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正文
一
小岛元太这两天犯了胃病,只能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小岛夫人一边数落他“吃了三人份的拉面还没死真是福大命大”,一边认命地端茶送水。
他听着妻子的唠叨漫不经心地回应,转过眼瞥见窗外纯净的蓝天。屋顶上的幼鸟振翅欲飞,料峭春寒挡不住新生的嫩芽;白玉兰在枝头悄悄绽放,空气里弥漫着生命的芬芳。
世界仿佛安静了许多年。他恍然想到。
他家的儿子长得和他一点都不像。似乎见过的人都这么说。
身材纤细,肤色白净,清秀的小脸上灵动的眼睛,聪明得不像话;认字读物是《自然百科全书》,电视只看Discovery 和 BBC,从不知假面超人为何物。
只是不擅言辞,习惯沉默;七岁的孩子目光所及,竟给人无所遁形的恐慌。
这样的孩子无论在何处,被孤立都是理所当然。上班时他望着儿子上学离开的方向,满地的阳光衬着孤零零的背影分外忧伤。
妻子提过几次交朋友的问题,他状似不在意地笑笑,无法言明那一刻心中的怪异。
圆谷光彦。有多少年不曾想起这个名字了?
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年少时的点滴记忆早被时光磨得体无完肤,面目在微薄的空气里模糊不清;惟独记得那个清脆明亮的声音,略带害羞地自我介绍,那神情如同有着柔软眼神的幼小麋鹿,冲他露出一个怯怯的笑。
花样百出的游戏和跌宕起伏的生活,打打闹闹间如太阳花般盛开的童年,那些欢乐和嬉笑是最珍贵的美好,却在某个阴雨绵绵的傍晚被同伴的鲜血所浸染。
再如何不平凡都还是7岁的孩子,本是涎着脸跟在爹娘身后要糖吃的年纪,却为了一个看起来无比崇高实则莫名其妙的理由就那么轻易地送掉了性命。
葬礼上的他木然地看著圆谷夫妇肝肠寸断,看着吉田步美黯然神伤,忽然觉得从前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不过是为了这一刻的阴霾而存在。
甩甩头转身离开。再深刻的伤痕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
他以为是这样的。
忘了说,小岛元太现在一点都不胖。175的个子不过70kg,也没有啤酒肚;不怎么吃鳗鱼饭,不喜欢雨天出门,因为沉默寡言也不算太合群,职业是导盲犬训练师。
你问小岛夫人是不是吉田步美?笑,这怎么可能。
二
相对于其他三十七岁的成年男性而言,高木涉现在的日子实在是非常,非常之平淡。
每天六时起床,为院子里的花浇水,随后带着佐藤出门散步,巡视整个墓园;偶尔遇见曾经的同事,佐藤会停下脚步“呜呜”叫几声,他便了然地微微点头,说几句安慰的言语;下午则靠听音乐、广播和书籍来打发时间,有时步美会过来陪他聊天,或是千叶带来些生活的必需品;到晚上九时,准时就寝。
比起当警察时的三班倒,现在的睡眠充足得让人想哭。
无意间想起来,十年也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如果不是一贯温柔敦厚的性子,恐怕早受不了这种平静。虽然独自生活还是有些许不方便,但只要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固定的地点,数着步子和距离能够准确够到,他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哦,忘了介绍。佐藤是只拉布拉多导盲犬,已经7岁了,性格稳重而不好动,唯独喜欢用鼻子拱他的裤脚管,摆出温暖亲昵的姿态,常常让他哭笑不得。
这样的日子唯一一次崩裂,是那时步美说想照顾他一辈子。那会儿他正静静抚着佐藤背上的毛,一不留神便揪下了一把,惹得佐藤嗷嗷痛叫,三天没肯靠近他。
只有那一刻,他神色茫然手足无措耳边还有可疑的红晕两朵,依稀可见当年那个憨直可靠的警官模样。
可惜他自己看不到。步美瞬间的失神过后,惆怅地叹息。
他站起身数着步子停在她面前,轻轻将手放在她头顶。少女的发香扑入鼻端让他轻微地恍神;身子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他在心里却勾画出一双倔强而坚定的眼。
那样的想象让他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他说:“步美,其实你不用怪罪自己。那是他们……选择的命运。”
如同紧绷的弓弦骤然断裂,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啜泣。
“可那全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拉着光彦去跟踪那些黑衣人,他不会被抓……如果不是我碰上了佐藤小姐,她也不会一个人就先跑去救人,而高木先生也不会追着她跟过去……他们都不会死!都是我的错……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步美……”他叹息,想开口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应付这样的事情,无论是失明之前还是之后,他始终没什么经验。
只有记忆中的那个人半真半假地嘲笑过,“高木君真是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啊……”
“佐藤…小姐……”他红着脸嗫嚅,左边口袋里的求婚戒指像要烧起来似地烫着他的胸膛。
她明丽的容颜看着他的窘迫更添了些不经意的狡黠,刚想说什么,远处的同事叫了声“美和子!”于是她快速地转身,飞扬的发丝拂过他的鼻端,只留下一个妩媚的笑。
他怔怔地矗立在原地,失落地望着她的背影。
“美和子!!!”
枪声伴着巨大的冲力让她扑进他的怀里。他的头狠狠地磕在倒下的横梁上,登时一阵头晕目眩,手臂却紧紧地环着她的腰,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手。
他模糊地看到她脸上微薄的笑容。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她的名字。
眼前是一片血色的黑暗。他只记得她温热的身子里濡湿的血,一点一滴地渗进了他的西装外套,仿佛是努力地把她的体温传递给他,连带着她的心她的灵魂,和她未曾出口的所有爱恋,在这个最温暖也最寒冷的拥抱中燃烧殆尽。
他坚信他见到纯白的光晕散落进他的眼底。自此之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三
在黒羽明若的小脑袋里,如果要形容母亲和父亲对视时的感觉,恐怕只有那个什么“天雷勾动地火”了。
其实她并不太明白那个词的含义。她只觉得他们每一次目光交汇都如同一场静默的诉说,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暗潮涌动间深重得旁人无法承载。
她还不曾尝过爱情的滋味,于是她并不了解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恍惚茫然;见到的是同样的脸却不一样的人,如同时空交错纷至沓来,苍茫一片不知身在何处。
窗外的鸟鸣让黒羽夫人从恍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拍拍女儿粉嫩的脸颊目送她上学去。那蹦蹦跳跳的身影是如此单纯的快乐,却轻微地灼痛了她的眼。
身边环绕着馥郁的咖啡香,她安静地站在门边眺望;记忆中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唯一不曾改变的只有那执拗的等待姿势,仿佛成了一处凝固的风景。
心字已成灰。再如何安祥宁和的美丽终究比不上逝去的旧年华。
她不是爱看肥皂剧的女生,却也听过那个自作聪明的难题:如果两个你深爱的人一同掉进河里,你救哪个?
当年的新一对这题目皱着眉嗤之以鼻:“呆子,我当然会想出让两个人都得救的办法啊。”
十六岁的少女执拗地问着,“那……如果没有这样的方法呢?”
十六岁的少年变成半月眼,“白痴,我是谁啊,怎么可能没有办法……”
她在心里描绘出少年桀骜不驯的眉眼,嘴角勾起一抹笑又飞快地逝去。新一,彼时的我们都太年轻,不相信,世上就是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当多年之后的你真的面对那场艰难的抉择,你可曾料到你会如此的决绝,不留任何一丝予我辗转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浑身是伤地将我拼死救出,却在一个模糊的微笑后转身陪她走向死亡。那种毅然决然的姿态衬着漫天的火光如鸾鸟的悲鸣,泣血声声。
我知你残忍。不知你残忍如斯。你予我不存只言片语的殇离,而我却必须顶着你生命的重量苟延残喘。
不是不恨;不能不恨,却又无法去恨。如果有得选择,我宁愿死在当时,也好过活在过去,日日为梦魇煎熬惨生。
然而我终究活下来,带着对你一遍遍的回忆,带着所有人殷切的期望,带着灵魂深处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带着满身累累的伤。
活下去。
如你所希望的那样。
四
二十五岁的吉田步美站在墓园的山脚下仰望。
那么多年以来,唯一不曾改变的似乎就是这里的夕阳。层层叠叠的云彩晕染出深浅不一的红,在山顶的小屋外流连不去;山林间轻啸而过的风宛若低语,给予她由身至心的安宁。
想起当年站在屋外忐忑不安犹豫许久的自己,还有后来他笨拙但坚定的拒绝,她不由自主地轻笑,眼里却带上了怀念。
微微侧首,手中的婚礼请帖如纯白的羽翼。她想这样的幸福昭然若揭,一定能够飞向天堂。
看着屋后那条隐约可见的小径,她像似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缓慢却坚定地走了上去。
西面的残阳如血刺痛她的双眼,恍然间仿佛又回到那个悲痛欲绝的傍晚。面色苍白的少年在照片上笑得明媚,四周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尖利的质问回荡在耳畔,令人发疯的负罪感折磨得她近乎窒息。
她看着元太跌跌撞撞地跑出灵堂,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却恰好看见了角落里的两个人。曾笼罩少年周身的光芒似乎顷刻间消失不见,连同褐发的少女一起被拥进了昏暗的怀抱。
出于无法言明的思绪她躲在了墙边,努力想听清他们所说的每个字。
“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少女语调还是一贯的清冷,她却看见了她身侧紧握的拳;纤细的身子紧绷如蓄势的弦,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他们会撞见组织是个偶然,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积极应对;本来只需对这些孩子灭口,现在牵扯上我和你应该会有大动作。FBI已经发来了联络,警方也会全力配合;既然无法选择时机那么至少可以奋力一搏……”
“呐,灰原……”
戴眼镜的少年突兀地打断了她,低下头张开了手。镜片的反光挡住了他的视线,却掩不住他嘴角那丝奇怪的笑。
“杀死光彦的凶手,是我们吧……”
她呆立在墙边无法反应。那个曾经无所不能的少年专注地看着手心,颓丧的语气里满满的自我厌恶,还有不曾掩饰的失落和痛苦。
“我都快忘了,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小学生,好奇心却偏偏那么强。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但发生在自己身上,果然还是很难接受……如果马上把所有人转移,时间应该足够。怎么样,灰原?现在参加证人保护计划还来得及……”
“啪”
响亮的耳光声让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凝滞的状态。步美捂着嘴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少年的左脸上浮现清晰的红痕,一脸震惊地望着气到发抖的她。
“想死的话没人拦着你!等着和你的天使天堂相会吧!”
残忍的字句清晰地从牙缝里迸出来,却在一瞬间击碎了他眼前的迷雾。他看着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光,看着她嘴角蜿蜒的血丝,始觉她所承载的罪孽,从来都不比他少。
“对不起,灰原……我……”
抚着脸颊他勉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目光恢复了清亮,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墙角的女孩泪如泉涌地跑开,不曾听见最后的言语。
“……谢谢。”
尾音袅袅,融化在空气里。
现在想起来,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最真实的他们。
“呐,小哀,还有,柯南君……”
十几年来不敢面对的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前。素白的指尖轻轻抚过粗砺的墓碑。她看着那两个熟悉到疼痛的名字微笑,眼角却落下了泪。
“你们……都还好么?”
后来的一切如同破碎的电影胶片,杂乱的画面与声音无法衔接。她和父母一同被警方保护了两周,从断断续续的言语中逐渐拼凑出真相;漫天的大火将所有的一切湮灭无痕,听到死讯的那一刻她的童年时代就此完结。
彼此是多么不可忽视的存在。她想。他们自己却未曾察觉。
那个女孩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放下满身防卫的尖刺,嘲讽也罢揶揄也罢,眉梢眼角的丝丝满足像极了她家隔壁偷鱼吃的小花猫——那几乎是波澜不惊的她唯一明显的情绪波动;至于江户川君则刚好相反,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像个正常孩童一样撒娇嬉闹——只除了她。他的凝重与她的淡然间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对比和谐,而那样的气韵流转,无论是令旁人莫名的暧昧还是刀光剑影的言语交锋,都是他人难以企及的领地。
——即使是那个她以“女人的直觉”发现他心心念念的兰姐姐,也不能接近。
那时候她从来不敢承认,她和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明天,我要结婚了呢……”
她闭上眼睛仰起头。微风拂过她明丽的脸庞,也带走了眼角的泪花。
“高木君告诉我,幸福不是由别人给予,而是靠自己选择的。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小哀和柯南的心情……我也,不会再逃避了……”
那些一同经历的时光不是幻觉;成长的疼痛里承载了多少记忆的伤痕;然而终究要走下去,背负着所有未完成的希望与梦想。
不管正确与否,那是她所作的选择。
“你们,也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