我俩的实际关系如何,我都必须把她完全当成自己的妻子来保护。不告诉我秘密,那我就不问。只要能力所及,就要保护好秋子。要是有敌人侵犯秋子,我就打倒他。
  “北川,我还有件事想问你一下。”
  秋子有些羞意,提起别的事情。
  “你是不是曾经去探视过肥田夏子,她是不是求你替她办事了?”
  “噢,有这回事,我帮过她。她让我把一个小纸包放到一个木箱里,又让我去邮局把它寄走了。我不太愿意,但她都快要给我作揖了,没办法,只好替她到邮局跑了一趟。”
  “那,你还记不记得收信人地址是哪里?”
  “嗯,记得很清楚,是‘西浦上村滑石,养虫园,岩渊甚三收。’”
  “哎呀,果然是她偷走了我的笔记,又把它送到了那个地方。”
  “你说什么?是那个你在上面记着圣经咒语的解释方法的笔记本吗?这么说那个淌血的窃贼就是肥田夏子?”
  我很吃惊,根本没料到夏子竟然背叛了她。
  “没错。唉,这可怎么办,那个笔记本一旦到了坏人手里……”
  能让秋子大惊失色,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我想问一句,那个养虫园到底是干什么的,养蜜蜂吗?”
  “不,是蜘蛛屋,养着好多蜘蛛呢。岩渊是个坏透顶的恶棍。”
  “那我就去蜘蛛屋走一趟,会会那个叫岩渊的人,要回笔记。哼,这有什么难的。”
  我傻乎乎地拿出像骑士般勇敢的架势。
  “不,不,要那样就不好办了。你不知道,那里有吃人的毒蜘蛛。”
  秋子说话时好像浑身都在抖。啊,吃人的毒蜘蛛,太离奇了。越听我越能感觉到有个深不可测的黑影在纠缠着秋子。
  正在这时,有人通知说检察官一行已经来了,我们只好中断了谈话。接下来,检察官细致人微地调查了约两个小时,却没有任何新的发现。森村侦探的案情报告都已经写得很详尽了。
  且说又过了三天,平安无事。森村侦探回长崎继续调查去了,我的伤基本痊愈,又恢复了往日正常的生活,肥田夏子也可以下地活动,在院子里散步了。
  第四天深夜,事情来了。半夜我起来上厕所,走到楼下的走廊里时,忽然发现有个人影偷偷地溜出了通往后院的门,原来是秋子。深更半夜,她去漆黑的后院干什么,好奇的我忍不住蹑手蹑脚跟在她身后。
  来到后院的林子里一看,才发现不光是秋子一个人,肥田夏子也在。我躲在树后她们看不到的地方,只见夏子硬拉着秋子的手,走近我躲藏的那片树丛前。
  “他真的来了吗?”
  是秋子轻轻的声音。
  “那还有假,再森严的宅院也挡不住他。”
  是胖妇人嘶哑的声音。
  “可我没有要见他,肯定是你把他引到这里来的。”
  “不,我也不让他来,但他说非要来见你,跟你做笔交易,我根本管不了他,你也死了心吧。”
  “死心?”
  “死了心,就都告诉他吧。”
  “你不是已经偷走了我的笔记给他送去了吗,还要我教他什么?”
  “他说笔记上的那些符号只有你一个人能懂,想让你当面指点一下。”
  “那不行。要是那样的话,我费尽了辛劳的使命不全都打乱了吗!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教他,请你彻底回绝他。”
  “嘘——”夏子示意秋子不要太激动,以免声音太大被人发现。
  “你看,他已经从那边来了,现在再说也晚了。”
  我顺着两人的眼神看过去,只见在黑洞洞的树林对面,有一点红光在闪烁,是支点燃的香烟。天太黑,我只能看到有个人影在黑暗中晃动。那人嘴里叼着烟卷,烟头的火光就像通红的萤火虫在闪烁。漆黑的夜里,一点红光在动,真是够吓人的。偷偷溜进别人家的宅院不说,还悠然地吸着香烟,这家伙脸皮也太厚了。仅凭这一点来看,他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家伙。



猴爪

  第二天一大早,趁大家还未睡醒,我悄悄地从二楼又回到了三楼我的房间。扶手椅上奇怪的血迹现在已经发黑变硬,真的是血。那么昨晚的脚步声,叹息声以及悬在空中的胳膊就都不是我的幻觉,而是确有其事。
  经过细致地查看,我发现不仅椅子上有血迹,地板上也有两三滴。
  当然,幽灵是不会流血的,所以这肯定是人或某种动物的血。不会是天花板里有猫逮老鼠弄出来的血吧,我又抬头看天花板。天花板才刷过不久,没有一点儿污迹。真是不可思议,这血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尽管早晨的阳光已经射进房间,但是幽灵存在的恐怖气氛却丝毫未减。
  查来查去,依然没有一点儿眉目。快到早饭时间了,我只好先下楼去陪留宿的客人吃饭。到中午送他们之前,又一直忙忙碌碌,让我无暇顾及幽灵的事。当客人们走后,我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休息,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晚的那一幕。
  这时,秋子走过来,向我询问:
  “是你拿走了笔记吗?”
  她问得我一头露水。
  “笔记?什么笔记?”
  我疑惑地反问,这下秋子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说:
  “哎呀,不是你拿的?糟了,这可怎么办?”
  “什么笔记,很重要吗?”
  “嗯,很重要,我把它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方才一看,却不见了。”
  秋子压低声音,小心谨慎地说。
  “你把它藏哪儿了?”
  “就在你的房间。”。
  “哎,我的房间?房间的什么位置?”
  “就是墙上的那个暗洞。”
  一听是暗洞,我马上想起来了。上次到幽灵塔来检查时,秋子留了把铜钥匙,我们用它打开了墙上的一个窑洞,还从里面找到了一本扉页上写着神秘咒语的圣经以及一张未画完的路线图。秋子说的莫非就是那个暗洞?
  噢,等等,想起来了。当时房间里床的摆放位置和现在正好相反,暗洞在床边的墙上,那么现在就是在出现血迹和人胳膊的那面墙。或许是因为房间里的摆设变动挺大,我一时疏忽竟然忘了那里还有个窑洞。
  “那本笔记上记的东西很重要吧?”
  “嗯,是的。记的内容不可以让旁人知道。”
  秋子小声地对我说。
  “你还记得圣经扉页上的咒语和那张图吗?”
  “噢,那些我都看过了,现在它们都由舅舅保管着。可是那些东西没多大意思吧?”
  看我不太热心,秋子反倒一本正经地说:
  “不,这么想是不对的。它们的确很重要。你看连我这个外人都这么拼命,你就可想而知有多重要了。那个笔记上有我抄下来的咒语和路线图,我已经把咒语译成了日语,而且上面还记录了很多我想出来的解释。现在它不见了,要是被什么人知道,就无异于可以盗走财宝了。”
  “啊,是这么回事。看来,那家伙原来是个小偷啊。”
  “咦,你在说什么,在讲谁?”
  “噢,是谁我搞不清楚,但昨天深夜却有件怪事。”
  接着,我一五一十把昨晚的情况讲给秋子听。
  “原来如此,肯定是贼。暗洞上又没上锁,所以只要知道位置就能盗出笔记。我竟没想到小偷会装扮成幽灵潜到你的房间里。”
  “那么,滴下来的血就是小偷在偷笔记时,不小心被暗门上的铁钉扎破了手流下来的了?”
  “就是这么回事。小偷利用这个房间闹鬼的传说,装扮成幽灵,想吓唬你,让你不敢在房间里睡,趁机取走了笔记,还登上了钟楼。他进到钟楼的机械室里,想解开咒语的秘密。”
  “可是,这到底是谁干的?他肯定知道这栋房子的秘密,可这附近,这样的人并不多呀。”
  长田长造、三浦荣子和黑川太一律师三个人的身影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过,外面的人好像不太容易进到我的房间里,难道是家里人干的?”
  “那可说不准,小偷要是在我们身边,可得提防着点儿。”
  秋子显得有些郁闷,似乎话里还有话,紧紧盯着我。难道她知道小偷是谁?从她的表情里,我隐约感觉她好像已经知道是谁,但迫于某种原因又不能讲出来。
  后来,我们两人来到三楼我的房间,查看密洞,情形果不出我们所料。于是我俩互相道别,提醒对方多加小心,就分手了。没想到自打这以后,钟楼宅院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恐怖事件。接顺序,首先该讲讲肥田夏子患上奇怪热病的事。
  那天下午,我得知肥田夫人生病了。
  据佣人讲,夫人在和她的小猴玩耍时,一不小心被它的爪子抓破了手,疼得很厉害,从早晨开始就一直没出屋。到了下午伤口好像感染了细菌,肥田夫人突发高烧,躺在床上动不了了。现在已经去K镇请医生来医治。
  尽管我很讨厌这个肥猪一样的妇人,但既然听说她生病了,也不好不去看看,于是我来到了二楼她的房间。
  肥田夏子躺在床上,痛苦地把右手放在胸前,手上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看样子病得不轻。
  “感觉怎么样了,真是太糟了,看来猴子的爪子也不能大意。”
  看到我来看望她,夏子吃力地睁开双眼,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
  “多谢了。都是这家伙害的。我还在发烧,伤口疼得厉害。”
  说完,睁着烧得昏昏沉沉的双眼,怨恨地瞪了一眼床边的小猴子。小猴好像并不知道它的主人生病了,孤零零地坐在夏子脚边,呆头呆脑地东瞅西瞧。
  “没有人照顾你吗?”
  “一直都是秋子在照顾我,刚才她说有事,就……”
  “噢,是吗。那你要是有什么事,尽管给我讲。你不想喝点儿什么吗?”
  这么一说,夏子疑神疑鬼地瞅了瞅门口,看到没人进来,小声地哀求我说:
  “我不渴。不过,北川先生,有件事请你帮忙可以吗?”
  “到底有什么事,别客气,请直说吧,只要我力所能及。”
  “你打开小桌的抽屉,可以看到一个四方形的纸包,请你不要打开,把它装到桌上那个小匣子里。我想请你帮我把它邮出去,这件事请不要告诉任何人,要悄悄的,连秋子也不要告诉。”
  我不太情愿替她办这事,但她是个病人,令我不好回绝,只好接她说的,取出那个纸包,装进匣子里,然后又用抽屉里的绳子把它捆好。
  “这下行了吧。”
  “嗯,真是多谢你了。那边还有只钢笔,请你帮我把地址写上。”
  我不情愿地拿起钢笔,不高兴地问她地址怎么写。
  “那我说了。你准备好了吗?是‘长崎市西浦上村滑石养虫国岩渊甚三先生收’,你清楚了吗?”
  夏子慌慌张张地把这个奇怪的地址重复了三遍。滑石指的是滑石岭山口的一处偏僻乡村。那里有什么养虫园,肯定是喂养虫子的地方了,可又是什么虫子呢?蜜蜂,还是……
  我接她说的用钢笔写好,并把这个地址记在了脑子里。要是当时我知道养虫园是个那么可怕的地方,而且要是我能猜到夏子不让我看的纸包里头包的是什么东西,就算我再怎么好说话,也不会替她写上地址,还特地跑到邮局寄出去。后来想想,我可真是个出奇的大傻瓜。
  依照夏子的恳求,我去邮局办完事,又回到了家里。在走廊里恰巧碰上了从K镇来给夏子看病的医生。他已经看完,正要走。我问候了几句,又询问起夏子的病情,无意中说了句:
  “看来猴爪子也要当心呀。”
  没想到医生听完后,却一脸不解,回答令我颇感意外。
  “怪了,又是猴爪子,病人也这么说。其实她的伤口一看就知道是被旧铁钉之类的东西扎破的嘛。生锈的金属才要当心,说不定就会惹出大病来。”
  我若无其事地送走了医生,可是听到“旧铁钉”几个字,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难道昨晚的幽灵就是肥田夏子?是她在偷秋子的笔记时被暗洞的“旧铁钉”划破了手?幸好她带了只猴子,可以撒谎说是被猴爪子抓破的!
  想着想着,心里头又是一阵紧张。笔记,那是笔记!夏子不让我看的那个纸包里肯定是秋子的笔记。我对自己的愚蠢追悔不迭。
  总之我得再去确认一下才行。等我赶回邮局一打听,才知道那个邮包已发往总局,我来晚一步。看来,现在我只能按着记忆中的地址,去会会这个叫岩渊的男子,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我决定第二天亲自去滑石走一趟,却没料到第二天厄运降临到了我的头上。



虎口惊魂

  啊,当时的惊恐至今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恰似昨天才刚刚发生过一样。我往检具室里只看了一眼,身子立刻就僵得像块石头,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头发像针尖一样一根根倒竖起来。
  屋里不光是秋子一个人。除她以外还有一只动物。那是……
  啊,这是真的吗?不是在做梦吧。诸位读者听我说,那是一只老虎,一只嗜血如命的猛虎。老虎正一副饿虎扑食的架势,死死地盯着秋子。
  轻浮家里竟然有只老虎,此等怪事简直无法想像。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难道轻泽的魔术还在继续?不过,我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我们来轻泽家的路上,警察告知我们附近马戏团的一只老虎冲破铁笼跑了出来。轻泽家也接到了通知,而且轻泽夫人还告诉我们说已经在枪具室里的猎枪中装了子弹。
  真是太凑巧了,那只闯了祸的老虎居然溜进了枪具室。也许是老虎跳过轻泽家后院的院墙,在院子里乱转的时候,从开着的窗户跳进了枪具室。
  原来荣子这家伙暗地里发现老虎在这里,她就企图利用这一变故来报复秋子。而且,她装作若无其事,用纸条把秋子骗到这里来,然后又把她反锁在屋里,想让秋子成为老虎腹中的美餐。我根本想不到她竟然是这么恶毒的女人!就算忌妒心让人昏了头,就算她再怎么小孩子脾气,也不该如此毫无人性。这个女人恐怖的复仇心深深震惊了我。
  可我看房间里秋子,看来我还是不了解女人啊。在这危急关头,她却仍然似钢铁般沉着。要是普通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但她却全然不知害怕一样,冷冷地和老虎对视着,腰板儿笔直,一动也不动。
  不过,就算秋子再怎么沉着,可面前是一只不通人性的野兽,它才不会留情呢。老虎扑食的架式可真够吓人的,它只要向前一扑,秋子就会命丧虎口,顷刻间血肉模糊,到那时什么都晚了。要想救她只能趁现在,错过时机,说不定终生留恨。
  但是,怎样才能救得了她呢?现在不能大声喊人来,就算是再细微的声响,一旦传到老虎耳朵里,就全完了,猛兽肯定会立刻把秋子撕个粉碎。
  我简直都要急疯了。也许只有舍弃我这条命才能救得了秋子。我决定现在就要当一回勇敢的骑士,不管这瞬间的决定能否奏效,但没有工夫再让我冷静思考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这么定了。
  我小心翼翼,生怕发出声响,敏捷地钻过楼梯扶手。紧挨着下面就是枪具室的通风窗,我双手紧紧抓住窗框钻了进去,恰好看见老虎的屁股。我心一横,纵身跳了下去。
  后来想想,当时我的举动实在是太鲁莽了,但我顾不上细想,只想把野兽的注意力引到我这里来,牺牲我自己,以便让秋子哪怕是从窗户里钻出去也好。
  由于跳下去的姿势不对劲,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还没等我爬起来,声响已惊动了老虎,它迅速转过身来,一跃而起,扑到了我身上。
  “啊,北川君。”
  我好像隐约听见秋子的呼唤,但我哪顾得过来,猛虎那颗像妖怪般丑陋的大脑袋近得快要贴到我脸上了。它那双可怕的眼睛比我的眼睛大十倍,凶恶地瞪着我。血盆大口张开来,露出黄色大牙,喉咙发出雷鸣般的声音,黏滑的唾液和令人窒息的热气一起喷在我脸上。
  虎头离我只有五六寸的距离,要是没有我这样的遭遇,肯定无法想像它是多么可怕。那早已不是动物园铁笼子里可爱的乖乖虎了,纯粹就是妖怪。一身乌黑条纹的黄色皮毛,简直就像蜿蜒跳动的山脉,嘴角的一根根白色胡须像锐利的剑锋,鲜红的舌头上面布满了怕人的突起物。
  我可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去观察。刹那间,这些景象全都深刻在我眼底,清晰程度超过任何的电影特写镜头。
  尽管说来有些丢人,但当时我的确别说反抗,就连瞅一眼这怪物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闭上双眼等死。尽管闭着眼睛看不到它,但还是能感觉到老虎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吼声和火烧一样的热气。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是,老虎身上竟有一股刺鼻的臭气,呛得我喘不上气来,臭得可怕。
  老虎的前腿像榨油用的大木头一样压在我胸口上,突然挥动起爪子,“哧哧”几下,我的呢绒西服坎肩就被撕开了。
  这下完了。接下来它就会用大黄牙咬断我的喉管,我死到临头了。
  我紧闭无用的双眼,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地震般的巨响,震得玻璃窗直晃,在整个屋子中回荡。
  我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扑在我身上的老虎,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像块大木头一样应声倒在我身旁,不动弹了。
  “北川君,你伤着没有?”
  我听到秋子的呼唤,睁开了眼。身着艳丽晚礼服的秋子,腋下夹着一支猎枪,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从猎枪的枪口,还袅袅升起几缕淡淡的白烟。
  明白了,刚才的巨响是秋子从架子上取下猎枪,开枪射杀老虎的枪声。我没能救成秋子,反倒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弱小的秋子救了。
  “谢谢你,我太莽撞了,差点儿喂了老虎。多亏你让我捡了条命,太感谢了,你的救命之恩我永世难忘。”
  我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一个劲儿地叹服秋子那连男人都比不上的敏捷。
  “不不,是你救了我。你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正是因为有你,我才得救的。北川君,是我该感谢你啊。”
  她低下头,从心底里真诚地表示感激。对我来说,就这一声“谢谢”已令我把刚才的恐怖忘得一干二净。很高兴我总算还当了回骑士,而且还得到了我的女神的褒奖。
  值得一提的是,在猛虎倒下的那一刹那,我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秋子站在面前,那么端庄,那么美丽,真是难以形容。当时的感觉真好比是饱受地狱之苦的人盼来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秋子那威严而又可爱的身影,令我终生难忘。
  “你的枪法真不错。真没想到一枪就结果了它,实在佩服。”
  “不是的,我一直害怕伤着你,拼命打了一枪,神灵保佑我才打中了,所以不是我的功劳。我先前听说主人家的枪都已上好了子弹,从一开始就想取枪,可是刚才只要我的眼睛稍微一分神,身子稍微一动,老虎就会立刻扑上来,所以无法动弹。正和它僵持着的时候,恰好你跳了进来,一下分散了老虎的注意力,我才趁机取到了枪。正是有你进来我才得救了。要不然,我已经快没力气和它僵持,马上就要昏倒了。”
  秋子非常谦虚。她越是谦虚,越让我感觉她是那么婀娜多姿,我的爱也越来越深了。



机械室中的囚徒

  绿色圆盘渐渐开启,黑缝在一寸寸增大,上面的布片也跟着一起动。凑过去一看,原来圆盘里面是无数钉子般尖锐的突起,布片就挂在上头。布片是完全从衣服上撕扯下来的,里面没有我原来想像的秋子的尸体。
  看来她是安全地通过了这道暗门,向着机械室的更深处走去了。
  这时,时钟敲完了八下,绿色圆盘也不再动了,留出一条八寸宽的缝隙。可这么窄,人是无法通过的。于是我用两手去掰,但它却纹丝不动。就这样我和厚达一寸的铁板较上了劲,没想到绿色圆盘突然往口关,我赶快把手抽出来,一眨眼工夫它又恢复了原位,差一点我的手指就被挤在铁板之中。
  奇怪,不知道秋子是怎样通过这么狭窄的缝隙的,就算女人的腰身再细,也不可能通过这最宽处才八寸的半月形缝隙。
  会不会是这样。这个缝隙可能是一个小时增加一寸,现在是8点,缝的宽度也是八寸左右。照这样下去,10点的时候就会增大到一尺,12点的时候就是一尺二寸。秋子钻过去的时候,刚好是昨晚11点之后,也许就是12点的钟声响过以后。那样,一尺二寸的大缝,就算我这个大个子男人也能过去。
  如果我要是知道大钟的转动方法,那么现在立刻就会把它拨到12点钟,让它敲十二下,绿色圆盘就会露出足够的宽缝,但遗憾的是,我对时钟的事情不热心,所以现在不知所措。看来只能等到12点的钟声响过以后再说了。
  不过,幽灵塔的迷路既然能把它的建造者都困死在里面,可见其恐怖,所以为防万一,我必须在进去之前做好充分的准备。离中午12点还有四个小时,这段时间不能白白浪费。
  我从钟楼上下来,先去舅舅的病榻前看他。同他告别之后,我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开始起草遗嘱。在遗嘱里,我详细讲明秋子的身世是清白的,为了救她,我钻进迷宫,如果出不来,就让人拆毁幽灵塔救我们出来。
  但这些都是以假设秋子还活着为前提的。要是她的身体早已冰凉的话,我也不打算活着出来了。按照同黑川的约定,就算我们两人都活着出来,我也不能再爱她,所以我更盼望死,期望在不寻常的迷路中殉情。
  写完遗嘱,我又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快到时间了,我提前饱餐了一顿午饭,又准备了一些面包和冷肉等食物,并把香烟、火柴、水壶、蜡烛等带在身上。当我再次回到绿色圆盘前的时候,已经是差五分12点了。
  如果我的命运和渡海屋市郎兵卫相同,那么现在就是我与人世的最后诀别了。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些发怵。然而一想到秋子还在迷路中不知死活,就把一切恐怖都抛在了脑后。
  很快,又传来了“咯吱、咯吱”齿轮转动的声音,紧接着钟声也响了起来,眼前的圆盘又开始一点一点向旁边移开。钟声响过12下以后,果然如我所料,敞开的缝隙有一尺二寸左右宽,我纵身钻了进去,就像被吞进了一个巨人的大嘴中。
  里面很黑又很窄,看不清楚,而且到处都是突起物,让我很难挪动身子。伸手四下一摸,好像没有通道。可这里不可能就是尽头,因为秋子已经钻出去了。
  我正在黑暗中纳闷,忽然从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原来绿色圆盘又关上了。光线被挡住了,机械室中变得更加昏暗,而且现在已经和外面彻底隔绝了。不过,这些我都料到了,就沉住气,点上准备好的蜡烛,借着烛光四处查看。
  在昏黄的烛光下,机械室的内部构造显得非常奇怪。这是明治时代以前建造的时钟,所以里面的装置和现代的机械装置有些区别,很多齿轮还是木制的,看上去粗糙陈旧,就像是置身于一个放大了千百倍的大闹钟内部。
  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齿轮互相咬合,粗粗的铁链互相交错,支撑在齿轮中心的很多铁横木伸出来,全都沾满了油污,散发出一股机械加工厂中的味道。
  转动这些大齿轮的发条在哪里呢?或者即使没有发条,也该有利用砝码原理让它运转的装置。但现在不是研究钟表结构的时候,我必须尽快发现迷路的入口,去找秋子,这才是我的惟一目的。
  我举着蜡烛四处查找有无通道,然而除了我刚才钻进来的那个绿圆盘,再没有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每个地方我都用手推、拉、按过,可没发现一处可以活动的地方。
  我的心情越来越急躁了,这样耽搁下去,就算晚一分钟,说不定秋子就没命了。我快急疯了,明知无用,可还是拼命拍打,直拍得我两手是血。
  就在我茫然乱转的时候,耳边又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钟鸣。原来不知不觉间又过了一个钟头,现在已经是一点了。不过这回我终于有了新的发现。
  右侧的石壁动了起来。这是一面用花岗石板堆砌成的厚厚的墙壁,没想到这么厚的墙居然也能动。仔细一看,原来石壁上方镶嵌着一个粗铁环,铁环上拴着长长的铁链,通过屋顶的滑轮拴在绿色圆盘那边的一个角上。
  靠着这条铁锁的力量,当钟鸣绿动时,这个装置就把石壁向上吊起,露出了下面的缝隙。现在的时刻是1点钟,所以石壁的缝隙和绿色圆盘一样,也只有一寸宽。我试着用双手使劲去抬,却抬不动。
  这是设计得多么精巧的机关啊。过了绿色圆盘一关,这里还有第二道关在等着。设计者的良苦用心简直到了令人恐怖的地步。
  这样看来,想通过石壁这一关,还得再耐心等待。就是说得等到石壁开启的程度能容我通过,也就是必须等到今晚10点钟以后。无论再怎么爬,起码要有一尺高的空间,才能让我爬过去。
  看来我得至少再等九个多小时了。而且这次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憋在机械室中度日如年。
  我担心蜡烛用完,于是就把它熄灭了。周围一团漆黑,寂静得简直让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时间也仿佛凝固了。后来,我听到钟声响了五下,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就掏出面包和冷肉,就着水壶里的凉水,大口吃了起来。
  然后又是漫长的等待。外面的天也该黑了吧。虽然机械室里一直漆黑,但我还是感受到夜晚潮湿的气息。
  9点钟过后,我隐隐约约听见雨点猛烈地打在屋顶上的声音,还夹杂着风的吼叫。过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下了场数年来罕见的大暴雨。
  不久,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尽管机械室是密闭的,但是耀眼的强光还是穿过细缝射了进来,伴随而来的是轰隆隆的雷声。
  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虽然不能真切地感受到外面风雨交加的情况,但脑中的遐想连篇反而更让我觉得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
  可怕还不只这些。当而势渐小、雷声渐远的时候,突然从机械室下方传来凄厉的尖叫,一声粗,一声细。那尖细的声音很明显是女人的悲鸣。啊,这回可不是天公发怒,而是人的可怕惨叫。
  机械室封得很严实,但声音却听得非常真切,看来这事蹊跷。我马上联想到了“死”,莫非那是人断气时的惨叫?
  哎呀,难道是秋子的悲鸣?
  诸位读者,你们可以想像此时我是多么心急如焚啊。我是身处暗室中的囚徒,即使听到声音也无法叫人来帮忙,再没有比这更急人的了。
  正在焦躁和苦闷之中,眼前又是一道耀眼的闪电,紧接着响起一个天崩地裂般的炸雷。我感到从头到脚都一下震麻了。
  后来我考虑,当时可能是塔上的避雷针引下了雷电。我一下被雷电击倒在地上,一刹那间,地板下极深处的景象在第二道闪电的映照下,被我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在遥远的地底下出现了另外一个世界,白昼般的光芒将地底的景象深深灼刻在我的视网膜上。
  为什么能看到地板下那么深的地方呢?我这才留意到脚底下的地板是由一个个大方格构成的,中间有缝隙,下面是一个深井一样的竖坑,贯通了全部三层楼板,一直通到地下。
  幽灵塔的墙壁修筑得特别厚,而且很不规则,构造独特,原来是有一个秘密的空间藏在厚厚的墙壁之中,一直通到地底。这肯定就是一条秘密通道。真该感谢天公赐我闪电,让我看清了地底的情况。
  借着瞬间闪过的雷电,我看见井底好像有东西,是一个人倒在地上,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脸型和衣着。
  难道是秋子?除秋子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陷在迷路中,肯定是她。看来她已经服下了毒药,难道我已经没有希望挽救秋子的生命了吗?
  如果这样,我也就失去了活在世上的意义。我必须赶快下到井底,让我抱着她,和她死在一起。
  心一横,我反倒丝毫不觉得害怕了。我只想下到井底就满足了,就算迷路再复杂也没什么,因为我不想再活着出来了。
  10点的钟声响过以后,我静静等着石壁向上开启,然后就义无反顾地往更深处钻去。



镜子房间

  我打点好行装,还在皮箱里塞上了一张支票和我的印章。这样,万一有什么事需要很多钱时,就可以把银行里的存款从东京的总行里提出来。
  准备完毕之后,我先去看望舅舅,他还在昏睡着,我谨遵医生“最好让他多休息”的嘱咐,没有叫醒他。
  然后又来到秋子的房间,门依然锁着,怎么敲她也不开门。
  “秋子,我就要出远门了,想见你一面,开开门好吗?”
  我不停地敲门,大声地呼唤,也许是“要出远门”几个字管用了,终于从里头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门一开,我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秋子站在屋里,一如从前那样婷婷玉立。
  她穿着一件像丧服一样的黑色洋装,脸色苍白,泪流满面,纤弱地站在那里,模样可怜,但更衬托出她梦幻般的美丽。
  “父亲到底怎么样了?大家不让我去看他。”
  秋子最挂念的还是舅舅的情况。
  “没什么大问题了,现在他正睡觉呢。这次的事情我全都很清楚了,不用担心,就全交给我来处理吧。这回出远门,也是为了洗去你的不白之冤。后天我肯定就会回来。我出去的这段时间,你可千万别着急啊。请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带回好消息。”
  我怜爱地抚摸着秋子的肩膀,安慰她那颗悲痛的心。
  秋子久久地注视着我,泪水从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夺眶而出,顺着光滑的脸颊流淌下来。终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到我怀里,呜呜地哭成了个泪人。
  啊,这么可怜的弱小女子会是有前科的人,会是阴谋投毒的人?原先我还多多少少怀疑她,但是看到她的泪水,听到她的呜咽,这些疑虑就全都烟消云散了。我竟然还怀疑她,简直是我的耻辱。
  就这样大约一分钟时间,我一直紧紧拥抱着秋子。我们已经不再是两个人了,而是已经溶为一个整体,可以互相感知对方的心灵。我甚至能感到秋子的心脏就在我的手上跳动。秋子肯定也与我有相同的感觉。
  过了很久,我们才分开。相对而视,我们都笑了。秋子的脸色红润起来,露出了笑容。
  “我没事了。别替我担心,不论你到哪里……”
  她已经完全把自己托付给我了。
  “那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我让秋子坐在沙发上,转身离去,轻轻关上了房门。从渐渐关闭的门缝里,我看到秋子端坐在沙发上,脸上挂着微笑。
  经过了20多个小时漫长难熬的火车旅程,第二天早上终于到达了东京火车站。我已经很久没来东京了。当然,那时候还根本没有什么载客飞机。
  在车站旅馆吃过早饭,马上叫了辆出租车,直奔麻布区今井町。到那里一看,竟然是一座令人惊叹的古朴的西洋建筑。在砖砌的门柱上,镶着阿拉伯风格的铁门,关得严严实实。门牌号码是29号,而且大门的名牌上也写着“芦屋晓斋”,肯定就是这里了。我下了车,按响了门铃。门里探出一位健壮的老人,他身穿黑色竖领西服,双手背在身后,像是看门人。
  “你有什么事吗?”
  老人没有开门,而是隔着门打量我,语气很冷淡。
  “请问芦屋先生在家吗?”
  老人的回答很奇怪。
  “他在不在家视客人而定,你到底是哪位?”
  既然这么说,那主人肯定在家。
  “是先生的熟人介绍我来的。我大老远从长崎赶到这里。”
  我把名片顺着门缝递进去,老人接过去看了一会儿,确信没有可疑的地方以后,才默默地打开门让我进去。
  “从长崎来别说什么‘大老远’,来找我家主人的远方客人一点也不稀罕。北海道、库页岛就不用说了,就连朝鲜。中国、印度也都有客人来拜访呢。”
  老人有些炫耀地说着,打开房门,带我走进了一个房间。
  “请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禀告先生。”
  说完,就继续向里走去。
  这是一间和建筑的外观很相衬的古雅房间,地上铺着高贵的波斯地毯,刻花的栎木桌椅油光捏亮。天花板上镶着一个牵牛花形状的枝状吊灯,在墙角的一个栎木角柜里,摆放着一个人的头盖骨,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窟窿好像在瞪着我。
  在房屋的装饰当中,最令人称奇的要算是在四面墙和天花板上,都挂着十几个摆成各种角度的大镜子。简直就像走进了一个魔术般的镜子房间。
  我来到一面大镜子前往里一瞅,看到连我的后影、侧影也都在镜子里晃动,这让我不太舒服。再回头看,对面的镜子里也总有我的影子,看上去我的影子都重叠在一起了。
  顺着镜子的角度我抬眼往上看,发现在靠近天花板的墙壁顶端留着一道五寸宽的缝隙。或许这道缝隙是光影的通道,屋子里所有的情况都反射到缝隙里去,而主人在里面的房间就可以观察到这里的一举一动。这么多角度各异的镜子,自然而然让我有了这种感觉。想到我坐在这里,芦屋先生在别的房间正紧盯着我,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不过,既然我的影子可以反射进去,那么我在这里也应该能看到对方的影子。于是我在一个个镜子前走,试试能不能看到里头房间的情况,但没有一个镜子里有人的影子,看来这绝非普通的设计。
  我正要坐回原来的椅子上,刚迈出一步,恰好看到眼前的一面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身穿黑色西装,下配条纹布裤子,腋下夹着一个像是小箱子的东西,急匆匆地离去。
  我感到这个人很面熟。可是很遗憾,因为是背影,所以我看不太清。对了,说不定别的镜子里有他正面的影子,我赶紧在众多的镜子间搜寻。啊,果然有一面镜子映着那个小个子男人的正脸。原来是他——黑川太一律师,就是秋子说“只有他才能保护自己”的那个黑川律师。
  我连忙上前向着镜子里的影像打招呼,但他的影像很快从镜子里消失了。我赶紧推门出去看,走廊里和大门口也都没有他的影子。因为是镜中的影像,也许实际上他在很远的别处。向镜子里的他打招呼,真是猴子捞月。
  可是黑川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他也认识芦屋先生?莫非也是为了秋子的事情而来?看样子他已经办完事了,这回恐怕又让他抢了先。他腋下夹着的箱子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正在左思右想,这时刚才的那位老人又出现了,对我说:
  “先生答应见你,请跟我来。”
  我跟在老人身后,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七拐八拐,来到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恐怖的陷阱

  少年蜷缩在房间的一角,目光呆滞,实在令人可怜。我从口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帮他打开了脚上的锁链。
  他很高兴,傻呵呵地朝我笑起来。也许白痴也知道谢恩,他从破破烂烂的衣服里抓了一把,把手伸到我面前,原来手心里是他从地上抬起来的七根火柴棒。
  这太好了。我抚摸着少年的头感谢他的好意。接过火柴,我先点上了一根香烟。抽根烟也许能让我暂时忘记难以忍受的饥饿。
  吸完一根香烟,我决定检查一下有被褥的房间的情况。说不定能找到逃出去的地方,或者能掌握坏蛋们更多的秘密。
  房间的墙角里有一个壁橱。我打开橱门一看,里面空荡荡的,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上面一层里放着三个棕色的小玻璃瓶,里面像是装着药品,每个瓶子上都有不同的标签。我排去上面的蜘蛛网,看了看标签。其中一个瓶子上写着“鸦片町”,鸦片町这东西不是毒药吗?在另一个瓶子上并没有写药名,只写着“发病时一次服下”,还有一个瓶子上写着“兴奋剂”三个字。
  这些药品肯定有什么说道。如果有医药知识的人看了以后,大体会猜出它们是干什么用的,但我却一点儿也弄不明白。
  在下面的一层里,堆着一堆衣服。拿出来一看,已经发霉了。摸上去湿漉漉的,像是很久没被人穿过。
  打开来一看,里面有两件绢绸做的衣服。一件像是少女穿的,颜色挺花,我隐隐约约在衣服领口闻到一股先前曾闻到过的那种清爽的香气。也许是秋子住在这里时穿过的衣服吧。
  另外一件比较朴素,缝制得非常肥大,可能是肥田夏子的衣服。还有一件像是护士穿的白大褂。尽管没有把握,但我猜测可能是秋子在这里生病的时候,曾雇来护士照顾她。
  我以为就这些衣服了,没想到里头还包着一件衣服。这是一件少见的棕红色无花纹的棉布衣服,已经很脏了。这件衣服很奇特,我搞不清是谁穿的。但看了一会儿,我猛然想起这是什么衣服了。
  这是一件监狱里的女囚犯穿的囚衣。普通人不会穿这种颜色不吉利的衣服。虽不是特别肯定,但这件衣服缝制的尺寸很短,只有囚犯穿的衣服才这样。
  想到这里,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秋子绝不会穿这种衣服。也许是肥田夏子的吧。像她这样的坏女人很有可能进过监狱。
  为了慎重起见,我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几件衣服的袖兜,从那件奇特的衣服里找出来一张名片。
  上面印着“医学土股野礼三”几个字。翻过来一看,背面写着几行铅笔小字:
  
  小姐的救星的住址写在下面。我已事先同其联系过,所以小姐一人即
  可前往。详细情况对方已十分清楚。勿忘见面即付礼金。东京市麻布区今
  井町门牌29号,芦屋晓斋先生
  这上面写的“小姐”或许指的就是秋子吧。可所谓的“救星”到底是什么人呢?难道是宗教人士?可宗教人士又怎需“见面即付礼金”呢?我越想越觉得这几行看似简单的文字背后隐含着极为可怕的奥秘。
  盛着毒药的小瓶,女国的狱衣,还有这奇怪的名片,过后想想,其实这三样东西有着恐怖的关联,它们背后全倾注了地狱般可怕的智慧。
  但当时我无法知道潜在这些东西里的奥秘,只是能感觉到一丝恐怖的气氛。
  说不定日后用得着,我把名片揣进了自己兜里,接着又查看了碗柜和梳妆台,并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不久就到了中午,后来天又黑了下来。
  我饿得越来越厉害。来到那间脏屋子,看看白痴少年,他也无精打采地倒在灰尘之中。看样子他也很饿了,也许是他们偷看到我一直都没有睡,所以不敢进来给少年送饭了。太可怜了。
  “喂,坚持一下,我会帮你的。”
  尽管知道他听不懂,但在这里只有跟这个白痴讲话,才能排遣我的寂寞。我背靠柱子在他身旁坐下来,半是对他讲,半是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四周一团漆黑,空气凉飕飕的。
  我伸手去摸旁边少年躺的地方,才发现他已不见了。划着一根非常珍贵的火柴,先赶紧点上一根香烟,又借着亮光四下照了照。
  他不在这间屋子里。我有些纳闷,向拉门对面的屋子望去,他在那里。原来他钻进了昨晚我睡过的被窝里,睡得正香。他是白痴,根本不晓得自己身陷魔窟,我甚至有些羡慕这个什么事都不懂的白痴了。
  火柴燃尽的时候,我发现铁窗外透进来红光。不知是什么东西,我凑上去向外一瞅,原来院子里有烛光在晃动。白发老太婆手中举着蜡烛照亮,在亮光下,冒牌医学士在不停地挥锹挖土。
  这两个家伙不知又在搞什么名堂。我再定睛一看,两人头顶上是一棵长得繁茂的大松树。他们原来在松树底下挖坑啊。
  我立刻回想起昨晚偷听到的两人可怕的谈话。他们好像经常在松树底下挖坑埋人,看来现在又到了埋人的时候了。那今晚轮到谁了呢?不用问就是我,医学士说要关我四五天,看来他已等不及了,今晚就要对我下毒手。
  畜生,难道我会是任你们宰割的羔羊?有本事就进来瞧瞧,让你们这帮混蛋领教领教我的厉害。
  我握紧手中的小刀,在黑暗中做好了随时迎侯他们来袭的准备。
  但是,我的想法太愚蠢了。对手是卑鄙无耻的恶魔,他们不会正面进攻我,肯定又会绞尽脑汁,盘算出狡猾至极的手段来算计我。
  过了一会儿,我又从窗口向外一看,冒牌医学士的工作已进展差不多了,松树底下已经挖出了一个能盛我三个大的坑。
  干完了活,他俩好像挺默契,没吱声就回屋了。是时候了,这些坏蛋到底想用什么方法进攻我,我一点也不敢大意,竖起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动静。
  正在这时,里面的房间突然传出一声巨响,简直是天崩地裂般的震动。
  我吓了一跳,赶紧朝拉门对面看去,里头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
  “喂,怎么了?”
  我在黑暗中间睡觉的少年,但毫无反应。没有光看不清,我划着一根已剩下不多的火柴照亮。
  仔细一看,房间并没有大的损坏。我走进去,照照被褥,想看看少年的情形。
  咦,这是怎么回事,白痴少年已经不见了。不只是他,连他盖的被子也不见了。在原来铺着被褥的地方,露出一个有一张榻榻米大小的大窟窿。
  看到这里,我脑子发蒙,好一阵子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纳闷,忽然间感到从那个大窟窿里吹上来阵阵冷风,霎时我就清醒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阴谋啊。就在铺被褥的地下,隐藏着一个大陷阱,可怜的白痴少年连同被褥一起掉了进去。
  我悄悄靠近那个大窟窿,朝下一瞧,只感到阵阵凉风迎面而来,底下黑咕隆咚,不知有多深。
  可这些坏蛋为什么要这样陷害无辜的少年呢?我搞不清他们的用意。噢,不对,不是这样。他们是搞错人了。昨晚我曾躺在被褥上睡觉,他们误以为今晚我还在这里睡,加上透过广告画上的小孔也看不太清黑屋子里的情况,分不清躺在上头的是我还是少年。多么可怜的残疾人,就这样成了我的替身,不幸丢了性命。
  事不宜迟,不能再磨蹭了。待会儿等他们发现搞错了,肯定又会想办法算计我。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必须赶紧在墙上找到一个薄弱的地方,拼上命弄破,才能逃出这间黑屋子。
  想了一想,还是贴着广告画的壁龛应该比较薄。既然从外头可以贴上眼睛往里看,那就不会厚得打不破。我猛地冲到壁龛前,挥舞着刀子,朝墙上使劲猛戳。
  果不出我所料,这里的墙壁很薄,墙皮一块块掉下来,露出里面的细竹片。我抓住竹片,用力撕扯,终于打开了一个可以容我钻过去的窟窿。
  我爬了出去,外头是条黑暗的走廊,脚下的地板像山坡一样向下倾斜。被我打破的这间屋子是在一楼和二楼的夹层之中,所以这条向下的走廊应该是通到一楼的。不管会走到哪里,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我大踏步地向下走,一拐弯就到了尽头,面前是一扇门。不知道门那边是什么地方,但既然来了,就只有打开来看看。我心一横,推开了厚厚的门板。
  突然射过来刺眼的灯光,在灯底下,岩渊甚三半抬着身子,手里端着一支闪闪发光的旧式六连发手枪,紧紧地盯着我。哎呀,我运气太坏了,居然闯进了这家主人的病房里。



恐怖的真相

  我聚精会神地读着标签上的内容,大气不敢喘一声。
  “和田银子”
  哦,简直是晴天霹雳。我的心上人野末秋子的前身居然是谋杀养母的和田银子!
  我大惊失色,瞪大眼睛问老先生:
  “先生,是不是搞错了。那个叫和田银子的女人不是已经病死在牢房里了吗?而且连坟墓都修了,她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然而,这位老科学家却平静地对我说:
  “那只是表面文章。坟墓当然是建好了,但是如果谁要挖开墓穴看看,一定会发现棺材是空的。修坟墓正是让人误以为她已经死了,这样她才能安全地以另外一个人的面目出现。是我的力量让她脱胎换骨。”
  “不过可是……”
  我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坏消息,头脑中还竭力为秋子找开脱的理由。
  “你说这个蜡模是和田银子,有什么证据吗?标签说不定是你信手贴上去的。”
  “哈哈哈哈,看来你一点也不了解和田银子啊。要是你见过她,也不至于如此起疑。好吧,想看证据是吧?那我再给你拿。”
  说完,老先生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从文件柜的抽屉里抽出一本陈旧的剪报册,掀开其中的一页摆在我面前。
  “这是当时大阪报纸的报道,你仔细看看这张照片吧。”
  报纸上是一篇有关审判幽灵塔铁婆被害一案的报道。中间是杀人犯和田银子的大幅照片。我仔细比较桌上的蜡面和报纸上的照片,根本无法否认她们是同一个人。
  啊,难道这是真的?难道杀人魔女才是秋子的本来面目?
  我失望极了,无心再思考任何问题,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像块石头一样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样,这回你该相信了吧。”
  老先生露出一丝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
  “让我给你简单讲讲和田银子摇身变作野末秋子的来历吧。
  “那是在3年之前,大正元年7月底的一天,长崎的黑川太一律师拿着我的老相识股野礼三的介绍信前来拜访我。事前我已通过报纸了解到,这位黑川律师曾在幽灵塔一案中积极地为谋杀老太婆的和田银子辩护,所以我猜他肯定是为这事来求我的。果不出我所料,黑川请我改变一位年轻女子的容貌。哈哈,我早就看出他的真实用意是要帮助和田银子越狱。
  “我说好吧,就答应了下来。黑川兴冲冲地回去了。过了半个来月,就是这上头写的8月10日的那天夜里,黑川带来了一位模样俊俏的美少年。
  “我刚才已给你讲过,我要求来找我做手术的人都必须把所有的事情讲清楚,否则不会接受,所以有关和田银子的身世,我全都一清二楚。开始的时候黑川还对我撒谎,支支吾吾,到后来实在包不住了,就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了我。
  “据他讲,和田银子在当时担任狱医的股野礼三的协助下,成功越狱。
  “在股野的安排下,银子先佯装生病,提出申请到监狱医院住院治疗,医院里有个老护士是股野的心腹,她把一切事情都照顾得很周到。”
  原来是这样。那个冒牌医学士居然还是协助银子越狱的狱医,而老护士肯定就是岩渊甚三的妹妹肥田夏子了。怪不得岩渊那家伙会和股野、夏子凑在一起要挟秋子,原来他们手上有本钱。
  现在我也明白蜘蛛屋密室里藏着的女囚狱衣和护士服是怎么回事了。狱衣是秋子的,护士服是照顾秋子的夏子的。
  萦绕心头的谜团像晨雾一样渐渐散去,与此同时,尽管很不情愿,但恐怖的真相却一个劲儿地在脑海中浮现。野末秋子……和田银子……杀害老太婆的残忍凶犯??啊,我大老远从长崎跑到这里,不是往绝望的深渊里跳吗?
  老先生还在继续讲:
  “我以前曾教过股野从一种印度毒草中提取名为格拉尼尔的秘制毒药,他就是通过让银子服用这种秘药,假装病死,才把‘尸体’从监狱医院里搞出来的。
  “格拉尼尔是一种药效可怕的毒药,只需一点剂量即可当场毙命;但减少剂量却可以让人进入假死状态,脉搏和呼吸全部停止。经过大约一昼夜之后,服药的人又会像酒醒了一样起死回生。股野就是用这种毒药的神奇药力,骗过了警察的眼睛。”
  听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件事情。前些日子我曾在幽灵塔的图书室里被短剑刺伤,剑锋上涂的正是这种毒药。幸好,毒药的剂量不大,才让我保住了性命,或许当时我的情况就是老先生讲的假死状态吧。
  “服用格拉尼尔进入假死状态当然是很危险的。如果用药剂量稍微过大,服药之人就有生命危险,那就不是死而复生,而是真正死了。所以,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不过,看来银子这个人的胆子挺大,听他们讲银子毫无惧色,吞下了毒药,结果真的进入了假死状态。当时正值盛夏,股野借口天气太热,尸体有可能腐烂,就在内部四处活动,而黑川律师也在外面行贿,打通了关节,很顺利地将‘尸体’从医院运出。埋人只是去做做样子,其实埋的是一口空棺材。
  “银子服用毒药的剂量比较准确,很快她就苏醒过来。于是黑川让她女扮男装,悄悄来到了我这里。在十个月的时间里,她就躲在我的地下室里,接受我的手术,终于变成了现在的野末秋子。
  “手术结束后,已经完全变成新女人的银子,由黑川安排,和监狱医院的老护士一同去了上海,在当地伪造了以假乱真的履历后,才返口日本。我还记得是大正2年6月底,他们离开了我这里。
  “这样,从前的那个和田银子就从人世消失了,换成了一个叫野末秋子的女人。当初她可真是吃尽了苦头,我万没想到她会再次触犯法律,真是天生的罪犯啊。现在她不得不再来求我,真是缘分深厚啊……
  “唉,我不该这样说长道短。我只管拿钱做手术。那你就选个日子把她本人带来吧。在我的地下室里待上几个月,她又会变成另一副模样。”
  老先生话说完了,我的脑子里一片茫然。
  这是怎么回事啊。被我奉为女神、圣女的秋子居然不过是一个杀人犯,一个越狱者。大家可以想像此时我是多么失望。
  听了老先生的话,原来那些神秘的谜团全都迎刃而解。秋子在杀人犯墓前拜而哭泣,现在看来丝毫用不着奇怪,因为墓里埋葬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的前身。
  秋子知道幽灵塔时钟的转动方法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的前身就是幽灵塔主人铁婆的养女。
  曾经审判过和田银子的我的舅舅以及铁婆的养子长田长造在初次见到秋子时都非常吃惊,那是因为秋子是银子的后身。看看眼前的两个假面就可以知道,秋子的脸上仍然能看出其前身银子的模样。
  还有,现在我也很清楚蜘蛛屋主人岩渊甚三让我来找芦屋先生的真正目的了,他想让我知道秋子原来的底细,从而打消对她的爱情,不再妨碍他们要挟秋子。
  舅舅中毒一事,也肯定是秋子干的。舅舅曾判和田银子终身监禁,所以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尽管舅舅待她不薄,还让收她为养女,可她一点也没忘记原来的仇恨。夺取舅舅的财产就等于间接报了仇,这才是她深深的图谋。
  但是由于长田长造的揭发,她的前科暴露了,舅舅要更改遗嘱,所以她只好决定毒死舅舅。她原本就对舅舅怀有深刻敌意,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也只能是她。她成天像口头禅一样念叨的秘密使命,现在看来可能是暗含着找舅舅复仇的意思。
  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联系起来,就全明白了。爱情蒙蔽了我的双眼,我是多么愚蠢啊。难道我完全中了这个女人的自套?无论败露了什么坏事,我都替她遮掩、开脱,甚至还跑到遥远的东京,可哪里能找到无罪的证据,倒是让我悟出秋子才是真正的坏女人。
  这个女人是多么可怕啊,没想到她才是真正的毒妇。此时我才深刻体会到“面如菩萨,心如夜叉”这句古话的含义。美丽的容颜,优雅的举止,全是她有力的武器,正是靠了它们,她才轻轻松松骗过了大家。
  我陷入了沉思,一言不发,这让芦屋先生感到很奇怪,他看着我的脸问:
  “你怎么啦?好像你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嘛。”
  “不,您的话我全都明白了,现在我的感觉就像大梦初醒一样。”
  “哎,大梦初醒?那你……”
  “嗯,实话给您讲,我是为了寻找秋子无罪的证据,才跑到这里来的。听了您一番话,才知道原来我彻底错了。”
  “噢,原来是这样。你也够可怜的。到我这里来可找不到清白的人。你搞错地方了。”
  “没错,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就不用给秋子做手术了吧。不过,刚才的酬金不好再退还给你了,我已把自己的秘密全都给你讲了,就等于让你抓住了我的把柄。”
  “嗯,我当然也没想再要回酬金。”
  绝望之中,我看到了桌上的那两个可惜的蜡面,它们似乎正在嘲笑我的愚蠢。
  “老先生,酬金我是不会再要了,可作为代替,我就用五千日元把它们买下来。”
  我抓起两个蜡面,猛地摔到地上。脆硬的蜡块立刻进成了碎片,我又使劲在上面踩,发泄胸中的怒气。
  “哈哈,这回就消掉了证明和田银子和野末秋子是同一个人的证据了。这两个可恶的面具毁掉了我的美梦,我让它们从世上消失。”
  先生被我发疯般的举动弄呆了,但他并没有特别生气,只是无奈地苦笑着说:
  “看来你还是没有清醒啊。难道你以为打碎了两个面具,秋子就成清白之身了吗?
  “唉,真没办法,就算你用五千元钱把这两个珍贵的纪念品买去了吧。不过,我还是慎重地提醒你一句,要是你以为毁掉这两个面具就毁掉了秋子前身的证据,秋子就可以安全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实话给你讲,刚才应黑川律师的要求,我已复制了两个面具,他刚刚才拿走。”
  啊,如此说来,刚进门时我在镜子里看到黑川腋下夹着的箱子里装的就是秋子和银子蜡模的复制品了?
  “是吗?我现在早已没有庇护秋子的念头了。好吧,我这就跟您告辞了。”
  像是被揭了老底,我赶紧替自己辩解,狼狈地向他辞行。



两个人脸模子

  踏进地窖,一股湿乎乎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四周的空气凉飕飕的,就像走进了地下的黄泉。
  老先生手中的蜡烛发着红光,一闪一闪。从后面看,烛光把他的白发映出一圈黄色的光晕,显得既神秘,又鬼里鬼气。
  借着微弱的烛光我四下察看,原来楼梯、天花板及两侧的墙壁全部是用红砖砌成的。大概已经修建了很多年,到处是裂缝。走着走着,冰凉的水滴“滴嗒、滴嗒”掉在我的脖颈上,感觉很不舒服,就像是传说中树枝上掉落的山蛭一样。
  沿楼梯往下走十二三阶,然后往左拐,沿着一条像隧道一样狭长的走廊往里走一段路,就来到了一扇生满了铁锈的大门前。
  “里面就是我的工作间了。”
  老先生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铁门。里面漆黑一团。
  “稍微等一下,房间里有一盏煤气灯。”
  他走进去,在黑暗中摸弄着,发出“嗒,嗒”的声响,立刻房间里出现了耀眼的光亮。
  在灯光下,我仔细看了一下这个房间。房间面积很大,在我右手一侧的陈设像是化学实验室或者外科手术室,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中间是一张手术台,上面放着一盏造型古怪的煤油灯。灯上安着奇特的反射镜和镜头,发出晃眼的紫色光线。
  房间里摆满了类似X光机、电疗仪以及牙医手术室里的设备,在其中还摆着一张宽大的化学实验台,上头堆满了试管、显微镜和曲颈烧瓶等等。在一面墙上的药品柜里,排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而在另一面墙的玻璃柜里,则摆放着闪闪发光的外科器具。我是个外行,搞不懂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很不寻常,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古怪。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中世纪炼金术士的工作间。啊,这位白发白髯的老炼金术士,在这奇怪的工作间里到底想要搞什么名堂呢?
  难道他要用明晃晃的手术刀肢解我的身体,还要把从我身体里挖出的五脏六腑扔到那个巨大的曲颈烧瓶里煮了不成?想到这,我全身的毛孔都倒竖了起来。
  “你在愣什么神呀,赶快到这边坐下。”
  老人说话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他已经在门口左侧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指着桌对面的一把椅子让我坐。我往那边一看,原来门口左半边的空间里并没有右边的那些古怪器具,只是在一面墙上嵌着一个大保险柜。这边大概是一个小小的接待场所。
  我战战兢兢坐到椅子上,他开口催促我付报酬。
  “那么,就在这里把东西交给我吧。”
  我取出五千日元递给他,老先生就像守财奴一样,接过钱去一张一张地仔细数,接着把数好的钱放进一个大信封里,然后又把信封揣进了口袋。
  “这下好了。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能耐吧。我想最好让你先看看活的样本,了解一下秋子被我拯救之前的情况和我是如何救她的。你要明白,我讲的绝无半句假话。”
  老先生越说越玄乎了。什么活的证据,什么秋子被救之前的情况,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能肯定他要让我看什么东西。
  “现在就跟我到这边来吧。”
  老先生站起身,领我来到大保险柜门前。他在柜门前低下头,转动上面的密码锁,一会儿,就听见“喀嚓”一声,两扇门左右打开了。
  我探头一看,令人惊奇的是,里面根本不是什么保险柜,而是又一个黑咕隆咚的地窖。原来老先生的密室里还藏着密室啊。
  老先生拿起桌上还在燃着的蜡烛,先钻了进去。我惊愕万分,但身不由己,也神情恍惚跟在他身后。
  往里是一条细长的走廊,两边的墙上排满了很像是银行里的小保险柜,每个有一尺见方,排了好多层,总数恐怕能有上百个。老人首先用钥匙打开了入口旁边一个形状与众不同的小保险柜,把那个盛钱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又关上门锁了起来。
  “马上就该给你看证据了。这里有把钥匙,每把钥匙上都有编号,把它插到相同编号的门上,就能打开,你自己试试吧。”
  老先生从入口处的柱子上取下一大串钥匙,从中选出一把钥匙交给我。
  这一刻终于要到来了,终于到了要看可怕的东西了。想到马上就能撩开秋子神秘的面纱,心头不禁涌上一种莫名的感觉,说不清是喜悦,是悲伤,还是恐惧。这下我反而呆在那里,不能听老先生的使唤了。
  “你愣什么神呀,赶紧去找号码。”
  老先生又再次催促,我只好沿着细长的走廊找起来。终于,在快到尽头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和钥匙编号相同的柜门。
  不知怎么,我又犹豫起来,钥匙插不进锁眼里。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我正恍榴,老人来到我身后,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吓了我一跳。
  “好吧,好吧,让我来开吧,把钥匙给我。”
  说着,老人从我手中抢过钥匙,一下就开了柜门。我想闭紧双眼,因为我觉得这一刻也许就是末日了,但最终还是压制住了恐惧的心,看了下去。
  其实,小门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里面叠放着两只带盖的桐木箱子,只比砚台盒稍微大一点。
  “看吧,这两个箱子里分别装着秋子的前身和后身。你先打开底下的箱子看看吧。”
  老先生将一个桐木箱交给我,举着蜡烛凑到我跟前。
  我浑身直冒冷汗,伸出哆哆嗦嗦像发疟疾一样颤抖的手指,好不容易打开了盖子。
  里面是一块平平的东西,用白绸子裹得很仔细。我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儿,马上就要揭晓了。
  “咦,这不是秋子的险吗?”
  绸子里包的是一个蜡制的人脸模子。我一看就认出这是秋子的脸型,不过它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含义呢?
  “不错,正是秋子的脸模。是我用取死者脸型的方法直接从秋子脸上取下来的。”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有些失落,反问他。
  “要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还得看另外一个箱子才行。赶快打开这个箱子吧。”
  老先生压低声音,好像他自己也被一种不寻常的感情支配着,举着蜡烛的手有些颤抖,烛光也跟着晃动起来。
  我全然不知第二个箱子里会有什么东西。可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怂恿我说:
  “你不正想看吗,赶紧打开吧。”
  我再一次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箱子盖,里面和第一个箱子一样,也用白绸子裹着一块东西。我狠狠心,掀开了绸子,里面也是一个蜡制的人脸模子。
  借着黯淡的烛光,我久久地凝视这个脸模,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但是看了一段时间以后,又觉得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乍一看像是很熟的人,然而细看一会儿,却又渐渐没有了熟悉的印象,到最后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面孔。
  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蜡模里头似乎隐藏着无法想像的神秘。
  “你该明白了吧。这是被我拯救之前的野末秋子。”
  老先生在我耳边低声细语。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尽管听不懂,可心底里还是冒出一股让我颤抖的凉意,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昏黄闪烁的烛光在两个并排的脸模上勾勒出一圈阴影,摇曳晃动,仿佛它们是冥界的可怕生灵,似悲哀,似怨恨,抑或是愤怒地凝视着我。
  难道有生灵附于这两个蜡模之上?它们在这黑暗的地底的柜门中,互相诅咒着,仿佛在地狱永生。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要赶快逃离这噩梦般的世界。我把手中的桐木箱子放到地上,软绵绵地抬起身,发疯一样地大喊:
  “先生,我们离开这里吧,到光明的屋子去,到光明的屋子去……”
  我简直要窒息在这挤满生灵的黑暗世界中了。
  “嗯,好吧,我们离开这里,到外头再给你详细讲讲其中的奥秘吧。”
  老先生拥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流血的幽灵

  听着长田长造恐怖的呻吟,看着他一脸的惊恐,我又不禁攥紧了拳头,替秋子担心。难道长田会提出要求让秋子摘下手镯来看看?那样的话,秋子就再也无法掩盖,有可能身败名裂。想到这里,我心乱如麻。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大青蛇”长田长造并没有像荣子那样做出去摘人家手镯的粗鲁举动,而是默默将恐惧压抑在心头,直勾勾地望着秋子。看着看着,他好像越来越害怕,甚至最后都不敢正视她的眼神了。他把脸扭到一边,烦躁不安,草草道别之后,就赶快逃离了。
  我好不容易又松了口气。不过,这仅是暂时的轻松而已,秋子左手手腕的谜,并没有就此结束。相反,在数天后又引发了一起骇人的大变故,并且因此引出了一起前所未闻的恐怖杀人事件。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且说当晚平安无事,我们各自回房休息。我的寝室是三层那个正好在钟楼底下的房间。铁婆就惨死在那里,因而传说有她的幽灵出役。选择这个可怕的房间作寝室,并非是我喝多了酒,而是可爱的秋子恳求我住进去的,为什么这样我却并不知道。问她原因,她只是冷冰冰地告诉我说,早晚有一天就会明白,让我不要再多问。我以能得到秋子的信任为荣,所以如同中世纪的骑士一样,英勇无畏地搬进去睡了。
  虽说是个闹鬼的房间,但天花板和四壁都已重新粉刷,门窗也都换成新的,铺了新地毯,椅子、小桌和西洋衣柜都摆放在恰当的位置,现在已是面貌一新,变得温馨雅致。
  尤其是四面墙上镶的古朴的雕花裙板,实乃当今建筑不能仿效之奢华。天花板上安有伸出三个铃兰花瓣造型的吊灯,这是舅舅结合房间风格配上的,给人一种身处明治时代的氛围。躺在吊灯底下古朴的铁床上,我就像历史故事中的人物一样,有一种特别的新奇感,让我难以马上入睡。
  就这样,半个多小时都没有睡着。突然,天花板上的吊灯熄灭了。可能是停电了,要不就是电线短路了。不过没有光亮反倒该睡得更踏实,我本来还想起床去关灯,这下省事了,于是就在黑暗中闭上了双眼。
  可是过了好久,我的头脑还是非常清醒,怎么也睡不着。只得瞪起两眼,在黑暗中四下看。也许是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隐约能看到窗户的轮廓,而桌椅则好像怪物一样朦朦胧胧地浮在空中。
  耳畔传来不知发自何处的微弱的声响。像是有人踮着脚尖在走廊里走路时发出的“嗒、嗒、嗒”的脚步声。
  我有些害怕。深更半夜,家里人是不会上来的,如果有事他们会喊我。就算是家里人,手里头当然也该拿个照亮的东西。
  可是,声响并未消失。脚步声就在房间外的走廊里回荡,而且还越来越近了。
  实在不好意思,当时我真是吓坏了,禁不住联想起了关。于铁婆幽灵的传说。老太婆蓬松着满头白发,嘴里叼着咬下。来的人肉,鲜血一直从下巴流到胸口,她的幻影不停地在我脑海中闪现。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赶紧伸手去取搭在旁边椅子上的西服,往口袋里掏了掏,幸好还有一盒火柴,我擦着了一根照亮。
  房间挺大,火柴微弱的光亮照不到角落。我举着火柴四处照,却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我吓了一跳,正要仔细看看,但火柴却熄灭了,看不清楚。但我还是能分辨出那是两只雪白的人胳膊。房间正面墙上有扇玻璃窗,外面就是走廊。在那扇窗户边的板壁上,横空悬着两只人手。
  “是谁?谁在那里?”
  看不清是人是鬼,先喊一声再说,我接连喊了两三次。
  但是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静静地待在那,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
  不好,今晚到底是怎么啦,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肯定是幻觉。也许是从傍晚开始就纷扰不断,造成了精神过度紧张,才搞得听到子虚乌有的声响,看到荒诞不经的画面。
  我训斥自己头脑的臆想,正要重新躺下,却听到就在身边的黑暗处发出了“唉——”的一声人的叹息。那叹息声很凄惨,听上去挺吓人。此时此刻,光笑声哭声就够吓人的了,更何况是叹息声。我吓得毛骨悚然,就像有人在我脊梁上浇了一盆冷水。
  这样下去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猛地跳下床,划着几根火柴,借着亮光里里外外地查看。我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生怕会撞上铁婆的幽灵,但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踪迹。
  难道真是我的幻觉?我有些泄气,举着火柴,又看了看刚才出现人胳膊的地方,这回我又发现了不祥的东西。恰巧就在那面墙跟前,有一把包着麻布的独脚安乐摇椅,在白色的麻布上,清清楚楚有几滴殷红的鲜血。
  用手一摸,还粘粘的直粘手指肚,还有一股腥气,毫无疑问是鲜血。
  我还从未听说过幽灵会像人一样流血。不过,老太婆痛苦地死去之前,曾咬下了凶手的一块肉,难道是她变成幽灵以后仍在流血?我越想越害怕。
  每当一根火柴熄灭的时候,我就仿佛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地看到了老太婆满是鲜血的脸。
  再也不能待在这房间里了。在原来的床上,根本无法睡个安稳觉。幽灵滴血,实在荒唐,但就算要查清真相,也只有等到明天天亮之后再说。今晚我先暂且到别的房间睡一觉吧,于是抱了床毯子逃出了三楼的房间。
  我不想惊动刚刚入睡的人们,下到二楼,溜进一个有长沙发的房间,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虽然已换了房间,但流淌着鲜血的老太婆的幻影仍然在我眼前晃动,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过了好久,也许是实在太疲劳了,我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芦屋晓斋先生

  岩渊半抬起身子,一只手拿枪指着我,嘶哑着声音大喊:
  “谁?别动,再动我就开枪了!”
  对手是甚三,多少让我松了口气。就算他再坏,毕竟我曾救他一命,应该还不会这么快就忘记我的思情吧。
  “是我,是我啊。难道举枪对着救命恩人是你的礼节吗?”
  “啊,原来是你呀。股野医学士没告诉我关在那间屋子里的人就是你。”
  他含糊其词,却没有放下手枪的意思。
  甚三提到股野医学士,那么正好证实了我的猜测,从那堆衣服里找到的名片就是冒牌医学士的,上面的奇怪文字肯定也是他的笔迹了。
  “你别开枪,赶快把枪拿开。我有话对你说。”
  “是吗。那我洗耳恭听,但枪还得拿着。你看我现在病得坐都坐不起来,只有依靠这支枪了。”
  甚三用枪口指着我,神色不安地四下张望,探听屋外的动静,似乎是在等待冒牌医学土来救援。
  不过,此刻冒牌医学士和老太婆肯定正在为搬运馅阱底下的尸体而大费周折呢。没有个15分钟他们是不会进来的。现在惟一碍事的是甚三的手枪,这个老狐狸,说不定话不投机,他就会扣动扳机。所以先得把他的手枪夺下来。
  想到这里,我故意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将话题直接实人他的虚弱之处。
  “你是不是觉得咱俩同乘一列火车纯属偶然吧。其实一点儿也不偶然,我是幽灵塔儿玉家的一员。想必你听说过北川光雄这个名字吧。不瞒你说,在下就是北川。”
  他果然中了我的圈套。听到我的名字,愣了愣神说:
  “哎?你是……”
  他很惊讶,这分散了他对手枪的注意力。
  是时候了,我立刻冲上前抓住他的右手,夺下了手枪。
  “有这东西在,我们说话不方便,所以我先替你保管一下。”
  “啊,上当了。北川,你太卑鄙了,竟然用枪来威胁一个病人。”
  “哈哈哈哈,你放心,我绝不会威胁你,算了,这样吧——”
  说着,为了让他放心,我把手枪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真拿你没办法。你到底想说什么。……怪不得秋子那家伙变得顽固起来,原来是因为有你在身边。”
  甚三说话讥讽我,脸上露出凶恶的苦笑。
  “随你怎么说吧。先听我讲讲。”
  “想不听也不行啊,只有听你的了。我是个病人,又被你缴了枪,不愿意也没法子啊。”
  “那我就说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等你病好之后出国去,别再回日本来。要是没有旅费,我会替你出。总之你要答应我别再纠缠秋子。要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就把陷阱的秘密告诉警察,把你们全关进监狱。”
  “噢,原来是这样。你的意思是说,给我一笔钱让我不再纠缠秋子,不要再回来是吧。哈哈哈哈,看来你还不太清楚秋子的底细吧。”
  甚三这家伙笑了起来,莫名其妙。
  “不清楚秋子的底细?”
  “对,像我这种人在不在这里对秋子来说都无所谓。事已至此,那我就告诉你吧,其实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掌握着秋子的命运。秋子的幸与不幸都看他的意思。”
  我听不懂甚三的意思。但看他一本正经,不像说假话。
  “只要这个人决心不给秋子带来不幸,那其他无论谁,都奈何秋子不得。像我这样的人,在不在日本都无关紧要。只要他不点头同意,全都白搭。唉,对秋子来说,这个人简直就是神,秋子的命运完全取决于神的意愿。”
  越来越蹊跷了,我没说话,不敢相信他。他反而谈得更起劲了:
  “难道你没听人家讲过秋子有秘密使命的事吗?要是没听说过,你就不会明白我说的意思,如果听说过,那该很清楚。”
  噢,这个男子连秋子的“秘密使命”都知道吗?
  “嗯,我听说过。”
  “那你就该明白我说的不是假话。秋子不惜生命代价去完成这个使命,使命是谁赋予的?就是神。只有这个神一样的人才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秋子,是死是活全凭他的意志。就算秋子死了,他也能再踢给她新的生命。这决不是谎言,如果你不信,最好直接去见见他,那样你就全明白了。”
  越说越玄乎了,不过这反而勾起了我的好奇,禁不住开口问道:
  “你说的到底是谁呢?”
  “唉,这是我的秘密。不能随便就告诉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那你就讲讲是什么条件。”
  “条件是在你决定去警察那里告发我或者打发我到国外去之前,一定去会会那个人。”
  “我去见他,对你有什么好处吧。”
  “对,如果你去见他,听听他的意见,那再怎么处置我岩渊都无所谓。那时你就会明白,根本用不着把我交给警察或者赶我走。”
  “那——,尽管你的话不可信,但既然你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就去会会这位神人。不过,要是知道你在撒谎,又该怎么办呢?”
  “那好办,随便你怎么处置,告发我也行。你也看到了,现在我重伤在身,就算你去见他一面再回来,我也跑不掉。”
  确实如此。是我把甚三从火车底下救出来的,我最清楚他受的伤有多严重,他根本跑不掉。就算被他骗了,我也想先去会会那个人物,然后再处置甚三也不迟。
  “那你就讲讲神人的名字和地址。”
  “你一定要去吗?”
  “我可不像你们这些骗人的家伙。”
  “那我就说了。解救秋子的神人住在东京麻布区今井町门牌29号,叫芦屋晓斋。”
  我本来还想取出本子记一下,但用不着了,这个地址和人名全都写在我从那堆衣服中找到的冒牌医学士的名片上。名片上说“只有此人能拯救小姐”,那么看来甚三形容他是神人,也不是信口开河。
  “北川,让你去见芦屋先生对我来说可是一大损失啊。要是他再次让秋子获得新生,那我就拿秋子没办法了。这是断了我的财路啊。”
  恶人有些沮丧,嘟囔了一句。



绿色圆盘的奥秘

  黑川同我做完残酷的交易,建议我休息一下,然而我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真没想到人世间还有如此痛苦悲惨的处境。为了相恋之人,我却不得不抛弃她,而且是必须不做任何解释,彻底地断绝关系。否则,黑川就不会帮忙。只有他掌握着最有力的反证,我要是不接受条件,他就不向警察公开证据,假装不知道。这样的话,秋子只能背着罪名在牢狱里呻吟。
  谋杀养母,越狱逃亡,毒害养父未遂,这三重罪名就像恶魔一样压在弱小美丽的秋子肩上。可这些全都是不实之罪,但她却无力辩解,令人阻咒的命运摆布着这薄命女子。拯救她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我必须抛弃她,这是多么残酷的逻辑啊。
  我最终下决心抛弃私情拯救她,强忍住泪水,把我的心上人让给这个坏律师。
  “你可不要忘了昨晚的约定。回到幽灵塔,先见秋子,一定要表明你同她断绝关系的坚决态度。这是救她的惟一方法,你记住了吧。”
  临出发前,黑川还没忘记特意嘱咐我几句,但我无心听他啰嗦,连招呼也没打,就急奔车站赶最早的一班火车。
  坐火车从长崎到K镇需要一个小时。下火车的时候才刚过6点。我叫了辆人力车,告诉他拉我去幽灵塔。在车上,我向车夫问起秋子的情形,他对我讲:
  “噢,是钟楼宅院的大小姐啊,她昨晚很晚才下火车,是我送的她。”
  真是凑巧,我居然坐的是昨晚秋子坐过的人力车。
  “那她回幽灵塔了吧?”
  “不是。”
  车夫一边跑,一边冲我笑着说。
  “不是?那你把她送到哪儿去了?”
  “是个奇怪的地方,少爷,您知道乌婆开的千草屋吧。”
  “嗯,我知道。”
  千草屋就是大家私下流传偷偷卖毒药的花店。我曾经从在那家店跑腿的小伙计口中打听出假电报的寄件人,而那人正是服侍秋子的肥田夏子。
  “小姐让我在那家花店门口停了下来。”
  “然后你就走了吗?”
  “离钟楼宅院还有一段路,我劝她夜路黑有危险,可以等着她,但她却不让我等。”
  秋子为什么要去那家花店,不可能深更半夜去买花,而且还不让车夫继续送她。我搞不懂,就决定让车夫在花店前停一下看看情况。
  离开市镇,人力车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奔跑。早上的空气尤其清新,紫色的云气环绕着群山,山脚也是薄雾缭绕。
  快到幽灵塔的一半路程时,我忽然发现有个脏兮兮的少年,为躲车子站在路边。咦,好面熟啊,那个少年看到我以后笑了起来。原来是他,就是那个在千草屋跑腿的小伙计,他曾特地跑到长崎告诉我发假电报的人。真是太好了,先问问他吧。这个贪婪的小伙计,给他个银元就什么都会说。
  我叫车夫停下车,把小伙计招呼到一个离车夫挺远的地方。
  “大叔,你是想问钟楼宅院大小姐的事吧。”
  小伙计跑到我身边,一下就猜到了我的用意。这家伙真有歪主意,长大以后肯定是个厉害的无赖。
  “是啊,你知不知道小姐昨晚来过千草屋?”
  “知道,我全看到了。”
  “你看到她来千草屋干了什么?”
  “知道,不过不能随便讲,这可是小姐的秘密。”
  “别说大话。给,这个你拿着,只准给大叔讲,小姐来干什么了?”
  我掏出一枚50钱的银币,小伙计立刻伸手接过去。
  “50钱,太便宜了。不过呢,既然是大叔问,我就讲了。小姐她付钱给乌婆,买了点儿东西。”
  “买东西?是买花吗?”
  “不是花,好像是药,装在一个棕色的小瓶里。乌婆刚拿出来的时候还四下看看,好像不一般哪。”
  一听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肯定是毒药。秋子深夜造访乌婆,是来偷偷买禁制的毒药的。为什么买药呢?不用问,肯定是她要自杀。啊,莫非已经迟了?黑川自信地认为没有事,但女人就是女人,也许她还是要自杀。
  看来我得马上回幽灵塔看看,她的同伴肥田夏子还在,要是有什么事,去幽灵塔应当最先知道。
  我上了车正要走,小伙计又上前扯住我的衣袖,叫住了我。
  “大叔,还没完呢。难道你不想听听小姐拿了药之后干什么了吗?”
  “怎么搞的,怎么不早说呢。快说,她拿了药瓶后又干什么了?”
  我急切地问,小伙计反倒不慌不忙伸出他的右手来。
  “那得再给我一个。这回事情可不一般。”
  我又掏出一枚50钱的银币递给他。
  “我偷偷躲在树丛里,看见小姐打发车夫走后,沿着小道一个人走回了幽灵塔。
  “她好像并不怎么害怕走夜路,脚步飞快,简直快要跑起来。我差点儿跟不上她。”
  “这么说你一直跟踪小姐了。”
  “嗯,这可是个挣钱的好机会。嘿嘿,接下来呢,小姐就到了钟楼宅院,可她进去的方式真不一般。大叔,您猜她怎么进去的,她像小偷一样不叫门,而是爬窗进去。”
  “哎,从窗户进去?里头有人吗?”
  “好像没人,因为没开电灯,里头一团漆黑。”
  “你看到的就这些啦?”
  “还有呢!大叔还想听吗?”
  小伙计嘿嘿一笑,又伸手等着我掏钱。真是个可恶的家伙。
  “好吧,再给你50钱,赶快接着讲。”
  “就一个呀,大叔,我要讲的怎么也值两个啊。”
  真是可恨,但没办法,谁让我想知道呢,只好又掏出一枚银币给他。
  “好吧,那我说了。小姐的举动很怪,她跳进窗后并没有马上走,而是站在那里抬头看黑黑的钟楼,过了一会儿,大钟底下的那个房间就有了亮光。
  “那不是电灯发出的光线,挺昏暗,一细看原来是蜡烛的火苗。我看见小姐拿着蜡烛在窗口一闪而过。”
  “接下来呢?”
  “就这些了。她在房间里的情形我看不见。不过呢,她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之后,像是又往上头的大钟楼爬了。我看见烛光渐渐向上,最后就消失了。”
  啊,深更半夜从窗户潜人,有电灯不开点蜡烛,然后又爬上钟楼,秋子到底想干什么。莫非,啊,莫非……
  我的心绪起伏不定,撇下小伙计,催促车夫直奔幽灵塔而去。
  到了地方,我先问看门的仆人有没有看到秋子,他回答说秋子昨天出去之后还没回来。看来,秋子潜回幽灵塔的事情大家都还不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我又去舅舅的房间。护士告诉我他的病情已不用担心了,但他正睡得迷迷糊糊,我不好打扰病人,又赶到了肥田夏子的房间。
  一问秋子的情况,她的回答和看门的仆人一样,只知道她昨天偷偷出去,却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平时她是谎话连篇,但这回不像是撒谎。
  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连忙奔上三楼,来到小伙计看到有烛光、其实就是我住的那个房间。进去一看,桌上掀开摆着那本古老的圣经。怪了,我没记得走的时候把圣经放在桌上。舅舅生病,也不可能上来看书,那么知道圣经藏在窑洞里的就只有秋子了。
  对,是这么回事。秋子取出圣经,是向我暗示她的去向。她也许是钻进了传说中的塔里的迷宫。为了提醒我,她才打开了这本有奇特咒语的圣经。我上前一看,打开的一页不正是扉页吗,上面写着蹩脚的咒语:
  
  等待钟鸣,等待绿动,先向上登,再向下走,那里有神秘的迷路。
  咒语的含义我没顾得上去研究,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秋子告诉我说这些咒语是暗示大富翁渡海屋市郎兵卫埋藏金银财宝的迷路的路标。
  秋子昨晚回到了幽灵塔,但找遍所有房间都不见她,而这本写有咒语的圣经偏偏打开着,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联系?我强烈预感到秋子可能是一个人潜人了恐怖的迷路之中。
  她为什么这么做呢?很明显,她是要去那里喝下从千草屋买来的毒药,她要自杀。为了不让人看到她耻辱的尸体,就选择了谁都不知道入口的迷宫,作为她人生的终点。
  根据火车的时间推算,昨晚秋子回到幽灵塔时已过了11点,距现在已经六七个小时了。也许已经来不及了。说不定此刻秋子正平静地躺在迷路中的某个地方,身体已经冰凉了。
  但这只是我的想像。就算来不及,我也必须找到她。再说,也许她还活着,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找到迷宫的入口。
  我当然不知道入口在哪里。其实连迷路本身是否存在,也仅是传说而已,几乎没有人相信里面埋藏了金银财宝。
  然而秋子却相信它的存在。她不断劝我仔细研究圣经扉页上的咒语,肯定是为了让我找到迷路的入口。
  现在,秋子自己也神秘地消失在幽灵塔中,让我不得不相信迷路确实存在。到底迷路的入口开在哪里呢?不对,说不定入口是关着的,所以才让人怎么也找不到。
  我忽然记起千草屋小伙计讲的话来。他说他看到秋子拿着蜡烛向上爬,往上的话,上面只有钟楼的机械室了。对,机械室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机械装置中,或许就隐藏着迷路的秘密入口。
  “等待钟鸣,等待绿动。”
  咒语中不是写着钟鸣吗?这栋房子里,只有钟楼上的大时钟会鸣响。那么绿动呢?对了,我记起在机械室里装有一个漆成绿色的金属圆盘。
  我对迷路不感兴趣,没去留意咒语之谜,没想到现在为了能救秋子,我一下就全明白了。对,肯定就是这样。我迅速爬上了钟楼的机械室。
  推开小门,就来到了大机械室外侧的空间里。机械室里面也许是些复杂的机械装置,可从哪里进去呢,眼前被一面生满锈的铁板挡住了,看不到入口。
  在铁板下方中央,有一个直径三尺的圆形铁盘,像个窗户盖。上面的油漆都快掉光了,但还能依稀辨认出原来油漆的颜色是绿色。
  仔细一看,在绿色圆盘的下边,挂着一条两寸来长的布片,像是从西服村里上撕下来的。咦,布片的料子不是和秋子昨晚穿的相同吗,看来秋子就是从这里钻进了迷路。
  我用力去按绿色圆盘,但它却纹丝不动。我又猜测可不可以左右打开,又用力去拧,可还是打不开。既然上头挂着秋子西服衬里的布片,就说明它是可以开启的。但怎么能打开它,我却不得而知。
  “秋子!”
  我焦急万分,无奈之下大声呼喊起她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音。
  莫非这西服布片不是撕下来的,而是夹在上头,圆盘那一边就躺着秋子的尸体?我产生奇妙的幻觉,仿佛这厚厚的铁板一下子变透明了,让我看见秋子就倒在对面的地上。
  “秋子!”
  明知徒劳,但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仿佛是我的呼喊有了回声,耳边传来“咯吱、咯吱”齿轮转动的声音,接着就是吊钟的声音,时钟报时了。
  一下、两下、三下……现在刚好是8点,大钟应该敲八下。
  伴随着钟声,眼前也出现了奇妙的变化。生满铁锈的圆盘居然缓缓地动了起来。钟声响一下,圆盘就向旁边移动一寸,露出了一条细小的黑缝。不多时,两寸、三寸、四寸,黑缝越来越宽。
  这就是绿色圆盘的奥秘啊。这个秘密的暗门,只有在钟声响起时才会开启。明白了,明白了,咒语中说的“等待钟鸣绿动”,指的就是它。



密室毒刃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来到楼下舅舅的书库,想找几张有关养虫园的地图。书库在整栋建筑的一个角落里,外面还有一个五六坪①大的房间,用作休息室。我正要进去,却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尽管听不清楚在讲什么,但能听出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①日本面积单位,约等于3.3平方米。
  要是回避他们,我就无法进书库,于是只好轻咳了几声,轻轻推门走进去。真是意外,房中只有三浦荣子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不太想见她。因为就在那天早上,我收到她寄来的一封信,住得那么近她还要写信,实在可笑。打开一看,原来是俗不可耐的情书,所以现在碰上她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荣子的信写得挺肉麻,啰哩啰嗦说什么全是她的错,请我原谅,离开以后才知道儿玉家对她是多么好,让我替她向舅舅说几句好话,让她重新回到儿玉家,她现在已深深体会到离开我她简直活不下去,云云。
  我扭头要退出来,荣子那家伙却飞快地跑到我近前。
  “你不要老是躲着我好不好?”
  她埋怨我。我挺不高兴,但她这么一说我也躲不开了,就冷冰冰地回答:
  “啊,是你呀。”
  荣子别别扭扭,埋怨道:
  “我太可怜了,不像秋子。”
  “就你一个人吗?刚才我好像听到说话声。”
  “不,就我一个人呀。刚才我在唱歌,可能是你听错了,除了我没别人呀。”
  荣子这家伙又在扯谎。方才分明有个男人的声音,怎么会是唱歌呢。不过,奇怪的是四下里的确没有男人的踪影。
  我不再理会荣子,一个人走进书库,在一排排的书架间寻找,仍然不见人影,真是奇了。书库只有我进来的惟一一个入口,那个男子不可能逃出去的。我的确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难道他蒸发了不成。
  “你先别找了,我问你,你看了我的信了吗?”
  “哦,太忙了我还没功夫看呢。这么近,有必要写信吗?”
  我毫不留情面,弄得她也没了辙,一个劲儿直嘟囔:
  “你这人真够呛,有时间看书却没时间看我的信。那我就直说了吧,我……真是后悔了,想向你和舅舅道歉。可能你们不会原谅我,但我实在是太孤苦伶仃了,过去的日子是多么值得怀念啊……”
  “先别说了,我现在还有急事,没空听你啰嗦。以后再说吧,明天、后天再慢慢聊,现在对不起了。”
  我忍受不下去了,推开荣子只顾一个人找我想要的地图。
  “好啊,北川,你就这么对待我!你知道秋子是什么人吗?……那我就让你看看,你等着。”
  荣子说着些无头无尾的话,大吵大叫像个母夜叉。说完,发疯似的飞奔出去。
  我当然没挽留她,倒庆幸省了麻烦,又继续寻找地图。如果当时我要是能知道荣子的用心是那么可怕,说什么也要把她拉回来,也就不至于导致后来的局面无法收拾。可我没有料到,我的敌人不止荣子一个人,另外一个可怕的家伙,早就盯上我了。
  为了找地图,我在书库里四处搜寻。靠着一个大书架,我蹲下来仔细查阅,却突然感到背上针扎一样的刺痛。
  我猛地转过身来,看见身后伸出一把闪着白光的双刃剑,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我正要定睛细看,剑却消失了。令人奇怪的是,它好像是消失在书架上的一排洋书中。
  书库里见不到一个人影,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就像变魔术一样,剑横空闪过,刺了我一下。
  难道是幻觉?但我哪有时间确认,只觉得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虽然背上的伤像火烧一样疼痛,但我头脑依然清醒,只是倒在地上不能动弹。我想开口喊人来,但却像哑巴一样说不出话,浑身的肌肉都已不听使唤。
  真是不争气,可我实在是除了倒在地上什么也干不了。耳朵照样可以听,眼睛照样可以看,头脑照样可以思考,但就是不能动。我只能拼命转动我的大脑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没有人,却从空中飞出一把剑来把我刺伤。伤痛虽不严重,但仅刺了一下,我就全身瘫了,嗓子也哑了。这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就像做了个可怕的噩梦一样。
  我又回想起刚才进休息室之前听到男子说话声的事情,当时我也是只闻人声,不见人影。只能认为书库里有一个肉眼看不到的隐形人了。
  难道就是这个像玻璃一样透明的隐形人,此刻正压在我身上不让我动,还捂着我的嘴不让我说话?
  我害怕起来,感觉就好像进入了一个任何常理都讲不通的魔幻世界。
  就在我倒在书架后,处于这种奇异状态的时候,从休息室传来了两个女人的说话声,又有麻烦了。



内殿

  石壁对面的通道很窄,只能容我弯腰通过。点着蜡烛一看,眼前有两条小道,一条向上,一条向下。
  要下到井底按理说应当往下走,然而当我刚踏上向下去的楼梯时,忽然想起了圣经咒语中写着“先向上登,再向下走”,真险啊,差一点我就中了设计者的诡计。看上去要往下走但必须往上,看上往上走其实必须往下,这是设计迷路的通常手法。所以我要向下去,反而必须先向上爬。
  楼梯很陡,几乎是垂直的。由于几十年来无人走过的缘故,楼梯上堆积了很厚的灰尘。我拿着蜡烛仔细一照,发现台阶上有人走过的脚印,肯定是秋子留下的脚印。这回好了,我用不着费心思考怎么走了,只需跟着脚印走就行。
  沿楼梯向上快走到屋顶时,楼梯又折向下方,而且坡度更陡了。我顺着楼梯向下走了一段,来到了一个小平台上,接着又是向下的楼梯,然后又是平台,这种构造就像大厦里的紧急通道。
  就这样一直经过了四个平台,最后才下到了地底。空气中弥散着尘土潮湿的气息。从这里开始就步入了平地上的迷宫,两侧是石砌的墙壁,很窄,仅容一人通过,而且每隔一段距离就在左侧或右侧出现岔道,复杂极了。
  听说著名的英国汉普顿迷官面积仅仅四分之一英亩,但曲折的线路却长达近半英里。幽灵塔地下迷官的面积也算不上大,但迷宫的路线也是迂回悠长。如果没有秋子的脚印给我指路,我立刻就会晕头转向。从秋子的脚印看,她也不是一帆风顺,有时她停下来犹豫不决,有时刚要迈步向右,却又转向左,有时走进了死胡同,又折了回来。地下迷宫也让她颇费脑筋。
  沿着细长的迷路在地下绕了很长时间,终于来到一个可称是地下大厅的宽阔场所。这里或许就是迷宫中最神秘的内殿了吧。我高举着蜡烛四处查看,首先看见在大厅中央趴着一个人。
  会不会是秋子?我赶紧跑上前一看,服装的样子不像秋子,而是个男的。他身上穿着类似无袖外罩的黄罗纱无袖和服外褂,灰色碎花夹祆,淡蓝色的皮制和服袜子。这身打扮我没怎么见过,不像是现代人。噢,原来是他……
  我绕到近前,想把他翻过来看看是谁。谁知手刚一动,尸体就像燃尽的柴灰一样,坍碎在地上,一个骷髅头“咕噜咕噜”滚到了我脚底下。骷髅头上还长着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难看又吓人。
  传说的内容是真实的,这就是大富翁渡海屋市郎兵卫的遗骸。几十年前,他亲手设计了这座地下迷宫,却把自己困在其中饿死了。
  一种莫名的感慨涌上我的心头,既意外,又不意外,就像在现实和梦幻之间。我朝他的遗骸毕恭毕敬行了一个礼,弯腰时却发现他手里好像还攥着东西。凑近一瞧,原来是一把大钥匙。我想说不定它会有什么用处,就轻轻取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好了,总算知道这不是秋子。方才从机械室里借着闪电看到的人就是渡海屋了,这里刚好在机械室的正下方。
  我心绪稍稍平静,再次举着蜡烛巡视整个大厅的情况,看来这里还不是最后的内殿,迷路并没有到此为止。
  这是一个正六边形的大厅,墙和地面都由石砌而成,坚固得像牢房一样。在六边形的各边都有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其中一个是我刚进来的,那么还剩下五个,到底该进哪一个呢?我想不出来。也许迷路的设计者是以地狱六道轮回为构思,设计了这个地下迷宫,这里的气氛的确也和地狱差不多。
  我不知道该沿哪条通道走下去,只好拿着蜡烛在地面上继续寻找秋子的脚印。我发现她毫不犹豫地朝右边的一个洞口走去了,就又跟着她的脚印继续走。
  秋子太熟悉迷路的情况了。她曾劝我好好看看咒语和线路图,但我不热心,而她大概是由于从小在这里长大的缘故,对咒语和图都研究得很透,才会在迷路中自由穿行。
  这个洞口里面和刚才相同,通路很狭窄,两边是石墙。又在里面来来回回、曲曲折折走了很久。当然一路上又有无数的岔道,可我用不着担心,一直循着秋子的足迹,终于走出了第二段迷路,来到了迷宫的内殿。啊,这回总算到头了,秋子或许就在这里吧。
  “秋子,秋子,我来了。”
  我高兴得大声喊起来,但却没有回应。大厅中央铺着几张红毛毡,上面摆放着五个旧铁皮柜,秋子就倒在一个铁皮柜前的毛毡上。
  啊,难道我来晚了?我赶忙跑上前去。
  秋子身边放着一个烛台,上面的蜡烛已经燃尽了。我把手中的蜡烛插到烛台上,借着烛光我发现烛台边还有一个盖着塞子的棕色小玻璃瓶,这肯定就是秋子从千草屋买来的毒药了。
  捡起小瓶凑近烛光一看,里面的液体还是满满的,一点儿也没有减少。看来秋子还没有喝毒药,可她为什么面无血色,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呢?
  我抱起秋子,用手摸摸她的胸口,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她并没有死,还有苏醒的希望!
  我把她软绵绵的身子抱在膝上,揽入怀中,胸膛紧挨着胸膛,我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冰冷的躯体。她那张美丽的脸无力地向脑后垂着,嘴唇半张,露出可爱的洁白牙齿,紧闭的双眼上低垂着长长的睫毛,脸色虽然苍白,但却清澈光滑。
  我想就这样紧紧抱着她直到永远。因为一旦她苏醒过来,我将不得不按照和黑川的约定,跟她无情地决裂。而如果她不醒来,我就随她一同而去,永远和她相依相伴。
  过了许久,她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红润,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起来,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又张开了。
  “秋子,是我啊,你醒了吧。”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含情注视着她美丽的眼眸。
  “哎呀,我这是怎么啦,这是哪里呀?”
  她慢慢向四周看了一下,当回想起自己身处迷宫时,她惊异地看着我,用虚弱的声音问:
  “你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秋子,这不是梦。为了找你,我才来到了这里。因为一直跟在你的脚印后头走,才没有迷路。等我来到这里,就发现你倒在地上,一直抱着你。”
  “是这样啊。可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没有死?……啊,想起来了,我刚要喝药的时候,突然间一道强烈的闪电把我击昏了。
  “啊,我必须喝下毒药。不不,请你离开我,为了父亲和全家的名誉,我必须喝下毒药。”
  秋子伸手去抓药瓶,我赶忙按住她,把药瓶迅速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秋子,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为了避免伤害我们一家的名誉,你才到这里来自杀。但是现在你不必这样做了,因为已经有证据证明你是无罪的。”
  “哎,你说什么?你是怎么……”
  “是黑川,黑川律师已经发现了杀害铁婆的真凶,毒害舅舅的很可能也是这个人。黑川表示要替你沉冤昭雪,所以毒药已经没有用了,你赶紧跟我回去吧。赶快去找他。”
  “这,这是真的吗?”
  “你看我是撒谎的人吗?黑川是精通法律的律师,他不会乱说没有把握的事情。”
  “是这样啊。如果是真的话,我就太高兴了……”
  秋子虽然还有点儿半信半疑,但毕竟悬在她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眼睛又有神了,脸色也好多了。
  她高兴就是我最大的快乐,然而一想到将不得不离她而去,我又郁闷起来,甚至在心中开始怨恨为什么要让她醒来。
  “我们赶快回去吧。我进来的时候是中午12点钟,现在家里人肯定都在急着找我们呢。别让生病的舅舅为我们担心,赶紧回去吧。”
  我伸手去扶她,但秋子并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对我说:
  “先别急,走之前我有东西让你看。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最好还是看看这里的财宝吧。”
  “哎,要看什么?”
  “是财宝。你看为什么要下这么大力气修建迷宫,是因为富翁渡海屋确实在这里藏匿了财宝,传说不是假的。”
  现在我也完全相信传说的真实可靠了,因为刚刚我还看到了渡海屋的遗骸。
  “财宝究竟藏在哪里呢?你找到藏宝的地方了吗?”
  没想到秋子竟然笑了起来。我好久没有听到她那令人难忘的笑声了。
  “不就在你眼前吗?看,就在铁皮柜里。你看铁皮柜被细心地放在毛毡上,里面肯定盛的是金银财宝。
  “我本想打开盖子来看看,但是上面有锁,我打不开,你来用力试试吧。”
  这么说,这里确实就是迷宫的神秘内殿了。铁皮柜是古人认为最保险的容器。
  “不用费事,你看,我这里有把钥匙,是刚才从渡海屋遗骸手里找到的,也许这就是开铁皮柜的钥匙吧。”
  秋子在旁边举着蜡烛,我走到一个铁皮柜跟前,把钥匙伸进锁眼里转了一下,没想到锁很轻松地被我打开了。
  掀开盖子一看,里面塞满了麻袋。我捡出其中一个想仔细看看,没想到麻袋片儿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腐朽了,底儿一下破了,“哗啦、哗啦”掉了一地闪闪发光的东西,在地面的石板上堆起老高。
  “啊,金币!”
  秋子端着烛台,我拎着空麻袋,全都被眼前下起的“黄金雨”惊呆了。在烛光中,数不清的黄金叶片闪着金色的光芒。
  这个铁皮柜里大约放了将近20个相同的麻袋,假设一个麻袋里有一千两黄金,那么总共就有两万两,按时价高达几十万日元。而且这还仅是一个铁皮柜,如果算上另外四个,那么财富的总价值将高达几百万日元。
  我和秋子都不是贪财的人,但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钱,还是把我们乐坏了。大大小小的金币像秋叶一样纷纷落下,令我们眼花缭乱。
  “咦,你看这是什么,不会是渡海屋的遗嘱吧。”
  顺着秋子手指的方向,我看见铁皮柜盖子里面贴着一张纸条,那是一张厚厚的奉书纸①,上面写着几行粗黑的文字,其大意如下:
  
  余之家财皆存于此,以期战火平息。若余之子孙取出,以之为起家之
  财,实乃余之所幸。若余绝嗣,则家财悉数转赠儿玉青山先生之后裔,其
  乃余早年穷困时之大恩人。
  ①一种以桑科植物纤维制造的较厚的高级日本白纸。
  后面是渡海屋市郎兵卫的签名,在名下还有他画的押。
  “咦,儿玉青山?他不就是我舅舅的祖父吗?”
  真没想到渡海屋跟舅舅家还有这么一段奇缘,我禁不住叫了起来。
  “这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父亲偶然买下了这栋房子,却不知道这栋房子里其实早就埋藏了本属于他的财宝,这情节简直就像小说一样。”
  秋子也为养父的意外幸运而由衷地感到高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奇怪的包袱

  第二天一大早,森村侦探和两个雇来的帮工就在后院的池塘上划着小船,开始了打捞工作。他们在竹竿上系上麻绳,麻绳下头拴上铁锚,放进水底进行打捞。
  几名警察特地从K镇赶来,家里的人也全都站在岸边围观打捞的情况,“大青蛇”长田长造得到消息后也跑了过来,原先僻静的后院树林里一下子显得十分热闹。我的伤还未痊愈,医生叮嘱我不能到户外去,于是我就来到朝向后院的一个房间,搬了把安乐椅坐下来,透过窗户观看外面的情形。
  小船在池塘里转悠了约摸两个钟头,没有找到什么。正在这时,忽然一个帮工大喊了一声,开始猛往上拉沉在池底的锚。
  看样子锚钩住的东西很沉,一个人拉有些吃力,另外一个帮工赶忙扔掉自己手中的竹竿,过来帮忙。森村也靠近两人身旁,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水面。
  两个帮工把绳子一寸、一寸地往上拉,过了一会儿黑色的铁锚露出了水面,在锚尖上好像挂着一个大布团。
  随着那团东西逐渐露出水面,我才看清原来是个很大的包袱,四个角系在中间,兜住一个大物体。
  咦,里面到底包了什么东西?
  忽然从包袱里探出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上面沾着污泥,有点儿疹得慌。
  我吓了一跳,不由得侧过脸去,但又想瞧瞧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于是又转口头来眺望。
  大包袱已经完全露出水面,三个人合力把它拖到了船上。我凝神细瞧,原来白乎乎的东西是人腿,而从包袱另一角伸出来的是人手,连手指头都看得很清楚。是一具尸体,被裹在这个奇特的包袱里沉到了池底。
  森村侦探的推断果然不错,荣子真的遇害了。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现在亲眼目睹包袱裹着尸体的惨状,心中还是充满了惊愕和悲痛之情。
  荣子是个坏女人,可遭此厄运也太可怜了。我们两人从小像兄妹一样一起长大,现在亲人的尸体就在眼前,怎能不令我悲痛万分。又何止是我,舅舅肯定更悲痛。我朝他望去,只见他站在岸边双手捂着脸,他一定在流泪。
  这好像不是一件普通的罪案。凶手到底是谁呢?想到这,我就像是被人碰着了伤口一样,疼得我一哆嗦。
  我不禁又朝岸边站立的人群之中望去,却没有找到她的身影。或许是因为年轻女子故意避开这种骚动的场面吧,但谁独她不在,却令我不得不心生疑虑。
  为了她,我感到切身的恐惧,因为我爱她。就算她是可怕的杀人犯,也丝毫不会减少我对她的深深爱意。
  不久,小船划到了人群骚动的岸边,人们立刻黑压压地围上来观瞧这具疾人的死尸。死尸接着被抬到楼中的一个房间,我也马上赶到了停放死尸的房间。
  在那里森村侦探成了主角,他命令帮工解开包袱,还解释说:
  “儿玉先生您看,包袱皮就是丢失的桌布,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罪犯为了防止尸体浮上来,还坠了块大石头。”
  包袱被解开,尸体的腿部、腹部以及丰满的胸部相继露了出来,荣子的躯体就如同活着时一样娇艳,催人泪下。从小我就很熟悉的荣子,没想到躯体这么丰满,我不忍再看下去,把头扭向一边。
  就在这时,人群中发出“啊”的尖叫声。
  “太残忍了!”
  这回听到的是森村侦探诧异的话语。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赶紧转过头来看了死尸一眼,顿时吓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当包袱完全解开之后,露出的竟是一具无头女尸,喉咙处被锋利的刀子割断了,多可怜的荣子,人死了躯体都不完整。
  好长一段时间,森村侦探和大家都一言不发,默默地位立。
  不过不能老是这样下去。最后还是侦探提议再打捞一遍池底,然而又搜索了两个钟头,结果却没有新的收获。看来荣子的头和身子被凶犯成到了两个不同的地方。
  尸体上的衣服已经被剥光,左手手指上戴着两个戒指,这就完全可以断定死者是荣子。其中一个戒指是舅舅送给她的,原是舅舅前妻的遗物,所以绝不可能有第二件相同的。众人也都认得那两个戒指。
  “简直太残暴了,我一定要替荣子复仇。森村先生,诸位警察,大家听着,我悬赏一千块钱捉拿凶手,无论是谁,只要抓到了元凶,我将立刻把钱送给他。”
  长田长造还没走,此刻他在一旁脸色煞白,愤愤然提议。
  长田和荣子已经像夫妇一样同居了,而且据说他还和荣子订了婚约,他发誓要为妻子报仇也在情理之中。
  “那我们大家会深受鼓舞。不过现在看来,我好像也有想偏了的地方,没料到是具无头的尸体。尸体没了脑袋,这个案子就棘手了,绝不可能是一起简单的谋杀案。”
  森村侦探显得非常失望,反复思忖着说。
  “可是为什么还要特地把人头砍去呢,凶犯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凶残的事情?”
  舅舅想不通。
  “那是因为凶犯对荣子怀有刻骨的仇恨,光杀死她还不解气。这种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不过到底是谁这么恨荣子呢?哼,我简直都能觉到那个人就在这附近转悠呢。”
  长田长造瞪着我说,好像话里有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其实连我自己也在偷偷怀疑她。大家肯定也都这么想,森村装作不知道,但恐怕他也在心里怀疑她吧。
  不用问,她当然指的是秋子。荣子非常痛恨秋子,搞了一大堆坏名堂。她把秋子骗到枪具室,想让她成为老虎的美餐,这可是犯下了杀人未遂的大罪。
  此外,荣子为了揭穿秋子的身世,想了很多坏主意,甚至当众羞辱她,而且就在事发当天,两人还吵得不可开交。
  当时,秋子左手手腕上的那个生死攸关的大秘密被荣子看到了,秋子因此气愤至极,甚至表示如果荣子不发誓不向外传的话,就要给荣子点儿颜色看看。两人甚至竟厮打起来。而就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荣子消失了。如果说另外找不到凶手,那么不用问秋子就是最大的嫌疑。
  我很不情愿地怀疑自己所爱的人,但是就算她真的是凶手,我也依然爱她。不仅如此,我还会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解救茕茕孑立、陷于困境的她。甚至,如果万不得已,我就和森村侦探决斗一场。



奇特的交易

  回到事务所一看,黑川正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等我。
  “秋子是回幽灵塔了吧?”
  好像一切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嗯,我看见她上了开往K镇的火车。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就算她真的回幽灵塔了,也说不定会出什么事。”
  “你还认为她会自杀吗?”
  “是的,就算她不自杀,说不定也会销声匿迹。你可真能沉得住气。”
  “我相信她决不会自杀。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北川,你觉得一个根本无罪的人仅仅因为冤情就会自杀吗?”
  黑川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专注地看着我。
  “哎,冤情?难道秋子是被冤枉的?”
  “正是。实话给你说吧,她根本没有犯任何罪,是完全清白的。”
  “是啊,我也不相信她会毒害我舅舅。可是现在已经证明她和和田银子的确是同一个人,那个和田银子不是杀害老太婆的大罪人吗?就算这回投毒的罪名不成立,可她还是逃不脱原来的罪名啊。”
  “这就是你大错特错了。杀害铁婆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另有凶手。这是我最近才查清的事实,还没有对任何人讲。所以,即使秋子和和田银子是同一个人,现在也没有必要担心。这是连秋子自己都还不知道的秘中之秘。”
  黑川好像要吐露一个大秘密,故意把声音压低。
  可是这来得太突然了,一时间我竟然不能相信他的话。
  “可是在6年前,我舅舅亲自宣判和田银子就是凶手呀。”
  “那个判决本身就是个极大的错误。你知道,当时我是和田银子的辩护律师,为了救她我煞费苦心,甚至不计利益,全力帮她收集证据。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推翻检察官的指控。
  “首先是她左手的伤口和老太婆嘴里含着的肉完全吻合。有这种铁证,加上其他所有情况都显示她有罪,我可真是无计可施。
  “当时因为工作原因,我常去监狱探视银子,她从一开始就断然否认对她的指控,丝毫也不畏怯。在宣判终身监禁之后,她痛不欲生,认为她是冤枉的。
  “她跪在我身边苦苦哀求,让我帮助她。她说既然官府无力查出真凶,那她自己就去查。无论如何她都要查出真正的凶手。从那以后,调查真凶就成了她的一大使命。
  “于是我去求助当时的狱医股野礼三,帮她成功越狱,去接受芦屋先生的手术。我从不认为我是在做坏事。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我就坚信银子无罪。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确凿的证据。真正的杀人犯果然是另外一个人。凶手是谁、现在何处、犯罪动机、作案手段,这些我全都弄清楚了。”
  黑川言之凿凿,看来不会有假。难道和田银子真的不是什么杀人犯,是清白的?对,光看蜡面模就会很清楚,那么天真可爱的姑娘怎么会犯下谋杀养母的大罪呢?
  积聚在我心头的阴云立刻散尽,让我一下轻松了许多。秋子啊秋子,请宽恕我对你哪怕是一瞬间的怀疑吧,我会十倍、百倍地去爱你。
  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但冷不丁看了一眼黑川的表情,他好像还另有图谋,偷偷在笑,于是我又对他小心起来。
  “可是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秋子呢?你应该先告诉她本人才对啊,那样我们也用不着让森村侦探吃苦头了。”
  “就是啊,北川。我也有难处啊,在和你约好之前,我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秋子在内。”
  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难处,但难道你不该向警察检举真凶吗?那样秋子不就洗脱罪名了吗?”
  “唉,就是啊。检举不检举真凶,全看你的意思了。”
  他的话很奇怪,我可不能上他的当,他的话里头肯定有企图。
  “看我的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我立刻反问。黑川眯起他的小眼睛,盯着我的脸,接着说:
  “我想先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心想救秋子?”
  “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难道现在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那就是说你是真心想救秋子喽。”
  “那当然。”
  “不过呢,要救秋子,你必须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你能行吗?”
  “为了救她,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你敢肯定吗?好的,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我就说了,明早请你回幽灵塔去见一下秋子,你还要向她宣布不希望有杀人前科的人再待在家里,请她立刻离去。也就是说,你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已经不再爱她了。”
  这个家伙在胡说什么,简直快疯了。
  “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是解救秋子的第一步。”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我这么做,请你讲讲理由。”
  “理由嘛,”黑川的眼睛眯得更细了,继续盯着我,“要是你不这么说,秋子就不会打消对你的爱意。虽然刚才她也说讨厌你,但那不是她的真心话,正是因为她还爱你,所以才说了一时的气话。那和真正的断绝爱情有天壤之别。
  “要是真的一刀两断的话,那就不会生气或者怨恨,她会根本无视对方的存在。而现在我想让你做的,不仅是让她无视你的存在,更要达到让她憎恶你的程度。”
  “我还是不明白。那样一来,秋子自尊心那么强,说不定以后一辈子都不再搭理我了。”
  “对对,就是要这样。我就是想让她一辈子都不理睬你。如果不这样,我绝对不会救她。”
  “黑川,你是真心诚意的吗?”
  “真心诚意?就算我疯了好了,要是真心诚意的话,那就有点儿太对不起你了。”
  “对不起我?你到底想……”
  “好吧,你别吃惊。给你明说了吧,我想娶秋子为妻。要是她不答应嫁给我,我就绝不帮忙。我会继续不公开我找到的证据。我的决心已经定了,谁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不会再变了。这回明白为什么要你和她断绝关系了吧。”
  我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立刻火冒三丈,握紧拳头想揍他一顿,可又不好动手。那我就去警察那里检举说还有另外的真凶?不行,恐怕会徒劳无益。现在只有我和黑川两人在场,没有其他的证人,黑川要是坚持不认帐,我也没办法。
  “黑川,这也太荒唐了吧。不娶她为妻,你就眼睁睁看着一个清白之人身陷冤狱,想不到你这么卑鄙。”
  然而黑川这家伙对言语谴责根本无动于衷,反倒更加无耻地说:
  “也许我很卑鄙,但你也一样,你也是卑鄙无情嘛。”
  “我哪里卑鄙了?”
  “你看不是吗,你不也是不娶她为妻就不救她吗?如果你和秋子断绝关系,她就能借助我的力量获救,可你现在却不愿和她断绝关系,这种心理不就是只要你自己的爱情得到满足,就不管秋子会怎样吗?这样看来,其实你和我一样,哈哈哈哈,不只是我一个坏人吧。
  “你要是真的能抛弃私情,一心为秋子着想,那你就会和她坦然地断绝关系。那才叫真正的爱情。那样我就会为秋子洗脱不实之罪。看吧,让她身背恶名,还是还她清白之身,全在你的选择,全在你的决心了。你明白吗?”
  黑川巧舌如簧,我不善辩理,一下子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我感觉自己就像陷进了泥沼一样,越挣扎就越往里陷。黑川的这套逻辑,找不出一丝破绽。论力气我有赢他的自信,但是在诡辩的律师面前,我施展不开。
  而且仔细一想,黑川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的确不像绅士,但先别去管他,单看我自己,也确有一厢情愿的地方。我的爱情或许也不是纯粹无暇的。
  如果真是只替秋子着想的话,那我就该牺牲私情,让她重获清白,那才是真正的爱情。如果我在这里固执己见,秋子马上会再次被关进监狱,饱尝痛苦。那样她不就太可怜了吗?
  “黑川,如果,如果我要是无论如何不答应和秋子断绝关系,你会怎么做?”
  我心乱如麻,抱怨了一句。
  “没什么,我会彻底死心的。我可不像你一样犹犹豫豫,我还会向你道贺,然后分手。”
  “难道你会满足吗?”
  “就算不满足,可我在失去秋子以后,也会取得复仇的胜利。”
  “复仇?”
  “你别害怕,用不着我来复仇,上天会替我惩罚你们。你可以想像一下,你们俩为了避开警察的搜捕,不得不逃到深山老林里生活,除此以外没有安全的方法。
  “可是秋子过去的所谓罪恶,就算我不讲,森村侦探也全都知道了,他肯定会一直追踪下去。你们会终日不得安宁,生怕哪天被警察抓到。白天你们怕见生人,晚上则会不断地做噩梦,你们过不上一天的幸福生活。微笑将从你们脸上消失,而忧郁和恐惧的阴影则会时时伴随你们。这样你们很快就会衰老,生活一点儿也不快乐,你们很快就会变成憔悴的老头儿和老太婆。
  “想想那时你们的心情吧,会不寒而栗吧。你会悔恨自己当初怎么不听黑川的话呢,要是听他的话,那妻子脸上就不会再布满愁云,而是堂堂正正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成为交际场上的明星。到那时你想哭都哭不出来啊。
  “这样一想我就满足了。想想那时你们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惨景,我的心灵就得到了宽慰。
  “明白了吧,你们最幸福的结局也不过如此。否则,也许明天秋子就会被关进大牢。那样,你们连夫妻生活也不能过,话也不能讲。就算想讲话,顶多也是通过监狱的小窗户,在狱吏的严密监视下,互相含泪看着对方憔悴的面孔,讲个三五分钟,那是多么可悲啊。
  “北川,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能了断和秋子的感情吗?”
  越听他讲,我心里越凉。他花言巧语描述的我们的悲惨前景,的确有点儿恐怖,但黑川魔鬼般的执著更让我发怵,甚至连看看他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都让我汗毛倒竖。
  如果我和秋子结婚,他肯定明天就会想办法报复。我自己有什么不测无所谓,可为了秋子着想,我还是不能和他为敌。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用最真诚的爱情去爱秋子。附加条件的爱情不是真正的爱情。我什么也不求,就用牺牲之爱去爱她。
  “好吧,我答应你,秋子是你的了。”
  黑川听后却没有特别兴奋,好像从一开始他就请到我会做出让步一样,平淡地说:
  “嗯,这才像北川。今后你可别后悔啊。如果那样,秋子会立即又进监狱,请你一定记牢。
  “好吧,话就说到这里。离最早一班的下行列车发车时间只剩下两三个小时了,你也累了吧,那就躺一会儿吧。明天你回到幽灵塔,请务必履行今天的承诺。先去见秋子,做出鄙夷她的样子,嘴上也别含糊,开口跟她断绝关系。
  “要是你心太软就麻烦了。秋子的幸与不幸全在你的态度,请你一定集中精力,演好这出戏。一定别忘了你这是为了她的幸福。要是你不忍心,就想想监狱,想想秋子被关在里头的凄惨情景。你明白吗?”
  “好的,我决不会失约的。但你也别忘了你的承诺,一定要证明秋子是无罪的。说实话,我现在就想问你元凶到底是谁,可我知道就算问,你也不会讲,那是你的秘密武器嘛。我不会强人所难,只希望你记住约定。要是你撒谎的话,我可饶不了你。我可不会慢条斯理去找法官论理,我会直接采取行动,请你记住,那时你就性命难保了。”
  “哈哈哈哈,这个请你放心。只要秋子答应嫁给我,我会立刻到警察那里检举真凶。我手里握有确凿的证据,很容易定他的罪。
  “你现在可以想像一下那时的情景。到那时秋子是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奇女子的消息会传遍全国,人人都称赞她,尊敬她,你所珍爱的女人,就从名誉扫地的最底层一下跃到名誉的顶点。你也满足了吧。哼,难道不是吗?到那时你会从心眼里感谢我,当初幸亏把秋子让给了我。”
  黑川简直就像捉到老鼠的猫一样,美餐之前,还不忘了戏弄一下我这个失败者。
  我紧咬着嘴唇,忍受着痛苦的煎熬,抑制住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在心底发出真切地呼唤:
  “秋子啊秋子,我是多么爱你啊,为了爱你,我才忍受住这痛苦的折磨,秋子,秋子……”



神秘的咒语

  秋子本来说要教给我们时钟的转动方法,现在却不知去向,舅舅很失望,但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于是就打算到钟楼宅院去看看。那天早上,舅舅、荣子和我分乘三辆那种破旧的人力车,一字排开,沿昨天的路朝幽灵塔赶去。
  同昨天一样,宏大的库房式建筑里昏暗潮湿,阴森可怖。我们挨个房间看,舅舅好像对其独特的建筑方法,复杂的房间布局都非常感兴趣,这里要这么建,那里要这么改,他在脑子里构思房间的维修方案,样子非常投入。
  不久,我们来到了昨天我与秋子相遇的那个房间,也就是老太婆被杀的房间。一进门才发现在房间的一面墙上还开着一个小门,昨天竟然丝毫没留意到。小门里还有一段狭窄的楼梯,不用问,这里肯定就是登上钟楼的入口了。
  然而昨天这里关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出这里还有个门。到底是谁、什么时候打开了这扇门呢?莫非是秋子一大清早离开了旅馆,特意赶到这里打开门,给我们指示通向钟楼的路径?
  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秋子。那么会不会有什么可以确定秋子来过这里的东西呢?我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有了,在那张老太婆被害的阴森森的铁床上,放着一朵如鲜血一样红的山茶花。
  “哎呀,这有朵花……咦,早上好像有人来过这里,山茶花是刚从树枝上摘下来的,还很鲜艳呢。”
  还是机敏的荣子手快,捡起了那朵山茶花。我想这朵花可能是秋子留给我的纪念物,不能被荣子抢去,就跑过去伸手去夺,但一个空当,还是稀里糊涂地让荣子抢了先。
  “好了,让我来保管它吧。”
  说着,荣子手里拿出一样东西向我炫耀,原来是一把旧钢钥匙。看来,秋子是要提醒我取这把钥匙,才故意放了一朵山茶花,可惜这把钥匙已落到了荣子手里。
  我当然去和她抢钥匙,但荣子这家伙早把钥匙藏了起来,噘起嘴气我,让我毫无办法。
  接下来,舅舅和我登上楼梯,来到了钟楼的机械室里。细细一看,整个机械室被铁板覆盖着,到底该动哪里,怎样上发条,钟怎么转动,我们全都搞不懂。这回更觉得秋子不在是多么遗憾。都是惹事生非的荣子搞成这样,我的气头又上来了。正在这时,从下面的房间传来了荣子的高声尖叫。
  “快下来呀,我发现了奇怪的东西。快!快!”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赶紧跑下去。原来,大概荣子想试试钥匙,四处捅了捅,没想到在床边的墙壁上打开了一个四方形的小洞。表面是个像秘密金库一样的暗门。
  洞里除了一本厚厚的洋书之外,什么都没有。取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本19世纪初期印刷的古老的英文版圣经。书的皮革封面虽然很破旧,但上面并没有堆积多少灰尘,也许这本书最近还被人动过。
  这本圣经或许是英国技师送给渡海屋市郎兵卫的吧。掀开来一看,在圣经的扉页上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还是英文。可不像是出自英国人之手,也许渡海屋懂一些英文,是他写的。
  上面的英文写得很生疏,辨认起来颇费工夫。开头的标题是“秘密咒语”几个字,这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于是,我和舅舅一起边读边猜,终于搞清了大体的意思。
  
  世间平静下来,我的子孙就该取出财宝。等待钟鸣,等待绿动,先向
  上登,再向下走。那里有神秘的迷路,详情见图。
  “舅舅,这是在暗示传说中的藏宝地呀。也许这是渡海屋给他的子孙留下的文字,传说不是假的!”
  “也许吧。不过,我可不是贪图财宝才买这房子的。不要大吵大叫好像贪图财宝似的。而且你看这些暧昧的文字,根本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什么钟呜绿动,向上登向下走,全是些谜语,说不定是谁搞的恶作剧。”
  舅舅是非常现实、理智的人,他不会轻信这些童话故事般的语句。
  “但我觉得未必不可信。你看这里写着‘详情见图’,只要我们能找到地图,或许就可以判断它是不是真的。”
  我可不像舅舅那样平平谈谈看待这件事。到底藏宝图在哪里呢?我一页页地翻书,又把书倒过来抖了抖,忽然从书中摔出一张纸,忽悠忽悠飘落在床上。
  “啊,就是它,这是张图。”
  我慌忙上前捡起来。打开一看,那上面画着很多纵横的线条,果然像是一张图,这无疑就是迷宫路线的示意图了。但我仔细一看,遗憾的是图并没有画完。也许是渡海屋绘到一半时,陷入迷官中走不出来,留下了未完成的遗作。
  “看看,这除了是小孩子胡乱画的骗人东西还能是什么。不要太贪婪了。”
  舅舅斥责我,但我还是不死心。
  “不,我要仔细研究一下,就请舅舅先替我保管它,说不定什么时候谜底就会揭开的。”
  于是,我把圣经和示意图交给舅舅保管,只可惜那把铜钥匙被荣子藏起来,就是不肯给我。她还眼里放光,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这把钥匙肯定会有用的,阿光,你可要记好哟。”
  “对了,肯定是这么回事。”
  她好像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自问自答地点点头,把我拉到角落里,在我耳边低声说:
  “这回我可知道野末秋子的企图了。她给老太婆当佣人时,盗走了这本圣经和地图,想把财宝占为己有,所以她才会这么清楚这里的情况。不过现在房子让舅舅买下来了,她就不能随便到这里来了。于是她就想和新主人一家套近乎,物色个同伙。阿光,你可要当心,可别上了大当。”
  荣子的嫉妒心让她这样胡乱猜疑,但她脑子反应倒是很快。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来否定她的猜疑。年纪轻轻的女子,孤身一人跑到传说中的幽灵房间,仅此一点就让人觉得有些怪异。况且,秋子还说她有什么使命,也许她的使命就是要盗出财宝,她去参拜和田银子的坟墓,也许是去祈祷让她平安达到目的。
  但是,美若天使的秋子难道是这样用心险恶的女人?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这绝不可能。但是各种情形似乎都在证实荣子的猜疑,我越想越糊涂,心里闷闷不乐。终于,看房结束了,我们乘人力车回到了旅馆。下午,我们乘火车返回了长崎市。那一整天我都像哑了一样沉默不语。



手腕的秘密

  “北川在哪里?”
  是秋子的声音。
  “哎,怎么回事,他怎么不见了?”
  是荣子独特的尖细声调。随着声音,她的身影也出现在书库门口。荣子朝书库里四下望了望,以为我不在了,又回到休息室。她哪里会知道此刻我正倒在书架后头,
  “他不在也没关系,我有话要跟你讲。”
  “你不是说北州找我吗?所以我才来的,要是你有事,以后再谈吧。”
  原来荣子对秋子撒谎说我找她,才把她骗到这里来。
  “不行,我的事很急,必须现在就讲。”
  “好吧,那你就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请把你的手伸出来让我看一下。”
  荣子的口气多么恶毒啊。
  “让我伸手?”
  “你骗舅舅和北川的事也就到今天为止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骗不骗的。”
  “不对,你别装蒜了,我全都一清二楚。你不是有个大秘密吗?儿玉家是出法官的正直人家,容不下你这种见不得人的人。”
  “荣子你太过分了,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嘿嘿,你还说没有?没有那就让我看看呀,不敢让我看是不是,看吧,这就是证据!”
  “你想看什么呀?”
  “哎呀,你还装傻呢。哼,我说的是你的左手手腕,你把手套摘下来让我看看。”
  “哎?”
  “哼,害怕了是吧,你藏不下去了,赶快让我看看吧。”
  “不行,荣子,请原谅我。我会照你说的去做,今天就离开儿玉家,但请你不要再纠缠我摘掉手套了。”
  这下荣子反倒更加趾高气扬,毫不妥协,甚至竟扑到了秋子身上。两个女人不吭声地扭打在一起,声音被我听得真真切切。我想去帮秋子痛打荣子一顿,但身体却不听使唤,想大声喝止她们,也说不出话来。
  “哎呀??吓死我了!”
  耳边突然传来荣子的惊声尖叫,她肯定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她的目的达到了,一定是摘下了秋子的手套,亲眼见到了秋子左手上的秘密,否则她怎么会发出如此魂飞魄散般的惊叫呢?
  啊,秋子真是可怜,她煞费苦心,一层层这起来的秘密却因荣子的胡作非为而暴露了,那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唉,遗憾的是我爬不起来。
  “荣子。”
  我听见秋子异常镇静如钢铁般的声音。
  “你现在都看见了,那么请你发个誓,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我不干,你还要威胁我不成?”
  荣子的声音在颤抖,现在两人的口气完全颠倒了。
  “嗯,就算是威胁吧。如果你不向神灵发誓不说出去,今天你就休想从这屋里出去,赶快发誓吧!”
  秋子说着,好像在屋里来回走动,忙着挂上窗钧,锁上门锁,封住了荣子的去路。我倒在地上,也能眺望到秋子晃动的身影。
  “啊呀,你在干什么,快把钥匙给我!”
  荣子急得快哭了。
  “不行,你不发誓就不给你。”
  两个人好像又扭在了一起,我能听到急促的喘息声。
  我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这次肯定会有谁受伤,甚至说不定会……
  我竭尽全力挪动不听使唤的身体,费了老大劲才可以稍稍抬起上半身。五寸,六寸,一尺,我一点一点地往上抬,但我已精疲力尽,一下子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嘴里哼了一声,彻底失去了知觉。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被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是秋子。
  “北川,你要挺住,北川,北川。”
  肯定是刚才我的一声呻吟惊动了她。
  “荣子快来呀,北川出事了。荣子——,咦,荣子怎么啦。”
  荣子没有回答,好像还在闹别扭。
  这时,我忍不住去看秋子的左手,想瞧瞧到底有什么让荣子感到吃惊的。然而秋子早已在她的手脖子上缠了一块手帕,把那个地方盖住了,真是用心良苦。
  “荣子——,荣子——”
  秋子又朝休息室里连声呼喊,可依旧没有回音。
  “北川,你稍等一下,我一个人不行,得叫荣子来帮我,必须尽快请医生来看。”
  秋子很着急,说完,奔向休息室。
  “咦,怎么回事,荣子躲到哪里去了?”
  我听见秋子疑惑的声音。
  不过就算要藏,可休息室里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而且房门钥匙一直在秋子手中,从我躺的地方也可以看到书库大门仍然关得很严实。
  “怎么回事,荣子不见了,可是根本不可能出去呀。”
  秋子一脸困惑,回到我身旁。
  “门窗都关严实了吗?”
  我终于能说句话了,关心地问道。
  “嗯,我亲手关上的。全都没动过,就是不见荣子的踪影。”
  诸位读者朋友,从此之后,三浦荣子竟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可是谁又能相信一个大活人竟会像水一样蒸发掉呢?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她肯定是被人带走的,可到底是谁,又是通过什么手段呢?
  谁能想像,数天之后荣子竟然变成了一具可怕的死尸,出现在一个意外的地方。



手腕的伤痕

  离开芦屋先生的住所时,天色已近傍晚,开往下关的火车要到半夜才发车。余下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漫无目的地在东京街头游荡,既没有拜访朋友,也没有购物,只是在陌生的街道上乱转。
  乘上火车,我一头钻进了卧铺里,蒙头睡到天亮,直到最后一个才爬起来。从东京到下关,从那里再坐火车轮渡到长崎,一路上我只能窝在车厢里,百无聊赖。脑子里还在不停地想秋子的事情,尽管现在已经不能再爱她了。
  回到幽灵塔以后我该怎么办呢。森村侦探也许还遵守着我们私下的约定,正等着我呢。我一回去,毫无疑问侦探会立刻拘捕秋子。到那时,难道我只有回答“请你拘捕秋子吧”?
  但是我没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来。正像芦屋先生一语道破的,在我心中依然保留着对秋子的一份爱意。就算看到了那些确凿无疑的证据,已没有再抵赖的余地,但我还是不相信。
  我不忍心看到秋子被警察拘捕的身影。不,我甚至害怕回去以后见到她本人,见了她我该说些什么才好呢?难道告诉她我已经看到了那两个不祥的蜡面?我实在开不了口。羞辱她,骂她是坏女人,就等于骂我自己一样难受。这些事还是不张扬的好。我想把蜡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仍然相信她是清白的女子。
  想着想着,我犹柔寡断起来。接着,我忽然想起黑川律师来。他到底是为什么目的特地跑到芦屋先生那里,取走蜡面的复制品呢?莫非是秋子不遵从他的意志,他要用蜡面要挟秋子?对,除此以外,蜡面不可能有其他用途。我不能坐视不管。看来,我得在回幽灵塔之前先到黑川在长崎市开设的事务所走一趟,探探他的底细。黑川远比我更了解秋子的身世,去见他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就这样我决定先去拜访黑川律师。在长崎市下车时,已经是晚上10点钟了。虽然这个时间去拜访人有点晚,但黑川的事务所兼作住宅,所以只要他从东京回来了的话,就肯定能见到他。在东京时,我从镜子里看到他神色慌张,像是急着往回赶,如果他从芦屋家出来直接赶上中午的特快列车,那么他应该提前我10个小时到达长崎。
  他的事务所在一处冷清的街区里。去的时候,附近的人家都已睡了,街上也没有行人,非常寂静。
  由于那里离车站不远,我没有坐车,直接步行过去。穿过昏黑的街道,快走到事务所门口时,我忽然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奇怪的黑影。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过路的行人,可也不像特地来拜访黑川的客人,行迹有些可疑。难道是贼?于是我故意加重脚步声,迈步来到门口,按响了门铃。
  脚步声显然惊动了这个怪人,他赶快逃开了。在和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扫了他一眼。这个人个子挺高,三十四五岁年纪,鸭舌帽戴得很低,戴着大墨镜,外套的领子竖起来,遮住了半张脸。这副打扮实在可疑。正在这时,事务所的玻璃门打开了,黑川的秘书请我进去,就没再继续看他。此刻,我的心整个被秋子的事情占据着,没工夫管这个男子的事情。
  进了大门,我发现门边放鞋的地方有一双女人的高跟鞋。难道会有如此时髦的女郎深夜来拜访独身的黑川,我觉得蹊跷,就问秘书是不是来客人了,他支支吾吾,暖昧地回答:
  “不,没什么特别的……”
  他把我领进会客室,等了一会儿,黑州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好像不太痛快。
  “是北川,啊,这么晚来找我,有急事吗?”
  他毫不客气,似乎不太愿意见我。毕竟当初在幽灵塔的温室里,我曾妨碍他胁迫秋子,他还记着呢。
  “这么晚来打扰你,实在抱歉。突然有件急事要找你,我便从东京直接到你这里来了。”
  “哎,你从东京来?”
  黑川很困惑。
  “嗯,我刚刚从东京的芦屋晓斋先生那里来。”
  “哎,哎,芦屋先生?”
  黑川惊讶得简直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他是个易激动的男人,刷地一下脸就白了。
  “正是。我晚你一步也去拜访了芦屋先生。而且还听他讲了秋子的身世。”
  “哎,你比我晚一步?你怎么知道我去找他了?”
  “哈哈哈哈,是房间里的镜子映出了你的背影。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带走了两个蜡面模。你取走面模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你还想胁迫秋子?”
  黑川好长时间没有回答我,惊异地瞪着两眼直看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苦笑着对我说:
  “唉,既然连这你都知道了,那我隐瞒也没有用了。不错,我是拿了蜡面,而且目的也正像你猜的那样,今天早上一赶回来,我就托人把蜡面送到秋子那里去了。”
  啊,这下子可无法挽回了。可他的动作也太快了。这回吃惊的倒成了我。
  “那结果呢?”
  “结果当然是如我所愿。”
  黑川有些自得,冷静干脆地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黑川君,你不觉得秋子是那么可怜吗?你不觉得这样做太残忍了吗?”
  “哈哈哈哈,也许是有点儿残忍,但让我这么做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呀。你夺走了秋子的心,逼得我走投无路,只好出此下策。”
  “哎,我夺走了秋子的心?”
  “是啊。秋子本来应该要嫁给我,你也许已经知道,有我的鼎力帮助,秋子才逃脱了牢狱之灾,变成野末秋子,开始了新的人生。所以,我当然有权要求她作我的妻子。但是她只感激我的救命之思,每当我一提起结婚的事,她就躲躲闪闪。
  “我不愿强迫她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所以我一直在细心呵护她,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可这时你却从半路插进来,夺走了秋子的心。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她到你舅舅这儿来。现在我后悔极了。”
  黑川的话在我心底搅起一层波澜。既然他这么说,说明秋子确实是真心爱我的。尽管现在我知道了她的身世,但仍然为此感到欣慰。尽管我明白已不能再爱她了,但我还是无法压抑胸中涌起的喜悦之情。我意识到自己的脸红了,为掩饰羞涩,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
  “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但你也不该如此卑鄙地去胁迫一个弱女子,你还算个男人吗?”
  “我现在不想听你的说教。眼下关键的问题是秋子到底是属于你还是属于我,一必须把话讲清楚。”
  “你觉得这是我们两人就能决定的事情吗?”
  “其实一句话就能解决。请你回答我,现在你已经知道了秋子的身世,你还有没有勇气再娶她为妻?”
  他的问题让我难以回答。遗憾的是我不能干脆、痛快地说娶秋子为妻。
  “到底怎么样?你有没有勇气在你舅舅面前理直气壮地宣布这个女人就是杀害铁婆的凶手,而且她还是越狱犯,我不惜家族名誉也要爱她,决定和她结婚呢?”
  黑川步步逼问,我只能表白自己真实的想法了。
  “我不可能娶她为妻,但我对秋子的爱意却丝毫没有改变。听了芦屋先生的话,我的幻想都打消了,对我来说,活在世上已没什么意义了。”
  “不对,既然你不能娶她为妻,那你就失去了爱她的权利,你抛弃了秋子。而我却不这样,只要她答应嫁给我,那明天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向众人宣布,并且隆重地举行婚札。就算因此失掉了信用,丢掉了地位,我也在所不惜。你明白吗,我和你的爱情是根本不同的。”
  “不,你这是无视道德的禽兽之爱。首先她应该被缉捕归案。那怎么能……”
  我们俩正在争执,忽然我听见有细微的动静,一看不要紧,立刻惊得呆若木鸡。
  太意外了,不知什么时候隔壁房间的门已经打开,秋子正站在那里,脸色像幽灵一样惨白,双眼噙着泪,哀怨地望着我。
  刚才我在门口看到的那双女鞋原来是秋子的。早知道她在隔壁,我绝不会大声嚷嚷蜡面的事情,也不会讲查清她的身世之后,不再和她结婚了。
  她在隔壁房间里肯定听到了我们的全部对话,正当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时,她为了制止我们的争吵,才终于忍不住冲出来阻止我们。
  可是此时她已经精疲力竭,手扶着门框,眼看就要跌倒。
  “啊,秋子!”
  我发出一声尖叫,就在同时,她也软绵绵地瘫倒在门前,昏了过去。
  我赶紧跑到她身旁,可黑川慌忙跑过来阻拦我。
  “不行,不行,你不是已经抛弃秋子了吗?你没有权利再用手碰她的身体。让我来照顾她,请你让开。”
  他像疯了一样大声吵吵,非常爱惜地跪在秋子身旁,抚平她弄乱的裙摆,取过沙发上的靠垫,垫在她头下,摩挲着她的脊背,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黑川一掺和,让我无法上前,只能在一旁干瞪眼。昏迷中的秋子依旧是那么美丽,不能不让我心动。
  难道就是她杀害了养母,而且还从监狱越狱逃跑?我无法相信。就算有一百一千个证据,但只要看一看她无辜的脸,就会打消所有的疑虑。如果她要是这种坏女人,那无论再怎么做手术,都会在脸上有所反映,就算再漂亮的脸蛋儿,也会表露邪恶之相。
  但从秋子的脸上却丝毫感受不到邪恶,只让人觉得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那么神秘。
  看着看着,我追悔莫及。眼前的黑川让我妒火中烧,他怀抱美人,就像是抱着自己的东西一样。
  “黑川,我搞错了。我是一时糊涂才说抛弃秋子的,我不能把秋子让给你,请你让开吧。”
  说着,我也跪在了秋子身旁。我痴情,可黑川比我还疯狂。
  “哎,你怎么后悔了?难道你不是男人?你已经没有拥有她的权利了。好吧,让你看看证据吧,看吧,就是这里,你仔细看吧。”
  黑川说着,拉过秋子低垂着的左手,摘下了她常戴着的手套。
  为了掩盖她的腕子,秋子费尽了心机。长田长造大惊失色是因为看见了她的手腕,三浦荣子下落不明之前,也是看到了她的秘密。
  黑川现在把秋子一直刻意隐藏的大秘密,一点不留地暴露给我看,而且是强迫我看。
  我只好看了一眼。啊,那是多么可怕的伤痕啊。就在左手手腕的外侧,有一道深入骨头的新月型伤痕,非常吓人。不用说,这就是她在杀害铁婆时,被铁婆咬下的伤痕,而手上的肉则留在了老太婆嘴里。
  我不忍再看下去,赶快把脸扭向一边,太恐怖了。
  “看看吧,现在你看到了这道伤痕,难道还会说仍然爱秋子吗?可是我爱的就是这道伤痕,自从我为秋子辩护以来,能这样多次帮她,都是因它让我们结下了缘分。
  “芦屋建议把这伤痕也复原,但我立刻拒绝了。我甚至还威胁他说要是他把这伤痕整好了,我就不付报酬。因为一旦这道伤痕消失了,我就失去了主张我权利的理由。
  “对我来说,这道伤痕简直就是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神灵。也许你觉得它丑陋,但对我说,它却是美丽无比。我爱的就是这道伤痕。”
  说着,黑川双手捧起秋子的胳膊,把脸贴上去,忘情地吻起那道可怕的伤痕来,而且还吻得喷喷有声。



锁链的声音

  我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养虫园了,原来这户人家饲养着人人都避之不及的蜘蛛。
  后来我才听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很多需要蜘蛛的行当。比方说卖假古董的人在对书画进行做旧时,就必须用到蜘蛛。这家人原来就是靠养蜘蛛卖给这些不法商人来维持生计,不过也许还不仅如此,里头恐怕还有更为不可告人的意图,说不定为了方便干各种坏事,借饲养蜘蛛为名,让人人都躲避这个地方,不敢靠近。
  有的女人哪怕见到一只很小的蜘蛛都会吓得大叫,要是进入这间养着几千万只蜘蛛的屋子里,还不吓得魂都没了。就连我这个男的,感觉也很不舒服,不能在这可怕的房间里久待。我赶紧伸手从桌上摸起钥匙(钥匙周围也有几十只大大小小的蜘蛛爬来爬去),跑了出去。我和车夫把岩渊抬进家中,因为不能让他直接躺在地板上,于是我就问:
  “被子在哪里?”
  他告诉我,被子在二楼的第二个房间。我看到屋子里有黑洞洞的楼梯通向二楼,必须从那里走上去取被褥。二楼没有灯光,于是我又借来车夫的灯笼一用。
  说不定这楼梯上也到处是蜘蛛的巢穴,我提心吊胆,举着灯笼小心翼翼往上登。虽然没看到蜘蛛,但我还是害怕稍不留神,又会碰上什么意外的麻烦。
  楼梯分成两段,这在日本式建筑中很少见。在楼梯中间有一个四尺见方的平台。我看见平台的墙上开着一个小门,莫非这是通向密室的暗门?小门和墙壁都是用相同的木板制成,被烟熏得很黑,要是关起门来,谁也不会留意到这里还有一个隐蔽的入口。
  当我从小门前走过的时候,突然从里面飞出一样东西,差点打在我脸上。我赶紧一闪身,那东西碰到了对面的墙上,发出“哨”的一声。仔细一瞧,原来是一把锛子的铁头。好险哪,差一点儿就让我头破血流。
  我想看看是谁干的好事,往门口一瞅,原来是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手里握着锛子的木柄,恶狠狠地挡在门口。一副要跟我拼命的架势。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
  老太婆说话的声音简直和鸟叫差不多。莫名其妙,我根本没想进去。不过,她越是说不能进去,我还偏要进去看看。
  可是现在不能进去,我得先去拿被褥,就没去搭理她,一个人“噔、噔、嶝”爬上楼梯,来到岩渊所指的第二个房间,从壁橱拿了两床被子就下楼了。车夫和我两个人忙活着把灯移到蜘蛛屋隔壁的一个房间,又把受伤的岩渊抬过去,安顿他躺了下来。此时,刚才那个老太婆紧追我而来。看到我们在细心地照料她的儿子甚三,才打消了疑虑,诧异地问我:
  “咦,你原来不是甚三的敌人呀!”
  这个老太婆真是年老昏花,怪不得甚三出门的时候,还要把她锁在家里。
  “甚三先生难道有敌人吗?”
  我想说不定会从这个糊涂的老太婆嘴里打听到什么,于是故意套她的话。她还果然上当了,对我说:
  “甚三告诉我,到这里来的都是敌人,不能放进来。除了关在黑屋子里的人之外,谁进来都不行。”
  老太婆说的黑屋子,肯定就是从那个小门进去的一个房间,可那里到底关了什么人呢?
  “你说关着人,是谁呀?”
  要是甚三听到我这样套老太婆,肯定会让老太婆闭口。然而幸好此时的他好像是因为终于平安到家,睡得正香。看他的脸烧得红红的,像是发烧了。
  老太婆也真够糊涂,居然像小孩一样天真地给我讲起来:
  “关的人是医学士带来的,一般都是在半夜里用蒙着篷子的车拉过来。”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路上甚三提到他家里有医生,难道指的就是老太婆说的医学士?我赶紧又问:
  “带来的人是男还是女呀?”
  “只有一个女的,长得还挺漂亮呢。不过医学士刚带她来时,她脸色难看,和死人差不多。”
  这个老太婆的话虽不能全信,但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说的美女,或许指的就是秋子,要不然就是最近下落不明的三浦荣子。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老早以前的事了,后来来的就全是男的。去年和今年,只要有带篷的人力车来,拉的肯定都是小男孩。”
  把男孩关到那个屋子里,到底要干什么呢?我正要接着问下去,却听见头顶上传来沉闷的脚步声。我确认了一下,发出声音的位置正好就是那间黑屋子。那么看来里头果然关着东西,现在正在屋里走动。令人费解的是,伴着脚步声还有“哗啦,哗啦”金属碰撞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铁锁链的声音,但当时我猜不到那是锁链,更加疑惑了。
  “老婆婆,这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呀?”
  我指着天花板随口问道。老太婆一听这话,脸色刷地就变了。
  “咦,你原来不知道啊。那你就是甚三的敌人,肯定是他的敌人。糟糕,家里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却马虎大意,把你当成了甚三的朋友,我再也不说了。”
  说完,一下就闭嘴不吱声,像哑巴了一样。老太婆虽然有时犯糊涂,但毕竟是坏蛋的妈,关键时候还挺警觉的。
  没办法,我问不下去,只好低头看看睡着的甚三。他好像烧得很厉害,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这样下去情况不妙。可我又不知道那个医学士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到这里来,于是就打算到附近镇上请个医生来看看。幸好车夫还没走,就决定接着坐他的车去找医生。
  坐车出了蜘蛛屋的大门,向外走了一段路,迎面走来一个身穿黑色西服、40多岁的绅士,腋下夹着个皮包,模样像个医生。于是我就问:
  “这位先生是医学士吗?”
  听到我的问话,对方一愣神,马上停下来诧异地打量我。
  “我就是,请问您是哪位?”
  他反问我。于是我就编造了一个假名字,简要向他讲了一下火车颠覆和甚三受伤的情况。
  “你看,其实我现在正要去镇上找医生,你来了我就放心了。请您上车,赶快过去吧。”
  我从车上下来,请他坐车。绅士前脚刚踏上车,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我:
  “刚才你叫我医学士,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着,又上上下下打量我。这家伙肯定不是个正经的医生,要是出名的医生,谁还会问这个,只有那些干坏事的人才会对别人的话语这么疑神疑鬼。
  “噢,那户人家里头有个奇怪的老太婆,是她跟我说医学士快要来了。”
  我搪塞了一句,他这才放心。
  “原来如此。那么以后的事就由我来照顾,你请回吧。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抱歉,一定另找机会向您致谢。”
  说完,也不问我住在哪里,驱车直奔养虫园而去。



疑云密布

  我和美女并肩走在通往K镇的长长的乡间小路上。野末秋子虽然身体纤柔,但走起路来脚步飞快。而且,依旧似一块冷冰冰的钢铁,一路沉默不语。但对我来说,能和她这样一位绝色美女并肩走在一起,就已经让我感到了莫大的快乐。偶尔我们也搭几句话,每到那时,我的心情都兴奋得难以平静。
  走到将近一半路程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周围的景物都昏暗不清,只有前行的道路还有点儿发白。这时,迎面过来两团黑乎乎的东西,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两辆人力车。
  就在人力车要从我们身旁经过的时候,忽然从车上传来了说话声。
  “这不是光雄吗?”
  “啊,是阿光呀。”
  透过说话的腔调,我马上就分辨出来人是谁。先说话的是儿玉舅舅,后开口的是我的未婚妻三浦荣子。
  突然冒出一个我的什么未婚妻,可能弄了读者一头雾水,所以我想有必要再费点儿笔墨介绍一下这个叫三浦荣子的女人。
  我从小就失去父母,成了孤儿。恰巧儿玉舅舅也遭遇不幸,妻子和才出生的女儿都去世了,他感到很孤单,于是就收养了我,把我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抚养长大。
  舅舅资助我到东京求学期间,发生了一件实在令我头痛的事情。我的乳母有个女儿名叫荣子,我们俩从小就像兄妹一样。在我去东京读书期间,乳母花言巧语说服了我舅舅,让我和荣子缔结婚约。然而之后乳母却撇下荣子死了,也就是说,缔结婚约一事成了她的遗愿。
  起初舅舅向我提起这件事时,我很不情愿。但这是有恩于我的舅舅的决定,而且死人的遗愿也不好违抗,我只好暂且答应了下来。当时刚好我还没有特别的意中人,如果那之前要是能碰上野末秋子这样的美女,我是绝不会答应和荣子订婚约的。
  尽管答应缔结婚约,但我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举办婚礼的时间必须由我自己来决定。然而在我结束学业重返舅舅家后,随着和荣子交往的加深,我却讨厌起这个女人来。虽说按世人眼光,荣子还算是个美人,但在我心目中,却从来没觉得她漂亮过。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耍,她动不动把嘴噘得老高,满肚子坏水,经常气我。想起这些,我就心生厌恶。
  荣子总算从女子学校毕了业,但在我眼里,她却没有什么教养,如同一个低能儿。她母亲本来就身世不明,她更是粗俗,肚子里的坏心眼比别人要多出一倍。一想到要娶这样的女人为妻,我心里就非常不痛快。幸亏当时订下条件让我决定婚期,这样,只要我不决定,就可以一辈子不娶她。
  我和三浦荣子有这样一层关系,所以对她来说,一口一个“阿光”倒不觉得如何,但对我来说,每当她叫我“阿光、阿光”时,就肉麻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言归正传。舅舅这么一喊我,倒让我一下忘记了野末秋子的存在,朝人力车走去。能在此时此地碰上舅舅,实在意外。
  “光雄,你的伤怎么样了?看你走路的样子,好像不是很严重嘛。”
  舅舅上上下下打量我,在车上急切地询问。这一问倒把我问懵了。
  “受伤?我?”
  “嗯。看到电报我们就跑过来了,到旅馆一打听,说你去钟楼宅院了,这不我们就又赶到这里来了。”
  我的感觉就像被狐狸精迷住了一样。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谁说我受伤了?”
  “电报,我收到的这份电报上说的。”
  “这上面写着‘光雄负伤,速来’,尽管不知道发信人是谁,但我猜可能是照料你的人发的。”
  一封电报让舅舅信以为真,竟大老远从长崎坐火车来到了这里。
  “真是莫名其妙,我这不是壮实得很吗?一点儿伤也没有。到底是谁发了这封假电报,把您骗到这地方来了?”
  “是啊。不过我搞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目的,竟做出这种事来。”
  我和舅舅交谈之中,渐渐觉得不安起来。
  “舅舅,我们还是先日旅馆去吧,我再去邮局打听打听。”
  就这样,我徒步,舅舅和荣子还是坐人力车,调头急忙返回K镇。这时我才想起要把野末秋子介绍给舅舅,可等我四下一看,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嘿嘿,阿光你在找什么呀?是刚才那个漂亮姑娘吧。人家早就走了。……阿光,她是你朋友吗?”
  荣子这家伙,这时候她还吃醋,真是不懂事。可秋子啊秋子,你先走一步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这举动等于浇了我一盆冷水。想到这些,我心里烦乱,也没搭理荣子,催促车夫调转车把往K镇赶,我就跟在车后面小跑着。
  一到K镇,我向舅舅要来了那封假电报,去邮局查看到底是什么人发的。邮局的职工很热情地替我查了一下发电报的登记纸,发信人的姓名是久留须次郎,在住址一栏中填的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长崎市的一条街名。
  “可能是从长崎来的人,连旅馆也没住,就来发了这封电报。而且好像发电报的不是本人,是个脏兮兮的小伙计。”
  乡下的邮局平时人很少,邮局职工连细枝末节的情况也记得很清楚。
  为了慎重起见,我向邮局职工要来那份登记纸,看到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铅笔字。字写得太差,但不像是故意写潦草的,而是实实在在出自一个连自己的笔迹都改不了的没有文化的人之手。而且,我隐约感觉这好像是一个女人的笔迹。
  什么长崎市的久留须次郎,肯定是瞎编出来的。与其去找这个子虚乌有的人物,倒不如先去找那个来邮局发电报的小伙计。
  “您还记得那个小伙计是从哪儿来的吗?”
  “就是这镇上的人,像个流浪汉,整天在镇上游游荡荡,经常可以碰到他。”
  “那我就拜托您,如果下次您见到那个小伙计,请替我捎个话,让他到花屋旅馆找一个叫北川光雄的人。您给他说如果他去找会得到很多奖赏,我猜他或许会去找我吧。”
  我立刻拜托邮局职员帮忙,热情的职员愉快地答应下来。
  我把名片留在邮局,回到了花屋旅馆。我找到店主和掌柜,交待他们如果碰上有个小伙计来找我,就让他马上到长崎我舅舅家去。我还特地把路费预先支给了掌柜的。虽说为了这封假电报的事不至于如此费神,但是我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等办完这些,我才松了口气。来到舅舅的房间,我向他汇报了刚才的经过,另外也把在钟楼宅院碰上野末秋子,她知道大钟的转动方法,还想教给房主等情况告诉了他。没想到舅舅对此格外感兴趣,说如果能碰上此人,反倒不虚此行,该感谢这封假电报了。还说今晚就想请秋子来吃饭,让我去邀请她。
  看到舅舅兴致高,我也挺高兴。推门出去,正要下楼到帐房去打听一下秋子的房间,没想到却在走廊里遇上了她。
  “啊,秋子小姐,刚才失礼了。当时坐在车上的就是我舅舅,他今晚也住在这家旅馆里。我把你的事情给他讲了,舅舅很高兴,非常希望能见你一下,想请你到他房间去吃晚饭。这不,我正要去问你的房间呢。”
  我一口气讲了一大串。听完我的话,这位神秘女子的表情很平静,有些难为情地说:
  “嗯,谢谢。不过,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同伴……”
  秋子欲言又止。
  “不要紧,那就请你的同伴一起来,不就行了吗?”
  “不过,我的同伴还带着个奇怪的东西。”
  “哎?奇怪的东西?”
  “是只猴子。我的同伴特别喜欢那只猴子,片刻也不能分开,简直有点不正常。能让猴子一同去吗?”
  我常听说有的女人爱猫爱得不离手,可从来没听说过还有喜欢猴子的女人。看来神秘女子背后,还隐藏着谜团。
  “没关系,猴子不会惹事吧。要是因为一只猴子错过这次见面的好机会,那多遗憾,舅舅一个劲儿地嘱咐我请你务必赏脸。”
  我诚恳地请求。不过只要为了她,再怎么恳求我都愿意。终于,秋子被我说服了,不好再推辞。
  “那么到时候我让佣人来叫你。”我和秋子约好,正要道别,秋子却又叫住了我。
  “你说过你舅舅要修缮一下那栋房子作住所是吧,那你也搬进去住吗?”
  秋子问得我莫名其妙。
  “嗯,那当然啦。舅舅待我就跟亲生儿子一样。”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有事相求。还记得今天我们见面的那个房间吧,你能不能把它作为你的房间,而且到晚上要在那里睡觉?”
  莫名其妙。谜越来越深了。
  “可是,那个房间不是传说中铁婆遇害的房间吗?”
  “哈哈……难道你还害怕铁婆的幽灵吗?没关系的,当初你不是都坐到了铁婆被杀的那张铁床上了吗?”
  “可是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做呢?我在那个房间睡觉,和你有什么关系?”
  “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不能告诉我?”
  我执拗地追问。
  “我在心里发过誓的,我有个使命。不完成那个使命,我什么都不能说。”
  想不到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口中会突然冒出“使命”两个字,实在不可思议。“使命”这个沉重的字眼好像不应该从她口中冒出来。但是看她一脸严肃,又不像在撒谎。假若不是有“使命”,原本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怎会变得如钢铁般冰冷。而且,如果不是有使命,她怎会做出潜入幽灵塔,坐在死人的床上,还跑到杀人犯墓前跪拜等等这些怪异的举动。
  “那么,是什么人让你去完成命令呢?”
  “不,我不是为别人做事。我自己对自己发誓,必须完成这个使命。啊,我讲了这么多,不行,不行。请你不要再问了,我什么也不会再说了。”
  “是吗?一那我就不问了。我什么都不问,就听你的命令,一定把那房间当作我的房间。”
  “不不,我绝没有命令您的意思。不过你能这么决定,我真是太高兴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住进那个房间后,你会得到一本古老的圣经,那是从前渡海屋的物品。要是你能细细研读那本书,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简直就是预言家的口气。这个谜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秋子的话我全都答应下来,暂时分了手。等到了晚饭时间,秋子和一位牵着猴子的神秘人物到舅舅房间来吃晚饭。这回,又发生了不祥的事情,令谜团更深了一层。



意外意外

  吃午饭的时候,秋子说她心情不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没露面。肥田夏子也借口自己的热病尚未痊愈,从早上就不见她的踪影。
  得知秋子不来吃午饭的消息,大家的眼神好像在说这是意料之中的,看来大家都在怀疑她,不过却没有一个人随便把这话说出来,交谈中也刻意回避提到她的名字。
  检察官要到下午3点左右才来验尸。不验尸体也不好人棺,于是就暂时找了间屋子,在地板上铺上被子,把尸体放在被子上,尸体上又蒙了一块白布。处理完这些,舅舅悲痛万分,回房去了。森村侦探说要写个案情报告,去了舅舅的书斋。我一个人孤单单的,心里一直替秋子担了把汗。
  诸位,请体会一下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我也算经历了不少风雨,目睹过各种恐怖事件,还多次置身险境,可那些都比不上这两个钟头我所体会到的痛苦。
  要不要去侦探那里听听他的意见?不,我不敢去,我可没那个心情。要不到秋子的房间去安慰她一下?不,不,那我更不敢了。
  我把医生的叮嘱抛在脑后,一个人到后院林中散步,像疯了一样在那里乱转。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到底走到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全都想不起来,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北川君,你在想什么?”
  忽然有人从背后叫我。我转过头来,原来是我害怕见到的森村侦探。
  “不,没什么。有些无聊,随便走走。”
  没想到嘴里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但侦探好像并不怎么觉得奇怪,反而更上前一步,小声对我说:
  “北川君,你怎么看待这件案子?你觉得罪犯是谁呢?我已经问过长田长造,他十分肯定地说秋子可疑。”
  我直冒冷汗,老半天说不上话来,好不容易才违心地回答说:
  “哈哈,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我十分了解秋子的品行,她根本不会做出这种残忍的事。”
  “是呀,我也这么想。可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把矛头指向她,我也只能怀疑她了。但是池塘里打捞上来的尸体没有头,这又让我不得不打消对她的怀疑。要知道这个案子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尸体没有头。”
  愚钝的我弄不明白侦探话里头的意思,问道:
  “你的意思是……”
  “问题的关键是凶犯为何要砍掉人头,可以说是由于仇恨太深才做出的举动,但是为什么又特地把人头藏到另外的地方呢?没理由呀。用桌布包尸体,死者手指上的戒指也不摘掉,这不明摆着要让我们知道被害人是谁吗?我认为这件事情必须反过来重新考虑。
  “北川君,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再去仔细看看荣子的尸体?”
  侦探的目的原来在这里。虽然他的话我还不十分明白,但我好像又见到了朦胧的曙光,于是跟他来到了停放荣子尸体的房间。
  房间地板上的被子上铺着白床单,死尸躺在上面,蒙着一块白布,勾勒出女人裸体的曲线。也许是头被整个砍掉的缘故,尸体看上去格外短,可怕极了。
  “你仔细看一下吧。”
  侦探语调严肃,几乎是把我推到了尸体前。
  我没多想,伸手掀起了尸体脚边的一角白布。
  露出来的是两条惨白而又丰满的女性大腿,想到躺着的就是多嘴多舌的荣子,我禁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快要掉下来。
  不过那一瞬间,一个念头似闪电般在我脑中掠过。
  噢,对了,荣子右腿腿肚子上应该有一道很大的伤痕。那是她七八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海滨避暑,玩耍中受的伤。伤口不小,我还曾听荣子自己亲口说过那道伤痕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变大了。
  偶然想起这回事,就心情忐忑地仔细查看尸体的双腿。然而奇怪的是连一点儿轻微的擦伤痕迹都没发现。我怀疑是不是眼睛不好使,又仔细看了几遍,还让侦探也来看,但都没有发现任何伤痕。
  那处伤口当年曾缝了五针,按理说长大后会更大,不会有消失的道理。
  我又往上掀白布,查看尸体的全身。看着看着,我越来越觉得这不是荣子的身体,荣子的胳膊没这么粗,手指的样子也不一样。
  我把脸转向侦探,茫然地看着他。
  “不一样吧?”
  森村面露得意之色,似乎在对我说,我猜得没错吧。
  “嗯,根本不是。森村,她根本不是荣子,是假的,假的。”
  我高兴得嗓门都提高了。
  “我的推断是正确的,这回案中还有案。我得马上赶回长崎去,在这里查已没什么意义了,解开这个谜的关键或许在长崎。”
  侦探看来已有了下一步的打算,尽管我还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但真不愧是个大侦探,思维之敏捷令人赞叹。
  得知尸体是个冒牌的,家里人又是一阵骚动,可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想想看实在是奇怪。三浦荣子失踪了,在池塘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可又不是她,那她还是下落不明。到底到哪里去了呢?现在这具尸体的真实身份又成了一个可怕的谜。死者到底是谁?被什么人谋杀?又为什么被扔进池塘里呢?
  还有更离奇的。这具尸体的手上居然戴着荣子的戒指。看来凶犯是企图让人把这具尸体错当成荣子,因此还特地用那个房间里的桌布来包尸体,明显是想将谋杀的罪名嫁祸给秋子。到底是谁怀有这么可怕的图谋?
  哎呀,出此阴谋的人不会就是荣子自己吧。除了荣子恐怕没有人能想得出这样毒辣的诡计。对了,肯定是她,她可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女人,让老虎吃掉秋子还嫌不够,这回又设计了如此复杂的复仇计划。真是个可怕的家伙。这岂止是顽皮、不懂规矩,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大罪犯。
  那她又是从哪里搞到的尸体呢,人头又跑到哪里去了,难道为了陷害秋子,杀了人吗?最令人不可思议的还是她怎么样进出密闭的房间的。这一切弄得我如坠五里雾中。



隐蔽的黑屋子

  当然我只是假装要走,并没有真的离去,而是乘着夜色,悄悄跟在人力车后面,再次返回了养虫园。
  进大门统到屋后,我趴在破拉门的缝隙上往里看。由于刚才那盏油灯已端到了隔壁岩渊躺着的房间,所以里头一团漆黑。岩渊的那个房间隔扇关得也不严实,透过细缝露出一丝光线。我侧起耳朵细听,隔扇那边有两个人在叽叽咕咕说着什么。
  我壮了壮胆,脱下鞋拿在手中,蹑手蹑脚来到隔扇跟前,把眼凑在门缝上往里偷眼一瞧,果然如我所料,在甚三的枕头边上,医学士正和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谈得起劲。
  “伤得可不轻呀。多亏了那个不知哪里的家伙帮着送过来,要不然恐怕我们又要在松树底下挖坑埋人了。”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甚三真是吃苦头了,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老太婆皱起眉头,责怪医学士。这两个人的谈话内容是多可怕啊。听口气他们好像已经在松树底下埋过好几个人了。我往里看,昏暗的灯光映着老太婆的侧脸,恐怖得简直就像我在旧时的绣像小说中看到过的鬼婆。
  我顿时吓得一激灵,像是被人往背上泼了盆冷水。可现在不是胆怯的时候,我挺一挺腰板,继续偷听两人的对话。这回是医学士的声音:
  “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甚三却受了重伤。他不是去找那个女人打听秘密了吗,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他伤成这样,我们也问不出来。老婆婆,关于那个女人,甚三给你讲什么了吗?”
  医学士所指的“那个女人”肯定指的就是秋子。啊,这里又冒出一个她的敌人。没想到这里是个恶人的巢穴,他们聚在一起谋划诡计纠缠秋子。幸好有这次火车事故,终于让我找到了敌人的老窝,既然如此,就绝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
  老太婆好像没听明白医学士的话,稀里糊涂地问:
  “你说的女人是谁呀,我怎么想不起来呢?”
  医学士不耐烦地说:
  “你可真是老糊涂了。当年你比你女儿脑子还好使,现在还不如夏子的十分之一。”
  我又猜中了,肥田夏子果真是老太婆的女儿。但越在意料之中,事情也越来越可怕。
  “我上了年纪,脑子不中用,你别欺负我,快告诉我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呀。”
  “真够呛啊。看来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好吧,你仔细想想,3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辆蒙着篷子的人力车到你家来,拉车的人可不是一般的车夫。”
  “噢,这回我想起来了。什么车夫,就是你呀。那天你穿着半缠①,打扮怪怪的。”
  ①比较短小没有翻领的日本式外衣。
  “对,就是啊。为了带那个女人来,我不惜自己亲自假扮车夫。没想到今天搞成这个样,真是划不来。不提这些了,老婆婆,你还记得人力车上下来的是什么人吗?”
  “记得,记得,是个美女。哎,我刚才好像还跟人讲起过那个女人的事情。”
  “哎,讲她的事?你讲给谁了?你这个糊涂老太婆可真误事。赶快想想,是不是给刚才那个带甚三来的年轻男子讲的?”
  “对,就是他,那个模样挺英俊的男子。”
  “噢,是吗。莫非他是那边的侦探?他是不是问了你很多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
  “怎么回事,我记不起来了。”
  幸亏她想不起来了。
  “真拿你没办法。算了算了,相信他也不会信你这个老婆子的胡言乱语。你还记得是谁把那个女人从车上抱下来,还照顾她的吗?”
  下面他们谈的可能就是我心爱的秋子过去的秘密了,我禁不住心跳得厉害,听得更人迷。
  “是谁呢?我可真想不起来了。”
  “不是你女儿夏子嘛!那时她还不像现在这样,模样还能让人看看。”
  “是啊,是啊,我全想起来了。你还说那漂亮女人还戴了什么面具……”
  “喂喂,老太婆,够了够了,多余的事不要讲了。”
  医学士不知为何慌忙打断老太婆的话,不让她往下说。我又一次听到有人说“面具”这个奇怪的词,到底他们所说的面具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秋子根本没有戴什么橡胶面具,那她究竟戴的是什么样的面具呢?两人的谈话真是越琢磨越可怕。
  老太婆好像又想起件事来,接着说:
  “当时为了盖住她左手的手腕,我还想了个不错的办法呢,你还夸我出的点子好来着。”
  话说到关键的地方了,我生怕漏听了一句,全神贯注地趴在隔扇的门缝上往里看。一不留神,脚底下踩了个空,跌了个踉跄,发出“咯噔”一声。
  医学士这个大坏蛋耳朵很好使,“嘘——”赶快示意老太婆不要再说了。
  “喂,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他准备起身到我偷听的地方来看看。
  糟了,要是被他发现,那我的辛苦就全打水漂了。没办法,我不能再听下去,只好先到外头黑暗的地方躲躲。正要转身,却听见老太婆开口说:
  “什么呀,没人。是上头屋子的动静,那家伙在动弹呢。”
  “噢,又是这样啊。老动来动去的,真讨厌,得把链子拴得更紧点儿。”
  医学士说着,就没再往我这边走。真是万幸。为了不再惹出事来,我想赶紧到那个小门里探个究竟。医学士话里说什么“又是这样啊”、“把链子拴紧点儿”,让我更加想去瞧瞧夹层中的房间里关的到底是人,还是动物。虽然情况不明,但现在不是打退堂鼓的时候。在黑暗中我摸索着登上先前曾登过的楼梯,蹑手蹑脚来到楼梯中段的那个平台。
  站在平台上,我伸手去推那扇小门,没想到不费劲就打开了。继续摸黑往里走,就像钻进了一个黑窟窿。沿着细长的走廊往里走不远的距离,就来到尽头,那里还有第二道门。这道门关得非常严实,怎么推都推不开。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头的动静。里面好像有微弱的声音,分不清是人是兽,只听出是长长的呻吟。
  听到这碜人的声音,吓得我要逃。在黑屋子里好像趴着一个不明的大型生物。
  但我并没有退却。好不容易才坚持到现在,不去见识见识蜘蛛屋最大的秘密——隐蔽的黑屋子就回去,实在太可惜了,怎么着我也得打开门进去看看。
  我忽然想口袋里还装着火柴。对了,划根火柴照照亮,总比我这样摸黑强。于是我轻轻划着了一根火柴,朝门上照了照。
  门板非常结实,简直就像牢房的大门。再仔细一看,真是老天助我,锁眼里居然插着把钥匙。我转动那把钥匙,缓缓打开门,一侧身溜进了这个神秘的黑屋子。
  顿时一股刺鼻的臭气扑面而来,房间关得太久,好像又从不打扫,空气中掺杂着发霉的气味和动物的体臭,整个房间弥漫着臭哄哄的气味。
  可以确定黑屋子有个活的东西,我处处提防。为了看清房间的情况,我又擦着了第二根火柴。刚把火柴举起来,突然从右侧黑暗中飞出一个黑东西,从我身前掠过,又消失在左侧的黑暗中。手中的火柴一下子被吹灭了,而且那个东西重重地击中了我的左手,手里的火柴盒应声落地。
  屋子这么黑,我却把极为重要的火柴盒弄丢了,这可如何是好。我弯下腰在地上摸,然而手指上沾的全是灰尘。地上的灰尘堆了很厚很厚,摸在手上像棉花,大概得多年没打扫屋子才会堆这么多灰。火柴盒也许掉进了灰尘里,就是找不着。
  当我在地上找火柴盒的时候,能够感到好像有东西在暗处正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还能听到恐惧的喘息声,甚至感到有股热气扑到我的脸颊上。
  我很着急,在地上摸来摸去,终于找到了火柴盒。但问题是里面已没了火柴。可能是刚才火柴盒打掉的时候,火柴散落到了地上。在灰尘中找火柴盒都这么困难,更何况是细小的火柴棒了。但我仍努力在地上摸,哪怕是再碰到一根火柴也好。
  就这样一尺两尺地向前摸,手忽然碰到一个软绵绵、湿乎乎的东西。我战战兢兢摸了几下,原来是一个大动物的皮肤。
  我能感到透过皮肤传来的脉搏跳动,刚才听到的喘息声现在则更加剧烈,好像这个活物的情绪越来越紧张了。



蜘蛛屋

  等我苏醒过来睁眼一看,周围的惨景就如同发生过地震一样。到处散落着木头碎片,来来往往全是晃动的人影。借着松明火把的红色火光,我看见巨大的火车头翻倒在地,后面的车厢要么翻倒,要么压得稀巴烂。
  这时我才意识到是火车颠覆了。根据后来了解的情况,由于一条无名小河上的铁路桥损坏,才引发了这一惨祸,导致死亡二人,重伤十几人。
  所幸我只受了点因碰撞造成的皮肉伤,可怜那秃头恶人却受了重伤。我看到他被压在一块大木头下面,动弹不得,挣扎着就昏了过去。
  这家伙虽然可恨,但危难关头不能见死不救。况且现在救了他,取得他的信任,说不定对我日后帮助秋子有利。想到这里,我就喊来在现场忙碌的工人,一起用力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压在他身上的大木头挪开。
  我扶起他,照看着。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醒了过来。可能是骨头压断了,他动不了身子,连话都说不出来。
  没办法,我只好给了在场的工人几个小钱,打发他去附近的车站找辆人力车,工人立刻照我的吩咐去叫车。好在出事地点的下一站就是脱车站,剩下的距离不太远,我打算弄辆人力车拉他过去。
  就是在这离目的地不远的地方,我们遭遇了这场大灾难。
  现在已经很少听说火车颠覆的消息了,但在当时,这种灾祸并非特别罕见。
  不久,人力车来了。车夫和我两个人把受伤的老家伙抱着抬上车,这会儿,他已经能动动嘴唇说几句话了。
  “回家,请送我回家。”
  声音微弱得像只虫子在哼哼卿卿。
  “我看最好还是先去医院看看吧。”我劝他。
  “我家里有医生,请送我回家。”
  他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你说回家,那你家在哪里?”
  “滑石的养虫园,我是那里的主人岩渊。”
  果然是这家伙。秋子曾经向我说起过养着食人蜘蛛的养虫园,这位就是养虫园的主人呀。
  听到这里,没想到车夫皱起了眉头。
  “是去养虫国吗?请原谅我不去了,您还是另请别人拉吧。”
  车夫好像挺害怕,不敢去那里。连见多识广的车夫都如此,可想而知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但是M车站的人力车全部被征去拉伤员了,就只有这一辆车,要是他再不拉,那可就没辙了。没办法,我又跟他讲好加一倍的车钱,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去养虫园。
  很快就到了M车站,但从那里再到滑石还有将近一里①地的路程。快到养虫园的时候,路两边杂草繁茂,疯长得厉害,林中山道的确可怕,难怪车夫不敢来。在黑夜中的山道上,人力车拉着伤员在前头跑,我在后面步行跟着。
  ①日本里约等于3.09公里。
  按常理我把这事托付给车夫就行了,可我考虑这家伙是秋子的大敌,又是养虫园的主人,大好机会怎能错过。于是就装出关心的样子,借着送他,趁机进入养虫国探个究竟,说不定就能解开秋子的谜团。
  “养虫园到了。”车夫说道。
  透过黑夜,我看见眼前黑乎乎耸立着一座破房子,有股妖气,像是以前有钱的富农住的房子,面积很大,有两层。茅草屋顶和瓦屋顶各占一半,但茅草屋顶已经腐朽得参差不齐,白墙也剥落精光,露出里面的竹片,可真够破烂的。周围的院墙也有一半倒塌了,上面的木板大门简直成了摆设。
  我借来车夫的灯笼,推门一试,却打不开。我“咣当、咣当”推门的声音传到了车上的岩渊的耳朵里。
  “用这把钥匙开。”
  他掏出一把大铁钥匙,看来他还挺戒备的,人不在就把门锁起来。我用那把钥匙打开了大门,走了进去。这回车上的伤员又指点我说:
  “往后走,往后走。”
  我举着灯笼照亮前路,绕到了房子的后面。只见有红色的灯光透过破损的拉门射出来,我从窗户纸的窟窿里往里偷眼观瞧。
  有人。在大地炉旁边的褪色发红的榻榻米上,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一看就感觉她有一副坏心肠。老太婆年纪很大,肯定有七八十岁了,脸上满是皱纹,就像压扁了的灯笼一样。不可思议的是,这张布满皱纹的脸,竟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非常相似。
  到底是谁呢?噢,想起来了,是肥田夏子。虽说夏子胖得跟肥猪一样,而眼前的老太婆却瘦得连肋条骨都看得见,但她们的脸型、口鼻的模样却有共同之处。莫非肥田夏子是这老太婆的闺女?这样一琢磨,倒又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来。外头躺在车上的岩渊,痛得皱眉时的表情,也有些地方和老太婆很相似。他们肯定是母子关系,那么也许岩渊和肥田夏子就是兄妹吧。难道他们兄妹二人沆瀣一气,合谋纠缠秋子?
  可眼下不是我细想的时候,得先把伤员送到屋里,于是我就在拉门外大声喊:
  “请开开门,岩渊先生受了重伤,请快开门吧。”
  没想到老太婆听到我的喊声后,只是转动着白眼珠往我这边瞟了一眼,竟装作没听见,站起身来走进了里头的房间。我左等右等她就是不出来,这老太婆真是奇怪。我等得不耐烦了,就用手拉门板,但门锁得很紧,纹丝未动。
  老太婆把我气坏了,无奈又回到大门口,向车上的岩渊讲了一下刚才的情形。他听后嘟噜了一句“真拿那老太婆没办法”,又指使我说:
  “你从窗户进去,隔壁房间的桌子上有把钥匙。”
  我又按照他说的,统回到屋后,跳窗而进。绕过地炉,进到了昏暗的隔壁房间。老太婆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好像不在这间屋子里。不料这里还有比老太婆更让我惊异的东西,惊得我目瞪口呆。
  那间黑暗屋子的天花板和四壁以及立柱都在不停地颤动,当然不是地震,而仅仅是墙壁表面、柱子表面在咕咕容容地抖动,天花板上的大房梁则像一条巨蟒在抖动身上的鳞片一样。
  我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如此怪异的景象,整个房子感觉不到晃动,但的确又在不停地抖动。看着看着,我就恍恍惚惚晕头转向了。
  我不由自主伸手往桌子上一摸,感到有东西咕咕容容爬到了手指上。抖落一看,原来是一只身体大如酒盅的蜘蛛。
  我很奇怪,再定睛仔细往墙上一看,尽管屋子昏暗看不太清,但还是看出墙上、柱子上、天花板上,都罩着一层网眼很细的铁丝网。在铁丝网里头,不知有几千万只蜘蛛在密密麻麻地爬来爬去,多得简直看不到原来的柱子和墙壁,整个是一层蜘蛛。在墙上还有很多架子和洞穴,里面也爬满了蜘蛛。



钟楼宅院

  我要讲的这段亲身经历,其离奇恐怖的程度恐怕无人能比。虽不清楚世上到底有没有幽灵,可我的这段经历,却发生在孤寂山村中一栋传说有幽灵出没的老房子里。故事的主人公就像幽灵一样飘忽不定,徘徊哀叹,而且她还像《牡丹灯笼》中的小露①一样,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子。
  那是发生在大正初年的事情。虽说已经过去20多年了,但每次当我回想起来,都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
  故事中登场的除了美女幽灵,还有一座宛若独眼巨人般耸立的古老钟楼。更加可怕的是一栋养着蜘蛛的房子,成百万、成千万只蜘蛛密密麻麻地在那里钻来爬去。
  还有一件事情,就像一场梦,我都难以相信那是发生在距今才20多年前的日本,但那的确是我亲眼所见。在关东大地震前的东京的一处繁华街区,有座无人知晓的地下室,就在那里我亲眼目睹了世间少有的奇人奇事。
  ①日本传说中著名的女幽灵形象。
  昏暗的地下室里到底有什么离奇的东西呢?住在那里的又是怎样一位奇人呢?每次一提起这件事,我都不寒而栗。毫不夸张地讲,在那里,世上所有的不可能都能成为可能,而且合情合理,甚至完全合乎科学真理。
  现在,我终于下决心把发生在20多年前的那段犹如噩梦般的经历写出来,以让后人分享我的这段任何精彩小说都不能比拟的传奇。
  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埋头整理当年的日记和零零碎碎的记录,妻子也帮我回忆。那么我的妻子又是怎样知道这些事情的呢?相信读者朋友早晚会明白。
  现在,我终于可以提笔记述我的那段可怕经历了。
  到底该从哪里写起好呢?对了,就从整个故事发生的舞台,那座钟楼宅院写起吧,这是最直截了当的了。
  那一天的准确时间是大正4年4月2日。天空中途满了厚厚的乌云,阴沉沉地压在头顶上,天气微微有些暖和。我一个人走在荒野中的小路上,背上开始冒汗。
  那里是长崎县群山环绕的偏僻山乡,离一座名叫K的小镇只有大约半里地。我受舅舅之托,特地从长崎市跑到大山里来。因为已经在K镇上的旅馆订好了房间,而事情又不太急,就算是散步吧,我沿着这条见不到一个人影的乡间小路,不紧不慢地朝目的地——钟楼宅院走去。
  老百姓的村舍稀稀拉拉地分布着,掩映在树林中。穿过冷清的山村,那座钟楼宅院就伫立于眼前了。
  早就听人说起过这栋房子,可我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它。真是座不可思议的奇特建筑,在白茫茫的天空和黑压压的山林映衬下,一座古老的钟楼拔地而起,就像是从地面突兀跳出的妖怪,简直是噩梦中才有的恐怖画面。
  这种古老的西洋建筑,就连当时的长崎也不多见,大概只有在荷兰人聚居的出岛,还保留有这种样式的建筑。
  整栋建筑分成三层,占地广阔,看上去像个大仓库。外墙没有贴砖,刷成白色,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白墙都变成了深灰色。有些地方墙皮已经脱落,墙上的裂缝中还长出了野草。在这栋难以形容的奇特建筑的三层屋顶上,还建有一个四方形的钟楼,钟楼上有个巨大的白色表盘,如同巨人的眼睛,朝我怒目而视。
  通常我们见到的钟楼都是石板屋顶,看上去比较美观。而这个钟楼的屋顶却是用瓦砌成的,更像是寺庙里的塔。
  “舅舅怎么会买这么一栋老房子。”我心里想。
  我的舅舅儿玉丈太郎是退休的法官。这栋因为传说闹鬼而很长时间无人问津的房子,他却连地皮一起买了下来。好像这块土地原属于舅舅的先祖,所以舅舅以较为便宜的价格买下了房子,他大概是想在这块原本就是他祖先的土地上养老吧。
  舅舅根本不信世上有什么幽灵,一所以他准备对房子稍加整修后就搬进去住。我也不相信幽灵那一套,完全赞同他的想法。今天,舅舅让我先到这里来看看房子的情况。
  那么当我踏进这座鬼宅里,是否真的碰上了幽灵了呢?且慢,在这之前我想先简单讲讲这座钟楼建筑的来历。
  这栋建筑是德川时代末期九州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富豪渡海屋市郎兵卫兴建的别墅。钟楼是托当时来长崎的英国人所建,里面的机械装置也全部运自英国。英国技师和渡海屋一起构思设计了这座建筑。
  渡海屋市郎兵卫有个爱好,喜欢摆弄机械,尤其是着迷于收藏各式各样的钟表。当时的钟表收藏大家,有松平羽守、井伊、有马、土井、堀田等大名①,为了和他们一争高下,渡海屋出巨资用于收藏钟表,甚至在家里还特地模仿大名的做法建起一个个钟表陈列室,分别收藏不同种类的钟表,有座钟室、挂钟室等等,可谓琳琅满目。
  ①日本封建时代的地方诸侯。
  但是就在这栋别墅落成之时,大祸也从天而降。渡海屋市郎兵卫突然失踪了。其后,他的亲人也接连遭遇不幸,整个家族迅速败落。到明治中期,他的子孙已彻底死光了,落了个凄惨结局。
  那么,这位奇特富豪究竟藏到哪里去了呢?关于他的去向,当地流传有一个非常离奇的传说。
  据说,渡海屋市郎兵卫当年之所以要选择在偏僻山乡兴建别墅,是因为他要隐藏一个大秘密。看看那房子盖得有多坚固,简直就像个大仓库。渡海屋为了掩人耳目,将他数不尽的金银财宝都藏到了这座牢固的仓库里。什么收藏钟表,不过是障眼法而已。确实,这传说也不是毫无根据。当时正是明治维新前的纷乱年月,群情骚然,地方大富豪为了躲避大名和流浪武士的强征暴敛,有可能修建秘密的藏宝地来保护自己的财产。
  人们传说,这座建筑不是简简单单的仓库,里面还设计了无人知晓的地下迷宫。就算大名把整栋房子搜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藏宝的地方。渡海屋是个机械迷,修建地下迷宫藏宝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然而,这座地下迷宫的机关太巧妙,进出的方法过于复杂。渡海屋市郎兵卫亲手设计了密室,又偷偷把财宝搬进来,但是当他再想出去时,却找不到出口,只好在密室里拼命地呼喊救命。
  家人们隐隐听见他凄凉的喊叫声,却无法判定声音来自何处。迷宫的设计除了主人以外没有人知道,所以大家束手无策,想救人也使不上劲。这么大一栋建筑,要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家人们只能是急着四处寻找迷宫的入口。两三天之后,入口仍然没找到,渡海屋的喊声也渐渐微弱,最后消失了。渡海屋作茧自缚,困在自己设计的迷宫里饿死了。
  后来,这座别墅也因此得名幽灵塔。人们传说,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渡海屋的幽灵就会发出凄惨的声音,在楼里游荡。
  以上就是关于钟楼宅院的古老传说。不过,为了舅舅的名誉,我需要说明的是,舅舅绝非是眼红传说中的财宝才来买这栋房子的。
  渡海屋死了多年以后,不断有贪婪的人企图挖掘楼中的财宝,但要把这么大一座牢固建筑拆除,耗费必然巨大,万一传说中的财宝纯系无稽之谈,岂不得不偿失?所以至今尚未真正有人来挖掘宝藏。舅舅更是对这捕风捉影的财宝之说嗤之以鼻,他只是想找个养老的地方面已。
  传说就讲到这里,接下来,该讲讲我那天的行动了。



重塑新人

  声屋先生盖上两个桐木箱的盖子,十分小心地夹在腋下,走出密室,转动密码盘重新锁上了铁门。他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示意让我也坐下。
  “你挺吃惊嘛。这两个箱子里的人脸模子是取自同一个人的。一个是秋子的前身,一个是她的后身,就是现在的秋子。
  “怎么样,你明白我的魔术了吧。我能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所谓赋予新生命就是这个意思。对求我帮忙的人来说,我不就是他们的救世主、活神仙吗?哈哈哈哈……”
  先生有些得意,低声笑起来。
  但是我怎么也不相信这个陌生的脸模会是秋子的前身。哪有这么荒唐的事。如果这要是可能的话,那犯了罪的人全都来求芦屋先生帮忙,让他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重新开始人生不就行了吗?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哈哈哈哈,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啊。好吧,那我就给你解释一下吧。
  “不过,要完全讲清楚我的技术,十本书也写不完,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说清楚的。而且,要理解我的学说,需要有医学、电学、化学等专业知识。还有,不懂深奥的数学,也不能解释清。所以我现在只能把一些外行人能懂的常识性内容,扼要地举例讲讲。……
  “一句话,我的这门改造人类术如果说成是整形外科、眼科、牙科、耳鼻喉科、皮肤科、美容术等的综合学科,可能更容易理解。
  “这些医术原本都是各自独立的,都是只改变人体某一部分的形态。例如,眼科医生可以通过简单的手术把单眼皮变成双眼皮;耳鼻喉科医生可以通过隆鼻术,用石蜡和象牙把天生的矮鼻梁垫高。
  “另外,整形外科医生可以为患巨乳症的妇女切除多余的脂肪,让胸部更好看;可以切除腿肚子上的赘肉,让腿更修长;而应用皮肤移植术和植毛术可以让人再生出毛发。切开肌肉,刮削里头的骨头,这些其实都是很轻松的事。
  “但是,他们都仅仅是在各自领域里实施手术,其目的不在于改变人的形态,而是以治病疗伤为主旨,所以尽管有充分的可能,但谁都没想到来改造人的容貌。
  “我原来学的是外科医学,在学生时代我就突发奇想,要是能把这些各个方面的医学综合起来,彻底改变人的容貌,不就创立了一门独立的伟大科学了吗?不,这简直是高于科学的神业。那我不就成了造物主了吗。
  “自从这以后,我就花费了一生的精力来钻研改造容貌的科学。我研究了各方面、各学科的必修知识。有时我会代牙医出诊,有时我又拜美容师为师。经过十几年持续不断的艰辛探索,终于创立了这门全新的学科。
  “整形外科以医好病患为原则,不太重视美观。缝合手术切口时,尽管注意不留伤痕,但是手术的痕迹却很明显。而在我的改造容貌外科,绝对不能留任何痕迹。就算有不能消除的伤痕,我也必须把它们隐藏到头发里或者耳朵后边等人们不太注意的地方。
  “于是,我倾力研究一种电子解剖刀,终于研制出一种特殊的电子手术刀。用它做手术,就算在脸上留伤,经过几个月后,痕迹也基本会全部消失。在整形外科方面我有十几项发明,这种电子手术刀是我最得意的。可以说,没有这项发明,我的改造容貌外科就不能成立。
  “怎么样,大体情况现在你该了解了吧。也就是说,通过我的手术,可以把凸起的脸颊削平,把方下巴削尖,鼻梁可高可低,齿形也可以完全改变,眼睛可大可小,发际线的形状也可以改变。这些对我来说全都游刃有余。
  “你看,这边就是我给人改造容貌的工作室。请我做手术的人在我家必须待半年以上,而且要在这里数次接受手术。”
  说着,老先生用手指了指右侧的手术室。
  的确,听完他的解释,看来这也绝非不可能。如果单看手术结果,简直就是魔术或者神的造化,但当今的整形外科若能发展到这一极点,成就这样的“魔术”也并非不可能。
  “下面,你就重新比较一下这两个人脸模子吧。”
  老先生打开了桌上的两个桐木箱子,将秋子的前身和后身摆在我眼前。
  “为了她的手术,我真是费尽了心机。你看,这张脸本来就是天生丽质,毫无瑕疵,要把她改成一个丑陋女人的面孔很容易,但是我是挑战自然的战士,我不想输给自然。我的希望就是尽可能地战胜造化之神。
  “于是我苦苦思索,想通过手术既彻底改变她原来的容貌,又能表现出和原来一样,甚至超过原来的新的美丽容颜。
  “到了这一步,就已经超越了医学的领域,进入了艺术的境界。就像画家在画布上描绘虚幻的美景一样,我必须在活人的脸上创造出新的美丽。
  “实在是太困难了。虽说困难重重,但却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我耗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像个艺术家一样躲在工作室里雕琢出了这副美丽的面孔。
  ”不过呢,遗憾的是我没能完全胜利。在进行这项工作时,我深切感受到自然的伟大力量。凭我人工的力量是不能模仿自然之美的。我简直不忍心破坏这天生的丽质,甚至感到莫名的恐惧。所以对自然的恐怖让我在工作中留下了遗憾,我的技术还是有不完善的地方。
  “例如,你来看一下两个脸型的鼻子。前身鼻子上的肉比后身要多,丰满又柔和,美不可言,当初为了改造它,我几乎想尽了各种方法。
  “考虑来考虑去,最终决定削掉一小部分肌肉,让鼻失更突出,力图创造一种睿智的美感,但手术完成后一看,却无法和原来天生的柔和曲线美相比。
  “请你仔细比较一下。你看,这两个鼻子虽然肉的厚度稍有差别,但形状还是完全一样的。在整副面孔中,只有鼻子和下巴保留了原来的形状。
  “其他的部位我全都施以人工,消除了原来的模样。首先看这条发际线,原来是富士山形的发际线①,经我的手改造之后,额头一下子变宽了,显得更理智。
  ①古代日本美女的标准之一。
  “还有,我把弯月型的眉毛拉成了直线型,原来的双眼皮改成了单眼皮。通过削掉一部分脸颊骨,把原来丰满的脸。颊收紧了。牙齿改成稍向内侧倾斜,嘴唇也往里收。这些是较大的改动,此外我还改变了酒窝的位置、收紧嘴角等等,费了很多肉眼不易看出的细小工夫。
  “尽管如此,但当你乍一看这两个人脸模子时,还是陪感到它们似乎有某些共同之处。这完全是因为我的手术还有不完善的地方,鼻子和下巴的形状还保留了原来的模样。而且眼睛的颜色和目光是我无法改变的,整个头盖骨也完全保留了原来的影子。所以如果你是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看,这两个脸型感觉完全不同,但当你不经意地瞥一眼时,反而会觉得它们很相似。因此我一直挺担心这一点,生怕过去认识她的人在乍一碰到她时,会想起她过去的面容。”
  他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当初舅舅第一次见秋子时。大惊失色,甚至倒地昏厥,而长田长造仅仅看了秋子一眼,就立刻露出恐怖的神色,无疑是在一瞬间想起了她昔日的模样。
  不过,既然舅舅和长田长造都认识前身的秋子,那……哎呀,这就怪了。她到底原来是谁呢?
  “老先生,现在我都明白了。您这么一说,我也感到这两个脸型有相似之处,不过她的前身到底是谁呢?您或许知道她的身世吧。”
  我直冒冷汗,坐立不安,终于下决心开口询问。
  想不到一听我的话,老先生很不解,盯着我的脸诧异地问:
  “哎呀,你原来不知道秋子的身世啊,那你为什么还来求我救她呢?”
  说完,他一脸疑惑,陷入沉思。
  “唉,没办法,我都给你讲到这份儿上了。莫非你是她的仇人,到我这里来打听她的秘密,找她复仇?”
  他自言自语,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不,我决不是那种男人。正因为我太想帮助秋子了,所以才千里迢迢跑来请教你。先生,请您一定告诉我秋子的前身到底是谁。”
  老先生有些犹豫,叹了口气,低沉着声音说:
  “唉,你要是想知道的话,那就先把前身的这个脸模翻过来看看好了,上面有简单的记录。”
  啊,原来是这样呀。既然如此,我要赶紧看看。
  我匆忙伸手抓起那个前身的脸模,想要翻过来看,但却抓在手上犹豫起来。
  我胆怯了。一个可怕的女人的名字突然闪过我的脑海。这种预感让我迟疑,可不想看却不得不看,我不正是为了揭开秋子的身世之谜,才大老远从长崎跑来的吗?
  我又抬起不太听使唤的手,终于把脸模翻了过来。老先生或许在一旁看到了我这慢吞吞的滑稽举动了吧。
  我目光呆滞,看着脸模的背面。上面贴着一张四方形的小纸片,写着几行钢笔字,我不愿去看这些字,所以故意模糊自己的视线。一时间,就像近视一样,眼前的笔画全都模糊不清了。
  但是时间一长,眼睛有了生理性的抵抗,眼前的笔画又渐渐清晰起来。就算我不想看,但我的理性却逼我不得不去辨认这些字迹。
  一读完这些字,手中的脸模一下子从手上掉了下来。或许这时我已经面无血色了吧。我感到嗓子眼突然发干,冷汗也一个劲儿直冒。
  那张小纸片上,写着下面这样令人恐怖的记录:
  
  和田银子明治42年5月国谋杀养母,被长崎地方法院宣判有罪,处终
  身监禁之列。大正元年8月10日,经股野礼三氏介绍,由黑川太一氏带来。
  言同月3日已因故出狱。同日着手手术,翌年大正2年6月28日完成。




20.与画中人同行的人

全文

  如果这个故事并非出于我的杜撰或者一时不着边际的幻想,那么只能说明,那个与画中人同行的男人是个疯子。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无意间寻到了悬浮于大气中的一个神奇的镜头装置,偷窥到的另外一个世界的景象。总之,这好比我们常常在梦中看到的。梦里的世界不总是会与我们熟悉的现实世界截然不同吗?亦或者,这如同疯子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的。他们能感觉到的不常常是我们正常人体会不到的东西吗?
  时间已记不清了,总之,那是个温暖的多云天气里发生的事情。当时我正从鱼津返回。我去鱼律是为了专门去看海市蜃楼。我刚讲到这儿,我的朋友们就打断我说:“你不是从没去过鱼津那地方吗?”我被他们问住了,我真的无法拿出能够证明我某年某月去过鱼津的证据。那么,这真是我做的一场梦吗?可是,我怎能做出如此色彩缤纷的梦呢?我的梦通常都像是黑白电影,不着一点颜色,而那火车里,以及那幅画里的景色是那么多姿多彩、姹紫嫣红,如同亲历,至今仍不停地在我的回忆中闪现。有没有这种彩色的梦呢?
  那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海市蜃楼。我一直幻想着美丽的龙宫会呈现在自己的眼前。可是当真正的海市蜃楼出现的时候,却把我惊得失魂落魄、大汗淋漓。
  鱼津的海滨聚集了成千上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在凝神屏息、聚精会神地眺望着前方的蓝天大海。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宁静的海面,她就像一个一言不发的哑女,令我颇感意外。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日本海肯定是波涛汹涌、波澜壮阔的。然而我面前的大海是灰色的,不起一丝波澜,就像一片一直延伸到天边的大沼泽。而且她像太平洋一样没有水平线,海与天融化在了同一种灰色当中,像一面巨大的灰色的薄纱。我以为这雾霭般的灰色薄纱的上半截一定是天空,下半截是海洋,没想到连这也猜错了。一片如幽灵般的白帆轻快地划透了上半段薄纱,同时也否定了我的猜想。
  海市蜃楼,其实就像是一张被淋上了墨汁的乳白色胶片,当墨汁自然渗透之后,再把它放大成无数倍,投影到空中,形成的大气电影。
  遥远的能登半岛的森林,透过无数个不同的大气镜头,被投影到了我们眼前的大气中,就像在没有调好焦距的显微镜中呈现的黑虫子,模模糊糊却又大得惊人。它如同笼罩在观者头顶上的奇形怪状的乌云。然而与真实、清晰的乌云不同的是,海市蜃楼让人无法判断出你与它之间的距离。它忽远忽近,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又近在眼前。这种飘忽不定的性质使得海市蜃楼披上了神秘而恐怖的面纱。
  悬浮于大气中的朦胧模糊的影像在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是个巨大的黑色三角形,像直插云霄的宝塔;一会儿又变成了横向排列的长条,如疾驰的火车;一会儿又变成了整齐挺拔的杉树林,静悄悄的,可不一会儿,它又幻化成了别的形状。
  海市蜃楼似乎具有令人发狂的魔力。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要不然,我在回程的火车中,怎么会像是着了魔似的呢。
  我从鱼津车站登上开往上野的火车时,已是傍晚六点左右。不知是偶然还是一贯如此,总之我乘坐的那节二等车厢里空荡荡的,除我之外,只有一位先来的乘客。他独自坐在对面角落的椅子上。
  我们的火车发出单调的声响,一个劲儿地向前飞驰,寂静的海岸、陡峭的悬崖、空旷的沙滩飞快地从我的眼前掠过。在如沼的雾蒙蒙的海面上,隐隐约约悬浮着一抹残血般的晚霞。大而真切的白色船帆漂浮在海面上。车内亮起的灯光和窗外渐渐暗淡的光线,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夜幕即将来临了。就在这时,角落里那位先来的乘客突然站了起来,把一块黑色的大包袱布铺在了坐垫上,然后取下了挂在车窗上的一件扁平的、约有两三尺长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他一连串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扁平的东西大概是一幅画吧。但是他为什么要把画反过来,面朝外挂在车窗上呢?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他把包得好好的东西取出来,又特意反挂在车窗上,单是这一点就颇耐人寻味了。在他打包的时候,不经意间让我瞥到了画面。啊!那是一幅多么生动逼真的画呀!
  我重新打量起那幅画的主人。画的主人赋予了他的画以神秘的色彩,而那幅不同寻常的画反过来也为他的主人披上了神秘的面纱。
  他是个老派的人,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窄领、垫肩的老式西服。这种样式如今只能在我们父辈年轻时的老照片中才得一见了。不过,这种西服穿在身高腿长的他的身上却别有一番神韵。他的脸长长的,两只眼睛也很有神,而且黑黑密密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所以给人的总体感觉颇为潇洒,乍一看似乎只有四十岁左右。可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深深的、纵横交错的皱纹,少说也有六十岁了。满头乌发与满脸的皱纹,两者的对比实在太强烈了,以至于我刚发现时很是吃了一惊,感觉非常不好受。
  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包好,突然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正巧遇上我好奇的、张望的眼神。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他害羞似地,冲我咧嘴微笑了一下,我也不由自主地冲他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依旧远远地坐在各自的角落里。在此之间,火车经过了两三个小站。我和他的视线也不时地再次交汇在空中,随即又迅速地、不自然地避开了。车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即使把脸贴在玻璃上,也只能看到海滨渔船上朦朦胧胧的灯影,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们这间小小的车厢似乎成了惟一存在的世界。仿佛全世界的生物都被毁灭了,仅留下我和他两个人。一路上,我们乘坐的这节二等车厢一直没有上过乘客,就连列车服务员和列车长也没露过一次面,如今回想起来,这点确实有些令人费解。
  渐渐地,我觉得这个搞不清是四十岁还是六十岁的男人变得可怕起来。恐惧感混杂着其他不着边际的幻想,顷刻之间就扩散到了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我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汗毛倒竖的恐惧,索性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向他走去。我越是怕他,越要逼自己靠近他。
  我大大咧咧地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坐定之后,我越发觉得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凝神屏息,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
  从我离开座位起,他的目光就一直迎着我。他见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便像早有准备似的,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包裹,冲我招呼道:
  “是为了这个吗?”
  那口气就像这件事是理所当然要发生的样子。我反倒愣住了。
  “你是想看这东西吧?”
  他见我没说话,又重新问了一遍。
  “能给我看看吗?”
  由于受到他的影响,我说出了令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要知道我可决不是为了要看他的包裹才离开座位的。
  “我很乐意让你看一看。我从刚才起,一直在考虑着这件事。我想你一定会来看它的。”
  男人——或许称他为老人更合适一些——一边说着一边动手解开了包袱布,取出了画,挂到了车窗上。那是间布贴画。这次是正着挂的。
  我只匆匆地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虽然我至今也没能搞清楚为什么会那样,可是当时的感觉非如此不可。几秒钟之后,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奇妙的东西。虽然我实在说不清它究竟“奇妙”在何处。
  那幅画的背景,就像歌舞伎表演时用的背景一样。无数间房屋重重叠叠,错落有致;青青的榻榻米和格子天棚简单明了,层次分明;整个背景以蓝色为主,分外醒目;左前方用粗糙的手笔勾勒出黑色的窗楞,和随意摆放的同色调的书桌。好了,这样形容您也许会更明白些,总之,它与献给神社、庙宇的匾额的画风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样的背景衬托着两个长约一尺左右的人像,就像众星捧月一般。我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因为整幅画中只有这两个人物是用布贴艺术精心制成的。一个身穿老式黑天鹅绒西服的白发老人正襟危坐着,(不可思议的是,除了满头白发不同之外,画中老者的长相和这幅画的主人一模一样,就连他们身上所穿的西服的做工也别无二致)另一个人物是位十七八岁的美少女,她正粉面含羞地依偎在老者的膝上。简而言之,这幅画描绘的就像是戏剧的色情场面。
  西装笔挺的老者和美艳绝伦的少女的组合确实让人感到有几分异样,然而这并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原因。
  与粗糙的背景截然不同,布贴部分真可谓巧夺天工。人物的脸是用白纪做成的,很有立体感;每一个细小的皱纹都清晰可辨;姑娘的云髻似乎是用真正的发丝一根根的粘制而成的,老者的白发也是如此;西服上的缝线历历在目,连一颗纽扣也不少;少女的乳房高耸,腿部曲线柔和,火红色的绉绸飘逸,白嫩的肌肤隐约可见;玉葱般的手指,贝壳般晶莹剔透的指甲。我想借助放大镜的话,甚至还能找出毛孔和汗毛来呢。
  我也曾见过不少布贴画,但都不能与这幅相提并论。看来它一定是出自此道中的名家之手。然而这也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原因。
  这幅画已经相当有年头了,背景的颜料剥落了不少,就连姑娘身上的绉绸和老者身上的天鹅绒也褪色了。尽管如此,整幅画依旧非常醒目,生机勃勃,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闪耀在观者的眼中。这点确实有些不可思议。然而令我感到“奇妙”的原因也不在此。非说不可的话,那种奇妙的感觉就在于,我认为画中人是活的。
  这幅布贴画中的人物就像神话故事里的画中仙,具有长生不死的法力。所不同的是,他们似乎没有画中仙那样来去自如的自由。
  老人看到我惊异的表情,如遇知音,急切地说道:
  “啊!你好像能明白的。”
  他边说边把背在肩上的黑色皮箱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锁,取出一个老式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了我。
  “你用这个望远镜再看看。不行,这儿太近了。麻烦你退后几步。好,就站那儿。”
  我不知不觉成了急速膨胀的好奇心的俘虏,顺从地依照老人的要求,离开了座位,退后了五六步。老人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些,特意用双手把画迎着光举了起来。现在回想起这一幕,确实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那架老式的棱镜双筒望远镜似乎是三四十年前的舶来品,样子很蠢笨,是我小时候经常在眼镜店里看到的那种。和它主人身上的西服一样,是足可以收进历史博物馆当文物来展示的宝贝。
  我很爱惜也很小心地在手上摆弄了一会儿,正准备举到眼前欣赏那幅画的时候,老人忽然大叫了一声。那凄厉的声音吓得我险些丢掉了手上的望远镜。
  “不行!不行!你弄反了!不能反过来看!不行!”
  老人脸色苍白,双目圆睁,一个劲儿地挥着手。望远镜弄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如此激动呢?我很不能理解老人夸张的举动。
  “确实,我弄反了。”
  我急着想知道用望远镜欣赏那幅画的效果,所以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老人的表情。我重新拿正了望远镜,迫不及待地举到眼前,细细欣赏起画中的人物。
  随着焦距的调整,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望远镜中,姑娘的胸部陡然被放大了数倍,占满了我整个的视线,仿佛全世界都被浓缩在这里。
  在这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体会过那种瞬间的震撼感觉,所以很难形容出来让你们明白。那感觉有点类似于潜入海底的海女某一瞬间的动作。海女们潜入海中的时候,总会引起海水的剧烈波动。我们透过那晃动的蓝色水波,可以看到她们朦朦胧胧、微微发白的还略微有些曲折变形的身体轮廓。可当她们猛地跃出海面时,水中那种朦胧、发白、扭曲的样子一下子全消失了,清晰真切的身影令人眼前为之一亮。对,当布贴画中的姑娘在我的望远镜中出现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一个真人大小的姑娘活脱脱地跃人了我的视线。
  十九世纪的老式望远镜中出现了一个我们难以想像的奇妙世界。在那里,一个美艳的少女和一个穿老式西服的白发老者奇怪地生活在一起。虽然我深知偷窥别人的秘密不礼貌,但依旧身不由己地着了涟。
  虽然那少女依旧不会动,却给了我与用肉眼观看时截然不同的感觉。她活力四射,原本苍白的脸颊飞起一片桃红,胸口起伏着,诱人的胴体在火红色的绉绸下散发出少女特有的迷人气息。
  我贪婪地在望远镜中抚遍了她的全身,才把目光转向了她依偎着的幸福的白发老者。
  老者也显得很有生气,他的手扶着少女的肩头,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可奇怪的是,当我把镜头调到最大,观察他布满皱纹的脸部时,却发现了那些皱纹深处掩藏着的奇怪的苦闷表情。由于望远镜的作用,老者的脸近在咫尺,大得有些变形。我越仔细看,越清楚地感觉到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一种悲痛和恐惧交织的复杂表情。
  看到这儿,我仿佛被魇住了一样,无法再接着看下去,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双手。我茫然地环顾着周围。寂静的火车车厢,醒目的布贴画,双手举着画的老人,一切都没有变;窗外依旧是漆黑一片,火车依旧发出单调的声音,一切都没有变。我如同从噩梦中醒来一样。
  “你的表情很怪呢!”
  老人把画挂口窗上,回到原位,一边冲我打着手势,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一边盯着我的脸说道。
  “我头有些不舒服。可能是这里太问了。”
  我含糊其词地搪塞着。
  老人探过身,把脸凑近我,细长的手指像打拍子似的在膝上敲着,压低声音说道:
  “他们是活的。”
  接着,他像是要宣布一个大秘密似的,把身子探得更近了,眼睛睁得溜圆,牢牢地盯着我的脸,小声地问道:
  “你想不想听听他们的身世。”
  因为火车的声音很响,老人的声音又很低,我怕听岔了,所以又重复了一遍。
  “您是说他们的身世吗?”
  “对,他们的身世,特别是这位白发老者的身世。”
  “是从年轻时候讲起吗?”
  那晚,我真的像是着了魔。每每脱口说出令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
  “是的,是他二十五岁上发生的事。”
  “我很想听一听。”
  老人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欣喜地说道:
  “啊!太好了!你果真愿意听我讲!”
  于是,他给我讲起了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那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所以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哥哥是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变成那样(他指的是布贴画中的老者)的。那是二十七号傍晚发生的事情。当时,我和哥哥都尚未继承家业,住在日本桥通三丁目。父亲经营的是一家做绸缎布匹生意的商店,就离浅草的十二阶不远。因为顺路,所以哥哥很喜欢每天去爬那座凌云阁。我要先说明的是,哥哥是个赶时髦的人,非常喜欢稀奇古怪的外国货。这架望远镜就是最好的证明。哥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横滨的一家旧家具店门口找到了这个当时外国船上的船长专用的东西。据说他为此花了不少的钱。”
  老人每当提到哥哥时,总会看一眼,或者用手指一指布贴画上的老者,仿佛是在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一样。老人已经把记忆中的哥哥和布贴画中的老者混为一谈。仿佛画中人依旧是有生命的,正坐在一旁倾听着他的叙述。然而,最不可思议的还是我,我竟然觉得这并不奇怪。仿佛在那一瞬间,我们已经超越了自然的法则,置身于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中了。
  “你有没有去过十二阶?啊,没有啊。那太遗憾啦。我刚才已经说了,那是明治二十八年春天的事情。当时,哥哥刚刚买到这架望远镜。不久,我们就觉察出在他身上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父亲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连我也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儿。我们全家人都担心得不得了。怎么说好呢?总之,他是饭也没心思吃,觉也没心思睡,整天不开口,一进家门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闷头想心事。形容消瘦,面色无华,双目失神,样子糟糕透了。尽管身体如此,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早出晚归,很有规律,像一个公司职员似的。问他出门干啥,到哪里去,他都不回答。母亲心里非常着急,千方百计地想找出他闷闷不乐的原因,结果一无所获。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一个月。
  “因为担心,所以有一天,我悄悄地跟在哥哥的后面,想搞清楚他到底是去哪儿了。这其实也是妈妈交代我的事情。那天和今天差不多,天也是阴沉沉的。下午,哥哥穿着他那件自己缝制的,在当时还是非常时髦的黑天鹅绒西服,背着他的望远镜出了门,往日本桥的马车铁道方向走去。我尽量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以免被发现。刚开始还挺顺利,可谁知,哥哥似乎提前预订好了去上野的铁道马车,一到那儿就坐上了。当时的这种交通工具和现在的电车不同,坐下一趟车根本是赶不上前一趟车的。因为车太少,间隔时间太长了。我无计可施,只得悉数掏出母亲给我的零花钱,雇了一辆人力车。你知道吧,虽说是人力车,只要车夫脚力好,一样能追上铁道马车的。
  “我依旧远远地跟着哥哥,不久,他下了车,我也下了车。那里就是我刚才给你讲过的十二阶。我看见哥哥进了石门,买了门票,从挂着‘凌云阁’匾额的入口处进了塔中。原来他每天都是跑到这里来。我十分惊讶。我那时还不到二十岁,所以思维方式总带有一点孩子气,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哥哥被这里的妖魔缠住了。
  “我只在小时候牵着父亲的手爬过一次十二阶,那之后便再也没来过。因为自己很不喜欢这里,所以当看到哥哥进去之后,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进。我故意落后一层,紧跟在后面,踩着黑乎乎的石阶往上爬。塔里的窗户又小,砖壁又厚,所以就像墓穴一样,冷冰冰、阴森森的。那年正好中日之间爆发了甲午战争,所以有关战争题材的油画挂满了一方墙壁。一张张如豺似狼的日本兵的脸,一个个血腥残忍的厮杀场面,一群群浑身鲜血、痛苦挣扎的清兵,一颗颗像气球一样悬挂空中的头颅……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这些血淋淋的油画上反着光,令人毛骨悚然。我就在这些东西的陪伴下,战战兢兢地爬到了塔顶。
  “塔顶是用八角形的栏杆护着的,没有墙壁,因而视线变得开阔起来,我的心情也不由得为之一振。不过刚才漆黑阴森的楼道实在把我吓坏了,我在塔顶调整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恢复了原状。我凭栏远眺,发现东京的房屋竟然像垃圾堆一样杂乱无章;品川的炮台也小得像个盆景;连近处的观音堂也变得低矮了许多;十二阶周围表演杂耍的戏棚变成了可笑的玩具盒;路上的行人只剩下了头和脚。
  “塔顶上有十几个游客正围成一堆,眺望着品川的海面。而我哥哥则独自一人站在另一面,手里拿着望远镜,一心一意地盯着观音堂的方向看。我从后面注视着他的背影,越看越出神:周围的景色不知不觉朦胧起来,只有哥哥身穿黑天鹅绒西服的背影清晰地凸显出来,就像西洋画中的主人公。
  “我想起了母亲的吩咐,于是走上前去,问道:‘哥哥,你在看什么呢?’哥哥吃了一惊,回过身来,但什么也没说。我接着说道:‘哥哥,你最近的样子很令父母担心,他们搞不清楚你每天都出去干什么了。原来你是上这儿来了。你能告诉我原因么?你能跟平日最要好的弟弟讲讲吗?’幸运的是,当时周围没有旁人,我可以毫无顾虑地、苦口婆心地劝说他。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缠,哥哥终于开了口,将一个月来深藏于心的秘密和盘托出。但是,令哥哥烦闷的原因实在是太离奇了。哥哥告诉我说,一个月前,他站在这里,用望远镜观看观音堂内的情景时,无意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貌少女,向来不把借世女子放在眼中的哥哥,心如鹿撞,神魂颠倒,一下子就变成了爱情的俘虏。
  “当时哥哥只看了一眼,就激动地丢掉了望远镜,等他回过神来,想再看一眼姑娘的脸时,望远镜中已找不到她的情影了。哥哥赶忙又在观音堂前后左右的人流中找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自此,生性内向的哥哥便对那姑娘恋恋不忘,害起了相思病。现在的人听了也许会发笑,但那时的人都很稳重文雅,因为爱慕路遇的女子而害起相思病的人比比皆是。不用说,哥哥就是为了这姑娘才茶饭不思、衣带渐宽的。他为了再看一眼心上人,每天早出晚归,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用望远镜在人群中寻觅着。爱情的力量实在是太伟大了!
  “哥哥讲明了原委之后又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望远镜。我内心充满了深深的同情,虽知这种守株待兔的方法不会有结果,但依旧不忍心对他加以劝阻。我眼含热泪,凝望着哥哥的背影。就在那时……啊!那种奇异而又美丽的情景我至今都无法忘怀。虽然都过去三十五六年了,但是只要我一想起,那梦幻般的色彩就会重现。
  “我已说过了,我是一直站在哥哥身后的,因而我眼中看到的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云朵,哥哥身穿西服的背影在它们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真实。浮云在空中缓缓地移动,使得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觉得哥哥潇洒的身影正在宇宙间游走。正在这时,无数个五颜六色的彩球争先恐后地闯进了画面。是的,你能明白吧,那情景真的就像一幅画。如今想来,似乎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了。
  “我探头往下看,原来是卖气球的小贩不小心放飞了手中的气球。你要知道,那时候气球还是稀罕东西,所以我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恰在此时,哥哥也兴奋起来。他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跑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了句,‘赶快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拖起我便跑。我被他拽着,飞快地跑下楼梯。我忍不住边跑边问:‘怎么回事?’他才告诉我说:‘我好像看到那姑娘了,她正坐在一个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里,现在赶过去的话,说不准还在呢。’
  “哥哥说那房间在观音堂的后面,并且有一处显眼的标记,是一棵大松树。于是我们就跑到观音堂后面去寻找,大松树是找到了,可是附近却根本没有人家,我们仿佛遇到了聊斋故事中的怪事。哥哥依旧不死心,又跑到附近的茶店里找了一遍,仍然没有见到那姑娘的踪影。
  “在四处寻找的过程中,我和哥哥走散了。当我回到刚才的大松树下的时候,那里已经摆起了各式各样的地摊。一家放洋片的铺子已经做起了生意,只听像甩鞭子似的‘啪’、‘啪’声不绝于耳。我的哥哥正半蹲着,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架西洋镜。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在干什么哪?’他吃惊似地回过身来。他当时的表情令我终生难忘。怎么形容好呢,他就像一个梦游者,表情麻木,眼神发直,连说话的声音也空洞洞的,他说‘你看,我们要找的姑娘在这里面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赶忙也付了钱,低头看起来。那是个名为《蔬菜店的阿七姑娘》的片子。我看到的画面正好是在吉祥寺的书院里的那一幕,阿七正依偎在吉三的怀里。放西洋景的老板夫妇在一旁哑着嗓子给画面配音。
  “洋片中的人物都是用布贴画做成的,想必都是道中高手的杰作。阿七的脸栩栩如生,美艳绝伦。连我都误以为她是活人,更何况哥哥了。哥哥喃喃自语道:‘就算知道这姑娘是个手工制品,我也无法死心。可悲的是我真的无法死心。我愿意和那吉三换个位置,哪怕只有一次机会,让我变成画中人,和这姑娘说说话也好。’哥哥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站在那儿。我仔细一想,放这些洋片时,为了保证采光充足,都是画面朝上微微斜放的,所以站在十二阶塔顶的哥哥用望远镜可以看得到。
  “那时候已是日暮黄昏,行人渐少,洋片摊前只剩下两三个顽童还意犹未尽,磨磨蹭蹭地不肯走。从中午起天就阴沉沉的,到了傍晚阴得更厉害了。耳边不时传来低沉的雷鸣声,眼看着就要下起雨来。然而我的哥哥依旧直盯着远方,纹丝不动。那一刻我感到时间过得好慢,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足有一个小时。
  “天完全黑了,哥哥终于醒了过来。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急切地说道:‘啊!我有办法了。拜托你,拿着望远镜,把它反过来,把眼睛贴在大镜片的那边,从那看我。’我问他:‘为什么?’他不耐烦地说:‘你别问,照做就行了。’我一点也不喜欢眼镜之类的东西,无论是望远镜还是显微镜,它们似乎都有魔力,能将远处的东西变到眼跟前,还能将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变成大怪兽。因此我很少用哥哥的宝贝望远镜看东西,正因为很少用它,我更觉得它魔力无边。再说当时天已晚了,连人脸都看不真切,在这种时候,还要让我倒拿着望远镜,看站在冷清清的观音堂里的哥哥,我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情愿。但是经不住哥哥一个劲儿地相求,没办法,我只得照做。因为是反着看,所以离我只有七八米远的哥哥看起来离得很远,只有两尺高。而且周围的景物都模糊了,只剩下哥哥小小的、穿着西服的身影凸现在镜头中。哥哥好像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他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一尺高。紧接着,连这个小小的身影也‘唆’地一下子消失了,仿佛被黑夜吞噬了一般。
  “我害怕极了,猛地放下望远镜,一边大声叫着‘哥哥,‘哥哥’,一边向哥哥消失的地方跑去。不知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寻找,就是不见哥哥的踪影。因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所以按理说他走不远的。可是我就是找不到他。你知道吗?我哥哥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那以后,我更加害怕望远镜之类的东西。我固执地相信,无论如何不能把望远镜反过来看。它一反过来,就会发生不幸的事。你大概也明白了,刚才你拿倒时,我为什么会那样了吧。
  “我当时找了好久,直到累得精疲力竭才往回走。当我再次经过那家放洋片的摊前时,竟有了意外的发现。原来哥哥对那姑娘相思入骨,竟然借助望远镜的魔力,把自己缩成和画中人同样的大小,进入到布贴画的世界里去了。于是我央求正打算收摊的老板再放一遍吉祥寺的那一幕。果然,哥哥取代了吉三,正喜气洋洋地怀抱着阿七姑娘。
  “看到这一幕,我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为心满意足的哥哥流下的喜悦的、幸福的泪。我对老板说,无论多高的价钱,我都要把这幅画买下来(幸运的是,老板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我那穿着西服的哥哥已经替代了吉三)。我飞快地跑回家,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妈妈说了。你猜怎么着?爸爸妈妈竟然都以为我疯了,根本不理睬我的‘胡说八道’。多奇怪呀!哈哈哈……”
  老人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而我竟然也嘿嘿地跟着笑了两声。
  “人们也许根本不相信活人能变成布贴画。可是,我有有力的证据。我哥哥不是从此之后就消失了吗?也许有人会说,他是离家出走了,但这绝对是瞎猜,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最后,我终于从妈妈那儿要来了钱,从洋片老板手里买下了这幅画。我带着这幅画,从箱根一路游山玩水到了镰仓,那是我为哥哥筹办的结婚旅行。每当我乘坐火车时就会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当时我也是像今天这样,把画面对着窗外挂着的。因为我想让哥哥和他的恋人,欣赏到窗外的景色。哥哥是多么幸福呀!而这位姑娘拥有了哥哥的一片真心,心中一定也很甜美吧。他们一直如同新婚燕尔,亲密无间,说不出的和睦幸福。
  “那之后,父亲歇了东京的买卖,举家搬回了富山附近的老家,我一直和他住在一起。一晃三十年都过去了,我一直想让哥哥看看东京发生的巨大变化。所以,我这次又带着哥哥一起出来旅行了。
  “可惜的是,你也看到了,尽管这姑娘栩栩如生,却依旧只是个手工制品,所以她不曾有年龄的变化。而我哥哥虽然进入了画中,却仍旧无法阻挡岁月的流逝,他终究是个有生命的人,所以会和我们一样渐渐衰老。瞧,当年才二十五岁的翩翩少年如今也已是耄耋老者了。这对哥哥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事呀。身边的女人依旧年轻貌美,而自己却容颜衰老,青春不再,这多可怕呀!渐渐地,我发现哥哥的脸上出现了悲伤的表情。他的苦闷已经持续多年了。每当我想到这里,都忍不住会对哥哥表示深深的同情。”
  老人神色黯然地凝望着画中的老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啰啰嗦嗦地给你讲了一大堆。你都听懂了吧。您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认为我是个疯子。看来我没有白费口舌呀。哥哥他们想必也累了,而且听我在你面前讲了这么多事情,也一定害羞极了。那么,现在就让他们休息一下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块黑色的包袱布把画包了起来。不知是眼花还是别的缘故,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画中人冲我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这之后老人陷入了沉默,我也没再开口。火车依旧发出“哐当”、“哐当”沉闷的声音,在黑暗中疾驰。
  大约十分钟之后,火车的节奏慢了下来。车窗外,依稀可见两三盏照明灯在如墨的黑夜中闪烁着。火车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山间小站。站台上只有一个站务员孤零零的身影。“那么,我先下车了,因为我打算在这儿的亲戚家过一宿。”
  打完招呼,老人把画放入了包裹中,轻快地站起身,走出了车外。我透过车窗,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瘦长身影,这背影多像画中老者的样子呀!




21.在黑暗中蠕动

前言

  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具体的年代已经忘记。就连是从哪里来,到何处去的旅程也已想不起来。那时我刚过二十,每天在颓废中生活,当时怀疑人生的态度与刚体会到的游戏感受莫名地交织在一起。也许正因为如此,那时的记忆也就更加模糊不清了。
   那是艘两三百吨,包着铁皮的小木船。我横躺在二等船舱中。这是位于船尾,依照船体呈环状的铺有榻榻米的房间。因为是晚上,两盏被油烟熏得乌黑的煤油灯垂吊着,随着船体的晃动,像座钟的钟摆一样,左右摇动着。
   到达某个大港后,许多乘客下了船。之后,偌大的房间内,只有两三人。本已是红褐色的榻榻米在黑红灯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褐红。船体上小而圆的取光孔的下面,安放着厚板架子,留在船舱内的两三名乘客都将头伸人架子下方,脚朝着房间中央,俨然一副老乘船的架势,大多发着鼾声熟睡着。
   不管是黑夜,还是在白昼,我不停地喝着洋酒、日本酒,抽着外国烟,那种刺激弄得舌头、喉咙、胃部乃至大脑晕晕乎乎,再加上晕船,我在半梦半醒之间体会着甘美的。孤寂的异样感觉。
   我不时地感觉到在脏得直冒油光的木枕头的边缘,不知是海蛆,还是臭虫的多足生物在咕咕容容地爬行着,但我却并不在意。在这闷热、幽暗、满是污垢和灰尘的二等舱中,敞开尽是酒迹的和服,是多么舒畅的一件事啊!我仰躺着,成大字形,闭着眼,大声地呻吟了一下,将双手越过头顶尽情地舒展开来。那一瞬间,右手触到了一个沉甸甸的物品。我没有携带任何行李,而且从刚才开始周围就没有任何人。但我的手的确触摸到了像是行李的重物,这样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拿过那件物品查看起来。那是一个用油纸严严实实捆扎着书籍一般的大包裹。我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同室的乘客不是熟睡着,就是呆呆地盯着某处,根本没人注意我的动作。我将包裹翻了个,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稍稍撕破油纸的一角,查看起里面的东西。
   这个物品之所以如此让我好奇,是因为其捆扎得异常结实。从重量上判断恐怕是书籍一类的东西。另外这件物品的主人恐怕曾睡在我的右侧,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那是怎样的一个人——老人还是年轻人,男人还是女人——真不可思议,我怎么也回想不起来。那时我过着一种远离当时道德规范的生活。于是最终我将那件物品带回去。
   上岸后一到旅店——这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的旅店或料理店,我已想不起来——就立即打开包裹查看起来。上岸时天空刚刚泛白,在宾馆的房间内感到微暗。
   让我失望的是,从包裹里取出的东西是一捆毫无价值的草稿纸。但这好像是小说的原稿,题目叫《在黑暗中蠕动》,署名是“御纳户色”。
   我天生是个小说爱好者,如若是现在恐怕要将其作为职业,因此虽说与预想的有所偏差,但能得到一本看上去像是力作的长篇小说,不也是令人开心吗?
   即便如此,“御纳户色”是一个多么怪异的雅号,更何况《在黑暗中蠕动》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标题。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叫酒喊女人,而是开始读起这本书来。
   可能是我当时年轻,可能是当时颓废的生活恰巧与小说营造出的气氛吻合,我被其深深吸引,花了一上午,读完了这部小说,并且久久感叹不已。
   那以后,我的生活历尽变换,从一个职业到另一个职业,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经历了种种沧桑,但不论怎样,在我行李的底部总是珍藏着这本《在黑暗中蠕动》,这本书不知多少次抚慰了我那无聊空虚的心灵。
   这本小说的原作者到底是谁,这本小说是出自无名文学青年之手,还是某个名人的匿名之作,我至今不得而知。自始至终我都希望能弄明白,但却无从下手找寻。最近,鄙人的拙作陆续有了需求,而且某杂志社建议我写一篇长篇小说。
   “如果那样,手头有这样一本小说原稿,能用我的名字发表吗?”
   我与该杂志社的编辑商量了一下,在征得他同意的基础上,决定发表这本《在黑暗中蠕动》。
   如果原作者读到这篇小说,望予以告之。我绝非想剽窃御纳户色氏的作品,也不想贪图小说的稿费,我除了想找出原作者,为十年前的罪责道歉外,别无他意。在进入正文之前,仅在此就《在黑暗中蠕动》的来历以及发表前的经过向诸位简介一下。



第八节

  那晚的搜寻最终无功而返。警察局的警官们赶了过来,乘着连夜赶制的竹筏子在池沼上反复查找着。但整整一晚,白费力气,一无所获。第二天,他们又做了潜水镜,再度寻找,依然是一无所得。看上去,蝶是永远地消失在幽深的水底了。
   “上次也曾有人溺水而亡。”警官仿佛是安慰三郎一样说道,“与这次一样,上一回我们也竭尽全力,但尸体终究没有找到。这一带的人似乎相信一个奇异的传说。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怪物。我认为是由于池沼里的水藻引起的。你如果带上潜水镜下去看一下就会明白。一直到池沼底部密密麻麻地生长着水藻。人一旦掉下去,就会陷在里面,无法再浮现出水面。”的确如此,在池沼底部可看见无边无际的水藻像无数条蛇一样相互缠绕着。由于光线不足,幽暗混沌,让人不仅会联想到有怪物栖身于此。蝶果真在那滑腻的黑暗世界中吗?三郎借来潜水镜,观察了一下水底的世界。一瞬间被一种无以言表的孤寂所侵袭,感到自己也沉坠下去,与蝶一起被那黑暗所包围。
   “这样找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虽说令人难过,但也没有办法了。即便发现尸骨,她也不能死而复活。况且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请放弃吧!”
   最后警官下了定论。因为她是溺水而亡,所以没有犯罪嫌疑。并且就算有疑点,这里毕竟是穷乡僻壤,作为警察也无法深入调查下去。当然三郎还是就他和蝶的关系接受了例行公事般的调查。当被问及蝶的身份时,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为了弄清蝶的身世,他即刻拍电报给介绍蝶与其认识的朋友,寻求协助。
   总之,搜索告一段落后,警官和附近的人们又各行其事了,只有三郎一人深深地陷入无尽的绝望之中。他将自己锁在宾馆的房间里,沉浸在无边的回忆之中。蝶对他而言是惟一的生存支柱,失去了她,今后的路他将如何走呢?想到这,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念头:干脆步蝶的后尘,死掉算了。
   从昨天便开始的多云天气,到了正午时分,变成了蒙蒙细雨。房间里出奇地闷热、潮湿,窗外的云雨仿佛就要逼迫过来。而三郎沉重的心情让这一切变得更加阴郁。于是他连去洗土耳其浴的心情也消失了,躺在房间中央,茫然地望着窗外。那时,往日蝶那娇媚的神态好像从灰色的云层间横穿而过。
   突然间,不知从何方传来悲凄的摇篮曲。那声音伴着雨棚的声响,打动了他的心房。其中一个原因是那凄美的歌声让他联想到了亡人。他不禁想瞧一瞧那唱歌之人。可是打开窗户一看,周围毫无人踪,那声音真真切切是从宾馆内传来的。
   抑或是天气的缘故,抑或是摇篮曲那奇异的悲戚音律,三郎瞬间感到战栗。并且不知何故,那永远被困在池沼底部那无尽幽暗之中的蝶的神态,就像是童话中的插图般出现在三郎的心中,悲凉、恐怖、伤感。



第二节

  转瞬间,蝶来到三郎的画室已有数周。刚开始时,她每天来往于本所方的家中与户山原的三郎画室,不知何时起,她便不再回家,而是留宿于三郎处。每当三郎间“家里人不担心吗?”,她总是甩出一句“没事”。而且两人的话题一旦触及她的家庭便不再深入下去。一方面是每当话题即将继续下去时,她便巧妙地岔开,另一方面三郎也不想追问下去。
   不久仿佛是与二人的生活同步一样,春天悄然而至。他们的画室被一种浓厚的粉色大气轻柔地笼罩着。早樱也开始零星绽放,就在此时蝶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请求。
   如果诸位读者允许的话,作者想稍微描述一下他们画室里的生活究竟是什么一种状态。同时,蝶的奇怪要求是在什么场景下提出的,三郎又是如何轻易答应的,对于这些想稍作赘述。如刚才所述,在某个温馨春日,紧闭的三郎画室内,呈现出一派玩具箱打翻的景象。在十坪左右的地板上,乱糟糟地铺着大红地毯,华丽的缎子鸭绒被,几个长椅用靠垫、虎皮,以及厚毛毯等扔得到处都是,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堆放着长椅、交椅、满是书籍的圆桌、画架、三脚架、文具箱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是退潮后的海草一般凌乱不堪。另外,在墙壁及天花板上局促地挂着符合三郎口味,形态各异,呈现出令人费解姿势的东西方名画呀,复制品呀:有是真人两倍大,妖冶之极的裸女全身像;也有像残疾人一样,肌肉扭曲的劳动者的裸体像,形形色色,各种造型的男女肉体烘托出一种血腥、怪异的氛围。
   “再游一下,就像在真正的大海中畅游一样。”
   三郎立在窗边的长椅上,一手拿着素描本,作着要求。在其脚下的大红地毯上,白得耀眼的蝶全裸着,不停地摇动着浓密的黑发,做出游泳的姿势。“但这样,无法自由自在地游啊。
   虽这么说,她还是悠然地做着那不可思议的全身运动。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可笑的举动呢?从三郎手握素描本来看,难道他想以蝶为原形画一幅《妇女游泳图》吗?或者这仅仅是他们充满孩子气的游戏。不是的。这恰恰是刚才提及的野崎三郎那令人费解怪癖的一种表现。而蝶对他的要求毫不拒绝,由此推测她恐怕也有和野崎三郎相同的怪癖。
   “喂,就那样,就那样保持住,行吗?”
   每当捕捉到蝶游动时的某种姿态,三郎就会像摄影师那样叫着,迅速地素描下来。这也是他们这一游戏的一个目的。蝶不停地胡乱摆动着手脚,这时最能发现全身的自然美,而这种美平时是不太容易被发现的。那种瞬间的姿态被描绘在素描本上,永久地保存下去。
   “看着你的身体,让我想到渔民网上活蹦乱跳的加级鱼。而且不是内海中的加级鱼,而是日本海中长大的,肉绷得紧紧的大加级鱼。”
   “本来就那样,我自小就在日本海的大浪中畅游的。”
   站在仿佛是陆地的长椅上的三郎与在大红地毯海洋中沉浮着的蝶不时交谈着。
   这不可思议的游戏是从蝶泳技高超这一话题而突然想到的。从她那在柔软地毯上狂舞的姿势上看,好像真是一个游泳健将。如青蛙般蛙泳,如小香鱼般敏捷地侧泳,如水蛇般全身上下起伏的蝶泳,抱着膝盖像陀螺一样团团转。蝶这种千姿百态的水中舞蹈与花里胡哨的房间相称,给我们展现一个怪诞、艳丽的梦境。
   事实上蝶也的确是个了不起的游泳高手。她说自己是在日本海的汹涌波涛里长大的,这决非胡说八道。如果她没有在大海、在泛着浪花的波涛中得到锤炼,怎么会有这丰满、结实、充满活力的身躯呢?后来,当她成为舞女,不也是这经历风雨的身躯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吗?“啊,累坏了。看!脸上、身上都被汗得湿乎乎的。”
   蝶游累了,从大海中爬起来,其身体如她所说,皮肤充血,微微泛红,渗着汗,给人一种娇媚的感觉。
   “真的累坏了,给我揉一揉肩膀,好吗?”
   她靠在三郎站立着的长椅旁,整个身体软软的,丰润的肩膀冲着三郎。听到她的恳求,仿佛遇见幸事一般,他立刻惟惟喏喏地揉了起来。
   “我有一个请求,一生就这么一个请求。”
   “说说看。”
   “我想和你两个人躲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拜托了。”
   “为什么?有什么要躲避的人吗?”
   “不,不是的……我想和你两个人跑到山里去,过二人世界,真正的二人世界。三郎君,你从未这么想过?”
   “是啊,真正的二人世界,在大山里……”
   蝶的这个奇特想法蕴喻着什么,对此三郎就算想也想不明白。他此时正沉浸在触觉享受中。每当他的手指摁下去,蝶那柔滑的肩膀就会有一个如酒窝般的小凹陷。
   “不让任何人知晓,悄悄地,就像私奔一样,我们两人跑到某个地方去,并且从此后不再回东京。”
   “你越说越有趣了。好吧,我们两人去温泉浴场,怎么样?”
   一说到温泉,三郎脑中浮现出一个计划。去年年底,他曾去过信浓山中一个叫S的温泉浴场,意外发现了个奇特的宾馆。随着故事的发展,读者将会明白那是一个怎样的宾馆,这里就不赘述了。那里有让病态的三郎喜不自胜的设施,另外,那个宾馆老板虽和他仅仅交谈了两三次却颇为投机。这种记忆让三郎不由想到带着蝶再一次去那儿,不也是很好吗?
   “那么我们去信浓的S温泉怎么样?那里有独特之处,你肯定会喜欢。”
   “但,我们还要回来吗?我的意思是此一去便不再回来。私奔一样,那才好。这间画室干脆就卖掉吧!”
   “这画室,我同意卖掉。反正现在我就像没有从事绘画这一职业一样。这画室随便怎么处理都行。总之我们一起去S温泉。啊!对了,去年底我去时,在宾馆附近有别墅式的房屋出售,现在恐怕依然如旧。如果你讨厌住宾馆,我们就租借或买下那里的一套房屋,怎么样?同意吗?”
   “而且不再返回东京?”
   “那也听你的。只要能和你相依为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忍受。没有你,我一天也不能活。”
   “那么我们出发时,谁也不要通知,包括你的朋友。”
   “为什么?是为了将私奔这出戏演得更加逼真吗?”
   “是的,是的。因此谁也不要通知。悄悄地,明天或后天去那S温泉。”
   话音刚落,蝶一下子从三郎的手中跳下椅子,嘟囔着“啊!真冷”,随后将虎皮缠裹在全裸的身上,像个蛮荒之女倒在地毯上。
   三郎不由地同情起蝶来。她必定有无法言明的烦恼,有秘密。她为什么不愿意再次踏上东京这块土地?她是否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或者,有男人死乞白赖地缠着她,为了躲避这种人而不愿再回来?再就是她是一个表面上无法察觉的恶人,其过去的罪行即将暴露而不得不逃跑。但不管三郎怎么想,现在他也不愿离开蝶。即便蝶是有夫之妇,自己将被处以通奸罪;或者因蝶受到牵连,终生无法面对世人。这些都不算什么,为了蝶,即使现在就被处死,他也无怨无悔。
   因此,如果蝶害怕某人,三郎也不得不害怕某人;如果蝶想躲避某人,三郎也必须和她一起逃亡。蝶之悲即三郎之悲,蝶之喜即三郎之喜。
   蝶躺在地毯上,板着脸,全身蜷曲着,托腮仰视着三郎。而三郎也望着蝶,脑海中思索着。他虽想稍稍探听一下蝶提出那一想法的动机,但当他看到蝶故作镇静,实际上紧张得都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时,不由心生拎惜,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那么就这么定了。明天恐怕仓促了些。稍微收拾一下,后天左右出发。”
   三郎爽快地嚷着。听到这句话,蝶尽量忍住那难以言表的喜悦,为此看上去痉挛一般,抬着头,面朝天,慢慢地靠近三郎。



第二十八节

  “有一次腐烂的海鱼在小船的旁边漂浮上来。顿时四个人就像刚才的我们一样,如饿鬼般挤到船边捞那条鱼,相互撕扯着。当时已经眼花缭乱,哪管它是腐烂的还是什么的。那条鱼被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剩。由于是一条相当大的鱼,所以吃完后我们稍微回过一点神。打个比方就像刚才我们喝完那点水后就有了力气一样,那时,本来连话也不说的我们开始慢慢地聊了起来。
   “随后的一段时间,我们就想会不会还有鱼浮上来,便死死盯着小艇的四周。但仅这一次,大洋中腐烂的鱼也不可能都浮到这儿来呀。但是有一个人,就是那个货主想到了个好办法。将身上衬衫的线解开,将其接得长长的,前头结上领带的别扣,这次想钓活鱼。可一想没有钓饵。不管你如何坚持垂钓,鱼也是不会上钩的。毫不容易想出的妙计只能化成泡影。
   “就这样熬着,到了第五天。我是弄不清楚,大副那家伙推算出来的。是的,第五天了。到此时已无法忍受了。在我们四人中,那肥硕的货主恐怕是最饿的。他羞愧地将靴子皮泡在海水中。我盯着看心里想那是干什么,原来他想吃那玩意。其他人看见后纷纷仿效,可靴子皮哪能吃啊。我们放在嘴里吮吸着,那咸水让嗓子间的干渴更加厉害。根本就不可能填饱肚子。
   “除此之外还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但终究都归于失败,毫无裨益。于是我是彻底地灰心了,想着要死就死好了,翻倒在小艇上闭起了眼睛。其他的人似乎也跟着我躺倒下来。
   “迷迷糊糊了一阵后,突然感到我的旁边有谁在喀哧喀哧地弄着什么。眯起眼一看,大副那小子正在捻衬衫的碎片,用大折刀将其长度切齐。不用说那是抽签一样的东西。但他准备这干什么?难道疯了。我不禁害怕起来,‘喂,你干什么呢?’那家伙阴着满是青筋的脸沉默着。那眼神就像要拼命一样,让人毛骨悚然。沉默着,紧紧地盯着我。我虽什么也不明白,但觉得其中有某种意味。当我盯着那小子看时,终于反应过来。是啊,我也明白如果当时不那样做将无法生存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那就是抽签中的负者让其他人共食这一可怕的想法。哈哈哈哈……”
   进藤这阴险、低沉,像是空洞中回旋的不可思议的笑声让另两人不由地颤抖起来。他们不知道如何解释进藤所说的这一长段与当前问题没有丝毫关联的话语。说不定这里面蕴涵着他的阴谋。也许他正暗示着某个可怕的计划。一想到这,他们朝着这个看不见的敌人摆好了架势。



第二十二节

  “你说是宾馆老板的老婆?”
   三郎从未听说过宾馆老板有妻子,但此时进藤也不可能说谎。那么由于什么缘故,宾馆老板故意隐瞒了这件事。但不管怎样,这宾馆的老板娘葬身于森林洞穴中也的确有点奇怪。
   “你怎么知道的?”
   三郎刚问完这句话,火柴就熄灭了。进藤赶忙又划着了一根,而对于三郎的发问根本不予理会。他渐渐焦躁起来,快速地在空地周围转了一圈后,一溜烟跑进了那狭窄的暗道中。就连他这号人肯定也害怕起这四周的骨骸、尸体而坐立不安。
   随后的一段时间,进藤发疯似的,就像三郎他们刚才一样,重复着无意义的工作。不久暗道中响起他欣喜的叫声,听上去有点凄厉。
   “喂!你们快来帮忙,从这可以逃出去……”
   听到这话,本已绝望,呆在原地的两人嗖的站了起来。随即争先恐后地沿着石壁,朝着黑暗中发出声响的地方跑去。
   “这里,这里!”
   进入暗道,走了一截,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了进藤的声音,他正划着火柴。定睛一看,那里洞穴比较宽敞,石壁的一处呈现出换形的地面,看的出挖掘工作已经开始了。进藤那把短刀直直地插在那被捣得乱七八糟的地面上。
   “啊!是土。”
   两人发出欢叫声,拣起掉在附近的石块,抓住不放,冲着地面就挖了起来。那土层有多厚?从那挖掘果真就可以逃到地面上去吗?当时他们根本就无暇考虑这些,本能的力量驱使着他们。真是惊人啊!在短短的时间内,凭着三个已半疯之人的力量竟然挖出能容一人大小的凹坑。
   “照这样下去,我们就可以得救了。”
   他们逐渐有了勇气。三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短刀、石块撞击地面声在黑暗中凄厉地响着。洞穴之中,无法分清白昼与黑夜。由于进藤和三郎他们都没有带手表,所以就无法估算自己已被活埋了多长时间。但他们心理上感到好像已干了足足一个月了。随着挖掘工作的进行,那开始看上去柔软的地面逐渐变得坚硬。不仅如此,随着工作难度的增加,剧烈的疲劳感、饥渴感也排山倒海般地袭扰上来。如果百分之百没有逃生之路的话反倒好了,正因为他们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这挖掘工程上,正因为这是惟一的逃生之路,三人才会更加焦躁不安。他们稍事休息,就又继续长时间地劳作。由于平时干活太少,三郎他们的手掌都被磨出了水泡,这些水泡很快就被磨破,满是血的六只手就像机器一样工作着。
   为何要被活埋这一疑惑,对进藤的敌意、畏惧,黑怪物到底是谁,定君的尸体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的一切,当时根本就没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当时他们考虑的是自己会不会挖到一半,倒地而亡,还是挖通上层,逃离洞穴。不管怎样,那时他们处在生死关头。
   最后,也许是惯性产生的效果,三人已完全沉醉于工作。尽管他们自身没有意识到,但那挖掘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不知不觉,已挖出有五六百米大小的凹坑来。挖出的土一旦堆满,就会有人自觉地将土抬到里面的空地上。
   “啊,哈哈哈,算我们倒霉。”
   突然三郎大笑起来,打破了长时间的寂静。那是发狂似的笑声。其他两个人想他是不是神经错乱了,不由地停下手中的活。
   “啊,哈哈哈,算我们倒霉。这前头想挖也挖不了。到头了。看这岩石表面。”
   专注于干活的另两个人总算听明白了,伸出早已发麻的双手,摸了摸前方的岩壁。首先碰到土层,再往前就是结结实实如铁般的岩石。他们慌了,上下左右地到处找寻着,但始终也没有发现岩石的裂缝;
   进藤又划着了一根火柴。其眼前整个一面都是土,内里清清楚楚是一块略显绿色的大岩石,仿佛正在嘲笑他们的愚蠢。



第二十节

  借着气势又向前走了一段,不久洞穴里已没有一丝光亮。刚才还依稀可辨那长满青苔的石壁,此时已完全看不见了。一片黑暗中,一个车轮般大小,紫色的东西不时在眼前闪动。即使侧耳倾听也弄不清楚那怪物究竟跑到何处去了。这个洞穴到底延伸到哪里?四周毫无声响。
   “植村君!”
   “野崎君!”
   他们感到有点害怕,黑暗中彼此叫喊着对方的名字,探摸着对方的身体,并且就像约定好的一样,惶惶恐恐地朝洞穴进口处后退。就在那一瞬间,一个黑旋风似的东西一下子从他们身边闪过,向入口处窜去。摸上去是毛皮状的家伙,让人觉得那就是方才的怪物。三郎他们感到自己被切断了后路。无名的恐惧让他们缩成一团。
   “赶快出去!”
   “等一下。”
   他们稍稍窥探了一下外头的情形。就在那时,传来轰隆隆让人心悸的声响,轰隆隆,地面一片震动。随即传来什么东西坍塌的轰鸣声。顿时他们的脑海里闪过“危险”这个字眼。他们手牵着手,拼了命向洞口处跑去。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奔跑,那早该出现在眼前的洞口处的光亮却迟迟没有出现,什么也看不见。不久他们碰到一面石壁,像是洞穴的尽头。那一刹那,他们不禁寻思是不是黑暗中慌不择路,跑反了方向,本该向洞口处跑,却误进了洞穴深处。但转念一想,无论洞里有多黑,前后方向总不至于弄错。先前的地面震动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是那怪物的奸计——是不是洞口处坍塌堵塞的声响啊?
   或许是精神作用,他们似乎从石壁对面,岩石崩落的尘埃中听到了黑怪物的嘿嘿笑声。毫无疑问,他们中了怪物的圈套。
   两人用那弯曲的像竹耙子的手指尝试着拨开、推动那块石壁以寻到一条缝隙,可是一切都是徒劳。那坍塌下来的岩石面积相当大,一丝光亮也不透。而且那是带有树根的巨石,凭两三个人的力量想推开它,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怎么办?”
   植村喜八发出了哭腔。
   “完了!”
   野崎三郎也感到心跳加快。黑暗中两人觉得被“活埋”了。彼此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而且不知何故,舌头失去知觉,喉咙干渴,说话费劲。
   “洞穴里面或许有逃生之路。”
   植村拖着三郎的手大叫着。两人在黑暗中不断撞到岩石,手脚都被擦伤。但他们毫不在意,拼命地向洞穴深处跑去。
   相当长的一段路,他们感到至少有几百米。上窜、下跳、右拐、左转,有时路窄得只能爬。洞穴里延绵着一片黑暗。在这条似乎是通往地狱的路途中,他们好几次想掉头回去。那种在黑暗中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让他们许多次缩成一团。他们发疯了,只能前进,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求生之路了。
   最终他们到了洞穴尽头。黑暗中虽看不出来,但可以感觉得到。那儿,两侧没有石壁,稍显宽敞。脚下不知何物滚动着,其中有些还软绵绵的。如果当时他们好好摸一摸,弄清那是什么的话,肯定会惊讶不已。但他们没那样做。
   到这个尽头之前,他们是用双手触摸两边的石壁找路的,此时一端的石壁渐渐远去,手再也够不着,无奈中他们只好顺着一端走。走了一节后,再次遇到窄道,同时又能触摸到两边的石壁。
   “真奇怪。”敏感的三郎首先醒悟过来。“我们又折回来了。我们顺着宽敞的空地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窄道处。没错。”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了。”
   植村总算意识到了。他们只不过摸着一端的石壁,沿着空地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而已。黑暗中不易辨清方位,所以产生了错觉,感到一直在前进。这片空地的形状就像温度计上的水银柱,这儿已是该洞穴的尽头了。
   如果这里是尽头,那他们将再也不能从活埋的境遇中逃生了。他们发狂了,来回敲打着空地四周。两三次穿过黑暗的窄道又跑回岩石坍塌的入口处,作着毫无价值的探寻。没有一处可以逃生。另外他们还寻找工具,妄图从岩石间隙的土层反挖上去,找到求生之路,但怎么可能找到那样柔软的土层呢?
   他们很快就疲乏了,疲惫不堪的两个人又回到洞穴尽头的空地处,在那儿的一角一屁股坐下。当瞬间的烦躁平息下去后,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是无尽的恐怖。墓穴中那不可思议的孤独感渐渐地占据了冰冷的黑暗空间。那车轮状,黄色、紫色的物体与他们目睹过的临终之人那可怕的姿态一起交织着,在他们的眼前晃动。




第二十九节

  “我一看见那玩意儿就不能不害怕。”
   黑暗中,如奇特的唱机一般,进藤那嘶哑的声音继续响着。
   “大副那是什么?我问道,那小子一下子笑了起来,拿着签敲打着船板粗暴地说他已受不了。我不说你们也明白,如若不共食,肚子已经饿得受不了。明白吧,如果不共食,已经受不了了。
   喂,你们在听吗?……怎么出奇得安静?好好听着。……我就那样和大副说着话,另外两个人虽说已累得爬不起来了,但也想听一听,就这样竖着细脖子瞪着这边。我铁青着脸瞪着那些签,大副就瞪着我那张脸,我们当时想着必须共食。他们很快就明白过来。明白了签的用途。当时四人相互看着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我再此之前也曾遭过难,一点小事是不会让我吃惊的,但只有那时我非常害怕。小时侯,老婆婆曾给我看过恐怖的地狱画卷图。那时,小艇上的场景不就是一副地狱画卷图吗?”
   如果黑暗会让人发狂的话,那不仅是讲着乱七八糟长篇大论的进藤,就连听着的这两人也已半疯狂了。之所以这样说,就以野崎三郎的心境而言,他甚至连进藤的话声是真人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幻听都分不清楚了。事实上,除了这通顺的话语声外,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音乐,如同电话串线时断时续地传过来。那似乎是中国音乐中的胡琴,曲调异常地催人人眠。那曲调让人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人沉坠于深海中,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无助的感觉。
   “……最终我们抽签了。”
   进藤的话声停顿了一阵后,好像又想起来一样继续说道。
   “我们四个人都像幽灵一般青着脸,牙根打颤,开始抽那用布条捻成的签。这世上恐怕很少有这么当真的赌博。那胖乎乎的货主刚伸出手就缩回来,现在想起来那简直是一瞬间的事。但那时是关系生死的决斗时刻。因为一旦抽错签就将丧失性命。我当时已经无所谓了,第一个去抽签,仿佛是对他们说有什么好害怕的,瞧我的。按规定抽到短签的人将被杀死,而我却抽到了长签。随后是厨师,那货主也硬着头皮抽了,大家都是长签。看来大副那小子自己作签,自己中签。当时他那张苦脸让人看了不知是哭还是笑,不可思议。好一段时间怅然若失地沉默着,突然大笑起来。他卑鄙地欺骗我们说:‘你们大家当真了吗,你们不明白那是开玩笑吗?’想想他的心理也实在可怜。但肚皮饿的感觉也很可怜,这两种感觉是格格不入的。因此虽然总感到他可怜,但手已朝他掐了过去。”
   那时,野崎三郎感到脖子周围有手指触碰,大吃一惊,用手一挥,可能是心理作用,周围是空荡荡的黑暗,毫无人踪。进藤的声音从比刚才更远的地方传过来,好像他渐渐远去,那话声仿佛从对面的角落里传过来。这可能是因为太饿了,三郎的耳朵已听不清声响,也可能是他在不知不觉中已从那可怕的进藤身边离开了。
   从那时起,除了进藤的讲话声外,从另一个角落传来别的嘈杂声。这决不是三郎的幻听,连进藤也在叫骂着:“吵死了,即使动来动去也没用的。给我安静点。”不用说这是植村喜八由于肚子饿而乱动。三人中最懦弱的他终于受不住了,一边呱挞呱挞痛苦地扭动着,一边发出呜咽声:“疼死了,疼死了。”他一定因为肚子太饿了而被胃痉挛那样的剧痛折磨着。
   进藤几次想继续说,都被植村打断了,最后他终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起来。但很快他像想起什么又用欢快的腔调喊起来。
   “喂,有好办法。我能让你不必抱着空腹到处乱打滚。谁拿着火柴?不好意思,能划一根吗?我有办法,找到吃的。”
   那时火柴在植村的手里,但就算听到进藤的话也不相信他真有办法,所以他怎么也不划亮火柴。
   “喂,火柴。火柴。这种疼痛没什么,只要吃点东西就没事了。我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快,划着火柴,火柴。”
   像是告知什么好消息一样,进藤的声音听起来兴高采烈。于是连被剧痛弄得死去活来的植村也似乎明白了,哼哼着,终于划着了火柴。
   “你把和服脱下来燃烧。如果亮的时间太短不行。野崎君能不能帮一帮忙。快点,如果不快点火柴就要灭了。”
   进藤不愧是体格强健,虽然也一样空腹,但看起来其体内还残有超乎一般人的精力,一边说着,一边迈着稳健的步伐,满不在乎地向洞穴的那一边走去。剩下的两人还不明白进藤的话意味着什么,但不管怎样,先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植村将和眼放在火上,洞穴中啪的一下子就被染成黄色。
   “不要慌乱,我讲的食物就是这个。”
   顺着进藤的声音望去,那家伙已性急地反握大折刀,跨在那个他称作宾馆老板娘的女人的尸骸上。原来他是想用这尸体的腐肉来治愈植村的胃痛。
   篝火光线下映照出的那时进藤的样子就和他刚才用于形容的地狱画卷图完全一样。看着这种场面的野崎等感到恐怖的不仅仅是要直面牲畜般悲惨境地,而且无法抑制住自己体内一种令人作呕的欲望,即与其责骂进藤这非人暴行,倒不如与他一起嘬吸那女人的腐肉,真是无底地狱啊!但地狱之苦还没有到此为止,死期一定之人的贪婪、无耻不会只停留在吃腐肉上。始终很顽强的进藤放下一度挥舞的大折刀,暂时离开了尸体,舔着滑溜溜的厚嘴唇,用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另两人的脸,像要吃掉他们一样。
   随后在这人世外的洞穴内,发生了什么事。作为正常人的作者已没有气力描述了。



第二十六节

  “虽然那家伙不在,”进藤继续说着,“我想正好趁他不在仔细搜索一下他的房间。如果他是杀害蝶的凶手,肯定会留下什么证据的。我过一会再跟你们说这里面是有道理的。肯定会有证据的。就这样我在那房间里找了个遍。那房间的架子上摆放着罐子,那里面也搜过了。可是什么都没有。真不愧是个大坏蛋,一点也不大意。当我正想撒手离开时,忽然注意到榻榻米。有一张榻榻米滑溜溜的。我想这有点奇怪就揭起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下面的地板,你们猜怎么着,是可以推开的。
   如果当时就撒手的话就好了,但我没有,我打开那地板爬了下去。那里有一个宽敞的房间,其中一角摆放着那家伙的食品罐以及两三个行李等。那是有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地窖,由于其上的地板已经打开,每一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觉得那行李中有点怪,就蹲在那里准备打开来看一看。就在那时,身后似乎传来人的呼吸声,是不是那老家伙来了,我想着转过身,不禁大吃一惊。在地窖的那边,在地窖的底下还有一个石制开关装置,还有一条路通到下面。不管怎样我怎么也没注意到地窖的下面还有地窖。那块石板吱吱嘎嘎地抬了起来,露出一个东西,就是你们所遇见的那个黑怪物。那个打扮成熊一样的家伙。不但如此,它还手提骨骸,那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用绳子串起来的一把骨骸。在黑暗的地窖中,出现这么一个家伙,我真的吓得不行了。我当即就想逃,对方也大惊,发出奇怪的吠叫声,将骨骸往那一扔就朝我扑了过来。我大惊失色,根本没注意到那就是宾馆的老家伙。一下子就被压倒了,然后就像你们所看见的那样,从那顶棚上的洞中倒栽下来。遭到突然袭击,倒了人辈子大霉。
   所以说这里相当于宾馆的正下方。在这个顶棚上有刚才提到的地窖。因此在这里即使狂吼乱叫也没有人会听到,那个老家伙也不会来救我们。因为我们掌握着与他性命相关。可怕的秘密。说到他的秘密,我考虑了很多,通过你们的话,通过我的亲眼所见,我考虑了很多。最后我明白那家伙是个恐怖的杀人狂魔。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们可能不知道,他曾经杀过人……这是我和他两人之间的秘密。曾相互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能对别人说。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秘密约定。我说,我现在万念俱灰说完那件事就去死。不管我们怎么间也是死路一条,而且我们是一起的殉难者。你们要好好听着。”
   进藤的声音在黑暗中不可思议地响彻着,如雄辩一般。其一,那是对将自己逼人死地的仇敌的诅咒声;其二,现在只有束手待毙,别无他法,不这样无法消除洞窟内的恐怖与寂寞。
   作为听者的野崎和植村也是同样的想法。至少在黑暗中听着话声,可以或多或少地忘记死亡的恐怖以及那再度袭来的难以忍受的饥渴。那是世上不可想像的情景,不,那不是情景,而是刻骨铭心的感受。黑暗中失去视觉的他们,犹如栖居在深海中的鱼类,听觉与触觉异常敏锐,能感受到相互间的声音、呼吸、周围的空气。
   进藤那奇异的故事就那么开始了。



第二十七节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我的职业是航海。说是航海,我既不是船长,也不是大副等了不起的角色。而是一个水手,最下层的水手。那是一艘带辅助发动机的帆船。主要是国外航线,穿越世界的各个角落。因此曾抱过各种肤色的女人。一想到那个时候我就后悔为什么要放弃船员的生活。
   “那时我们的船因为被租用的缘故正在南洋一带航行。我们将日本的货物运到爪哇、塞莱贝斯等处与当地的物产进行交换。当时这是一项冒险的工作。当时装载的货物是椰子仁干,将其装满船舱后,看了风向再离开了梅那多港。那时日本是樱花季节,但当地位于赤道附近,所以如盛夏般酷热。船走直线向着神户前进,当时航程过半。在船的左侧曾看到菲律宾的明达那岛,不久便再也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当船到达马里亚纳海正中时遇到了可怕的飓风。因为是不足两百吨的小帆船,刚开始时依靠机的力量穿过了大浪,但当帆柱折断、大风将帆扯碎后,一切都完了。那个辅助发动机根本不管用,分不清哪是大海哪是甲板,很快,两三个同伴便被大浪卷走,不知去向。眼看着船就要开裂了,我已作好丧命的准备了……至于如何得救,那真是走运。当我醒过来时,天气已经恢复了,大海平静如镜。大海中只有一艘小艇,寄命于此的获救者,除了我,还有大副、厨师和该趟货物的货主。一共是四人。那艘帆船早已不见影踪,只有这些抓住甲板上救生艇的人才得以获救”
   “虽说是小艇,由于飓风的缘故也已是遍体鳞伤,既没有油,又没有舵。其实即使有这些设备由于无法掌握方位,即便能行驶也不知往哪里去。只能将命运交给老天爷了,随波逐流罢了。说不定能撞见什么小岛或遇见别的什么船只,如若不然只能去等着饿死了,我们的命运只会有这三种可能性。这暂且不论,嗓子开始一点点渴起来。放眼四周都是水,却找不到一滴可以喝的水。虽然想喝海水,但那太咸了,因此不管嗓子有多么的渴,也不能去喝那咸水。那种痛苦犹如地狱一般。
   “三天中,就像做梦一样在大海中漂浮着。腹中的饥饿尚且可以忍受。嗓子眼却像着了火一样,舌头焦黑,连说话也不能说了。真可谓饿鬼的穷途末路。信天翁这家伙就像嘲笑我们一样在我们的四周欢快地飞翔着。我们真羡慕这些信天翁,以及那些海中的鱼儿。我真想变成鱼,一边尽情地喝着咸水一边在冰凉的海底畅游。另外还是太疲惫的缘故,常常睡得很死,连肚子饿都忘却了。梦中的感觉是一种醒着时无法感受、无法描述的东西。曾梦见在日本的家中柔软的被褥中与美女躺在一起,枕边美丽的玻璃器皿中盛着满满一杯清澈见底的水,有许多看上去好吃的馒头。尽情地吃,尽情地喝。可是当从梦中醒来,看看四周没有大陆也没有别的东西。在大海中,在赤道上,燃烧着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嗓子已经彻底烧干了,如煤渣,稍稍动一下舌头就会传来喀嚓喀嚓的声响。肚子也不是饿了,而是像被火筷子撒着一样,一阵一阵的疼……和我们现在一模一样。洞穴中和大海中虽有不同,但这一点……”
   野崎和植村好容易才克制住,没有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幸亏在黑暗中,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稍微舒服地躺着听着这怪异的声音。即使想着这是进藤的话声,不知不觉中,那声音变成一副画面浮现在他们的眼前。特别是当话中讲到的“柔软的被褥”、“清澈的一杯水”、“如山般的馒头”等等就像他们自己的梦境一般,随着话语,他们时而喜悦,时而失望。进藤的语声渐渐低沉,嘶哑起来,尽管如此,他依旧执著地、像疯了一般继续地讲着。稍稍一走神的瞬间就会觉得那不是人声,而像是某种机器的声音,以一种可怖的旋律回荡着。



第二十三节

  长时间劳动带来的极度疲劳感以及再不可能从此洞逃生的绝望感,令三人蹲坐在刚刚挖好的凹坑里。即使想相互看一下也因没有光线而作罢。彼此只能听着他人发出的郁郁不乐的叹息声。
   这个大洞穴真的全是岩石构成的吗?在其他地方是否会有与这里一样柔软的土层?如果有而没找到,这一小小的失误将导致他们丧生于此。再有,那被大岩石堵住的入口处说不定很薄,如果花费与挖这凹坑相同的劳动力,或许可以逃出去。他们终究有点不甘心,思索着以上的问题。
   “再去别的地方找一找,现在就趴下还为时过早。”
   三人中,原本精力最旺盛的进藤此时也有气无力地哼哼着。
   “但我们已经体力不支了,哈哈哈。”
   植村困难地呼吸着,自暴自弃般凄惨地笑着。他看上去已彻底绝望了。
   “别说丧气话。这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刻。难道你就不想活了。够了,我们再找一遍。要不听劝,我就要狠狠揍你一顿老拳。”
   到这个时候,植村也不会怕挨揍,只不过他们还是有点不死心。野崎和植村舒展了那疲惫的已失去知觉的腰身,跟在进藤的后面。
   “还有几根火柴?”
   走在前面的进藤,老道地问到,细心得让人感觉不是他。
   “不到十四根。”黑暗中,植村认真数了数,怯怯地答到。
   “足够了,点一根,尽量燃烧得长一些。”
   火柴被点着了。青黑色,犹如地狱小路的暗道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随后的几个小时内,悲惨的生死抉择继续着。整个暗道都被搜寻过了,但凡有一点看似柔软的地方,都尝试着挖过。但最终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另外三人还使出吃奶的力气,或推或打那入口处的大岩石,但那块石头纹丝不动,坚如磐石,根本无法想像它有多厚。最后他们又折回洞穴尽头的空阔地,试图在那儿的岩壁上凿出脚孔,顺着岩壁爬到高高的顶上,一直到达那个盖板的下方。但对于只有小刀,再无其他工具而言的他们来讲,光凿一个脚孔就要花费整整一天。恐怕还没登几米,死神就要光顾了。
   “已经没救了,已经完了。”
   进藤叹着气,终于承认不行了。现在到了这个固执己见、不肯轻易服输的大坏蛋都绝望的时候了,更别提那两个人,早已是有气无力了。真的一绝望,那一直忍耐着的饥渴一下子就侵袭上来。火烧般的喉咙下,干瘪如煎饼的胃锥刺般痛着。他们自己感觉困在这个洞穴中已有数月之久,实则才两三天。由于他们不吃不喝,再加上心力憔悴、剧烈运动,现在这比死还痛苦的饥渴折磨他们也就是必然的了。
   谁都不说话。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三个小生物垂死地躺在那里。沉重的睡眠感开始发挥效力。不能睡,不能睡,他们拼命睁开眼睛,但即使睁开,周围还是墨一般的漆黑。他们甚至分不清何时睡着,何时醒着。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猛的睁开眼,侧耳倾听,四周是一片墓穴中的静寂。呼吸是否停止了?也听不见另外两人的呼吸声。突然间不禁想他们或许已经死了。但自己连悲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火柴还有几根?”
   长时间的沉寂后,从远处不知何方,传来呻吟般的声音。那是进藤在打听火柴够不够。即便现在,人的本能还是惧怕黑暗的。
   接着又沉寂了一段时间。如果无人应答,问话的人也就没有再问的力气了。就在那时,从某个方位,传来窸窸窣窣如虫鸣的声响。
   “还有三根。”
   植村总算数清楚了。
   这时,进藤所在的角落传来喀哧喀哧解带子的声音,很快一件柔软的东西落在植村的鼻尖前。
   “把那个点着,或许亮堂点。”
   进藤脱掉了和服,想用它点起篝火。他已经无法忍受这地狱般的黑暗了。野崎和植村也一样。植村划了几下都失败了,最后总算划着了。顿时一团布就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巨大的空洞黑红黑红地映照在远处的各个角落。恐怖的秃头妖怪,更加清晰地在他们身后的石壁上晃动着。他们蹲坐着的对面,那个叫定君的宾馆老板娘,就像活着的木偶一样躺着,其前方的空地上,各种各样的白骨闪闪发光。三个人总算可以相互好好地看一下对方的脸了,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青筋凸起,整张脸如垂死的病人一般憔悴,面颊上眼窝深陷下去。相视的一瞬间,他们交换了一下幽灵般凄厉的笑容。



第二十四节

  “啊!水。”
   突然,进藤失声大叫着跳起来,不知从哪来的力量,像疾风一般扑向空地的一角。那里有一个小四坑,里面残存着少量的水。
   “是水,是水。”
   野崎和植村看到那个凹坑后,也像疯了一样跳起来,互不相让,朝着那水坑冲过去。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像三头饥渴之极的野兽。
   他们在水坑旁,不顾一切地捞起水就喝。哪怕是一滴水也关系着他们的生死存亡。最后,这三个人的头在水坑上相互折叠着,抵撞着,像狗一样啪嗒啪嗒地舔着水。在混沌的光线下,根本无法辨别那究竟是清水还是腐水,说不定是人的血水,其实即便这样也管不了那么多。不管是泥水还是什么,对于他们而言都犹如甘露。很快,那小小的水坑就见底了。
   即便是短暂的喜悦,即便由于摄取了少量的水分,接下来的将会是更加难耐的饥渴,他们毕竟可以暂时忘却一下胃之苦痛。觉得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样。但与此同时,方才那已麻痹的心灵之痛又开始更加残酷地折磨起他们。
   “为什么我们会遭此一劫。根本役有想到。”
   野崎说道,仿佛到此时才想起来一般。之前,他们光想着如何从被活埋的境遇中逃出去,拼命地干着挖掘逃生的工作,无暇考虑其他任何事,而现在他们已经完全绝望,刚才补充的水分又给了他们一些思考的气力,他们的话题终于转到这一方面来了。
   “明白为什么又有屁用。对于我们这些必死无疑的人来说,管它什么被活埋的原因。比这个更重要的是谁来掐住我的脖子弄死我。一想到很快就要活活的饿死我就受不了。野崎君,拜托你了,掐死我吧。”
   已经毫无斗志的植村第一个自暴自弃起来。
   “不要这样,人十天二十天不吃也不一定会饿死。我们为什么会遭此一劫,想着这个问题时,说不定会顺带着想出逃生的办法来。幸亏刚才补充了点水分,难道不应该趁这个时候好好想一想吗?集中三个人的智慧,不可能想不出办法来。”
   野崎似乎还有点不甘心。
   “事实上,刚才我就一直思考着这件事。”进藤若有所思的应和着。“但你们到底怎么进入这个洞穴的?”
   “对,谈谈这个。我们先说,完了后,你也将经过说给我们听一听。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于是,野崎就将他们被活埋于洞穴之前的经过,完完全全地讲述出来。那时三人不约而同地又凑到原来的篝火旁。进藤的和服已经烧尽了,那残烬泛着红光,仅仅能辨认出相互的脸。植村迫不及待地脱下自己的和服想放在残烬上燃烧。“即使没有光亮也可以讲话。”进藤阻止到。他不愧经验丰富,为了以后暂时储存一些柴禾。



第二十五节

  “那黑怪物像是人呀。”
   听完大致的经过后,进藤说道。
   “当然,如果不是人,不可能那么自如地用两条腿走路。”
   “对了,那就对了。你所说的那个怪物不是别人,正是稻山宾馆的老板。”
   “哎,宾馆的老板。怎么会有这种事。宾馆的老板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事。首先他没有活埋我们的道理呀。”
   “有!”进藤出人意料地说道,“有!好好听着。是这么一回事。啊,讲这件事之前,我想问的是那幅画。那幅画了一半、放在副楼中的女人像。那个是你画的吧?”
   “你看到了?是我画的。那是我死去老婆的肖像。”
   “是吧,那就没错。我就一直觉得事情奇怪。正好是我到宾馆的那一天,听说有个女人溺死在森林中无底的池沼里。老子根本没想到是蝶。因为谁都没说出她的名字,只是讲那位夫人,那位夫人。但是怎么说呢,你的举止有点怪,然后,这个男的,叫植村的小子来了之后,事情就更奇怪了。另外这小子,想必你也知道,和我为了一件事在浅草就认识了。我也掉以轻心了,今天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但那幅油画今天我才看见。今天我无意中去了副楼,看到了那幅油画中的人与蝶一模一样。而且你是画的裸体像,那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下子就清楚了。但凶手不是我,你们怀疑我是无可厚非的,可是凶手的确不是我。我跟踪蝶,想砍死她是有的,但我根本没想到她会跑到这穷山僻野来,我到这里来,是找宾馆的老板有点事。没想到蝶也正好那时来了。”
   这就是进藤即便看到植村来到此处也没有想逃跑的原因。野崎和植村都点了点头,觉得果然如此。同时植村也突然想起上次在浅草的小酒馆里,进藤所说的“近期我将有大笔收入”这句话的意思。他不禁想到这和进藤此次来这山野中的宾馆有着什么联系。
   “随后我就掉进这洞穴中。事实上是被宾馆的老板推下来的。你们可能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这儿是稻山宾馆的正下方。”
   “哎,宾馆的正下方,怎么回事,这森林中的洞穴与宾馆的正下方相连?”
   “没错。这儿的正上方就是那老家伙的房间。你们好好听着,事情是这样的。我一看到蝶的画,就明白那曾是我老婆的女人已经死掉了。尽管她是我所讨厌的家伙,但心中还是觉得怪怪的。突然我想到这肯定是宾馆的老家伙子的。别看这家伙现在这副模样,他是一个可怕的有前科之人。是怎样的一个前科之人,我待会再说。我当时就觉得可能蝶不是淹死的而是被这家伙杀死的。一想到这,以我的个性就再也不能忍受,我就一下子冲到那家伙的房间里,想逮住他让其老实交代。但他却不在房间里。想必那时他正身披兽皮,改头换面,在森林中晃悠着了。”
   和服的残烬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洞穴中又恢复到原来的墨一般的漆黑之中。黑暗中,进藤那凄厉低沉的声音,带着余韵回荡着。让人感到似乎只有声音在黑暗的空间里游荡。即便如此,刚刚的那一点水给了他们很大的动力。在这之前,垂死般横躺在地上的三人都已经爬了起来,而进藤依旧低沉地毫不间断地继续说着那件事。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野崎还是植村,越听越吃惊。宾馆的老板是前科之人,那黑怪物还是这老板,这一切都太出乎意外了。一时间他们甚至觉得该不该听信进藤的话。这个进藤毫无疑问是个有前科之人,说不定他故意编出这种谎言来欺骗他们以达到某种目的也未尝可知。两个人听着进藤的长篇大论,丝毫不敢大意。



第二十一节

  那黑色的怪物到底是谁?那将他们困在洞穴里的岩崩果真是那怪物干的吗?另外,这早就存在的岩洞是怎么形成的?村里的人们为何不知这一岩洞的存在?各种疑惑在他们的脑海中浮现又消失了。他们已没有继续思索下去的气力。对死亡的恐怖,是否还有别的逃生之路未被发现,诸如此类的焦躁感早已让他们心力憔悴了。
   “真不行了吗?”
   植村的嘟哝声听上去就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
   “恐怕不行了。”
   三郎的话语中流露出完全绝望的意思。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一动不动,互相望着对方所在的方位。不久,啪,一道犹如闪电的光亮从他们的头顶上方掠过。事后想想,那道光亮并非很强,但对于已适应黑暗的双眼而言,那就犹如闪电了。一瞬间,他们看到了许多东西。
   方才他们忽略了洞穴的顶部,现在才发现这片空地不仅四周很宽敞,而且顶部也很高。他们就像是被关在所谓的井底。在那宛如圆顶大教堂的顶部中央,有一块盖板(不可能爬到那里)。刚才丝毫没有在意,原来从那里有一个细细的绳梯直垂洞底。啪,盖板被打开了,从那孔中,一个黑色之物从上被推了下来,他试图抓住绳梯,但没拽牢,一下子倒栽葱掉在空地中央,发出沉闷的声响。听起来像是个人。与此同时,那根绳梯像是被谁拉着一样,忽地升上去了。随后就是盖板关上的声音。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所谓的光亮便是那盖板打开的一刹那,从缝隙处透进来的,是很微弱的光线,但对于已完全适应黑暗的两人而言,那道光线就犹如闪电一般。
   照这个情形看来,两人的“活埋”是那怪物精心策划的。从盖板处将绳梯拉上去的也必然是那怪物。而且刚刚坠落下来的那个人恐怕就是第三个牺牲者。
   “你是谁?”
   三郎试着大声地叫了刚,但坠落之人好像已经死去,没有应答,连动都没动一下。于是三郎就爬到空地中央,摸索着坠落之人的身体。碰到了柔软的脸部、突起的鼻梁、短短的头发。“是个男人。”他告诉植村,随即用劲摇动起坠落之人,喊道:“喂!喂!振作点。”
   植村也爬了过来,抓住男人的双脚拼命地晃动起来,同时叫喊着。身体还温热,没有什么伤口。由此判断,他肯定是因为刚才的坠落而暂时失去知觉。可是不论他们怎么摇晃,这人似乎也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
   “啊!有好东西。”
   突然植村大叫起来。他在这个男人的口袋中胡乱地掏着,很快,唰的一声,洞穴被照得犹如白昼。原来这个坠落之人的口袋中有火柴。
   借助亮光,他们先相互对望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坠落之人的脸。当他们认清对方的面孔后,不禁惊异地叫出声来。原来那个人就是曾在浅草公园无所事事闲逛的被认为是杀害蝶的凶手、稻山宾馆的不速之客进藤。
   刚刚三郎他们还想,如果那个将他们幽禁在洞中的怪物是人的话,从与他们为敌的角度考虑,很有可能就是进藤装扮的。但现在看来,这个进藤与他们一样遭此厄运。这样说来,有一个他们未曾想到的奇异的人物存在着。
   “怎么回事?事情有点怪啊!”
   植村也满脸茫然。第一根火柴烧尽后,又划着了一根。此时,进藤总算苏醒过来。他发出呻吟声,抬起上身,用睁得大大的眼睛吃惊地看着两个人。随即急急忙忙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很快,像明白过来一样,大骂一声“混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火柴又熄灭了,浓厚的黑暗。黑暗中三郎与植村揣摩着那凶神恶煞的进藤的心理。一边怯怯地想溜,一边窥视着对方的举动。
   “你们没火柴了?”
   透过黑暗,传来进藤的声音。从其语调听来也没什么恶意。对方很虚弱,而且这边两个人。没什么可怕的。植村顺着他的意思又划着了第三根火柴。
   “我们竟在这鬼地方相遇了。”
   他一边说一边遮住火柴的亮光,探出脸来。
   “我们好像什么时候在浅草见过。”男人异常镇定,“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洞中没有逃生之路吗?”
   “你被何人推下来?那个人究竟是谁?”
   植村想先问这个问题。
   “什么?我不是被推下来的!你先告诉我,这里有没有逃生之路?决不能就这样,就这样被活埋。”
   “逃生之路已经被堵死了。一不留神,我们三人都被活埋了。”
   “这么说来,倒像是那么一会事。”
   不愧是个大坏蛋,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一点也不着急。借着就要熄灭的火柴光,他急急忙忙地环视了一圈,似乎发现了什么,“啊”的叫了一声,飞奔过去。
   “岂有此理,我们难道是在坟场里吗?快看,那里躺着的不都是尸体吗?”
   匆匆忙忙地点着了第四根火柴。三郎和植村刚刚急于寻找逃生之路,虽说在那一带跑了好几次,根本就没注意。现在仔细一瞧,那里地上散落着的宛如瓷器碎片的,明明白白是人骨。其中还夹有四肢健全、活生生的尸体。也许是心理作用,他们似乎闻到了剧烈的尸体臭味。顿时,难以名状的死亡恐惧感越发强烈地包围着他们。
   “借给我火柴用一下。”
   过了会,进藤在黑暗中说到,他摸索着从植村手中接过火柴,点着一根,开始察看起洞穴的角角落落。很显然,他也像三郎他们一样,无谓地寻找着逃生之路。
   他将火柴头朝上,尽量延长燃烧时间,沿着空地周围的石壁走着。火柴微弱的灯光映照在湿漉漉、四方形的石壁上,一个巨大的人影晃动着。影子仿佛也在遥远的头顶上方嗤笑着这些可怜的人们。奇怪的是,这场景在三郎看来是一幅壮丽的画卷。
   “啊!是定君,是定君的尸体。”
   突然进藤嚷了起来。他看着石壁的凹处,将火柴指向那里,翻动起女人的尸体。
   “什么尸体?”
   三郎和柏村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宛如做梦一般走了过去。
   “看!是定君。你们可能不知道。她是宾馆老板的老婆。”
   进藤用手托起那女人的脸,那张面孔痛苦得扭曲着,由于死亡时间不长,感觉活生生的,这反倒让人害怕。
   三郎一看到那女人的脸,就呆立在那儿,像被人浇了一头凉水一样。这张面孔就是他到达稻山宾馆那天,在幽暗的走廊镜中所看到的那张女人脸。



第九节

   “您一个人寂寞吧?”
   三郎被这句话惊醒,一下子回过神来,扭头一看,那半开的房门间隙,露出老板那微笑的面孔。老板把那已重复多次的吊唁之词又重复了一遍,接着说道:“来我的房间坐坐,怎么样?虽说里面乱糟糟的,但我可以陪您说说话。而且我屋子里有珍藏的美味,尝一尝如何?您这样呆下去,只会更加消沉。”
   对于三郎而言,此时老板那张满脸慰藉的表情真是烦人,但某不住他再三邀请,心想辜负他的一番美意也不太好,便决定暂且还是去坐一坐。当他们并肩走在走廊上时,三郎随口提起了刚才便惦念着的一件事。
   “这里有带孩子的女人吗?”
   “没有。现在要说客人,除了您之外,六号房间有两位,二楼有三位,总共六人,而且都是男人。孩子是一个都没有。”
   “但我刚才好像听到摇篮曲了。您有孩子吗?”
   “我没有。”老板奇怪地望着三郎,“这恐怕是您听错了吧?这一带恐怕没有人会唱着摇篮曲路过。或许是佣人们唱着相似的歌曲吧?”
   但三郎还是觉得有一件事堵在心头。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能忘却那异样的音律。
   这暂且不说。很快三郎便被带到了老板的房间里,那儿的桌子上已备好食品,对面一位先到的客人正举着酒杯。
   “这位是进藤君。我的老朋友。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昨天他才到。跟他,你不必拘束。请随便。”
   老板如此这般地介绍着。
   “我们刚开始喝,想让你散散心,便去叫你了。”
   此时那位叫进藤的客人端坐起来,用一种无所谓的腔调表达了一下哀悼之意。他一身打扮相当讲究,但讲话的腔调、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肤色、骨节粗大的手指都让人觉得他不适合住这样高级的宾馆。首先,他那可怖的长相便让三郎觉得不快。那皮肤虽说是晒黑的,却出奇的青黑,使人联想到铅的颜色。混沌、不时转动着的瞳仁,病理性的少发,这一切都说明其上半生是漂浮不定,历经坎坷的。
   话题依然是以无底的池沼以及蝶为主。宾馆老板一个人说着,而进藤只是敷衍地应答一声。三郎则一边听着,一边陷入奇想之中。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老板喜好的美味之物。其中的绝大多数是三郎未曾品尝过的无名之鸟、兽、昆虫等。平素一向爱吃怪东西的三郎此时却没有一点点食欲。与这些美味相比,他从老板的讲话中不禁想到了一个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昨天蝶从零售店买完东西回来时那令人费解的举止,还有在森林中所讲的让人心悸的话语。当时她就快要吐露真相了。如果那样就可以明白到底是什么令她那般恐惧。但时至今日,悔之晚矣。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知道,即蝶在零售店前肯定看到什么了。说不定那就是她惊恐不安的根源,说不定那就是跟踪她的人。而且如若再大胆发挥一下想像的话,在森林中杀死蝶的正是那个跟踪者。
   这一带是狭小的村落,如果昨天有外人来,马上就可以知道。但在这个时节,一天会有两三个人来吗?说到外人,现在端坐于此的进藤不就是其中之一吗?一打听,他果然是昨天傍晚时分来的。这么偶然的吻合岂不让人觉得蹊跷。更何况他那狰狞的面相、粗鲁的言行举止,这一切都让人越想越觉得可疑。
   悲痛中数日已过。三郎依旧滞留在稻山宾馆里。一则是上次拍电报打听蝶身世之事,朋友的答复未到。更主要的是他感到蝶还在某处活着。就算死了,他也不忍离开她沉尸之地的池沼。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想监视蝶出事那天来到此处的惟一一个外人进藤。(此事已问过村里人,得到了确认)一有闲暇,三郎便会想起池沼,借来潜水镜,进入森林。像被什么迷惑住了一样,终日凝视着池底那幽暗的世界。



第六节

  除了像野崎三郎这样的好事者,S温泉并不被外人所熟知。坐完那并不舒适的简易火车,还要在漫长的山路上颠簸一番,这对于半是游山玩水的温泉疗养而言并不合适。不仅如此,那一带对于喜好热闹的女人孩子而言过于冷清、偏僻。放眼望去,群山环绕的幽暗谷地上,只有这孤零零,与四周氛围极不协调的稻山宾馆。而且附近也没有村庄,仅有几间土气的零售店,空荡荡的稻山宾馆的副楼以及稍远处的樵夫小屋。如果一个人来此旅行,恐怕一晚也忍受不了这份孤寂和无聊。
   但对于逃避某个不知名的恐怖跟踪者的蝶以及深爱着蝶的三郎而言,没有比这一带更为安全的地方了。而且,在稻山宾馆的浴室中,还有能满足他们怪僻的奇特设施,同时这里还有与他们同属一类的怪老板。三郎觉得如果果在这里是完全可以忍受的。而蝶,虽没有问她,但可以看得出来她已经充分领受到了那个土耳其浴的魅力。就这样,他们在温泉宾馆的愉快生活日复一日地持续着。房间里呆腻了就去浴室,浴室中呆腻了,两人就一起到附近的森林中逛一逛。
   可另一方面,自从来到稻山宾馆后,三郎总感到一种不安。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样的不安。只是感到一丝淡淡的凉意。他终日沉浸在蝶的爱抚之中,还在土耳其浴室中贪婪地追求着那种怪异的快感。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冷风吹进心中的异样孤寂。恐怕上次在走廊镜中目睹到的那张可怕的女人脸是使他产生这种心境的一个原因。但不单单这个原因。
   说到镜中的那张脸,事后三郎也曾询问过那个身材矮小的服务员及老板,该旅馆内是否有女病人疗养。得到的回答却是除了蝶之外,现在没有任何女人。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那真的仅是幽暗镜中的幻影吗?三郎总觉得那不会仅仅是幻影,而且更让人起疑的是当其询问该事时,老板所表现出的神态很异常。当三郎向他详尽地描绘完镜中那张脸的模样后,那怪老板故作镇静却又有点按捺不住地对三郎解释那可能是别的物体的影像,或者恐怕是看花眼了。
   尽管觉得该事可疑,但过了两三天后,这不愉快的回忆逐渐变得淡薄。然而,那无法言明的不安却依旧残留在三郎的脑海里。他本来希望与蝶尽情戏耍以便早日忘却这种不安,可这幽灵般的恐惧却死死地纠缠着他,挥之不去。另外随着时间的推移,蝶也不知为何开始显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搞的?你到底害怕什么?望望这宁静的山野。那里会有什么事发生吗?会有什么可怕的人出现吗?”
   即便如此责骂自己,他与蝶还是对那不明原因的不安束手无策。
   在他们来到该宾馆后的某一天,两人洗完下午澡后,想在阳光和煦、晴空万里的日子里去后山散散步,便一同走出了宾馆的大门。蝶说要买些水果带进山里,一个人跑向那破破烂烂的零售店,而三郎一个人挥动着手杖,沿着山间小路,慢悠悠地朝着森林踱去。小道的一边是矮草丛生的平缓山脉,一边是繁茂的杂草,其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从谷底传来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其中夹杂着水流拍打岩石的声响。三郎用手杖敲击着路边那无名的花草,时不时掉过身,察看蝶是否已经跟上来。不知不觉中已走到森林的入口处。
   就在那时,身后传来蝶那草鞋发出的啪嗒啪嗒声,听上去有点杂乱。三郎不由地回头瞧了一下。怎么回事,只见脸色苍白如纸的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求救般地奔了过来。
   “喂,怎么了?”
   三郎不禁大声叫了起来。而蝶却像周围有人一般,压低嗓门说道:“快、快!”边说边拽着他的袖子跑。
   “怎么了?”
   他一边跟着蝶往森林中跑,一边关切地问到。而蝶并没有讲明她害怕的缘由。他们如同后有追兵的私奔者,急急忙忙地躲进了森林深处。
   越往里走,S山谷中森林就越繁密。到处都是几人都抱不拢的参天大树,那些大树的枝干纵横交错地纠缠在一起,遮住了朗朗晴空。有时,冰冷的水滴打在他们的脖颈上,让他们陡然一惊。他们每一步都踏在湿漉漉满是水汽的落叶上。就这样,他们向着森林深处前进着,此时蝶的脚步也快得像疯了一样。
   不久两人来到平时常玩捉迷藏游戏的大池沼边。这里一片静寂。池沼像是装满千年之水一样,凝重宁静。湛蓝的天空映照在水面上。池沼以水面为界,上下无限,一片空荡。来到这里后,蝶总算回过点神,跟平常一样了。
   “究竟怎么回事?你受到什么惊吓了?”
   看见蝶回过神来,三郎便再一次询问起来。
   “不,什么也没有。恐怕是我弄错了。对,肯定是我弄错了。决不会有这种事。”
   蝶像是安慰自己一样应答着。
   “在那家零售店看到什么了?”
   “哎……啊,那可能是我弄错了,不必担心。”
   这么说让人怎能放心,过了会,蝶又说了起来。
   “三郎君,从这不经过宾馆能到达火车站吗?”
   “啊?恐怕只有那边一条路吧?干吗问这件事?”
   “翻过这座山,对面肯定有车站。”
   “胡说八道,你还是害怕。说出来,好吗?你究竟为什么拉我到这里来?”
   “无论有什么严重的事,哪怕要我的命,我也不会舍弃你的。我发誓。好了,说吧,求你了!你为什么害怕东京?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可是,不管三郎如何苦口婆心地哀求,蝶仍然紧闭双唇,一言不发。最后,她说:“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请稍等一会。啊,今天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说。……算了,不如我们去玩捉迷藏的游戏吧。”说着说着,她又变得快活起来。
   于是,凡事都听蝶的三郎就又一次失去了了解她内心秘密的良机,不情愿地接受了她的提议。很快,他们又像平时那样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两人在池沼边的草地上,互相追逐奔跑。蝶一到在地上,三郎就顺势倒下去,像小狗一般躺着戏耍。
   “如果我逮住你,作为惩罚,要让我亲一口。”
   三郎提出了这个建议。
   不久,捉迷藏的游戏又变为这鬼游戏。
   “好了没有?”“还没有!”他们孩子般相互叫着。这种叫声回荡在森林里,久久不散。这次轮到三郎扮鬼。不知不觉,他们已离开了池沼,来到了密林深处。那里到处是隐身之地,藏身之所。三郎将脸贴在一棵大树上,等蝶躲好。
   “好了没有?”
   “还没有。”
   远处传来蝶的声音。
   “好了没有?”
   “还没有。”
   蝶每次藏身都很花时间。
   “好了没有?”
   这次没有回应了。三郎等不及了,离开大树干。朝着刚刚蝶发出叫声的方位走去。他绕开紧紧缠扭在一起的大树,画着曲线走。山野中的傍晚来得太早,不经意间,天色已灰暗下来,而那幽暗的森林又增添了几分暮色。他希望蝶会马上“哇”地大叫一声,从某个阴暗角落里跳了出来。一边想着,一边胡乱走着。但是他费尽心思找寻了半天也未看到蝶。说不定在那树干后,在那草丛中,上次镜中出现的那张脸正等待着他靠近。
   一下子,三郎站住不动了。定睛一看,前方的薄暮中,似乎蠕动着什么。
   “蝶蝶……”
   三郎不禁大叫起来。但那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听到人的脚步声,爬动着的大癞蛤蟆。即便看清楚了,三郎依然没有回过神来。眼前不时闪动着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
   “喂!蝶……”
   他大声地叫着,发疯似的在密林中狂奔。
   “喂!蝶……”
   他拼命地叫着,然而答复他的仅仅是让人心悸的回声。
   蝶究竟躲在何处。如此大声叫喊也不见回应,岂不是有点奇怪?三郎在害怕之中又加上了难以言表的担心。他一边继续嘶哑地扯着嗓门叫喊着蝶的名字,一边不知所措地到处乱跑。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转了两三圈了。
   过了一会,三郎找累了,走出了森林,站在池沼边。那一带还比较明亮。突然间,三郎发现在其前方一百米处左右,池沼直削削的边沿处,丢弃着一个他还依稀记得的红带子草展。三郎不由地又看了一眼,池沼边沿处,有一块草皮已经剥落掉,地面上有谁滑落过的痕迹。三郎立刻跑了过去。
   “蝶,蝶……”
   他无意义地叫着恋人的名字。自然,没有任何回应。池沼像聋哑人一般沉寂着。从岸上往下看,在那积淀的黑水上,另一只草展孤零零地漂浮着,还没沉下去。



第七节

  野崎三郎呆呆地望着那孤零零漂浮在池沼表面的蝶的草展。他还未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甚至天真地想到,说不定从那沉淀的水底,蝶的红带子很快就会漂浮上来,随后,她那湿乎乎的笑脸也会一并浮现出来。
   但是不管如何等待,暮色下,那池沼表面如凝固般纹丝不动。三郎觉得脑中有一个念头以不可遏止之势涌上来。那是什么念头他却弄不明白。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是三郎不愿那样想。他依旧在池沼旁踉踉跄跄地徘徊着。
   “蝶死了,没错,蝶死了。”
   好不容易,三郎如恍然大悟般在心中嘟哝着。他马上脱掉衣服,准备跳入池中救人。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不识水性的他即便脱掉衣服也没有任何意义。
   蝶果真是葬身水底吗?那是她有意识的自杀,还仅仅是无意失足落水?抑或是被谁推人水中?即便那样,她不是会游泳吗?况且,她的尸体没有浮出水面岂不是让人费解。这说不定是蝶为了逃避其所恐惧的那个人而采取的一种策略。如果当时三郎能冷静考虑一下的话,肯定会产生上述疑问。但当时他根本没有思量的时间。当他稍稍镇定下来就忙不迭地跑回稻山宾馆。
   接到凶讯后,宾馆内外的人们都脸色大变,以宾馆老板为首的人们铁青着脸走出大门,附近的村里人也闻风而至。
   “快点,快点,救救她!”
   三郎上气不接下气,叫喊着。
   可当周围的人群得知蝶是掉进池沼中时,出奇般地沉默着,仅仅彼此对视一下。
   “你们怎么了?如果不快点,想救也来不及了。”
   尽管三郎焦急万分,周围的人群中依旧是一片可怕的沉寂。他们相互间唧唧喳喳地谈论着什么。
   “如果我事先知道你们要去那儿,就会阻止了。”宾馆老板一付怅然若失的表情,率先打破了沉寂。“关于那个池沼,自古以来就有传说。用这一带的人话讲,那是个无底的池沼。那里居住着一个蛇身之怪,如果被它看中,不管你是多么会游泳也在劫难逃。你也知道这是个迷信。但那一带给人的感觉总是阴森森的,让人心里发慌。我一般都会提醒客人不要去那儿。可这次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们会跑到那一带去。”
   这时,周围的人群也附和起来,诉说着那池沼的种种恐怖。
   在人们的记忆中,丧生于那无底池沼中的人决非两三个。并且让人迷惑不解的是那些溺水者的尸首从未露出水面,永远地消失了。从稻山宾馆建成后算起,就有两人丧命。一个是附近村落的年轻人,自恃力大无穷,无所畏惧,结果是自食其果,命丧黄泉。一个是投宿宾馆的外国游客,不听众人的劝阻,去了那无底池沼,结果是触怒了那蛇身之怪,也断命于此。
   尽管众人喋喋不休,三郎根本就没心思听,恋人那在黑水中苦苦挣扎的身影不时闪现在他的眼前,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不耐烦地又一次喊叫起来。
   “不管怎样,请去寻找一下。有没有擅长游泳的人,请帮帮忙,去那池沼里找寻一下蝶。”
   “那是当然。找我们肯定会去找的。但预先可以告诉你,恐怕是无济于事了。上次,上次的上次,警察也曾雇人找过,结果是一无所获。”
   宾馆老板一脸无奈,派人到附近的警察局报案。
   很快,由宾馆的年轻人以及附近村落的男人们组成的搜索队便提着写有稻山宾馆字样的灯笼,穿过黑暗笼罩下的山路,急急忙忙朝森林深处奔去。三郎走在队伍的前列,由于心情焦急,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在大树之间,不时有弧光闪过。众人谁都不开口,除了落叶的沙沙声,枝头鸟儿的怪叫声,一片沉寂。灯笼的火光将巨大的人影投射在头顶上方的树叶层上。那影子晃动着,仿佛怜惜着这群可怜的人们。
   池沼已被漆般浓厚的黑暗包裹着。幽暗的灯笼之火连人的样子都分辨不清。人们搜集枯枝。点起了篝火。熊熊的火焰燃烧着,冲破了黑暗。仔细一看,那草展还在原处,黑夜里看去,好像很遥远。
   众人死一般沉寂,呆站在池沼边。没有一个人胆敢跳进这黑夜里的无底池沼中去搜寻那可怜死者的尸首。三郎焦躁烦闷地在池沼边来回踱着。



第三节

  没有说明任何缘由就辞退了长期雇佣的那个老阿婆,除了少量的换洗衣物、随身物品,所有珍藏多年的名画、油画工具等都放在画室里,至于画室的管理,也没有说明真相就拜托给某位好友,然后蝶与三郎就悄然离开了东京,这是他们在画室里商定结果后的第三天。在他们到达信浓山中的S温泉之前,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在故事场景转移到S温泉之前,请允许我陈述一些虽细小但必须引起读者注意的事情。
   从那天画室商谈至火车离开饭田町站的一段日子里,蝶所表现出的言行让人费解。在那三天中,她总是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比如买一些旅途中的物品等,支使三郎一人外出,而自己却终日呆在画室里,一步也不踏出大门。她那胆怯的样子就像鼹鼠一般,而三郎自然也就怜惜不已。出发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当他们告别大门紧闭、鸦雀无声的画室,登上等候着的黄包车时,虽是一个温暖和煦的春日,蝶还是颇有顾虑地说道:“车老大,请把帘幔放下来。”
   对于蝶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三郎自然是故作不在意,实则仔细地观察着,并和蝶一起紧张不安,和煤一起对那看不见的敌人充满恐惧。如果想弄清楚蝶到底害怕谁,并不是找不到答案。如果询问作为介绍人的朋友,让他帮忙查清她的家世及在歌舞团的情况,恐怕就可以了解、掌握某些线索。但这位今日有酒今日醉,奉行及时行乐的三郎君决没有那刨根问底的耐性。另外,即便刨根问底,查明对方是谁,对于三郎和蝶而言,恐怕除了逃离东京也别无良策。他对于蝶的爱决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有所动摇,而且只要蝶像现在这样爱着他,三郎也就别无他求了。按照她的意愿去天涯海角也罢,浪迹江湖也罢,只要有蝶的爱,三郎就心满意足了。
   总之,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旅程,他们在长野县的M町住了一晚,乘坐狭小的私营火车,沿着绿叶葱郁的山路直奔S温泉。
   在小巧精致的车站前,蝶和三郎正好雇了两辆待客的黄包车,朝着目的地稻山宾馆进发。道路两侧葱郁的群山,山谷里清澈的溪流,那久违的黄莺啭叫,以及无以伦比、清新透明的大气。早在火车里就已恢复常态的蝶此时格外高兴,不时回头看看三郎,露出愉悦的笑容。据说这稻山宾馆是那怪老板亲自设计、督造出来的。正因为如此,这穷乡僻壤的温泉场极尽奢华。不愧叫做宾馆,其外观完全是西洋式,那绿叶映衬下的红屋顶时隐时现,仿佛是国外的石版画,这一切让一向对自然风光无甚兴趣的三郎也感到了美。
   当车在大门口停稳后,似乎是这一宾馆的习惯,那早已熟识的老板与领班、服务员一起,恭恭敬敬地前来迎接客人。老板那挺着的肥肚皮、油光发亮的面孔、满脸讨好的笑容与去年一模一样。也许是客人稀少的缘故,宽敞的走廊上一片寂静,让人心里感到凉飕飕的,但当来到楼下最里面的日式房间,稍事休息后,发现无论是室内的摆设,还是玻璃窗外的景色,都让人感觉到清爽舒怡。他们不禁想到:能在这世外桃源终其一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由于火车晚点,行李还没运到,让人有点担心。但他们两人也已疲倦到了极点,暂且躺着歇息,相互对望着。
   “浴衣来了后,你先去洗澡。”
   “好,但我现在还不想洗。”
   “你对这个温泉不了解,去看看,你就会明白我选择这个温泉场的用意。”
   “非常壮观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不是结构怎样怎样。反正你先去看看,肯定会喜欢的。”
   讲完这番话后,蝶就先去了这稻山宾馆的有名浴场。看着蝶的背影,三郎的脸上浮起了怪笑。看来那浴场中必定有让蝶惊讶、不可思议的设施。或者那里可能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那浴场意味着什么,蝶当然是一无所知,而三郎也只不过由于他那病态的爱好而对其抱有兴趣。因此两人做梦也没想到那稻山宾馆的浴场竟然与他们后来的悲惨命运有着密切的关联。



第三十二节

  沉浸于极大快感中的野崎三郎不知不觉中恢复了意识,就像是从隔着厚棉絮的对面,如雷般的声响与地震般的颤动将其从甜美的睡梦中弄醒一般。
   他为了想出现在的位置和时间,不得不像婴儿爬行一样,花费了很长时间,令人着急地慢慢思考着。最后他还是将临死前的那段经过清楚地想了起来。植村、进藤与他被稻山宾馆的老板困在地下的洞穴中,在经过各种各样的争斗后,因疲劳饥饿而亡的。
   “我已经死了一次了。但为什么又活了过来?是什么东西将我从融化般的死亡快感中搞醒过来?”
   即使这样,他还是想到进藤与植村怎么样了,向四周一看,刚才他的腿部就觉得异常沉重,那里折叠着怪汉进藤的尸体,其姿势依然是想抓住野崎的模样。并且在通往森林的小道入口处,植村露着干瘪的肚皮悲惨地死去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苏醒过来的只有三郎一个人。
   随着眼前如烟雾的东西逐渐散去,明白了许多事情。他为了确认那两人是否真的死去了,拖着毫无感觉的如本乃伊的身躯朝那边爬过去,但他突然意识到,这本应黑乎乎的洞穴中变得亮堂起来,竟然可以查看起尸体。这让他吃了一惊。那是无意识中感受到了光明的感觉。那是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时的迷惑,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不久就明白了那微亮的原因。洞穴高顶棚上的盖板,不知何时被取掉了,光线从那四方形的孔洞中照射进来。但让人费解的是,那上面应有宾馆等建筑物,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从那可以直接看见蓝天。那蓝天也是后来才明白的,刚开始时,灰色的天际间有星星闪烁,以为是晚上,事实上那是大白天的天空。三郎很长时间也没明白,从深深的地底看天空,即便是白昼也能看见星星这一道理。
   其次引起三郎注意的是在他倒地的旁边,有一块四方形的石板深深嵌人地中。稍作考虑便明白了,那必定是顶棚孔上的盖板。不知是何原因从孔穴上脱掉下来。刚才将三郎弄醒的声响与震动就是由于那石板落下引起的。
   但即便天棚的盖板脱掉下来,现在也没有获救的希望。尽管如此,也许是光线射进来的缘故,三郎那疲惫的心底莫名地亮堂起来。那早已不存幻想的地上生活,那里的各种乐趣又在三郎的心中复活了。
   他现在切身地体会到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决不想再死第二次这句话的含义。如果不是这样,他绝望之极,也许会咬舌自尽的。但当他考虑这些事情的间隙,出于一种可怕的本能,他的爪子与牙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动作着,用不久前还是伙伴的尸体去再次品尝那非人类的甘美。并且,闪动着野兽般的眼光,一个劲地想着逃脱困境的办法。
   他从失去知觉到被落下的石板弄醒经历了多长时间,三郎一会觉得非常长,一会觉得只是一瞬间的晕倒,但后来明白自己在洞穴中几乎倒了两天。而且从他苏醒过来到恢复思考,活动硬化的血管与五脏,完全麻痹的手脚恢复常人的知觉,又花费了足足一天的时间。在那期间他一直过着让人恐怖的食肉兽的生活。
   苏醒后的第二天,当太阳高高升起,将洞中照得透亮的时候,他的思考一下子活跃起来。恐怕从其被困在洞穴的那一刻起,潜藏在意识下的某个想法开始浮现到脑海中。那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突然被解开时的感觉。就因为天棚上的盖板被搞开这一小小的变动,不可能的事成为了可能。三郎懂得即使圆锥形洞穴的高高顶部有一个小孔,也不可能攀登上去。但他想到了另一个乍听上去很幼稚方法。大声地呼救,说不定会引起通过孔穴附近的行人的注意。他当然试了好几次,可没有回应。他感到地面上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他异常地感到稻山宾馆呀,附近的小屋呀都没了踪影。
   三郎对此可以发挥想像。孔穴上方的宾馆等建筑物消失,可直接看见蓝天这件事,从地下可感受到的地面上那空虚、寂寥的感觉,将这些与其失去意识前从孔穴缝隙所看到的血一样的火光呀,浓烟等放在一起想,就能明白当时地面上发生了火灾,山中仅有的建筑物被烧得一干二净。
   这些暂且不问,对于三郎而言,当务之急是如何逃出这个洞穴。他稍微恢复了点体力便开始从事起这项工作。那是一场人力与自然力,体力与地球重力的血腥较量。
   他先收集残存的带子与汗衫,将其撕细,缠成粗粗的绳子。从两具尸体上将所有的布类扯下,将散落在洞穴中可称之为纤维的东西收集起来。一尺也罢一寸也罢,绳子是必要的。
   三郎就像传闻中的越狱犯一样,依靠难以想像的耐力,几乎花费了一昼夜的时间,用贫乏的材料制成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的前端绑着一个掉落附近的活生生的人骨。他就那样将骨头抛向头顶上方的孔穴中,如果绳子钩住孔外的什么东西,就可以仗着它逃出洞穴。
   凭他的体力能否将绑在绳子前端的人骨正好抛到那个高度,并且是否能正好穿过小孔,钩住孔外的什么物体,这些是关系到他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开始像疯了一样掷球。他曾经冷眼嘲笑过棒球选手,而现在却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棒球选手,一边想着,一边用一种难看的姿势抛扔着。他以前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的人生中会出现这种场面。这样悲惨地,拼命地扔球,他根本没有想到。
   每动一下身体,每当那扔出的绳头又落到地上时,会响起恐怖的回荡声。空荡荡的微暗的空洞底部,就像一只落入蚂蚁地狱的蚂蚁一样,小小的人可悲地挣扎着。即便能从洞中逃生,外面也是人迹罕至的深山。对大自然的恐惧,一个人的寂寞,都会紧紧地压迫着他。
   在那寂静巨大的无生物体内,只有一个无论是哭是叫都没有作用的半狂乱的相扑者。无形的大自然比所有的猛兽毒蛇都要可怕。那是一种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恐怖。
   三郎在几个小时内,为了那豁出去的投绳工作,不知花费了多大的努力,有时都想哭。不管怎么投,那生手投出的球总是远离靶心,窝囊地落回到原来的地面上。仅差一寸没有碰到孔穴,随后几小时又是翻来覆去地扔,毫不容易绳子的前端穿过了小孔,由于没钧住任何物体又滑溜溜地落下来,那时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但从他开始扔绳索起的第二天傍晚,不懈的努力得到了回报。绳子的前端牢牢地挂在了小孔的外头。狂喜的三郎一抓住绳子就拼命地向上爬。一米,两米,最初的一段时间,他很快就离开了洞底。但是爬到绳子的中间,那疲倦的手腕便不听使唤了。不管怎样拽,手指依然停留在原地。不久坚持不住了,他又哧溜溜滑了下去,掉到底部。
   休息过再爬,休息过再爬,凄惨的努力继续着。两个手掌被擦破了,满是血,全身湿乎乎的满是汗脂。
   死亡的恐怖,仅仅是对死亡的恐怖,使其完成了这几乎不可能的工作。不久,他那乱糟糟,如纸屑般的身躯出现在小孔外,宾馆那火灾之后的灰烬上。



第三十节

  “当我想掐死他而伸出手时,厨师那家伙已经迅速地拿着刀,一下子插进大副的腰部。没挣扎一下就死了。……”
   进藤继续执著地讲着他的故事。篝火已经熄灭,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听着的两人相互用身体取暖,再也没有发出刚才的苦痛声,出神地听着这不可思议的故事。为了燃着篝火他们脱去了和服,所以现在肚子虽然不饿了,却感到了彻骨的寒气。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说你们也明白。那时我们已成为野兽。幸运的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大海风平浪静,但既看不见大陆也看不见救援船只。在这么挣扎中,厨师那家伙中暑了,在小艇中死去。我们没有将其水葬而是好好地保存起来。但我们的操心是多余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不久遇到了来往于南洋的外国船只。我们拼命打着手势,那些好心的外国船员将我们救了上去。一问才知道我们的小艇已进入赤道附近著名的无风带区域。难怪好几天看不见大陆。转念一想,我们可是杀人犯呀。不,不仅仅如此,我们还干了更加严重的事。如果他们发现那具尸体就糟了。于是我和那个货主一起偷偷摸摸地将尸骸与污秽之物统统扔进了海里。”
   进藤稍稍停顿了一下。
   “你们可能已经察觉了。那个货主就是现在稻山宾馆的老板。喂,你们明白了吧,那个家伙是有过这样经历的。然后我们被送回到神户,自那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经历过那件事后,我非常害怕大海,正好乡下的家中有工作,便回去了,随后的两三年间,拼命地工作挣钱,然后就想拿着这些本金去东京开创一番事业。在那里结交了一帮坏朋友,酒也能喝了,力气也大了,习惯干坏事。可以说把所有的坏事都干绝了。坐牢也不止一两次了。
   “就在那时,如你们所知道,我碰到了蝶。就像我和你们常说的那样,她是一个残疾人部落的女孩。我转到那里,将其诱骗到手,并且和她过了一段夫妻生活,但这个畜生竟然听信小年轻的鬼话,成为了一个舞女。我的确不知道她跑到了浅草的舞台上,所以找了许多地方。当我好不容易找到她时,野崎君,她那时已成为你的小妾了,对吧?我勃然大怒,发誓一旦抓住,就要砍死她,好几次跟踪。但总是出现碍事的人,让她逃掉了。就这样晃荡着,不久我那少得可怜的本金就在赌博中输得干干净净。又不能重新得到蝶,而且还有别的烦人的的事。在这个世上我已经待腻了。就在那时我想到了在小艇上保住一条命的那个货主。当时还比较幼稚,还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认为如果勒索他一下就可以弄一些钱花一花。于是我便又是写信又是出门到处寻找,但是他原来的店已转让他人,去了哪里无人知晓。我当时真是颇花了不少工夫。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跑到这穷山恶水中来。最后总算让我找到了,很快就寄了封要钱的信,果然不出所料,他按照我的要求送来了支票。可见他是多么恐惧过去的那件事啊。这下太好了。以后我想要多少就可以要多少,于是我用他给我的钱,稍事打扮了一下就那样来到了这个宾馆。
   “那个老家伙拼命地拍我的马尼,说什么我好想你呀,尽量多留一段时间等好听的话,因此我心情很好,再说当时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婆被这家伙杀了,于是就优哉游哉地待着。那是必然的,我当时的眼神毫无异样。但是作为证据的,你们曾看到的,放在那老家伙房中的罐子,那些瓶瓶罐罐。他曾让我吃那里面的东西,讪着脸拍我的马屁,现在想想,那决不是一般的食品。腌制的东西,真可能是那玩意。说不定我吃的就是自己老婆的肉。
   “还有一件事。在那无底池沼中死去的不是蝶一人。在稻山宾馆建成后,在此之前还有两人丧命。而且一个是洋鬼子,一个是角斗士,都是让那老家伙垂涎欲滴的好东西。还有,还有,不仅仅这些。那个老板娘事实上疯了,什么也不会说,只记得唱摇篮曲。这个呀,据说过去在那个副楼里,小孩经常是生了就死,生了就死。她恐怕太眷念孩子而精神错乱了。但是这家伙对此却只字不提,当然不提。据说那家伙讨厌那栋副楼,以前就不住在那里,而且也非常讨厌老婆的摇篮曲。怎么样,这个家伙是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你们该明白了吧。”
   真不愧是干惯坏事的恶人,进藤的推理不能不让人同意。但是对于野崎和植村而言,因为这是从黑暗中传来的如机器般响动着的不可思议的声音,而且方才他们有了人境之外的体验,所以已经习惯了刺激,对于恐怖也就不感到恐怖了,进藤所描述的本应让人战栗的场景也就好像世间的平凡事那样不足为奇。这就和栖居在黑暗中的鱼类一样,已经陷入对恐怖的不应期了。想一下,他们自身这种不应状态才是比其他恐怖更让人颤栗的。
   总之,如果进藤的推测是正确的话,那么只能说这个稻山宾馆的老板才是世上无以伦比的大恶魔。野崎三郎接着进藤的话发挥了一下想像,那么在这偏僻的地方建温泉宾馆,在宾馆里设置奇特的土耳其浴室,亲自担当搓澡人,发现一条老洞穴,将其作为从他的地下室到无底池沼森林的通道,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了他那可怕的病态嗜好。
   恐怕他很难忘却赤道下的大海上体验到的那种甘美、浓香所带来的蛊惑。他恐怕天生就是变态味觉之人。而且那仅仅一次的经历肯定让他全身心地、不能自拔地陶醉其中。然后,这可能猜测的有点过分,他就像安达原的鬼婆一样,先将油脂少的婴儿的尸体腌制起来(这对于他而言最为便利,最不容易被人发现),不久他吃腻了,就必须物色健壮的如日本海中加级鱼一样肉绷绷的牺牲者。为此,他想到了土耳其浴这一便利的方法,就像猫吃老鼠之前要先长时间玩弄一番,他也要玩弄裸体的浴客,从中挑选最有魅力的,将其作为牺牲者。不用说,蝶就是被挑中的牺牲者之一。野崎三郎不就看到他玩弄蝶的身体,听到他赞美道“多么匀称的身体啊”。为了能说通牺牲者的失踪之迷,正好借助那无底的池沼。他肯定采取这样的手法,即当作为其目标的牺牲者在池沼一带徘徊时,他从那洞穴中,乔装打扮后接近牺牲者的身后,将其拖走的同时,在池沼边留下些物品,作为其落水的证据。
   再发挥一下想像力的话,那掉落在森林里的带黑圆点的手帕也是他干的。为了陷害进藤,他特意偷出进藤的物品,将其丢弃在现场。因为他认为这是野崎他们怀疑进藤时,最为有力的物证。
   而且,他们三人之所以被困在洞穴中是因为他的坏事就要暴露了。他本来以为野崎会离开这里,但却没有。进藤这可怕的对手又出现了。而且那假侦探植村也到了。他不能不感到危险。并且他也知道那野崎和进藤都与蝶有过特别的关系。
   更为严重的是,他囚禁在密室中的疯老婆也被野崎看见了。而且那次在森林中,她差一点就和野崎讲话了,于是他拿定主意先将自己的老婆勒死,将尸骨抛弃在这洞穴深处。
   但即便如此,这吃人庞王将他们三人困于洞中便能悠闲地继续他那难以捉摸的勾当吗?他真是那么大胆的男人吗?
   想到这,野崎的眼前,黑暗中,那胖乎乎、秃头、油光滑亮家伙的傻笑又浮现出来。几天前还对他抱有好感,正因为如此,现在心中更感不快。



第三十三节

  第二天早晨,三郎被露水打醒,毫不容易从灰烬中爬起来,并像幽灵一般在宾馆的废墟上逡巡。果然不出其想像,稻山宾馆以及附近的小屋都被烧得荡然无存,烧剩下的本材也似乎已收拾停当,在遍山的绿叶中,只有这里留下一块难看的灰色空地。当然,这附近毫无人迹。三郎恍如梦中一样。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太奇怪,如果不是他自己亲身体验,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个事实。
   树木的嫩叶在微风中轻拂,谷间的溪流、小鸟的脆鸣都让人感到这是在晴朗的春之山中。三郎虽有复苏后的喜悦,但数日幽暗地狱中的异样回味,让他不能尽情地享受这人世间的春天。不仅如此,他反而对那可怕的地底世界,罪恶的黑暗产生了一种甜甜的乡愁。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他真想立即跑出去,但又搞不清到底去哪儿。现在,满是灰土的身上几乎是一丝不挂。他为了这身必须收集附近的树叶。
   恰逢那时,他看到从森林的那一边,一个眼熟的附近烧炭小屋的十五六岁的少年边哼着歌边朝这边走来,是躲起来了,还是喊住他问问情况。犹豫间那少年也注意到他那怪异的样子,一下就站住了,像看见什么恐怖的野兽一样,满眼畏惧盯着这边。
   “不要慌,是我!”
   三郎无奈中向他招招手。
   “是我,住在宾馆里的画画人。”
   这么一说,曾经相识的这个孩子应该明白了。但不知为何,他反而朝后退去,口中说道:“如果你是住在宾馆的画画人的话,不是已经被烧死了吗?”
   那孩子怯怯地说着让人很难理解的话。
   “被烧死了?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不认识。”
   三郎一下子想起来了。数日地狱中的煎熬,对死亡的恐惧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容貌。曾听说过有人因为激动在一夜之间变成满头白发。现在自己虽然看不见自己,但肯定是眼窝凹陷,脸上满是死人般的皱纹。无论手脚乃至全身每一处都没有原来野崎三郎的影子。
   从叫住那想逃跑的少年到让他明白自己不是怪物,再到让他说出宾馆火灾的前前后后,三郎花费了不少时间。最后野崎终于明白了一个惊人的事情。
   综合少年所说的,火灾原因虽不清楚,总之大火是从宾馆内部烧起的,正好遇上强风,附近的建筑一个没剩都被烧光。宾馆中的服务员、住宿者以及附近的人都获救了,但有四人去向不明。宾馆老板、进藤、野崎三郎、植村喜八。而且在宾馆的残骸中发现了与失踪人数吻合的尸骨,因此不仅是村里人,就连警察也相信他们是未来得及逃跑而葬身火海了。
   但事实上除了宾馆老板外,其他三人没有被烧死。而且如果再没有别的失踪者的话,那就有点不合常理了,即那三具尸骨是从哪来的?
   不用研究这些道理,其实当从少年嘴中得知除四人之外都获救时,三郎的脑中就闪出一个记忆,浮现出在洞穴底进藤所讲述的奇怪的白骨之谜。宾馆老板顶开洞穴盖板,吓唬惊慌的进藤时,怀中不就抱着几个尸骨吗?这是怎么回事?当时不论是讲话的进藤还是听者的三郎他们都搞不清楚,现在这个谜底揭开了。
   宾馆老板这个可怕的食人魔王,被知其过去罪行的进藤所威胁,被野崎三郎怀疑是杀死蝶的凶手,再加上假侦探植村的来到,让其惶惶不可终日,一旦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就坐不住了。他一边装作满不在乎,一边不停地监视着他们。在无底池沼的森林中偷听三郎与植村的讲话也是因为心理恐惧,当被三郎他们发现时,这家伙下了决心,将这三人与那可怕的秘密一起永久地埋在地底深处。
   烧毁宾馆也是其消灭证据的一个手段。同时在火灾残骸上放上与他及活埋三人人数吻合的尸骨(那都是他不幸牺牲品的尸骨),让他们的消逝不会引起任何疑问。而且不用说,这个食人魔王本身一定躲在某个角落里。
   三郎很快就明白这些事情了。宾馆老板还在某处活着这一点让三郎来了精神。只要抓住他,就能确定自己的爱人蝶到底是死是活。如果已经被杀害了,正好可以复仇。归根到底,三郎把这,即把寻找宾馆老板这件事当作其生存价值。
   但当他与烧炭少年站着讲话的时候,三郎的胸中一种异样的感情蠕动起来。最初,那是某种肉体上的疡痒感,很快他吓了一跳,刚才他的眼睛就像钉子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裸露的大腿一带。那儿,狐色的,如橡胶球般富有弹性,丰腴的肉儿滚滚地动着。三郎甚至感到从那皮肤上生起的一种香气。
   于是,他那秃鹫般弯曲的手指就想勒住少年的细脖子。
   “我有事,先走了。”
   少年对三郎那近似于精神错乱的凝视感到恐惧,刚说完这句话就像逃一样走了。三郎的双脚龌龊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要跟着追上去,但他的理智让其咽了一口又一口的唾沫,总算制止住了。
   我们的主人公野崎三郎,如读者们所知道的,生来就是个有异常嗜好的人。对于异性,对于食欲,他都是个极不正常的人。因此,现在这种缠绕着他的人肉欲望说不定本来在其体内就有萌芽。经过洞穴中可怕的体验后,这种欲望一下子就不可遏止了。
   他站在火灾残骸上一动不动。现在,对蝶的思慕,对宾馆老板的憎恶,悲惨的只剩下一堆白骨的植村喜八、进藤,以及让人毛骨悚然的人肉嗜好,这些鬼怪迷离的东西在他的心中乱七八糟地交织着。
   不知何时,薄暮开始包裹住这个新的食人鬼。在这山中废墟上,他一个人,看上去已不再是往日的野崎三郎的的一个人,满脸狰狞,一直一直,像化石一般竖立着。



第三十四节

  从稻山宾馆出发,穿过无底的池沼一带,在幽暗的森林中往里再往里走,经过三里险道,来到一个叫H的山中小村庄。那儿的山腰处有小盆地,贫瘠的耕地间零星散布着仿佛是远古时代的人家,但从那盆地往下的近前密林中能看见传说中才有的完全荒废的山庙。那里安葬着附近村落里的人们。与山门、大殿的破旧相对,能看见两三个簇新的舍利塔,让人明白这里不是没有主持的寺庙。花筒中也会有些野草、野花,香烛有时也会袅袅升起。
   自从稻山宾馆失火后,已过去了十多天的一个夜晚,在这个山庙中将会有一次奇异的相遇。那宛如传说一般的奇遇,给这个阴郁的故事来了个大团圆。
   山野中偏僻的村落里,特别是寺庙中的夜晚来得很早。四周为群山所隔,又有幽深的密林,虽是春天的傍晚时分,这里却已是群星闪烁了。大地一片静寂,与繁烁的天空相对。天地之间是任何生物都难以想像的深山之夜的静谧。在这漆黑的大自然中,只有一个东西在蠕动着。山庙的墓碑间,仿佛是黑暗衍生出黑暗一般,有个黑家伙蠕动着,那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主人公野崎三郎的落魄之身。
   十几天中,他为了寻找宾馆老板,从一个山头转到另一个山头。他找到失火村庄的人们、宾馆的服务员向其询问,他向车站的剪票员打听,但是没有一个人看到宾馆老板。从宾馆到车站只有一条路,而车站的旁边正好有个小村庄,如果从这里出逃不可能不被人看见,而且如果不坐火车又不可能跑远。看来,对于逃跑者来说最安全的一条逃生之道便是朝相反的山中深处进发,逃到这个H村庄后再从这到附近最近的火车站。
   幸亏三郎的模样已经变了,所以不会让其他人认出他的身份,也无须借助警察的力量,他决定就像古时的复仇者一样单身追敌。并且一旦向别人讲述事情真相,就必然会暴露洞穴中的秘密,而自己那令人作呕的罪行,那生吃朋友之肉的事情就必定会让远在东京的友人们知晓。他对于那种恶魔的行径开始感到有一种异常的魅力,正因为如此,他这种被羞耻、恐惧压得喘不过气,再加上以前就有的厌人怪癖使他拼命向山林深处跑去,与其说是想与宾馆老板碰见,倒不如说是一种想脱离人境的野兽之心。
   穿着村里人施舍的破布条,靠树上的野果、鸟类的腐肉充饥,在山中度过了好几个夜晚,当他到达H村庄时,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木乃伊。
   与肉体的苦痛相伴,他眼前不断出现蝶的幻影。就像吸完鸦片后的梦境,那影子异常大,蝶的脸庞、银色的毛发。通红的嘴唇、丰腴的大腿等等将他的心弄得很乱。可怕的是那决不仅仅是怀念恋人的感情,除此之外,甚至对于蝶他现在也有那种让人呕心的食欲。何止如此,即便想到仇敌宾馆老板时,也会产生相同的食欲。他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食人魔王了。
   因此当他到达H村庄后,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那凄惨地竖立在山庙墓地上的簇新的舍利塔。一想到那下面泛青柔软的肉块,他就不甚烦恼。那尖利的爪子撕烂尸体皮肤时的快感,嘴里塞满血乎乎、稀溜溜东西时那难以名状的甘美,这些记忆让他发抖,像打摆子一样。
   那天晚上,他潜入墓地。不用说,他是想打开新的墓地,大吃腐肉。他已经不是人了,野兽之心已经将一切伦理道德抛在脑后。
   没有工具,光凭那很疲劳的双手去挖掘松软的土地并非易事。但是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很执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如漆般的黑暗中,他像一个看不见的怪物一般无声地持续忙碌着。
   但是当其好不容易挖到一半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碍事鬼。他的面前出现了另一个影子。而且那个影子就像三郎自身的影子一样,在墓地的另一面挖掘起来。
   三郎被这噩梦般的恐惧弄得大汗淋漓,不禁躲到旁边石碑的阴暗处,紧紧盯着对方。那黑影在黑暗中蠕动着,所以辨不清对方到底是谁。反正那肯定不是自己的影子,因为他离开那里后,对方还在继续着挖墓勾当。
   奇怪的是当剧烈的恐惧感消失后,竟然产生一种看戏般的好奇心境。他颇有兴致地观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对方根本没有想到黑暗中会有偷窥者,急急忙忙地挥动着铁锹,但很快注意到了什么,嘟囔了一句“奇怪啊”。
   不用说,他已经发现有别人挖着同一座墓穴。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三郎听见对方那熟悉的声音惊讶得要跳起来。发出那种异常柔和的腔调的不正是他数日来苦心寻找的稻山宾馆的老板吗?这么一想,黑影那异常肥硕的身材,那粗重的鼻息声,无不与那人一致。一看对方那黑暗中微微露出的脸,犹如照相机对准镜头,那有特点的薄眉、细眼,如坐垫般肥厚的嘴唇清清楚楚。
   三郎尽量抑制住自己想逃跑的念头,考虑在这种场合该采取什么对策。是突然跳出去还是破口大骂,左思右想之中竟然违背意志,抑或是下意识的游戏心情,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接近对方。并且当脸与脸只有一尺左右的距离时,用一种沉稳的声音,随意地说道:“晚上好。”
   不用说对方大吃一惊。他很长一段时间呆立着,紧紧地盯着这边。
   “你是谁?”
   过了好一会,他颤声问到。
   “是我,野崎三郎。”
   三郎的声音听上去嘻嘻哈哈的。
   黑暗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那两张露着傻笑的苍白脸蛋无声地相对着。
   “明白了吗?”三郎又嘟囔了一遍。“我从你没下的陷阱中跑了出来,而且一直都在找你。”
   即便这样,很长一段时间,对方还是不太相信,似乎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才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反问道:
   “你想复仇吧?进藤那小子怎么样了?”
   “你杀死了他,获救的只有我一个人。”
   他们无感情地低声相互问答,俨然说着无聊的日常会话一样。
   “那你一定从进藤那小子嘴里听到了什么。”
   “你的坏事,我都听说了。”
   “哈哈哈哈哈……”这食人魔王恐怖地、放肆地大笑起来。
   “那你准备把我怎么样?”
   “我想知道蝶的事情,把蝶还给我!”
   “哈哈哈哈,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还给你。”
   说着,对方又开始挥动起铁锹。又用一种暧昧的调子补了一句。
   “刚才,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好像没怎么说话呀?”
   随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黑暗中只有铁锹挖土的声响阴翳地回响着。
   “你很难忘记蝶的身体啊。”过了一会,对方放下手中的活,叹着气说道。“她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畜生。像蛇一样安静,让人恐怖,又像蛇一样招人。不论是你还是我都被她迷住了。”
   “于是…”
   “如你所推测的那样,那个女人没有死在无底的池沼中。她非常害怕进藤那小子,所以我就将她藏在宾馆地下室中呆了一段时间。每天给她送饭中,我不想把她还给你了。那个女人,哈哈哈,也说与你相比还是我更好一点。你明白了吧?蝶这个奇异的喜好。我都这把年纪也不明白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真是说不出口,如果没有这个女人我一天也不能活。不管是将你们活埋也罢,将那宝贵的宾馆烧毁也罢,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然后……”
   “请你听完。你的意思就是蝶还活着吧。遗憾的是,当我们两人从宾馆逃出,在山中转悠的时候,她发了高烧,我也没办法照顾,在快到这个村庄的时候,她死掉了。野崎君,请体谅我的心情。也许是很自私的话,但我想你是会体谅的。”
   “这么说……”
   “是的。这底下长眠着的就是我们的蝶。野崎君,我偷走了你的女人,又做了这样的事。不仅如此,还有活埋之仇。我随你怎么处置。蝶死了,我在这个世上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挂念的了,并且不可能获救。与其继续过那畜生一般的生活,还不如借蝶最亲近的人——你之手杀死我,这是我的心里话。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个小小的乞求。请把蝶的尸首给我,随便我怎么处置。野崎君,这是我最后的乞求。”
   黑暗中通红的厚嘴唇啪嗒啪嗒地动着,从那发出的低沉压抑的声音像拼命一般响着。三郎已经不再憎恨对方。相反,说出来让人觉得奇怪,他陷入一种杂乱的同情中。那种对同病相怜者的憎恶与同情交错在一起,有时对方甚至让他感到奇妙的肉体诱惑。如果这个墓地中埋葬的果真是蝶,那他怎么也不愿意将其交给对方。即使是尸首,他也要一个人占有。
   “那不行。从一开始蝶就是我的。不能因为是尸首就随便你怎么处置。那是我的。作为补偿,我将忘记以往的仇恨,你所有的罪过一笔勾销。只要我保持沉默,你就是安全的。谁也不知道你还活着。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一直活到老。”
   “但是你要蝶的尸首干什么?尸首难道还有什么用吗?”
   “这正是我想问的,你为什么想要蝶的尸首?”
   不知不觉中,两人说出了不能放在桌面上说的话。难道是黑暗与山中的静谧让他们无耻起来了吗?渐渐的,他们俩像畜生一样争斗起来。
   可能是云出来了,天空中看不见星星,暖风可怕地吹过,仿佛要掩盖住他们低声的话语。从森林深处,传来凄厉的鸟叫声。
   第二天清晨,村落里的人们看到了前所未见的稀罕事。整个村落给弄得天翻地覆,寺庙墓地中是黑压压的人群。
   那个死去的年轻女人的墓地被扒开,旁边,那个女人的同伴,挺着啤酒肚肥胖的男人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在另一边的大树枝头,一个像骷髅的瘦男人吊在那里。
   不可思议的是那个肥男人的死相。他就像被狼啃过一般,整个脖子被咬得一塌糊涂。而且仔细一看,发现那个年轻女人尸首的胸部被撕开,里面的心脏荡然无存。
   那个吊死的瘦男人,从嘴到胸口都是让人恐怖的血块。耷拉着的大舌头上,一个巨大的血块在朝阳的映照下,闪闪泛光。



第三十一节

  就算他们猜测到事情的真相,就算进藤的推理无懈可击是正确的,他们的命运依然没有改变,还是黑暗、腐肉、遭人唾弃的畜生行为与死亡。
   “再找一次出口,怎么样?”
   终于恢复精神的植村难奈寂寞,不甘心地说着。
   “傻瓜,刚才我们不是拼了命找过了吗?到了现在,凭这虚弱的身体,即便找到了似乎能出去的地方,你又能动吗?”
   “那是不行的。这个洞穴全是岩石构成的,不是人造的。正因为是天然洞穴,所以不管你怎么折腾也是白搭。”
   野崎和进藤七口八舌地将植村的提案付之一笑。但说归这么说,人的不甘心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他们又站了起来,宝贵的火柴已经用完了,只好在黑暗中用手摸索着走。尽管如此,他们又开始探寻出口。
   当然,这样我决不可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光明。三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后很快就疲倦了,肉体的疲劳伴随着精神的绝望,他们又在洞穴中摆出各种睡姿,如烂泥般横卧着。
   这样,空腹的苦楚又要袭过来。但在这种苦楚把他们弄得癫狂之前,谁也不想摸到黑暗中的那个角落重复野兽的行为。在作为人的意识还残存的情况下,不仅仅是恐怖,哪怕闻一下那怪味都想让人吐,因此都害怕过去。
   随后,在那种状态下,黑暗与静寂几个小时或几天地持续着。他们每一个人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昏昏地睡着,稍微清醒一点,便懒洋洋地嘟嘟囔囔地说着话,如果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尽量不发出声响,爬到那堆腐肉边。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洞穴外犹如仇敌相互怒目而视的进藤与另两人,在洞穴内却让人感到非常亲密。特别是进藤和野崎,他们共同的爱人落入他人之手,那个凶手就是将他们活埋于此的宾馆老板,由此他们抱有奇妙的同感,相互喊着蝶的名字,相互讲着蝶的事情,也算是心理安慰吧。他们各自在黑暗中描绘着蝶的样子,甚至听到了她的声音。而且蝶那媚人的姿态,或是那甜美的声音总是与对方的脸与声音交织在一起。例如在野崎的眼中,进藤和蝶重叠在一起,纠缠在一块。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人感到他们相互间不抱有敌意,反而是一种友爱,一种难以理解的怀旧情感。
   但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当那能稍稍填饱肚子的玩意一片不剩后,那可怕的饥饿之苦,又比刚开始时更加猛烈地侵袭过来。这一次三个人都不能不痛苦地呻吟了。漆黑之中,犹如屠牛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三人像芋虫一样在洞穴中扭动抽搐着。即使这惨叫声能传到宾馆的房间里,那最多也是向作为敌人的宾馆老板求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救命,野崎君,我不行了,救命!”
   突然间传来植村的声音,这与刚才的呻吟声不同,是一种异样的叫声。野崎觉得那是一种临死前的十分痛苦的声音,于是他在挣扎中好不容易循声爬了过去一摸,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什么也不说,可怕地扭在一起。再仔细一摸,被压在身下的是植村喜八,骑在上头,紧紧掐住植村嗓子的正是进藤。
   “进藤,你干什么?”
   野崎用那嘶哑干燥的嗓门叫起来。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沉默中的打斗像疯了一般继续着。为什么而打斗,到了现在已是不言自明了。进藤难奈饥饿,想把植村作为第二个牺牲者而倾其全力战斗着。最后时刻,他终于露出鲁心来了。
   野崎猛然间产生一种类似于蝼蚁弱肉强食般的想法,既与进藤一起干掉植村。但很快他就抖了一下,回过神来,忍着疼痛想把进藤的手从植村的脖子上拨开。但是凭他的力量根本拨不动那已变成野兽的进藤。他又咬又抓,想尽了一切办法,但进藤的双手像青铜一样定在那里,纹丝不动。如果那时洞穴顶棚的盖板上不产生异样的变化,恐怕植村是必死无疑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顶棚石盖如线的缝隙中,一种红光闪闪的射进来(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异样的红光)将洞内照得微亮起来。而且,那道红光忽明忽暗,很长时间,将近五六个小时从石盖的缝隙中照进来。或许是精神作用,不时传来可怕的犹如地面震动的声音,时不时的大震动让人觉得洞穴的顶棚都快坍塌了。
   对于这种突变,即便是进藤看上去也吃惊不小,借助红光朦朦胧胧可看见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植村的脖颈。于是植村就像从猫嘴中逃出的小老鼠,在那种时刻依然以令人吃惊的速度一下子跑进了通往森林的那条窄道中。在异样的光线下,进藤犹豫了一下,但那因饥饿而产生的兽性很快占了上风,他没有去追逃跑的植村,而是向野崎扑过来。野崎好不容易才脱开身,他也以不同于寻常人的速度在洞穴当中到处乱跑。痛苦与恐惧交织在一起的喊叫震撼着圆天棚。与此同时,头顶上方的不知缘由的红光与淡淡的烟雾混杂着如雨般流进,不时传来五雷轰顶状的大声响,大震动。让人感到是被天昏地暗的噩梦魔住一样。



第十八节

  “怎么说好呢?野崎君真是让人同情。我最多也只能安慰他,陪他消遣一下。这样我也心安一些。我总是担心如果他每天都那样消沉,能不生病就不错了。可我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
   在稻山宾馆的浴场里,在那大木板上,宾馆老板一边用肥皂搓洗着植村的裸体,一边用那过于谦逊的语言絮絮叨叨地说着。淡淡的煤油灯光照着他那胖乎乎、讨人爱的红脸。
   “学生时代,我和野崎君就是好朋友了。”
   植村浸在肥皂泡中,懒懒地开口说话了。
   “那真是太好了。”
   老板用两只肥手,在植村的屁股处滑来滑去地搓着。整个灰泥浴场中,一个巨大的身影模模糊糊地蠕动着。
   “刚才,在宾馆门口和你站着的,那个叫进藤的人,我认识。他和你的关系好像很亲密。”
   “哎,是老朋友呀。那家伙是个无赖,没办法。”
   “他是干什么的?”
   “也没什么正式、固定的工作。”
   “听说他是在野崎君的那位出事当天来的。”
   “对、对,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他的确是那天傍晚时分到这里的。”
   他们看上去像是为了回避尴尬而相互说着一些无聊的琐事,一个懒洋洋,一个尽使用些礼节性的尊敬语,一问一答着。实际上两个人的心中非常紧张。植村躺在木板上的姿势让人感觉到他的整个肌肉是僵硬的,而宾馆老板那双按摩的肥手从刚才开始,几乎是无意识的,光在一个地方揉来探去。
   “你知道那家伙与野崎君的女人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吗?”
   植村故意不看老板的脸,甚至都想闭起双眼,猛地抛出这么一句话。刚说完就开始后侮,觉得又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所谓关系是指……”
   那老板竟出乎意料地镇定。
   “那家伙曾亲口对我说野崎君的女人以前是他的老婆。”
   顿时,植村感到那双按摩的手一下停住了。但他并没有收口,其实他想不说也不行了,索性就继续说下去。
   “而且,”他像演戏般故意压低声音,“那家伙还曾挥舞着短刀,到处追赶那女人。据说是她找了姘夫。”
   听到这里,那老板沉默了一段时间,手当然也停在那里,呆呆的,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总算回过神,又开始按摩起来,用一种略带感慨的语气说道:“是吗?”
   又沉默了片刻,“是吗?我也觉得奇怪。刚才你来时,与那家伙打了个照面,顿时他就满脸苍白,从未见他那么惊慌过。即便如此,那家伙……果真……”
   “他还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吧?”
   “是说进藤吗?还没这个意思。如果他作了亏心事,想溜走也是正常的。”
   老板颇有寓意地说着。从他的话语中来看,他和进藤之间的关系正如刚刚野崎所揣测的那样,好像并不是非常融洽。
   “事实上,当我在这里洗澡的时候,野崎君正监视着那家伙。”
   当植村摸清老板的心态后,逐渐变得胆大起来。
   “如果那家伙是个坏人,你打算包庇他吗?”
   “不、不,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在想那家伙和野崎君的夫人之间怎么会有那层关系。但从他的神情举止、迄今为止的品行来看,又不能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如果真有那回事,我决不会袖手旁观。其实那家伙就算没干那事,也已经给我添了许多麻烦了。”
   “我觉得十有八九进藤把野崎君的女人,”植村稍稍犹豫了一下,“给杀掉了。”
   “是啊。”
   当时,植村滑坐在大木板台上,老板蹲在他前面,在第三者看来,这是多么滑稽的场面。但那两人却非常认真地。悄悄地交谈着。
   “是啊,”老板又压低了一点声音,“那天,就是野崎君夫人出事的那天,进藤来这之前曾到森林中去过。这里地方偏僻,谁都没注意到,但我那天恰好在大门口,看见他不是从火车站方向,而是从森林那边过来的。当时觉得很奇怪,可由于我那时不知道他和蝶之间有你刚才所说的那层关系,所以很快就忘了。”
   “什么?从森林那边过来的?这下他就更可疑了。我们已掌握了这么多情况,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植村感到自己已成为一个名探,恐惧中夹杂着难以名状的得意,兴奋地嚷起来。



第十二节

  一个异常漆黑的夜晚。喜八在某个酒馆中喝醉了,正沿着寺庙的长墙根晃着。当时并非深更半夜,但路上毫无人踪,远远地传来电车的轧路声、中国面馆的笛声、值更的梆子声,真宛如深夜一般。
   走到土墙的尽头,正准备拐向小胡同时,突然,一块和服的衣袖轻轻地掠过喜八的胸前,一个年轻女人急喘着,躲到他背后稍稍四进去的黑暗处。
   “救救我!”
   清风般的柔声让喜八止住了脚步。当时根本就没有思考的余地,在同一胡同处出现了另一个人,像是捉拿这藏身之女的。在微亮的路灯下,距喜八一尺左右的地方,出现了一张男人的面孔,一张异常扭曲着的铅色的面孔。很显然,对方也被突然出现的喜八给弄得手足无措,一动不动,窥探着这边。他们彼此能感受到对方异常的呼吸。
   瞬间,也许是从说书中受到的启发,喜八想到了一条妙计。
   “喂!”
   他一边回想着平素在这一带溜达的刑事侦探的精悍神态,一边下腹运气地叫嚷着。
   “你想对这个女人干什么?”
   话音刚落,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对方竟一下子掉转身,从刚刚来的胡同暗处跑掉了。他的动作太快了,以至于喜八竟吓了一跳,真可谓又惊又喜。
   “非常感谢!”
   过了会,仍然躲在暗处的女人兴奋地叫着。
   “那人已经走了吗?”
   “稍等一下,我再看一看。”
   喜八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感,稍微挪动一下脚步,观察了一下胡同的黑暗处,盯着看了一会,觉得的确没有人了。
   “没事了。那家伙肯定滚到什么地方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畏畏缩缩靠近喜八,朦胧的灯光映照出其面孔,装束一般,但曲线丰满,容貌诱人。这个看上去像是招待的女人垂着头,忸忸怩怩站在那里。
   “回哪?我送你。”
   喜八拍着胸脯站在前头。
   “往这边走吗?……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刚才,我差一点被杀死,那人是有前科的,刚刚才从监狱中放出来的。”
   说着说着,两人离开寺庙的长墙根,走到稍稍明亮一点的大街上。
   “以前你就认识他?”
   “哎!一点点而已,没有深交。我就像被毒蛇缠住一样。他一直跟着我,威胁说如果不听从他的话就杀了我。刚才他怀里就揣着短刀。”
   “干吗不报警?”
   “你是警察吗?”
   “不是,刚才是吓唬他的。我是个画画的。”
   “啊?”女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如果报警的话,岂不更加恐怖?如果那样恐怕就真的要被杀死了。算了,还是逃到一个那家伙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她半是自言自语地反复嘟哝着。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详细说一说?如果有我能办到的事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喜八抛却了羞涩,信口说到。
   “谢谢。我想我自己一个人能应付。”
   从那女人的话语中,一下子就感到拒绝之意。喜八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平时就比一般人要懦弱的喜八再也没有勇气说帮助一类的话了。当街道两侧的房屋逐渐变得明亮起来时,穿戴破烂的他渐渐觉得有点自卑。不知从何时起,方才黑暗中的英雄变成了胆小鬼,连被自己救下的女人看一眼都觉得无比羞愧。
   “非常感谢。现在我没事了。从这我一个人能回去。”
   她朝着傻乎乎站在那里的喜八鞠了一躬,轻轻地拐过明亮的街道走了。喜八无地自容,故作无表情状若无其事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更为可笑的是,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被救女子的身份。
   “啊!想起来了。她不是K舞蹈团里的舞女吗?”
   他觉得曾经见过她。以前他经常光顾的浅草六区的曲艺场里,有一个名叫胡蝶,颇有人缘的舞女,她不知何时从舞台上消失了。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竟然在这暗淡的地方筑窝,过着漂浮不定的日子,还要被那个有前科的家伙追得到处乱跑,实在可怜。
   当他明白被救女子是舞女胡蝶后,喜八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宛如透视到充斥在浅草附近的罪恶的一个侧面而感到兴奋不已。眼前描绘着前科者那抽搐、铅灰的表情以及胡蝶的背影,在黑暗的小道上踏上了归家之路。
   植村喜八当然不知道,他所救的这个舞女不是别人,正是野崎三郎的恋人蝶。她那晚离开三郎画室,归途中受到那个有前科之人的袭击。喜八被卷入这个故事便是从这次与蝶的偶然邂逅开始的。



第十节

  就这样日复一日,他突发奇想,以现在这种眷念之情,将恋人的姿态表现在他的画板上。他有独特的构思。首先在背景图案上画上满满一面丛生的水藻,在那幽暗的中央处,横躺着泛着银色的蝶之裸体,用浓重的蓝色烘托全身。那简直就和他在无底池沼中借助潜水镜所看到的景观一模一样。
   宾馆里明亮的房间不适合画这样的画,又不能背着画板去森林。为了绘画场所,他颇费思量,最终选中那空着的宾馆副楼。那周围的空地上杂草丛生,房子整体多处背光,那种阴郁、压抑的感觉吸引了他。三郎觉得那里才是画这副画的绝妙之处。
   宾馆老板看上去不太情愿开放到楼,但当他听完三郎那令人同情的想法,并确认三郎将为此交付足够的租借费后,总算应允了。
   虽说是副楼,但看上去像是个古老建筑,完全荒废着,非常宽大,所以即便将窗户全部打开,里面朝内的房间还是如同傍晚时分一般昏暗。三郎特地选择其中最暗的一间,支起画架,立刻投入到这个奇特的工作中。
   一拿起木炭笔,他就全神贯注了。虽说有如实画出恋人的喜悦感,更重要的是他那早已忘却的艺术感又复苏了。《沉睡水底的妖女》,单单这个极具诱惑性的标题就已经让他欣喜若狂了。而且,拿起画笔也是抛却悲痛的良丹妙药。他摈弃一切杂念,埋头于绘画世界中。
   这是他进入副楼第一晚的事情。他兴致所至,天色已黑却无法搁弃画笔,便点起从宾馆里借来的油灯(这一带连电灯也没有),在黑红的灯光下,忙着那对光线要求不高的素描工作。
   返朴的灯火将异常的阴影投射在整个房间里,那种梦幻般或是童话中的影像更加符合他的心境。
   就在那时,他突然又一次听到那奇怪的摇篮曲。从声音、曲调直至异样的悲凄感都与那天所听见的如出一辙。那声音的主人似乎就在副楼的某个角落里,那哽咽着的摇篮曲时断时续,悠悠传来。
   一听到这歌声,三郎与那天一样又产生了异样的感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出神地倾听着那音律,很快便立起身,手拿着灯,循声走去。可那灯火一颤动,那歌声就嘎然而止。与此同时,传来不知是何人跑向套廊外的声响。
   “谁?”
   三郎一边叫着,一边循着声响跑了过去。跑出套廊,透过漆黑的空地看去,隐隐约约,那儿仿佛有个女人的身影跑动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第十九节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进藤本身那异常镇定的表现。这一方干劲十足,准备去警察局报案,而对手根本不逃,反倒定下心来,一副继续逗留下去的架势。如果他真是凶手的话,只能认为他有抵赖之法才敢如此大胆,不当一回事。植村等人被他的气势所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提出先向警察局报案,但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而且对方暂时也不会溜,因此他们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第二天,植村催着野崎前往那出事的池沼去看一看。植村觉得通过自己的观察在那里也许会找到一些线索。进藤暂时还无逃跑之意,而且宾馆老板等也会监视他,这一点可以不用担心。
   池沼边依旧是一片寂静,阴沉沉、遍布乌云的天空映衬在水面上。森林夹裹着黑暗威压般迫近池沼。
   “我怎么也想不通,尸体会不浮上水面。那无底的池沼中有东西吗?”
   植村坐在岸边的朽木上,恐惧地望着面前的池沼,嘟哝着。
   “据说自古以来,常有此类事情发生。”
   野崎总觉得那种传说不可信。
   “或许用别的方法杀死,再伪装成溺水而亡,并将尸体转移到其它地方。”
   “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
   “在这密林深处藏个把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是啊。
   野崎似乎想着别的什么事,漫不经心地附和着。
   “也许就在这附近的草丛里。”
   植村用手指了指稍高的草丛,怯怯地说到。
   他们在那里说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何时,话题已从犯罪讲到蝶的身上去了。三郎一旦看见池沼,必定会陷入幻想之中。进藤等人的身影消失了,满满一面的池沼都是蝶,她向他扑过来,让其难受不已。
   “哎?”突然植村煞住了话闸,竖起了耳朵。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沉默了片刻。他们感觉到身后的草丛里有东西在动。
   “谁?”
   植村站起来大声叫着。本以为是鸟什么的,实际上像是个大生物,喘息声都依稀可闻。植村拨开树枝,勇敢地朝那生物的藏身处扑去。那黑大块还是一动不动,窥视着这边。喀嚓喀嚓,树枝被折断的声音此起彼伏。植村和怪物的距离越来越近。野崎虽被弄得战战兢兢,也只能像植村那样拨开灌木丛,跟在后头。
   那黑家伙再也呆不住了。它一下子立起来,迅速跑开。定睛一看,出人意料,那家伙竟用两条腿,像人一样奔跑着。面部被黑色的东西包着,全身像熊一般长着毛。一时间很难判断出这个怪物到底是人,还是野兽。
   由于对方慌忙跑开,追击的人一下来了精神。此时作为一种气势,只有追下去。怪物看上去非常慌乱,又摔又滚,在森林暗处逃遁着。前方出现了一丛密密麻麻,毫无缝隙,枝叶杂生的灌木。看起来是无法从此通过的。如果怪物绕过去,那么追击的人就可以抄近道截住他。
   但那发疯的怪物,不知想什么,竟一头扎进灌木丛中。追击的人也无暇多想,也只能紧随其后。
   出乎意料的是那里有一条从外部看不出来的狭长小道。转了两三个弯后,草丛的对面露出陡峭山体的岩石表面。那里出现一个洞穴入口。怪物像受到追赶的兔子一样,一头窜进了那洞穴里。
   野崎三郎他们也跟着跑进去。洞穴深不可测,宽仅能容一人通过。走了不远便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他们朦朦胧胧地循着黑怪物的方向追踪着。当时他们根本就没工夫考虑,这会给他们带来多么可怕的命运。



第十六节

  “植村君,怎么回事?”
   野崎三郎紧跟在迫不及待地往副楼奔去的植村身后,问到。
   “别说话,到这边来。”
   植村一脸兴奋,急促地呼吸着,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将鞋子胡乱一脱便上了房间,稍稍偏过头朝野崎挥挥手,宛如带路人一样,来到了里厢的房间。
   “那小子,就是那小子。”
   这儿正好是野崎作为画室,最靠里的房间。植村在那幅已完成一半的画板前一屁股坐下,随即便像演员一般,装模做样起来。猛然间,开口说了起来。
   “那家伙是胡蝶的丈夫,他自己亲口说的,是个可怕的家伙。”
   三郎想到他刚才在门口的情形,立即猜到他所说的“那小子”指的就是进藤,但怎么也没想到进藤竟然是胡蝶的丈夫。他本然地盯着植村那张苍白铁青的面孔。
   “蝶,啊!据说你了解胡蝶的情况。那个在浅草的……”
   三郎怀疑植村所说的胡蝶果真是自己的那个蝶吗?便用眼神指了下那幅脸模子已能辨得清的水底裸女之像问到。
   “啊!是胡蝶,一模一样。”
   植村扭过头看了下画板,随即便惊叹起朋友的才华。
   “真是一幅完美的作品。是水底吗?……没错。是这个人。就是她叫做蝶。刚才的那个男人好像真是她的丈夫。那家伙是个前科者,他曾挥舞着刀追赶过蝶。你肯定会想我是怎么知道的?告诉你,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植村又开始用平日那粗鲁的语调,讲述起那次在浅草的可怕经历。当然讲述这件事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听着听着,野崎三郎就更加怀疑那个自称进藤的男人。他正好在蝶莫名死去之际来到稻山宾馆,越观察越觉得他的相貌举动不正常、诡秘。这些疑点正好与植村所说的完全一致。蝶曾是这么一个粗俗之人的老婆吗?回过头再想,她想离开东京,出发时如私奔一般;神秘失踪的那天,她畏畏缩缩,不知如何是好。这些肯定与她害怕进藤跟踪,进而从他嘴中讲出自己那可厌的身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管蝶的身世如何,也许对蝶本人而言,她会觉得:如果三郎知晓她的身世,那么正因为是恋人,越相爱就越希望永远在他的眼前消失。但对于三郎而言,这段身世只是他们相爱之前一件不值回首的往事而已。
   对于三郎来说,惟一让他痛心的便是失去了蝶。如果那个凶手果真是进藤的话(十有八九),他真想摁住他的脖子,大嚷“还我的恋人,还给我”。
   当植村的话告一段落时,野崎三郎几乎血都涌上头顶了。那已开始消退的心痛由于发现了进藤这个目标,比蝶莫名死去之时更加强烈。
   植村喜八也是天生的好事者,情绪化的他越说越亢奋。在黑透的房间里,他们两人忘我地交谈着,忘记了点灯,更别说吃饭。
   “啊!天已黑透了,干吗不开灯?”
   那时,宾馆的服务员走进来,惊讶地叫嚷着。
   “野崎君,有客人来了吧?老板让我过来看一下,你们是要先用饭了?还是先洗澡?”
   “啊!对。怎么样?植村君,你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这里的温泉有点与众不同。”三郎总算意识到天色已晚。“大姐,麻烦点一下灯,我要先吃饭。”
   那乡下女服务员毫不掩饰地嘿嘿笑笑,将烛台的灯点亮,搬到两人之间。
   “那我也先吃饭。讲话都入迷了。”
   就算此时,植村依然故做姿态地说着。



第十七节

  “听说来了一位叫进藤的客人。”
   与野崎相比,植村喜八本来话就多,再加上在此事上他是局外人,那种想做侦探的心境就让他更加好问。他一把抓住侍候他们吃饭的服务员就开始打听起来。
   “是有一位。”
   “听说是你们老板的老朋友,真的吗?”
   “是的。”那个服务员用带方言的东京话说着,看起来她也挺好讲话的。“但让人奇怪的是那种人怎么会是老板的朋友。”
   她讲完后,像寻求同意一般,望着三郎。
   “你说奇怪。难道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异常之处。但他与我们老板的人品完全不同。无论从语言上看,还是从行为上看。恐怕那人是干体力活或跑腿的。那真是个讨厌的人。啊!我这张嘴真多事。”
   “啊!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一下。”
   三郎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那叠得小小的手帕,铺开让她看。
   “你记不记得看过这个带小圆点的手帕?我刚才在外面拣到的。很漂亮的样式,我想恐怕不是这一带村民的。”
   不用说,那就是他在森林中搜寻唱摇篮曲之人时拣到的手帕,其掉落的地点正好是摇篮曲的消失之处,从那里传来类似呻吟的声响。由此考虑,这件事即使与蝶的神秘死亡无直接关系,这块手帕的主人也值得怀疑。
   “啊?掉在什么地方?”服务员立刻就叫了起来。“这是进藤的。方才他洗澡时,到处乱找。除了他,其他人没有这种带小圆点的手帕。这肯定是进藤的。”
   这样一来,对进藤的怀疑又深了一层。三郎故作若无其事状,将手帕再次放入怀中,也没提将手帕还给进藤,就又开始问起别的事来。
   “宾馆里有个女人唱摇篮曲唱得很不错。她经常甜美地唱歌。那女人究竟是客人,还是你们宾馆里的人?”
   这件事,以前只要有机会就问,曾多次问过老板、服务员等,但不论是谁都说没有这样的女人,每次都一无所获。今天才发生过那件事,所以三郎想再问一下。可这个女服务员也和其他人一样,显出惊讶的神情,斩钉截铁地说决不会有这样的女人。当时这个女服务员所表现出的惊慌之情,与其他人被问及此事的神情如出一辙。这种神情到底意味着什么?值得怀疑的不仅仅是进藤一个人,那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唱摇篮曲之人也包藏在谜团里。
   不久,三郎和植村吃完饭将女服务员打发回去后,就又开始谈论起那带小圆点的手帕,唱摇篮曲的女人,以及那集所有疑点于一身的可疑人物进藤等。
   “你不害怕?”三郎突然想这样问。他想像着此时对面宾馆里的进藤会是一种什么心境。对进藤而言,如若他是凶手,那么当其与植村相遇就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即使这样,他还会厚着脸皮呆下去吗?说不定会逃跑?或者正谋划着某种可怕的诡计以对付植村等人。
   “不害怕。”
   植村故意满不在乎地回答。他就是这么一号人。
   “那家伙知道你来了,会不会溜走?”
   “如果他是凶手,应该会溜。但那家伙为什么在这里呆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他的目的达到的话,早该离开了。”
   “不知道。我们根本就不知道那家伙曾干过什么,正在图谋什么。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真的和宾馆老板是朋友?”
   “像是真的。但这一点首先让人不可理解。”
   “不会是同伙吧?”
   “怎么会?!宾馆老板看上去也有点拿他无可奈何。说是朋友,表面上似乎很亲热,但我觉得他们之间好像也存敌意。真奇怪。”
   “到宾馆去看一看,他总不至于在众日睽睽之下拔出短刀吧?”
   “对,那里还有我向你提到的温泉浴场。走!去对面看一看。”
   三郎突然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觉得进藤就是杀害蝶的凶手。他们去窥探他的动静这一系列的事情就像是演戏,不像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其实就连蝶已经亡故这件事也像是在做梦,他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想:说不定他突然睁开眼醒来时,蝶会像往常那样坐在自己的枕边。火红油灯映射下的山间破屋,太适合作这个怪梦的舞台了。



第十三节

  自那以后,植村喜八总也不能忘记那晚之事。浅草曲艺场的舞女、铅灰色面孔的前科者,这种奇妙的组合勾起了他的兴趣。仔细想想,那时胡蝶的态度令人不可理解。在曲艺场舞台上也算见过世面的她为何对那个人无来由的威胁如此心惊肉跳?就算那人是凶恶的前科者也不必那么胆战心惊。既不向别人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又说要躲起来。她身上莫非有什么秘密。他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苦苦思索着。
   通过以上描述,读者可能会想,这个植村喜八对于悄悄探究他人隐私有着异常浓厚的兴趣。如果他不是那么胆小,干脆扔掉画笔去从事刑事侦探的工作岂不是更有成就,更加称职。现在植村喜八的前方出现了引起他好奇心的目标,那个前几日晚上遇见的前科者。在女大力士的杂耍场,隔着摔跤场地,他与他再次会面了。喜八感到一种异常的亢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喜八躲在人后,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男人。有蛮力的女相扑、女大力士的人场式、连胜五人的精彩表演统统不能引起他的兴趣。那人曾犯过什么可怕的罪行,他无从得知,但此时前科者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喜八的眼睛。
   就这样监视了约有三十分钟,只见对方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并将印字短褂的袖子一直卷到肩膀处,慢悠悠地晃向门口。于是喜八也立即站起身,分开围观的人群,从另一个出口跟了出去。跟踪真是让人兴致昂然。
   出了大门,一看四周,发现那人夹杂在人堆中正在点烟。当时两人距离很近。喜八想绝不能被他发现,急急忙忙正准备混人人群里。就在那一瞬间,对方已将烟点好正好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那一刻碰撞在一起。
   “糟了,被发现了。”
   喜八大惊,拔脚想逃,可那人竟毫无表情地呆呆站着。看上去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如果真是那样就可以放心了。我要一直跟着你。喜八安下心来,继续密切注视着那男人的举动。
   过了一会,那个男人慢慢地朝前走去。如大猩猩般弯曲的双腿、污黑的脚板底啪嗒啪嗒发出声响,后跟破烂不堪的草鞋,真是一副破落的样子。喜八跟着跟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跟着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家伙到底意欲何为。你真是多管闲事啊!但当他想到那张异常扭曲、铅灰色的面孔,又感到如果让其溜走,似乎有点可惜。那张脸无端地吸引着他。左思右想间继续跟踪着,不经意间那人已穿过公园,来到脏兮兮、犹如迷宫的街巷里。先向右拐,再向左,走着走着,两侧的建筑物越发灰蒙蒙、脏兮兮了。不久,那人溜达着走进了一家小酒馆。这儿不足两间宽,门口挂着又黑又脏的土黄色的布帘,两旁的玻璃窗上沾满了油污和灰尘,几乎不透明。
   喜八索性也大着胆子跟着那人钻进了店里。在十七八平方米的房间里,有一个呈马蹄形、类似酒吧柜台的台子,其外侧摆放着几把没有扶手的椅子,马蹄形台子的里面站着个身材矮小的乡下女人。也许时间还早,店里还没有多少客人。
   “喂!来杯白兰地。”
   那个前科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靠着柜台撑着腮帮,发出嘶哑、浑厚的声音叫嚷着。喜八则要了杯啤酒。
   “再来一杯。”
   一口气喝完后,那男人又要了一杯白兰地。其下酒菜是切得细细的卷心菜。他一边手拿卷心菜蘸着酱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不断地要酒。
   “大姐!能否给这位老哥也来杯,我要敬他一杯。”
   那男人已醉得差不多了。看到喜八傻傻地盯着面前的白兰地,竟放肆地大笑起来。
   “别害怕,又不让你付钱,尽情吗吧。”
   说着,好像有什么可笑的事一样,那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店里的各个角落都灰暗下来,熏得漆黑的灯泡发出暗红的光线,客人也逐渐多了起来。那个矮小女人接客的声音频繁起来,破陋的小酒馆中竟显得热闹非凡起来。围着马蹄形的吧台形成一个奇特的派对。带着酒意,那些初次相识的人们开始用粗鲁的语言,不带任何恶意地交谈起来。谈话的内容多是发泄不满。这是无所事事之人的不满,听上去如孩童般天真幼稚。喜八捧着一杯酒悠然地听着这些粗鲁却让人心情舒畅的谈话。
   “吆嘿,吆嘿……”突然那前科者打着狂放的节拍,唱起一首奇妙的歌曲来。那曲调竟让人觉得舒缓、悠闲。喜八盯着他那张因为喝了酒而有点人样的面孔,听着这首歌,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广阔无际的大海,想起了那操纵着被海风吹得鼓起的船帆的雄健的海员们。也许这首歌是一首船谣。“吆嘿、吆嘿……”这一拖长的余韵也永久地留在耳中。
   “不要满脸苦相。”
   那前科者陡然煞住了歌声,大骂起来。周围的人全都饶有兴致地盯着这张喝醉的面孔。
   “钱?钱是什么?钱这玩意,要有就有。你们别看我这副德行,我有个有钱的亲戚。啊,是类似于亲戚的家伙。只要我敲他一笔竹杠,他就会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将一百两、二百两的钞票拿来,并对我说尽管用。哈哈哈。”
   男人那张可怕的面孔越喝越明亮,越喝越讨人喜欢。喜八甚至会想:这样的人会有前科?
   “以前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昨天刚刚弄清楚。我该转运了。明天他就会送钱来。什么?他不可能不来给我。哇哈哈哈。我也是有钱人了,有钱人了。兄弟们,宋庆祝一下。再干一杯。”
   男人说得唾沫星直飞,那骨节粗大的手不断重重地拍打在植村喜八的后背上。看着这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让人感到那天腰揣短刀,尾随舞女之后的男人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喜八想乘对方酒酣之际,打探一下他与蝶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认不认识三友馆的一位名叫胡蝶的舞女?”
   喜八拣了个机会,漫不经心般地问到。
   “什么?”
   “一个名叫胡蝶的舞女。”
   话音刚落,那方才还起劲的前科者一下子变了脸色。
   “胡蝶?你说胡蝶怎么了?”
   前科者那张扭曲的面孔,死盯着喜八,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



第十四节

  对方听到胡蝶一词后,立刻变得气势汹汹,植村喜八一下子就呆住了,顿时痛恨自己那与生俱来的好奇心。“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这家伙也许会杀了我。”他脑中一下闪过这样的念头。
   喜八脸色大变,直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对方,而前科者那张铅灰色、青筋突起的大脸如金刚力士般逼迫过来。
   “你是蝶什么人?”
   从前科者的嘴中喷出含有高度酒精的唾沫。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在喜八的脑中闪现出许多的意味。怎么回答才好?从对方那充血的双眼中射出的寒光足以说明这不是一句酒话。
   这个男人肯定自那天晚上,即喜八装作刑事侦探的那天晚上后,就再也没找到蝶。并且他现在肯定也明白那晚放走蝶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刑事侦探。即使他当时没能记住喜八的长相,从刚才的氛围中也能感受出。
   “没有任何关系,仅仅在舞台上看过她。”
   喜八怯怯地答到。
   “哼,真令人可笑,你真是个色鬼,什么都不知道还要问。”
   前科者啪嗒将一直挥舞着的像要刺穿喜八眼睛的那双筷子丢在了桌上。让人诧异的是他继续狼吞虎咽地吃起放在桌上的生卷心菜。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同时嘴中嘟嘟囔囔地发出毫无意义的话语。
   “喂!”
   突然间,他又扬起头大叫着。
   “拿酒来,酒,酒。”
   叫着叫着,头又垂下去,最后是不为人懂的嘟哝声。
   “喝得太多了。”
   喜八心中暗喜,为了向其他人掩饰窘状讪讪地说着。他急急忙忙结完帐后便钻出了酒馆的布帘。外面已是晚上。酒馆对面有一家散发着奥虫气味的廉价宾馆,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营养不良的拉客男子,穿得像是鸡公,正寻找着迷路的乡下人。一个身穿细条纹短上衣,脚穿带后跟的竹皮草展,身上刺青的老兄哼着小曲,穿过马路。已经这么晚了。喜八对这一带不熟悉,弄不清方位,但依然迈开脚步。
   还没走两三步,袖口被重重地拖住。
   “稍等一下。”
   低沉、压抑的声音。他感到身后有一个沉重的、踉踉跄跄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老哥,我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前科者压抑着自己高亢的情绪,低声却执著地嘟哝着。
   “先生,先生,您还没有结帐。八十五个铜板。请先付钱。先生。”
   飞奔而至的酒馆掌柜拍打着就快要倒在地上的前科者的肩膀。
   “是吗?八十五个铜板吗?”前科者边嘟哝着,边在挂在肚皮上的钱袋里找寻起来。
   “看好喽!这是一两银子,不用找了。”满口泡沫的他本想极有气势地说话,但此时听上去却更像烂醉如泥之人的胡话。
   胆小的喜八此时就连甩开袖子逃走的勇气也没有,抑或是对方的醉态让他宽心不少,就那样傻乎乎地站着。一瞬间他心里觉得空荡荡的。
   “到这里来一下。”
   喜八很难估揣这烂醉之人的意图。刚才还快要倒下的前科者此时用一种明了、威逼的口吻讲起话来。那袖子依旧被他紧紧拽着。
   “不要隐瞒,老实交代。蝶现在在哪里?老哥,你肯定知道。”
   喜八陡然间从这个四十岁左右、浑身酒气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一种类似性压迫的味道。这种感觉让他恐惧不已。
   “我根本就不知道。”
   他像一个年轻姑娘般应答着,同时被前科者拉着,一动不能动。来往的行人在两边商店的灯光中出现、消失,仿佛是另一世界的人,压根就没注意到他们的举动。喜八觉得他们这一对人已踏进了这个世界的盲点。
   “够了!不要这样废话了。你必知无疑。”
   前科者将他渐渐拉到黑暗处,嘴里重复着一句话。
   “如果没有那回事的话……”
   喜八意识到对方采取这种威迫似的态度,自己反倒不会有什么危险。心中产生一种又酸又甜的感觉。这种说法恐怕让读者很难理解,就是那种几分性世界、几分罪恶世界的魅力。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来到黑漆漆的空地上。三角形、狭窄的空地上,一人高的树木排列着,周围全是铁栅栏,另一角的公共厕所上,沾满蜘蛛网的灯泡模模糊糊地映出这一景象。视线的正上方,耸立着十二层高楼,逼迫过来似的,东京六区的喧嚣越过房顶传了过来。
   “你想隐瞒,是吗?好!你要隐瞒也可以。不过我要告诉你,那个女人可不一般。你好好听着她的身世。我可不是胡说八道。”
   前科者靠在黑暗中的栅栏上,将喜八拉到身边,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不知何故,看起来他认为喜八是胡蝶的情夫。喜八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听着那人的醉话,该应答时也故意不做声,任由他说下去。
   “让我们追溯一下她的身世吧。告诉你,她是不被当人看的人。惊讶了吧?”
   随后,那男人便花费了很长时间说起胡蝶的身世。他是如何漂泊到纪伊半岛的南端,某个只有残疾人居住的孤岛上去的;在那个部落中是如何遇到惟一一个四肢健全的女孩的;她是多么渴望部落外生活的;因此她是怎样不顾年龄差异,不问他的来历就乖乖听命于他的。那个前科者异常热心地讲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上去,这决非半醉之人的谎话。喜八非常吃惊。前科者的意图落空了,听着听着,喜八不但没有讨厌胡蝶,反而更加可怜胡蝶那悲惨的身世。同时,对乘虚而入的男人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
   “怎么样,光听这些,你就开始讨厌那个女人了吧。快撒手吧。不论你把她带到何处,除了我,没有人能成为她的丈夫。当然由于我出外旅行了半年,没能照顾她。但是一旦我回来,不又是她的丈夫了吗?看!她乘自己丈夫不在之际,竟找了个情夫,一看见我就想逃跑,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那前科者似乎酒已醒得差不多了,又变成彻头彻尾的恶人。但在喜八看来,此时的他与其让人害怕,倒不如说让人可怜。和恶人交往过才会明白有时与世上的所谓好人相比,他们更易相处,更易融合。
   “拜托你了,告诉我吧。不管这女人多么肮脏,毕竟是我的老婆。拜托你了。告诉我她在何处。”
   不论他说什么,喜八始终沉默不语,男人眼神一变,死皮赖脸地缠起来。
   “但我的确不知道。”
   喜八总算甩出一句话来。那时他有足够的时间演戏。
   “好!”
   前科者突然将手伸入肚子上的钱袋中,稀里哗啦一阵后拔出一把闪闪发光的玩意。原来是一个带白色刀鞘的短刀。一看见这个,喜八的心脏附近就感到了那金属的寒气,心跳也随之加快。那一刹那,对方又显出很了不得的架势。
   “这个本来是要对付她的。我不想把你怎么样,不想吓唬你。快点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
   “就如刚才所说。”此时喜八都快要哭了,“你误解了,我仅仅知道胡蝶是个舞女罢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饶了我吧!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家。”
   紧张的问答又持续了一阵子。前科者手中的短刀多次在喜八的眼前晃动。最后,喜八决定与这个人一起回家,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从而洗清这不白之冤。在外人看来,两人像是好友一般,手牵着手,事实上是前科者担心喜八逃跑,紧拽着他不放。穿过浅草后的漆黑小道,两人急匆匆地向着喜八的住处赶去。



第十五节

  野崎三郎在绘制《沉睡水底的妖女》的间隙,像是必修课一样,总要到森林中那无底池沼旁溜达一下。那天,也就是他听到奇异摇篮曲,看到消失在黑暗中的女人后背的那一晚之后的第三天傍晚,他又照常蹲在池沼边,凝视着一动不动的水面,陷入了无尽的思念中。
   巨大的树梢上,如火焰般通红的嫩叶层层叠叠,其倒影点缀着沼面,一动不动,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梦幻剧的舞台。从眼前的嫩芽处,薄雾及烦人的初夏气息,掠过三郎渗汗的身体,浮现出已故恋人的一副幻象,桃色的云之裸女,踏着树梢,覆盖着池沼,在他的头顶上疯狂地蠕动着。
   忽然,传来一阵奇妙的声音。如森林中小鸟的轻啼,也好像是三郎自身的耳鸣。这一不知来由的声响如微风般出现、消失,消失、出现。
   “啊!还是摇篮曲。”
   三郎如梦中醒来一样,出神地听着这奇怪、久违的歌声。唱歌的人穿过树梢,一步一步,走到三郎的身后。他故意不回头,依旧盯着池沼表面。
   “这次总算逮到你了。”
   当时他正好蹲在灌木从中,竖着耳朵纹丝不动,那样子就像屏息等待猎物靠近一样。
   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唱歌之人的脚步迟迟没有向前。就在三郎等得不耐烦,即将跃身跳出丛林时,传来一阵呜呜声,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异样呻吟声,与此同时,摇篮曲也嘎然而止。
   三郎一瞬间愣住了,随即朝森林中跑去。循着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穿过一个又一个树干。森林中已经开始黑下来。这又让他联想到搜寻蝶时的情景。一种无名的战栗掠过他的脊梁。
   跑到应该是声响发出的地方时,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有曾来过人的迹象。暂且不论这唱摇篮曲的人是谁,光这一点就与蝶失踪时的情况非常怪的吻合。当时蝶失踪时,有滑入池沼的迹象,而刚才的呻吟声恐怕未必是什么不祥之兆。但当他在森林中到处乱转时,三郎又觉得那声响可能就是一种告知凶讯的信号。
   突然,三郎发现脚下的草丛里有一个白色的东西,用脚一踢,原来是一块叠得小小的手帕。那里正是三郎觉得摇篮曲消失的地方。三郎一边想着刚才数度从这里经过为何没有发现,一边弯腰拾起手帕一看,那是一块小圆点花案、簇新的手绢。这究竟是唱摇篮曲的人丢下的,还是村里人路过时遗失的?从它没有被森林中的朝露打湿的痕迹推测,它遗落此处恐怕是今天之内的事情。在这个没有路的森林中,除了他野崎三郎、唱摇篮曲的人,还会有谁来了?三郎想着这块手帕所预示着的含义,将这意想不到的收获作为慰藉,决定暂时先离开黑暗逼近的森林,回宾馆去。
   他在回副楼之前,先顺便去了稻山宾馆的主楼,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老板。但老板也没有多讲,只是歪着脑袋觉得不可思议。
   当三郎回到副楼的画室时,案台上摆放着晚饭和一封信。那是将蝶介绍给三郎的朋友寄来的,是他翘首以待,盼望多日的信件。吃饭前,他先打开了那封信。
   (前略)
   前几日之事,让我予以回复。关于你所拜托的调查蝶身世一事,尽管我尽力查询,至今一无所获。将她推荐给我的模特屋不了解;她以前所属的舞蹈团也无法说明;她那些舞女朋友对其身世一事也知之甚少。就在我毫无头绪,准备借助警察的力量时,昨天在浅草公园我与旧友谊村君不期而遇。从他那里听到一些有价值的消息。植村君与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学校,我想兄长应该认识他。他可谓是浅草通,不但从胡蝶这一艺名知道那就是兄长所说的蝶,而且掌握了许多令人感兴趣的情况。另外他天生好奇,听完我的讲述后,执意要去S温泉。据他所说,蝶出生于某个残疾人部落(这个情况恐怕是消缓兄长悲痛及痴迷的良药),不仅如此,她的死也许是谋杀也未尝可知,植村君手中好像有犯罪人的线索。总而言之,作为老朋友,我对兄长的近况非常挂念,如果像植村君这样的朋友(他肯定是兄长最好的倾诉对象)能去你那里安慰兄长的话,实乃幸事。于是我便恳请他前往兄长处,植村君欣然应允。他会坐明天的夜行火车,估计明后天下午时分到达兄长处。
   具体情况,他到达后会向兄长详细说明。我衷心希望兄长能早日离开那里,重返画室,再执画笔。
   信到此结束了。三郎手拿长长的信纸,回味着其中的内容,心潮起伏。信中“蝶出生于某个残疾人部落”这段话震撼了他。所谓的残疾人部落究竟在日本的什么地方?!
   另外,信中提到的明后天下午时分正好是现在这段时间。从简易铁路的时刻表推算,植村喜八乘坐的班次不久就要到达了。上学时,三郎与植村喜八交往甚好。一想到这位旧日故人带着惊人的消息正匆匆赶来,三郎就坐不住了,焦急难奈。他决定到副楼的大路上去等植村。无意望去,对面稻山宾馆的大门口,宾馆老板与那个叫做进藤的男人在夜色中站着聊着什么。看着两人异常亲热的样子,三郎不由地产生一种难以言语的奇怪心情。
   过了不一会,伴随着当啷当啷的黄包车的轮声,从路的那头隐约出现了一辆黄包车,等其走近一看,车上坐着的正是植村喜八。三郎不禁挥舞双手大叫起来。
   “喂!是植村君吗?”
   车上的人随即应道:“是野崎君吗?”
   那黄包车此时停在了副楼门口。
   “好久不见了。”
   身穿成套西装,头戴鸭舌帽的植村,刚从车上跳下就急忙问候起来。接着便跟在三郎身后朝门里走去,无意地朝稻山宾馆的大门口方向瞥了一眼。刹那间,怎么回事?他一下子变了脸色愣在那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对面的那个叫进藤的男人也是同样一副表情。他们彼此用一种仇人相见时的可怕眼神对瞪了几秒钟,很快便怪异地苦笑一下,相互点了一下头。植村赶忙钻进屋里。
   这边的野崎三郎,那边的宾馆老板,像呆子一样望着两人的异样表情。他们心中揣测的内容稍有不同,但都觉得这是个凶兆。



第十一节

  野崎三郎的恋人蝶果真如三郎及稻山宾馆的人们所猜想的那样,葬身于池沼中的藻群里了吗?还是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过着隐居之士的生活?三郎两度听到的摇篮曲究竟是何人所唱?说不定那人就是蝶?在回答这些疑问之前,故事的舞台发生了变化。作者必须讲述另一人物,植村喜八的一些奇特见闻。
   浅草公园的后面有一家略显脏乱的酒馆。某个晚上(那正是野崎三郎遇见蝶并痴迷于她的时候),在这家酒馆里,植村喜八碰上了一个怪人。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植村喜八也是毕业于西洋画学校的一位画家。但与野崎三郎迥然不同的是:他既没有家产可以继承,所作之画又卖不了几文。他只是东京郊外胡乱混饭吃的一个贫穷书生。和服的领子上满是污垢,皱皱巴巴,瘦骨嶙峋的腰间垂着破烂不堪的狗尾巴草带子。
   不论怎样作画也卖不出去,最后他彻底失望,放弃了绘画,从浅草公园的一角逛到另一角的天数逐渐增多起来。那副落魄模样的植村与公园里被面包屑及旧报纸弄得脏乎乎的长凳形成一副非常协调的画面。他坐在那历经风吹雨打,被临时工身上的油污、小孩的粪便搞得脏兮兮、泛着异常光泽的长凳上,观察着与其同等境遇的年轻人、闲逛着的无所事事的掌柜、紧抱着钱钵的小和尚、经历世间风霜的面无色泽的干枯的老头、带孩子的女人等的活动,这已经成为他的一大嗜好。
   这些人们所居住的社会与他所了解的另一个社会,例如位于山手线的某个富人朋友的家庭、当时刚刚落成的帝国剧场、三越百货等截然不同。西餐摊贩、竞相拍卖的衬衫店、阿拉斯加的金戒指、劣质白兰地、人场费十文钱的浪花节(三弦伴奏的民间说唱,类似我国的鼓词)等才符合这些人们。很早以前,植村喜八就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兴趣,而且越了解就越感到一种无法言传的魅力。打个比方,这种魅力就像踩球女孩那带有污垢的贴身内衣所给人的感觉。与豪华、绚烂完全不同,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一种美。不仅如此,这个世界中还飘荡着一种浓厚的江户时代的氛围,这种气氛从市中心到商业区的花柳界都已荡然无存,惟独这里还残存着。如拔剑出招的剑客、蟾蜍膏的叫卖者、背上刻有俱梨伽罗龙王像的老爷爷、满脸皱纹的老婆婆。这一切都充满了江户时代的气息。
   不知不觉中,植村已完全变成了浅草人类。中午在说书场里,吃着饭盒里的寿司与同座的伴奏手及矮挫子成为熟人;觉得活动小屋上逼真的招贴画很美;与观音堂附近的乞丐交谈;在某某酒馆,喝着劣质白兰地与操着标准江户口音的兄台们激烈辩论。
   话说那天,植村喜八去观看当时六区盛行的精彩节目——女大力士、女相扑的比赛。叮叮咚咚的鼓声下,肥硕如渔民的女大力士,扭动着身躯,招引着看客。那些女人一摆好架势,就如约定一般背朝观众席,或张开大腿,或并紧双腿,胀红着脸,用力将对方扔出场外。从后面看,以略显污秽的兜档布为界,两个足球般大小的屁股蛋,共计四个,就像奇怪的生物一样抖动着。
   喜八坐在最前方铺有草席的座位上,仿佛很荣光,聚精会神地望着台子上的表演。
   “现在作为比赛休息间隙的助兴节目,由女大力士表演举重。”
   啪、啪,穿着印字短褂的男子,敲着梆子说着。
   看上去很重的酒桶、土袋子等被抬了上来。在更高一点的后台,伴随着三弦琴,传来类似槲曲,但又略显悲凄的歌声。
   那时,越过摔跤场,植村朝对面看台望去,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男人,他不禁缩了一下脖子。他怎么也不会忘记那张扭曲着的铅灰色的面孔。植村揣测那人也许已记不起自己的模样,但他还是有点害怕,慢慢地混入人群里,那天晚上的情景又历历在目。



第四节

  宾馆的浴衣送来后,蝶便换上了碎花招绸的夹衣,缠上一条腰带,然后与那个身材矮小的操着越后口音,但绝非美人的服务员一起朝浴室走去。三郎听见她们穿过走廊的啪嗒啪嗒声越来越远,突然切身感到白昼下的温泉宾馆里一片静谧。虽是春天,总让人感到彻骨冰凉的山气无声地、静静地穿过这个大建筑物里每一个房间。
   “她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三郎突然沮丧起来,揣摩着。
   “要不要悄悄地窥视一下?”
   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一种坐不住的感觉。于是三郎迅速扒掉和服,套上浴衣,外穿一件相袍,急急忙忙地穿上拖鞋,紧跟而去。
   出了房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走廊,恐怕是还没有习惯的缘故,更让他感到像是走进迷宫一般。走廊上早已看不见蝶的身影。凭着去年来时的记忆,他朝着像是浴室的方向走去。转过两道弯后,出现了一条稍长的走廊。其两侧都是客房,混沌的光线朦胧地映射在擦拭得光洁一新的板缝间。定睛一看,从这洞穴般微微泛暗的走廊对面走过来一个浴客打扮的男子。三郎向前走一步,那人向前走一步;三郎偏左那人偏左;三郎偏右那人也偏右。“真不可思议。”三郎想着想着站了下来,顿时那个男人也停住脚步打量着三郎。这真是莫名其妙,是三郎的大脑不正常吗?还是在做梦呀?让人觉得怪异。
   但不久,三郎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实际上对面的那个男人正是三郎自己。在这条走廊尽端的墙上,整整一面镶嵌着镜子。他竟然将此忘得一干二净。“怎么搞的?”三郎不由地嘿嘿傻笑起来。此时镜中的那个男人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这样看来,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三郎却突然感到害怕起来。客人稀少的温泉宾馆是那样的寂寥,而这条走廊又是那么灰暗。
   他当然不会为了逃避这面大镜子而扭头回房间的,于是继续朝前走去。镜子前,走廊又拐了个弯,前方恐怕就是那有名的浴室了。拐弯时,三郎心里念叨着“不要看镜子,决不要看镜子”。但是不自觉间又瞥了一眼,那一刹那,三郎感到在镜子的表面,除了自己的影像外,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他吓了一跳,再度审视后发现在其影像的深处,浮现出一张苍白铁青的女人脸,久久地凝视着他。这恐怕只是一种错觉。因为当他镇定下来,向后望去时,身后没有一个人。就在那时面朝走廊的某个房间的门静静地关上了。但这恐怕也是幻觉。虽然这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但他好像看清了那张女人脸。头发是盘着的。决不是普通女人的脸。并且那青筋凸现的面额上,一双大而圆的眼睛阴郁地发着光。
   “呆货,这儿是温泉宾馆,自然会有病人来此疗养。怎么会像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呆若木鸡,今天你是有点不对劲。”
   三郎总算回过神来,但心中依旧感到这是个不祥之兆,怎么也恢复不到平时快乐的心境。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拐过弯,在走廊前方看见了那还留有记忆的浴室入口,耳中听到哗哗的洗澡水声。一下子,蝶那娇媚的神态又让他心神荡漾。三郎又恢复到了平常的心情。
   在这偏僻的山野中,本没有必要将男女浴室分开。但这里由于另有缘由而将男女浴室明确隔开。三郎悄没声息地钻进男浴室,脱去棉袍,然后小心翼翼地,没发出任何声响泡进了浴盆里。
   “您先慢慢洗,搓澡的过一会来。”
   从女浴室那边,传来那身材矮小女子的声音。
   “知道了。”
   蝶淡淡地应答一声,随后又传来哗哗声,似乎是在浴盆里洗脸什么的。
   三郎头枕在浴盆的边缘,成大字形浮着,悠闲自得地环视着浴室。温泉水是一般的碳酸泉水,没有什么稀奇,然而在这浴室里有着奇特的设施。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浴盆旁边灰泥作成的大炉灶一般的东西。稻山宾馆的人将其称为土耳其浴。尽管形态怪异,实则只不过是一种蒸气浴。与这个相比更为奇特的是位于浴室一角,有一块长为六七尺、带有四条腿的本板。俨然是饭店料理台被放大后安放在这里的,宛如巨人用的菜板一样。这是为洗澡者坐着清洗身体用的,这一设施可谓是过于结实、奢侈了。不知其用途的人可能还会感到害怕。
   环视完一圈,三郎又将目光移向了男女浴室间的隔板,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一般,从一头望到另一头。
   “夫人,让我给您搓澡吧。”
   从女浴室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粗嗓门。
   “好。”
   对面传来蝶跨出浴盆的声响。
   听到这一声响后,三郎更加急急忙忙地查看着男女浴室的隔板。他正在那儿物色合适的缝隙。但那隔板上没有一处缝隙。正当他灰心丧气之时猛然间发现那个灰泥蒸气裕与隔板之间,有一处凹陷下去,三郎觉得从那恐怕可窥视到对面。(男女浴室共用一个灰泥蒸气浴。呈小山状,其内有间隔。)
   他立即跳出浴盆,将湿乎乎的身体紧贴在蒸气浴的一角,脸凑到那个凹陷的缝隙处。这副模样完全是那令世人哗然的女浴室偷窥者的常态。而偷窥本身也让三郎产生一种异样的心情。他虽知道浴室入口处有两道门,但依旧下意识回头看了一下。
   缝隙处宛如箱子的一端呈直角状,非常狭小,无法看清整个浴室。但也正因为如此,反倒添加了一种别样的趣味。右半边,蒸气浴那灰泥截面就像怪物一样涌现在眼前,下方就是刚才提到的呈白色纹路的巨人用菜板。蝶那微微泛红的后背无遮无拦地展现在三郎的眼中。也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一时间,三郎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身躯,竟感到一丝恐惧。
   蝶那巨人般的身躯纹丝不动,只是那脖子上的筋一跳一跳的,就像一个野兽在喘息着。光滑如玉的身躯上温泉水泛着光,前后左右地流淌着,看上去就像是火星上的运河。仅能窥其一角的下巴上演垂着巨大的水珠。
   三郎从没想到浴室里的偷窥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异样感觉。这是电影中所表现出的颤栗与兴奋。以前三郎总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些偷窥老手一定要寻找视角并不是很好的孔穴呢?现在这个疑问总算找到了答案。
   定睛一看,眼前那粉色的丘陵晃动起柔滑的曲线,就像海啸一般鼓胀起来。蝶抬起滴落着水珠的胳膊,抹了一下脸。
   “您丈夫去年就来过鄙店,他是我们的老顾客了。”
   那早已让三郎忘却其存在的人又发出了柔和、粗哑的声音。透过蝶胳膊间的缝隙,可以看见那人挺着肚皮,穿着T恤。
   三郎知道那人是稻山宾馆的老板。不明就里的人肯定会大吃一惊。堂堂一个宾馆的大老板怎么会干起搓澡这个行当来。但这正是该宾馆的独特之处。五十开外的他亲自为客人搓澡且技术了得。他曾向人吹嘘,他在海外旅行时曾学会了土耳其浴室中的一些技巧,在此基础上探合进个人想法,发明现在这种搓澡技艺。他最拿手的便是通过各种动作、手势向人们说明真正的土耳其浴室是多么宏大的设施,这家宾馆的接待真是无微不至、及时周到。
   上次来时,通过几天的充分观察,三郎竟然怀疑那老板可能与自己一样,具有某种病态的嗜好。虽然当时未与他深谈,但不知为何对他却抱有好感。该老板的怪处不仅仅表现在土耳其裕这一点上。从其肥硕的体态上看,不难想像他还具有异常的食欲,这一点也与三郎相似。在他的房间里总是摆放着国内外的闻所未闻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各式各样的食品罐。一有空闲,他就会从中抓出一把把的食物放入口中。三郎经常看见他咀嚼着什么东西,穿过走廊。
   此时,蝶与那怪老板之间的又开始了低声交谈。
   “光搓背,还是全身都搓?”
   “光搓背。”
   “说实话,全身搓是我们宾馆的绝活……这套绝活是我前年去土耳其时学会的,正宗的土耳其搓法。先在那蒸气浴中将全身预热,然后再搓得干干净净,让您彻底消除疲劳,身心倍感舒畅。”
   “那么就搓全身吧。”
   也许她在更衣室中脱衣服时就已将那心中的羞耻感一并脱掉了。也许是浴室中特有的开放式氛围让她放肆起来。看起来女人只有在浴室里,才会将羞耻彻底置于脑后。那些平时被男人的指尖稍稍碰到便会容颜大变的女人,在浴室里,即便其赤裸的背部被年轻的搓澡人摆弄也会不动声色。去年也是在这里,该老板曾告知三郎过女人的另一面。
   “的确,女人真是不要脸啊!”
   看着蝶那巨大的身躯摇动着消失在旁边灰泥制成的蒸汽浴中,三郎稍稍感到一点吃惊。障碍物消失后,三郎的视角顿时变得开阔起来。在灰色墙壁与浴盆的背景下,一片白茫茫的空气中,展现出该老板肥硕、半裸的体态。
   “刚开始时蛮难受的吧,忍耐两三分钟便可将全身热透。”
   他晃动着那油光发亮的笑脸,向灰泥蒸汽浴中的蝶说着。



第五节

  此时三郎的眼中,横躺着一具似乎是棉花作成的巨人般的身躯。这就是被肥皂泡覆盖着的蝶的身体。因为距离太近,三郎只能看见其三分之一。但凭着自己去年的体验,他可以充分想像到对面将会展现一副奇妙景象。
   从蒸汽浴中出来的蝶,依照那怪老板的要求,平躺在那巨大的菜板台子上。搓澡人用沾满肥皂泡的浴球搓动起来。当充分起泡后,便开始用那两只肥手施展起独特的按摩术来。
   三郎的眼前,十根肥手指就像庞大的蜘蛛一样乱爬着,而那满是肥皂泡的大山也无声地蠕动着,像水枕一样蠕动着。在蝶身躯的对面,搓澡人那件T恤下的啤酒肚艰难地起伏着,依稀可闻呼哧呼哧的剧烈喘息声。他为了在搓澡时消除客人的尴尬,仍然不间断地说着话。从刚进土耳其浴室的惊讶、土耳其人的奇特风俗直至伦敦、巴黎的所见所闻,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偶尔也会不经意地说道:“不好意思,夫人。我想您在学生时代肯定很喜欢运动。能拥有这么一副紧绷绸的身体,感觉一定不错吧?真是健康的身体啊!而且皮肤光滑细腻。啊,对不起,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光艳美丽的身体。”
   而蝶就像死人一样沉默着,将自己的身体任由对方摆布,一言不发。也许她对这个五十开外的肥男人根本不感兴趣,只是沉浸在按摩的快感中。也许搓澡人善于调节客人的心绪,使其心情放松,无拘无束起来。
   “请稍微侧向那边。”“请俯过身。”蝶无声地按照要求转动着身体。正因为如此,三郎眼前那雪白的小山,展现出各种各样的曲线与阴影,上下左右地起伏波动着。
   有时背部弯成弓状,腹部的皮肤就像橡胶球般褶皱着。对面可看到那老板通红的大脸。他正用力抓住蝶的肩和脚脖子往后拽。有时蝶仰卧着,那老板将其丰满的两条大腿重叠在腹部,呈现出一副残疾人的奇妙情景。他这是将蝶的脚脖子向其额头方向推压。也许是不能窥其全身的缘故,三郎觉得这个眼前无声蠕动着的大肉球果真就是蝶吗?非但如此,他甚至感到那不是人的身体,而是某种白花花、软绵绵的奇特生物。
   经过一番激烈运动,搓澡人充血的双手拧起一个小桶,将温泉水哗哗啦啦地没到蝶的身上。顿时,那身上仅存的斑斑点点的肥皂泡如河流中的冰雪融化一般被冲得一干二净。那处子般血色极旺的腹部及臀部光彩熠熠的展露出来。
   不久,蝶那美矣美仑的身躯便被一条大浴巾包裹起来,其上那十根蜘蛛般肥大的手指又爬动起来,而三郎眼中的巨大肉体又如橡胶水枕一样,奇妙地抖动起来。



第一节

  在这篇小说出场的数位重要主人公中,作者最感兴趣的是西洋画家野崎三郎。不仅如此,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为首先登场的人物。
   野崎三郎是天生的放荡不羁之人。幸运的是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拖累,可谓是真正的单身贵族。他的父母、两个哥哥相继逝去,留下来的是令他一生尽情享用的财产。幸运儿说的就是他这类人。该故事就从这位野崎三郎迷恋上一个叫做蝶的舞女开始的。
   虽说是西洋画家,三郎从未真正完成过一幅绘画。他的工作与其是画油画,看上去倒更像是鉴赏、赞叹西洋名画、雕塑、日本及中国的古画。
   他醉心于古代名画,并致力于收集。说到他自己的绘画,那刚动笔便搁置下来的画板最终总被丢弃在杂货间内,堆积如山。
   在受雇于画室的老婆婆看来,三郎这个男人之所以选择画家这一职业,并不是为了绘画、卖画,而是为了和女模特们调情。可见,他对于女模特们也充满了兴趣。但凡在市面上走红的女模特必会踏足其画室。非但如此,除了职业模特外,一些非职业性的妇人、女孩也曾站在三郎的画板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三郎虽沉默寡言,但挥金如土、仪表堂堂,对异性充满了诱惑。可是他们之间,如果超越了普通的画家与模特的关系,那么这种关系决不会超过三天。似乎是惯例一样,三郎必定要离开、躲避她们。当然这当中定有原由,对此三郎自己非常清楚。
   有时,三郎自己也会想,可能就像那老阿婆所说的,自己选择西洋画家为职业、上画塾、创立画室都仅仅为了欣赏女模特。他不像普通人那样对异性的容貌感兴趣。与脸形等相比,对于身体的整体美,他具有独特的爱好。而就物色该对象而言,没有比画家这一职业更加适合、便利的了。
   他之所以醉心于西洋名画、雕刻,其中之一便是以上原由。当看到一些精美的裸体画时,他决不会以一种不健康的心理去赞叹作者的创造力。有时他会觉得不管是什么美女的照片都不及一条断臂的雕刻更具诱惑性。某位小说家膜拜美女的赤脚,而他不仅仅是脚,对脖子、手腕、胸部、背部、臀部、大腿等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能发现一种容貌之外的美。某个女人因为耳朵美,某个女人因为肩部美,某个女人因为脖子美而让他心动不已。
   当然这种感觉也许是处理身体美的画家、雕刻家们所共有的。但野崎三郎的这种感觉已超出平常,发展到一种病态的地步。即便如此,在这个世上,为什么拥有这种美妙身躯的人是那样的少。耳朵、肩膀、脖子或是脸形等等这些局部美丽的女人多得很,但整个身体,像某幅西洋名画那样,完全符合他口味的女人,三郎还未邂逅过。他和女模特的关系不能长久维持,其中之一就是他这种怪癖造成的。另外,那些女人们都不具备让他迷恋的魅力。在他看来,容貌的美丽暂且不论,多数女人都是让人怜惜的残缺品。就这样,我们这位野崎三郎君在遇见舞女蝶之前,已经与几十个女人相处过。最后他终于遇到了其半生梦寐以求、理想中的女人。某一天,通过朋友的介绍,一个不久前退出舞台,名叫蝶的女子来到了他的画室。当她脱掉微脏的丝绸夹衣,站立在模特台上时,三郎的喜悦、兴奋难以言表。
   在舞台上被称作“印度人”的蝶并不属于美女的那一类型。她容貌上最大的缺陷是其鼻子,正如其绰号,她的鼻子像印度人那样四下去。嘴巴虽不会给人一种厌恶的感觉,但也像印度人一样大而厚。整个脸的轮廓是充满肉感,稍稍下凹。惟一的亮点是她那眼角细长、可爱的单眼皮眼睛。
   对于三郎而言,即使是这种容貌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但她最美的还是整个身体。她的绰号叫“印度人”的最大理由肯定是其皮肤的颜色让人容易联想到印度人,可是这个绰号不是很贴切。她的皮肤虽谈不上白皙,但也决不像印度人那样黝黑,而是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打个比方说,就是那种未烧焦的豆馅年糕的浅咖啡色,或是略带褐色的奶油色,这种色彩健康光亮地迸发出来。从其皮肤表面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毛孔中分泌出的脂肪令其皮肤就像涂了昂贵的香油,伴随着一种香气,散发出微微的光彩。
   她整个身躯给人的感觉是如豹子般骠悍,柔韧性强。她决不是纤弱的浮世绘中的美人。那是一种我们祖先所憧憬的佛像之美,那种十全十美的菩萨之美。也许形容得有点离谱。她是略带野性的菩萨,在山野中狂奔,坠入人间的菩萨,这也许能概括出蝶的全貌。
   从耳朵到脖子,从脖子到肩部的丰满曲线,从乳房到肚皮的在日本人中少见的丰硕丘陵,不可思议的蜂腰,臀部到腿部的深邃而有光泽的阴影,修长的双腿……那无法穷尽描述的美让野崎三郎欣喜若狂。
   理所当然的,三郎将一切抛于脑后,以她为原形进行绘画一事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他只考虑如何赢得她的芳心。她的过去,她的家庭都无所谓。他像发烧一般狂热地追求着眼前的这位大美人。
   他的求爱很容易就被接受了。而且他们两人的关系打破了惯例,一直维持得很好,毫无波动,直至蝶猝死在信浓山中。另外,蝶还是三郎怪癖的理解者,这对于三郎而言可谓是双重的喜悦。三郎经常会觉得能找到蝶这样的天使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不久,在大门紧闭的三郎画室中,终日持续着某种狂暴的游戏。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游戏,外人不得而知。那位老婆婆几乎每天都能听见重物被扔在地板或墙壁上的声响,胆战心惊,惴惴不安。



22.字母组合

全文

  我和我们的工厂的看门老头(虽然这么称呼,可却不过是个差几岁五十的男子,总让人觉得像老头似的)栗原关系很好。不久,粟原有个珍藏的话题,因为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可以毫无顾忌地实话实说,所以,他像等不急了似地要向我一股脑儿倒出来。某个晚上,围在传达室的炉子旁边,栗原向我讲起了他那奇妙的经历。
  栗原很会讲话,而且极像小说家,这段有几分幽默的经历中,看不出丝毫的造作。虽然如此,可是仍然有种让人难以忘怀的味道,作为这类知心话,是我至今仍不能忘记的一段故事。我模仿栗原的话,把它写下来。
  不不,这是有点像相声一样的故事。要是不先说明的话就没意思了。唉,就当一段恋爱故事来听吧!
  我刚过不惑之年,在那四五年之后吧!像我以前说的,我接受了较高的教育,但是对事物却非常容易厌倦,不论从事什么职业,一般坚持不了一年。一个又一个地换职业,终于落魄到这种境地。那时,总是辞去一种职业,寻找另一种职业,这期间有一段时间即是失业时间。如您所知,到了这个年龄,没有孩子,面对着歇斯底里的老婆和狭窄的房间是多么的难以忍受!我经常去浅草公园,打发无聊的时间。
  有啊,在那里!虽说是公园,但不是指六区的曲艺场那边,而是指从池塘往南的一片森林。那里有许多一样的长椅。长椅经风吹日晒,油漆剥落,微微泛白。零散的石头和树墩好像与这里非常相称。饱经人世的风霜、失魂落魄的人们一个挨一个坐在那里,一副毫无办法的样子。我作为其中的一员,看到那种情景,你们大概无法理解,可这是多么的令人伤感呢!
  某一天,我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像往常一样郁郁不乐。正好是春天。樱花已经过了时候,池塘对面的电影院附近人群熙熙攘攘。咚咚的声音、乐队声、夹杂在其中的气球的笛声、卖冰淇淋的叫卖声,听起来尖锐刺耳。与此相反,我们所在的森林却像另一个世界一样安静。可能连看电影的钱都没有的、打扮寒酸的人们互相瞪着饥饿忧伤的眼睛,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个地方。这样下去,使人觉得罪恶要发酵一样,那情景非常令人忧郁、悲伤。
  那里是森林中一块圆形的空地。与我们毫无关系的幸福的人们不断地从我们面前走过。那是打扮入时的女郎,长椅上的落伍者们一齐朝她那儿望去。那些人都走过去,空地变得空无一人。因此我自然地注意到,突然一个人出现在角落的弧光灯的铁柱子旁。
  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样子并不是很寒酸,可是什么地方总有些落迫,至少脸色看来决不是游客,好像是我们这些落伍者中的一员。他站了一阵,好像在寻找空的长椅。可是,到处都是人,而且与他相比,肮脏不堪,他大概害怕了吧!灰心丧气打算离开的时候,突然他的视线与我的视线碰到了一起。于是,他好像终于放心了似的,朝我旁边的仅剩一点空儿的长椅走了过来。在这些人当中,我穿着破旧的丝绸上衣一一说起来有些可笑——但比起他们还是略胜一筹,而且我决不像其他人那样险恶,这才让他放心。或者是——这是后来才想到的——可能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我的脸。我马上就叙说这其中的原委。
  那个男人在我旁边坐下,从袖子里掏出日式口袋,开始吸烟。突然,一种奇怪的预感向我袭来。我觉得很奇怪,仔细一看,发现那个男人一边吸烟一边从侧面盯盯地望着我。那种看法决不是一时兴起,好像是别有意味。
  他是个略带病态的老实的男人,与其说令我讨厌,不如说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我并没有特别注意他的举动,静静地呆着。那喧闹的浅草公园中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可是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很安静,很长一段时间都这样。旁边的男人好像有什么要说似的。
  于是,那个男人终于开口了。“我在哪儿见过你,”他提心吊胆地小声说。我多少有些预感,所以并不特别吃惊,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男人,一点也不认识。
  “认错人了吧!我不记得见过你。”我回答说。可是他好像是不相信似的,还是怔怔地望着我。或许他有什么坏主意,他再次说道,“我在哪儿见过你”。
  “唉,我也想不起来了。”他说道。“真奇怪、真奇怪。”他歪着脖子,“不是最近的事儿了。我觉得在很早以前经常见到你。你真的不记得吗?”他说着,反而像怀疑我似的,非常怀念地、笑眯眯地望着我。“认错人了吧!你认识的那位叫什么名字?叫什么?”我问他。他奇怪地回答道:“我刚才还在拼命地想,不知为什么想不起来。可是我觉得我没有忘记他的名字。”
  “我叫栗原一造。”
  “啊,是吗!我叫田中三郎。”这是个男人的名字。
  我们这样在浅草公园中互通了姓名。奇怪的是,我,当然那个男人也是,对对方的名字没有一点印象。非常可笑,我们都大声地笑了出来。于是、于是,那个男人即田中三郎的笑脸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奇怪的是,甚至连我都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但是,好像是偶遇亲密的故友一样,感到非常怀念。
  于是我突然止住了笑,再次仔细地凝视那个叫田中的男人的脸孔;同时,田中也正好止住了笑,可还是一副笑的表情。要是在其它的时间,不会再继续谈话,到此就告别了。可是正是失业时间,正是无聊时间,季节也正是慵懒的春天。而且是与比我体面的年轻男子聊天,所以心情不错,就当是打发无聊的时间,继续着离奇的谈话。就是这样子。
  “是吧!还是吧!而且好像是在路上擦肩而过似的,看到过你的脸。真的!”
  “可能是。你的家乡在哪里?”
  “三重县。最近是第一次到这儿来,现在正在找工作。”
  这样看来,他也是一个失业者。
  “我是东京人。你是什么时候来东京的?”
  “不到一个月。
  “可能在这段时间在哪儿见过面。”
  “不,不是最近的事儿。我的确是在几年前,你还年轻的时候见过你。”
  “是的,我也觉得是。三重县……我非常讨厌旅行,年轻时几乎没有离开过东京。我只是知道三重县在关东地区,地理上都分不清楚,不会在你的家乡遇见你,你说你也是初次来东京吧!”
  “从箱根到这里真的是第一次。在大阪上的学,在此之前一直在那儿工作。”
  “是大阪吗?要是大阪的话我去过。可是是在十年以前。”
  “那就不是在大阪。我七年前直到现在,就是说中学毕业前一直都在家乡。”
  这样聊着有些啰唆,可是那时我们都很紧张,从哪年到哪年在哪儿,哪年哪月去哪儿了,连这样的细节都想了起来,互相核对,没有一个重合的地方。偶而去同一个地方旅行,可是年代却完全不同。这样一来,更加不可思议。我说是不是认错人了,可他却认为不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要是一个人觉得如此也就罢了,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所以就不能断定是认错了人。越聊越觉得对方像是熟识的老友,虽然如此,可是也越来越不清楚在哪里见过了。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实际上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情。神秘,是的!某种神秘的感觉!不仅是为了打发时间、解闷,随着疑问的增加,这样追根究底也理所当然。可是,最后还是不清楚。多少有些焦急,可是越想头脑越混乱,不由得觉得两个人从很早以前就认识是极其清楚的事实。可是,不论怎么谈还是抓不到要点,所以我们只能再次笑起来。
  可是虽然不得要领,但是谈着谈着,互相有了好感,姑且不谈过去,至少从那时起成了难忘的好友。然后,田中请客,我们进了池塘旁边的咖啡店,一边喝茶,一边又谈了会儿我们的奇缘,那天我们正常地告别了。甚至互相说请过来玩,成了很好的朋友。
  要是这样的话,那也没什么好讲的了。可是,过了四五天,我弄清了一件离奇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和田中还是有某种关系。开头说的恋爱故事就是从现在开始的。(栗原稍微对我笑了笑)田中好像是忙着找工作,一次也没来拜访过。我像往常一样难以打发时间,某天突然想起来,去他住的上野公园后面的旅店拜访。已经是傍晚,他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我,几乎要说我等着你呢,突然叫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件事,我全清楚了!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在床上,突然想起来了!对不起,还是我错了。我们一次也没见过。可是虽然没有见过,但也并非毫无缘分。你认识北川森子这个女孩吗?”
  被突然一问我吃了一惊,可是听到森子这个名字,感到很久很久以前拂面吹来那轻柔的微风,觉得有些解开了几天以来的谜。
  “我认识!可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十四五年前吧,还是在我学生时代。”
  如以前所说,上学的时候我非常擅长交际,有好几个女朋友,森子是其中之一,是位特别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女孩。在XX女中上学,很漂亮,在我们的纸牌会当中,总是最受欢迎,可以说是女皇。虽然漂亮,可是不知哪里有点凶,是个让人感到难以接近的美人。
  “对这个女孩(说话者栗原有些语塞,害羞地笑了)实际上我很着迷,而且因为害羞一直都是单相思。我娶的仍旧是毕业于同一所女子学校的、她的同学——一位二流美人。现在别提什么美人了,变成了难以对付的歇斯底里患者,就是当时十分普通的阿园。就是说,森子是我以前的恋人,对我夫人来说,是她的同学。”
  可是三重县的田中怎么会认识森子呢?纵然如此,为什么我觉得见过他呢?我无法理解。于是我便问他,接着知道了非常意外的事情。据田中说,正好在前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是关于为什么觉得见过我的。于是,疑问完全解开了,所以他想立刻通知我,不巧,那天(就是我拜访他的那天)因工作的事有个约会,所以没能去我那里。
  田中这样解释之后,从桌子的抽屉中拿出一件东西,“你认识这个吗?”他说。我一看,那是个美丽的小镜子,已经很不流行了,好像是很漂亮的年轻女孩用的。我回答说一点也不认识。
  “可是,这个你总该认识吧!”
  田中说着,别有意味地望着我的脸,打开两折的小镜子,灵巧地抽出嵌在厚绸布里的镜子,拿出了藏在后面的一张照片,放在我的面前。令人吃惊的是,这竟是我年轻时的照片。
  “这个小镜子是我死去姐姐的遗物。我死去的姐姐就是刚才说的森子。您吃惊也是正常的,实际上是这么回事。”
  于是,田中开始说起来。他的姐姐森子因某种原因小时候起就被送到东京的北川家做养女,从那里上的XX女中。她还没毕业的时候,北川家里遭了祸,不得已回到了故乡出生的家里,即田中家。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她还没有结婚就生病去世了。我和我的夫人都很粗心,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真是意外的发现。
  剩下的随身物品中有一个小箱子,里面有很多女孩用的零零碎碎的东西。田中把它作为姐姐的遗物珍存着。
  “发现这张照片的时候,是姐姐死了一年多的时候。”田中说。
  “这样藏在小镜子的背面,我有些不懂。那时,我花了很多时间来检查小箱子中的物品,摆弄这个小镜子的时候,偶然发现了秘密。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想起了照片的事,于是就全都清楚了。为什么呢?那之后,只要一有空我就抽出你的照片,浮想起死了的姐姐。你对我来说是无法忘记、深深相识的。前天见到你的时候,我把这些全忘了,觉得好像不是照片,而是见过你的真人。你也是。”田中笑了。
  “我不会忘记我连照片都赠送给她的女孩,因为是那个女孩的弟弟,所以长得有些像你姐姐,我才误认为以前见过你。”
  这么说来,一定如日中所说。可是,有件事我仍然无法理解。照片我曾经送过很多人,森子有我的照片也并不奇怪,可她为什么藏在镜子背面呢?我总觉得她好像是和我的想法相反。可是,只有单相思才有理由这么做。可是森子没有理由这样重视我的照片啊!
  可是,田中看来,我与森子之间有某种微妙的关系,不过,这也并不过分。可是,他逼着我讲明那层关系。于是,他说,姐姐的死因当然是肉体上的病痛,可是在弟弟看来,他觉得还有些其它的。这样说是因为,比如姐姐对生前提的亲事,态度强硬,坚决不从。想到这些,可能是姐姐有了心上人,但没能如意,这也是姐姐早逝的原因之一吧!实际上,森子回到家乡之后得了一种忧郁症,晚期重病缠身,所以田中所说的也有道理。
  要是这样的话,我的心跳加速起来。那么想来,单相思的不仅是我,森子也一样。我可以想像她怀着无法启齿的爱慕之情,忧伤地眺望着我们的婚礼。那美丽的森子要是这样死去的话,我该如何是好呢?太令人高兴了。高兴得眼泪涌上了嗓子眼。
  可是我同时还想,“这种事情是真的吗?”。森子配我,真是过于漂亮、过于高雅了。于是,我和田中之间开始了奇怪的问答。我小心谨慎地说:“不会有这种事的。”田中追问道:“可是,这张照片该如何解释呢?”这样谈着谈着,我渐渐地伤感起来,终于公布了我的单相思。我强调,因为是这样,所以觉得森子不会喜欢我,可实际上又是多么希望能与此相反啊!
  田中边说边玩弄镜子,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地大叫起来“原来如此”。这真是一大发现。镜盒如刚才所说,是用厚绸布做的两折,在其表面麻叶花纹中,可能是森子的消遣,用不起眼的彩线绣着字母组合,是用S包着I。
  “以前,我怎么也不明白这个字母组合的意思,”田中说,“S一定是森子的开头字母,可是互既不是出生家田中的开头字母,又不是养父母家北川的开头字母。不过,现在突然清楚了,你叫栗原一造吧!一造的开头字母是豆吧!照片也好,字母组合也好,这下全弄懂了姐姐的所思所想。”
  若干的证据,我是喜是悲呢?眼角忽地一热。这么一说,不由得觉得几十年前北川森子的各种所作所为,现在看来,都是别有用心的。那时说的那些话,都是给我布下的谜。那时表现出的那种态度还是另有用意的。接下来,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中。
  那之后,几乎终日,田中对我谈论那些关于姐姐的回忆,我对他讲学生时代的往事。因为是过去的事情,所以既不新鲜,又不讨厌,只是有种怀念之情。我请求田中把那个小镜子和森子的照片送给我,我小心地塞进里面的口袋回家了。
  想想看,不能不说是一段奇缘。偶然在浅草公园同一把椅子上碰到的男人是昔日恋人的弟弟,而且竟从他那里知道了没有料到的那个人的想法。要是我们从前见过面的话,这也并非不能理解。可是,我们是完全不相识的两个人,就是因为都觉得见过对方。
  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光考虑森子的事情。我很遗憾,那时为什么没再有点勇气呢?可是不管怎么说,已经过了多年,而且我也是这把年纪,比起现实的事情,仅仅是有时高兴、有时悲伤,避开夫人,整天地望着遗物小镜子和照片,沉浸在梦一般浅淡的回忆中。
  可是,人的心情是多么奇怪呀!我的想法决非现实,但虽说是歇斯底里患者,可以前却从未如此讨厌的妻子阿圆,现在觉得特别讨厌。正因为一次也没去过森子安息的三重县的农村,所以特别地怀念,最后甚至希望进行一次恭敬的旅行,去拜谒森子的墓。说到这些,现在觉得很不舒服,可当时心情像孩子般的纯洁,真的连这些都想到了。
  我甚至描绘出那种伤感的空想。在刻着从田中那听来的她那优雅的名字的石碑前,手持鲜花点燃香,在那里对她说些什么。当然,这只不过是空想。即便想实行,按当时的生活状态连筹措旅行费用都困难。
  那么,故事到这里就结束的话,也就是作为四十岁男人的故事,即使称得上是恋爱故事,也只是有趣的回忆。但是还有下文。说到这些,那是非常令人失望的、无聊的故事,我都不想接着说下去了。可是,事实毕竟是事实,无法改变。对因此而骄傲自大的我来说,或许是种惩戒。
  是我那么怀念死去的森子的某一天,稍微的疏忽,那个小镜子和森子的照片被我那歇斯底里的老婆发现了。知道了这些的时候,我做好了她要发四五天火的准备。可是,意外的是,坐在我的破桌子前,面对着这两样东西的夫人一点也没有发作。她还笑着说起了这样的事情。
  “啊,这不是北川的照片吗!怎么还有这种东西呢?啊,罕见的小镜子啊!很古老的东西了。是从我的行李中找出来的吗?我一直以为很久以前就丢了呢!”
  听到这些,我觉得很奇怪,因为还不是很清楚,我就装糊涂地站在那里。夫人一边很怀念地摆弄着镜子,一边说:
  “我绣这个字母组合的时候还上学呢!这个,你知道吗?”说着说着,三十多岁的夫人撒起娇来。“是一造的I和阿圆的S。还没与你结婚之前,作为互相永不变心的咒语绣上去的。你懂吗?后来怎么样了呢?我还以为在一次学校去日光的修学旅行中被偷了呢!”
  是这么回事。清楚了吧!就是说,那个小镜子不是我深信不疑的森子的,而是我那歇斯底里的老婆阿圆的。阿圆和森子的开头字母都是S,因此犯了出乎意料的错误。虽然如此,可为什么阿圆的东西会在森子那里呢?这一点我不太清楚。因此就询问夫人,结果全明白了。
  据夫人说,那次修学旅行的时候,小镜子和钱包一起放在手提包里。在中途的旅行中,被别人偷走了。这可能是同班同学干的。我没办法,和盘托出了与森子的弟弟相遇的事情。于是夫人说,那肯定是森子偷的。你可能不清楚,同年级中没人不知道森子爱偷东西的。啊,一定是她!
  夫人的话决不是信口胡言,证据是她注意到了那时已经被抽出来的不在镜子背面的照片。这也是夫人插进去的。大概森于直到死都不知道还有这张照片,是她的弟弟一时兴起玩弄小镜子偶然发现,犯了天大的错误。
  也就是说,我不得不体会双重的失望。第一,森子绝对没有爱过我。第二,如果夫人的想像是事实的话,我那样深爱的她竟然是个与外表极其不相称的女贼。
  哈哈哈哈哈哈,耽误您时间了。我可笑的回忆到此结束了。说到结果,没有比这无聊的了,但是知道结果之前,我还有些紧张呢!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杯户中学生

0

主题

0

好友

4

积分

 

升级
8%
帖子
176
精华
0
积分
4
威望
0
RP
5
金钱
326 柯币
人气
1638 ℃
注册时间
2003-10-14
沙发
发表于 2020-4-24 05:06:02 |只看该作者


2020-04-24

05:05:52

巩铡赏筹管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无效楼层,该帖已经被删除

禁止访问

头像被屏蔽

0

主题

0

好友

2

积分

 

帖子
9
精华
0
积分
2
威望
0
RP
6
金钱
12 柯币
人气
26 ℃
注册时间
2003-10-14
地板
发表于 2020-8-6 14:48:13 |只看该作者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无效楼层,该帖已经被删除
无效楼层,该帖已经被删除
无效楼层,该帖已经被删除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新浪微博登陆

手机版|Archiver|名侦探柯南事务所 ( 沪ICP备17027512号 )

GMT+8, 2024-4-20 06:07 , Processed in 0.187887 second(s), 22 queries , MemCached On.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