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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所专题-柯南20周年纪念事件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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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 小满 (已完结~全文置于前四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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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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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1 02:06:1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这个勉强可以算是《清明》的续篇吧
时间背景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新中国建立之前
换言之就是民国啦
地点在江南
是个很容易催生爱情的地方
%&133第一回 偶然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鹧鸪天》

    西子湖畔。几代春秋,几许伤感,几多迷离。
    遥忆越女如花,神仙美眷泛舟湖上。伊人酥手如玉,搅得一池春水黯然失色。游鱼羞于见人,遂沉入湖底。由此伊人赢得“沉鱼”雅号,而这湖亦有幸沾光,驰名中外。
    世人只见梁祝结伴同窗三载寒暑,蝴蝶共舞翩翩盈盈,却不知个中辛酸凄苦。浮世无缘,情难到老。倾城泣别,两皆失声。怨天不公,恨爱无缘。一腔春愁,尽现于粼粼湖光山色天影之中。
    吴越间雁去秋来菊香蟹肥。酌酒言欢,对月共饮举箸品蟹,笑谈祖辈流传下来的悠远神话。“雷峰夕照”,西湖一景,古塔禁佳人。人蛇之恋感怀天地,玉帝动容断塔放人。白娘子一家终得以团圆。法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躲进蟹壳了此残生。
    无论生死,他们终究是在一道了。江南,杭城,西湖,发源了一段段千古传奇。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惟“偶然”而已。
    范少伯“偶然”发现湖边浣纱的西子,铸就千年前的一桩政治与爱情;梁山伯与祝英台草桥“偶然”相会结拜,继而成为华夏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许仙“偶然”逮到一条白蛇精,官人娘子莺莺燕燕可谓民间代代相传的佳话。
    偶然相见,倾其一生。
    一分钟可以遇见一个人,一小时可以认识一个人,一天可以爱上一个人,却要花一生的时间去忘记一个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亦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浅浅一笑。一笑倾城,一笑倾国,一笑颠众生。
    十里苏堤,花香漫漫。西子湖畔惊鸿一瞥,画舫红船欢颜畅谈,桥中亭台吟诗作赋,月下舟上清音袅袅……
    一切的一切,亦源于“偶然”相见。
    偶然相见,倾其一生。
    原以为离开江南回到大英,便可以忘却这里的一切。都说时间是疗伤圣药,可以治愈相思爱恋。却不料,身在大英,心在江南。情毒之深,犹如潮水一般起起落落,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凡眼看世间,流水落花烟雨里。醒时岸边月,笑我痴情只为你。昨夜为他愁,换来今朝杯中酒。且醉且放舟,看透世间万般情。
    抬眼望去,天上玉盘微缺。她浅浅啜了一口杯中甘露,上好的竹叶青。其实她更喜欢英国留学时必不可少的饮品——雪莉。曾经他们剪烛畅谈把酒言欢,杯中亦是上好的竹叶青。他痴爱竹,连杯中酒亦只要竹叶青。
    竹叶青,亦赋有他的气息。
    金花白瓷杯中亦是一轮明月。仲夏晚风如慕如诉,轻轻拂过她姣好的面颊。冷清的容颜,更胜苍穹皓月。
    她知道,她不该回来。故地重游徒增伤感,何苦自寻烦恼?
    回来又如何?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是无情?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她不会流泪,她没有这么脆弱。她只想回来看看,看看西湖、画舫、红船、亭台……
    她眼里的江南,曾是他的江南,他们的江南。
    西湖仍是西湖,清澈见底鱼虾可见;画舫仍是画舫,梨木金漆精致文雅;红船仍是红船,舞榭歌台乡音不绝;亭台仍是亭台,棱角分明俨然矗立。
    晚春初夏,西子湖畔处处莺歌燕舞姹紫嫣红。他们曾纵情放歌,肆意欢笑。
    无奈西湖畔晓风残月,画舫中丹青不再,红船上戏文已换,亭台里不见故人。
    江南风景依然,变了的是江南人。
    毕竟这些年过去,韶华已逝红颜渐长,她不奢求一切如故。但顶起码,想知道故人的消息。他们平安,她便放心了。
    湖畔深处有人家,幽幽飘来若即若离的曲音。凄婉缠绵的二胡清音,记忆中一成不变的《二泉映月》。
    无锡惠山脚下的“天下第二泉”,瞎子阿炳留下千古绝响。他也曾怀抱二胡倚在千年古木边,重奏天上的月地上的影。
    她亦想念“平湖秋月”小亭中,淡淡的一曲《春江花月夜》。
    金花白瓷杯中的甘泉已一饮而尽。她终究按耐不住心底的渴望,徐徐顺着琴音寻去。
    林深处一间竹屋。一支粗竹上悬了个煤油灯。灯光明灭,昏黄如豆。
    清音源头已近在眼前。
    她忽然止步不前。这个地方……
    她怕屋中人是她想拼命忘记却愈陷愈深的人。
    二胡音嘎然而止。竹门缓缓开了条细缝。
    她猛地转身,不敢直视眼前的人。
    一袭白衣胜雪,健朗英俊的男子悠然走下竹阶。
    青竹林中一抹深红尤过显眼。何况他目光如炬,她逃不了。
    她知道,她不该循声而来。
    他正是她回来江南的理由。
    “每天我都在这里拉琴,傻子一般希望有一天你能听得我的琴音,出现在我面前。”
    流星划过天际的一瞬许下的心愿,果真可以成为现实。
    五年,不太长,亦不算短。
    人生能有几个五年?
    “今天是小满。”
    小满?冥冥之中天注定他们的纠缠始于小满终于小满,重逢于小满。
    小满不光是二十四节气之一,还有“小小的完满”之意。
    他说过的话,字字句句她都牢牢记得。他们的“小满”……
    “里头有琴,是你以前用顺手了的。”
    弄潮,我的弄潮……
    多年前“弄潮”早已被毛利毁于一旦,只剩残骸灰烬。
    “足足花了三年,我一点一点修复弄潮,终于还你一个一模一样的弄潮了。”
    他竟能化腐朽为神奇?她心头一热,冰冷的心渐渐融化。
    “弄潮”是她惟一的伙伴。毛利毁了她惟一的珍宝,如今他又原原本本的把“弄潮”还给她了。
    “其实没什么不可能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黄天不负苦心人的么!”
    毛利的债,他还清了。兴许他们之间已不再有牵系。
    她欣喜之余,不禁生出莫名的悲哀。
    “兰欠你的,我替她还了。你欠我的,什么时候还呢?”
    她不记得欠过他什么。兴许欠得太多,记不清了。
    她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能还得起的,兴许是一句话。
    “五年了。你总算回来了,哀。”
    简简单单的一个“哀”字,击溃了她心底最后一道防线。缓缓划过一行清泪,她嗫嚅着挤出两个字:
    “新一……”
    “我盼这一声‘新一’,盼了整整五年。”
    “我爱你……”
    这三个字,他期盼了一辈子。
    爱,早在人降临世上之时,已然开始。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是她——一个叫灰原哀的女子。


第二回 暖风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如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苏轼《江城子》

    晚春五月,暖风袭人。西子湖畔处处莺歌燕舞姹紫嫣红。
    齐耳茶发,冰蓝眼眸的少女身着一袭滚银蕾丝边深红洋纱百褶裙。纤纤素手打着把蕾丝公主伞,拎了个深红皮箱。肩上斜背着一个帆布长条,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知是什么。
    回来了。江南,阔别经年的家乡。在大英留学八年,几乎已忘了自己是江南人。可这浩大的江南,却没有她的家。
    回来,为一个人。
    及地的绉纱裙摆让她很厌烦。磕磕绊绊地缓步而行并非她的一贯作风。一直以来,她都以凌厉干练果断的性格博得教授的欣赏与同学们的敬佩,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更何况,这是江南而非伦敦,满眼尽是旗袍绸衫。入乡随俗,还得换身打扮。
    所幸行李中带了一件江南的衣裳。姐姐硬是逼着带的,现下真派上了大用场。
    她环顾四周,只有一爿竹林还算隐蔽。她顾不得淑女风度,匆匆走进深邃的盎然绿意中。
    竹林深处传来若即若离的琴音。她凭着幼时的记忆确定这是名曲《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原是一首琵琶独奏曲,名叫《夕阳箫鼓》。也叫《夕阳箫歌》,《浔阳琵琶》、《浔阳夜月》、《浔阳曲》等等。乐曲通过委婉质朴的旋律,流畅多变的节奏,巧妙细腻的配器,丝丝入扣的演奏,形象地描绘了月夜春江的迷人景色,尽情赞颂江南水乡的风姿异态。全曲好似一幅工笔精细、色彩柔和、清丽淡雅的山水长卷,引人入胜。”
    姐姐一边介绍一边演示弹奏。凡是姐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她都如同珍宝般一一撷起,小心翼翼地记在心里。
    二八年华的江南少女,兴许个个都是精通音律,吟诗作赋的款款佳人。而她却只会一首曲子。“姐姐,我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的。”她坚定地低语。
    原来有人在竹林里弹琴。她静静地走到一边,默默倾听。《春江花月夜》,弹得不如姐姐好。姐姐是至高无上的。
    正前方,弹琴的白衣少年正襟危坐,垂首抚琴。
    琴音迷离,虽然秀雅动听,却总觉缺少一些感情。
    他微微抬头,淡淡瞥了一眼前方,诧异眼前精灵般艳丽脱俗的少女。这一瞥,深入骨髓,铭刻永生。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他淡淡地信口吟来,葱茏的竹林中别有一番风味。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指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 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她冷冷清清地接着念完,轻声道:“打扰了,冒昧。”
    他欣然笑道:“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脍炙人口。没想到连洋人亦能随口背诵。”
    她默然不语,继续倾听行云流水般的琴音。
    一曲弹罢,他住了手。继而抱起琴,淡淡地道:“此间有琴无茶,不是太无趣了么?换个宽敞些的好地方,我要跟你对诗。”
    他有些霸道的邀请激起她的兴趣。她微微一笑,悠然道:“那要先等我换过衣裳。”
    半盏茶功夫,眼前已是一个典雅秀美的江南女子。黑底深红碎花的过膝旗袍,黑绸滚边,两排珍珠盘花扣节。他看呆了,原来美丽与美丽之间亦是有差异的。比如,眼前的佳人。片刻前是风情万种的艳丽,一晃眼便是清灵袅娜的秀雅。
    她整整裙摆,重新背起帆布包裹,淡淡地道:“带路。”
    他诧异地问:“行李,不拿了么?”
    她淡然一笑:“不是什么重要物事,丢了亦不打紧。这堆东西不值钱的,暂且搁在这里吧。”
    他跟着笑笑,心道:“真是有趣的女孩子。”
    她轻轻盈盈地走到他身边,正想着以后该多做几件旗袍穿着,比英国洋纱贴身多了。随意低头看看,忽然心头一颤——他,弹琴的白衣少年,坐在轮椅上。
    他意识到她的震动,耸耸肩微笑道:“两年多了,早已习惯。不碍事。”
    她心底好没来由的阵阵隐痛。看似健朗的少年,眉宇间若隐若现的闪过一丝哀愁。花样的年华,原该是翱翔在天际的飞鹰,闯荡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而如今,却在钢精轮椅上耗尽黄金年华。
    或许,可以替他治伤。她微微皱眉,在大英苦心修习生化医学十年,会是个称职的大夫。何况,看他的伤应该不会年代久远,复原的希望很大。她猛地摇摇头,告诫自己:“哀,你是回来报仇的。江南的好时光,仅仅只有今天。从明天起,你将不再是你,直到完成姐姐的心愿,离开脚下这片土地。”
    “走呀。”他见她秀眉微蹙垂首思量的俏丽模样,不禁不忍打搅她。可是过了今天,他便不再是自由之身了。兴许,今天是最后的狂欢。先前的愉悦,转眼便被一阵哀伤取代。
    她没有像一般见到他的人一样替他推轮椅,她知道他比普通人更需要尊严。她暗自放慢脚步,始终伴在他身边。
    十里苏堤,花香漫漫。她轻轻淡淡地踱着莲步,留恋地观望四周景物。碧绿的柳枝垂至湖面,柳叶湖水皆是纯净的青。堤畔几抹浅浅的杜鹃,红得高雅大方不媚俗气,依然延续了春的飘逸的味道。几片幽幽的浮萍漂在水面,微微随波漂动。她曾形容浮萍“如游离尘埃,仍飘于四海”,却被他笑说其实这十个字更合适她自己。
    他忽然停下,指着前头微笑道:“这是我家的画舫,上去坐坐。”
    他说的好地方,原来是这条全副花梨木制描了金漆的画舫。画舫停在岸边,处处透着精致文雅的书卷气息。她已很多很多年不曾再见这最有江南风韵的地方文化产物了,今日得以重见。年少时的点点滴滴不由再上心头。
    如果还有可能的话,她真的很想再见见当年的男孩。那个说她“如游离尘埃,仍飘于四海”的男孩,其实也一般寂寞。
    画舫中宽敞明亮。窗前小小一几,摆满了文房四宝,书画卷轴。稍远处是一条红木书桌,铺了毡垫压了白玉纸镇,供人随时兴起写字作画。桌上还有一盆小小文竹,一星翠绿点缀书卷气浓厚的厢房。
    他挨着书桌品茶,纯正的雨前龙井,虎跑泉的水冲泡。“我最爱苏轼。”他悠然道,“东坡诗词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自成一派独具风格。词开豪放一派,对后世很有影响。《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传诵甚广。”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抵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浅浅笑着,眼前浮现当年的男孩。稚嫩的童音断断续续地吟诵《水调歌头》,穿梭在花丛中采撷野花编制花环,套在她粉嫩的脖颈上。漫山的柳絮花红,是童年最快乐无忧的年华。
    他还在继续讲学:“东坡还擅长行书、楷书,取法李邕、徐浩、颜真卿、杨凝式,而能自创新意。用笔丰腴跌宕,有天真烂漫之趣。能画竹,学文同,也喜作枯木怪石。论画主张‘神似’,能达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造诣。”
    她无暇顾及他的痴迷陶醉,兀自卸下肩上的布包。小心谨慎地安放在茶几上,轻轻解开层层包裹。
    他吃惊地看着帆布包裹里的古琴。纯正的木质,晶莹的琴弦,精致的明月潮汐雕花。这便是传闻中的古琴“弄潮”么?
    她款款坐下,轻轻盈盈地抚过剔透的琴弦,顿时画舫中溢满如歌如泣的清音。
    一曲奏罢,她淡淡地道:“《春江花月夜》要这样才有味道。”
    不知是她琴技高超,还是千百年来的“弄潮”古琴本身通灵。总之他惟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来形容她的琴音。
    良久,他喃喃自语:“听过你的曲子,我简直是个音痴。”
    “不会。我只会这一首曲子,自然特别精通。”她轻巧地耸耸肩,“天色晚了,我要走了。”其实该往何处去,她也不甚明了。
    他欢快的神色一下子黯然,连忙挽留道:“附近还有一条很有名气的红船,去听戏么?”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天将与自由和惬意的随性生活彻底告别。他只想在她的陪伴下,度过这珍贵的一天。忽然意识到,他们还只是陌生人。
    “等以后……有机会吧。”她说了个谎。欢愉到此为止。从今往后的江南,一切只为报仇。
    留下最美妙的琴音和原地黯然的他,她怀抱“弄潮”匆匆逃离了画舫。
    适才想起,他们都没有留下名字。
    一场邂逅而已,有缘的话自会再相见。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西湖的月,更胜江月缠绵冷清。
    她俏生生地立在桥头,幽幽念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江南初夏之夜,东坡的千古名句竟让她心寒不已。
    天若有情天易老,月若无恨月长圆。小满,二十四节气中最好听的名字。自这一天开始,他和她的生命再一次产生交集。


第三回 窗外

    数声鹈鹕,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么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凝残月。
——张先《千秋岁》

    偌大的庭院隐匿在竹林之中。大门石柱上挂了木质牌匾——“竹园”。工藤家的少爷实在喜爱竹,翠竹栽满了整个庄园。除了竹,松柏梧桐亦是竹园盛景。传说中东坡故里,亦应不过如此。
    竹园楼群大多临水,具有清新明朗平淡雅致的江南水乡风格。正堂前两棵白皮松苍劲古拙,墙边修竹苍翠欲滴,湖石玲珑,绿草夹径,东西院墙相连,墙面两边的隔扇裙板上刻有人物山水,粉雕玉琢精细雅致。
    正堂外围为廊,红柱白墙,飞檐翘角,面对广池,旁有梧桐遮荫、翠竹生情。原本绿意盎然,如今却披上红装。今天本是工藤少爷成婚的大喜日子,却被一个陌生人打断。
    年轻的管家身后跟着一个天仙般的少女,上身一袭苔绿织锦绣花唐装,袖口翻两寸金边,皓腕上戴了一枚玉镯。玄色直桶旗袍裙,白玉般的脚踝上系了细金链。茶发蓝眸,一时惊艳四周。她是管家的远方表妹,刚刚留洋归来,暂时无处可去,又找不着事做,因故要安插在工藤家一阵子。管家和颜悦色地介绍说,她是学西医的,兴许可以试试,说不准能医好少爷的腿。
    原本该是工藤夫人的兰欣喜若狂,忙拉过来人问长问短。“走,我们马上去找新一。要是他能站起来跟我成婚,我们都要高兴得发疯了。”顾不得换下正在试穿的凤冠霞帔,拉着少女急急出了房门。
    工藤新一,少女暗暗告诫自己,无论他是何方神圣,都不能手软。然后,离开这里,回大英找姐姐,重过新生。
    冗长的回廊,望不到尽头。朱漆梁柱雕花廊檐,尽显工藤家华贵。少女微微侧首环视,亭台面水而筑,单檐歇山顶,面阔三间。平台宽敞,池水旷朗清澈。荷池宽阔,虽未到芙蓉飘香时节,仍可见清韵宜人。到了夏日,池中荷叶田田,荷风扑面,清香远送,定是赏荷的佳处。
    兰在前头带路,步伐急促。少女不急不慢,静静跟在她身后。或许很对不住她,毕竟她是工藤的未婚夫人。阻止他们成婚,免得她终生伤心,也算是为她好。少女收回视线,收不回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工藤少爷的卧房在水榭之上。水榭有个动听的名号,叫做“芙蓉榭”。芙蓉榭四角飞翘,一半建在岸上,一半伸向水面,灵空架于水波上,伫立水边、秀美倩巧。窗口面临广池,池水清清,是夏日赏荷的好地方。不远处人造假山怪石林立,丝毫不比真山真水逊色。
    芙蓉榭厢房摆设与画舫别无二致,同样亦是一张书桌,一盆文竹,一套墨宝,一盏茶几,一壶清茶。
    工藤懒懒地仰卧藤条太师椅上。午后阳光均匀地洒在他俊秀的脸庞上,白皙英华文质彬彬。
    少女看清他的容貌,不由失声地道:“是你!”
    “是我。”她总能让他有惊为天人的感觉,朴素的青衣黑裙,尽显她的成熟稳健风姿雅韵。他浅浅地笑了,发自真心。
    她努力按捺住心底的震撼。工藤新一,为什么是你!竹林里清音围绕的白衣少年,苏堤上随性潇洒的淡然雅仕,画舫中品茗谈词的文采书生……仅仅一天,她却狠不下心,只觉魂不守舍心乱如麻。
    “你们认识?”兰意外的插嘴打断两人的四目相对复杂眼光。“那可好,省得我再多费口舌介绍了。新一,哀,你们先聊着。我差丫头烧水泡茶去。”兰轻轻盈盈地走出房门,火红的嫁衣让哀一阵心酸。
    “哀?”工藤微微一笑,“悲哀的‘哀’?”
    “灰原哀。悲哀的‘哀’。”哀冷冷地道,“工藤少爷,我是来替你医腿的。别的事务一概不闻不问。请见谅了。”真的下不了手,原本订下计划半年内报了仇立马回到大英的。可,为什么是他……
    当时的工藤自不知道,“灰原哀”,这三个字将是他一生的全部。“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可以再见面,真的有缘。灰原,你跟昨天不一样了。”工藤微笑着抿了一口茶几上金花白瓷杯中的残茶。昨天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今天却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茶不好喝冷的,尤其不可喝隔夜茶。一夜下来,茶叶里一些成份会产生毒素,对身子不好。你再爱喝茶,也该让毛利煮热的。”冷清的语声中难掩丝丝关怀,哀随手把残茶泼出窗外,顺带观望窗外美景。
    凭栏四顾,可见满池青翠,骨朵出水,风流丽质似亭亭玉立的仙子在碧波中美目流盼,微风骤起,掀起一片绿浪,送来阵阵清香,娇美、幽雅和高洁的风骨尽显眼前。
    “真的是好风景。”哀喃喃自语,陶醉在湖光山色天影中。
    “你……”工藤对她凌厉的作风啼笑皆非,“唉,算了。留过洋的就是不一样。琴说你是学西医的?”
    琴,她的未来姐夫,莫名其妙地成了远方表哥。哀无奈地冷笑道:“学了七八年。你的腿伤算不得太久远,我有八九成把握。”
    “你已经救了我了,不经意间。”工藤似笑非笑的口吻让哀一阵好没来由的脸红。
    “此话怎讲?”镇定下来,哀无所谓地询问。
    工藤把玩着手上的茶杯,事不关己似地淡然道:“原本今天我要跟兰成婚的。因为你的出现,婚礼搁置了。大家都盼着我能站起来娶兰过门。”
    “砸了你的洞房花烛,你不怨我?”
    “我们早订了婚的,是娃娃亲。八九岁时我出过场事故,是兰把我找回来,这才捡回一条小命。所以就这样了。我不是不喜欢她,但是……”工藤欲言又止。
    “不可能在一起天长地久……”哀意味深长地接下他未出口的话,继而转身望向窗外,接着欣赏江南靓丽的园林风光。“幸福啊,住在这样的人间仙境。”
    “你要是肯陪我下盘棋,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工藤赖皮似地央求。
    哀款款落座,摆好棋盘。工藤笑意更浓。
    约摸一柱香功夫,兰端着茶盘盈盈走来,其时已换了身平素的衣裳。乌黑的长发瀑布一般垂下,飘逸动人。上身是雪缎衬衣,外罩湖蓝色拼花银线背心,水蓝丝棉百褶裙。粉嫩的颈上垂了一挂玉兰花翡翠佩玉,青春活泼清新宜人。
    果然是美人啊,难怪工藤一家爱不释手了。哀兀自想,真的要对不住她了,这个有姐姐一般明媚笑容的女孩。
    “茶来了。”兰微笑道,放下手中托盘,“你们在下棋呐,我瞧瞧。新一,你不是老说你是吃围棋长大的么?怎么输给人家了?”兰吃吃笑着,信手收拾好棋局。
    午后的阳光格外温暖。“新一,你可以睡午觉了。哀,房间收拾好了么?大概没这么快,先去我那儿吧。我们好好聊聊。”兰替工藤盖好薄毯,笑意盈盈地拉着哀走出房门。
    不知是巧合还是工藤家刻意安排,兰的住所叫做“玉兰堂”。玉兰堂是一处独立封闭的幽静庭院,厢房高大宽敞,院落小巧精致。南墙高耸,好似画纸,墙上藤草作画,墙下筑有花坛,植天竺和竹丛,配湖石数峰,玉兰和桂花,色香宜人。
    厢房同样清幽淡雅,陈设精致,却又不落俗套。
    兰悠悠坐下,抿了口清茶。“冒昧了,哀。我想跟你说说我跟新一的事。”
    哀微微昂首,淡然道:“毛利小姐,你我相识也只是一刻的事。我是生人,你竟要告诉我这么私密的事?”
    兰微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只是想找人说说罢了。哀如果没心思,我也不会多言的。”
哀淡淡地道:“请。”
    “我跟新一的事,大概他跟你提过一些吧!我们自小订了亲。原本我们两家便是世交,我又救过他。照大人们说,这叫‘亲上加亲’。其实不全然对。我老是觉得,爱么,是打出生起便一直存在的,谈不上日子长短。可以说,我爱新一爱了十六年了。十六年呢,不短的日子。好容易熬到要嫁他了,正巧你来了。不是讲你弄砸了我们的婚事,你可是我们大家的福星和希望。新一的幸福,我的幸福,可都靠你了,哀!你可责任重大啊!
    “八年前,新一跟大人们去山里玩,结果走失了,可把我们急的。那时我才八岁,因为会些拳脚,又跟新一一样是孩子心性,也就跟着大人们出去寻他了。我一路走啊走啊,辛辛苦苦找到一座深山,走得两条腿又酸又麻。忽然看见新一靠在棵粗竹子上,脸色煞白煞白的,头上有个好大的伤口,骇得我差点就晕了。还好我一直撑着,硬是把他带回竹园。那时还不叫‘竹园’,这里也没有竹林。是打这以后新一发疯似地痴爱竹,伯父伯母才改建的,这是题外话。
    “大夫来看了,说幸亏替他止过血,又急赶慢赶地回了家,这才捡回一条性命,过个把月便能好了。不过他可能会不记得一些事情,脑子受过震荡,怕是落下病了。伯母忙说能活着便不错了,就是成了傻子我们也会再把他教聪明了。
    “其实新一也没忘了什么,就是记不得走失以后的事儿。怎么摔了,怎么会在竹林子里,这几天都上哪儿了,全盘都不记得了。伯父说记不得就记不得了吧,孩子还是一样聪明,少了这几天的记忆,又不会怎样的。
    “后来,我跟新一订了亲,搬来这里长住。新一忽然喜欢竹子,这儿也就成了你现下看到的‘竹园’了。他对我真的很重要,所以,务必请你医好他!”
    一年,能给他们一年么?哀柔肠百转,毛利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实在不忍心见她如此失望。可,医好了工藤又怎样?期限一到,还是要狠下心来报仇,亲手毁掉毛利的幸福。
    哀微微侧首,一旁的琴桌上有条古琴。哀轻轻起身走过去,十指纤纤拨弄琴弦。厢房里顿时溢满袅袅清音。《春江花月夜》,人生能有几回如此惬意的时刻?哀回头望向窗外。
    窗外正对湖心。湖心“海棠亭”是最为开敞的建筑物,柱间无墙,故而视线不受遮挡,倍感空透明亮,虽然无壁,然而三面河岸垂柳茂盛无间,四周田田荷叶偎依簇拥,正是密密匝匝地围成了一道绿色的香柔之墙。风吹墙动,绿浪翻滚,清香四溢,色、香、形俱佳。春柳轻,夏荷艳,秋水明,冬山静,湖心亭不单最宜夏暑,而且四季皆宜。从高处俯瞰,但见亭出水面,飞檐出挑,红柱挺拔,基座玉白,分明是满塘荷叶怀抱着的一颗璀璨的明珠。
    偶尔飞过几羽飞鸟,倏的惊鸿一现,翱翔在天际。
    若能像飞鸟一般自由,不为世俗所扰,那有多好!哀默默地可望。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深山老水的生活,虽然清苦,却是城镇找不到的自由恬静。还有,那个男孩……深山里短短几天的相处,已是她一辈子念念不忘的美好回忆。


第四回 黄昏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李冠《蝶恋花》

    江南,何谓江南?
    江南是小家碧玉的轻罗小扇;江南是大家闺秀的琵琶瑶琴;江南是文人雅仕的诗词歌赋;江南是芸芸众生的清静乐土;江南是集聚传奇色彩的千古传奇。远远望去烟雨迷蒙,走进些看,又成了欢颜与滴泪交织而成的日夜。
    哀深刻感受到江南之于她的矛盾与悲哀。
    工藤新一,再给你一年。哀心道,到时,我就……
    下不了手,真的下不了手。真是因为毛利么?还是……
    夕阳西照,雷峰塔疏影横空金碧辉煌,这便是有名的“雷峰夕照”。 孤塔岿然独存,砖皆赤色,藤萝牵引,苍翠可爱,日光西照,亭台金碧,与山光倒映,如金镜初开,火珠将附。虽赤城枉霞不过如是。
    “黄妃古塔势穹窿,苍翠藤萝兀倚空。奇景那知缘劫火,弧峰斜映夕阳红。”工藤摇起绘有杭城山水的墨扇,感怀雷峰塔的高大巍峨。“这是清人许承祖的诗,写得倒好。”工藤信口吟来,颇有诗人的风范。
    哀踱到工藤身边,细心地替他盖好薄毯,悠悠道:“早该出来走走的。老是闷在房里,对着围棋古琴,整天舞文弄墨,搞得病殃殃的。”
    “你以为我不想出来走走么?爹娘管得那么严,兰又是贴身保镖,出来也没劲。难得能在竹林里弹弹琴,已是奢侈的快乐了。”工藤膝头摆了一卷《诗经》,一派标准的书生形象。
    “我又救了你了。”哀似笑非笑。才刚安顿好行李,收拾了房间,便被工藤拖出来看夕阳。不过囚鸟般的生活,的确令人生厌。哀全然理解工藤的寂寞。
    “下回出来,专门挑个下雨天。烟雨迷离的西湖格外有味道。好久好久没这么自由了,真好。”自从幼时走失一回过后,家人便不再放心让工藤独自出门透气。每回出去玩,总要竭尽鸡鸣狗盗之能事,大摆地下战术。
    “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哀冷冷地打断工藤的臆想,“总有一天我会医好你的腿,而后你跟毛利成亲,继续囚鸟的生活。”再然后,死在我手上,这是哀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天长地久有尽时,朝朝暮暮诚可贵。得快乐时且快乐吧!”工藤意味深长地感叹,“夕阳,将天下像血一样染红了的。太阳的最终宿命。我还可以看几回,这种悲哀的天色?”
    难道被他看穿了?哀好一阵心惊。琴事先提醒过她,身上杀气太重了。凭工藤少爷猎犬般敏锐的嗅觉,说不准就会被识破了。工藤新一,眉宇间淡淡的哀伤,让哀没来由的心疼。
    哀的气息清清淡淡,几乎与柔顺的晚风融为一体。橘红色的夕阳洒在哀一袭翻领银灰织锦绸缎衫裤上,和谐的色调是自然的杰作。哀胸前的灰色猫眼石胸针,更是衬托了哀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美丽。光线随着哀的莲步忽明忽暗,熏得她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红的时候宛若云端上的霓裳仙子,白的时候则是深林里的蝶翼精灵。
    “灰原,你真美。可为什么不像兰一样穿得光鲜明丽,打扮得漂漂亮亮,老是穿些素净的颜色。尽管还是很漂亮,却总是老气横秋的。”工藤陶醉在哀的倩影里。
    “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毛利这样的打扮,不合适。”哀盈盈坐在石凳上,淡然道,“还有,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运气,能开开心心过完一生的。”
    “你不是小姑娘?你成了婚了?”工藤一时磕磕巴巴大惊失色。
    “不是这个意思。你还真会瞎联想。”哀冷冷地打断,又好气又好笑,却不解释。
    “这就好。”工藤终于舒了口气,心头忽地一紧。为什么我会如此担心她是不是成婚了?知道误会了她的意思却一下子舒坦了?为什么……
    感情,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侵占一个人的心。当心被一个人逐渐填满了的时候,才蓦然发现众里寻了千百度的那个她,早已在灯火阑珊处了。
    她的确与众不同。工藤在心里把兰、哀、和叶逐一比较,愈发觉得哀的成熟稳重已然到了一个境界。
    工藤岔开话题似地笑道:“今天会有两个朋友回来。他们去无锡玩了,特别赶在我大婚时回来,想喝杯喜酒沾沾喜气。不过,这喜酒是喝不到了。我不好意思,所以出来接他们,算是抱歉。”
    无锡,又一个美丽的地方。天下之大,好地方多了。可没有什么地方,比得上江南。江南的景色,江南的人。
    “新一,这么够朋友!大喜日子不在新房里好好呆着做你的新郎官,还出来接我们。怕我们不来是不是?”皮肤黝黑的少年兴高采烈地挥舞手臂,朗声调侃。
    “平次,新一身边的女孩子不是兰啊!是谁……没见过嘛!”服部身边的和叶穿了清清爽爽的浅粉色竖领绸缎外衣,雪缎连衣百褶裙,如同一朵盛夏的荷花。和叶到底是少女,毕竟更关注同性。
    “对呵,这人从来没见过嘛!”服部心道:“好漂亮的姑娘。从来没见着能把素色穿得这么体面的女孩子。大凡少女都喜欢鲜亮的颜色,惟有她,清清淡淡的一身灰,却能比过所有大红大绿的女孩子。新一从哪儿找来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的?”
    “新一,兰呢?”和叶好不容易奔到工藤身边,气咻咻地道:“今天是你们大婚哎!你不好好守着兰到这里来做什么?身边带着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还没成亲了先沾花惹草了是吧?”和叶气鼓鼓的,显然替兰不值,却又不得不承认,工藤身边的女孩,的确是倾国倾城绝代风华。
    “没有婚礼了。这位是灰原哀,我的主治大夫,负责医好我的腿。他们要等我能站起来了再娶兰过门。”工藤指着冷冷淡淡的哀,向服部与和叶介绍。
    “服部平次。新一的好兄弟。我、新一、兰、和叶,都是大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服部咧着嘴笑道,露出一口新月般的白牙。
    “远山和叶,幸会!”和叶中规中矩地跟哀握手致意,“原来你是大夫啊!这么年轻就好有本事,真了不得。”和叶艳羡地瞧着哀,更为她的美貌倾倒。天呐,我是女的都这样着迷了,要是男孩子见了她,还得了!和叶偷偷打着小算盘。
    “幸会,服部、远山。”哀不冷不热地回了礼。
    “兰呢?”和叶依旧记挂着闺中密友。
    “在家。你们是先回家放过行李,还是直接去竹园?”工藤微笑道,“天已经很晚了,上我们那儿吃饭吧!顺便把礼物拿出来。”
    “新一还是这么实在啊!粗俗!”服部板起脸,遂又喜笑颜开,“和叶替你挑了几款苏绣屏风,保准你喜欢。”
    和叶接着道:“还替兰拣了几身衣裳,一会儿哀也来拿几件。苏绣跟咱们杭绣不同,看着心里就舒服。”
    “客气了。”哀依旧冷清的口吻。
    “她好像心情不大好哦!”服部俯下身凑在工藤耳边低语,“看谁都不顺眼,你怎么惹着人家了?”
    “天生的。工藤还没这么大本事。”哀冷冷地接上服部的话,“服部,拿着大包东西不累么?还是赶紧回去吧!起风了,工藤的腿不能受凉。”
    工藤向服部眨眨眼,悄声笑道:“走啦,平次。你少惹她了。一个下午我就把她看透了,全然的冰美人,放弃吧!你肯定没指望的。”
    雷峰残塔紫烟中,潦倒斜曛似醉翁。夕阳的余辉里,四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仿佛他们才是一起成长的青梅竹马。在西子湖畔站了千百年的的雷峰塔,见证了他们的会面,亦见证了他们的似水年华。


第五回 预言

    别岸扁舟三两只。葭苇萧萧风淅淅。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渐渐分曙色。
    路遥川远多行役。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
    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逼。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
    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柳永《归朝欢》

    雨,如同银灰色粘湿的蛛丝,织成一张轻柔的网,罩住了整个江南。天亦是暗沉沉的,便是那古旧的老宅里缠满蛛丝网的屋顶。那堆在天上灰白色的云,正是屋顶上剥落的白尘。夏雨天,异常的沉闷。
    一个人孤寂。
    工藤顶受不住寂寞,遂招来哀作陪。下了几盘棋,不是工藤输得精光就是残局,再加上本就闷热的天,心里忍不住激气。
    哀已习惯江南的香片江南的泉水,悠然圈着瓷杯,笃定地瞧着工藤手足无措鬼哭狼嚎的惨相。更多时,工藤是一副孩童模样,率性活泼直来直去,兼有撒撒娇耍赖之类的小动作。哀全然理会工藤的举止,一直维持圣人面孔是很费心的。自由时,不妨暴露出未经修饰的真性情。
两个人孤单。
    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毫无悬念的棋局,难用言辞形容的气氛。哀受不了。
    “工藤新一,你很无聊。”哀终于忍不住爆发。
    “可是你说的,灰原。在治疗初期不能乱动,要安安份份呆在家里,不是么?”工藤一双狡黠的明眸满是戏谑,“接着下。我老是输的还没腻呢,你喊什么?”
    “我腻了。”哀冷冷甩出一句话,绝尘而去。
    三个人孤独。
    被哀从玉兰堂拉过来的兰,正絮絮叨叨地说着闲话,丝毫没注意到工藤百无聊赖地用黑子白子摆八卦图与哀冷冷清清的琴音。
    一曲弹罢,哀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毅然道:“今天放你假,可以出去了。”
    正巧丫头通报服部与和叶来串门,八成亦是闷得发慌,找人说话来了。于是五人理所应当地到大街上闲逛去了。
    阴雨天,街上少有人烟。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花木,清新地迎风舞动展示风姿。斜斜的雨丝打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上演无人知晓的剧目。偶有一两只蛙在泥泞里跳来跳去,扯着喉咙呱呱地喊着,并没像童话里说的那样打着荷叶做的雨伞。
    工藤一手打着油纸伞,一手摇动轮椅。仿佛伴以明快的节奏,竟把四人甩在身后。
    兰与和叶共撑一把伞,轻声地谈笑。因为雨天,兰特地换了一身明黄底嵌白竖条子的棉布长旗袍,搭了绣鹅黄兰花的乳白长围巾做装饰。腕上是一串黄玛瑙串珠,打扮得朴素大方清新活泼。和叶显然没考虑天气因素,桔黄色真丝碎花衣裤,绣了精致的白荷花,却已溅上了点点泥污。两个少女不住对周围事物指指点点,不时发出叽叽咯咯的欢笑。
    服部一袭浅灰长褂的打扮像极了雷峰塔下的哀。他淡淡地跟在一旁,无话可说亦插不进话。
    和叶这人,愈来愈俗了,一点儿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亏得她还是城东粮王的独生女儿,丝毫见不着淑女风范。还有兰也是,女孩子家就该跟哀一样,文文静静冷冷清清的,话太多就无聊了。自从服部见过哀,在他心里和叶的地位便直线下降。哀的一颦一笑,一个回眸,一抹背影,充满少女清丽与大方。衣着虽素净,却是一般女子比不上的雅致秀美。大概亦是名门之后,许是家道中落了,这才寄人篱下。
    服部转身瞧哀,后者正垂首愣愣地瞪着地上发呆。玫瑰拼花的深紫棉质短旗袍,粉紫绉纱小方巾,腕上挂了紫水晶串珠。一身的紫色,如同一朵小小的菱角花。
    真是仙人呐!服部由衷地赞叹。
    “灰原,你走快点!拖拖拉拉的累不累?”兴奋过头的工藤朝后大喊一声,打断了服部与哀的思绪。
    哀好看地挑了挑眉,反击道:“是你自个儿兴奋过头,冲在前头,倒还说我慢。”埋怨归埋怨,哀的脚步明显加快。
    五个人各怀心事,在绵绵细雨中散步似地缓缓走着。
    “江南的烟雨虽美,我却没闲情雅致欣赏这美景……工藤新一……”
    “见不着她,似乎心就定不下来。怎么会这样……”
    “要是新一的腿好了,我们就再没遗憾了……”
    “哀正如江南的雨,忽地下了,一片迷离。或许哪一天,又会忽地不见,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平次……为什么总是盯着哀瞧呢……”
    不知过了多久,兰一声娇呼:“是了,就是这里!”
    哀抬头一看,是一间幽静的屋子,似是卦堂。正梁上悬了牌匾,龙飞凤舞的“听雨轩”三个篆书描金大字。
    轩前一泓清水,植有荷花;池边有芭蕉、翠竹,轩后也种植一丛芭蕉,前后相映。
    哀不由想到曾念过的五代时南唐诗人李中的诗文:“听雨入秋竹,留僧覆旧棋”。宋代诗人杨万里亦有《秋雨叹》,诗曰:“蕉叶半黄荷叶碧,两家秋雨一家声”。
    碰巧亦是个雨天,正是欣赏“听雨轩”的最佳时机。哀轻轻磕上双眼,雨声仿佛汇成一段段音律,竟能合上古曲的节拍。这正是听雨轩的妙处,这里芭蕉、翠竹、荷叶荷花都有,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是雨天,雨便会落在不同的花木上,再加上听雨人的心态各异,自能听到各具情趣的雨声,境界绝妙,别有韵味。
    大堂中一个少女懒洋洋地坐着。黑蕾丝滚边水红长旗袍,领口用黑丝线绣了一小簇梅花,小指上禁锢着黑玛瑙的指环。
    尾戒,代表单身主义。这是洋人的说法。
    尽管少女半睡半醒的眼神朦胧迷离,却似有高深的道行,很有些沧海桑田的感觉。
    “姑娘是小泉小姐么?”兰小声询问。
    “是我。要测字还是求签,算卦也行,就是麻烦一点。”红子冷冷地道。
    “这人怎么冷冷淡淡的,会不会做生意?”和叶小声嘟囔。
    “哎,和叶,别乱说。听人说这里看相占卜一向灵验,我也是慕名而来的。”兰连忙拉住和叶,赔笑道,“小泉小姐,我们一共五个,都求签。”
    “那里,自己去求。然后来解。”红子似乎连手指亦懒得抬,用眼神示意,瞟了瞟一旁的神龛。
    兰与和叶兴高采烈地求了签,剩下工藤、服部、哀不置可否地跟着玩一把。
    “这位,这签是……苦情签。问姻缘?一波三折,终会找到真爱,但要花些功夫。”红子看过兰递给自己的签,淡淡地瞧着她,“‘忆君泪落东流水,岁岁花开知为谁。’签文便是这样,该说的我都说了。”
    “我说的吧,很灵验的。我们在一起八年了,婚事也搁下,算得一波三折了。”兰笑意盈盈地向和叶道。
    “这位,‘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自是说明有些犹疑。化解之法么,签文上没说。要自个儿看着办了。”红子转向兰身边一脸紧张的和叶,淡淡地道。
    “真的好灵啊!都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和叶喃喃道,显然已是命运的信徒。
    “那我呢?”工藤倒很想看看老天会有什么旨意。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是上上签,问什么都好运。若说到姻缘,也是大动干戈翻天覆地的,苦是苦了些,结局却好。”红子大有深意地望了工藤一眼,“很少有人这么好手气,工藤少爷难得的幸运。”
    “你怎么知道……”工藤的追问被服部打断。服部急道:“那我的怎么说?”
    “‘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即是要你珍惜眼前人,不要心猿意马,到时两头不讨好。”红子冷冷的解释,又瞟了一眼一脸红晕的和叶,继而转向同样一脸红晕的服部。“该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留不住。明白么?”
    “还有这位姑娘,‘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句倒是真解不了。旁观者不知当局者的心意,当局者不能迷糊自个儿心里有数就行了。心里乱,有事儿,不妨来听雨轩坐坐,找我说说话。”红子一改冷清的口吻,终于有点暖意。
    “真奇了,我亦有同感。看来我们是真的投缘。”哀虽不信命,倒是很相信缘分。
    缘分是一种神秘而又美丽的牵系。冥冥之中,月老的红线早已注定。
    “随时欢迎。我是小泉红子。”
    “灰原哀。”
    一旁的兰微笑道:“她们很谈得来啊,真好!哀也来了一阵子了,总算有了朋友。”
    和叶也道:“要不我们先回去吧!一会儿让哀自个儿回来就好了。她又不是三岁孩子,不认得路。”
    哀扬扬手示意。兰与和叶先后出去,剩下工藤与服部齐声叮嘱道:“早些回来!”两人不放心地跟着出去,还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
    红子浅浅一笑,宛若寒梅初绽清丽脱俗。她轻声道:“两个了,哀。桃花开得旺盛。”
    哀微微摇头:“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归宿。况且……”哀欲言又止,秀眉微蹙。
    红子意味深长地道:“无论要做什么,一定要听凭自个儿的心,免得将来后悔莫及。你那签真是怪了,或许真的只有你晓得。”
    “我不懂。”哀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兴许是不愿意深究个中真意。
    “我的预言是不会错的。你跟工藤,绝不会简单。”红子自信满满地道。
    “的确不简单,却不是你想的那种不简单。”又或者真的不简单,不是哀强调的那种不简单。哀幽幽叹了口气,寒暄道:“下雨天,没客人?”
    “等一下会有。”红子回答。
    “不妨碍了,改天再来。”哀起身告辞。
    “好。下回请你喝新茶。”红子微笑道。
    “我喜欢香片。玫瑰菊花都可以。”哀毫不客气。
    “好。玫瑰菊花都准备着,随你要哪个。”红子依旧面带微笑。
    “再会,红子。”
    “再会,哀。”
    简单的告别后,哀撑开深红蕾丝花边绸伞,在烟雨迷蒙中渐行渐远。
    “你们说完话了?”竹帘后走出一个酷似工藤的少年。
    “嗯。不知怎的,感觉很亲切。”红子收拾好签筒,又去烧水。
    “等青子么?”少年把玩着小指的黑玛瑙指环,淡然道。
    “再过几天她就是白马夫人了。以后我们姐妹碰面的机会不多了。”红子眉眼间掩不住伤感。
    “白马会好好待她的。我们大可安心。”
    “你还是……不见她?”红子轻声询问。
    “瞒了这么久,不差这几天,不是么?”
    “快斗,你很残忍。”红子恨恨地道。
    “我跟她不会有结果的。还不如从未开始过的好。”黑羽淡然道。
    “你让我很有负罪感。毕竟我们是一个母亲生的。”
    “红子,有些东西是不能让的。”黑羽温柔地道。
    “我晓得。”
    “灰原哀,你怎么看?”
    “挺复杂的一个女孩子,藏了太多的秘密。”
    “她最大的秘密,就是她的名字。”
    “嗯?”
    “她还有个名字,叫做宫野志保。”
    “难道……”
    “对,她就是我妹妹。”
     烟雨仍无休止地下着,淅淅沥沥,是上天落下的眼泪。


第六回 听海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铲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秦观《八六子》

    “灰原,有没有兴趣到舟山群岛住个把月,换换日子?”
    “舟山群岛?”
    “我的一个朋友在那儿开钱庄,过几天要成亲了,赶去喝喜酒。顺道谈谈钱庄联谊的事儿。”
    “原来是公事。毛利呢?”
    “原本她爹娘千里迢迢从北方赶过来参加她婚礼,不想却搁置了。所以一家三口在附近转转,走走亲戚。没十天半个月肯定回不来。”
    “服部跟远山呢?”
    “平次带着和叶收租去了。又不晓得再去哪个庙里上柱高香,现下逍遥着呢!”
    “所以找上我。”
    “哎,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也来了好一阵子了,不大出门透气,可别憋出病来。再说江南的海,你可曾见过么?”
    “东海跟西湖有什么两样?”
    “一样是水,可就是感觉不同。海纳百川,西湖太渺小了。坐在岸边上,还能听到大海唱的歌。”
    “工藤,你骗小孩子呢?你那三个表弟妹还是堂弟妹的说不准还不信。”
    “光彦反正不信。步美倒虔诚得很,都是拜你所赐。没事讲什么童话故事呀,搅得元太整日愁眉苦脸闹着要吃素,步美一见着鱼便不停落眼泪。”
    “《海的女儿》是一个很经典的童话。人应该从小就学会爱与被爱,不是么?”
    “成成成,都是你对。不过那三个小家伙一见你就服服帖帖的,你可真厉害。什么时候也给我讲讲人鱼公主的故事啊?”
    “这么大的人了……”
    “你不是才说过的么,人应该从小就学会爱与被爱,对吧?”
    “都是你对。”
    “明天启程,带你去看海。”

    江南的海,许久不曾见到了。印象里尽是大不列颠的英吉利海峡。眼前的东海同样一望无垠,与蔚蓝的天空连成一片。偶有几羽海鸥呕哑飞过,轻轻飘落一片鸿翎,晃晃悠悠飘浮在海面,带动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哀静静地抱膝而坐,面向大海。细数头顶盘旋的飞鹰,究竟往海里撒下了几朵落花,带走了谁的思念?
    本以为流水、落花、烟雨是三位一体密不可分的,是江南梦魇的精华所在。却不知落花配海浪更见风致。这不是真正的“浪花”么?有浪亦有花。
    工藤不在。一早到了沈家门,他便急急往白马家赶去了。起先哀对他的势利颇为反感,后来才知他是不想叨扰白马今晚的婚礼,才提前商量公事的。
    哀微微一笑。工藤新一,很认真呢,亦是个细心的人。在他身边倒很幸福,有个善解人意的朋友,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快到晌午,海滩上几已没什么游人。初夏的天气到底有些暑意。哀选了一袭米色真丝连衫裙,外套一件浅咖啡色竖领针织薄外套,松松系了两排红玛瑙钮扣。戴了一挂同色玛瑙项链。天气本就有些闷热,哀又是一身正装,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如同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而且又是那么清,如同最美丽的玻璃一般。然而它是很深很深的,深得任何铁锚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到达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行。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等一下有空了,把这个故事告诉他。《海的女儿》,这是我最喜爱的故事,但愿亦能给他一些启示。
    远处静静走来一个少女。晌午游人稀少,少女穿了传统中式青色绸缎织花长褂,领口翻了三寸水绿色织锦花边,肥大的水绿色绸裤。瀑布般的长发用网子挽成普通的发髻,却很好看。斜斜插了两枚青玉簪,有些像妇人的打扮。
    沙滩上尤为显眼的少女盈盈踱到哀身边,整了整长褂自顾自坐下。她淡淡地道:“能说几句闲话么?”
    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已是第二个了,早知自己看上去那么像心理导师就该好好念心理学的。上回在玉兰堂听了兰的故事,看来在这茫茫大海畔,又有一个孤寂的少女要倾谈她的过往了。
    “你想……聊什么?”哀淡淡地明知故问。
    “我要在这最后一天,悼念我的爱情。”少女尤为酸楚地回答。
    “我有一个姐姐,是娘嫁给爹之前就有的。娘原先的丈夫过世了,走投无路的她带着姐姐来爹家里做工,后来就嫁给爹做续弦了,这才有了我。下人们都瞧不起姐姐,连我爹也不太喜欢她。除了娘,我大概是家里惟一一个把她当亲人看待的。姐姐生得比我漂亮,大概她爹也生得英俊。她脾气有些古怪,却很有才学。她不跟我们姓,她说姓是不能改的,所以一直格格不入的。
    “打我有记性起,姐姐跟快斗一直是我的玩伴。快斗是黑羽管家捡来的孩子,五六岁时来我们家的。快斗老帮着我,每次玩打弹子都是他帮着我赢姐姐。我们姐妹俩玩过家家,总归我是妈妈,快斗是爸爸,姐姐做我们的小孩。快斗真的待我很好。那时我跟他说,我长大了做你的新娘子好不好?快斗嘻嘻笑了,说他老早就想好娶谁当夫人了,叫我别担心了。于是这一辈子,我便认定这句话了。
    “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三个也长大了。有一天,爹很郑重其事地叫我到书房告诉我,中森家跟白马家的婚约就快到期限了,让我早做准备,择日嫁到沈家门当白马夫人。我一下蒙了,那快斗怎么办啊?十多年前我们就说好了的,我要嫁给他的呀!我晓得爹的脾气,没胆子拒绝他。再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够了,当儿女的根本做不了主。
    “我立马找姐姐商量。她听我讲完,脸色也很复杂。后来她说,干脆她替我嫁了,好歹她也是我姐姐。等她嫁过去了,就算爹发现也来不及了,只好眼巴巴地跟着圆谎。我一听连忙摆手,我怎么能让姐姐牺牲呢?这些年她待我比爹娘还好,我舍不得呀!我说再容我想想,过几天再给她答复。
    “然后自是找快斗。快斗的神色跟姐姐一模一样。我又告诉他姐姐的主意,他听完比刚才还激动,一口回绝了。这点我倒是很赞同。接着我说干脆我们私奔吧,天涯海角随我们去。快斗一愣,说私奔这可算犯大过的。但我没别的法子,给他一天好好考虑。
    “这一夜我们谁也没睡好。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敲快斗房门。他不在,留了一封信。信里说辜负我一番情谊,左思右想还是离开的好。我当时忍不住哭了。正巧姐姐经过,见我哭成这样,吓了一大跳。问清了缘由,姐姐说她一定会替我把快斗找回来,让他给我个交待。我是待嫁之人,不好轻易出门。快斗的事,便全然交给她了。
    “过了好久,姐姐捎信回来,让我出门一趟。我照她信中指引,找到‘听雨轩’,那是个卦堂。原来姐姐离家之后为了维持生计开了个卦堂度日。我想也对,姐姐精通五行八卦天地阴阳,那倒正好。姐姐尽量平静地告诉我,快斗失踪了。有人说他死了,可她不信。我简直是欲哭无泪啊,我怎么办呐?快斗不在,姐姐无力帮我,我能依靠谁?除了嫁人,我无路可走。打那以后,我天天去姐姐的卦堂,就是在怀念快斗。
    “所以我来了。但我告诉白马,今晚拜堂之前,让我好好享受一下最后的自由。”
    哀静静地听完,问道:“就这样完了?对了,你是……”其实哀心里已明白了七八成,她多半就是红子的妹妹。
    少女淡然一笑:“就这样完了,彻底结束,无果结局。我叫中森青子,过了今晚就是白马青子了。我姐姐叫红子,跟我差不多的名字,命却差多了。”
    哀心道:“果然不错。”
    青子下意识绞着丝帕,咬着唇低声道:“我跟快斗是今生无缘了。只望来世,我能做他家的小丫头。”
    “说不准你的命运就此转折。”哀安慰道,“你姐姐,今天会来么?”
    “或许。姐姐对我也算仁至义尽了。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不会怨她的。”青子幽幽道。
    “给你讲个故事,中森。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希望顶起码能让你开心一点。”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如同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而且又是那么清,如同最美丽的玻璃一般。然而它是很深很深的,深得任何铁锚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到达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行。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经典童话——《海的女儿》。爱的真谛不在索取,而是不求回报的奉献。
    “我好像能听到大海深处的歌谣呢!”青子甜甜一笑,“是美人鱼公主唱的吧?这是大海的歌。”
    “即使以后没有黑羽,也要好好地生活。这才对得起黑羽,对得起红子。”哀凝视大海,微笑着道。
    “好。”青子盈盈一笑。
    童话是净化心灵的法宝。哀一直相信,“爱”是最好的解药。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有爱,一切不愉快都能迎刃而解。

    “工藤,你怎么从婚礼上溜出来了?”
    “你还不是一样!下午在干吗呢?”
    “听故事。你溜出来,白马不生气?”
    “他忙着呢!哪有空来管我?倒是你,一下午不见人影,让人着急。”
    “只是坐在这里听海罢了。”
    “什么?你在海边坐了一下午?这么热的天气,还不把人烤干了?”
    “是啊。还是现下舒服。沙滩也凉凉的,还有这么漂亮的满月当头照。看来听海还是要等晚上。”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我记得,你似乎欠我一个故事。”
    “对。先听海,再听故事。”
    “听海?”
    “海会歌唱。大海的歌,你听到了么?”
    “似乎……”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如同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而且又是那么清,如同最美丽的玻璃一般。然而它是很深很深的,深得任何铁锚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到达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行。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第七回 暗香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相见欢》

    哀的住所是位于竹园湖西的的松风水阁,与芙蓉榭一水之隔。同为临水而建,松风水阁较之芙蓉榭更为苍劲。松风水阁攒尖方顶,空间封闭,由廊间小门出入,其余三面半墙加半窗,显得幽静脱俗。屋顶出檐特大,飞檐起翘尤高,显出翩翩欲飞、飘逸轻灵的风采。亭侧植有黑松数株。有风拂过,松枝遥动,松涛作响,色声皆备,令人心醉。
    厢房的陈设一如哀精简的风格。向光处一张胡桃木书桌,旁边是镶了一面小镜的梳妆台。玄关处安了一尊雕花大床,临窗放置了琴桌,稳稳地架着弄潮。屋檐下挂了一串竹风铃,有些泛黄,音色亦不再清脆,显是有些年岁。这竹风铃加载了哀童年最珍贵的回忆。
    “如游离尘埃,仍飘于四海。”哀呢喃自语。十丈软红,岂是说摆脱接好摆脱,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能够“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已是境界。真正隐世遁俗谈何容易?
    “哀。”兰春花般灿烂的笑颜映入哀眼帘。兰特别打扮过,纯白的雪缎衣裤,外罩水绿色真丝背心,袖口裤脚皆用水绿色丝线绣了一小簇碎竹花纹。腕上细细的绞银丝手镯平添几分老成。“我的两个好朋友来玩,你也出来见见。”
    “不用了。今天身子不大舒适,还是在屋子里歇着。”哀习惯性地推托一切与人相处的场合。
    “可是,她家新来了个管家,好厉害。也是留过洋的,才回来。不过不是学西医,好像是学西洋画的。你不去见见?”兰狡黠地引起哀的兴趣。
    “那,只一会儿。”哀总是无法将有阳光笑容的人拒于千里之外。
    玉兰堂会客厅中已坐了三个人。少年白绸长衫,大概是名门之后。少女清爽的桔黄色旗式绸缎上衣,正中盘了个双喜节。深咖啡色丝裙,跟一头齐肩的咖啡色头发相得益彰。
    工藤陪着两个客人谈笑,见哀来了,忙笑着介绍:“真,园子,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灰原哀。刚留洋回来,是学西医的,专医我的腿疾。”
    哀象征性地点头示意。哀简简单单的珍珠扣薄黑丝绒长旗袍在少女们五彩斑斓的华美衣饰下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洁净之美。
    兰笑道:“这位是铃木园子跟她的……好朋友,京极真。就住在城东,开布行的,是我跟新一的老朋友了。许久不来玩,大概是办喜事去了。”
    园子俏脸绯红,啐道:“兰不要瞎说。是真啦,跟着新来的管家小姐学西洋画,整天不亦乐乎。”
    京极不好意思地笑笑:“雅美的画跟咱们华夏的山水花鸟大不一样。人家是用铅笔油墨的,不像咱们用文房四宝这么繁琐。我觉着新鲜,就学着玩玩,哪知竟上瘾了。”
    工藤饶有兴趣地道:“哦,这么神奇?我也想开开眼。”
    园子微笑道:“大家这么多年朋友,工藤少爷的脾性我们还不晓得么?想着你腿脚不便,就让雅美跟着一块儿来了。现下在厨房端茶呢,一会儿便到。”
    正说着,一个少女款款走来。披散的黑发灵动可人,玄色无袖薄丝棉旗式上衣,盘了一排珍珠扣,浅桃色不过膝的短绸裙,盈盈滴翠。
    “雅美小姐可真会打扮。”兰由衷赞叹,“跟哀的衣裳有些相像。到底都是留过洋的,就是不一般。”
    雅美纤纤玉手托着茶盘,微笑道:“园子说准备五人份够了,看来算漏了人,真不好意思。”
    哀一见雅美,已惊得说不出话。
    雅美走近,亦是脸色骤变,愣了一下便笑道:“这姑娘好漂亮啊!我都一下子走神了。”
    园子说笑道:“可不是,适才我也愣了一下呢!这就是雅美,广田雅美,府上新来的管事。说是管事,地位都跟我差不多了。谁让她生得好看又留过洋,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不甘心也没法子。”
    兰微笑道:“不晓得雅美小姐跟咱们哀谁更胜一筹呢?”
    工藤接着道:“人么,总是各有千秋,哪有十全十美的。何必要一较高下呢?哀今天脸色不大好,回松风水阁休息吧!要是病了,谁来医我?”
    雅美放好茶盘,插口道:“我才来竹园,正想四处转转。哀小姐能作陪么?”
    哀勉强点点头。
    湖畔假山上有一座八角形双层建筑,高大气派,煞是引人注目。山上林木茂密,绿草如茵,栽了大爿大爿的凌霄,因而叫做“凌霄阁”。造型高耸凌空,立面槅扇饰有精美图画。眺望四周,但见山清水绿,天高云淡,满园青翠,一派生机盎然,令人心旷神怡,乐不思返。
    哀朝湖而立,眼前是一群快活无忧的红鲤鱼。哀冷清的话音里难得有些暖意:“怎么说回来便回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
    “原先想去找琴的,问过人才晓得他跟工藤优作收帐去了。眼下又不知你在哪儿,弟弟在哪儿,我能怎么办?”雅美恬淡地道。
    “弟弟……”哀大惊,“几时有个弟弟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是弟弟,对你而言是哥哥,大概大你一岁多。他是庶出,不跟我们住一起。我们跟他只见过几面,你还小,八成不记得了。家族覆灭的时候,我们都被目暮叔叔带出来了,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好在我们家族的人历来都有体香,不是自家人是闻不出的。找人倒不难。”雅美淡然道,仿佛事不关己。
    哀忽然想起工藤曾问她擦了什么胭脂,味道很特别,是股淡雅的菊花香,闻着很舒服。哀没有擦香粉的习惯,甚至很少化太过浓艳的妆。“那这味道……是不是体香啊?”工藤挤眉弄眼地笑问,立马被哀嗤之以鼻。
    “姐姐身上是香水百合的味道,清爽幽静,很配姐姐。”在雅美面前的哀一副孩子神情。
    “你的菊花香还是老样子,云淡风轻,比爹的留兰香还舒服。”雅美满足地合上眼,憧憬地回想父亲身上的味道。
    “姐姐还记得哥哥的味道么?日子太久我肯定忘了。”哀颇为失望。
    “他……好像带点梅花的味道,很淡很淡。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院子里玩捉迷藏,他老是能抓住我们又不被我们发现。那时是冬天,满园的梅花都开了,哪还分得清谁是谁的味道。”雅美微笑道,童年的趣事仍历历在目。
    “不晓得他还活着么……”哀伤感地自语。
    雅美忽然道:“哀,报仇的事情进行得怎样?”
    “我想……再过一阵子……”哀模糊不清地轻声道。
    “你在替工藤新一医腿?”雅美似乎已经动怒。
    “……嗯。”哀声细如蚊。
    “讽刺!他的腿就是你弄残的,竟又要你医。太讽刺了!”雅美冷笑道。
    哀失声惊呼:“什么?”
    “APTX4869,你在伦敦实验室做出来的半成品毒药。没想到让他逃过一劫。”雅美冷冷地道。
    “姐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哀感到双腿微微发颤,随时会摔倒在地。哀扶着墙,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工藤新一在两年前遭了车祸。家里请了大夫来治,琴在配药时调包换成了APTX4869。本想一劳永逸,不料他只是瘫痪了。”
    “你们让我做APTX4869是为了杀人?你们谁都没告诉我!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哀已几近崩溃。
    “志保,你忘了工藤家是怎么对我们的么?十多年前一场大火,毁了宫野山庄,毁了爹跟娘,也毁了我们三姐弟。这个仇,我们当然要报。”雅美忆及痛苦的往事,两行清泪顺着姣好的脸庞缓缓流下。
    哀无力地为工藤家辩解:“可……这场火是苦艾放的,跟工藤家……”
    雅美冷冷地打断哀:“怎么没关系?谁不晓得苦艾是工藤优作的心腹。要不是这场火,工藤家会是杭城首富么?”
    “姐姐……”哀欲哭无泪,换了个话题,“目暮叔叔还在伦敦?”
    “他过一阵子也会来,带着顺利完工的APTX4869,万无一失地取下工藤新一的小命。”
    哀颓唐地望着窗外:“可上一代的恩怨,为什么要工藤新一来还?”
    “他太幸福了,从小锦衣玉食游戏人间。志保,想想我们!小小年纪为了躲避追杀只好在深山里藏身。挨了两年千辛万苦去到大英,花了整整十年的时光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忘了么?”雅美歇斯底里地喊着。
    “姐姐,我们还是等找到二哥再动手吧!”这是哀最后为工藤新一争取到的。
    “也好,毕竟这是我们宫野家族的事,他也有责任。志保,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宫野志保,我是宫野明美。我们都是宫野家的女儿,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明美拍拍哀纤弱的肩头以示安慰。
    哀身心俱疲,忽地头晕目眩,瘫倒在明美怀里。
    松风水阁里,众人乱作一团。
    “哀这是怎么了?”兰急急地问着,手头还不停地替哀绞毛巾冷敷。
    明美自责地道:“一定是太累,又被我逼得急了,这才……”
    兰忙宽慰道:“没事没事。只是雅美小姐想到处逛逛,拉哀作陪么!她说了今天身子不适,没想到这么严重。”
    “她说了不舒服你还硬拖她出来会客,兰!”工藤生气了。
    “我哪晓得这么严重?我也是好心!”兰一脸委屈。
    工藤咆哮道:“你看她都这样了!”
    “好了好了。兰也是不知者无罪嘛!再说我们请了大夫来看,没事啦!”园子笑嘻嘻地打圆场。
    京极也道:“对啊,新一,别太紧张了。她一定没事,还能替你医腿的,不会耽误。”
    “算了,现下追究也于事无补。我去看看汤药煎好了没有。”工藤冷冷地甩出一句话,摇着轮椅离开了。
    园子拉过兰小声道:“你看新一对哀似乎很关心哦!兰,你要小心了。”
    “新一对谁都这么关心的,不是么?”兰轻描淡写地否认好友的臆测。但是,他对哀过分关心了!难道……
    尽管兰不愿承认,她还是深深明白:生活依旧精彩,只是有一些微妙的小东西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
    窗外,花间萝蹬一痕青,烟棱云罅危亭。笠檐蓑袂证前盟,恰对渔汀。 红隐霞边山寺,绿皱画里江城。槐衙柳桁绕珑玲,坐听啼莺。
我要说..我要说..我要说..
天上下刀子我也要说...
柯南是哀的..新一是平次的..快斗是白马的..
你们都是我的...哇哈哈哈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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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1 02:09:29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第八回 呼唤

    阑干掐遍等新红,酒频中,恨匆匆。投得花开,还报夜来风。惆怅春光留不住,又何似,莫相逢。
    月窗何处想归鸿,与谁同?意千重。婉思柔情,一旦总成空。仿佛么弦犹在耳,应为我,首如蓬。
——李之仪《江神子》

    宫野山庄的后院栽满了松树与竹子,更有说不尽的姹紫嫣红。哀尽情穿梭于花海中,玫瑰、蔷薇、月季、海棠、百合、石竹,开满了整整一个花园。“哥哥,来抓我呀!”哀肆意地笑着,跑着,叫着,不时回头看被丝帕蒙住眼的兄长。哀笑意盈盈地摘下朵玫瑰,冲后头微笑道:“哥哥,抓到我赏你这朵香香的花儿戴。”忽见哥哥转头跑远,哀急忙高声唤道:“哥哥!哥哥!”可视线中的身影仍是渐行渐远。
    “哥哥……”哀从睡梦中惊醒,慌忙坐起身来,拢了拢被冷汗打湿的发。“哥哥,你到底在哪儿呢?”哀又陷入沉思。
    哀翻身下床,裹上一袭轻纱质地的深红披风,徐徐走出松风水阁。耳听一路松叶淅沥,哀缓缓踱到湖心海棠亭。
    工藤介绍海棠亭时道:“竹园建筑都是以花木为名。大抵是以建筑周围栽了什么别致的花木,便以此作为建筑的名号。惟有这湖心亭,虽在荷叶湖水簇拥之中,却有个毫不相干的名号:‘海棠’。是祖上留下的,你猜是为什么?”
    哀悠然道:“‘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是李易安的这句词,才定下的名?”
    工藤瞪大眼诧异道:“你怎知是由此而来?”
    哀幽幽道:“一时感怀,忆及些许过往旧事,有些启迪。”
    工藤赞道:“心细如丝。”
    月色溶溶,水波粼粼,庭院深深,楼宇重重。哀淡淡一笑,斜倚在亭柱边,垂头瞥见石桌上的棋盘棋子。白天的残局,不知工藤是否还会接着下。棋可续,人难寻。茫茫十余年,当年的还是男孩的哥哥是否安然在世仍是未知之数,更不晓得他身在何方。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天色微亮,哀收回思绪,快步回到卧房。退下披风睡袍,开始梳妆打扮。
    衣橱里总归是素色的衣裳,难得有艳色做点缀。哀匆匆一瞥,伸手挑了一袭暗蓝真丝长旗袍,黑绸滚边,领口一排黑玛瑙盘花扣排成拱形。又是极素净的衣裳。哀打开首饰盒,找到一条蓝宝石手链。
    这一身衣裳挂饰都是明美带来的。明美笑说没想到哀的江南打扮竟这样好看,特地选好布料画过图样请杭城里最好的裁缝定制的。她是学西洋设计的,设计几件衣裳实在是小菜一碟了。
    哀穿戴完,悄悄地从后门溜出竹园。她似乎已能预见到工藤新一会如何大发雷霆地扬言要把杭城翻过来找她回去了。
    盛夏的清晨,处处弥散了沁甜的露水馨香。葱茏花木间,不时传来几声鸟语。尽管只是清晨,哀仍觉有些热了。毕竟,已是八月。
    不知不觉间,已然在江南落户快三个月了。期间认识了一些朋友,纯净无邪的兰、娇俏可人的和叶、潇洒老成的服部、高深神秘的红子、温柔娴熟的青子、开朗活泼的园子,还有那个磨人的工藤新一。哀恨恨地想,他简直一刻也离不开她,如影随形。
    工藤愈来愈离不开哀是事实。哀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无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少女最吸引人。倾城之姿绝代风华博古通今冷清神秘,天生的高贵气质,更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宛若深林中忽闪的精灵,寻寻觅觅不得,不经意间为她的气质所折服。
    工藤有记手札的习惯。在最珍爱的白缎线装簿里,他如是记下了所见所感,以及与哀微妙的感情。
    哀无意中看到,平静的心犹如被搅乱的一池春水。工藤新一是她的仇家,她来到工藤家的目的便是为了报仇。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哀愈来愈力不从心,她知道她下不了手。兴许是为了和善的工藤夫妇,亦或者是兰的纯洁感动了她。总之哀已不可能狠下心来毁了工藤家。
    所以哀要到听雨轩找红子。红子并非她惟一的朋友,却是很投缘的知己。相识不在长短,缘分这东西一直是最难捉摸的。
    红子依旧穿着那件绣了一小簇梅花的黑蕾丝滚边水红长旗袍,小指上禁锢着黑玛瑙的指环。她懒洋洋地坐着,散漫地摆弄面前的八卦图。
    “你来了。”她甚至懒得抬头看她。
    “嗯。先替我算一卦。”她亦是清清淡淡的,独有的风格。
    “如果是算姻缘的话,我还是那句话。你跟工藤新一绝不会简单。”她戏谑地道。是事实,可惜当局者迷,还固执地不信命。
    “不是姻缘。找人。”她白了她一眼,开门见山。
    “谁?”她似很有兴趣。
    “我哥哥。”
    “你的哥哥……你有哥哥的么?”她小小地吃了一惊。如果不是快斗事先提起过,她真的会吓一跳。
    “也是最近才晓得的。我姐姐从大英回来了,跟我说起哥哥的事。想算一算,他是不是还活在人间。”她的眼神难得的虔诚。
    “这样……”她若有所思。
    “你这儿怎么会有梅花香味?现在可是夏天啊。好香好舒服的味道。”她忽然闻到一股舒服而熟悉的香味。
    “没有啊。我怎么没闻到梅花香味?”她奇怪。
    “你……你这儿还有其他人么?”她竟有些激动。
    “没……没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扯了谎。直觉告诉她先不要揭露快斗的事。
    “那就算算吧。”她作罢,低低地哼起歌谣。
    哀没有看见,珠帘后的黑羽忍着快要夺眶而出的泪,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哼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黑羽幼时很喜欢这首歌谣,常挂在嘴边逢人便唱。哀虽与他见得不多,年纪亦小,竟还是记住了。
    “哥哥……”哀低声唤道。
    “他还活着。你们很快便会重逢的。”红子不忍见哀伤心,不顾黑羽拼命摇头阻止还是作了一番解释。
    “真的?你没安慰我?”哀就是哀,说话做事尽是理性思维,“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就是重逢八成也认不出来。我们小时候的境况很不好。红子,你如是说吧,我能接受。”
    “亏你还是留过洋的,这么迷信。”红子微笑道,“别想太多了。你不行,还有老天在呢!”
    “那倒是……哥哥……”哀又开始低迷。
    忽地服部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一见着哀与红子正说着话,才松了口气。“新一满世界找你呢!担心死我们了,以为你不告而别呢。”服部笑笑说,脸色平缓了不少。
    “我跟红子说几句。有个把月不来了,想她。告诉他不用大惊小怪的,我跑不了,他也死不了。”哀对工藤的雷厉风行颇感无奈。
    “那你回去吧!省得某人又咋咋呼呼的,说不准要来拆我的房子呢!”红子说笑道,拉起哀,推她到服部面前,微笑道:“服部少爷,交给你了。让你做一回护花使者送她回去。请吧!”
    “红子……”哀嘴角抽动两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跟工藤新一一样讨人厌。
    眼见哀与服部远去,红子淡淡地道:“宫野先生,你可以出来了。”
    黑羽阴沉着脸,显然对红子的表现很不满。“时机还没到,不要告诉哀我的事。还有,别叫我‘宫野先生’,我还怕被人听到呢!”
    “晓得了晓得了。”红子不耐烦地道,“她毕竟是你妹妹,你打算瞒她到什么时候?还有一个姐姐,你也不去见见么?”
    “有机会吧!”黑羽淡然道,“报仇的事,还是我来动手。把姐姐妹妹一起搀和进来不好。本来这就是男人的事。”
    “本来,你们家的事我是管不着。可是,哀跟工藤不寻常啊!她身上没有一点杀气,我看她是不会下手的。”红子忧心忡忡,“反而,如果工藤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说不准头一个找你报仇的是她。”
    “唉……命运捉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呢?”黑羽见到那张和自己酷似的脸庞时总有些感慨。
    红子亦跟着叹了口气,道:“我们有什么法子?跟天比,人太渺小了。快斗,别想太多了。过几天是七夕,不如我想个法子,把哀跟她姐姐约出来,你们先见见。”
    “我是不会跟她们相认的。”黑羽斩钉截铁地道,“在事情没完之前,我们是陌生人。”
    “随你。不过你们肯定不是陌生人。因为我会找很多人出来,让她们姐妹开开心心地过七夕。”红子悠然道。她只想看到哀快乐,仅此而已。
    “谢谢。”黑羽一改适才的口吻,温柔地瞧向红子。
    不知不觉又飘起小雨,雨中的听雨轩格外惬意。却不知是雨景衬出了屋里的浪漫,还是两腔柔情化作了漫天的晴雨?


第九回 许愿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李清照《行香子》

    避暑人归自冷泉,埠头云锦晚凉天。爱渠香阵随人远,行过高桥方买船。一处小小庭院,院前湖面小小荷花一片。
    这便是“曲院风荷”,又一处西湖盛景。
    荷塘畔一尊小阁,小巧精妙。小阁显然有些年岁,墙面已有些剥落。在这清澈见底的荷塘畔,亦不知立了多少年。
    和风徐来,荷香与酒香四处飘逸,令人不饮亦醉。小阁内陈设精简古朴悠远,颇有复古之风。登阁远眺,可见“接天碧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好风景。清风徐来,荷香阵阵,沁人心脾,化人烦忧。
    哀一向不喜打闹玩乐。现下正静静趴在窗口,遥望阁下一众少年少女欢呼雀跃嬉笑玩耍。
    水面上粉白相间,分布了红莲、白莲、重台莲、洒金莲、并蒂莲等等名种荷花,莲叶田田,菡萏妖娆。水面上还架设了造型各异的小桥,人从桥上过,如在荷中行,人倚花姿,花映人面,人花两相恋。
    工藤因行动不便,亦在小阁中休息。他仍是作一副书生打扮,纤长的手指夹着一卷古著。
    真不晓得他是来散心的还是来读书的,哀受不了他的文人模样。“哎,你不出去晒晒太阳?”
    “我陪着你。你去哪儿我跟着上哪儿。”工藤不冷不热地回答。
    “无聊。”哀嘟囔一句,内心却莫名感动。
    “我说,那个小泉,在哪儿弄来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看起来年纪也差不多,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我兄弟了。”工藤目不斜视,淡淡地道。
    “黑羽么?他是红子的爱人啊。今天是七夕,总不能让人家真做牛郎织女吧。”哀浅浅一笑。见过黑羽,哀终于明白红子的选择,宁愿辜负妹妹也不能放弃黑羽的决心。
    “他们倒很幸福!”工藤合上《资治通鉴》,微笑道,“还记得探么?白马钱庄的少东家,他会和新婚夫人回来探亲。好像就是今天。我已吩咐过下人,如果他们来找我,就跟着一块儿来玩。小泉不是说人愈多愈好的么?”
    “白马跟中森会来这儿?”哀大惊,“今天?”
    “嗯。这么紧张干吗?你们不是见过的么?还和白马夫人聊得投缘,他们也加入不是更称心如意了?”工藤被哀的慌忙神色弄迷糊了。
    “红子晓得么?”哀急道。
    “关小泉什么事?”工藤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唉,说来话长。你乖乖待着,我下去一趟,马上回来!”哀急急奔下阁楼。
    这个工藤也太多事了,好端端的把白马跟青子搅进来做什么。要是他们撞见了,那可就……
    哀速速奔到楼下,祈求上天别让她想的那件事发生。可是,这已经多余了。
    “哀!”青子鹊声唤道,“这么巧,你也在!这趟回来想见的人都见着了,真好!”
    “白马夫人,好久不见。”哀向青子点点头,继而转向白马,“白马公子,幸会。”
    “不客气。我们见过的,不用这么生疏。”文质彬彬的白马微笑着回了礼。
    “对了,哀。”青子欢快地拉过红子,介绍道:“这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姐姐红子,还有我的未来姐夫,黑羽快斗。”她的表情没有丝毫伤感与尴尬,令哀错愕不已。一旁的黑羽与红子亦不小地吃了一惊。
    “我们认识的,青子。对了,白马,工藤在楼上,你要不要上去看看?”哀急于想澄清他们三人的微妙关系,便打发白马上楼找工藤。
    “当然。”白马向众人点点头,兴冲冲地上楼了。
    “哀,你想说什么?”知哀如红子,自是知道她有话说。
    “世界真是小,对吧?”青子笑嘻嘻地欣赏满池芙蓉,微笑着道。
    “青子,你不再喜欢黑羽了?”一贯的哀的作风,直截了当。
    “很奇怪,是吧?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原来放下一个人并不是不可能的。”青子悠然道,“是你说的那个故事。爱是奉献,而非索取。”
    “青子……”红子轻声唤着妹妹的名字。不知不觉中,她长大了。
    “我很笨。这么多年竟没看出来姐姐跟快斗才是一对,惭愧啊!你们也够过分,联合起来骗我这么多年。”青子刻意板起脸埋怨道。
    “青子……”红子歉然道,“是我们不好。你别见怪。”
    “我哪会真的怪你们,只是说着玩的。你们都是我至亲的人,爱你们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埋怨?”青子欢声笑道。
    “看来,你很幸福。”哀淡然道。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兴许十几年的感情让人难以割舍,但这终究不是真正的爱情。青子是聪明人,不会让幸福从指尖悄悄溜走的。
    “嗳,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入神?”远处的兰扬手招呼道,“快过来看鲤鱼,这些红鲤鱼肥头肥脑的好可爱!”
    今天是七夕,大家都打扮得好漂亮。哀默默跟在少女们身后,兀自出神。
    在池塘边流连戏蝶的和叶依旧是清爽大方的宽衣长裙,真丝的,不致太过闷热。浅湖蓝的上装衬了桃色的长方巾,掩不住的娇媚可爱。桃色的长裙,颇有大家闺秀的风韵。纤细的腕上套了几个细银镯,约摸是跟哀或兰学的,成熟的打扮。
    兰亦是水嫩的颜色。纯白的绸上装,领口围了一圈三寸宽的绯色绣边,垂了长长的直流苏,轻灵地随风而舞。绯色的长裙,长至脚踝。腕上松松地挂了粉晶链子,随性温柔,与和叶如出一辙。兰正伴在和叶身边,兴奋地指点说笑。脸上永远挂着天使般纯净的笑容。
    红子亦很靓丽,不是一贯的水红。七夕佳节,换了一身文雅肃穆的中式长衫,玄色真丝衣裤,领口下方镶了格外显眼的水滴形红玛瑙,外围一圈金边,垂了两挂金色凤尾流苏。一改往日听雨轩中散漫的红装,红子的打扮让众人眼前一亮惊羡不已。
    青子伴在红子身边。虽已为人妇,仍是一派小家碧玉的柔韧烂漫。与哀初见时一样,青子惯用青衣素服的装束,点缀鲜艳的颜色。湖蓝色的中式长褂,肥大的同色绸裤,亦是素净的颜色。一如红子的招牌水红色,领口装饰了一圈蕾丝麻花。素净不失艳丽,稳重不失清纯。姐妹俩正说着话,便被黑羽跟白马分别拉开,两对人分头赏花去了。
    园子与众不同地选了洋装。橘红的绉纱束腰连衣裙,奶黄色泡泡绸裙边如同层层叠叠的荷花。腕上套了一条铃铛链子,举手投足伴着一阵清脆的声响,倒很热闹。乍见面时哀感到奇怪,转瞬一想便明白她有个很摩登的管家。
    哀没有想到明美亦会来。初时红子邀请明美,说是想见见哀的姐姐。姐姐跟自己一样,尽力推托一切与生人相处的场合。哀对明美的出席不敢保证。看到清新美丽的明美靠在柳树下笑看少男少女们嬉戏时露出的会心一笑,哀亦跟着开朗起来。
    明美的打扮亦是特别。玄色的无袖真丝背心,领口齐齐排列了红黄两圈纯色绸边,腰间亦有绿蓝两圈花边点缀,再是玄色中裙。一直以来,哀都为姐姐的打扮深深折服。难怪她要去学西洋画设计,不愧是天生的人才,哀微笑着想。
    “哀,去吃饭了。晚饭过后我们去许愿。”青子转身对一言不发的哀微笑道,“七夕的许愿,我想你该没有玩过。一会儿去试试。”青子挽着白马,一副小鸟依人的可爱相。
    哀点点头,继续看脚下的路。许愿?如果许愿真的灵验,要努力干嘛?骗骗小孩子的,只是七夕传统的余兴节目罢了。
    一弯新月,缓步轻轻移上云杉树梢。望着朦胧月色里的云杉,莫名的忧伤袭上心头。听到树叶在悄声细语,心底亦在向他轻声诉说,对他的那份深深思念。哀仰首凝望高耸的云杉,记忆中的他,可还好么?
    在这盛夏时节,一个美丽的七夕静夜,绯衣灰裙的哀俏生生地立在许愿树下,若有所思。她的心宛如眼前的云杉,清风拂过,忽地凋落了片片思念。
    人去楼空,许愿树上却余下了信徒们的心愿。
    “希望和真永远在一起。永远年轻漂亮。”
    “愿白马家福泰安康,探一生平安。我们生活美满。姐姐快斗早缔良缘。”
    “家人和睦,生活幸福。西洋画能早早长进。”
    “希望快斗、哀、明美早日相认。宫野家大仇得报,我们可以四海为家。”
    “一定要快点嫁给新一,让他别老缠着哀。毛利家工藤家万事如意。”
    “钱庄生意兴隆。青子早点生个儿子。”
    “找到弟弟。报仇。然后跟琴退出纷争。”
    “能过开心的日子。”
    “他一定要活下去,一辈子无忧无虑。找到哥哥,我们三个一道回大英。忘了他。重逢柯南。”
    “希望她能一直留在竹园。不想跟兰完婚。早点过自在的日子。”
    “尽快报仇,跟姐姐、妹妹、红子远离是非。”
    “但愿能跟平次天长地久。他生意顺利,早点成家立室。”
    ……
    满树的心愿随风摇曳。不知上天听到了多少,又会完成多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十回 童年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鹊桥仙》

    他不停地走。可无论怎么走,四周尽是翡翠般的苍天菁竹。
    迷路的男孩没有哭闹,他远比一般孩子冷静。抽出一把象牙刀柄的小刀——这本是他随身带着雕刻玩的,现下倒成了救命的工具。他随机挑了一棵碗口大小粗细的竹,重重划上一个“柯”字。
    他叫工藤新一,骨子里有些厌恶这个从商世家的少爷身份,喜欢大家称呼他“江户川柯南”。这个名字由他跟他的导师阿笠先生一同取的。他说人生是一场梦,南柯一梦。转眼云烟,飘然远去,不知所踪。阿笠一把年纪却不如一个八岁大的男孩看得通透,实在汗颜。
    他是个早熟的孩子,别家小孩在草地上奔跑打闹跳房子躲猫猫的时候,他独独捧上一卷古书,找一处荫凉的干净地方坐下,细细的品读,渐渐游离天外。他的确非同寻常,被邻人们奉为神童,到处传扬吹嘘。他厌恶这样被动的生活。
    好不容易能透透气,跟父母亲来到久违的郊外。这是座很深的山岭,在偏远的城郊。有些阴郁,亦闻不到鸟鸣。
    这本是座坟山,有许多白皑皑的墓冢。工藤世家的祖坟便在山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他念着刚学会的唐诗,快步穿梭在葱郁竹林中。
    他知道,父母定是以为他走失了,压根不会想到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家出走”。他一向以好孩子的面目示人,其实他早就受够了束缚,他可望破茧而出。才华有时等同于桎梏,愈是有才的人愈不能得到自由。
    桎梏,人生中有太多桎梏,他悲哀地想。他才八岁,生活却已没有欢笑。他有才华,却亦经不起人们大力吹捧。压力太大,神经会崩溃的。
    说实话,他一点不像八岁大的孩子。他的眉间有淡淡的哀愁,他并不快乐。
    “你是谁?”耳边忽地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却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傲。
    “那你又是谁?”他转过身,打量冷清声音的主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雪缎荷叶边上衣,玄色缎面的围兜,玄色百褶绸裙。虽然穿着极素,却是惊为天人的美丽。茶色齐耳短发,冰蓝眼眸一如她冷清的气质。
    她亦上下打量他。藏青的小马褂,雪缎薄夹袄。虽还只是个孩童,但不出十年,定是个风靡万千少女的美男子。
    “这是我家。”她冷冷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到底是谁?”
    “我叫柯南,江户川柯南。我……离家出走。”他原本想找走失的借口,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如实相告。
    “原来是逃出来的。本事倒大,能来这么偏远的深山。”
    “我……回不去。我不认得来时的路。”他颇有几分羞愧,腼腆地垂下头,“我是真的走失了。”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
    “你……我可以去你家么?你刚才说的,这是你家。”他小声道。
    她不答话,径直往前走。
    他会心一笑。眼前这个白衣素裙的小女孩,在她冷冰冰的外表下,却有颗温柔的心。
    “对了,你……”他跟在她身后,不甘心地追问。
    “哀,灰原哀。”前头的她依旧淡然,只是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不知道,“灰原哀”这三个字将是他一生的全部。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是她——一个叫灰原哀的女孩。

    “这……这就是你家?”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你住的地方好漂亮,简直是世外桃源。”
    茂林修竹的央心,精致小巧的竹屋隐匿在苍翠之间。玲珑剔透的竹条被仔细地固定好,搭成密密的一间小院。院外的篱笆墙亦是青竹围成的,只是不去竹叶,更添雅致。
    “进来。这是我跟姐姐住的。她跟叔叔出远门了,不过再过一阵子便会回来接我一道过去。”她仍不急不慢地往前,“你可以住几天,也可以继续在外头待着,随你。”
    “那我先谢谢了。”他为竹院的精美深深惊叹,更为眼前的女孩折服。她亦是七八岁年纪,却比他还成熟稳重。他想,以往老觉着自己是大人了,不曾想人外有人。
    “对了,哀……”他有些生硬地叫她,“那个……你有吃的么?”他按着肚子,顺着眉不敢看她。在女孩子面前这副德行他是第一次。真不是个好的开始,太没尊严了,他很不好意思。
    “吃的东西?”她愣了愣,继而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你等一下。”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把生米、腊肉、干菜拌匀了,填入一支空心竹管,接着架好竹枝,捡了柴生好火,开始烤竹简饭。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动作,简直是一个成稳的主妇。他一直自诩懂事能干,但在她面前,他觉得他是跟大海媲美的溪流。
    “你怎么会做这么多事?你真的只有八岁么?”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但他还是忍不住明知故问,他对她有太多好奇,因她的身上有太多不可思议。
    “家里人都过世了,只剩下我跟姐姐。她要做事,不可能一直陪着我。到头来,只好自己靠自己。”她平静地答道,似在谈论陌生人,全然事不关己。
    他若有所思:“哦,这样……你的爹娘在天上,你跟姐姐在地上。你们都不孤单的。”他终于说了一句与年龄相符的话。
    “是啊……”她轻轻叹息,“我们都不孤单。”
    “哀……”他迎着她的回眸,“饭烤熟了吧?我闻着香味了。我好饿。”他傻傻地笑笑,很可爱。
    看着他可怜兮兮的馋相,她再次忍俊不禁。唇边漾开一个漂亮的弧度,展现给他世上最美的微笑。至少,他认为,这是他一生见过最漂亮的笑容了。
    他狼吞虎咽地扒食着竹简里的佳肴,颇有暴殄天物的奢侈。
    她微蹙着眉,嗔道:“你不能慢点吃么?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没人抢你的。”
    他满嘴是饭,模糊地蹦出一句:“这辈子我没吃过更好吃的东西了。”
    她不禁微笑:“你才多大啊?这么快就把一辈子盖棺定论了?”
    他咧开嘴笑笑:“我还真希望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多惬意!回到家才是一切烦恼开始的根源。”
    看来他并不快乐,她想,他至少还有一个家可以讨厌,我想回家,可家在哪里?
    “你吃好就进来吧。”她淡淡摞下一句话,径直进了竹屋。
    “还真是冰做的人啊!”他小声嘀咕,随即展颜一笑,“好在,还有温暖。”

    翌日,他寻到山间的一汪碧潭,宛如一整块青绿的翡翠露天放置,汲取日光的精华。她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她在这儿生活了两年,早已熟透了地势,跟着他,她亦好放心。
    她巧目流盼,定格在几片苍翠的浮萍。“如游离尘埃,仍飘于四海。”信口吟来,她不禁感怀身世。
    “不只是浮萍,这两句话还很适合你呢!”他顺着她的眼光,读懂她的心思。“看似缥缈,终究还是凡尘中的个体,注定了逃不掉。”
    她微微一惊,他一语中的。十丈软红,岂是挥一挥衣袖便可作罢的?她淡然一笑:“陌上飘萍独安宁。尔在我心,无处不清明。”幼时不知在哪儿撇过一眼的诗词,竟能记到现在,可见太喜欢了。哀浅浅一笑,如是想。
    他很惊异地盯着她瞧:“你也听过这词?听说是古代一对侠侣留下的,叫作《清明》。他们比我自由。正巧,现下也是清明时节,念这诗词别有意境。”
    她垂首低吟道:“杏花雨,细如翎。满城风絮,寂寞梧桐影。刀剑相争几时停?如此乱世,何处是清明?水自流,平如镜。一刻忘忧,雨过必天青。陌上飘萍独安宁。尔在我心,无处不清明。”
    他接着道:“真是好词,难得你也晓得。我还以为没人听过这首古词,一直找不着知音呢!等我长大了,也做一首诗词。如果能流芳百世,那可太好了。”
    她“扑哧”一笑:“想得倒美。天阴水冷,还是上别处去吧。小心风寒。”
    “好。”他自然而然牵过她小手,微笑道:“我们回去吧!屋子里有一架琴的吧?你弹给我听好了。”
    她白皙的小脸微微一红,只顾着低头看路,全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随后,苍茫竹林中响了一夜天籁般的琴音。古曲《春江花月夜》,合着他稚嫩童音吟诵着张若虚的千古绝唱。
    “今天的星星好漂亮啊!”
    “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么?”
    “大概……因为陪我看星星的人不一样吧!”
    两簇小小的影子依偎在草丛中,仰起天真的小脸,细数星辰与流萤。一刻宁静,一片天空。


第十一回 依靠

    银诸盈盈渡,金风缓缓吹。晚香浮动五云飞。月姊妒人、颦尽一弯眉。
    短夜难留处,斜河欲淡时。半愁半喜是佳期。一度相逢、添得两相思。
——范成大《南柯子》

    远山上一座小亭,笑看秋风欣闻稻香。
    涵青亭居于山涧一隅,空间范围较为逼仄。高大的白墙作底,成了一座组合式的半亭,一主二从,主亭平座挑出于水面之上,犹如水榭,两侧副亭略向后退,朝左右展开,似廊又非廊,主亭发两戗,副亭发一戗。整座亭子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祥鸟,替本来平直、单调的墙体添上几许了飞舞的动势。天光云影水间,锦鲤遨游,杨花轻荡。
    亭中三人低声言语。玄色长衫的少年——宫野家惟一的男儿,黑羽快斗,与杭城闻名遐尔的私家侦探高木涉佐藤美和子夫妇会面。
    “涉,美和子,我们多年朋友,你们也晓得我身世,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黑羽阴沉着脸,闷声地道:“我老觉得宫野家的覆灭没这么简单,似乎大有蹊跷。都说是苦艾放火烧了宫野家,自此之后,便不见她踪影。任谁都晓得苦艾是工藤优作心腹,所以这笔帐自然算在了工藤家头上。现下想想,恐怕没这么简单才对。工藤优作是以精明出名的商人,哪会笨到让自己人动手铲除对手?”
    “盗一先生果真没有瞧错人。”高木赞许道。他是个年轻好动的人,遇事沉着冷静,是个很能干的侦探。“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查清楚十二年前宫野家的那场大火?”
    黑羽定定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晓得有点强人所难了。毕竟过了十二年,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但事关我宫野家命脉,还请两位尽力帮忙。”说罢郑重作了一揖,极是诚恳。
    “快斗,你这是干嘛!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你又是老师的义子,不要见外。这个忙,我们是说什么都要帮的。”美和子连连摆手,认真地道:“听老师说你还有姐妹两个?”美和子从来都很漂亮,着了宝石蓝的真丝短袖旗装,领口袖口衣摆裙摆接了暗红滚边。素净的打扮跟哀如出一辙。
    “对,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已确认身份了,现下还不急着相认。”黑羽淡然道,“宫野家的事有我一个人就好了,何必把她们女孩子拖下水呢?再说了,论身手,她们怎么也比不上我。我是宫野家的依靠啊!”黑羽无奈地苦笑道。
    “可不是么?昔日‘怪盗基德’的义子,身手自然好。只是二小姐潜入工藤家,看来不会没有行动吧!”高木皱着剑眉,担忧地道,“要是被揭穿就糟了。”
    黑羽吃了一惊,虽然对他们全面细致的情报搜集手段早有耳闻,仍佩服得五体投地。“哀一直没有动手,我不信她是找不着适当的时机。我想大概她下不了手。”
    “有这可能。据线人回报说,宫野二小姐每天除了为工藤少爷医腿之外,尽是跟他吟诗说禅品茶下棋,日子过得好惬意。”高木向黑羽眨眨眼,调侃道,“看来‘女大不中留’这话是对的。”
    美和子亦微笑道:“看来快斗有个博学多才的妹妹,博古通今学贯中西。”
    黑羽眉头又锁:“我也希望宫野与工藤两家和睦相处,不然哀可苦了。不知不觉中,一些事情会悄悄改变,只是自己还没发觉。”想到跟红子青子的往事,黑羽有种沧海桑田的味道。
    美和子宽慰道:“二小姐是有分寸的人,会顾着自己的。倒是你,跟红子说的怎样,几时成家立室自立门户?”说罢浅浅地一笑。
    “哪有这闲情逸致?”黑羽显然吃不消美和子的瞎起劲,苦笑道:“大仇未报,我是不会多想私事的。再说我跟红子……”
    “你放心。事情,我们会帮你办妥的。可小泉小姐也不能耽搁了,可明白?”高木微笑道,对黑羽的憨相颇为满意。
    “你们两个……妇唱夫随,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要是成了家成了涉的窝囊相,我才不干呢!”黑羽扮了个鬼脸,轻轻一跃,翻身跳出小亭。“拜托你们了!”黑羽远远摞下一句话,留下原地干瞪眼的高木与窃笑不止的美和子。
    花家山下流花港,花著鱼身鱼嘬花。
    “花港观鱼”,西子湖畔的又一处动人景致。
    红鱼池,小园央心的宝地。池岸曲折自然,池中堆土成岛,池上驾设曲桥,倚桥栏俯看,数千尾金鳞红鱼结队往来,泼刺戏水。微风过处,沿池岸花木落英缤纷,飘浮于水面,无人不起羡鱼之情。
    池上牡丹亭,绕亭植有各种牡丹,芍药数百本。按不同品种分为十来个花境小区块,年年谷雨前后,尽显花中王者风范,国色天香,名不虚传。牡丹亭畔小径一侧,植古梅一株,梅树下,以黑,白卵石砌成此梅姿影图案于路面。只是时值初秋,空见牡丹青梗梅树老叶,便差了些风致。
    工藤懒散地倚在朱漆木柱侧,信手撒下几点鱼食,引来一大片红鲤鱼汇集过来,张口夺食。他慵懒的脸上弥散着淡淡的散漫与忧伤。
    一旁淡然的哀,默不作声地摆弄纯白的裙角。她难得穿鲜艳的颜色,破天荒选了一件中袖中式长衫,天蓝的,宛若苍穹。雪缎滚边,亦是白裙。哀盈盈靠在椅上,眼神迷离。
    “其实我很恨我自己,太不争气了。好端端的被马车撞,看似不重的伤,却残了一双腿。只好天天躺着坐着,都不能站起来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工藤忽地闷声叹息,“我想再站起来,很想很想。”
    哀心里一阵抽痛,顿时觉得双手沾满血腥。她害了他!是她的APTX4869害得他成了现下的样子。哀忍不住要落泪,“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医好你的,我会让你再站起来一展抱负。你是全家人的依靠,所以你要有信心。”哀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尽力平静的宽慰工藤。
    “我明白。这段日子我的腿已然有知觉了。你也不要忘了,你是我的依靠。”工藤收起慵懒的腔调,莫名的温柔。
    依靠么?曾几何时这样离不开了?整天朝夕相对,他又是个无法让人不喜欢的人。哀无奈地思忖。这一段日子,似早把报仇的心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哀又陷入左右两难的矛盾之中。
    红子曾意味深长地说,无论要做什么,一定要听凭自己的心,免得将来后悔莫及。哀一向睿智冷静的心已被那个叫工藤新一的小子搅得混沌一片了。
    “其实……这样挺好,是不是?”工藤轻声道,“我们一道下棋谈诗,一道出来游遍杭城。要不是你来,我的日子还不晓得成了什么样子。”
    要是我不来……他已是毛利的丈夫,全家的希望与依靠,工藤家万贯家财的继承人。要是我不来……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矛盾跟无奈了。哀心道,世事还真会开玩笑,因我来到,一切便都不一样了。一团乱,天下大乱。
    “你也不要太大压力了。我的腿本来就是废的,医不好,也不会再有更大的损伤。死马当活马医吧,说不准运道好了,老天爷对我好一次。”工藤无奈地苦笑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开过。其实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大家不嫌弃,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我能不能康复,又有什么关系呢?”工藤一把撒尽手中的鱼食,偏过头看哀。
    “你不好,你的家人也不会好。你不开心,他们也不会开心。你不是那么渺小的。你的价值不是你说了算,要大家说了算才是。工藤,你不单单是属于你自己的,你还属于大家。你的家人,你的朋友,还有她……”哀有些激动,亦有些感伤。她觉得心力交瘁。如果工藤自己没有斗志,即便她是传世名医,即便她是扁鹊华佗再世,她亦只能医他的伤,医不好他的心。
    “那你呢?你怎么看我?”工藤忽地问出口,继而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太直白了,哀会不会不好意思?
    工藤炽热的眼光,哀多少读懂了一点。俏脸微微发烫,哀别过头,轻轻地道:“我跟他们一样,可望你重新站起来。”也许你不晓得,不知什么时候,你已成了我的依靠。这句话,哀没说出口,但眉眼间浅浅的哀愁与窃喜已表露无疑。
    “我保证,只要你行,我一定也行。我们一道努力。”工藤微笑道。抬眼望去,碧蓝的天,清秀的水,生活无限美好。
    哀轻轻点了点头。
    密林浓阴后,一湾绿水萦绕,拱桥飞架,港汊连通了西里湖和小南湖,更显灵动。沿水竹树繁茂,禽喧枝头,透露着山野风情。正如童年时的青山绿水,又一次使她怦然心动。


第十二回 晴天

    关山梦魂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晏几道《生查子》

    草香洲,香草环绕之下,乍现芳华。古时常以香草来比喻清高之士,竹园草香洲亦是如是。
    草香洲有两层舱楼,通体高雅而洒脱,其身姿倒映水中,更显得纤丽而雅洁。站在船头,波起涟漪,四周开敞明亮,满园秀色,令人心爽。远看水廊,便似长虹卧波,气势不凡。
    “哥哥,你给我们说故事嘛!”步美摆弄着花花绿绿的裙摆,甜甜地撒着娇。旁边跟着胖胖的元太:“表哥,我肚子饿了。我想吃鳗鱼饭、黄金糕、千层酥……”“好了好了,元太你光晓得吃。表哥还是教我用药吧,或者说些大不列颠的趣事来听听,我好闷啊!”光彦适时打断了元太即要报出的“满汉全席”,亦露出小孩本性,撑着工藤的太师椅扶手,亦跟着步美撒娇。
    工藤早已一个头两个大了。本来一清早起床心情便不怎么愉悦,对着三个撒赖的表弟堂妹,他实在无话可说。“干脆,你们干脆出去放纸鸢吧!今天天气可好,是个大晴天,去西湖边上走走多好。”工藤摆摆手,不耐烦地拾起适才被元太随手扔到地上的书。
    “可是……”步美水灵的眸子泛起一层淡淡的薄雾,“可是我们想跟哥哥一道出去嘛!哥哥老是一个人瞧书,都不睬我们的。哀姐姐也不在。”
    对了,哀不在。兴许这便是脾气焦躁缘由,工藤幡然醒悟。不止三个孩子无聊,连工藤亦觉得日子平淡如水了。
    “所以哥哥,你就陪我们一道去吧!”步美微微蹙眉的娇俏模样与眼眸中的水气让工藤猛地怦然一动。这个表情,像极了哀。
    “好。”工藤猛然一改不耐烦的厌恶样子,愉快地道,“去哪儿?”
    “谢谢哥哥。”步美甜甜一笑,“光彦,哀姐姐说她今天去哪儿来着?”
    光彦侧过头想了想:“好像是‘双峰插云’,她跟红子姐姐约在那里。”
    工藤一击掌道:“那我们也去‘双峰插云’。”
    “太好了!”三个孩子欢呼雀跃。
    巍巍天目山东走,其余脉的一支,遇西湖而分弛南北,便成了现今的南山、北山。其中的南高峰与北高峰,古时均为僧人所占,山巅建佛塔,遥相对峙,迥然高于群峰之上。春秋佳日,岚翠雾白,塔尖入云,时隐时显,远望气势非同一般。
    南北高峰高持天,两峰相以不相连。晚来新雨未雨时,四山云雾锁二尖。
    哀一身月白色无袖织锦长旗袍稍显老成,红玛瑙的排扣稍稍添了些色彩。哀又巧手点缀了暗红绸缎胸花及腰间宽松的编织流苏,便似画龙点睛,尤显风姿。
    一路松声长带雨,半空岚气总成云。
    哀坐在红枫下的石凳上,眼神迷离。
    “说实话,你越来越像土生土长的江南小姐了。”红子艳羡地凝视哀,“你很幸福,是么?”她诚恳地可望听到哀肯定的答复。红子暗紫的丝绒短袖长旗袍搭配雪缎围兜,轻轻爽爽的垂了一挂紫水晶。明暗相交与哀的打扮如出一辙。
    “幸福?兴许。我们是世仇,我也想放手,可……”哀欲言又止。她找红子,无非是为压力所迫,需要一个引导她走出混沌的领航。
    “那要是跟工藤家无关呢?”红子试探地问。听黑羽说过他的疑虑,细细一想便觉大有道理。“你们一直认定了苦艾是工藤优作的人,这才把工藤家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其实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在,并不客观。”红子分析道。
    “我不晓得……”哀苦恼地低语,“过去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晓得了。我想不到任何理由向工藤夫妇打探十二年前的事故,毕竟事过境迁,我又是以工藤主治医师的身份到的竹园。可那时目暮叔叔说要我跟姐姐记牢工藤家是我们宫野家的仇人,不共戴天。”哀的玉颊过于苍白,呼吸亦有些急促。
    “放松,哀。在我面前不用紧张的。对了,你姐姐怎么说?”红子轻轻搭着哀的肩头,巧妙地岔开了话题。
    “姐姐是有仇必报的。她从小跟在目暮叔叔身边,受他熏陶太甚。坚毅刚果的个性,她跟目暮叔叔很像。”哀忆及明美,自是平和下来。
红子略一沉吟,再问:“那个目暮叔叔,现下在哪里?他究竟是什么人?”
    哀絮絮地道:“目暮叔叔是本城的富豪,在这儿跟伦敦都有产业,通常是两头兼顾。听姐姐说过阵子回来了,就要……他是父亲的世交,出事那天他跟父亲约好了下棋,适时赶到才恰好救了我跟姐姐。”顿了一顿,哀又悲戚地道,“哥哥不跟我们住一道,也不晓得去了哪儿。”
    他活得很好,你放心。红子忍着即要出口的话,默默地安慰感伤的哀。
    哀抬起头,放眼眺望四周。
    三桥龙王堂,望湖西诸山,颇尽其胜。烟林雾障,蚋带层叠,淡描浓抹,顷刻百态,非董、巨妙笔,不足以发其气韵。
    浮图对立晓崔巍,积翠浮空霁蔼迷。试向凤凰山上望,南高天近北烟低。
    天高云淡之下,远远坐着个白衣少年。正如哀第一次邂逅他一般,仍大杀风景地捧了一卷诗书,似还有着淡淡的笑颜。
    红子亦见到了工藤,搡了搡身边出神的哀,笑道:“我保管他是来找你的,你信不信?你看那三个小鬼头,定是把这地方招了出来。”
    “这不正合你所想么?”哀刻意板起俏脸,厉声道,“你故意在那三个孩子面前提了好几回‘双峰插云’,还不是要让他们记记牢,再把他领过来。你这人……”
    红子忙不迭道:“二小姐,你可别气,我担当不起。”嘻嘻一笑,忽地大声嚷道,“工藤少爷,瞧这边!”
    工藤应声回首,自然见着了哀,眼神一下明朗,脸上笑容更浓,宛如化不开的墨一般。工藤叫住三个孩子,对着哀这边指点几下,便摇着轮椅兴冲冲地过来。
    红子微笑道:“工藤少爷,我跟快斗还有约。这么巧你来这儿放纸鸢,那正好,我还怕留下哀一个人尴尬呢!我先行一步了,你们自便啊!”说罢像哀灿烂一笑,较之高照艳阳更为璀璨。“对了,一切有我,你宽心。”末了红子不忘叮咛一句,足见对哀的关怀。
    “真是好朋友。”工藤目送红子离去的倩影,坏坏的笑道,“故意让光彦他们晓得你们约会的地方,好让我寻来,真够义气。”
    哀没好气地道:“工藤新一,你就当放我一天假,还我清静,成不成?”习惯了工藤死皮赖脸的纠缠,哀觉得他就是个戴着斯文光环的无赖。
    “那我也放假出来晒晒太阳吹吹小风。好久没出来了,一直闷着,就快憋出病来了。”工藤果然一副死皮赖脸到底的死相。
    哀苦笑道:“什么叫‘好久没出来了’,你不是上两个礼拜才去花港玩的么?”
    工藤挠挠头呆呆笑道:“是么?我觉得日子过得挺久了,看来近来很充实。”自打哀来了以后,工藤忽然发觉竹园还是有留恋的一隅的。松风水阁、芙蓉榭、海棠亭,处处见证了他们的欢声笑语。
    “三个孩子呢?你倒放心把他们在一边。”哀很喜欢这三个孩子,说着说着便扯到他们。
    “他们野惯了,不打紧。一早便扰我清静,害得我都不可以好好读书。元太更过分,竟把《史记》抛到地上,简直是亵渎。”工藤忿忿地道。
    哀不由微微一笑:“小孩子么,懂什么?元太定是饿了,才来烦你。步美又想听故事了,光彦跟在步美后头,也是瞎起哄着,对吧?”
    工藤诧异地道:“你真神了,竟能猜得这么精准!都怨你平日里太宠他们了,才成了这样,他们也该上私塾去了。过几天送到秀一那儿,收收心去。成天这么野,长大了可怎么好。”
    哀嘲讽道:“难道跟你一样就好了?不是书呆子是什么?这个赤井我有些印象,好像是夫人的朋友吧,开私塾的?”
    工藤嚷道:“跟我一样哪里不好了?总好过平次吊儿郎当的样子。那个秀一是我父母的朋友,对付小鬼头挺有一手。他懂得也挺多,八成也是个好先生。”
    哀笑笑不语。总是有冲动惹工藤发毛,看到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便觉得开怀。认真执著起来,更让人倾心。
    良久,工藤忽地幽幽开口:“我想放纸鸢了。小时候觉着幼稚,一直不玩。现下想试试了,却已做不到。”他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腿,恨恨地道,“不争气,太不争气了!”
    “你……”哀一时找不着合适的话安慰工藤,心里一阵刺痛。APTX4869,失败的实验品已让他痛不欲生。如果目暮叔叔把成品带来……她不敢想下去,猛然发现,原本要亲自了结的人,如今她却忍受不了他收一丝一毫的伤害。时间愈久,愈下不了手。不知不觉,他在她心里的位置已根深蒂固。
    “是我害了你……”哀不自觉喃喃低语。
    工藤忙道:“不干你事。我现下恢复得挺好,过几个月便能走路了,不打紧。再说我那时是为了把兰拉回来,才被马车撞的。”不着痕迹的试探,工藤颇为得意。
    “原是为了她……”哀的声音更低,冷若流星的明眸一下暗淡了。“果真是青梅竹马,感情真牢靠。”哀淡淡说着,个中滋味惟有自己明白。
    “要说青梅竹马么,又好像不是兰。”工藤乐见哀酸溜溜的表情,一阵窃喜。敛起偷笑,正经地道:“我失去过几天的记忆,但直觉告诉我,这几天一定事关重大,兴许足以改变一生。”
    哀默然不语。她又想起了山里的男孩。柯南,江户川柯南,一齐吟诵《清明》,一道数星星的男孩。在哪里?在哪里!
    命运真是很会开玩笑。明明相遇却不相识,明明注定偏要纠缠不清,明明相爱却有太多顾忌。所谓命运,大抵如是。爱扮鬼脸的老天,戏弄了凡尘中的红男绿女,却还以一付无辜的面孔诚恳地期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今天天不错,大晴天。”哀甩甩头,抛开烦恼,淡然道:“如果你想放纸鸢,我倒可以试试。”
    工藤一双妙目忽地欣喜,鹊声道:“当真?”
    “当真,不过有交换条件。你得先背一首词,成么?”哀俏皮地眨眨眼。
    “一言为定。”工藤自信地道,“从小到大我顶不怕的便是背诗词了。”
    “杏花雨,细如翎。满城风絮,寂寞梧桐影。刀剑相争几时停?如此乱世,何处是清明?水自流,平如镜。一刻忘忧,雨过必天青。陌上飘萍独安宁。尔在我心,无处不清明。”哀低吟道,眼前又浮现出水潭边那个懂她心思的小男孩。他跟眼前的他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似成了一个人。
    工藤欣喜地道:“真巧,你也喜欢《苏幕遮·清明》。我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对这词,有特殊的感情。它……很重要。”工藤絮絮道,心事又上眉头。
    其实他跟他真的很相似,哀在心里做着比对,很像,可惜不是。可惜她错了。
    “好了,应允吧!我是一定背得出的。我要放纸鸢了。”工藤孩子般地撒娇。
    哀浅浅一笑:“也许我跑得不快,好在,今天风大……”语声未落,已推着工藤轻轻盈盈地小跑。工藤手中的纸鸢飞得很高很高,是一只飘飘欲仙的蝴蝶。
    “纸鸢飞得再高,只要线不断,总能回来。”工藤大有深意地来了一句补白。
    “不断的线……”哀沉吟,抬头仰望碧蓝的天。蝴蝶在对着她笑。
不断的线,月老的红线?但愿不会断吧。柯南……抑或是身边的他……


第十三回 倔强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欧阳修《诉衷情》

    西湖环岸皆招堤,楼阁晦明如卧披。保宁复在最佳处,水光四合无端倪。车尘不来马足断,时有海月相因依。
    “三潭印月”全岛花木疏密相间,以翠柳,荷花,红枫,木芙蓉为主,四季花开不断,艳丽多彩,春,秋景色尤佳。岛内岛外湖面如镜,楼台花树倒影摇曳生姿,天光云彩相映,着实让人恍惚迷离,如入蓬莱。
    工藤落寞地遥望潭中明月。天寒水凉,他已坐了许久,颇有些寒意。
    一席毛毯无声无息地滑到工藤腿上,他无需回首,亦知来人是谁。
哀,惟有哀。偌大的城镇无数去处,惟有哀能料准他躲在哪里。前几日闲谈时提到,秋夜,该是去瞧瞧水中月。他说的,她总记得。
    身后伊人冷清地叹道:“其实不用这么激烈的。大家可以平心静气,何必大动肝火?”轻轻替工藤覆上毯,盈盈挨着潭沿坐下。轻解丝履,一双玉足浸入冰冷的潭水之中,哀微微蹙了蹙秀眉。
    “小心寒气。”工藤心疼不已,“干嘛陪我遭罪?”轻轻拉起哀纤纤柔荑,他柔声道:“坐上来再说话。”
    哀摇摇头,不语,自顾自眺望琐碎的月光。
    工藤忿忿地道:“难道是我做错了么?”
    “你没错。”哀冷清的嗓音宛如冰凉的潭水,“没有人错,可结果是不欢而散。”
    不欢而散。
    约摸一个时辰之前,工藤自芙蓉榭夺门而出。
    工藤夫妇一脸错愕,继而转化为勃然大怒。有希子恨恨地道;“这孩子越来越犟了,怎么也不肯听话,气死我们了!兰,你放心。我们委屈了谁也不会委屈你呀,你就是我们工藤家的媳妇,改变不了。”
    兰拭了拭尚有余温的泪,轻声道:“新一生气了,便不晓得会跑去哪里,还是先寻他回来。这几天秋凉了,他一个人在外头不好。怎么说……怎么说今天也是中秋呀,大家一定要在一道的。”
    “你对他太好了,他当福气呢!以后对他凶点,他才会乖乖听话。”有希子爱怜地揽着兰,对哀道:“哀,要不你吩咐下人们出去把这个小坏蛋寻回来?”
    哀点点头,径直出了房门。回松风水阁拿了席毛毯,便独自出了竹园。她了解工藤,现下他想清静,便随他去吧。网罗一堆人拖他回来,反而会惹毛他。哀有把握寻得到他。
    三潭印月,果真有落寞的身影。
    “这事,势在必行。而且早就说好的,你现下反抗一点意义也没有。”哀淡然道,“你们一道长大的,感情不是很好么?”
    工藤轻声叹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跟兰,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你是明白的,只有你明白。”
    哀垂下头,轻轻地道:“我明白。我明白有什么用场。如果不是你大婚那天我来了,她老早就是工藤夫人了。毛利等不及也情有可原。”
    “可是我不要娶她,我不要!”提到兰,工藤又开始激动。
    “那你以前……”哀知道她不该问的,但她又忍不住想要一个答案。
    工藤沉默了一会儿,沉着声音道:“你明白的……灰原,不要逼我说出来。”
    哀忽地玉颊通红,他们的默契时常让她心如鹿撞。哀敛了敛心神,淡淡地道:“现下怎么打算?总不能在这儿坐一宿吧。回去么?”
    “你晓得我不会回去的。我们回不去的。”工藤悠然自得,似还很高兴。
    “去哪儿?”哀颇有些舍命陪君子的意味。
    “红船。”
    “这么晚了,哪儿有红船还唱戏的?”哀以为工藤异想天开。
    “我可不是异想天开。我家有条红船就在附近,空了许多年了。我们去凑合一夜也未尝不可啊!再说我还不想被他们抓回去呢!”
    哀不由地微笑:“这么大的人,还玩离家出走?”念及那个离家出走的男孩,心里一阵悸动。
    “呵,又不是头一遭了。小时候我出走过一回,几天以后被兰寻回来了。还受了伤。”工藤怀念地微笑道。
    哀淡然道:“我听毛利讲过了。正因如此,你们才订的亲。”哀顺着眉,说不清什么滋味。离家出走,还真是件奇妙的事情。愈发觉得工藤与柯南的相似,不住惋惜。要是他们真是一个人,那便好了。哀悄然叹了口气。
    “别发呆呀!跟我走。”待哀回过神来,工藤早在前头不耐烦地催了。
    哀浅浅一笑,快步跟上工藤。看来,今天会是个不寻常的夜呢。
    红船泊在岸边。借着月光水光,哀隐约看出它曾经的风华。确然有些旧了,可想顶起码有几十年的过往。哀忽地发觉,这红船这西湖貌似见证了多少春秋,可惜它们不能诉说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工藤在船头摸索一阵,找到一盏积满灰尘的煤油灯。点着了火,稍有些光亮。虽一灯如豆微若流萤,却能驱散黑暗。
    “这船……”哀一时语塞。
    “是从祖父辈传下来的,也该有几十年了。旧是旧了些,可扎实。我晓得满脏的,不过住一宿么,熬一熬便天亮了。”工藤知哀心思。
    “没……你误会了。我是想说这船正因老旧,才更有韵味。这种古老的玩物,定要依靠岁月的磨合才会愈发展现精华。”哀微笑道。
    “知我者也只有你灰原哀了。”工藤颇有同感。
    哀笑了笑,接过工藤手中的灯,谨慎地上了船。
    “你家的船跟园子怎么都一个样子?”哀诧异红船布置的简单,“好坏这也是唱戏的地方吧,还这么素净?”
    工藤感慨万千:“这是一贯的风格。所以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跟我们家的风格一样。这几年兰也学着用素色打扮,可感觉上就是不一样。”
    我们再投缘也无济于事。已注定了的,改变不了。哀有些许伤感,家仇、毛利,阻碍重重。哀不敢奢想未来,只求多拥有些美好回忆。
    “你……会唱戏么?”工藤狡黠地笑笑,“即便是江南人,也不见得会吧!何况你又打小留洋的,难倒你了吧!”他有些得意,总算挑到她不会的本事了。
    哀轻轻笑了笑:“噢,很抱歉,又让你失望了。家母曾在戏班当过学徒,我可是从小瞧着她甩水袖长大的。可惜……”念及亡母,哀黯然神伤。
    “琴说你家人都亡故了是么?”工藤怜爱地瞧着哀。昏黄的灯光下,哀的脸色惨白。
    “嗯,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可惜哥哥失散了。”哀如实回答。
    工藤问:“哦,还有个姐姐在?”
    哀点点头,下意识道:“不太碰面。总算有个亲人在。”她不想骗他。
    “是了,刚才说唱戏的吧?别撒赖啊,说好你会唱的。”工藤笑着转过话题。
    哀挑了挑眉,笑道;“这可由不得你爱听什么了。我唱我的,爱听不听。”
    工藤微笑道:“你唱的,我都爱听。”
    哀微红着脸垂下头,低声道:“可惜没戏服穿,有些杀风景了。”
    工藤笑道:“怎么会呢?你瞧你的衣裳很帮忙。”
    哀别出心裁地着了宽大荷叶袖的黛色绉纱洋装,松松地穿插了几款玄色丝带,配了一袭肥大的玄色泡泡纱百褶裙,宛如舞榭歌台上流光溢彩的戏子。
    “唱哪一出?”工藤饶有兴致地凝视哀,愈发觉得她博学多才不可思议。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哀微蹙着眉,冷清的唱腔满是哀怨。轻轻甩着长袖,翩翩起舞如慕如诉。
    工藤拍手赞道:“原是《孔雀东南飞》啊!好曲段。小时候听过故事,说是一对相爱的夫妇被迫分手,再双双殉情的故事吧!悲了些,你说呢?”
    “因梁祝有了蝶恋,因焦刘有了鸳鸯。‘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因是西北有高墙吧。”哀幽幽道,拣了块干净地方盈盈坐下。仲卿兰芝的高墙是堂上公姥长兄如父。她跟工藤的高墙,看似不见却根深蒂固。命运真是个坏东西。
    工藤微笑道:“我服了你了,灰原哀。你有什么不会的,干脆直白说吧!”
    “貌似没有。工藤新一,有时我很不明白你,譬如你对跟毛利成婚的态度,出人意表啊。”哀平静地道,等着工藤即要爆发的狂轰滥炸。明知是敏感话题,哀却忍不住要去揭开谜底。
    工藤出乎意料地平和,轻声道:“我就是这么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不惯的打死我也不去做,就是这样。”
    “还真够倔强的。”哀欣然道。他比她勇敢。她是逆来顺受的羔羊,他是跟命运争斗的伤痕累累的武士。
    “其实,也是因为……”工藤止住了话,“你明白的,我也明白。我们心照不宣了,说穿了没意思,对吧?”他调皮地眨眨眼。
    哀又禁不住他眼神的魅力垂下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是唱词么?似乎挺熟啊!”工藤故意挠了挠头,明显在装傻,“好诗好诗,不愧是出自汉乐府的。”
    哀知道他懂的。他们都懂。就让这种感觉一直朦胧下去吧,不要明朗。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终归是最美的。
    中秋之时,皓月当空,水天相映,塔中点燃灯烛,与明月上下争辉。赏月游湖者摇浆前来,搅动满湖银辉,天月,水月,塔月,心中之月,融为无限的悠思和寄托,怡然忘归。
    潭中的明月着实琐碎了些,却比高挂柳梢头的明月更为真实。触手一碰,便化为无数波光。过得一会儿水平如镜,便又是一轮上好的明月了。


第十四回 搁浅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纳兰性德《摊破浣溪沙》

    烟雨蒙蒙。听雨轩笼在一片凄风苦雨中,秀雅不可方物。
    “这地方真是很有味道。”高木端坐堂中,神色严谨,似生怕破坏了听雨轩浪漫清淡的气氛。
    红子盈盈奉上茶盏。菊花香片是哀喜欢的。自此以后红子开始跟着喝菊花茶。
    “红子,不必客气了。我们又不是头一回打照面,不用这么生疏。”美和子笑着摆摆手,端起瓷碗小啜一口,赞道:“好茶。”
    “物似主人形啊!小泉小姐轻灵脱俗,听雨轩也跟世外桃源似的。”高木没话找话地打着哈哈。
    红子垂下头盯着自己粉紫色的丝绒裙摆。这一身衣裳还是哀挑中的。宽大的粉紫色丝绒领口如同皮草一般包裹住肩头,连着浅粉色紧身针织衫,搭上粉紫的紧身丝绒裙,勾勒出纤细完美的身段。红子愈发佩服哀的眼光与品位。光洁的腕上是紫水晶串珠,神秘而高贵,跟红子的气质很相配。
    “高木先生、夫人,你们查了这么久,难道还是没有一点结果?”红子有些懊丧。还说是杭城最好的侦探,连一个小小的苦艾都查不到。
    高木尴尬地苦笑道:“小泉小姐,过了十二年早已人事全非了。宫野家一夜覆灭,这事没留下一点线索,倒是难得的彻底啊!”惭愧地抿了口茶,高木悻悻地望着美和子。
    红子默不作声,心里想的全是哀。多希望给哀一个理由,好让她自由,让她放开束缚跟工藤幸福地在一起。可是,这很难。
    美和子忙道:“我们追着线索一路追查,发现苦艾逃去了北方。北方我们从未涉足,人生地不熟的,很难继续。”美和子每次见到红子,都会自愧不如。同样喜欢素色的打扮,美和子深咖啡的长旗袍与白色薄尼外套比起红子的衣饰便略逊一筹了。
    红子歉然道:“是我心急了。对不住。我是替哀急的,她……”
    美和子微笑道:“我们听快斗说红子跟二小姐关系甚密。看来这个未来嫂嫂跟小姑子的感情还真是如胶似漆呢!”
    红子微红着脸,轻声道:“哀一直没快活过。她说她最开心的日子,是跟目暮十三到深山避难,遇见一个叫江户川柯南的小男孩。不然,劳烦两位看看有没有这个人的下落?”
    “江户川柯南?”高木重复了一遍,想了想道,“似乎没听过。这个小孩如今也该跟二小姐一般大了吧!不过不打紧,我们尽力去查便是。小泉小姐多找二小姐交交心,让她笑口常开,我们也好放心。”
    美和子亦跟着道:“我可是一直很仰慕二小姐的。有机会介绍我认识。”
    红子点点头,她能为哀做的,亦只有这么多了。
    “这样吧,干脆我去一趟北方。苦艾的确切行踪是哪里?”黑羽深思良久,终下定决心。
    “快斗,你……”红子一时语塞。无论她怎么劝说,他还是会去的吧。是责任,更是对姐妹的关怀。她明白他,亦体谅他,却仍是离情依依。
    “快斗,这是我们的事,你就别管了。好好待在这儿,照顾红子跟大小姐二小姐。”听闻黑羽的决定,美和子急了。
    黑羽微笑道:“你们信不过我么?好坏我也是‘基德’的义子。我都信得过你们,麻烦你们代我看着她们。我们各行其是吧!”
    红子轻声道:“那要快点回来。我会很想你的。还有,哀,她说她很喜欢听雨轩的梅花香味。你不在,大概就没这亲切感了吧!”聚散两依依,难得红子还能克制住情绪,实在不容易。
    黑羽温柔地道:“哀就拜托你了。姐姐么,关系是远了点,不过我会尽力找线人看着她的。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工藤新一必须毫发无伤。要不,哀还不伤心死了。”
    他还是更关心哀啊!红子知道自己在吃无名醋,但免不了酸溜溜的。毕竟他们失散了许多年,好不容易重逢了,岂能再一次错失呢?“快斗,北方很冷的。我替你准备几身衣裳吧!我去拿,你等着。”红子飞快地奔进内堂,却还是留下了一星点泪光。
    “她算很坚强了。快斗,你身边的女孩子可个个是人物啊!”美和子似要缓和气氛,笑盈盈地道。
    其实,我没她坚强。黑羽心道,我放不下她。可是不得不放下,因有更重要的事务要处理。
    窗外雨线更大,细细密密,漫天秋声。
    芙蓉榭亦笼在一片滂沱大雨中。雨打湖面,无数涟漪。鲤鱼躲到水底,似也怕斗大的雨点。凋零的荷叶,亦是枯黄的颜色,被雨点鞭挞得抬不起头来。
    “好大的雨,怕是要下三两天了。”工藤眼观窗外,絮絮地道。
    哀手抚弄潮,目不斜视,依旧淡然地奏着《春江花月夜》。“怎么,怕雨天不好出外,闷坏了你?”哀微微笑道。
    “先人说‘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其实雨天在房内瞧瞧雨景,听听雨声,一样也是享受。未必要清风明月流水青山的才是风景吧!”工藤悠然地抿了一口清茶,淡然道,“比起龙井,我倒更欢喜竹叶青。”
    “味道香醇甘冽,我也欢喜。”哀淡然附和道。
    工藤一击掌道:“不如我们去找点竹叶青来换换口味?”
    哀轻轻笑道:“还真是会做梦。你家的酒随你拿么?他们不管你喝酒?”
    工藤眨眨眼,俏皮地道:“他们怎么会晓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让他们管着不就是了。”
    “还真是个坏家伙呢!你母亲说得一点都不错。”哀苦笑着微微摇头,“真搞不懂,像你这种人,毛利怎么会死心塌地的对你。一点也不值,我都为她可惜。”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啊!你管得着么?再说我的品位也很古怪啊,人家就不一定能接受的。”
    哀苦笑了下,别过头不理他。这段日子他们朝夕相处,工藤别的没长进,倒是愈来愈牙尖嘴利了。还是哀这个师傅教导有方管教得当。
    “不过说真的,兰还真是个不小的疙瘩。”工藤叹了口气,皱着眉道,“十多年了,要我怎么跟她开口好呢?唉,挺麻烦的。”
    “可是,你这样躲着她,终归不是个办法。同在一个屋檐下,就算我天天夹在你们中间碍事,她就这么饶了你么?”哀冷冷地道。兰不只让工藤头大,更让哀左右为难。她不想伤害兰,可已无法避免地伤了兰,而且伤得很深。
    工藤的眉拧得更紧,忿忿地道:“就是她什么都不说,这几天见着我就躲,我才更难做。我倒情愿大家撕破脸皮大吵一架一拍两散得了,省得每天唯唯诺诺地装笑脸,虚伪!”
    “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是她对不住你啊?工藤新一,你还真会推卸责任。”哀似笑非笑地搭了话。
    “罪魁祸首是谁,你比我清楚。还好意思找我的茬,也不想想我弄得这么狼狈是为了谁?”工藤开始吼。
    哀垂下头,并不接话。其实他说的不错,是她打破了他们的平衡。是她的突然闯入,一手造就了他们的僵局。
    见哀黯淡的眼神,工藤知道说错了话,尽管他的本意是好的。“我也晓得一直僵着不是办法,可是,我没其它法子啊!你说依兰的个性,她会先甩了我么?”工藤又叹了一口气,“就好比搁浅的船,除非水面再涨上来,不然肯定要一直卡在岸边的。”
    答案是肯定的。哀明白,兰是不可能放弃工藤的。兰说过,爱么,是打出生起便一直存在的,谈不上日子长短。她爱新一爱了十六年了。十六年呢,不短的日子。人生能有几个十六年呢?
    哀盈盈站起身,几步踱到窗栏边。宽松的鹅黄色真丝无领长衫像披风一般贴在哀纤细的身子上。纯白的真丝直筒裙,更添了几分翩翩欲仙的潇洒飘逸。晃如深林中的暗夜精灵,轻轻扑动翅膀,便会让人迷失沉沦万劫不复。
    工藤早已万劫不复了。兴许在西湖边的邂逅,已让他再也忘不了她。这个宛如仙子的少女,似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便在心里深深扎根了。相遇,催化了心里的萌芽破土而出。很多很多年以前……兴许是前世,前世里就相识了吧。爱就是这样不明不白。
    工藤静静望向窗外无边的烟雨。池畔芦荻迎风,寒意萧瑟。芦花被风吹散,有些随风远去,有些被雨点打落,化作春泥。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连落花都非无情物,何况人呢?耳听得哀清灵的琴音在屋子里徜徉,不由得让人思绪万千。


第十五回 最美

    舞雪歌云。闲淡妆匀。蓝溪水、深染轻裙。酒香醺脸,粉色生春。更巧谈话,美情性,好精神。
    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张先《行香子》

    素沙见底空无色,青石潜流暗有声。微动竹风涵淅沥,细浮松月透清明。桂凝秋霜添灵液,茗折春芽泛玉英。应是梵宫连洞府,浴池今化醴泉清。
    唐代名士“茶圣”陆羽,详品天下泉水二十种,把无锡惠山脚下的惠泉列为第二,“天下第二泉”由此得名。唐相李绅酷爱家乡此泉,并携泉水赴京,分赠好友同僚宰相李德裕品尝后,特命驿站把二泉水千里迢迢专送长安。于是二泉名满京城。
    宋高宗南渡时,特题“源头活水”四字于泉上,并下令建亭护泉,元代书法家赵孟頫特书泉额,至今石刻尚存泉亭。明代精雕石螭首,置于二泉下池,构成“螭吻飞泉”的胜景。
    天下第二泉周遭亭台倚山,楼阁临水,泉水淙淙,古木参天。峰回路转,游人如置身画中,移步换景,山水天光变幻无穷。清幽空灵景色秀丽,林泉之胜莫过于此。
    懒散的少年轻倚参天古木边,一手执二胡一手拉弓弦。悠然飘出一曲《二泉映月》,凄清的曲调宛然是当年瞎子阿炳的韵味。游人纷纷驻足欣赏,这个亦有残疾的少年坐在钢精轮椅上,奏响千古绝唱,却没有一丝哀怨感伤。相反,他似还很感激命运的造化。
    少年的身边跟了个妙龄少女,微微蹙着秀眉,似感怀《二泉映月》的悲凉愁怆。轻轻淡淡的一身青衣白裙,仅在腰间系上一根手工编制的暗金色丝带流苏算作装饰,便将这一身织花锦缎的素服装饰得美丽非凡。绝代风华的少女轻声道:“这里人多,我们换别个地方。”随着拉二胡的残腿少年静静离开游人视线,惟留下一地感叹。
    哀微微谈了口气,道:“我就说吧,被这么多人看着不自在。你还偏要挑人多的地方拉二胡,不是摆明了引人注目么?”
    “谁让这曲子是从这儿出来的呢?”工藤淡淡地笑道,“谁不晓得《二泉映月》是打‘天下第二泉’来的。在这儿拉琴,无可厚非。他们爱看便看得,爱听便听的。关我们什么事?”笑了笑,又道:“东坡曾吟‘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的诗句,也很入味呢!”
    “你倒还真超脱,跟东坡很像。”哀浅浅一笑,“工藤少爷第三趟从竹园不告而别,不会只是想来‘天下第二泉’拉二胡吧?还有什么打算,赶快讲吧。”
    工藤讷讷地道:“你怎么总能看透我呢?在你跟前说话,简直跟没说一样。我的一举一动,怕是你早就了如指掌了。既然灰原小姐这么聪明,不如猜猜我们接着会去哪儿?”
    哀偏过头想了想,冷清地道:“无锡的风景虽多,可也不见得个个都值得逛一圈的。按工藤少爷的个性,我猜,是蠡园吧?”
    工藤双手抱头作痛苦状:“唉,你饶了我吧!就当我还有点小心思,行么?”
    哀“扑哧”一笑,深深陶醉在天光水影人情之中。满目萧索,枯黄的叶如同一枚枚散乱的蝶,漫天飞舞。
    蠡园三面环水,远眺翠嶂连绵,近闻长浪拍岸;南堤春晓,桃红柳绿;枕水长廊,步移景换;假山耸翠,曲折盘旋;亭台楼阁,层波叠影。
    工藤与哀一路迎着秋风,徐徐漫步蠡园。
    “我想你这么博学,定是晓得蠡园名字的由来吧?”工藤淡然道,满眼的山水已让他脸庞微醺,更何况身边伊人倾城倾国,他老早沉迷其中神游天外了。
    哀柔声道:“怎么会不晓得呢?两千四百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越国大夫范蠡,助越灭吴后,功成身退,携西施曾在五里湖逗留。后人便把五里湖改称为蠡湖。于是湖因人而得名,园因湖而得名。”
    真是个美丽的传说,过去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有人说西施因己亡吴,觉得对不起夫差,吴灭后以身殉葬。史实无从考究,但后人更倾向有完美结局的版本。人心向善,可望圆满,这是本心。
    近水碧波涟漪,远山翠峦飘渺;湖堤环水,长廊曲绕。小桥垂虹,假山纵横;舞榭歌台,在绿涛密林中隐现,风帆渔舟,在十里湖波中荡漾。南见石塘、雪浪山峰,旁有梁溪、长广溪流,构成江南水乡园林的美景。
    餐桌上零而不乱地堆着午餐的碗碟。哀不知道工藤是个食客,还是个很精通的食客。他们的午餐菜不多,却个个都是特色。奶油鲫鱼、太湖三白,甜点要了挂粉汤圆。哀不得不重新审视工藤,原来他知道的还不少。不想足不出户的,竟对各地风土人情这样了解。
    哀探头窗外,俯瞰春秋阁底层。范蠡的铜像凝神视湖山,西施提篮去浣纱。正视一览前方,茫茫湖水,澹澹云山;绿影婆娑,亭榭隐现,满目锦绣。
    工藤满足地舒了口气,品尝瓷碗中澄清的碧螺春:“上回平次和叶上无锡玩,我就荐他们先去‘天下第二泉’,再到蠡园来看看风景。当然少不了好好吃一顿。他们上回玩得很尽兴,还说以后有机会,咱们几个再上别的地方玩。”
    但愿我们有这个机会吧。“这回你硬拉我来无锡,究竟为了什么?”哀追问。她是一定要追究到底的一类人。
    “我说了,来拉二胡。再来蠡园看风景。怎么,不信?”工藤笑脸相对。
    哀更生疑窦:“不会这么简单的吧?到底是为什么?”
    工藤耸耸肩:“确切地说,是想跟你一道来看看当年范少伯跟西施隐居的地方。这个理由认可么?”
    “勉强通过。就这样也值得玩第三趟离家出走?”哀仍犯疑,却已没先前的抵触。毕竟被工藤莫名其妙地拖来无锡,哀还是有些不情愿的。她不想离开姐姐,还有红子。黑羽不晓得做什么去了北方,红子一个人守在听雨轩一定很孤单。哀想好好陪陪她。
    工藤发现哀的沉默,便笑道:“不如我们来说说东坡吧!我说过,他是我最喜爱的诗人。”
    “东坡是宋时诗坛成就卓越的大家。可惜他因反对王安石比较激进的改革措施,也不同意司马光尽废新法,故而在新旧两党间均受排斥,仕途生涯十分坎坷。”哀淡淡地道,“我不比你了解的少吧,工藤大人?”
    “东坡是宋仁宗景佑三年生,嘉佑二年进士,累官至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因讥讽朝政被贬任杭州通判;历徙湖州、黄州、常州。哲宗嗣位,召至京师,任中枢舍人。后又与司马光面争新法‘不可尽改’而出知杭州。后又因晢宗亲政启用新党,东坡又被一贬再贬,一直贬到海南,宋徽宗登基大赦天下,苏轼北返时在常州逝世。”工藤惋惜地道:“一代文豪便这样辞世了,真是可惜。”
    “老天在一方少给了你,便会在另一方多加你一点。正如东坡政治生涯不得志,诗文成就却是有目共睹的。”哀有些宽慰的意味。这话说得究竟是对是错,哀自己亦不知晓。
    工藤自知破坏了气氛,忙不迭道:“是了是了,今天只谈风月,不说政事。”顿了一顿,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说好不谈伤心话的,你怎么又犯规了?”哀只觉鼻子微微发酸,恐怕眼泪要跟着掉下。十年,离开江南十年;跟哥哥失散了大抵十年;还有柯南,想他想了十年。十年是一个很特殊的数字,于哀而言。
    工藤温柔地道:“你刚刚说的,挺对。老天在一方少给了你,便会在另一方多加你一点。就好像我残了腿,却认得了你。你能入住竹园,想来也是老天给我的补偿。”
    哀的眼泪就快夺眶而出了。她对不起工藤,一万个对不起。她这样伤害他,他却还视她为心目中的女神。她实在很内疚。
    “你看这蠡园,最美的是什么?”工藤打岔似地问。
    又被他看出来了。哀心道,谁说只有他在她跟前是透明的,她又何尝不是?“千步长廊吧?新建的,很有古典的味道。”哀甩甩头,笑着陪他玩。
    “不对。再猜。”工藤的笑容简直是个孩童。他在她面前总是轻松自如,丝毫没有平常的紧迫感。
    哀往窗下望了望,笑道:“‘落花流水千古梦境;浓妆淡抹绝色佳人。’这对联不错,工整漂亮。”
    工藤嘻嘻一笑:“有些长进,不过还是不对。”
    “不晓得,你说吧!我不猜了。”哀烦了。
    “自然就是……”工藤忽然敛住嬉皮笑脸,认真地道,“是你啊!灰原哀。”
    哀的泪水终于缓缓落下。
    “绝色佳人。少伯说是西施,我看是你才对。”其实范蠡没说错,只是各人眼中的“西施”各不相同罢了。
    色不迷人人自谜,情人眼里出西施。千古佳句,果真不错。足够入骨三分。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无论世人醒着睡着,终有痴情人在。正因人有情,世界才会如此美好。
我要说..我要说..我要说..
天上下刀子我也要说...
柯南是哀的..新一是平次的..快斗是白马的..
你们都是我的...哇哈哈哈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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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第十六回 希望

    长忆别时,景疏楼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连不住,月随人千里。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卷珠帘,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
    今朝有客,来从淮上,能道使君深意。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华侵被。此时看,回廊晓月,也应暗记。
——苏轼《永遇乐》

    南屏山,绵延横陈于西湖南岸,山高不过百米,山体延伸却长达千余米。山上怪石耸秀,绿树惬眼。晴好日,满山岚翠在蓝天白云衬托下秀色可餐,遇雨雾天,云烟遮遮掩掩,山峦仿佛翩然起舞,飘渺空灵,若即若离。
    耳听得晨钟暮鼓焚贝佛号,眼见香烟烛光悠然成型,哀眉间闪过悲哀,幽幽道:“不晓得为什么,这里总让我觉得悲怆。许是我太过敏感,多想了吧!”
    挨坐在一旁的红子低声道:“不见得吧,我也有同感。工藤跟毛利有些不寻常,多半是他们搅得我们心神不宁。”束了束宽大的领口,红子关切地道:“今天挺冷的,瞧我穿了薄风衣还这样,你不冷么?”深咖啡的西式花呢风衣与暗红的长裙,红子的打扮虽不突出却很和谐。
    哀垂下头道:“还好。”一袭无袖的真丝背心裙的确凉快了些,好在哀在大不列颠待了十年,一向不畏寒冷。“他有点过了。毛利欢喜了他这么多年,说翻脸便翻脸,太无情了。也难为毛利没有发作,算得好涵养了。”哀幽怨地道。
    红子微笑道:“无情总比多情好吧!人若多情,伤心的人便多了,不是么?”
    “可不是么?不过现下你也没后顾之忧了。红子,你很幸福。”哀艳羡地道。
    红子吃吃笑道:“他还没回来呢,我怎么幸福了?不要信什么‘两情若能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类的话,这是没法子天长地久,才不得已安慰自己的呢!天天腻在一道,这才是真幸福。”
    “这诗句还能这么解?”哀哑然失笑,“难怪你是替人算命的。真是,什么话都随你说了。”
    红子向远处望了望,微笑道:“你少说我了,你瞧有人找你说话来了。”向正前方一指,原是服部笑嘻嘻地蹭过来了。
    “哀啊,我们许久不见了,你还好吧?”服部笑着寒暄。
    哀微笑示意:“还好”看来红子所言非虚,这个服部似乎……
    “服部少爷,你不去陪着远山小姐她们?天色晚了,她跟毛利两个女孩子上山祈福,你放心得下?”红子簇着纤长的眉,冷冷地道。
    服部尴尬地笑笑,有些没话找话:“这丫头打小野惯了,不打紧。对了,哀,新一的腿怎样了?我瞧他近来精神很好啊,也该试着站起来走几步看看吧!”
    “他的腿是差不多该康复了。按理说我给他用西医治了四个多月,也该有所好转了。不过各人体质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哀淡淡地道,对自己的医术很放心。只是工藤是否吃得消,她不敢担保。
    “是谁提出来大家过一阵子就聚聚的,太棒了!”服部笑道,“本来我们就难得见见的,现下总算有机会了。哀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总有吸引人的魅力。”
    哀无奈地苦笑道:“红子,陪我上山瞧瞧吧!这趟回来,还没好好玩玩‘南屏晚钟’呢。”拉起红子便闪身而过。
    “服部少爷,劳烦你看着工藤吧!他不方便上山,我们又不放心。那就有劳你了!”远远红子丢过一句话。我提议大家过阵子出来聚聚,全然是为了快斗、哀跟明美,倒被他揩油了,红子气鼓鼓地想。
    服部一脸懊丧地向坐在一边的工藤走去。
    南屏山一带山岭由石灰岩构成,山体多孔穴,加之以山峰岩壁立若屏障。每逢佛寺晚钟敲响,钟声振荡频率传到山上,岩石、洞穴等为其所迫,加速了声波的振动,振幅急遽增大后形成共振。岩石、洞穴便随之产生音箱效应,增强了共鸣。天气交响混合,共振齐鸣,悠悠扬扬,经久不息。
    深沉肃穆的晚钟声响,哀不禁有所感慨。“在这种清静地方,似乎灵魂得以洗礼。主在天上看着,一切都是透明的。做过什么事,从来不是秘密。”哀轻轻地道,别过头遥望橘红的天际。晚霞满天。
    “这里不是教堂,别说什么主的,不好。”关乎个人信仰与宗教,红子摆出一副信徒的模样,“一样的。菩萨在天庭也看着我们呢!不过,哀,有些事情是迫不得已,有些事情不是你独自能够掌控的。所以,别太自责了。难得甩开那个粘糊糊的工藤新一,又把服部平次落下了,好好玩玩吧!”红子亲昵地拉过哀的玉手,欢快地道:“我们跟那两个小女孩一样,去祈祷幸福吧!”
    夕光下的净慈寺别样的宏伟高大,仿佛来自远古,还带着悠远的气息。哀跟红子一跨进寺门,便见着两个虔诚的少女拜在佛像跟前,喃喃祈祷。
    “毛利还是老样子啊!穿得花花绿绿的,惹眼。”红子盯着兰的红色系拼花长旗袍打量,“哀,她跟你比,差远了。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不晓得差了多少档次呢!”被哀冷冷地瞪了一眼,红子立马悻悻地补上一句,“是说她打扮,就打扮。别的先不说。”
    兰是属于鲜艳的少女。朱红、玫红、橘红与奶黄四色的拼花棉布使她看上去明艳可人青春靓丽。一旁的和叶着了草绿的针织线衫,纯白的棉布长裙搭配得体。细线勾织的绒花别在领口,锦上添花。
    “远山和叶挺不错啊!怎么服部平次还心猿意马呢?”红子故意坏笑道,“哀,你又害人了。”
    哀白了红子一眼。近来她好像无聊了许多,没事便东家长西家短的,吃饱了撑着评论身边的少女。不过哀体谅她,因黑羽不在,她寂寞是难免的。
    “你们求了什么愿呐?”红子微笑着问兰与和叶。
    和叶微红着脸,轻轻笑道:“说了就不灵了。平次说我们一会儿去赤井先生家看三个小孩子去,你们要不要一道来?”一抬头看见天色已晚,忙急急拖着兰冲出门去,“我们快些下山吧!晚了人家不方便的。”
    “远山是不错,服部会回头是岸的,你安心。”哀轻声向红子道,“要不要许什么愿?让黑羽快点回来?”
    红子浅浅一笑。但愿他们一家人早日相聚吧,没有别的奢求。“你呢?”
    “我?七夕的时候许过愿了,没变。”哀淡淡地道。看来,“忘了他”是不可能做到的了。不过心里一直都不希望真的忘了他的吧!尤其是过了这么长时间,更忘不掉了。
    哀冷清地道:“姐姐还在山下呢,要快点下去。”静静地离开山寺,依旧是来时的淡然。
    山脚下明美与园子正聊得欢畅。估计多半在说现下盛行的衣裳款式。明美实在很会打扮,半黑半白的棉布短袖中衣,宽金边领口,金色绸裤。园子在明美的调教下亦学会了干净的打扮。水蓝的阔领薄线衫,松松垮垮的宝石蓝织锦裤子,颇有明美的风格。
    明美见着哀来了,笑盈盈地道:“听过了钟声,去听小孩子的读书声,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工藤新一很会安排啊!”挽过哀,淡然地跟在众人身后。
    “姐姐,你好像变了点。”哀微笑着瞧明美,“好像更快乐了,不再整天嚷着报仇。”
    “是不是工藤家做的,还有待考究。不过跟园子京极在一道,很难不快乐的。这一对活宝几乎是其乐无穷了。”明美勾起浅浅的笑容。哀已好久没见过明美纯正灿烂的笑容了。
    江南倒是个好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都开朗了。哀愉悦地想,真的是个好地方,江南的人也统统都是好人。
    见山楼是一座江南风格的民居式楼房,重檐卷棚,歇山顶,坡度平缓,粉墙黛瓦,色彩淡雅,楼上的明瓦窗,保持了古朴之风。方圆半里围了竹篱笆圈了院子,返朴归真不加任何修饰。据说本是书楼,不过现下最大的用场,是赤井教孩子们读书的私塾。
    沿水的外廊设吴王靠,小憩时凭靠可近观游鱼,中赏水景,远则院内诸景如画一般地在眼前缓缓展开。一行人缓缓漫步长廊,谈谈讲讲,笑意融融。
    “听说这楼的名字,来自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本来就是千古传诵的名句,再配上见山楼的卓越设计,更是非凡。”工藤坐在大堂,微笑道,“我们是顺道来瞧瞧秀一把那三个小鬼调教成什么样了。回去还要向父亲母亲交待呢。”
    赤井微笑道:“内子正领他们出来。他们挺乖巧,光彦资质很好,潜心栽培定成大器。”
    京极接着道:“我们的希望也就是这些孩子了。我们这代人早已定局了,就看他们怎么成才了。”
    一位年轻妇人领着光彦、步美与元太从水廊走来,笑道:“你们三个可好了,哥哥姐姐看你们来了,去吧!”
    “这位就是夫人吧!早就听说赤井夫人闭月羞花了,一点也不夸张哎!”园子的恭维听上去并不怎么像恭维。
    朱蒂淡淡笑道:“我有好多人不认得,今天真热闹。”浅粉色的织花中式长衫与米色长裙,朱蒂亦是清爽的打扮。
    先后介绍过人,寒暄过后,工藤便如同老学究似地考起试来。
    “光彦,念首东坡的词来听听。”
    光彦朗声吟道:“忧喜相寻,风雨过、一江春绿。巫峡梦、至今空有,乱山屏簇。何似伯鸾携德耀,箪瓢未足清欢足。渐粲然、光彩照阶庭,生兰玉。幽梦里,传心曲。肠断处,凭他续。文君婿知否,笑君卑辱。君不见周南歌汉广,天教夫子休乔木。便相将、左手抱琴旧,云间宿。”
    工藤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满江红》,这么偏的词也能背诵,不错。那么步美也念一首吧!”
    “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摇空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此生长接淅。与君同是江南客。梦中游,觉来清赏,同作飞梭掷。明日西风还挂席。唱我新词泪沾臆。灵均去后楚山空,沣阳兰芷无颜色。君才如梦得。武陵更在西南极。竹枝词,莫摇新唱,谁谓古今隔。”步美有些生硬,却还是将整首《归朝欢》背了下来。
    “元太么……”工藤迟疑了一下,笑道,“他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
    “表哥,不要小看我哦!我也会背诗的。”元太愤愤不平地抗议。
    哀不禁微笑道:“好啊!你也试试。”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元太吃力地念道。
    “啊?就这个?”工藤显然失望了,“跟他们差太多了吧?”
    元太小声抗议:“表哥,人家是在七岁时候写的诗。那我七岁背出来,也不算差啊!”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继而化作微笑。
    这就是希望。谁说过,孩子是最好的希望。哀淡淡地想,尽管她记忆中的孩子能吟诵很偏僻的古词,她还是为面前的希望深深欣慰着。回眸见到工藤的笑颜,浅浅一笑已是最好的呼应。他们的心头都浮现了同一首词。
    深秋,清明世界。心中有他,无处不清明。


第十七回 勇气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欧阳修《玉楼春》

    芙蓉榭,天光云影中酒香微醺。水波粼粼上,人鱼俱醉只为佳人。
    “听说,今天智明要回来了。”工藤略有些醉意,慢条斯理地道。
    哀想了想,接口道:“是新出智明么?你的义兄?”端起瓷杯将琼浆玉液一饮而尽。
    工藤赞许地道:“我只提过一回,你竟记住了。好记性!”顿了顿,接着道,“也算不得什么义兄。他是父亲世交的遗孤,家道中落后便寄住在我家,父亲原本就欣赏他的才干,便收了当义子。”
    “他去东瀛留学了吧?也是个离乡背井的游子啊。”哀微有些感伤,当年的她,亦是在别情依依中离开了故乡,到了一爿从未涉足的新天地。个中凄凉,她能体味。轻轻起身沿长廊漫步,澄清湖面上霎时浮现一位绝世佳人。琥珀色薄尼盘花中式长袖上衣,黑丝绒直筒长裙,深浅适中的搭配总是令哀别有风致。
    工藤眼望水畔的佳人,会心地笑道:“如今他回来了可好。我便不会这么不自在了。”
    “是说毛利么?”这段日子工藤与兰的隔阂,哀都看在眼里。“他是不是对毛利有点意思?”哀回眸一笑。
    工藤感慨地道:“知我者,莫过于灰原哀了。虽然大千世界人才济济,可像你这么兰心蕙质的姑娘还是少见的。”
    哀浅浅笑了笑,宛如山涧寒梅冰雪初绽,又似恬淡幽菊若隐若现。
    “晚秋时节菊花盛开,还不如你身上的香味。这味道,不是任一种菊花可比拟的。嗯,很……特别。”工藤淡然道,似还陶醉在菊香里。有哀的地方,便充斥着这股舒适的香味,工藤不由身心俱醉。
    哀微微垂头。每逢工藤说到她的体香,总让她颇不好意思。
    “智明,他一直很欢喜兰。我跟你讲过么?”工藤淡淡地扯开话题。
    哀抬起头,却不太吃惊。兰这样的女孩,我见犹怜,何况一齐长大的新出呢?“可是,兰并不欢喜他,不是么?”哀感叹,又一对错综复杂的感情。
    工藤亦跟着叹息:“是啊,有点可惜。新出人是很不错的,对兰也是痴心一片。唉……”
    人世间几多无奈,谁又能说得明白呢?情为何物,各人自有各人的见地。
    堂上工藤老爷与有希子并肩而坐,切切细语。有希子时不时眉眼含笑打量新出,后者则端坐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智明,你这一去三年,想家了吧?我已经叫人知会了新一,他一会儿便来。”有希子盈盈笑道,“你们跟亲兄弟一般,是该好好剪烛夜谈了。”
    新出微微点头。跟工藤阔别经年,是有些想念。不过此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
    “智明,这么快便到了?”工藤微笑着进来,旁边自然跟着哀。
    新出愣了愣,问道:“这位是?”
    “灰原哀。”哀淡淡地道。
    “就是事先提到过的,琴的妹妹,刚从大英回来,替新一医腿的女孩子。”有希子笑着补充。
    新出点点头:“幸会!新一,怎么没见着兰呢?兰出门了?”
    “啊呀,我忘了差人知会兰了。不如等一下你安顿好了再自个儿过去玉兰堂看看她吧!你们也这么多年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说。”工藤貌似尴尬地解释着,朝新出眨眨眼。
    新出心领神会,微笑道:“义父、义母,智明还有些事务没安顿好,先退下了。晚上义父义母设宴接风洗尘,再陪大家痛饮一番。”
    工藤老爷与有希子忙不迭点头。新出急急退出正堂。
    “他跑得太快了点,不自然了。”哀在工藤耳畔小声嘀咕。
    工藤不由轻轻笑道:“依他对兰的情谊,能在爹娘面前撑这么久,算得不容易了。好不容易我给他说词,他还不急着会佳人去了?”
    “对了,新一、哀,让你们来,除了见见智明,还有要事商量。”工藤老爷微笑道。
    有希子盈盈道:“新一跟智明也到了成家立室的年纪,新一跟兰,那是早就说好的。后来哀来了,一见她我就很欢喜。现下这样素净的姑娘家也不多了,是要好好抓紧的。可惜我只有一个儿子,委屈哀或是兰,都不好。现下又多了个智明,那倒正好。哀,你意下如何?”
    “我?”哀吃了一惊。
    “是啊,你跟智明都是留过洋有见识的,又那么巧两人都学医术,一定很有话说了。所以……”工藤老爷婉转地表达了他跟夫人希望撮合新出与哀的心意。
    “这不太好吧!”工藤忙打断父亲的话,“爹,智明才回来多久啊,你就急着帮他找媳妇。再说人家灰原又不是我们家的人,还听你差遣啊?”
    有希子摆手道:“我们早把哀当自家女儿一般了,是你一口一个‘灰原’的。我们也希望哀能做真正的自家人。”
    “我不要。”哀冷冷地道,转身径直离开。
    “娘,你看你,都把人家吓跑了。唉!”工藤急急追出去。
    有希子怔了怔道:“现下的孩子怎么都一个样,这么犟,根本不听话。”
    工藤老爷望着儿子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玉兰堂中一袭白衣的兰正手执水壶浇灌花木。清淡的雪缎夹袄,纯白棉布百褶裙,新出有些吃惊。
    “兰,三年不见,品位不同了?”新出微笑道。
    兰猛地抬头,喜上眉梢:“智明,你回来了?他们都没知会我,要不一定急着来见你。我们好多年不见了,嗯,你长大了嘛!”兰上下打量新出,盈盈笑道,“果真是大人了。”
    新出笑道:“兰也是。几年不见,竟打扮得这么成熟。愈来愈有工藤家的作风了,义父义母很欢喜吧?”
    “这都是新近跟哀学的,她老是一身素服的。对了,智明,你见过哀了么?”提到哀,兰忽地神色黯然。
    “哀?灰原哀么?有过一面之缘,怎么?”见兰忽喜忽忧,新出亦是忐忑不安。
    “她是不是跟新一在一道?”兰幽幽道,“其实明知故问了,他们当然在一道,这段日子,简直是形影不离了。”兰悄然叹息,新一,果真还是渐渐被哀吸引过去了。尽管在老早以前,兰便有了这个预感。很不幸,这个预感应验了。
    “其实,兰……”新出急忙宽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么?何必,你何苦……这些年为了他,你已经改变了好多了。现下连穿衣打扮也是,根本不像兰了。兰,其实不大可不必为了他改变自己。不要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新出淡然道,亦跟着叹了口气。造化弄人,三个人的故事,终归这样曲折繁琐。
    兰幽幽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也有句诗写得妙极了,‘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不是么?爱一个人需极大的勇气,其实放下一个人,更是勇气可嘉。可惜啊,我没这份魄力。”
    世间上,伤心人太多,新出感伤地想。近四个月来工藤的每一封信中尽是灰原哀,尽管他笼统地用“她”一笔带过。但这容颜这眼神这气息这风韵,自是工藤身边的佳人了。兰是痴情人,信奉欧阳修的名句,太傻。而自己何尝不是另一个傻子?新出惟有苦笑。
    兰定定地道:“智明,你说我是不是该找新一好好谈谈了?最近他一直躲着我,我也躲着他,很久没正正经经地说过话了。就算他真的欢喜哀了吧,那我也要争一个机会跟哀公平竞争的。我不能没有新一的,毕竟,我爱了他十六年呐!智明,你说对不对?”
    “你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我是永远支持你的了。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站在你这边。”新出平静地道,心里却似翻江倒海一般。新一,她的心里只有新一,根本没他的容身之处,连一个角落亦没有。“新一现下回芙蓉榭了吧?我也要回结香阁安顿事务了。我们一会儿再见吧!”新出淡淡地扔下一句话,便离开了玉兰堂。
    兰眼望新出离去的身影,轻轻地道:“智明,我何尝不晓得你的心意?只是……怪只怪相见太晚了,初见你的时候我是属于新一的了。不然,我肯定会爱上你的。智明,对不起……”
    兰用绣花丝巾拭了拭泪,返还内室换了身鲜艳的明蓝绸缎长旗袍,裙摆精致地用白丝线绣了兰花。兰喜爱在工藤跟前打扮得清纯可爱,尽管他还是欣赏白衣素服的清爽。
    芙蓉榭依旧弥散着酒香。不过饮酒人的心情已大不一样了。
    “他们到底怎么了啊?一下子想到你跟智明,也不事先透点口风。这么突然的,吓了我一大跳。”
    “我还是搬到别处去住吧。”
    “别啊,你以为这样就逃得了么?相反,爹娘还以为你耍性子呢!”
    “随他们怎么想。反正再这么下去,早晚会被他们逼婚的。还不如我先撤了呢,省得麻烦。”
    “那我怎么办?”
    “你的腿,我是会管到底的。这点你大可宽心。就算我不住这里,还是会尽心尽力的。”
    “不是我的腿,是我……”
    “你?”
    “腿伤了,可以医好。可是心伤了,任你医术再高明,也会留下伤痕的。”
    “心伤了,会慢慢自我修复的。只需一点时间而已,根本不需大夫过问。”
    “难道你就这样撒手不管了?事情哪有这么恶劣?”
    “目前没有,不代表将来也会风平浪静。新出回来了,局面只会愈发混乱,你又何必再把我搅进去呢?”
    “事到如今,你以为还能脱得了身么?灰原哀,不要逃避命运啊!”
    “我没有。”
    “那就不要再说什么搬走的丧气话。给我安安心心留在这里。”
    “你想过毛利么?你、毛利、新出,已经是解不开的结了,难道你想再打一个死结?”
    “灰原哀,不要把事情复杂化了。兰是兰,你是你,至于我会怎么做,我心里明白。”
    “我当然晓得你明白。可是你必须按原定的事宜做,想要脱离轨迹是不可能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娶兰的。如果我真的跟兰成婚,伤心的将会是三个人。”
    “没有人会伤心。你们两个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待我完成了使命便会悄然离开。从此不再相见,也不会再伤心。”
    “你以为,你放得下么?你错了,若能放下,我早放下了。可惜,我已经被套牢了,你也是。”
    “工藤新一,你……”
    “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可以了,其余的,交给我。”
    沉默无语。
    哀淡然地瞧着湖中鲤鱼,浅浅的笑意浮现在清秀的脸上。
    身后的工藤微红着脸,淡淡地微笑着。
    终于把憋了许久的心里话一吐为快,两人的心意终究互相印证。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并不难捅破。
    门外的兰泪流满面,唇已咬出血来。跺了跺脚,兰猛地转身绝尘而去。
    门内依旧温馨一片。晚秋时节,却春光乍现。


第十八回 唯一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收,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李之仪《卜算子》

    “平湖秋月”,修葺华丽,增筑露台,可风可月,兼可肆设席,笙歌剧戏,无日无之。
    秋湖之水,秋夜之月,自是最令人心醉的风景。
    哀淡然徘徊于“望湖”、“望月”两尊小亭之间,神情落寞。深红的盘花薄尼长旗袍滚金边,外罩一袭黑丝绒的披风,艳色与暗色的完美结合,再次衬托她不俗的容貌与气质。哀很少穿得如此华丽,只是今天非比寻常。眼前水月洞天,丝毫激不起的她的兴趣。
    兰离开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亦不知为什么而离开。不过聪慧睿智如哀,自然明白她的存在是对兰莫大的威胁。她亦想一走了之,却割舍不下工藤,至少,从一个医者的立场,她须得医好他才算功德圆满。
    哀辗转反侧左右为难,惟有躲到有水有月的清冷处方能平缓纷乱如麻的心绪。今天,还真是个不寻常的日子。
    工藤夫妇自对兰的离去勃然大怒。有希子虽不明个中曲折,却口口声声为兰叫屈,认定是工藤欺负了她,工藤再次夺门而出。剩下哀恰巧瞥见工藤老爷饶有深意的目光,不禁跟着工藤悄然退开。
    同一个去处再次证实了两人的默契。
    西湖秋月之夜,自古公认为良辰美景,充满诗情画意。“平湖秋月”高阁凌波,绮窗俯水,平台宽广,视野开阔,秋夜在此纵目高眺远望,但见皓月当空,湖天一碧,金风送爽,水月相溶,不知今夕是何夕。其实美景又何止秋季,何止月夜,清骆成骧有撰有一副楹联:“穿牖而来夏日清风冬日日,卷帘相见前山明月后山山。”
    哀幽幽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毛利走了,你怎么办?”
    工藤道:“又不是你走,她走她的,与我何干?”
    哀轻声道:“你敢说她的离开不是因我们么?即便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具体缘由,我们也难辞其咎。”
    “这么好的风景,能不能别再提她了?”工藤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哀,“看看这水这月,多美。”
    哀抬起头,明月当空,水月依然,两轮明月交相辉映,刹那间的静景美仑美焕。冰冷的秋水,亦带有几许淡淡的哀愁。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工藤信口吟来,哀一下激灵。原来他们的思想已如此相似,连偶尔想到的诗句已如出一辙。
    “曾经经历过沧海大水的人,再看到别个地方的水,很难再认为这是值得一看的水;见过巫山的云之后,除了巫山的云,便觉得别个地方的云,看起来全然不是云了,无论是怎样好看怎样美丽的云。”工藤淡淡地诠释,轻声道,“哀,你可明白?”
    自相识以来,他头一回唤她“哀”。她以为她在做梦,轻轻探手入湖,冰凉的水让她的玉手猛地缩回。一声“哀”,真实得如同苍穹的明月。
    “心里已经有沧海彩云了,眼里便再容不下别个溪流青烟。我心惟一,无可替代。万事万物不可强求,所以不要把我推给兰。你不是我的父亲母亲,你该理解我的苦处。”工藤浅浅地道。
    哀默不作声,悄悄抽出锦帕拭了拭泪。猛地发现,锦帕上精巧地绣了几簇青竹。不知不觉间,亦爱上了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亦是淡淡地吟来,哀见着工藤眼中的诧异与惊喜。
    “我正想说呢,竹是顶坚韧顶顽强的生命。即便风雨大作,亦是坚挺向上不屈不饶。郑板桥这诗,写得真是妙极了。”工藤微笑道,“原来你也欢喜,我好高兴。”
    “此间有景无琴,有些杀风景了。”哀宛然道,“若有一条古琴在手,那真是人间美事了。”
    工藤微笑道:“可惜我们出来得突然,没想到把‘弄潮’一齐带出来。如果不嫌弃的话,周遭小屋我有些朋友,管他们借一下也无妨吧!”
    哀一双妙目朗若流星,微笑道:“交游广阔啊,那就有劳工藤公子了。”
    工藤认真地道:“叫我‘新一’便好了。瞧我也叫你‘哀’的吧?何必这么见外?”
    哀笑笑不语,随工藤拐入一条深巷,耳畔便是丝竹之声。
    哀眨眨眼:“这是?”
    “家父的一位学生,高木的家宅。”工藤微笑道,“他的夫人很善抚琴,我们正好向她借来玩玩。”手拍木门,朗声道:“高木兄在么?新一借东西来了。”
    不多时高木应了门,便引工藤与哀入内室。
    “夫人好!”工藤向正在抚琴的美和子寒暄。
    一向玩世不恭的工藤忽地客套起来,哀不由微微一笑。
    “新一,这位是?”美和子裹着银灰色的披风,浅浅地微笑道。
    “灰原哀,我好朋友。”
    “原来是哀啊!早先听说过的,老想见见却没机会。现下总算见着了,果真名不虚传啊!”美和子夸张地道。早就想见见黑羽的妹妹,宫野二小姐,没想到却是工藤引见的。
    高木奉上茶盏,笑道:“你说想借东西,借什么?”
    “想跟夫人借一条古琴带出去玩玩,不碍事么?”工藤答。
    美和子笑道:“当然不妨。不过想考考灰原小姐的技艺,能弹一曲来听听么?”盈盈起身,拉过哀道,“久仰大名了,哀,请坐吧!”
    哀淡淡坐下,十指纤纤弹拨三两下,行云流水般地奏起一曲《春江花月夜》。古曲仍是古曲,哀仍是哀,工藤却觉与头一回邂逅时的感觉大不相同。
    一曲弹罢,哀微微一笑:“可以走了么,带这琴?”
    美和子忙不迭道:“那是自然。今朝听二小姐一曲,胜过自己乱弹十年了。”
    二小姐?哀猛地一惊,看来这个美和子大有渊源,不然这好没来由的一声“二小姐”怎会脱口而出?
    “等一下我们会来完璧归赵,先走了。”工藤拉过哀,淡淡地笑道。
    哀满腹疑窦,却又不好声张,便跟着工藤悻悻地离开。
    “平湖秋月”,水依旧是水,月依旧是月。望月亭中,哀轻轻抚琴,指尖流动天籁般的千古绝唱。哀浅浅一笑,眉眼间道不尽的娇媚可爱。
    工藤柔声道:“生日快乐,哀!”
    正陶醉在音律中的哀猛然抬头,失声道:“你怎知今天是我生日?”琴音忽断,哀满目诧异。
    “小泉说的,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忘了呢!哀的生辰在深秋,正是荒凉萧条的时段,却有一位仙子从天而降。总算为悲秋增添几分姿彩,万幸!”工藤微笑着接过古琴,悠然道,“就让在下献丑一曲,以此恭祝灰原小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青春永驻风华长存。”
    哀微笑着倾听工藤的古曲,虽不如她的情景融合人乐合一,亦算得是不错的弹奏了。此地虽非“春江”,亦没有花繁叶茂,一曲《春江花月夜》,有水有月,亦算得是不错的礼了。
    “既然事先晓得了,工藤少爷不会这么小气吧?”哀微笑着调侃,尽管这一曲古乐已让她诚心满足,却仍不忘拿工藤说笑。
    工藤刻意哀号道:“我的天,你太了解我了。以后不敢在你跟前说话了,免得让你看穿我这一点小小的居心。还晓得我另备了一份礼,聪明的过分了啊,哀!”
    哀微笑道:“还有什么好东西尽管拿出来便是,鬼叫什么呢?”真正发自内心的欢笑洋溢在哀半透明的白皙的俏脸上,尤为清秀可人。
    “这个,是从家里银楼拿的。可能……我的眼光不太好,不过我自认眼光还是很好的。你先将就着戴吧!”工藤掏出一个精致的首饰匣,笑着打开。
    纯金打造的项链,粗细适中的链子,垂了一枚纯金的鸡心吊坠。哀细细翻看,一面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另一面是一对双宿双栖的鸳鸯。
    哀嫣然一笑:“很会挑啊,不错,我很欢喜。”
    工藤喜上眉梢:“那可好,就怕你不欢喜。我一个人挑的,也没个军师什么的,又是头一遭,也不晓得姑娘家的心思。看来还是挺顺利的。”
    “你母亲过寿你也好送的,能融洽关系。看你们母子闹成这样,大家都不想。要是有机会缓和的话,不妨平心静气地说个明白。这样闹着,终归不好。”哀苦口婆心地劝着,仍按耐不住喜悦窃笑着。
    “今天很高兴啊,哀!”工藤坏笑道,“是不是啊?”
    哀应了一声,心无城府。
    “以后的生日,也想继续这么开心的哦?”
    “嗯。要是每年的生日都能跟今天一样就好了。”哀发自肺腑。
    工藤大声喜道:“这么说,你是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咯?太好了。”工藤像个小孩子一般,要是能行动自如,恐怕早就翻筋斗庆祝了。
    “我有这么说么?”哀苦笑道。
    工藤撒赖地道:“但你就是这意思,不用解释了,我明白。”
    “工藤新一!”哀无力地争辩,“你这是诓我呢,不算的。”
    “是你说的啊,想每年的生日都跟今天一样。这不就说明,你想一直跟我在一道么?”工藤窃笑不止。
    一条链子就把自己卖了,太失败了。哀无奈地想,看来是逃不掉了呢,工藤新一,兴许就是注定的人吧。不要逃避自己的命运,他说过的,她总记得。
    工藤忽然道:“对了,这个,你要一直戴着的。”他把链子拿出来,向哀道,“你蹲下,我帮你系。”
    “我自己来吧。”哀伸手欲拿回项链。
    “不要。”工藤倔强地强调,“你过来。”
    面对孩子一般的工藤,哀惟有笑一笑,再乖乖听他的话。走到工藤跟前,老老实实地蹲下,让他把生日礼物系在她粉嫩的颈上。
    “这才乖嘛!”工藤末了还坏笑着道。
    哀甩了工藤一眼,抬眼望远处的月与水。真是不寻常的一天,不是么?望月亭中,工藤与哀许下一世的承诺。那一声“哀”,尽管口上不承认,心里却已盼了很久很久。
    “划船么?”工藤笑着建议。
    哀点点头。凡眼看世间,流水落花烟雨里。醒时岸边月,笑我痴情只为你。昨夜为他愁,换来今朝杯中酒。且醉且放舟,看透世间万般情。曾几何时,她醉过,却还看不透世间的情,醒来亦还是那个她。醉依旧醉,痴依旧痴,愁依旧愁。大凡只因身在红尘,亦是性情中人,这才能真正体味情为何物。


第十九回 雪人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然西湖雪景之胜,莫过“断桥残雪”。
    关乎断桥残雪的解释纷繁。
    较通行的说法是,每当雪后初晴,来至断桥上往西,往北眺望,孤山,葛岭一带楼台上下,如铺琼砌玉,晶莹朗澈,有一种冷艳之美。
    亦有人认为,大雪初霁,登宝石山往南俯瞰,白堤皑皑如链。日出映照,断桥向日桥面积雪融化露出褐色的桥面一痕,仿佛长长的白链到此中断了,故以“残雪”名之。
    明末的张岱却别立一说,他在《西湖梦寻》是写道:白堤上沿堤植桃柳,“树皆合抱,行其下者,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意向言《断桥残雪》,或言月影也。
    还有一种说法也不无道理:冬日雪霁,伫立断桥举目四望,但见残雪似银,冻湖如墨,黑白分明,格外动人心魄。
    凡此种种,皆显现了雪西湖别具一格的美。往时至湖上,从断桥一望,魂销欲死。还谓所知,湖之潋滟熹微,大约如晨光之着树,明月之入庐。盖山水映发,他处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由此观之,断桥观瞻,可得湖山之神髓,岂独残雪!
    如此美景,哀却无心消受。前几日哀独自约会美和子,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美和子自然丝毫不意外。哀追问究竟,美和子敌不过哀冷清之中的威严,亦不想他们兄妹相逢不相认,便把黑羽的事说了个滴水不漏。
    “快斗跟红子瞒了你良久,也是一片好心,不想让你担心。”美和子替黑羽与红子解释。
    “我明白。”哀微微一笑,“我不会怪他们的。现下我很开心,真的。谢谢你。”
    果真是与众不同的人,美和子由衷赞叹,仅凭别人一时不慎的一句“二小姐”找到哥哥的下落。“二小姐,欢迎你回来!”美和子盈盈伸出手。
    “谢谢。”哀亦伸出玉手握紧她手,眼神中尽是感激。
    “哥哥……”哀轻声呼唤道,“原来……他就是,哥哥……”
    “你在干什么?”红子扯了扯哀的披风。哀的白狐裘披风内衬暗红长风衣的装束令红子眼前一亮。“哀,不要发呆了。江南难得下这么大雪,不好好玩玩太对不住自己了。而且,那位也在哦!”红子坏笑着指指断桥上朗目流盼的工藤,再看看哀绯红的双颊,笑意更甚。
    话说回来,他们长得真是很像。见到其中的一个,就能想见另一个。书卷气浓重的工藤与处事老练个性强干的黑羽,除了相貌两人还有很多相似之处。
    “白娘子的传说就是从断桥来的,所以这里格外的美。”哀踱到工藤身边,淡然道,“白娘子与许仙相识在此,同舟归城,借伞定情;后又在此邂逅,言归于好。正是一段传奇的发源。”
    “西湖山水还依旧……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工藤俏皮地笑笑,“我也会唱,还不错吧!虽然唱腔不如你好听,但听戏听多了,总会跟着哼两句。”
    哀微微一笑:“你能不能正经点?这么大的人还跟小孩子一样乱唱歌。”
    “在你跟前,我就是小孩子。”工藤温柔地笑道,“也许正是因为亲切,才没有隔阂。”
    “服部跟远山怎么还没到?”红子很不是时候地打岔道,“你知会他们了么,工藤?”
    工藤正因被她打断郎情妾意恨恨不已,冷冷地答道:“我只管我知会他们,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我怎晓得了?”一手拉起哀,微笑道:“哀,桥上太滑了,不好走。我们到那里等吧!走好,小心。”
    哀抱歉地道:“我先陪他下去。红子,等一下我们再说话。”推着工藤,哀小心翼翼地下了断桥。
    “重色轻友!”红子忿忿地嗤之以鼻。
    “说来也怪,断桥看似是断的,其实不断。”哀微笑道,“大英再好玩,也不及江南的人文风光传说故事。我顶喜欢这个。”
    工藤接着道:“可不是么?跟人与人之间的牵系一样,表面上断线了,其实还是在一道的。失去的,说明不是你的;是你的,就不会失去。”
    “精辟。”哀微笑道。念及黑羽,果真如是。原本以为再无重逢之日,不想早就见过面了。哥哥始终是哥哥,永远不会失去,因是自己的亲哥哥。
    工藤微笑道:“他们终于舍得来了。”手指远处,服部与和叶正急急赶来。
    “久等了,抱歉。”服部咧咧嘴笑道。“我是很早预备好的,可是和叶磨磨蹭蹭的,花了不少辰光。”
    和叶轻轻捶了服部,娇笑道:“出来总要好好打扮的吧!要是丢了平次的脸面,他还不找我算账。”
    “你们两人的感情很好啊!”工藤微笑道,“我还记得小泉说过‘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花落空折枝’,看来你是领悟了。”
    服部不好意思地笑笑。
    工藤与服部,两人多年朋友,早已有上佳的默契。旁人自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却淡淡谈笑心照不宣。
    一旁的哀盈盈道:“红子还在桥上,我去陪陪她。远山,这两位就拜托你了,省得他们一言不合又吵起来。”
    工藤刻意板起脸道:“你看我们是这么小气的人么?快走啦,少烦着我们。”
    哀浅浅一笑。
    桥上红子一身红装,犹如皑皑雪地中的一株傲雪红梅。秀眉微蹙,红子悄然叹了口气。
    “在想他么,黑羽快斗?”哀轻声道,回眸眼见红子浅浅的哀怨。
    红子忿忿地道:“他说有事去到北方,一走便好几个月了。都已是冬天了,他还没回来。”
    看来哥哥也会很幸福的吧。哀会心地微笑:“他今天回来。”
    红子大惊道:“你怎么晓得?”
    哀轻轻笑道:“未来嫂子,我怎么会不晓得呢?”
    红子愣了愣,定定地道:“原来你已晓得了……”
    哀微笑道:“这是个很大的惊喜,我好高兴。”
    红子抱歉地道:“你不怪我们瞒你这么久?”
    哀动情地道:“你们是为我好,我怎会不懂你们的心意?放心吧,我不会再插手报仇的事。在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之前,我们都不会有所行动的,包括姐姐。”
    红子微笑道:“快斗有这样一个妹妹,太幸运了。”
    哀调侃道:“她有你这个红颜知己,不是更幸运么?高木说他回来定然会经过这里,所以便约你出来等咯。谁晓得那个死皮赖脸的偏要跟着一同出来,还自作主张叫了服部跟远山,唉!”
    红子淡然道:“他们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这便是最好的了。”
    哀追问:“你跟服部说了什么金玉良言,让他死心塌地跟着远山?”
    红子道:“还真没什么,只是把上回的卦再说了一遍,让他好好珍惜眼前人罢了。”
    哀微笑道:“你真有办法。本来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要是好不了,会很可惜的。”
    红子浅浅笑道:“你不是一语双关,在说你自个儿跟工藤新一吧?”
    哀俏脸一红,刚想辩驳,却大喜道:“哥回来了!”原是见着了黑羽,难怪大喜若狂了。
    黑羽向桥上两人扬了扬手,便急急走上桥去。
    哀唤道:“哥,你总算回来了。”
    果不出哀所料,黑羽脸色变了变,忙道:“原来你已晓得了……”
    哀“扑哧”一笑:“你们两真是天生一对,连说话都一模一样。是啊,我是早晓得了,我很开心。”
    “哀,工藤……”黑羽的话被哀微笑着打断,哀欢颜道:“我很久没这样开心了。哥,什么都别说,今天只管尽兴地玩。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兄妹三个一起担当就是。”
    “杭城多年不落雪了,今天倒好赏雪堆雪人玩。以前小的时候玩捉迷藏,你总抓不到我不是么?因为我身上的梅花香。好妹妹,你还记得吧?”黑羽微笑道。
    “可不是么?所以你得赔个雪人给我。”哀撒娇道。
    “那边的三位,过来一道堆雪人。”红子冲着桥下小亭中的三人嚷道,“今天我们都很高兴,大家一道打雪仗么?”
    服部头一个冲出来,接着是不甘示弱的和叶。工藤遥望哀盈盈的笑脸,亦浅浅地笑着。
    一刻功夫,雪人便堆好了。皑皑的圆球身子,找了两块石子算作眼睛,插了两截枯枝算作手。工藤微微一笑,解下围巾绕在雪人脖子上。
    “你想冻死么?”哀娇嗔道。随即解下雪人的围巾重新绕到工藤颈上。两人相视一笑。
    断桥历来总是邂逅的地方。先有许仙白娘子的千古奇缘,后有黑羽与哀的兄妹相认。现下一群少年少女正抓着雪团相互对掷,寒冷的冬天竟亦有些温暖。或牵系,或羁绊,这世界毕竟还是可爱的。


第二十回 原点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

    江户川柯南,一个幼年有过一段交情的小男孩。不曾忘记深山中的几个日夜,这是童年乃至一生最珍贵的回忆。这么多日夜要走过,这么多事物待发现,而他,却是心中永远的思念。
    不曾想,十年之后,江户川柯南变成了跟前的工藤新一。并未被铅华所染,更有空灵的气息。
    哀并非不能接受,却还是落泪了。并非感伤,更有喜极而泣的意味。
    许是当年的几个日夜便注定了两人的重逢。尽管工藤忘却了那几天的回忆,却依旧对松风水阁玄关处的竹风铃有所印象。谁说过,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尽管错开了十年之久,却仍能回归原点。
    “哀,这是?”工藤头一趟注意到松风水阁屋檐下的竹风铃,奇怪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似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曾经是否见过。已非头一趟见,亲切感愈来愈浓重。莫非与这陈旧的竹风铃间有很深的牵系?工藤扪心自问,还是记不得,记不起来。记性几时这么差劲了?
    已是深冬,寒气袭人。哀依旧习惯性地打开窗子,淡淡地望着闷声作响的风铃,茫然道:“很多年以前,我碰到过一个孩子。我们在一道看星星、弹琴、吟诗,而后他就地取材做了这个竹风铃给我。再然后,他……”哀欲言又止。
    事实上,哀并不知后来发生的事。只记得他为了摘一朵野花给她,不慎滚落悬崖。她忙顺着坡爬下山去找他,为他料理了伤口,扶他靠在一棵粗竹上。接着哀去湖边接水,回来便不见江户川柯南的身影。他伤重不能行动,定然是被人接走了罢!哀做过一些臆测,却始终不得证实。几天后,目暮回来把哀带走,远渡重洋,到大不列颠开创新天地。
    匆匆交汇的两人,亦匆匆失之交臂。
    而后十年,哀再没有他的消息,亦不可能有他的消息。
    “你很想他么?”工藤打断哀的思绪,“如果你真想再见到他,我还是可以帮你找一找的。”
    哀淡淡一笑:“即使再见又如何?我已非当年的我,他也并非当年的他。除了回忆,什么都没有。虽然我真的很想见到他,可重逢是没有意义的,不是么?相见争如不见。”
    工藤关切地道:“你并不快乐,是么?这是你久远以来的一桩心事,总要想法子了结的好。况且,这个小孩子……不是,现在应当跟我们一般大了。这人,我倒真是很想见见。”
    哀微笑道:“有些地方,他跟你极其相似。见着你,我仿佛又再见到他。”
    “这竹风铃,似跟竹林子大有牵系。那时,你是在哪儿遇到他的?”工藤问,“兴许我们可以再去那儿看看。”竹林,貌似与竹林的牵系,自诞生以来,从未间断过。
    哀幽幽道:“说实在的,我也不晓得那是什么地方。多半是座冢山罢,记得有许多石碑的。山顶是……”
    “工藤家的祖坟是么?那我就认得了。”工藤的眼神透着些古怪。

    这是座很深的山岭,在偏远的城郊。有些阴郁,亦闻不到鸟鸣。
    这本是座坟山,有许多白皑皑的墓冢。工藤世家的祖坟便在山颠。
    哀随着工藤再次回到这个地方。谈不上熟悉或陌生,有些亲切感。工藤在前头,哀默默无语地尾随其后。
    “这里的路你倒熟,以前一直来的罢?”哀的清音在身后响起。工藤淡淡地道:“怎么说这也是工藤家祖坟所在。我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孝心还是有些的。每年清明冬至都会来一趟,这里虽地处偏僻,却很幽静。”
    哀幽幽道:“不远处还有个湖,碧绿碧绿的,好像一大块翡翠。”
    工藤道:“我晓得的,跟我来。”忽地左拐,便融入苍翠竹林中。
    山间的一汪碧潭,宛如一整块青绿的翡翠露天放置,汲取日光的精华。
    哀巧目流盼,苍翠的湖面薄薄结了一层冰霜。“如游离尘埃,仍飘于四海。”信口吟来当年的诗句,哀感慨万千。翠湖依旧,人面何在?
    “再说湖上本应有的浮萍么?天寒地冻,自然生不了浮萍。春夏之际,满湖的飘萍大小各异,着实漂亮。”工藤顺着她的眼光,一如既往地读懂她心之所想。“看似缥缈,终究还是凡尘中的个体,注定了逃不掉。既然无法逃开,就勇敢承受罢!”
    哀微微一惊,他不仅一语中的,更凑巧说出了江户川柯南的评语。十丈软红,岂是挥一挥衣袖便可作罢的?
    哀淡然一笑:“陌上飘萍独安宁。尔在我心,无处不清明。”与十年前一般,碧如翡翠的山涧之畔,身边是投契的少年,哀淡淡吟来喜爱的诗句。
    哀垂首低吟:“杏花雨,细如翎。满城风絮,寂寞梧桐影。刀剑相争几时停?如此乱世,何处是清明?水自流,平如镜。一刻忘忧,雨过必天青。陌上飘萍独安宁。尔在我心,无处不清明。”宛若时光倒流,十年前,十年后,一湖,一人,一词,一般意境。
    工藤道:“现下不是清明世界,念这词虽不合初春景致,却切合心情。各人自有各人的清明世界。若没意识到,也许是未曾发现。尔在我心,无处不清明。这是真心话。”
    哀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们,还真是像,像极了。”
    工藤亦微微一笑:“不晓得我有没有告诉你,我还有个名字。”
    “写文章用的么?是什么?”哀有些心不在焉。
    工藤故意随随便便地道:“江户川柯南。不晓得灰原哀小姐听没听过了?”
    哀大惊,正视工藤,正巧迎面撞上他暧昧的目光。
    “十年了,终于完整了。”工藤感慨地道,“回到原点了。十年前于此起始,十年后依旧是这里,不知有没有机会重新开始呢?”
    “你……”哀一时哽咽。“你早就记起来了罢?那个风铃,我一直带着。无论是江南还是伦敦,从来都挂在屋檐下。整天闷闷地响着,提醒我曾经有个江户川柯南。我们一起煮饭、看湖、数星星,弹琴、吟诗、做风铃……”
    “哀,柯南回来了。”工藤柔声道,“从今往后,工藤新一也好,江户川柯南也好,都不会再莫名其妙失踪了。”
    “这一离开,便是十年。”尽管哀几乎喜极而泣,却仍有些哀怨。十年,不短的一段日子,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工藤轻声道:“话说回来,若不是当年兰把我寻回去,我们在一道的日子久些。兴许我会舍不得离开了。”
    “这也不好,我姐姐常说‘距离产生美’么。日日相见,兴许真的不如偶尔思念罢。”哀亦轻声道,“现下能把这十年连起来,我已经很满足了。”哀的故事,工藤的故事,两者的交集,确然是两人一生的珍宝。
    工藤微笑道:“好在我终于醒了,不会再一次错过。灰原哀,我们的捉迷藏到此为止,从现下开始,你就安安分分在我身边吧!不离不弃,明白么?”
    哀微红着脸道:“好像当年莫名失踪的认识你吧?工藤新一跟江户川柯南先生,你还好意思说?”
    工藤牵过哀的素手,柔声吟道:“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说过的,我会一直记得。哀,我们待得久一点。我要你陪我看星星。”
    一如童年,两人背靠背,微笑着仰望星空。
    “今天的星星很漂亮,跟十年前一个样子。”
    “你还记得十年前的星星什么样子,我佩服你。”
    “因为是同一个人在身边,感觉上就一样了罢!”
    星辰亦是十年前的星辰,流萤亦是十年前的流萤,工藤亦是十年前的工藤,哀亦是十年前的哀。一切未曾因时光的流逝而改变。亘古不变的天空下是亘古不变的宁静。


第廿一回 牵手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欧阳修《南歌子》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除夕是华夏特有的佳节,这一天是一年中顶热闹的一天。从子夜始,便有无数的爆竹烟花争相绽放,漆黑的夜空被映得五彩一片,美丽至极。
    璀璨绚烂的不单单是烟花,更有相爱的人们共携连理比翼双飞,才不枉为人间最灿烂的风景。日子挑得很好,大年初一,正巧是新春佳节,又赶上黑羽与红子的婚期,众人都兴奋不已。听雨轩热闹非凡,一派繁华若梦。
    哀早早到了,眉眼含笑看着红子梳妆打扮。红子本就喜爱红装,现下的一身红衣更映得她娇俏无比美艳非常。
    哀信手捏起一副红玛瑙耳环,交到红子手中。红子照照镜子,微笑着换下原本的红宝石耳坠。
    “哀,有你来做参谋,我的形象大好。”红子微笑道,再接过哀精心挑选的红玛瑙玫瑰花形项链,系在颈上。
    哀淡然一笑,继续翻看首饰匣中零星的点缀。尽管红子平素钟爱梅花,可大婚之日,还是选用喜气热闹的玫瑰花为好。哀会心微笑,红子嫁给哥哥,是自己许久以来的期望。更何况落花有情流水亦有意,还有高木夫妇的鼎力撮合,这才让他们放下一切顾忌欢天喜地地成亲。
    “可惜我不能当众叫你嫂嫂,私底下先叫了。嫂嫂,你今天很漂亮。”哀微笑道,“我一直都想我们能做一家人,终于让我盼到了。”哀随手拈起一支簪子,轻轻插在红子鬓角。“这个,是哥哥叫我给你的。他说这是习俗,在拜堂之前,新郎官跟新娘子是不能相见的,就让我代为转交了。式样是我挑的,我想你该喜欢。”
    红子在对着镜子照了照,调侃道:“你这么尽心尽力,看来你嫁工藤的时候,我也要多费些思量才行,免得被你哥哥说我待薄了你。”顺手理了理簪子的流苏,盈盈一笑。
    哀淡然道:“你才大我多少,说话这样老成。果真长大了,人一成家立室便今时不同往日,你就是明证。”顿了顿,端详眼前新人打扮的红子,微笑道:“时辰到了,我们出去吧!让哥哥久等了,他会来骂我的。”
    红子打趣道:“骂你?他舍得么?你想早点见到工藤才是真的。”敛起笑意,一脸正经地道,“先前你心心念念要找的江户川柯南,结果成了工藤新一。对你而言,这莫过是最好的结局了。所以,好好珍惜吧!”
    哀悠然道:“出去吧你,唠唠叨叨的,真是做贤妻良母的料。”轻轻一笑,便拉着红子走到正堂。
    婚礼不出意料得热闹。许是大年初一大家的心情很好,又或是新人的人缘上佳,短短一时间,竟来了许多至亲好友,宾客满堂。工藤环顾四周,有好些是认得的,微微颔首示意,尽显大家风范,俨然是半个主人。
    京极与园子被服部和叶他们围着,细说一些日子后搬迁的事宜。工藤亦有所耳闻,园子近来身子不适,京极便听从明美的建议把她带往更南面的海南,过几日便要走了。故而一群有交情的朋友便在一齐闲话家常探讨未来。
    新郎官黑羽很难得换下习以为常的玄色长衫,一身大红喜服映得他满面红光喜气洋洋。明美在黑羽身边,两人低声窃窃私语,不时还夹带几声轻笑。更难得的是琴亦来了,琴很少出席人多的场合,这回竟亲自到场贺喜,实属不易。站在黑羽身边,三人交谈甚是欢畅。
    赤井跟朱蒂适才刚到,忙着跟一群相识寒暄。见到工藤,礼貌地笑着点点头。
    工藤上前道:“好久不见,我那三个弟妹可好?”
    “乖得像小绵羊似的,已经规规矩矩了。”朱蒂自豪地道,“我们两个人教了这么多孩子,怎么会带不好他们呢?有空了便来看看吧,他们一切都好,就是很想你们,特别是哀。整天叫着哀姐姐,烦得我头都大了。”
    工藤微笑道:“看来哀的魅力不减,被她吸引的人还不少。”
    赤井调侃道:“工藤少爷是想说自个儿也是其中之一吧!恭喜恭喜了,什么时候摆喜酒呢?别忘了知会我们来捧场啊!”
    工藤微笑不语,微微侧头向内堂窥视。
    还有高木涉与夫人美和子亦来了,两人在一旁说着话,对工藤笑了笑。工藤点点头,向赤井夫妇说了声失陪,便过去他们那边。
    美和子许久未见哀,便询问:“哀跟红子的关系很不错的,她人呢?”
    “早间来了,一直陪着小泉……该叫黑羽夫人呢,在内堂梳妆打扮,快出来了吧!”工藤翘首往内堂望去,果见两人徐徐出来。红子一身新娘打扮,大红的褂裙上绣了栩栩如生的一对凤凰,光彩照人俏丽夺目。旁边洋红外套纯白长裙的哀便素净很多,工藤欢喜她清新淡泊的打扮。
    新娘子才出场,堂上便一阵喧哗。园子艳羡地道:“红子今天好漂亮啊,都说新娘子是最漂亮的,果真不假。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轮到我呢?”转眼瞥到京极,嘻嘻一笑。
    和叶微笑接口:“你是不用着急,反正京极跑不了。到时候别忘了通知我们才是真的。倒是这位,可很难说了。三心二意心猿意马,以前还喜欢哀的呢,你当我不晓得么?要不是她跟新一两心互许,你会乖乖回到我这儿么?还是多亏得红子啊,及时点醒了你……”
    “行了行了。”服部不耐烦地打断和叶的滔滔不绝,“翻旧帐也不带这样的吧?你看我们现下不是好好的么,真是!”指指黑羽跟红子,微笑道,“你看人家郎才女貌的,天早地设啊!”
    和叶憧憬地叹道:“什么时候才论得到我啊?唉,要是兰也在就好了,以往我们都是一道的。真不晓得他跑到哪儿去了。”
    “听说是回北方去了,工藤伯伯说的。”京极在一旁接口,“兰不在,挺可惜的。”
    “就是……”园子还在愤愤不平,“肯定是工藤新一那小子欺负她了,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回去呢?你看他跟哀这么亲密……”见到周围三人的目光,园子猛地住了口,“不过这事不能强求的嘛,我了解我明白。”
    这边厢,哀伴在明美身边,拉着黑羽絮絮地道:“以后就当家作主了,不光光要担上宫野家的重担,更要兼顾红子,明白么?”
    黑羽无奈地苦笑道:“哀,大姐,你们教育了很久了,赶快回去吧!各归各位,一个陪工藤,一个陪琴,我跟红子还要敬酒呢!”
    哀跺跺脚,拉着明美退下。一对新人开始挨个敬酒,场面好不热闹。
    哀回来入座,工藤笑道:“你跟广田小泉都很谈得来啊!我那三个弟妹还对你念念不忘呢!”
    哀有些赌气地道:“你看他呀,有了红子就不睬我们了。”
    “原来你说这个呀!”工藤微笑道,“今天是快斗的大日子,那还顾得了我们,他好好应付宾客,好好待红子就不错了。我们就别再烦他了。”
    哀忽地会心一笑:“话到说得好。这里有些闷,大概人太多了,空气不顺畅。”
    工藤故作惊讶道:“你不是又想……”
    哀已轻轻巧巧地起身,轻声道:“你都晓得我做干什么了,就跟着一道吧。你不是也吃不消这种人多的大场面么?”
    工藤环顾四周,微笑道:“不错,这里这么多双双对对的,少我们两个不少。你想,去哪里?”
    “嗯,你说呢?”哀轻笑一声,悄悄从人群中退出。
    工藤跟着会心一笑,紧随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大年初一的热闹不减除夕之夜。漆黑的夜空中明月星辰骤然失色,取而代之的是五彩缤纷的烟花。
    看烟花的时候会有一点淡淡的羡慕。虽然它几十甚至十几秒的生命短暂了些,但在一瞬间爆破的绝美,却是记忆中恒远的回味。烟花谢了,烙印永存。“啾”的一声响过,冲入云霄再散开成花的火光精灵彻底与大地告别,它将独自翱翔在无垠的苍穹里,而人们,亦要在喧嚣尘世间寻觅属于自己的天空。


第廿二回 飘摇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仲淹《苏幕遮》

    自古,长亭就是话别的地方。现下亦一样。正如京极与园子早先计划好的,他们将启程远赴海南,住个一年半载。待园子体质恢复后,在搬回杭城继续享受江南风光。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回,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亭外码头旁,园子依依不舍地抽泣:“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不要忘记我啊!”拉着和叶再三嘱托,“要是兰回来的话,千万记得捎信给我,最好让她来看看我们,海南的别庄她是来过的。”
    “好啦,你都说了八百遍了。”和叶又好笑又不舍,摆出灿烂的微笑,“我们一定会去看你们的,只要你们家够大,我们就赖上几个月不走。”
    园子认真地道:“那可是认真的说啊!说话要算话,我等你们。”
    服部见她们的道别没完没了,便上前打断道:“船要开了,你们先上船吧!真好好照顾园子就是了,别忘了来信。”
    “一路顺风,一切平安。”哀的临别赠言简单明了,一如她往日的风格。
    工藤亦微笑道:“离别,其实是为了团聚。我们期待再见!”说得轻描淡写,打破离别沉重的气氛。
    “是啊!”和叶依旧一脸灿烂,“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不光光是两个人哦!”一句半开玩笑的话霎时让在场众人忍俊不禁。
    园子挥挥手,上了船。京极拖着行李,紧随其后。园子一身拼花衣裳在船上游客中格外显眼。向岸上的人再挥手,然后微笑。
    鸣笛的声音渐渐远去,船成为水平面上的一个黑点。一行人重回古道,总觉得少了两个伙伴,便浑身不自在。
    “哀,赤井要找你。等一下跟我们一道去。”红子拉过哀,在她耳畔轻声细语。
    哀木然点点头,始终想不明白跟赤井有什么纠葛,为什么会特意找她呢?
    “新一,哀上听雨轩帮忙。借我们一会儿,马上归还,没意见吧?”黑羽向工藤打趣。
    哀立时明白这不是一桩普通的事,不然哥哥没必要支开工藤。可是,赤井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呢?哀百思不得其解,算了,乖乖去了不就晓得了嘛。
    “我也去好了!”工藤有些不罢休。
    “不用啦,就当暂时跟哀分开。有这么严重么,一刻都不能看不到她?”红子有些急了,这个工藤新一怎么这么粘啊,跟一块狗皮膏药似的。
    工藤放弃了:“那她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我去接她?”
    哀苦笑道:“工藤新一,我败给你了。事情做完了我马上回来,我一个人会小心的,成了么?”
    工藤仍不放心地叮咛:“一个人小心点,早点回来。快斗,你要看好她。”
    “行啦行啦,你比远山铃木还婆婆妈妈,受不了。”黑羽一手牵着红子,一手拉过哀,“我们快去快回,一定完璧归赵。”
    身后的工藤仍是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
    听雨轩中,赤井与朱蒂早就等着了。一见三人回来,朱蒂忙道:“你们终于到了。”
    红子奇怪地问:“究竟是什么事,硬要见哀,还要支开工藤?”
    “是关于,我的身世。”朱蒂似下了重大决心,定定地道。
    黑羽揣测道:“赤井夫人的身世与哀有关么?还是……”
    “不仅仅是二小姐,朱蒂与宫野家多少有点牵连。”赤井补白。
    “你们怎么晓得的?”黑羽诧异道,“我们兄妹的事不应该有许多人晓得啊!”
    “的确很保密。只是当初一见二小姐,我就清楚她是谁了。她跟故世的夫人实在很像。”朱蒂有些忧郁地回忆,“以前夫人待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恩情。”
    “你到底是谁?”哀冷冷地道。
    “我是当初宫野厚司先生的手下,也就是那时长住在宫野家的女孩子。不过,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朱蒂淡然道。
    “就是那时跟哀长得很像的那个女孩子?好像的确是叫朱蒂。”黑羽超人的记忆开始搜索当年的故人。
    朱蒂继续陈述:“这是其一。其二,我还有个大我许多的姐姐,跟我长得很像。你们可能听到过她的名字,她叫苦艾。”
    “苦艾?”黑羽、红子与哀三人异口同声大惊失色。
    “你是苦艾的妹妹?”黑羽有些激动,“你知不知道她毁了宫野家,你怎么会有这种姐姐?”
    “哥,冷静,听她说。”哀的涵养非常人所及,这么突兀的状况下,她仍能保持冷静清醒,实属难得。
    朱蒂徐徐道:“姐姐是受人利用,她的背后仍有黑手。她只是幕后黑手的一颗棋子,用过了,便丢掉了。”
    “什么意思?”红子不明白,“那这个黑手是谁?听说苦艾跟工藤家关系不错,是不是工藤优作?”
    “不是他,他不会这么笨的。哪有人会叫自己的手下去杀人放火,这不是明摆着等着被逮住么?”哀平静地分析。
    黑羽反驳道:“这难说。工藤优作那么聪明,也许反其道而行之。”
    哀问朱蒂:“赤井夫人,你对当年的那场火有什么了解?”
    朱蒂歉然道:“火是姐姐放的没错,至于她背后的人是谁,我不得而知。还有就是,从小我们便不在一起。父母早亡,她在工藤家,我在宫野家。我们很难得才见一次面。因为个性不合,即使见面也很少说话。这么多年过来,其实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伤心事,亲人在世却不理不睬,岂非更惨?
    “这不关你的事,无须介怀。”哀淡淡地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有人指始苦艾放火烧毁宫野家,再嫁祸到工藤家头上。然后让我们两家后人自相残杀,他再坐收渔翁之利。”整个过程终于得到串联,哀终于看到些希望。
    “这个人是谁?赤井夫人,你一点头绪也没有?”黑羽有些不甘心。
    “帮不了你们,不好意思。我跟姐姐实在没多少交情,我所掌握的信息都告诉你们了。希望能帮得上忙。”朱蒂仍有些歉意,既因自己没帮上忙,亦有替苦艾忏悔的意思。
    “谢谢,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哀浅浅一笑,“哥,现在我们只要查清苦艾躲在哪里,一切都明了了。”回头看着黑羽,后者亦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黑羽道:“上回去北方没查出什么来,这回我会更尽力的。”
    红子失声道:“你不会又要去了吧?那我怎么办?”
    黑羽微笑道:“是我们两个一道去,我不会丢下你的。”
    红子轻轻一笑,眉眼间说不尽的柔情。
    哀轻声道:“这里的事交给我了。哥,你带着嫂嫂一切小心。我也会自个儿当心的。”
    “有工藤在,我们很放心。”黑羽微笑道。
    红子接过话:“不错,你也出来很久了。在工藤没冲过来把听雨轩拆了之前,你还是乖乖回去吧!”
    “你们都惯着他,他更要无法无天了。”哀有些不平衡,“就这样把妹妹卖了,你们!”
    “哀,在工藤跟前是你最好的价值体现。他需要你,他离不开你,就这么简单。两个人的扶持并不需要太多理由,只要心灵相通就够了。”红子悠然道,与黑羽相视一笑。
    “我晓得了。”哀轻轻应了一句,盈盈离开。
    路过邮局的时候,看到窗口不知是谁挂了个笼子。哀想起工藤曾答应过她,要说一个关于鹦哥的故事。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他是一定记得的吧,他跟她的约定,他从不会背弃。
    天边出现一抹红,艳丽得像血。哀抬头,彩霞满天。
我要说..我要说..我要说..
天上下刀子我也要说...
柯南是哀的..新一是平次的..快斗是白马的..
你们都是我的...哇哈哈哈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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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三回 借口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临江仙》

    漫漫冬日在人们慵懒的情绪中过去了。壁炉噼噼啪啪的炉火似还依稀可闻。虽说过了除夕便是春天,可寒冷刺骨的北风却丝毫没有表露春的迹象。渐渐的,冬去春来,大地换上新装,适才有了盎然绿意。
    天很蓝,蓝得没有一丝云彩,蓝得晶莹透亮。万里晴空下,哀陪着工藤缓缓散步,顺便享受久违的阳光。虽然算是春天了,工藤还是被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仿佛生怕他被阳光晒化了,被微风吹散了似的。
    工藤怨声载道:“不用这么夸张吧!你看看阳光普照的,还有清风拂面,需不需要裹成粽子推到街上展览啊!”
    哀嗤之以鼻:“不要以为天气稍微转暖一点,你就肆无忌惮了。你这腿尚在修复阶段,兴许已经好了七八成,可并不代表完全康复了。再者,这个阶段绝对容不下一点点损伤,即使被冷风刮到,也会前功尽弃的。所以工藤新一,你不要开玩笑,好好顾着你的腿吧。”俯下身,细心为他裹紧腿上的毛毯。
    工藤嚷道:“整天这么晃来晃去,又不准我下地玩,这算什么?放心啦,我的腿肯定没事的,好得很。你就稍微开开恩,别让我有碍市容了。”
    “不行。”哀冷冷的回绝,推他到阳光下,“你还是乖乖晒太阳吧。听话,为了你以后能健康,暂且牺牲一点点时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工藤惟有默默忍耐。他可以对任何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强词夺理颠倒黑白,却独独在哀跟前成了乖巧的小羊羔。工藤无奈地吸吸鼻子,在西湖边晒太阳总比天天闷在竹园的好,要不,怕是早就疯掉了。工藤自我安慰,反正这种境况也不会持续多久了,忍着就忍着吧。
    哀忽然指着前方:“你看那个,是卖面人的,好像很好玩。”不管工藤做何反应,自顾自走了过去。
    “哀,你长这么大,不会没见过面人吧?”工藤有些大惊小怪,“这再普通不过了,到处都有面人摊子的,你别像八辈子没见过似的好不好?”
    哀当然不理会工藤的罗嗦。在摊子上细细看过,挑了个做工精美的孙悟空,向工藤微笑道:“这个,怎么样?工藤新一,付钱。”
    “唉,小儿科,真幼稚。”工藤不情愿地扔过一把硬币,朝前头的哀喊,“你小时候没玩够么,长大了还这样?童心未泯?”
    哀回首,淡然道:“算你说对了。我小时候足不出户,虽然晓得有这么样玩艺,却从来没好好看过玩过。怎么,很丢你脸?”
    “不是……”工藤没料到哀会这么说,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那你小时候做什么呢?足不出户?”
    “弹琴、下棋、写字、画画,做女红、读四书五经,还有很多。不过,都是被逼着做的,没什么乐子。”哀咬咬唇。“家父从小就训练我做大家闺秀,可惜我没这个耐性,又不比某人离家出走的反抗精神。做事心不在焉,也就打打折扣,大家闺秀做不成,小家碧玉还算是吧。”哀苦笑着自嘲。
    “你们家……有段辛酸的过去吧?”工藤有些不忍,却还是问出口。
    “我们家……”哀浅浅一笑,现在终于可以说了吧,关于她跟她的家族,以及两家的纠葛。“我们家以前富甲一方,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我们一家人生活得和睦富足。可是……”哀的眼神转为哀怨,“十年前的一场大火,毁了我们家,也毁了我们每一个人。”
    “哀,你们家是江南人么?”虽然工藤早有准备哀的往事一定悲惨,却不想悲惨到如此田地。“要说富甲一方,我应该听说过才是。”
    哀凄然道:“那时你才多大?怎么会听过我们家的事呢。”
    工藤手扶下巴,回忆了半晌,碎碎念道:“要说没落的家族,我听爹娘说起过有一家姓宫野的。好像……”
    哀淡然道:“原来你晓得。”
    工藤吃惊道:“原来你是宫野家的后人,你是?”
    哀轻声道:“宫野志保,排行第三。我们三个逃出升天的孩子当中,我是最小的。”
    “嗯,这么说,广田小姐是你姐姐,快斗是你哥哥?”工藤缓缓地道。
    哀大惊:“怎么连这个都晓得?他们告诉你的?”
    “不是。旁观者清,你们三个人在一道,总有种一家人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无法打破的,很浓重。”工藤迟疑地道,“我也是瞎猜的,看来蒙对了。”
    哀微笑:“因为你太了解我了。除了我的身世,我已经没有秘密了。”
    “家族覆灭之后,你就辗转到了大英,过了十年才回来?”工藤继续追问。他要把哀十年来的空白都补回来。“那,这次回来的目的是?”
    “复仇。”哀冷冷地蹦出两个字。
    “你们三个?”工藤并不吃惊。他了解哀的个性,亦完全理解她的初衷。
    “也许。我们的仇家是谁,现下还没查清楚。不过我相信很快会水落石出的。”哀淡淡地道。
    工藤接口:“要我帮忙么?”
    哀诧异:“你不觉得血腥么?”
    “设身处地的想,我也会选择报仇的。毕竟是灭门,不共戴天。”工藤定定地道。
    “是么?”哀淡然一笑。讽刺,如果工藤得知最大的嫌疑是他们家,他还会如是想么?
    “那边的风景不错。”工藤刻意岔开话题,手指远方。
    湖畔垂柳的枝条上已长出嫩绿的新芽,春意盎然。一株株花树虽还没开花,花骨朵却袅娜多姿,乍现春色。湖面上的薄冰已融化了,湖水却还是冷得刺骨。
    哀默默地往前走,一直走,心绪感慨万千。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往哪里去,没有人明了。如今,报仇是否仍有意义,哀持怀疑态度。
    工藤这么好,很久以前便不忍再伤他。更何况,工藤家未必是仇家。家族的矛盾虽可暂且不管,那毛利呢?毛利是工藤的青梅竹马跟未婚妻,发展到离家出走的状况明显是他们两人共同的责任。这件事,又该怎样收尾呢?
    哀徐徐地走着,眼前一片空白。她迷茫了,不知该何去何从。
    “哀,小心!”哀忽然听到工藤叫,随即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猛地一脚踏空,哀不慎失足落水。冰冷的湖水让哀的全身一阵麻木,好冷……
    “哀!”工藤来不及多想,便从岸边跃入水中,奋力地抓起哀,游到岸边。
    工藤新一,你在干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的腿有多严重,连风都吹不得,何况这么冰的湖水?你不想站起来了么?哀心里着急,却说不出话。她早已冷得瑟瑟发抖,牙关轻轻打颤。
    哀已经意识模糊了。连日的疲劳与心理重负早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她还能挺多久。朦胧中,一个声音坚定的告诉他:“你要坚强起来,我会保护你的。以前一直是你照顾我,现下轮到我保护你了。哀,要坚强。”
    是新一……哀恢复几分清醒,嗫嚅道,“你的腿……怎么样了?”
    “哀,其实我的腿比你预想的好。不然我怎么能下水救你呢?我一直没告诉你,只是想找个借口吧你留下罢了。如果你晓得我腿好了,说不定就会走了。”工藤一脸关切,语音格外温柔。
    我不会走。哀很想说出她的心意,无奈她已没这个精力。模模糊糊感到工藤抱起她,飞快地走着。哀虽因落水而浑身发冷,而在工藤怀抱中,却感到无比温暖。


第廿四回 值得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
——柳永《蝶恋花》

    “新一,你何苦?”哀淡然坐在工藤病榻边沿,喃喃自语。
    病榻上的工藤气息沉沉,看似一切安好。哀心里明白,工藤已经绝望了。
    他的腿,本就在康复边缘顶经不起一点点风吹草动,现下却因为她……
    哀轻微遇溺再加疲劳过度,躺了两天才能起身。醒来便赶到芙蓉榭看工藤,一搭上他手腕,哀心都碎了。
    说来很讽刺,原本生龙活虎的工藤竟躺得比哀久。难道真是前世谁欠着谁的,现世来还清前世的债?
    人世间就是有这么傻的一类人,为了自己爱的人可以不顾一切。工藤是其一,哀亦是。
    三四天不眠不休在病榻边看护,哀几乎摇摇欲坠。本来身子亦不太好,再加上守夜照顾,哀有些体力透支。
    很多人来过劝过,都没有用。哀是哀,一个倔强的女孩。她依旧我行我素,不离不弃。
    “你这是在玩命。”明美气咻咻地扔下一句话,一向冷静的她竟有些歇斯底里的意味。她当然知道,哀的坚持,任何人都无法使之改变。转身对琴柔声嘱托两句,亦无可奈何地离开。
    琴在一旁绞毛巾,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哀说话。可惜成效不大。
    “哀,你还是休息去罢!这里有我就好了。”琴跟所有人一样,头一句话便是要替哀接班。
    哀摇摇头,淡淡地道:“他是我见过最傻的人了。轻重利弊,我都跟他说过了。三令五申叫他不要拿自个儿的腿开玩笑,这是一辈子的事。可他还是不听话,结果弄成现下这样。”
    琴安慰道:“他一向福大命大。听说他小时候在外头走失过好多天,到后来还是被毛利寻回来了。尽管头上受了很重的伤,还是得人相助包扎过治了血。你是说他是不是洪福齐天?”
    哀惨惨一笑:“那次,还是因为我。看来前世他欠我的,今生这么一次次的还着。可是,这一次,非比寻常。多半……他这腿是……”
    琴有些迷糊地接着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哀,乖乖听明美的,回去休息。要是连你都倒下了,新一怎么办?”
    “十年前,我能救他。为什么十年后却无能为力?”哀喃喃自语。老天太不公平了,难道机会只有一次,用掉了,便再没办法了?
    “你都说胡话了,赶快回去躺着。”琴有些急了,赶紧停下手中的事,欲拉哀出去。
    “你就让我在这里罢,我想他一定最想见到我。”哀顺着眉,温柔地瞧着昏睡的工藤。“怎么说,他是因为我才弄成这个样子的。你当我关心也好,良心不安也罢,我是不会走的。”
    琴摇摇头。这个女孩跟她的姐姐一个样子,倔强的个性,豁出去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先出去煎药了。是你开的方子,已经有人抓回来了。你都已经用中医了,看来他这次是挺严重的。我想我还是在一边看着的好,毕竟,这不是小事情。”琴淡淡地道,退出房去。他知道,在这个屋子里,除了工藤与哀,再亦容不下其他闲杂人等了。
    哀轻轻握着工藤的手。并不是冰冷的,哀总算定下心。顺手理了理工藤鬓角的碎发,往日两人在一齐的片断宛如连环画一般一页页翻开。
    刚一踏上这爿土地,头一个遇见得人便是他。林中若隐若现的琴音,宛若天籁一般,洗涤她的灵魂。或许在这时候,童年的记忆已然苏醒。他与她,十年前偶然相遇,今朝相逢,却恍如隔世。他忘却了她,她亦不是原来的她。而两人再次的轨迹,亦在不经意间重新相交。
    画舫中品茗谈诗,交相抚琴。淡雅的一曲《春江花月夜》,掀起亘古的回忆。亦是这一曲千古绝唱,她记住了他,永生不忘。
    竹园中的再次相逢,她左右为难。为什么他是她的对手,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他却对她体贴入微,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到无比的温暖。她听说了他跟青梅竹马的故事,是羡慕,还是嫉妒?抑或是打翻了五味瓶,根本不是滋味?总之,他最初的印象,便这样烙印在她心里了。
    “雷峰夕照”是他们头一个共同游玩的地方,她认得了两位新朋友。夕阳下,披着晚霞的他露出满足的微笑,亦是她心中甜蜜的特写。
    再后来,听雨轩走进了她的生活。她不知道那一首预言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怪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惟有他,才值得她星辰下辗转反侧不眠中宵。
    海边,她告诉他关于人鱼的童话。大海的波涛浪花,小美人鱼的极度浪漫悲情,深深感动了他,亦震撼了她。两人絮絮地说着故事,心中所想自己的爱情一定要美满幸福,自然,要跟正在看海的对方。
    他闻得出她身上若隐若现的淡雅体香。不好意思之余她亦觉得奇怪,只有家人才能闻出来的菊香,他竟能堪破?冥冥之中,老天已给了启示。其实他们两人密不可分,更胜一家人。
    七夕佳节在“曲院风荷”的聚会,为什么在许愿树下,她会许下这样的心愿?他已如此重要了么?潜移默化的,他已是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就像一个器官,无法割舍无可替代。
    她当然记得“花港观鱼”时的交心。一字一句,尽显默契。她不知道他们有怎样的牵系或羁绊,总之,他们是离不开了。即便对方不在身边,心灵亦是相通的。
    他想放纸鸢,却无奈一双残腿硬生生摧毁了他的愿望。是她,让他重新得到了久违的惬意与自由。纸鸢,无论飞得多高多远,只要线头不断,总能回到身边。他的暗示,她自然懂。看到他会心的微笑,她亦跟着微笑。他的快乐,已成为她的快乐。
    一无所有的红船上,她冷冷清清地唱着《孔雀东南飞》,轻轻地做出“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承诺。他不肯娶他的青梅竹马兼未婚妻,对她表明心迹。她头一回发现,三潭的水与月是如此美好。
    他因为她与她的青梅竹马陷入僵局。她明白他的心意,却又无可奈何。相见恨晚,确然是一桩天大的憾事。她相信,却不肯屈服命运。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或许她没这个资格,可她还是要尽力而为,但求本心。
    天下第二泉边上的《二泉映月》,一首凄婉的二胡曲子,缠绵悱恻,牵动着她的心。蠡园中,他们讲着西施与范蠡的故事,千百年来的传奇,让她明白了她是他眼中的最美。
    他告诉她,不要逃避自己的命运。义正词严,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左右为难中,她听凭自己的心意。既然爱了,何不轰轰烈烈地爱到底。人生在世,如此风风火火的青春,能有几回?好不容易遇见了命中注定的人,就争取到底罢,不计后果。
    “平湖秋月”小亭中他亲手为她系上的金链子,她从未离身。正如他们的牵系,从未间断。即便看似结束,亦会再次连结。又是《春江花月夜》的曲音,是她收到过最好的生日贺礼。但愿岁岁年年犹如今朝,身边有他,已然足够。
    他们一齐堆的雪人早已随着春暖花开化为水气散入云天。而心里的雪人,永生永世固守在她的印象中。邂逅如白蛇传的神话,她觉得是一桩传奇。她找回了她的哥哥,亦不曾失去他,她感到久违的满足。
    他终于找回了那几日的空白,拥有完整的记忆。她亦找回了曾经失去的故友,才知道其实该是自己的永远不会失去。十年前,十年后;十年前,十年后,兜兜转转,该在一起的,还是会在一起。哪怕分开的时间再久远,她与他依旧如故。兴许真是三生的情缘。
    她因为他开始喜欢烟花。大年初一的烟花,既是哥哥的新婚礼炮,亦是他们牵手的见证。虽然烟花几十甚至十几秒的生命短暂了些,但是在一瞬间爆破的绝美,却是记忆中恒远的回味。
    他,他为了她……好好的散步,怎会转变成一出惨剧?她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亦不能原谅他的冲动。他放弃了自己的腿,她跟着放弃了自己的希望。他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她想流泪,却还是忍住了。他是全然为了她,她不能让他失望,倾尽全力,她要还他健全。
    点点滴滴猛然跃上心头,她更加明白她是离不开他的了。生生世世,他们都联系在一起。如果真是前世的羁绊,就让今生做个了断。她不能再欠他了,他的腿,一次,两次,都是毁在她手里。他受伤,一次,两次,都是因为她。她要他的健康,她要挽回他站起来的权力。她知道,他是她今生的惟一。为了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哀……”细如蚊蝇的呻吟,让她猛地回到现实。榻上的工藤闷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她感到她的眼泪快要夺眶而出,她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眼泪。哀淡淡一笑:“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你没事罢?一切可好?”工藤关切地想打量哀,无奈太过虚弱,只好乖乖地躺在床上。
    哀心酸,她一切都好,可是他,却不能再糟了。强颜欢笑,哀轻轻地道:“我看等你好了,我们再出去晒晒太阳罢。这对你的身子好。”
    工藤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这一辈子,看来是再难站起来了。你别生气,我是一时冲动,行动没经过大脑,这才……”
    “我不会怪你,你如此待我,我这辈子都不会怪你的。”哀垂下头,心如刀绞般的痛楚。爱情本身就是一霎那间的感动,这样的感动,一个人的一辈子有几次?爱情本身亦是一次不经思考的冲动,即使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亦在所不惜。
    “哀,其实我觉得这很值得啊!”工藤微笑着,发自真心,“如果我的腿,能够换来你一辈子的陪伴,我觉得很值。反正如果没有遇见你,我还是这个样子罢了。就当作本来没这个希望罢。”
    “你……”哀吸吸鼻子,默默无语。他都这样坦白了,她还能怎么说呢?“你等一下。”哀站起身,潮窗边走去。重重拍了拍手,回到工藤身边。
    “什么事啊?这么神秘。”工藤猜不透哀。忽然,一声清啸响彻云天。一个烟花绽开,黑夜中洒满****。烟花和流星一样,稍纵即逝。留下几丝火药的余味,算作是曾经辉煌过的凭证。
    “做人跟放烟花一样,不需要天长地久。只要轰轰烈烈过,就很值得了。”工藤惊喜地看着窗外,微笑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烟花的原因,看烟花的时候多少发现一点人生的价值。”
    万事万物都有瞬间的美丽,在欣赏美丽的同时,也会有情不自禁的幸福感。烟花的幸福便是成为一瞬间美的化身,而相爱的人,他们的幸福就是在一起相偎相依的满足。


第廿五回 信仰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醉花阴》

    人通常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珍惜。
    正如最明白自由可贵的一定是囚犯,最可望展翅高飞的是没翅膀的人。工藤向往阳光,正如哀奢望工藤的康复。不过区别是,工藤的阳光唾手可得,而哀的盼望,却如海市蜃楼一般缥缈。
    工藤开始发现,原来竹园的阳光亦很温暖。其实哪里的阳光都一样温暖,身边的人不同,心境亦会跟着不同。
    工藤在湖心亭中无所事事地数着水中的游鱼。关键不是做什么,而是身边是谁陪着一齐做。哀为工藤念书,是《诗经》,尽管工藤念了许多年,快把书卷都翻烂了,他还是喜欢。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一首《关雎》,流传千年的情词。哀不是没读过,她只是刚刚体会到这首词的意境。
    工藤微笑道:“我很欢喜这首诗。从小欢喜,一直想着长大也能找这么一个淑女就好了。现下很开心,因为淑女在念书给我听呢。”
    “滑头。”哀轻啐一声,盈盈一笑。“等一下红子会来,让她帮你瞧瞧。”
    “她要来?来瞧什么?”工藤显然不太满意有人打破了他与哀的宁静。
    哀淡然道:“瞧你的腿。我想你可能不晓得,红子是学中医的。”
    “那她还算命?不会直接开医馆做郎中么?”工藤诧异。
    哀换了口气,冷冷地道:“她就是想帮人算命,怎么了?”
工藤忙不迭道:“没事没事。各人有各人的热爱么,我理解。”顿了顿,向微笑道,“你们姑嫂中西合璧,我觉得我很有希望啊!”
    “那顶好。我们也是辅助,主要是你自己的意志。你也不想一辈子就这样罢?”哀微笑道。
    芙蓉榭中,红子为工藤诊过脉,望闻问切流水般下来。红子淡淡地道:“伤得挺重,一般是很难痊愈了。不过我已经开了方子,药先服着。有什么哀会注意的,记得随时告诉我。”
    “我送送你。”哀向红子示意,后者点点头。
    “他真的不能康复么?”哀忧心忡忡,纵然眼前是湖心的春色,却无心欣赏。
    红子秀眉微蹙:“基本上不可能。”
    “一点希望都没有?”哀不甘心。
    “不是没有。每一样病例都出现过奇迹。”红子有些安慰性质。
    “中西医并用呢?”哀继续追问。
    红子亦有些担心:“从没试过,我没把握。”
    “无论希望有多渺茫,我都要试一试。”哀很坚持自己的信念。
    “坚持自己的信仰,他就有康复的一天。”红子拍拍哀的肩头,“人定胜天。”
    哀换了话题:“还没机会问你们,苦艾的事怎么样?”
    红子换了一脸古怪的表情,轻声道:“你绝对想不到……”
    “红子,你也在。”远处是和叶欢快的清音,旁边毫不意外地跟着服部。
    “新一没什么大碍罢?”服部对这个好兄弟向来看重。
    “说实话,他几乎没有希望复原了。”红子坦言相告。
    和叶吓了一跳:“这么严重!”
    哀又开始自责:“都是我不好。”
    “如果换作我,我也会奋不顾身的。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哀觉得一阵子不见,服部成熟稳重了。到底是一起玩泥巴长大好兄弟,服部一语中的。
    “如果你也能像新一对哀这样对我,我死也瞑目啦!”和叶开玩笑。
    服部嚷道:“你吉利点好不好?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他们两个还真是欢喜冤家。”红子微笑着感慨。
    哀喃喃道:“注定在一起的,永远都分不开。”
    “哀,那件事以后再说罢!我们去看看工藤。”红子拉着哀向芙蓉榭走去,“要不要把快斗也叫来?人多热闹点。还有明美姐姐。”
    “好啊,他是顶怕寂寞的。人多也会开心点的罢。”哀淡然道。
    小园一隅,众人齐聚一堂。欢声笑语不绝,工藤开怀地笑着。
    琴与明美在一旁看着工藤与哀。
    明美有些担忧:“如果工藤家真是我们的仇人,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但愿不会。快斗不是去查了么,有什么好消息?”琴瞥了瞥黑羽,示意明美打探。
    明美轻声道:“这么多人,又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让我怎么跟他说?我反倒觉得,报仇的事已不重要了。只要哀开心,快斗开心,报仇的事不提也罢。”
    “你能看开是顶好的了,我一直担心你会越陷越深。看来现下不用担心了。”琴浅浅一笑,“看他们两个多般配。”
    “他们般配是不错。可是还有工藤老爷夫人,毛利兰,都是阻碍。更何况,你不要忘了,工藤的腿是间接被哀害的,这笔帐,他们会轻易抹掉么?”明美居安思危,“都是我不好,偏偏拿APTX4869给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明美开始自责。
    琴软语宽慰:“算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别想了。”
    工藤因为击鼓传花输了,被罚唱歌。弄得他好不尴尬。“我不会唱歌的,平次作证。”工藤急了。
    “可是你很会弹琴啊,说你是音痴,谁信啊?”和叶在一旁坏笑着煽风点火。
    工藤仰天长叹:“我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啊,你们这么对我!”回过头,以一付可怜的眼神看着哀,“哀……”
    “算了,你就勉强唱一首罢,大少爷。”哀亦想看他受窘,故意压迫他。
    “你们……”工藤忿忿地点着他们,“好,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我唱就是了。”思来想去,工藤觉得自己只会唱一首《水调歌头》。清清嗓子,工藤开始鬼哭狼嚎:“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
    “停停,我受不了了。”黑羽举起双手,“我投降了,你别唱了。就当饶了我。”
    红子恍然大悟似地插上一句:“原来他真是个音痴啊,一点没夸张。”
    工藤故意板起脸道:“我事先申明过的,你们偏要听。怨不得我。”
    “重新来过。”和叶道,“轮到新一的话就别唱歌了,换作问问题罢。怎么样?”
    “这建议不错。”服部赞许地道,“跟着我时间久了,总算有点起色。机灵了,和叶。”
    工藤哭笑不得。
    结果自然是在某些人的刻意下工藤再次接到不幸的花球。
    工藤自然再次不幸地成为众人攻击的目标。
    工藤苦笑道:“你们的问题我晓得是什么,我直接说答案就是了,是哀。”
    “红子,你教他未卜先知了么?”黑羽不怀好意地微笑着,“他猜到我们的问题了。”
    “原来大家都晓得我想问什么啦?”和叶笑得天真烂漫,“我不就是想问新一到底喜欢谁么。”
    工藤觉得和叶的单纯是恶魔的伪装。他简直可以看到她的尖角跟尾巴。
    “是啊,我都实话实说了,没事了罢?”工藤不禁有些得意。
    “工藤新一……”哀受工藤感染,亦是一付半月眼的苦笑表情。
    服部微笑道:“话说清楚总是好的。我们心里也有个底,等兰回来,我们也好帮腔啊!不过新一,自个儿的身子要自个儿注意。不然你们怎么算得上完美呢?”
    “是啊新一,好好争取。会有奇迹的。”和叶亦在一旁鼓励。
    工藤发现和叶的角和尾巴不见了,还长出了鸟羽般的翅膀。天使啊!
    “信仰,你是我的信仰。”哀凑嘴工藤耳畔轻声道,“我就是一个信徒,天天祈祷着。主啊,不要让我失望。”
    不会让她失望的。即使耗尽全部,他亦不想让她失望。她不单单是他的信徒,她亦是他的信仰。


第廿六回 奇迹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徐再思《折桂令》

    苏堤南起南屏山麓,北到栖霞岭下,全长近三公里,是北宋大诗人苏东坡任杭州知州时,疏浚西湖,利用挖出的葑泥构筑而成。后人为纪念苏东坡治理西湖的功绩将其命名为苏堤。长堤卧波,贯穿了南山北山,实为一道靓丽的风景。
    寒冬一过,苏堤犹如一位翩翩而来的报春使者,杨柳夹岸,艳桃灼灼,更有湖波如镜,映照倩影,无限柔情。最动人心的,莫过于晨曦初露,月沉西山之时,轻风徐徐吹来,柳丝舒卷飘忽,置身堤上,勾魂销魂。
    白衣少年静静徘徊苏堤花木畔,凝视身后深红衣裳的少女,浅浅一笑。
    “苏堤春晓”,既为“西湖十景”之首,总有不同寻常之处。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你又不是头一回来苏堤,干嘛这样乐得开怀?”哀淡然问道。工藤许久没这样高兴了,哀亦是。
    苏堤上栽植了玉兰、樱花、芙蓉、木樨等多种观赏花木,一年四季,姹紫嫣红,五彩缤纷。而时序变换,晨昏晴雨,氛围不同,景色各异。如诗若画的怡人风光,使苏堤成了人们常年游赏的地方。南宋时,这里曾一度形成湖中集市。桨声灯影里,似还留存些古都的繁华。
    “因为我很久没这么开心了。失去的,终于都一样一样找回来了。当然开心。”工藤微笑道,“童年的回忆,几日之缘的小友,还有我的腿。都健全了,完满了。”
    古书上记载:“清明节前后,苏堤一带,桃柳浓阴,红翠间错,走索,骠骑,飞钱,抛球,踢木,撒沙,吞刀,吐火,跃圈,斤斗及诸色禽虫之戏,纷然丛集。又有买卖赶集,香茶细果,酒中所需。而彩妆傀儡,莲船战马,饧笙和鼓,琐碎戏具,以诱悦童曹者,在在成市。”
    “很巧,又是清明节前后。我们初次相逢,该是清明,而非小满。”工藤悠然道,“不过现下已无所谓了,我要的不是开端与经过,而是结果。”
    哀亦跟着浅浅一笑,云淡风轻。春风拂过她的裙摆,哀看似飘飘欲仙,非凡尘中人。“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奇迹竟然真的会发生。”
    “是不曾料到,可奇迹还是发生了,不是么?”工藤微笑道,“我没有轻言放弃,所以老天爷再给了我一次机会。”
    哀应了一声,与工藤相视而笑。
    苏堤上的六座拱桥,自南向北依名为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以及跨虹。桥头所见,各领风骚:映波桥与花港公园相邻,垂杨带雨,烟波摇漾;锁澜桥近看小瀛洲,远望保叔塔,近实远虚;望山桥上西望,丁家山岚翠可挹,双峰插云巍然入目;压堤桥约居苏堤南北的黄金分割位,旧时又是湖船东来西去的水道通行口,“苏堤春晓”景碑亭就在桥南;东浦桥有理由怀疑是“束浦桥的讹传,这里是湖上观日出最佳点之一;跨虹桥看雨后长空彩虹飞架,湖山沐晖,如入仙境。
    工藤与哀携手一一走过六座拱桥。
    “据说元代的时候,这里叫做‘六桥烟柳’,被列入钱塘十景。”工藤随想连篇,“不晓得古代的时候这里是怎样一番景致?”
    哀亦开始幻想:“兴许我们前世是在一起的。或者你是侠客,我是大夫。我们也是偶然遇见的,然后,开创一连串传奇。”
    “那平次和叶一定也在了。这一对欢喜冤家可以搞个联手什么的,共同对抗外敌。”工藤顺着哀的话头继续说笑,“还有你的哥哥嫂嫂,跟那个没见过几次的白马夫人,他们三个肯定也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照你这么说,赤井跟朱蒂也会在一起了。难保他们不是同行还打起来呢。”哀回想赤井夫妇与三个孩子的有趣之处,“说不准你那三个弟妹,前世也是跟着他们做学徒的。”哀微笑,前世今生,兴许真的是牵系是羁绊。
    工藤接着道:“那么高木他们呢?说不准是一代大侠什么的。还有你姐姐跟琴,他们是一对,瞒不了我。”
    “你看出来了?”哀淡淡地道,“每个人都有争取幸福的权利,姐姐也是。她的童年并不幸福,希望后半生能好好补偿。”
    “我们在说书么?还是想写一部传奇?”工藤笑道,“看来人心情好的时候,是什么胡言乱语都能说出来的。我们忘了她……她也一定跟我们纠缠在一道,还是说不清。”提到兰,工藤颇为歉疚与无奈。
    “但愿能有大团圆结局。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你的腿是怎么痊愈的。”哀一本正经地道,“说不定我能写部医经,或者考虑根红子一齐开间医馆悬壶济世。”
    工藤道:“我也不晓得是怎么了。兴许真的是奇迹也说不定。就是不小心碰倒一个汤碗,想伸手去捡。没想到竟能自个儿站起来了。看来你们的中西医合用很有成效。”看着哀诧异的脸庞,工藤微笑道,“不可思议是么?我也这么觉得。”
    “嗯,真的是一个奇迹。”哀应着。上天是公平的,从头到尾,工藤都是无辜的,他应该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很久没这么满足了。”工藤深深地呼吸早春空气独有的花香,微笑道,“我们应该感激老天的仁慈,不是么?”
    哀点点头,满眼青山绿水姹紫嫣红。世界还真是美好。
    携手回到竹园,正巧碰上在大门口团团转的服部。招牌式的微笑完,工藤寒暄道:“这么巧?”
    服部粗声道:“我等你大半天了。你还笑得出来么?兰回来了!”
    “是么?回来了就回来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工藤一脸不解。
    服部更急了:“你跟哀……你不会想脚踩两条船罢?我不允许啊!”
    “你是不是太夸张了?我跟哀……”工藤偏过头与哀对视,“既然老天都大发慈悲让我们在一起了,兰又有什么关系?”
    “原来是胸有成竹了。害得我瞎担心。”服部拍拍胸口,微笑道,“和叶在里头拖着兰,我出来给你们通风报信。关于你们的事,我想和叶多少会告诉兰一些的,省得她没心理准备大受打击。”
    工藤淡淡地道:“其实她都晓得的,只是一直逃避不接受罢了。智明呢?兰回来了,他就不会那样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和哀了罢?”
    服部有些惋惜地道:“智明当然高兴了,不过兰好像还是悲戚戚的样子。如果智明能感动兰,万事就好办了。”
    “该面对的逃不掉,我们去跟兰说清楚罢!”工藤拉起哀,坚定地往玉兰堂走去。
    “要不要多寻些人来做后援?”服部在身后吼着。
    工藤与哀淡淡一笑。三个人的事情,三个人解决足矣。
    淡然来到玉兰堂,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寻人问了才知道,工藤夫妇设宴洗尘,众人都到饭厅集合。工藤与哀随即来到饭厅。
    “新一,哀,你们回来了。我们久等了。”有希子笑盈盈地道。她实在是个完美的女主人。
    “新一……你真的好了。”兰的焦点自然是工藤,“看来真的是奇迹发生了。”
    和叶微笑道:“我把前因后果都告诉兰了。”
    这个和叶,到底是太天真还是故意的?工藤苦笑道:“是么?我的腿是中西合璧的成功典范。”
    “对啊,还好没有因为哀……”和叶还想说下去,服部的杀人眼神已经阻止了。
    兰笑得很勉强:“不管怎么说,新一能康复就最好了。”
    “是啊是啊,好不容易回来了。大家先聚一聚罢。”新出恰到好处地打了圆场。
    一顿丰盛的晚宴,一行人各有所思,遂食不知味悄然无声。
    晚上,工藤敲开了父亲的房门。
    工藤有些腼腆:“爹,我想跟你谈谈关于兰的事。”
    工藤老爷心知肚明,微笑道:“好。”
    “您应该看出来我跟哀互相喜欢罢?”工藤不敢抬头,小声地试探。
    “我还不是老糊涂,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看出来了。”工藤老爷拈着两撇八字胡,淡淡笑道。
工藤脸更红了:“原来您早看出来了。那兰……”
    “我不是不开明的人。兰的事,我明白你有你的难处。可是有希子一心一意想娶兰进门,这个,恐怕有点困难。”工藤老爷面有难色。
    “您可千万要帮帮我啊!”工藤开始讨饶,“我一直把兰当妹妹的,是娘一相情愿。”
    “先不管她这边。兰呢?”工藤老爷一针见血。
    工藤发急了:“所以我很头大啊!您就想想法子罢!”
    “有希子那边,我或许可以帮你。可是兰这边,你要自个儿努力了。”工藤老爷实话实说。
    “这么说,您不反对我跟哀?”工藤喜出望外。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脾气。家里人为我挑的,我偏不喜欢。可惜了这么好的女孩子,年纪轻轻就不晓得赌气去哪儿了。”工藤老爷开始回忆,“后来遇到有希子,我才明白我的决定并没有错。”
    “爷爷没反对么?”工藤好奇。
    工藤老爷如诉说陈年旧事一般,悠然道:“当时闹得可僵了。不过日子长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怪不得您这么开通这么理解我。”工藤不失时机地给父亲扣高帽子。
    工藤老爷笑道:“凡事要自个儿争取。如果这忙我帮成了,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件事呢?”
    工藤赶紧点头。
    “我想找她。就是适才我告诉你的,跟我一同长大的女孩子。她是我的青梅竹马,老早就许过要成亲的,后来还是黄了。”工藤老爷感慨,“十年了,都没有消息,我很想再见一见她。”
    “您不会旧情复炽罢?”工藤说笑。
    “我是这种人么?你未免太看不起你爹。到我这年级纪,你也会想念兰的。毕竟一辈子顶美好的一段日子,你是跟她一道度过的。这便是青梅竹马的意义了。”工藤老爷颇为动情。
    工藤点点头:“她叫?”
    “苦艾。”工藤老爷宛如从时空中回到现在,淡然念出这个久远的名字。
    湖心亭中一灯如豆。一壶清酒几碟小菜。幸福其实很简单。
    “老天对我们实在不错。”工藤揽着哀,微笑道,“我爹没意见。剩下就看我们了。”
    哀有些担心:“毛利么?她对你用情太深,恐怕很难接受。”哀回想起刚来竹园时兰告诉她对工藤的感情,看得出她是个专一且固执的人。
    “我父亲刚才说,凡事要自个儿争取。我们连争都没有争过,放弃未免太可惜了。”工藤柔声道,“我就不信老天会这么薄情寡义,既然我能重新站起来,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完满?”
    哀轻声道:“但愿。”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海棠是否真能依旧?冥冥之中自有上天安排好一切,渺小的人类又有什么法子驾驭命运呢?但愿,海棠依旧。


第廿七回 约定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侬意: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佚名《圈儿词》

    清朝时候,据说有位妇人想念她的丈夫,可是不识字,就在信上画了大大小小,或单或双或破或整的满纸圆圈儿给寄去。一位秀才见了,就揣摩其中的意思把它写成这样一首圈儿词,意思浅白而有趣,是为佳话。
    哀头一回见到这首《圈儿词》,是在工藤的书房中。满纸大大小小的圆圈着实把她吓了一跳,见到另一页的补白。哀才明白工藤的深意。正是在这个时候,哀意识到自己与工藤的牵系就此开始。
    兰回来后,哀整日躲在松风水阁足不出户。工藤不好贸贸然寻上门去,只好干着急。虽然芙蓉榭与松风水阁仅隔一湖,然而工藤却觉得他们的距离咫尺天涯。
    隐约鹅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松风水阁的小院中,哀坐在石凳上,百无聊赖地用粉笔在地上画着大大小小的圆圈。哀的记性一向很好,只一遍,就牢牢记住了这首《圈儿词》。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平平淡淡的,亦是幸福所在。
    “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这就是两个同样大的原始圈,一个在外加一圈,一个在内加一圈。谁又知心中万语千言,终化为两个令人看不懂的圆圈。
    “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侬意”一圈圈反复叠加,心意亦随着圆圈叠加。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一个单圈,一个双圈,两个圆圈相互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一个完整的圈,一个残缺的圈。哀想了想,用脚蹭掉了破圈。还是整圈儿好,完满。
    “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一排排一列列的圆圈,画满了整块青石板地。
    哀丢开粉笔,手托腮,欣赏自己的杰作。很傻,傻得可笑。以前的哀理智冷静,坚决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看来是环境造就人,来到竹园人都变傻了。要不然怎么会有“南橘北枳”的典故呢。
    “哀!”
    哀猛地抬头,是工藤的声音?怎么可能,门外连人影都没有。听错了罢,说不准整日整夜的想,已经有幻听了。哀自嘲着摇摇头,想太多了,还是进去看书罢。
    “哀!”
    哀确定她不是幻听,四处张望了下,瞥见工藤的脑袋出现在围墙顶上。
    “你干吗?”哀吓了一跳,“这是你家唉,需不需要像做贼一样翻墙壁?有门有路的你不走?”
    “要是我真的来了,你又要躲着我了。”工藤差点厥倒,虽然他亦自知现下的样子的确很像梁上君子。
    哀淡淡笑了笑:“有什么事?”
    “你在画圈圈啊,好雅兴!”工藤故意大声道,“嗯,《圈儿词》,你也听说过?”
    哀跟被踩住尾巴的猫似地一下站起来,无力地解释:“无聊嘛,在算圆周率。”
    “圆周率不是早就算出来了么?”工藤不依不饶。
    哀忙着找理由:“算弧度不行么?”
    “真有兴致,能把《圈儿词》跟圆周率和弧度混在一起,你找借口的本事好大。”工藤坏笑着道。
    “不行么?你到底有什么事?”哀认输了。
    工藤认真地道:“我原本想来讨一句话的,三个字。后来想想肯定是无功而返的,就算了。”
    哀不解:“那你来干吗?”
    “讨一个承诺。”工藤轻声道。
    “风太大,没听见。”
    工藤笑道:“哀你不对了,开始学我耍无赖了。”
    “不行么?”哀轻轻盈盈地道。
    “给我点希望成不成啊?别放弃!”工藤觉得他的话很多余。
    哀被逼无奈:“我会给你答复的,不过不是现下。”
    “你记着,你欠我一句话,三个字的。”工藤心有不甘地喊。
    “你可以下去了。梁上君子还没做够么?”哀冷冷地扔出一句,转身回房。
    工藤看着她离开,忽地嘻嘻一笑:“圆周率?她骗谁啊?”

    听雨轩仍是笼罩在江南烟雨里。恬淡轻盈,带着一丝神秘。
    “圆周率?你怎么想出来的?我好佩服你。”黑羽差点笑倒。
    红子亦跟着轻笑:“哀,你太可爱了。圆周率……”
    “你们两个笑够没有?”哀至今还在郁闷,“我没被他吓死就不错了,还管它圆周率还是弧度!你们两个差人叫我过来,不会就想闲聊罢!”
    “有正事。”黑羽敛起笑容,“父亲的日记我找到了。”
    哀大惊:“父亲的日记?没有被付之一炬?”
    “没有,我娘亲那里正好有一本。”黑羽严肃地道,“你要自己看看么?”
    哀冷静地道:“哥,挑重点说。”
    “嗯。我觉得幕后黑手也许是一个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人。”黑羽沉稳地道,“也许在我们心目中他是一个大善人。”
    哀挑眉:“什么意思?”
    黑羽继续道:“你有没有怀疑过,为什么目暮十三刚巧来找父亲下棋才救了你和姐姐?难道说真的只是巧合么?”
    “你的意思是,目暮叔叔?”哀下意识咬咬唇,“理由呢?”
    “不要忘了,我们家覆灭后并不只有工藤一家暴富。”黑羽强调。
    哀点点头:“说来真的很巧,目暮叔叔原本没有这么大的产业。可是,父亲跟他多年相识……”
    “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六亲不认。”黑羽冷冷地道。
    哀发问:“是父亲的日记里写的?”
    黑羽回答:“父亲只是说目暮这人不简单。”
    “他为什么要救我和姐姐?”哀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这么大的宫野家,一夜之间崩溃总要有个替罪羊。”黑羽分析道。
    哀诧异:“所以挑上了工藤家?那苦艾又怎么说?”
    黑羽继续解释:“我们只晓得真有其人,至于她跟工藤家的关系,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再者,苦艾是谁说的?是你跟姐姐亲见的么?”
    “是……目暮叔叔要我们记牢的,工藤家,也是目暮叔叔告诉我们的。”哀觉得伤心。一个抚养她长大的人,她至亲的长辈,竟然是批着羊皮的狼。
    红子见哀神色黯然,轻声道:“别伤心了。目暮十三收养了你和明美姐姐,接着灌输你们关于报仇的思想,让你们对工藤家的恨根深蒂固。如果你们真的如他所愿搞垮工藤家,他会是最大的赢家。”
    “有一点你可能不晓得。”黑羽插口道,“APTX4869也是他授意姐姐带过来给琴的。甚至有可能,连工藤的车祸都是他安排的。”
    哀软软地瘫在椅子里:“难道说,我们只是棋子么?”
    “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哀。幕后的黑手就是目暮十三,一个伪善人。”黑羽咬牙切齿地道,“看来我们报仇的对象找到了。”
    “嗯。”哀木然应了一声,顿时觉得世道黑暗人性丑恶。
    窗外的无止尽的烟雨是苍天的眼泪么?前路漫漫,一无所知。


第廿八回 离开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栏杆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朱淑真《谒金门》

    兰的双亲来了,还有她的二娘,即是毛利老爷的妾室。
    目的很明确,依照兰的母亲英理的火爆性子,是一定要为女儿讨个公道的。
    工藤觉得自己在受审,被英理盯着浑身不自在。
    毛利一家的到来,是哀始料未及的。似乎工藤老爷亦有些大惊失色。个中原因,哀并不清楚。她只是很意外毛利一家的到来竟能掀起工藤家的轩然大波。然而还有更出乎她意料的事发生了。哀大惊之下,仍能冷静地差人把黑羽红子明美以及朱蒂统统叫来。哀实在很非凡,她开始觉得她冷静的个性是父亲留下顶宝贵的遗产。
    该面对的,始终逃不掉。哀是一个信命的人,她深信上天既然给了她这么一个机会,就一定要好好把握。哀郑重其事地换上一身素服,全白的衣裳,不带任何鲜艳的点缀。
    宫野家的后人终于公开地齐聚一堂。还有朱蒂,带着满腹疑窦亦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三家人面对面地杵在大厅中,工藤及毛利两家面面相觑。宫野家的三位后人都是一付冰冰冷冷的样子。
    工藤老爷颇为吃惊:“这是……哀,你这是干吗呢?”一时间招来这么多不相干的人物,工藤老爷对本就很难控制的局面更加失去信心。
    “是她么?”哀忽略众人惊讶疑惑的目光,冷冷吐出三个字。
    朱蒂的眼光亦是冷冷的,却还有些不同寻常的感情:“确然是她。”
    “没想到做了毛利小五郎的二房。”黑羽的口吻颇为不屑。本来以为毁了自己一家的魔头有多么叱咤风云,没想到只是普普通通的女子。黑羽本能地有些失望。
    一旁的兰默默地察言观色,终于忍无可忍:“你们怎么都针对我二娘呢?她虽然是庶室,可终究是好人家的女儿。”
    哀冷笑了一声,淡淡地道:“的确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她这个人并不怎么样。”
    “姐姐,我们终于再见面了。”朱蒂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轻声地道。
    工藤大惊失色:“原来她就是苦艾。”工藤开始醒悟眼前的这场战争是无可避免的。两待人的恩怨,不是说化解就能化解的。
    “朱蒂,他们是谁?”美艳的中年妇人显然被激怒了。跟前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她统统不认识,可他们的表情却好像是欲杀她而后快的那种。苦艾纳闷,“你们到底是谁?”
    “你记不记得十年前,你放火烧了宫野家?”黑羽冷冷地质问,“这么大的事你不会忘了罢?”
    “原来……”苦艾顿时明白了他们的身份,惨惨一笑,“十年了,是该到算账的时候了。”苦艾盈盈坐下,淡淡地道,“你们想怎么样?”
    有希子困惑不已:“你们在说什么?宫野家?是十年前杭城首富的宫野厚司家么?”似乎这些孩子都大有来头,有希子想,苦艾离开的这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还能记得我们家,家父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明美淡淡地道,“今天我们只是想算一笔旧帐,正巧你们家的地利人和太好了。”明美冷冷的目光扫向现场的每一个人,“苦艾,你欠我们的,是时候还了。”
    工藤老爷恍然大悟:“你是?”
    明美幽幽道:“工藤先生或许记得我是广田雅美,但我的真名叫作宫野明美。”
    “宫野志保。”哀淡淡地报出许久没有接触的名字。做了十多年灰原哀,几乎已忘却“宫野志保”这个身份。
    “我是宫野家的儿子。”黑羽亦跟着说明真身,“毛利二夫人,麻烦你对十年前的那件事做个说明。”
    “这事跟你有关?”一向糊涂的毛利老爷更糊涂了,诧异地道,“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苦艾缓缓地道:“十年前,我放火烧了宫野家。”
    “果然是你!”黑羽愤然道,“你是受目暮十三指示,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苦艾迟疑了一下:“目暮十三?哦,是他。他是厚司的老朋友,怎么了?”
    “还装蒜!”明美大怒道,“要不是他一心想毁了我们家,我们三姐弟怎么会到今天这步田地?”
    “你以为是他主使的?”苦艾浅浅一笑,“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大错特错。”
    哀静静地道:“什么意思?”
    “还是二小姐比较冷静,更像厚司。”苦艾淡然道,“厚司早就预料你们会做出这样那样的猜想,所以留下了一件东西。”苦艾从袖口中抖出一页绢纸,“父亲的笔迹,你们总该认得。这是做不了假的。”
    哀接过,一双妙目细细扫视一遍,一言不发交给明美。
    “这么说,父亲是自杀的?”看完宫野厚司遗言的黑羽大惊道,“他为什么会自杀?”难道说,我们之前的努力都是白费的?根本……根本就没有杀人凶手?黑羽心里波涛汹涌。
    红子握紧黑羽的手,递上一个鼓励的微笑。
    朱蒂凄然道:“那段日子,厚司先生的财政出现了很大的问题。为了维持钱庄运作,他跟夫人负债累累,可是,还是无法力挽狂澜,只好眼睁睁看着事业一落千丈。外头追债的人络绎不绝,无奈之下,他把我们这些人都遣走了。我所晓得的只有这么多。”朱蒂垂头道,“他一直对我们很好,我们实在很舍不得他。即使在他去世以后,我仍然记得他点点滴滴的关怀。”
    “然后他就自杀了?”明美愈发不明白,“即使他要自杀,为什么要找人放火烧屋呢?”明美意识到,他们实在错得很荒谬。
    苦艾淡淡地接口:“这样就能造成是仇家上门寻仇的假象,以保住你们的平安。你们三个孩子的平安,是厚司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心愿。他希望他不会影响到你们的成长,没想到,他也做错了。”
    “这么说目暮叔叔也是父亲事先约定好的,正巧这时赶来救了我们。他并不知情,目睹苦艾放火,便自然而然以为是工藤家所为。”明美接着揣测道,“他千辛万苦把我们带到大英,一心一意栽培我们成才,帮我们报仇,也是发自真心的了。”目暮叔叔,这么多年的照顾,谢谢你了。明美深深地为之感动。
    哀默然道:“我们错怪他了。他真的是个难得的好人。”真相的揭开,总是很残忍的一件事。逃避的、迷惘的,一一变成事实,无法更改。
    黑羽仍然不解:“为什么是你?父亲为什么要找你做这个凶手?难道你没想到你很可能会被我们误解一辈子,我们找你报仇的。”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罢!”已然明白整件事的工藤老爷平静地道,“苦艾是心甘情愿的,她跟宫野厚司的关系很密切,他们或许是恋人。宫野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做,也是出于对她的信任。”
    “优作,到底还是你了解我。不枉我们从小一道长大。”苦艾淡然道。十年了,厚司,你还好么?苦艾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即使爱情的一方或两方都不在了,这份感情亦永远存在。
    哀终于明白了。彻头彻尾,这都是一场闹剧。没有人愿意眼看它的发生,然而,它还是发生了。命运真是很残酷。“姐姐,我们做错了好多事。”哀无力地道,“根本没有人做错。一切都是父亲的计划,可是我们盲目地寻仇,真的做错了好多。”错误既已成定局,覆水难收。
    明美亦无力地点点头,歉然道:“我们顶对不住的就是工藤了。APTX4869,工藤新一,我们本来想杀了你的,没想到毒药不稳定因素让你成了残废。”
    “这么说,新一的腿是你们害的?”目睹一切纠葛的兰几近崩溃。
    “不错,是我让琴把药调包了。对不起。”明美向工藤深深地一鞠躬,“连累你这么多年,的确是我们的盲目造成的。实在很抱歉。”
    “你们太过分了!”有希子哭喊一声,冲出房门。她心爱的儿子,就让一场闹剧耽误了好几年的青春。
    兰觉得自己快要窒息:“那哀的到来,也是你们的安排?”
    明美承认:“是的,为了报仇。”到头来,哀亦是无辜的。无辜地卷入这场是非,无辜地与工藤结下再难解开的缘分。
    “太讽刺了,新一竟然喜欢自己的仇人!”兰惨惨地笑着,“因为哀,他就这样辜负我。工藤新一,你太伟大了!”兰的眼泪宛如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狂奔出门外,不见芳踪。
    工藤柔声道:“哀,我并不介意。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就是你。”从某发面来说,我还要谢谢你父亲的这一番安排,不然,我们怎么可能相见、相逢、相识、相知、相爱?
    “可是我介意。”哀淡淡地道。她开始武装自己,她要离开工藤。为了一场类似玩笑的复仇行动,她已欠他太多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着火了……”外头人头攒动,不时传来一阵阵呼喊。“松风水阁着火了,赶快去救火啊!”
    “哀,你的弄潮!”明美赶紧提醒哀,“你的弄潮还在里面呢!”
    “就让我的弄潮,为这段不该发生的记忆陪葬罢!我既然做错了,总该付出代价。”哀凄然一笑,两行清泪不听话地滚落,“工藤新一,再见了。纵然你要记住,也只有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了。”
    “哀……”工藤欲上前挽留她。
    明美轻轻阻止工藤:“你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下罢!”
    哀缓缓别过头,毅然离开。
    结束了,就让一切结束罢!不要再有羁绊,亦不要再有牵系,从此以后,再无交集。


第廿九回 流年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声声慢》

    林中一间竹屋,被一圈竹篱笆围着,宛若从天而降的仙居。
    对他而言,没有哀陪伴的日子,度日如年。
    他平静地坐在院子里,弹琴。
    依旧是一曲恬淡的《春江花月夜》。伊人不再,纵使曲音依旧,他觉得丝毫没有意义。
    简陋的书桌上一无所有,只摊着本笔记。

    她离开后的第一个中秋记:
    中秋:月圆 人聚 独缺一人 实为破
    人的一辈子,不断地有人离开或进入。
    于是,看见的,看不见了;记住的,遗忘了。
    人的一辈子,不断地有得到和失落。
    于是,看不见的,看见了;遗忘的,记住了。
    然而,看不见的,是不是就等于不存在?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
    她就这样离开了。
    我没有拉住她。
    所以我失去了她。
    这叫报应。
    今天是中秋,一家人都在。惟独少了她,很难过。
    团圆饭过后,独去三潭映月。依稀记得曾经的只言片语。
    中秋之时,皓月当空,水天相映,塔中点燃灯烛,与明月上下争辉。
    独自摇浆游湖,搅动满湖银辉,天月、水月、塔月,心中之月,融为无限的悠思和寄托,怡然忘归。
    似乎她还在一边静坐,赤着一双玉足拨弄一池秋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潭中的明月着实琐碎了些,却比高挂柳梢头的明月更为真实。轻轻触手一碰,便化为无数波光。过得一会儿水平如镜,便又是一轮上好的明月了。
    月不会散,人却会。
    开始安慰自己:离别,其实是为了团聚。

    她离开后的第一个寒露记:
    寒露:鸿雁来宾 雀人大水为蛤 菊有黄华
    菊花开了。一地大片大片的金黄。
    她身上有菊花的味道,是体香,她瞒不了我。
    自她离开后,格外欢喜秋天。
    不为一池秋水澄澈,亦不为果实压枝稻谷飘香,单单因为遍地金黄。
    吴越间菊香蟹肥。吃蟹的时候,想到法海最终惹恼了玉帝,躲到蟹壳中了此残生。
    自作自受。
    把蟹壳拗开,果真能见到一个类似罗汉的凸起。
    几千年了,法海一直在么?
    就算过了几千年,她亦在我身边罢!
    即使现下离开,印象中仍清晰地浮现她的一颦一笑,历历在目。
    吃蟹时是要佐酒的。喝惯了竹叶青,想换换口味。
    街上有卖洋酒,不晓得为什么,一眼就相中一种叫“雪莉”的酒。
    回想起来,应该是这种透明的琥珀色跟她的头发很像。
    很淡的味道,亦很像她的作风,人淡如菊。
    难怪我如此欣赏秋天的一草一木。说穿了,还是因为她。
    断桥的秋天很寻常,既没有残雪,亦没有邂逅。
    一时兴起去到断桥,纯粹是因为想到白蛇传。
    许仙与白娘子的相遇,很让是人羡慕,尤其是我。
    她会唱白蛇传,她还唱过《孔雀东南飞》。
    红船上轻甩衣袖,盈盈唱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难道这是作假的么?
    她还是离开了,或是暂时,或是永远。
    无论怎样,我依旧爱她。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离开后的第二个小雪记:
    小雪:虹藏不见 天气上腾地气下降 闭塞而成冬
    算是冬天了。
    去参加琴与明美的婚礼回来,路过南屏山。
    琴说要带明美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跟着自己爱的人浪迹天涯,实在是一种很幸福的生活。
    我赞成。
    这里确然有很多我不想记起的回忆。
    若非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我亦会走。
    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天地这么大,总有容身之处。
    明美很抱歉她不该拉住我追她,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我摇头,我不怪她。
    自哀走后,我开始信命。
    一切既为命中注定,我有什么好怨的。
    南屏山的佛钟依旧在敲,丝毫没有因为天气转冷而改变。
    本来,一个人的离开并不会造成多大影响。
    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地球依旧在转。
    她的离开,对我亦没有造成多大影响。
    因为我发生的是质的改变。
    她在身边的时候,我是一个少年。
    她离开了,我却沧桑如同人瑞。
    少年与老人,仅是一线之差。
    一分钟可以遇见一个人,一小时可以认识一个人,一天可以爱上一个人,却要花一生的时间去忘记一个人。
    真的要忘记一个人,很难。
    如果缘定三生,如何靠一生的时间去忘却?
    所以,还是记得的好。

    她离开后的第二个大寒记:
    大寒:鸡始乳 鸷鸟厉疾 水泽腹坚
    “弄潮”从火堆里抢救出来的时候,只剩下残骸。
    照这情况看,即使当时她冲进火场,亦未必能保住。
    兰本来就冲着“弄潮”放火的,这点毋庸置疑。
    智明把兰带走的时候,兰笑得天真烂漫,没有一丝怨恨。
    听说兰失忆了,选择性的,除了我跟她,什么都记得。
    不晓得是真是假。
    不过想通了,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只要兰自己过得开心愉快,她爱记得什么便记得什么。
    太清醒的人,总是活得很累。
    智明亦很欢愉。他可以带着兰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兰的失忆成全了他。
    于是,在一个下大雪的清晨,他们离开了。
    生命中,不断有人离开。
    我没有送行。
    有些事,不必亲见。
    心里有数就好了。
    兰欠她的,我替兰还。
    修复“弄潮”是一项很大的工程。
    “弄潮”几乎成了一堆灰烬。
    这条上古流传的琴,始终还是被毁灭了。
    不过,毁灭了,亦可以重生。
    她很欢喜“弄潮”,我见过很多次。现下发现,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实在是老天的恩惠。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赎罪。
    “弄潮”代表我对她的爱。即便成为灰烬,亦可从头再来过。
    如果老天够仁慈,我希望能够让她看到焕然一新的“弄潮”。
    我坚持,我要她幸福。

    她离开的第三个清明记:
    清明:苹始生 鸣鸠扶其羽 戴胜降于桑
    有许多地方充斥着她的回忆。
    一泓湖,一片竹林,一个清明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是唐诗。
    杏花雨,细如翎。满城风絮,寂寞梧桐影。刀剑相争几时停?如此乱世,何处是清明?水自流,平如镜。一刻忘忧,雨过必天青。陌上飘萍独安宁。尔在我心,无处不清明。
    这是古词。
    再回首,独往深山。
    风景依然,人却不见。
    人世间莫大的悲哀。
    身边的朋友一个个远去。
    前几日,快斗带着红子到舟山群岛换换口味。
    这一去,又不知要住几年。
    原本的集体现下变得支离破碎。
    琴、明美、兰、智明、快斗、红子,先后都去寻找他们想要的生活。
    还有她。我至今不明白,她的离开,究竟带着怎样的心情。
    我不会懂,亦不需要懂。
    “弄潮”是我生活惟一的重心。
    又弄来一把二胡。不曾忘记,《二泉映月》亦是我们很重要的回忆。
    缠绵悱恻的曲调,我开始真正理解这首曲子的沧桑。

    她离开后第三个夏至记:
    夏至:鹿角解 蜩始鸣 半夏生  
    赤井跟朱蒂亦离开了。
    因为苦艾。
    真相大白后,苦艾再次不知所踪。或许愧对毛利叔叔,或许又想起了宫野伯伯。
    她的离开,不得而知。
    朱蒂去寻她的姐姐。她们已分开了许多年。
    至少她们是骨肉至亲,何况苦艾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苦艾是至情之人,很佩服她为宫野伯伯做的一切。
    即使爱情的一方或两方都不存在了,爱情亦永远存在。
    宫野伯伯过世多年,苦艾并没有忘了他。
    朱蒂亦没有。
    人总是记得别人的好比记得别人的恶多,这是好人的人性。
    并没有本质上的坏人。
    她离开一年多,我看透了很多事。
    偶尔还会到“平湖秋月”走一趟,想起那个生日,想起那曲琴音。
    一切都还在。
    她没有带走“弄潮”,却随身带着那条链子。
    她的感情兴许很复杂。
    再复杂的东西总有真实的一面。
    她的真实就是她会回来。
    她一定会回来,我深信。
    所以我一直在等。
    林中这间竹屋所在,正是我们当年邂逅的地方。
    仿佛见到那个红衣精灵从天而降,清丽脱俗,似不食人间烟火。
    想她的时候,无止境地弹琴,弹“弄潮”。
    我花了三年时间修复。
    希望她终有一天能循声而来。
    我不寂寞。
    我有无数关于她的记忆,足够思念一生。

    她离开后的第四个立秋记:
    立秋:凉风至 白露降 寒蝉鸣
    有人离开,势必有人回来。
    真跟园子回来了。
    去接他们的只有平次、和叶跟我。
    平次的儿子还太小,一直交给我母亲带。
    所以这些年来我能清静。
    平次又帮了我,不愧是好兄弟。
    气氛很伤感,因为缺了很多伙伴。
    平次花了很长的时间告诉他们这些年中的故事。
    讽刺的是,这些年根本没发生什么事。
    哀离开以后,真的没有什么大事能够影响我。
    赤井跟朱蒂离开后,三个小鬼就跟着涉跟美和子做学徒。
    说实话我不相信他们真的有能力做侦探。
    凡事不能这么绝对,说不准将来他们会是杭城顶级的侦探。
    我很久没跟人见过。
    一直以来,过着孤僻的生活。
    我并不寂寞,甚至不需要有人提醒我现下是什么时刻。
    叶子飘落,是立秋了。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现在的我,跟南屏山的和尚差不多。
    甚至他们比我更近烟火。

    她离开后的第四个小满记:
    小满:苦菜秀 靡草死 小暑至
    小满。
    又是小满。
    曾经笑说小满的意思,就是小小的完满。
    我没有看见完满。
    我甚至开始惧怕小满这个节气。
    说来很巧,我们初次相逢,是小满。
    她离开的那天,正巧亦是小满。
    这是我后来才想起的。
    是在很讽刺。
    小满,没有完满。
    实在无话可说,去拉二胡。
    刚巧看到有流星划过。
    她说对着流星许愿,愿望一定可以实现。
    当真的话,她就会回来。

    林深处一间竹屋。一支粗竹上悬了个煤油灯。灯光明灭,昏黄如豆。
    清音源头已近在眼前。
    她忽然止步不前。这个地方……
    她怕屋中人是她想拼命忘记却愈陷愈深的人。
    二胡音嘎然而止。竹门缓缓开了条细缝。
    她猛地转身,不敢直视眼前的人。
    一袭白衣胜雪,健朗英俊的男子悠然走下竹阶。
    青竹林中一抹深红尤过显眼。何况他目光如炬,她逃不了。
    她知道,她不该循声而来。
    他正是她回来江南的理由。
    “每天我都在这里拉琴,傻子一般希望有一天你能听得我的琴音,出现在我面前。”
    流星划过天际的一瞬许下的心愿,果真可以成为现实。
    五年,不太长,亦不算短。
    人生能有几个五年?
    “今天是小满。”
    小满?冥冥之中天注定他们的纠缠始于小满终于小满,重逢于小满。
    小满不光是二十四节气之一,还有“小小的完满”之意。
    他说过的话,字字句句她都牢牢记得。他们的“小满”……
    “里头有琴,是你以前用顺手了的。”
    弄潮,我的弄潮……
    多年前“弄潮”早已被毛利毁于一旦,只剩残骸灰烬。
    “足足花了三年,我一点一点修复弄潮,终于还你一个一模一样的弄潮了。”
    他竟能化腐朽为神奇?她心头一热,冰冷的心渐渐融化。
    “弄潮”是她惟一的伙伴。毛利毁了她惟一的珍宝,如今他又原原本本的把“弄潮”还给她了。
    “其实没什么不可能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黄天不负苦心人的么!”
    毛利的债,他还清了。兴许他们之间已不再有牵系。
    她欣喜之余,不禁生出莫名的悲哀。
    “兰欠你的,我替她还了。你欠我的,什么时候还呢?”
    她不记得欠过他什么。兴许欠得太多,记不清了。
    她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能还得起的,兴许是一句话。
    “五年了。你总算回来了,哀。”
    简简单单的一个“哀”字,击溃了她心底最后一道防线。缓缓划过一行清泪,她嗫嚅着挤出两个字:
    “新一……”
    “我盼这一声‘新一’,盼了整整五年。”
    “我爱你……”
    这三个字,他期盼了一辈子。
    小满,果然是个神奇的日子。小小的完满。
    一切重新开始。
    他们都重获新生。

第三十回 后来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晏殊《木兰花》

    后来,没有人知道竹屋中的人去了哪里。
    人们只是很不习惯,整日传出天籁的地方一时之间寂寥无声。
    听人说,几天前有一个身着红衣的绝色女子循声而来。这时有人看到竹屋的主人,那个白衣男子,国士无双。
    然后,两个人心灵相通似的,携手离开。
    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这美女是天上的神仙,因为听到凡间有人弹得一手好琴,于是下凡来找他上天。
    亦有人说这女子是白衣男子的恋人,两个人私奔走了。
    无论怎样,这竹屋中,是不会再有琴音与二胡声了。
    周围的人们很是惋惜。

    她淡淡地微笑。不管多少年过去了,她的笑容依旧美丽。
    他坐在她对面,在摇桨。
    两人重逢之后,都不自觉想到泛舟西湖。
    或许是想感怀当年范少伯与西施重逢后的喜悦,他们买了上好的竹叶青,且醉且放舟。
    他们没有多说话,相互对视即能得知对方心意。
    千言万语,终化为无语。
    其时,无声胜有声。
    良久,她淡淡笑道:“你猜我们会被说成什么?”
    他亦跟着微笑:“最离谱的版本是说我是狐仙,你也是狐仙。我每日弹琴召你前来,你来了,我们便一同消失了。”
    “你说他们怎么那么迷信呢?”她有些尴尬,“狐仙?我更喜欢我们都是神仙的版本。”
    他淡然道:“只羡鸳鸯不羡仙。随他们怎么说了。”
    她愈想愈觉得好笑:“没想到我们也会成了传奇。”
    “这里本就是发源传奇的地方。”他微笑道,“前有范蠡西施,后有梁山伯祝英台。许仙跟白娘娘虽是神话,但我深信一定真有其人。”
    她悠然道:“我们就做我们的神仙,还乐得逍遥自在。”
    两人既已换上平素的衣裳,又有谁会知道他们是白衣红衣的神仙呢?
    半晌,他忽然道:“我有个想法,等一下去个地方。”
    “我也这么想。”她轻轻地道,“不晓得我们说的是不是一个地方?”
    他兴趣浓郁:“给点提示?”
    “‘西湖十景’。”她微笑。
    “那就是了。”他轻轻揽着她,“我相信我们一定心有灵犀。”
    一对有许多年默契的人,他们的想法多半一致。因为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然同化。

    “柳浪闻莺”。
    宋末元初,聚景园成为“散景园”。其南侧地带,被随蒙元铁骑南下而迁居杭州的回民择为墓地;其中段之地,荒芜淤塞成为一片七零八落的沼泽水塘,其北部地段原有的灵芝寺,显应观等显赫堂皇的寺庙,也随园景一起难逃厄运。到明代中叶,当年蔚然大观的柳浪闻莺胜景,只剩下柳浪桥,华光亭两处破旧陈迹。清初,更是一派凄凉景象,钱塘紫珊老人《少年游》词的上半阙专写地盛况不再的情景:“蛇蟠眢井,狐窜破冢,辇路已全荒。燕子飞来,桃花不语,阅过几沧桑。”
    现下的“柳浪闻莺”已少有人烟。
    他是有始有终的人。思来想去,“西湖十景”惟有这一处他们没有一同来过。尽管这里已萧条得看不出往日繁华,甚至人迹罕至,但他还是想来一趟。他渴望完满。
    她想看看荒凉。格外幸福的她如今格外想念寂寞的日子。其间强烈的反差让她深刻感到幸福的可贵。她想在属于他们的小满日体会他们的完满。
    所以,他们来了。带着二胡,亦带着重生的“弄潮”。
    这里很少有人经过,他们在这里弹琴,应该不会再被冠上神仙的头衔。
    过去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没有追究。
    她不想听他跟他朋友的故事,他亦不追问她在大英的一切。
    他们只要现在,只要彼此。
    她开始弹琴,弹她久违的“弄潮”。她以为她会失去,没想到失而复得。琴,或是人,都失而复得。
    《春江花月夜》,不变的情怀。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潮升潮落,湖上明月,他们见得多了,却仍能体味个中芳华。人生在世,看看水浪,听听潮声,数数星辰。一轮明月当空,他们笑看尘世。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他曾经一度失去自己的明月,感怀有水有月的地方埋葬了太多真实太多残忍。而今,他终于盼回他的明月,他亦有自己的新生。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离开这五年,她何尝不想念家乡的一草一木?春天的花,夏天的风,秋天的月,冬天的雪。同一片苍穹下,她对他的情怀,亘古不变。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看不见的,不代表真的会失去。他虽很久很久看不到她,但她的音容笑貌满满充斥着他的内心。他随处可见她的身影。他们的回忆,很多很多。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纯净的天,纯净的水,纯净的月。三者悄然结合,令她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月夜,她的生日,亦是这副情境。她从领口拿出链子,这么多年,从未离身。是信物?是回忆?是见证?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先有江还是先有月?先有月还是先有人?江月初照的人是怎样的人?江畔的人初见的月又是怎样的月呢?江水悠悠,江月年年,江畔的人却不知有了多少世代的更换。他浮想联翩,想到了他们说笑的前世今生。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世间的人,一代代绵延相传,永无穷尽。江上的月,却是年年相似。亘古不变的情怀,她想到生命的意义,庄严而肃穆。人生在世,真的应该庆幸。来过,活过,爱过,这已足够。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一江春水永远向东流去。水边的人,又能做如何的遐想?他曾坐在她坐过的水边,跟她一般赤着足拨弄春水。满怀对她的思念。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天上的浮云纵然不解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可是她懂。她明白生活的苦,生离死别的苦,相思的苦,所以她还是回来了。她克制不住她发自内心的思念。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适才放舟西湖,他感到久违的自由与惬意。一切都完满了。他愿做她的舟子,一同飘洋过海寻访仙都乐土,寻觅属于他们的幸福。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她知道,五年前冲动的离开是她一生最大的憾事。五年前,五年后,她的心一直没变,他亦没有。这五年,徒增相思,亦考验出他们的情比金坚。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指还来。”他渴望跟她过平凡的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酒。点点滴滴,汇聚成平淡如水的一生。剪不断,理还乱。有些事,有些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告诉自己,忘不掉的,就记着。记一生一世。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她曾隔着一个海洋凝视着他。他就在他面前,看着她,向她诉说他们家乡久远的传说。她知道,同样的明月下流淌着同样的思念。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天上的鸿雁,水中的游鱼,或许他们是最快乐的。悠闲、无忧,没有人生的酸甜苦辣。不过他亦深信,不苦不甜远不如大苦大甜。经历了无数磨难,他们的甜蜜才会格外珍贵。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她数过落花。人在极度寂寞的时候,才会去数地上的落花。“落花”总是跟“离人”相照应,让她觉得落花是属于她的,她应该好好反省好好回忆。离开,对她亦是莫大的哀伤。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他不甘心他们的缘分如同春逝的江水一般流尽,他亦不希望,江潭的落月没有再升起的一刻。他坚持,他争取,他不屈命运。他终于等到了她。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漫漫人生路,他们将一起走过。她满足地想,十多年的纠葛终究化解为平淡的完满。从此以后,不再有别离,惟有对新生的希望。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她从月下归来。满庭的苍天菁竹,映衬着她的红衣,她的笑意。结局是完满的。无论是不是小满日,他们都是完满的。
    一曲弹罢,他们仿佛把一生都想透彻了。相视一笑,他们拿出酒壶酒杯,斟了满满一杯竹叶青,一口饮尽。
    “我填了一首词。”他微笑,“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想好的。一直不敢写下来,怕成为一场美妙的幻梦。不过今天终于可以公诸与众了。”
    她浅浅一笑:“什么?”
    他信口吟来:“莲叶碧,芙蓉丹。惊鸿西子湖畔。夕晖炽,闲云散。仲夏却心寒。朝露湿,晓风残。江南风景依然。星斗移,月儿弯。酌酒共小满。”
    她赞许地道:“还不错。这首词,写尽了我们的过往。”
    “人生还很长,不会就此终结。”他微笑着,将面前的竹叶青一饮而尽。
    懂得满足的人,通常活得很愉快。
    知足常乐。
    完满并不是苍穹的星辰日月,看得到却得不到。
    真正的完满就在身边,唾手可得。
    与其耗尽半生寻觅理想中的真爱,不如好好把握身边人。
    有缘为相识,惜缘为相爱。
    完满,其实真的很简单。

更漏子·小满
莲叶碧,芙蓉丹。
惊鸿西子湖畔。
夕晖炽,闲云散。
仲夏却心寒。

朝露湿,晓风残。
江南风景依然。
星斗移,月儿弯。
酌酒共小满。

<完>


终于写完了。
足足两个月,八万二。
跟先前的预计差不多,两个月搞定。
还是实打实的,很辛苦。
好在有暑假,可以轻松一点。
这两个月里,《小满》似乎是一道枷锁,困死我了。
不过好在我是心甘情愿被困死的。
人总是从一个囚笼走到另一个囚笼,不断循环往复。
正如我的《清明》《小满》,一共花了三个月。
个人认为《小满》的情节更为丰富,描写亦更为细腻。
有详有略,是最大的进步。
主角是主角,永远是主角。
感觉上做了一本旅游笔记,江南的山山水水,一览无遗。
很喜欢杭州,所以这次成为主要战地。
顺带提了一点无锡,亦很喜欢那里明媚的风光。
如果新哀的故事真的发生在那里,在那个年代,会不会如此惬意呢?
我开始浮想。
写完了,有个交待。
不枉这么多朋友的支持。
谢谢了~
下一部是《白露》,希望不会令大家失望罢!
再接再厉~大家一起努力!
我要说..我要说..我要说..
天上下刀子我也要说...
柯南是哀的..新一是平次的..快斗是白马的..
你们都是我的...哇哈哈哈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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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1 05:57:43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说实话啊
江南没多少人穿旗袍的
那毕竟是满族的民族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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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1 06:30:23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呜呜,小Ai又出新文了~~~
(挥泪感动ing)实在喜欢小Ai的文的说。
小Ai好有写作天赋,浪漫而充满诗意。
以后即使不做专职作家也要做业余撰稿人哟,小Ai!
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 like 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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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风随月 该用户已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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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1 07:31:2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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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1 12:11:35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好、好厉害的说。三十首耶,看的七荤八素的,但是楼主的文采真的好好,简直如梦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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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1 12:14:41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现在的新人真是强得可怕啊~
自pia中~
小赛加油吧~
说实话还真不大喜欢那个时代背景- -
Hold me tight I miss you 今すぐ君に 会いたい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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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真是厉害,楼主加油。我还是写完了再看吧。[回头看姐……总要看的吧。抽了…………]

看过清明,昨天晚上估计一晚上都是看你的文。很赞。
〒160-0022 東京都新宿区新宿6-25-14 S2ビルアネックス1F株式会社マウスプロモーション 石田彰様

青春没有第二次,大家要好好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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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1 13:33:25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唉唉
一分年纪一分世故啊
我都觉得我特别沧桑了
我要说..我要说..我要说..
天上下刀子我也要说...
柯南是哀的..新一是平次的..快斗是白马的..
你们都是我的...哇哈哈哈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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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特别想了好几套套装啊
不会光光是旗袍的
我是学美术带设计的
文学是主打
说不定真的可以做撰稿的
我要说..我要说..我要说..
天上下刀子我也要说...
柯南是哀的..新一是平次的..快斗是白马的..
你们都是我的...哇哈哈哈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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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1 19:05:29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很喜欢您的文啊

写完再认真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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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1 19:33:39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足见楼主语文功底的深厚~
喜欢这种不同背景的同人
进来加油顺带催文。。

PS:“春江花月夜”,我惨痛的经历,曾背了整整一个小时哈~
签名被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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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争取在两个月之内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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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2 01:43:4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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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2 10:16:02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真是厉害,文字功底暴强的某只。

期待下文。

嗷嗷叫两声去看《清明》。。。
忘记了憎恨的,天边的月亮。永远与金色的光芒都只是擦肩。 可是我一直相信永不褪色的梦想,有一天会悄悄在风的轻吟里成长,然后发光,耀眼的四溢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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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2 11:08:28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写得不错,这次感觉词藻比上次华丽一点...但还是很好啦...艳羡ing...某32要是有这么好的文笔就不用为每学期的写作分数担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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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2 13:22:22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中华民国——人民之国,长吟着吞吐日月,龙,要苏醒了…………
烟雨江南——长江之南,不知那里是不是真的特产美女啊…………
说到这个,我想到了中国屈辱历史和而今的辉煌……
热情温暖之红,睿智冷静之蓝,合成的紫,它的神秘,为哀而生。
流光逝水,小可(可依奈)今已为正式版主。物是人非,其他的熟人,在哪儿?
BY可能已被遗忘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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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2 18:02:25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小说·新哀] 小满 (周末不定量更新)

江南真的有很多美女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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